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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笛安__东霓

_2 笛安(现代)
糟了。被方靖晖那么一搅和,我完全忘了明天要带着雪碧去新学校报到。我本来以为明天不用早起的。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去死吧。”然后突然回过神来,对雪碧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呢,我忘得干干净净的。那么我们明天几点起来比较合适呢?不过要是很早出门的话,郑成功怎么办,我带着他陪你去学校见老师总是不大好——”我重新
开始自言自语,“不然我顺路先把郑成功放在小叔家里好了,小树他们起床很早,因为小叔有课——叫陈焉帮我照看一会儿,我们再去学校——只能这样了,可是我真不想求陈嫣帮忙,又得看她那张阴阳怪气的脸。”
她轻轻地说:“姑姑,你告诉我要怎么坐公车就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的。”我从前反镜注视着她的眼睛,“不管怎么说你是第一天转学啊。不能没有大人带着你的,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的学校、你的老师是什么样的。”
“真的不用,我以前也转过学,我知道该怎么办。我自己会上闹钟起床,我把书包都收拾好了,我也会记得穿上新学校发的校服——”
“雪碧。”我轻轻地打断她,“你知道么,和姑姑在一起,你不用那么懂事的。其实我不喜欢那么懂事的小孩子。”
她眼睛看着车窗外,默不作声。
“就这么定了。”我语气轻快,“我跟你去学校,我也好好打扮一下,给你争面子,让你们同学瞧瞧你有个多漂亮的姑姑——那些讨人嫌的小男生看到了说不定就不会欺负你了——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是新来的,你回家一定要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你不愿意带着小弟弟去学校,是害怕同学们看到我有个有病的小弟弟,嘲笑我吗?”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我心里重重地一震,不安的轻叱着,“我是觉得不方便。”
“那我明天可不可以把可乐放在书包里带去?”她期待地问。
“不准!”我干脆利落地说。我现在和她讲话已经不用那么客气,我可以简明扼要地跟她说“不准”,其实这是好事。
但是紧接着,我发现我这一天的噩梦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我本来认为睡着了才会有的噩梦已经提前降临了。我在我家楼前面看见了方靖晖。我按捺住了想要踩一脚油门撞过去的冲动,打开了大车灯。
他站在那束明晃晃的,似乎从天而降的光芒中,看上去像个瘦削的影子。这让我想起来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站在北京明亮的天空下面,对我一笑,他说:“郑东霓,要不然你嫁给我?”我那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喜悦的,我得实话实说,我还以为不管怎么说我的好运气来临了,我还以为我终于有了机会开始一种我从没见识过的生活,我还以为假以时日,我也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和我的老公过着即使没有爱情也有默契额的日子,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他说:“麻烦你快点决定好不好,我只剩下一个月的假期。”看着他挑衅一般的表情,我说:“嫁就嫁,你以为我不敢?”他说:“真痛快,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现在他带着和当初一模一样的表情,坐在我的客厅里,坐在这个我通过和他协议离婚换来的客厅里。想想看,真的是人生如梦。
“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他不客气地问,“我在旅馆楼下一个说是龙城风味的地方吃晚饭,根本没吃饱。你们龙城的特色原来就是难吃。”
“对不起,我家没有剩饭剩菜来喂狗。”我瞪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呢,你赶不走我。”
我脱口而出的话居然是:“你的胃是不是又开始疼了?”——他有轻微的胃溃疡,那是初到美国的几年里日夜颠倒的留学生活给他的纪念。那个时候,我是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若是吃饭不怎么规律,他的胃就会疼,尤其是晚上。可是老天爷,我干吗要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呢?
他有点惊讶地微笑:“这么关心我,真感动。”
活该,疼死你算了。”我说,“冰箱里有牛奶,我给你热一杯,管用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时光倒流了,过去我常常这样半夜起来给他热牛奶。此刻我是真的恨不得他的胃马上穿出一个大洞来,我一边想象他胃出血的惨相,一边熟练地把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东霓。”他站在我身后轻轻地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爸爸去世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我淡淡地说,“告诉你了你就会把我要的钱给我吗?”
“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不管怎么说,在你家人面前,我也算是给你留了余地。”
“可以。”我咬了咬嘴唇,“我把郑成功还给你,你把我要的钱给我。”
“不可能。”他断然说。
“你看,这次是你不想好好谈。”我转过身,看着他微笑,“你的胃药有没有带在身上?”
“是我的错。”他嘲讽地笑笑,似乎是笑给自己看,“我太相信你。当初我答应你,把我得到的遗产分一半给你。你也答应了。你说你要先转账然后才签字,我想都没想就说好。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还藏着一手。你把孩子带走,继续敲诈我。我总觉得虽然你这个人不怎么样,但我还是可以相信你,结果你终究算计到了我的头上。”
“我对你已经够好了。”我恶狠狠地打断他,“我只不过还要你手里那一半的一半,你有工作,有薪水,有保险,郑成功跟着你有儿童福利——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嫁给你两年,只换来一个残疾的孩子,到了这种时候,你来假惺惺地跟我说给我一半,到底是谁算计谁?”
微波炉叮咚一响,我重重地,赌气般地把它打开,就在这个时候他说:“当心,那个杯子很烫。”
然后他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一定是跟你家里的人说,我因为孩子有病,抛弃了你们俩。”
“没错,”我点头,“不仅是跟我家里人,就连跟你的那些朋友我也这么说——我说过的,我要让你身败名裂。我说到做到。”
“你为什么那么恨我?难道孩子有病也是我的错?”他很凶地瞪着我,眼睛里全是红丝。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我根本就没打算那么快要孩子,全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坚持,七百分之一,这种病的概率是七百分之一,被我摊上了——也算是难得的运气。我告诉自己我就当中了彩票,现在你来把彩票兑奖吧。”我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不要对他吼。一阵热浪冲进我的眼里,我咬着牙逼自己把它退回去。
他一口气喝干了那杯牛奶,把被子重重地放在桌上:“我以为,东霓,我还以为,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你能和我同舟共济。”
“算了吧。是你骗我上了贼船,凭什么要我和你一起死?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从我知道他有病,到我把他生下来,那几个月里,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的,你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我!”
“所以你就趁我出门的时候偷偷把孩子带走。”他惨笑,“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你们俩都不见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在做梦——我差点都要去报警,后来我发现你的护照不见了,心里才有了底。”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你甚至去找过律师对不对,你还想告我遗弃对不对,你以为法官都像你那么蠢?”
你怎么知道的?”我一怔。
“我看了你的信用卡记录。有顿饭是在市中心那家最贵的法国餐馆付的帐。看数字点的应该是两个人的菜——你舍得请谁吃这么贵的饭?除了律师还能是什么人?”那种我最痛恨的嘲弄的微笑又浮了上来,“你一向的习惯是要别人来付账的,你那么锱铢必较的人——对了,你可能不知道这个词儿什么意思,锱铢必较的‘锱铢’,知道怎么写吗?”
“信不信我杀了你?”我咬牙切齿的看着他,一股寒意慢慢地侵袭上来。其实我从没打算真的去告他,我当时只是一时昏了头,整天都在想着到底要怎样才能把他整的最惨。我只不过是想要钱,都是他欠我的,都是我应得的。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东霓你挺好了,就算你愿意,我也不会把孩子交给你,我才不相信你这么自私的母亲能好好对待他——”
“你没资格要我无私。”我冷笑,“把钱给我,孩子就交给你,你以为谁会和你抢他?”
“老天有眼。”他也冷笑,“我现在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下去。我还没告诉你,我们研究所和海南的一个咖啡园签了一个项目,我们帮他们开发新的品种,从现在起我要在国内工作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海南也不近,总比美国方便得多。要和我玩,我奉陪到底。”
“那就耗下去好了,你以为我怕你吗?”强大的悲凉从身体某个不知名的角落涌上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就在此时此刻,我其实还想问问我面前这个和我不共戴天的人,他的胃疼好一点了没有?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刚刚结婚的时候,有一次我煎肉排放了太多的油——我根本不会做饭,就是那两块过分油腻的肉排导致他的胃那天夜里翻江倒海地疼。他的手冰凉,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他跟我说没事,忍一忍就过去了。我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他,用我温暖的手轻轻碰触他那个发怒的胃,害怕的像是闯下了滔天大祸。我敢发誓,那个晚上,我想要和他一起走完一生。
其实他的眼睛里,也有质地相同的悲凉。
“我走了。”他慢慢地说,语气里没哟了刚刚的剑拔弩张,“我后天的飞机去海南。但是,我会常来龙城。有些事情我从来都没跟你说过,东霓。我刚去美国的时候,没有全奖学金,我就在那个亲戚的中餐馆里打工。就是那个把遗产留给我的亲戚,我妈妈的舅舅。我很少给人提起那几年的事情。我不怕辛苦,四点钟起来去码头搬海鲜,半夜里包第二天的春卷直到凌晨两点,都没什么可说的。只不过那个亲戚是个脾气很怪的老头子,人格也分裂得很。不提也罢,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会羞辱人的家伙。三四年以后,他得了癌症,他告诉我,他把我的名字写进了遗嘱里面,分给我对他而言很小的一份。我当时愣了。然后他笑着跟我说,你也不容易,千辛万苦不就是等着今天吗,你行,能念书也能受胯下辱,你这个年轻人会有出息。”他侧过脸去,看着窗外已经很深的夜,“那个时候我真想把手里那一袋子冻虾砸到他头上去,跟他说,老子不稀罕。但是我终究没有那么做,因为我需要钱。所以东霓,不是只有你才受过煎熬。你现在想来跟我拿走这笔钱的四分之三,你做梦。”
然后他转过身去,打开了门。
在他背对着我离去的一刹那,我险些要叫住他。我险些对他说我放弃了,我偃旗息鼓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雪碧,雪碧过了夏天就要去念初中,因为户口的问题,我怕是只能把她送到私立学校去。一个女孩子,在私立学校的环境里,物资上更是不能委屈,不然就等于是教她去向来自男孩子们的诱惑投降——十几岁时候的我就是例子。所以我必须要拿到那笔钱,谁也别想吓唬我,谁也别想阻拦我。我什么都不怕。
我身边的夜是死寂的。突然之间,巨大的冰箱发出一声悠长的、嗡嗡的低鸣,它在不动声色地叹气,可能是梦见了什么。
Chapter 05 五月的鲜花
“姐,姐,赶紧醒来。”南音的手臂慢慢的摇着我的肩膀,像一把勺子那样把她惺忪的、牛奶一般的声音搅拌进了我深不见底、咖啡样的睡眠中。我一把抓过身边的被子,掩耳盗铃的埋住了脑袋。卧室另一头的小床里,郑成功的哭声理直气壮的刺进来。“姐——”南音重重的拍了一下被子以及我掩盖在被子下面的脑袋,“你给我起来嘛!你儿子哭了,他一定是要吃早餐,要换尿片。”“帮帮忙南音,既然你都已经清醒了,你就帮我去抱抱他。拜托了——”我把被子略微错开了一条缝,好让我半死不活的声音准确无误的传出去。
“去死吧你。”南音嗔怪道,“自己的小孩都懒得照顾。”她不知道她这个时候的语气活脱就是一个年轻版的三婶。我重新合上眼睛,睡梦里那种摧枯拉朽的黑暗又不容分说的侵略了过来,甚至参杂着我刚才做了一半的梦的彩色片段。南音终于嘟哝着爬了起来,她轻微的按压着被子的声响让我有种错觉,似乎我们两人睡在一片厚的不像话的雪地上。然后我听见她朦胧的下床是似乎一脚踩到了我的拖鞋。
“宝贝儿,乖乖,不哭了,小姨来了。”南音非常尽责并且不甚熟练的哄逗着郑成功。只可惜郑成功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立刻明白了我在怠工。于是用更尖锐的哭声来表达他的不满。“乖嘛,你为什么不要我呢。我是小姨啊,小姨——”其实郑成功如假包换的小姨应该是郑北北,可以南音拒绝承认这个,经常反复强调着自己是“小姨”来逃避“大姨妈”的耻辱。“姐”她的声音里明显充斥着硬装内行的紧张,“他好像是要换尿片了,不染不会一直哭。你就起来一下嘛,我不会换尿片。”“不会你就学吧。”我有气无力的呻吟,“学会了讲来总有一天用得上的。”“可是他一直哭。”“那就麻烦你把他抱出去再关上门,这样我就听不见了。”我最后那句话低的近似耳语,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是用我的正常音量来讲话,因为一旦那样,我就不得不把精神集中到可以保持清醒的程度上,我好不容易维持起来的那点睡眠的残片就会粉碎的一塌糊涂。十五分钟,我只想赖床十五分钟。这些天准备开店的事情搅得我真的很累。每天清晨的朦胧中,都会在骨架散了一样的酸痛中,在“要求自己醒来”和“允许自己醒来”只见进行一番挣扎。我是不是真的老了?我悲伤的问自己:曾经在新加坡的时候一晚上跑好几个场子的精神都到哪里去了?紧接着我又狠狠地裹紧了被子,在这股狠劲里咬了咬牙,不老,开什么玩笑,老娘风华正茂。糟糕,一不小心咬牙的力气用得大了些,导致我的身体距离清醒的边缘更近了。
“南音,把小弟弟给我吧,没有问题的,让姑姑在睡一会。”门开了,雪碧胸有成竹的轻轻说。
“你?”南音嘲讽地说,“小孩子家你添什么乱啊。”
“这些天都是我每天早上来给小弟弟冲奶粉的,反正我要去上学,这些都是顺便的事情。给我吧,他已经习惯早上要我来报了——你看,他现在不哭了吧。”
“可是你也不过是个小学生啊。”南音的声音对视变的又困扰又害羞。
“我马上就要上初中了。”雪碧斩钉截铁的说,“其实这几天都是我每天早上上学之前照顾小弟弟的,弄个早餐而已,很容易的,又不用非得是大学生才能做得来。”有的人可能会把这句话当成是讥讽,不过我们家南音不会,南音立刻由衷的说:“不行,我的帮你做点什么。你这么勤劳,我怎么好意思回去睡觉嘛。”
“那好吧。”她们俩的声音都远了,隐隐的传过来,“你帮我去弄两个白水煮蛋。一个是我自己的,另一个蛋黄是小弟弟的。”
“好好好,我马上去。”南音立刻领会了局面,接受了雪碧的领导——其实南音是个特别容易被人控制的孩子,这也是我常常替她担心的原因。随即,她又困惑的说:“白水煮蛋到底是从一开始就把鸡蛋放在水里面,还是要水开了再放鸡蛋进去?”
“哎呀你都是大人了,怎么还不如我呀。”雪碧故作无奈状。
“我检讨。”南音可怜巴巴的说。
方靖晖去海南了。估计是刚刚开始的工作会占据他很多时间,这个纹身这段时间居然都没怎么联络我。我的咖啡店预计下周开张。说起来这是个很简短的句子,可是我经历了一个多月人仰马翻的紧张。点的名字就叫东霓——是小叔的主意,大家也都说好。这个点原本就是个开在南音他们大学附近的咖啡店,前任老板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在龙城这个不算大的地方,背负着真真假假的传奇。据说她曾经是个绝世美女——这是南音的原话,他们那条街上几所大学的学生之间都在传些关于她的留言。记得当时我一笑,“还绝世美女,你写武侠小说啊。”“哎呀大家都那么说嘛——”南音不服气的悔罪,“反正后来,她好像是被情敌泼了硫酸,都没多少人见过他原先到底是什么样子,就越传越神,把她传成了一个大美女。“除了毁容,还有些更离谱的传闻,有人说她杀了他曾经的情人,可惜做的天衣无缝因此证据不足不能被定罪,也有人说她其实没啥,她只不过是要和他的情人一起殉情,可是看到男人的尸体后就后悔了——总而言之,所谓传奇大概都是那么回事,每个城市都会有那么几个诸如此类的故事。
不过当她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突然间觉得那些天花乱坠的传言怕是有一些是真的。她的头发垂在胸前,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和一只口罩,虽然因为口罩当着,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但在语气里那种娇媚到时浑然天成的。
“你都看见了。”她静静的说,“我这儿的生意一直都不错,接收过来,你不会亏。”
“你出的价钱倒是合理。”我说,“不过我猜应该有不少人想要这个点吧。”
我知道她在笑,她说:“那当然,有人甚至愿意出个比我开出来的价钱都高的数字。”
“那你为什么转给我?”我惊讶。
“因为——我看你顺眼。”她声音里的笑意更深,因为她的语调更婉转。
“芳姐,电话——”有个小服务生拿着一部电话分机走过来,看着她的眼神与其说是“毕恭毕敬”,不如说是“敬畏”来的恰当。我当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暗暗的决定,我盘下来这间店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炒掉这帮对他唯命是从的小家伙们。
我知道我的嘴边扬起了一抹微笑。无论如何,每当生活里出现了一点新的东西。可以是一样玩具,可以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城市,也可以是一件马上就要开张的咖啡店,我都会想童年时那样由衷的开心很久,那种信息其实是很用力的,似乎需要动用心脏输送血液的能量——尽管我知道随之而来的永远只能是厌倦。
“你还不起来呀郑东霓!”南音种种的在我枕头上拍了一下,“人家雪碧一个小孩子都成了你家的保姆了——我都替你难为情,你就不觉得害臊?”
“你还有脸说。”我艰难的入冬了一下,翻了个身,“我昨晚根本都没睡好,还不是因为你,一整夜你在哪里聊MSN,打字的声音搅得我直心慌——噼噼啪啪的,我每次都是刚睡着就被吵醒了。你的手不累吗——哪儿来那么多话说?”
“没办法。”她的脸色黯淡了一下,“我和苏远智想要好好说话的时候,只能在MSN上打字。打字还能冷静一点,要是打电话,准会吵起来。”
“小夫妻是不是闹别扭了?”我嘲讽的微笑,“因为什么事情呀,说给姐姐听听——这个时候你就看得到我们老人家的好处了。”
“我都忘记为什么了,真的是非常小的事情。我说不好——”南音站在清晨的落地窗前,轻轻的说。薄如蝉翼的阳光笼着他修长的腿和纤细的脚踝,她一边淡淡的讲话,一边树长得伸长了胳膊,绕到脑后去绑马尾辨,细细的腰凸出来,脸庞光滑的发亮,虽然有心事,可是眼睛依然清澈,嘴唇像鲜水果那样微翘着,饱满的艳。我出身的看着他,这个缺心眼的丫头越来越漂亮了,当然了跟我是没法比,可是谢天谢地,全身上下没有意思那种我最见不得的小家子气。
我挪开了眼睛,不打算让她知道我在端详他,笑道:“哪有那么多大事可以炒,还不都是小事情最后变大了,那个时候我和方靖晖第一次吵架也就是我觉得她应该去加油站加油,她觉得有还够用不必加,我说万一遇上状况了怎么办,他说你怎么那么啰嗦——就这样,吵到最后那趟门都不出了,也不用再操心加不加油。”
“姐。”她转过脸,“我觉得那个热带植物,我是说,方靖晖,我的意思是,我总觉得你并不像是你说的那么恨他。”
“小孩子,你懂什么。”我斜斜的看他,“赶紧收拾好了去学校吧.”
“我今天下午才有课。我中午到哥哥那里去,和他一起吃饭。”
“你经常去西决学校里和他吃午饭么?”我终于爬了起来,四处寻找着我的开衫。
“差不多吧,一周总有一次。”
“哎那你告诉我,西决和消暑现在在学校里说不说话的?”
“也说。不过说的很少。挺客气的那种。到时再也不一起吃饭了。陈嫣每天中午都要发短信给小叔,查岗差的勤着呢。你还没见过小叔发短信的狼狈样子,其实小叔是和陈嫣结婚之后才开始用手机的,到现在发短信都好慢。手忙脚乱,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叨着他要发的内容,可是手指头就是跟不上,笑死人。”
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忘了为什么会和苏远智吵架,她只不过是不想对我说。但是她会去对西决姜,否则她也不会选在今天去找西决一起吃饭。她总是由衷非常荒谬的错觉,似乎西决能替她解决一切问题——其实西决懂什么,西决只能教她像只鸵鸟那样自欺欺人的把头埋进自己挖的土坑里,只不过西决的沙坑就是他那些乍一听很有道理很能迷惑人的漂亮话,细细一想还不是自己骗自己。这个傻丫头,怎么就不知道来和我商量,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是女人,我才能给她些真正有用的经验。或者她和西决根本就是一路货,都是些根本不想解决问题只愿意把时间花在自欺欺人上面的软骨头,再或者,可能是她优质的大脑里认定了自己是要做贤妻良母的人,我的经验都是风尘女子的,跟她没有关系。我对自己苦笑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像她那样又好看又笨的女孩子算是最有福的,往往能撞上莫名其妙的好运气
江蕙就在这个时候来敲我的门。她看上去脸色不好。倒不是萎靡,她一如既往的像个交际花那样神色自若,只是脸上有种莫名奇妙的阴郁。“能不能和你聊聊?”她宾至如归的坐在客厅沙发里,手里看似无意识的拨弄着仰面躺在靠垫上的可乐。
“不能。”我一边给郑成功穿一件干净的小上衣,一面说,“我忙得很。我今天要再去一趟工商局,说不定就要耗上一个上午,中午还要回来此后这个小祖宗吃饭睡觉,下午要去店里看看装修厨房的进度,要是我不去盯着,那帮人智慧成天磨洋工,对了还有,我约了两个来应征的服务生傍晚见面打你上次介绍来那几个都是什么衰人啊,一张嘴都讲不好普通话。”
“郑老板日理万机。”她与其讽刺。接着浴室里传出来南音洗澡的水声,她顿时一脸坏笑,“你要是不方便就跟我直说,千万别客气。”
“滚吧你,那是南音——怎么我的屋子里就不能偶尔留宿个正当的人么?”我的语气听上去义正词严。
“我想和你聊聊。就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正经,吓我一跳。
“不介意我一边化妆一边和你聊吧?”我故意装作没注意到他的神色。
“你给我讲讲西决这个人,行不行?”他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很低。
“有什么好讲的,是个好人,就是误区。”她那副样子还真是好笑,也不看看自己是多大的人了,还沉浸在陷入情网的少女的角色里面。
“我就是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江蕙自顾自的说,“他看上去好像很随和,好像很好应付。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特别高兴,又有什么事情会让他特别不高兴,东霓你懂我的意思吗?”
“你为什么不换个角度想想呢,”我一边刷眼影,一边打了一下郑成功伸向我的化妆盒的小手以示警告,“因为他不那么在乎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既不会让他特别高兴,也不会让他特别不高兴,多简单的一件事。”
“我只见过一次他真的生气——就是他知道我那时候还有老公。其实我不是故意要骗他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江蕙笑了一下,眼光似乎是望着很遥远的地方,“现在想想我还真的蛮怀念那个时候的,至少我可以看见他的真性情。”他显然是像个受略狂一样满心甜蜜的回响着那段整日打电话但是西决坚决不接的日子,那种心情类似于穿着一双妖娆昂贵的高跟鞋,就算须要寸步难行的忍受它磨出来的灼人的水泡,也还是不肯脱下来——女人就是贱。
“那么你还来找我干什么,你直接跟他说你希望他虐待你好了,反正你乐在其中。”我冷笑。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啊。”她不满的抓起可乐一通乱捏。
“轻点好不好,”我冲她尖叫,“那个家伙也算是我们家一口人。要让雪碧看到了你这样,她准和你拼命。”
“东霓。”她期待的看着我,“你见没见过他以前交女朋友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好问题,你不如直接去问陈嫣。”
“我就是想知道他是和谁在一起都这样波澜不惊的,还是只有和我在一起才这样。”
“江蕙。”我咬了咬嘴唇,“你动真的了?”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算是吧。”然后她抬起头,像是终究没有鼓足勇气那样,深深的扫了我一眼,又看想了窗外,“前天晚上我问他,我们结婚好不好。他说,行。我又问他,如果我不问你,你会不会主动跟我求婚。他说,不知道。然后我说,那么我们还是等等再说吧,可能时机还不成熟。他就说,那好吧。我就有点不高兴了,我说你能不能让我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说,能。我说,那么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他就说,我什么都没有想。我真的被他打败了,你知道么。”
要不是因为她脸色惨淡,我就真的要笑出来了。这段对白着实精彩,我能想象西决那副无辜的表情,以不变应万变,但就是噎死人不偿命。出于人道,我一本正经地跟她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那么擅长表达,而且我小叔和陈嫣那档子恶心的事情又刚刚过去没多久,你不是不知道,总得给他一点儿时间吧。”
“我就是觉得,他好像没有办法完全信任我。”看来她不算太笨,毕竟还是看到了问题的核心。
“你也不用太在意这些,他从小就是这样的,想让他直截了当地表达点儿什么简直难死了。我听我三婶说过,我的二叔,就是西决他爸就是那么一个人,所以也不是他的错,是他遗传了那种死骨头不痒的基因……”
“喂。”她冲我瞪圆了眼睛,“不准你这么说我男人。”
“我呸——什么时候就成了你的男人!”我转念想起一件非常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这件事情顿时让我有了种惊悚的感觉,“天呀,江薏,如果你真的嫁给了西决,那我们家里面——我,你,唐若琳——不会吧,简直是93级高三(2)班的同学聚会。”
她完全不理会我,慢慢地说:“你知道有一回,那是在半夜里,是我和西决刚刚……”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有些害羞地说,“是我刚刚离婚的时候,我去找西决,怕他躲着我,我直接找到了学校去。那时候学生们都还没有下课,办公室里偏偏只有他一个人,我就径直过去,把我的离婚证甩在他桌上,然后转身就走,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酷。”我淡淡地笑。她太谦虚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可是我知道。弄出一副玉石俱焚的样子来,又激烈又凄凉,演给人看,“你瞧我为了你什么都不要了”,百分之百就能让西决那种死心眼儿的家伙投降——可是,老天作证,她是为了西决才离婚的么?她和她前夫早就相处得一塌糊涂了,这是我们原先的老同学都知道的事情。
“我走出去的时候,他就沿着楼梯追出来,一句话没说,抓住了我的胳膊。”——瞧,我说什么了?她一定还隐瞒了某些小细节,比方说,在西决抓住她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挤出来几滴眼泪什么的,不用多,含在眼睛里差一点点不能夺眶而出的量就足够了。突然间我提醒自己,不可以在脸上露出那种讽刺的笑容来,于是赶紧正襟危坐,努力把表情调成被感动了的样子。
“然后我就问他,我现在要搬到我和爸爸原来的家里了,他可不可以来帮忙搬家。”江薏继续说,一脸陶醉的样子,“后来就——”那还用说,搬完家西决就名正言顺地留下过夜了。这女人把什么都算计好了。
“就是那天,东霓,我们俩躺在黑夜里面,我睡不着,我知道他也没睡着。不过我很会装睡,我屏住呼吸听着他辗转反侧,突然他坐起来,打开了灯。那时候我闭着眼睛,心一直跳,我感觉到他在看我,可是我不能睁开眼睛看他。然后,他的手就开始慢慢地摸我的脸。特别轻。”她笑笑,脸红了,“我还以为他会弯下身子来亲我一下,可是没有,他只是把手指头一点儿一点儿地从我脸上划过去,就好像我的脸是水晶做的,一点儿瑕疵都没有。东霓你别笑我,那种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被珍惜的感觉,不是什么人都体会过的。可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不肯让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回答,只是喝干了杯里剩下的咖啡,像是在和谁赌气。
五月是一年里最好的季节,我一直都这么想,因为五月有种倦怠的感觉,可是因为散发着芬芳,倦怠不至于发展成带着腐朽气味的沉堕。
雪碧背着大大的书包,站在校门口向我挥手,清亮的阳光下面,她的小胳膊看起来格外的细。“姑姑再见。”她愉快地冲我挥手。其实在她这个年龄,很多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了一副少女的模样了,不知为何她看上去永远像个只会长高不会发育的儿童。
我像所有的大人那样回了一句:“上课要专心点儿,知道了么?” 没办法,上学之后才发现,她的功课差得难以置信。在她面前我们家的两位郑老师完全不是对手。给她补习的时候,一向以耐心闻名的郑西决老师都曾经忍无可忍地把课本一摔,大声地问:“雪碧,跟我说实话,你会不会背乘法表?”她无辜地看着西决,说:“会一些。”小叔也总是一边看她的作文,一边为难地摸着肚子说:“来,雪碧,你告诉我,你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平时说话的时候也是蛮聪明的,你就照着平时说话的习惯来写作文,也不至于这样呀——”每到这个时候都是三婶在解围,“我看你们俩才是因为在龙城一中教那些好学生教惯了,遇上程度差一点儿的孩子就大惊小怪的——不是雪碧的错,根本就是你们不会教。”
不管怎样,因为我最近总是怀着期待过日子,一切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都能让我觉得有趣,只要我一踏进这个基本上一切就绪,马上就要开张的店里。我订好的招牌明天就可以送来了,两个简简单单的字——东霓,到了夜晚就会变成闪烁着的霓虹灯。我真想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夜空下面清爽地闪烁起来到底是怎样的滋味,我等不及了。
没有想到,西决站在卷闸门的前面。冲我微微一笑,“今天下午我没课,过来看看你这儿有什么要帮忙的。”
“当然有了,事情多得不得了。昨天下午新订的一些杯子盘子刚刚到货,都还没拆,今天要全体清洗出来然后消毒。顺便把这个店原先剩下的餐具清理一遍,用旧了的丢掉,然后还要打扫,还要……”我一边把郑成功的小推车交给他,一边“哗啦啦”打开卷闸门,“想不想喝咖啡?我这里有很好的咖啡豆,是我留给你们的,不卖给客人。”我承认,在这个美好的午后,看到他,我很开心。
“你不是已经雇了服务生么?”他问,“这些事情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做?”
“笨。”我摇摇头,“我这个星期天开张,今天才星期一啊,要是让他们从今天开始来干活儿,岂不是要多算一周的工钱?这点儿账你都算不清。”
“噢。”他恍然大悟地看着我,接着笑笑,“你将来一定能发大财。”
空荡荡的店面里,每一张沙发椅都包着牛仔布或者格子帆布的封套。看上去像群像那样,都挂着敦厚的、类似于微笑的表情。店面的一个墙角是一架一看就有些年头的老钢琴,不是什么吓人的牌子,但是它浑身上下散发着岁月的气味。让我想起那些年代久远的老房子里的音乐课,也让我想起当年跑场的时候,只要乐队的前奏响起,我就可以错把他乡当故乡。郑成功就特别喜欢那架钢琴,每次看到它,都欣喜地伸出两只小手,我懂他的意思,他希望我把他放在那个琴盖上。可能他是觉得,那样就代表了这架温暖的钢琴在拥抱他。
“不行,宝贝儿,你不能去那上面。”西决非常耐心地跟他讨价还价,“你现在必须待在推车里,因为妈妈和舅舅有很多事儿要做——你一个人坐在那上面会掉下来。我不骗你。”他总是这样很详细地跟郑成功解释很多事情,仿佛他真的能听懂。
“这架钢琴放在这里很好看吧?”我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这个是江薏送给我开店的贺礼。是她妈妈留下来的遗物——她妈妈原来是音乐系的老师,江薏这个人真的是挺够朋友的。对了,”我挑起了眉毛,“你们俩都是父母双亡,在这点上说不定有很多共同语言。”
“滚。”他瞪我一眼,转身去拆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箱子的封条。
“跟我说说嘛,跟陈嫣比,你是不是喜欢江薏多一点儿?”
他还是不吭声,突然说:“我和江薏讲好了,你开张的那天,会多找来一些朋友,给你捧场。”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不依不饶地继续。
他沉默了半晌,然后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比陈嫣更坦率更大方。不过,”他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陌生,我从来没有在他眼睛里见过如此柔软的神情,“不过她其实没陈嫣成熟。她总是需要人关注她——莫名其妙的脾气上来的时候简直和南音有一拼。”
“懂了。”我长吁了一口气,“不过你为什么就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一句‘是,我就是更喜欢江薏呢’?”
“我不喜欢把活人那样简单地比较,像买菜一样,多失礼。”
“什么叫买菜?你总想着失礼,想着对别人不公平,你要是永远把你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的话,很多问题就根本不是问题了。”
他看着我的眼睛,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童年时代被我捉弄过后的羞赧,他慢慢地说:“我不是你。”
这个时候大门“叮咚”一响。我诧异地以为是什么人在还没开业的时候就来光顾了。可是进来的是南音。
“你怎么不去上课?”这个问题显然是郑老师问的。
她慢慢地摇摇头,不理会西决,仰起脸一鼓作气地对我说:“姐,让我在你这儿待会儿。你要是赶我走我就去死。”
“大小姐,”我惊骇地笑,“你犯得着这么夸张么?”
她使劲地深呼吸了一下,像是背书那样说:“苏远智回龙城了。他肯定要去学校找我,所以我才躲起来。”
“为什么?”我和西决异口同声。
“因为,因为,”她抿了抿嘴,“我前天发短信跟他说,我要离婚。结果昨天半夜的时候他回复我说,他在火车上。就这样。”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种。南音你不愧是我妹妹。”
“南音你到底开什么玩笑?”西决的脸都扭曲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南音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西决,“一点儿意思都没有,跟我原先想的根本就不一样。我越来越讨厌现在的自己了,我不玩儿了行不行呀?”
“既然如此你当初干什么去了?你当初作决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想过会有今天?”西决重重地搁下手里的咖啡磨,无可奈何地苦笑。其实我在一旁都觉得西决这个问题其实幼稚得很,天底下谁作决定的时候知道后来会怎样?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依旧相信算命和占卜?
“我——”她倔犟地甩甩脑袋,“我承认,我的决定错了。”
“可是南音,”西决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也许是太用力了些,搞得南音咬紧了嘴唇,愤怒地躲闪着他的手掌,“南音,苏远智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不是你小时候的那些玩具——喜欢的时候哭着喊着无论如何都要大人买给你,到手了玩儿厌了就丢开让它压箱子底,你这么轻率,对他也不公平。”
“我没有!”南音大声地冲他嚷,眼睛里含满了泪。
“喂,”我在这个时候插了嘴,“西决,你可不可以不要胳膊肘往外拐?现在不是谈论对错的时候。我们现在应该团结一致地站在南音这边,不是讨论对外人公平不公平。”
“你少添乱。”他不耐烦地冲我瞪眼睛,“团结一致也不等同于助纣为虐。我不过是要她想清楚。”
“那你告诉我怎么样就算不助纣为虐了?”我也冲他喊回去,“现在这种时候,好坏对错的标准就应该是南音的意愿。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还算什么一家人!”
“你们别吵了。”南音可怜巴巴地说,“别为了我吵。算我求你们了。”
“南音,我只问你一件事情,”我专注地盯着她,直看到她眼睛的深处去,“你现在还喜欢苏远智吗?”
她变成了一个在校长室罚站的孩子,轻轻地、像是为难地承认错误那样,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还要——”我的话说到这里,被一声突如其来的莽撞的门响声打断了。
苏远智,驾到。
他的脸色自然是难看的,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现在的他看上去有了点儿男人的味道,我是说,跟当年那个一看就是硬充大人的青春期小男孩相比。我觉得我该打破这个僵局说点儿什么,我做出那种“大姐姐”的样子,对他若无其事地笑笑,“你刚下火车对吗?还没有吃早饭吧?”我承认,这个开场白极其没有想象力。
我做梦也没想到,南音居然弯下身子,固执地钻到了吧台下面。她掩耳盗铃地躲在那个堡垒里面,紧抱着膝盖,胡乱地嚷:“你别过来,我求你了,你别过来,我不想看见你!”
我和西决惊愕地对看了一眼,我知道,我们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一种疼痛的东西。
那个想要把自己藏起来的南音顿时让我想到很多事情。那还是我小的时候,有一回,我的爸妈打架打到邻居报了警,派出所的警察们把我妈送到医院去缝针。几天以后,我爸和我妈来奶奶家接我,我妈头上缠着绷带,我爸一脸不知所措的羞涩——我就像南音一样,看见这样的他们,想也没想就钻到了冰箱和橱柜之间那道缝隙里,奶奶费尽了力气也没能把我拖出来。
西决弯下身子,抓住了南音的手臂,可是语气柔和了很多,“南音,听话,出来——”就好像南音是只钻在床底下的猫,“你这样没有用,你躲不掉的,不管你想怎么样都得自己跟他说明白,不用怕,南音,乖。”
跟着,西决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轻轻说:“行了,咱们俩到后面厨房去吧,让他们俩自己谈谈。”
我一边跟着他往厨房走,一边在心里暗暗地埋怨:多精彩的场面,我也很想凑热闹。
我听见苏远智站在他进门时的地方说:“南音,过来。”
没有声音。只有空气在凝结。接着他又说了一次,语气近似祈求,“南音,过来。”
还是没有声音。然后他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南音你他妈的给我过来呀!”
“糟糕了,”我抓紧了西决的手腕,“那个家伙不会把南音怎么样吧?”我压低了声音问西决。
“放心。”西决说,“他要是敢动南音一根指头,我把他的脑袋拧下来。”
“我看行。男人就是这个时候顶用,全看你的了。”我表示同意。郑成功就在这个精彩的时刻,黏在我的怀里睡着了。
我终于听见了南音的声音,不再是刚才那么委屈,居然是平静的,“我向你道歉,是我的错,其实当初我们结婚就是错的,我现在发现了,还不准我改正么?”
“问题是你没有问过我,你怎么知道我觉得是对还是错?”
“对不起,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南音执拗地说。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别听我们宿舍那群人胡说八道,我和端木芳是真的没有联系了,早就断干净了,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捕风捉影,我偶然一次不在宿舍就是去找她么,你会不会太过分了——”
“你又要我跟你说多少次啊!”南音耍赖时候的语气又出来了,“和端木芳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能不能不要把我想得那么低级呢?好像我就是因为要耍性子要挟你才说要离婚……”
苏远智颓然地说:“那你告诉我,你看上了谁?”
“苏远智我警告你!”南音元气十足地宣告,“我说过了你别把我想得那么低级,我非得是移情别恋了才要和你分开么?我就非得是为了另外一个男人才要离开你么?我就不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自己的心么?”
“南音——”苏远智的语气里泛上来一种痛楚,“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只知道我不要什么,现在这种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那么我告诉你,南音,”苏远智的声音突然间有点儿沙哑,“知道我偷偷地和你结婚以后,我爸狠狠地甩了我好几个耳光。那天在茶楼和你父母见完面以后回家,我爸就说:‘既然你已经长大了,你以后别想从老子手里拿走一分钱——’我说‘不要就不要,我自己去赚’,后来我上了回广州的火车才发现,我妈偷偷地把一信封的钱塞到了我的箱子里面,到现在为止,我打电话回家我爸都不肯和我讲话,我就是害怕这样下去他会对你太反感才要你偶尔去我们家吃顿饭的,我想说不定这样能让他了解一下你其实很可爱——这些我都没有跟你说过,我觉得这些都该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要自己解决……南音你可不可以懂事一点儿?”我承认,听到这里,我有点儿同情这个小家伙。这种争吵听起来真是过瘾,就好像我自己也跟着年轻了好几岁。
“所有的人都可以说我不懂事,就是你不行!”我知道南音在哭,“我知道,我们得罪了我的爸妈,也得罪了你的爸妈——可是我从来就不觉得我们犯了多么了不得的错!我要你和我像从前那样理直气壮地在一起。我想要我们俩永远像当初各自去偷户口本的时候那样,相信我们选择的生活是对的!而不是像现在,好像自己做主领了一张结婚证就什么都完了。以后的生活就只剩下了弥补只剩下了将错就错,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的,偷偷地结婚只不过是开始,如果一切真的从此完了,那我宁愿什么都不要!”
“我真的不知道你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苏远智激烈地打断她,“我现在每天都在想,我要快一点儿毕业,我要找到一个过得去的工作,赚钱撑起咱们两个人的家,然后安稳地和你过一辈子,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我才不要安稳地过一辈子,我那个时候冒着雪灾到广州去把你从端木芳手里抢回来,不是为了安稳地过一辈子!如果只是为了安稳地过一辈子,找谁不行,干吗非你不可?我要和你谈恋爱,我要我们一直一直地恋爱,我不要你像是认了命那样守着我,我才不稀罕呢!爱情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爱情应该是两个人永远开心地一起打家劫舍,而不是一起躲在暗处唯唯诺诺地分赃——我要你像我爱你那样爱我……”
然后我们所在的厨房就开始晃动了,最先晃动的是我眼前的桌子,在那十分之一秒里我还以为是西决在恶作剧,紧跟着我的视线就模糊了,我才发现不止桌子,整个房间都在晃动——西决可没有那么大的力气。郑成功那颗熟睡的小脑袋在我的眼前一上一下,一上一下的,店面里传来了瓷器被打碎的声音——这两个不像话的家伙,吵架就吵架好了,摔我的东西做什么?西决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另一只手从我怀里拎起郑成功,把那个家伙紧紧地拥在自己的胸口,他在我耳边简短地说:“地震。”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从后门逃离了那座突然之间开始剧烈地咳嗽的屋子。宽阔的马路似乎也传染上了感冒,跟着一起咳嗽,我看见街上突然之间就聚集了很多从各种建筑物里跑出来的人。一瞬间,一切归于平静。天地万物不再咳嗽了,恢复了它们平时不苟言笑的表情。可是我的眩晕还没能完全消失,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一天是2008年的5月12日,星期一,我也还不知道我莫名其妙的眩晕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西决紧紧地搂着我的肩,他怀中的郑成功居然一直没有清醒——这个孩子真是个有福气的人。西决说:“别怕,应该不是什么大地震。”紧接着他又说,“你抱着郑成功,我进去找南音。”
就在此时,地面又开始咳嗽了——迟来的恐惧此时此刻才不容分说地控制我,也控制了街上所有人的脸庞,我魂飞魄散地抱紧了他的胳膊,尖叫道:“你不准再进去,要是房子塌了怎么办?”他用力地挣脱我,“你在说什么呀?那里面是南音——”
话音未落,一切又恢复了原状。我们看见南音和苏远智一起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哥哥,姐姐……”南音清澈的声音有种悲怆的味道。然后她突然转过身,仔细地端详着苏远智的脸,他们彼此深入骨髓地对看了几秒钟,紧紧地抱在一起。我听见苏远智一遍又一遍地说:“南音。南音。”
“我现在得马上回学校去看看我的学生们。”西决捏了捏我的胳膊,“你们都不要进去,在这里站一会儿最安全。你马上给三叔他们打电话,我走了。”
“雪碧还在学校里。”我的心突然之间又被提起来。
“放心,我没忘。我先去我的学校,然后就去小学接雪碧。”
西决奔跑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处。那一瞬间我心里空落落的,只有下意识地抱紧了郑成功,他幼嫩的沉睡的呼吸一下一下拂着我的胸口,和我的心跳频率相同。我伸出冰冷的手掌,盖住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似乎是为了让天上那些震怒的神灵只看到我,不要看到藏在我怀里的他。这是他出生以来头一回,我想要为他做点儿什么。
我是在那个时候听到那个声音的。那个声音说:“请问,这家店是不是在招聘服务生?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Chapter 06 我遇见一棵树
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我可以在回忆里对自己说:“我是在“5.12”大地震那天看见他的。”尽管那个时候,我的意思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瞬间,我并不知道,刚刚那场让我惊魂未定的摇晃,只不过是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大灾难的小余韵。我只记得,周围的人群渐渐散去,他们似乎可以确定房子不会再像刚才那样咳嗽了,然后邻近的房屋里传来新闻的声音,我模糊地听见“地震”的字样。我不知道南音和苏远智去了哪里,西决说,要我打电话给三婶,可是我的手机在店里——我是说,在那间我如今已经不能信任它的房子里,我不敢进去拿。我原先以为,只要我付了钱,有一些东西是可以毋庸置疑地被我支配的,人心不行,但是房子可以,店面也可以。可是就在刚才,他们全体背叛了我,只要强大的上苍微笑着推他们一把,他们顿时就拥有了生命,展现着那种报复的恶意的表情。我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情能够吧?我一边在心里迟钝地提问,一边痴痴地看着那两个悬挂在我的头上,因为是白天,所以暗淡的大字:东霓。
然后有人从背后对我说:“请问,这家店是不是在招聘服务生?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那个声音坦然、愉快,有一点点莫名其妙。转过身去,我看见一张干净的脸,在午后绝好的阳光下袒露无疑,没有一点儿惊慌的表情,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郑成功的小舌头熟练地舔了舔我胸前的衣服——那是他断了母乳之后常见的动作。我于是发现,我的手掌依然紧紧地遮挡着他的小脑袋。事后我常常问自己,那个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把手从他脸上拿开——是因为我心有余悸,所以动作迟缓么?还是因为,我不愿意让这个明亮的陌生人看到他?
我咬了咬嘴唇,对他勉强地一笑,“刚刚是地震。”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了,“真的——我还以为是自己运气不好,突然头晕。”他一脸的无辜,接着说,“我还在纳闷,不至于吧,不过是面试一份零工而已,能成就能,成不了就换别家,怎么会紧张得像低血糖一样——您一定是——”他犹豫了一下,肯定地说,“您是掌柜的。”
他成功地逗笑了我。慢慢地绽开笑容的时候我还在问自己,不过是个擅长用真挚的表情耍贫嘴的孩子而已,可是为什么我会那么由衷地开心呢?于是我回答他:“没错,我就是掌柜的。你现在可以开始上班了。你帮我从里面把我的包拿出来好么,就在吧台上。”
他重新出现的时候手里拎着两个包——一个是我的来自秀水街的惟妙惟肖的Gucci,另一个是南音的布包,非常鲜明的色彩,上面盛放着大朵大朵的粉嫩的花儿和一个看上去傻兮兮的女孩的笑脸。他的变清很苦恼,“掌柜的,吧台上有两个,我不知掉哪个是您的。”
“笨。”我轻叱了一句,顺便拉扯了一下南音的背包带子,“连这点颜色都没有,怎么做服务生?你看不出来这种背包是很年轻的女孩子背的么,哪像是我的东西?”
他疑惑地直视我的眼睛,“您不就是很年轻么?”他很高,很挺拔,靠近我的时候甚至挡住了射在我眼前的阳光。
“嘴倒是很甜。”我的微笑像水波那样管也管不住地蔓延,“以后招揽客人的时候也要这样,是个优点,知道吗?身份证拿来给我看看。”
他叫冷杉。是一种树的名字。
“很特别的姓。”我说。
“我一直都觉得这个名字太他妈娘娘腔,听上去像个女人,可是——”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妈不准我改名字。她说老娘千辛万苦生你出来,连个名字都没权利决定的话还不如趁早掐死你——”
南音嘹亮的声音划过了明晃晃的路面,传了过来。我看见她蹲在不远处一棵白杨树的下面,一只手握着手机,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拳头,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摩挲着,“妈妈。妈妈——刚才我打电话回家里为什么不通呢,我很好,我还以为我们家的房子被震塌了,吓得我腿都发软了——”她突然笑了,像多年前站在幼儿园门口目送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么委屈,“妈妈你快点给我爸爸打电话,他不在公司,在外面,手机也不通——要是正在开车的时候赶上地震怎么办呢,会被撞死的——”她腾出那只在膝盖上摩挲的手,狠狠地抹了一把挂在下巴上的眼泪。我知道,她其实不只是在哭刚刚的那场地震。苏远智站在她身边,弯下腰,轻轻地摇晃她的肩膀,神色有些尴尬地环视着路上来往的行人,南音的旁若无人总会令身边的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习惯就好了。
我的电话也是在这个是时候想起来的,来电显示是方靖晖。我长长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接起来,自顾自地说:“你儿子好得很,我可以挂了吗?”
他轻轻地笑,“挂吧,听的出来,你也好得很。我就放心了。”
“别假惺惺的了,”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巴不得我死掉,你就什么都得逞了。”
其实我心里真正想说的是,你还算是有良心。还有就是,我不管你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企图这样一点一点的感动我好让我和你妥协——你说听到我没事你就可以放心,此时,此刻,我愿意当真。
几个小时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龙城经历的那场小小的震荡,和真正的劫难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也不知道千里之外,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一秒钟之内,只不过是感觉到突如其来的眩晕而已,然后黑暗就此降临,再也没机会知道自己其实很健康,根本没有生病。我们够幸运的人,整日目睹诸如此类的画面:毁灭、废墟、鲜血残肢、哀号哭泣、流离失所,以及一些原本平凡,在某个瞬间蜕变为圣徒,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生存的人们……那段时间,三叔和三婶回家的日子总是很早,就连小叔一家也几乎天天在晚餐的时间过来报到,南音也不肯回去学校住宿舍了——是那些铺天盖地的关于灾难的画面让我们所有人开始眷恋这种聚集了全家人的晚餐,我们能清晰地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能彼此偷偷地抱怨一句今天的菜似乎咸了点儿——当然是要在三婶不在饭桌上的时候,她每天都迫不及待地坐在客厅里的电视前面;这样我们就能够确认我们大家都还活着,原来整个家里,每一个人都活着,有时候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在这种时候,我偶尔会想起郑岩。其实在大地震那天夜里,我梦见他了。在我的梦里他是以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出场的,谢天谢地,不是后来瘫痪了以后那副巨型爬虫的模样——你总算发了慈悲,我在心里轻轻地笑,没有以那副样子光临我的睡梦来恶心我,你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来恶心我,那恐怕是你失败的一生唯一做成功的事情。不过你打错了算盘,我不是我妈,那么容易就陪着你一起堕落——你还总是折磨她,你都不知道她才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不会瞧不起你的人。
龙城振荡的那个瞬间,我妈正在遥远的舅舅家里一边开心地打麻将,一边教我那个恶毒的舅妈怎么整治她的儿媳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情,这很好。
人数增多的关系,家里的晚饭菜单又变成了三婶的一件大事情。有一天我看见,她耗费好几个小时来煲小小的一砂锅汤——那是西决的御用,除了雪碧这个未成年人,我们旁人是没可能分享的。因为西决去献了血,这在三婶看来,必须用一周的时间好好补一下,马虎不得。可是因为这锅太子的汤,只剩下一个火来做大家的晚餐,显然是不够的。于是三婶又十万火急地把那间新开的离我们家最近的餐馆的外卖叫了来,我顺手记了他们的电话——南音你看到了,这就是过日子的经验,任何时候都得准备应付突发的状况。
南音应着,“知道了。”看着这个几天里变得异常甜蜜和乖巧的南音,我心里总是有种没法和任何人诉说的歉意。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我想也没想就对西决说:“不准再进去,万一房子真的塌了怎么办。”若是那天,8.0级地震真的发生在我们龙城呢?我岂不是那么轻易地就在西决和南音之间做了毫不犹豫的选择?任何在心里的辩白、解释、自圆其说都是没用的。我只能用力地甩甩头,笑着对南音说:“兔子,周末跟我逛街好不好?你看上什么东西,都算我的。”她浑然不觉地故作懂事状,“不要啦,姐,你的店还没开始赚钱呢,你得省一点儿呀。”客厅里模糊地传来三婶和来送外卖的小男孩的对话声:“小伙子,你是哪里人?”“四川。”那个声音很腼腆,有点儿不知所措,一听就知道是个刚刚出来打工的雏儿。“那你们家里人不要紧吧?”这次是三叔、三婶还有小叔异口同声的声音。“没事的,我家那个地方不算灾区,村里有人家里的围墙塌了砸死了猪,不过我家还好。”“那就好了,”三婶轻松地笑:“拿着,这是饭钱,这个是送给你的,你辛苦了。”“不要,阿姨”那个孩子紧张地声音都变了调,“这不行的。”“有什么不行,你自己收好,千万别给你们老板看到了没收走,这是阿姨给你的……”
西决微微一笑,“看见没?你就是三婶眼里的那种刻薄老板。”“滚。”我冲他翻白眼。南音坐在西决身边,随意摊开一份刚刚送来的《龙城晚报》,突然笑着尖叫一声:“哎呀,姐,你看你看,有个女的因为地震的时候老公先跑出屋子没有管她,要离婚了——”“做得好,”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种男人全都该被阉了当太监。”南音开心地大笑,西决又皱起了眉,“我拜托你,说话嘴巴干净一点儿就那么难么?”紧接着南音再度尖叫了一声:“哎呀,原来这篇报道是江薏姐姐写的!还写了这么长呢——”南音托着腮想了想,“对的,她临走之前好像说过的,她要做一个跟别人角度不一样的选题——好像是灾难之后的普通人的心理重建什么的。想写很多人的故事。”“狗仔队而已。”我笑,“自己不敢去最危险的第一线,只好在安全些的地方挖点儿花边新闻罢了,那个女人肚子里有几根肠子,我比谁都清楚。”我故意装作没看见南音使劲地冲我使眼色——我当然知道某些人不爱听这种话,可是他非听不可。“哥,”南音讪讪地转过脸,“江薏姐姐去四川快一周了,你想不想她?”
雪碧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来,胸有成竹地端着两碗汤,表情严肃地搁在桌上,看着西决的眼睛说:“一碗是你的,一碗是我的。”看她的表情,还以为她要和西决歃血为盟。西决用那种“郑老师”式的微笑温暖地看着她,说:“好,谢谢。”“你们倒成了老朋友了。”南音在一旁有些不满地嘟囔。
雪碧和西决在突然之间接近,也不过是这几天的事情。西决告诉我,5.12的那天,他在雪碧的小学的路上还在想,他走得太匆忙,甚至忘记了问我,雪碧具体在哪个班级,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知道雪碧到底姓什么。不过,当他隔着小学的栏杆看到操场的时候,就知道什么都不用问了。
操场上站满了人,看上去学校因为害怕再发生地震,把小朋友从教学楼里疏散了出来。那个小女孩奋力地奔跑,穿过了人群,两条细瘦的小胳膊奋力地划动着,还以为她要在空气中游泳。两个老师从她身后追上来,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她,其中一个老师生气地大声说:“你是哪个班级的?怎么这么不听话呢?”她在两个成年人的手臂中间不顾一切地挣扎,虽然像个猎物那样被他们牢牢握在手里,可是她安全没有放弃奔跑。所以她的身体腾了空,校服裙子下面的两条腿像秋千那样在空气里荡来荡去的。一只鞋子在脚上摇摇晃晃,都快要掉了。她一边哭,一边喊:“老师,老师我求求你们,让我回家去,我必须得回家去,我家里有弟弟,我弟弟他一个人在家,他不懂得地震是怎么回事,老师我求你们了……”
西决不得不参与到那个怪异的场面里,对那两个老师说:“对不起,老师,我是这个孩子的家长。”后来,雪碧的班主任气喘吁吁地追过来,迎面对着西决就是一通莫名其妙的埋怨,“你们当家长的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呢,把雪碧的弟弟——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单独留在家里,害得雪碧一个小孩子着这么大的急,像话吗你们!”——我曾经带着郑成功去过学校接雪碧,那个班主任一定是把雪碧嘴里的“弟弟”当成了郑成功。西决也乐得装这个糊涂,礼貌周全地跟老师赔着笑脸——这反正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西决是这么告诉我的:“走出学校以后我就跟她说,雪碧,别担心,我现在就带着你回去接可乐,我跟他保证后,它好好的,一点事儿都没有。你知道,姐,她当时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跟我说,明天我要带着可乐去上学,我说什么也不能再把它一个人留在家里。那个时候我看着她紧紧抿小嘴的样子,心一软,就答应了。”
我火冒三丈地冲他嚷:“谁准你答应她的?跟她一起生活的人是我不是你,我费了多大的劲儿给她立规矩,你倒是全送人情。你他妈怎么就跟美国一样处处装大方充好人,把别人家里搅和得乱七八糟以后就什么都不管了,还一个劲地觉得自己挺仗义——好人他妈不是这么当的!”其实,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儿忌妒。看着现在的雪碧和西决说话时候那种值得信赖的眼神——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来建立我和她之间的那一点点“自己人”的默契,可是西决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能做到,还比我做得好。我真不明白,吃苦受累的人明明是我,可是被人感激的人就成了他——伪善真的那么管用么?
“姐,这么点儿小事你至于吗?”他苦笑地看着我,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向雪碧,“不过雪碧你想想看,要是真的带着可乐去上学,被你的同学们看见怎么办,你不怕大家笑你么?万一被同学弄坏了也不大好……”
“现在你想改主意讨好我已经晚了!”我打断他,“而且答应了人家的事情你想反悔么?你这样不是教小孩子言而无信么?”
南音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天哪,你们俩这种对白,听上去就像是雪碧的爸爸妈妈一样,真受不了你们!”
“不会有那种事的。”雪碧安静地说,“谁要是敢把我的可乐弄坏了,我就杀了他。”
一片错愕的寂静中,换了南音像牙疼那样的吸了口气,“cool——雪碧,你做我偶像吧。”
5月19日,整个国家为那场灾难降了半旗。整个龙城的夜晚是寂静的。所有的娱乐场所在接下来三天内都是沉默地打样。就这样,我的店在刚刚开业的第一天接到了三日哀悼的通知。原本我以为,所有新闻里讲的事情最终只是存在于新闻里而已,不过这次,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三叔和小叔坐在那个已经荒了很久的棋盘前面,小叔抚摸着肚子说:“都不记得有多久没和你下一盘了,恐怕我手都生了。”黑白的棋盘和散落在沙发上的所有黑白封面的杂志放在一样,显得不像平日里那么突兀和打眼。三叔抬起头,扫了一眼电视屏幕上天安门广场上降半旗的镜头,说:“无论如何,以国家的名义,向一些没名没姓的人致哀,是好事情。”小叔粗短的手指捏着一颗棋子,点头道:“谁说不是。历史是谁造的,我说不准,但是说到底,都是靠我们这么卑微的人生生不息,才能把它延续下来。”雪碧在一边清晰地点评:“听不懂。”三叔有点儿惊讶地“呵呵”地笑,“我也听不懂。所以说,你们这些文人就是可怕。”小叔脸立刻红了,“你这就是在骂我了,我算哪门子的文人。”
我看到了,陈嫣坐在餐桌的旁边,眼睛静静地停留在脸红的小叔身上,脸上的笑容突然变得柔软,像是一个母亲,在远远地看着自己想要在小伙子中间出风头却没能成功的孩子。想想看,若是换了我们十七岁的年纪,当陈嫣还是唐若琳的时候,听见小叔在讲台上说出刚刚那句非常有文化的话,眼神里一定除了羞涩的崇拜,就是崇拜的羞涩。岁月就是这样在人身上划过去的。其实,不止陈嫣,十七岁的我又何尝不崇拜那个总是妙语连珠的小叔。那时候,我们所有人的世界都只是一个教师那么大,一个站在那个独一无二的讲台上的人很容易就能成为照亮我们的一道光。只是我们都忘记了,他可以轻易地被我们仰视,只不过是因为,我们必须坐着,只有他一个人有权力站着,而已。听着小叔上课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想想,我若能去大学里念个培养淑女的专业也不错,比如文学、艺术什么的。只可惜,我没有那个命。所以我那时候很讨厌江薏,那个大学教授的女儿。浑身上下充满了一种非常有钱的人家的孩子都未必 会有的优越感——那种“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做和你们不同的事情”的气质。其实她未必是故意的,可这也正是生活残忍的地方——很多人都是不知不觉间,就造了孽。
陈嫣可能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在他的身上。她冲我勉强的微笑了一下,“厨房里的汤可能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去叫西决出来喝?”我懒懒的回答道:“你自己去叫他吧。”然后我压低了嗓音,“现在北北都出生了,你还总那么躲着他不跟他说话,也不算回事。”她沉默,脸上的表情有点儿不自然,我说的百分之百是真心话,不过像她这种心理阴暗的人会怎么揣摩,我就不知道了。
南音愉快的小脸从书房里探出来,“姐,电话,是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方靖晖。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东霓,我就是想提前通知你一声,这两天里,等着接我的律师信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耳边“嗡嗡”地响,像是空气不甘于总是被人忽视的命运,所以发出震荡的声音。
他继续道:“虽然我有绿卡,不过你别忘了,我的护照还是中国的。所以我们之间的事情,不用那么费劲地跑到美国去解决。官司在国内大,对你对我都方便些。”
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无意识地盯着面前桌上那台空洞地睁着眼睛的笔记本电脑,南音刚刚忘了关MSN的对话框,她和苏远智那些又幼稚又肉麻的情话模糊不清地在我眼里涣散着。
“东霓,”他语气仍旧耐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你想干什么?”我不动声色地问。
“我要孩子的抚养权。”他停顿了一下,“现在还可以商量,若你还是拒绝,你就只能当被告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握紧了听筒,“没有谁不给你孩子的抚养权,只要你把我要的钱给我。”别指望我现在服软,别以为这样我就会低头,方靖晖,你个婊子养的。
“这些话你留着去和法官说好了。”他嘲讽地笑,“我们现在还没有离婚,东霓,谁让你不签字?咱们俩的婚姻目前为止在美国在中国都是有效的。所以你是不是准备真的闹到法庭上去离婚?你会吃亏的东霓,在法官那儿你要求的财产比例完全不合理。我有证据证明我已经把共同财产的一半分给了你,我会去跟法官说我只不过是想要孩子——你觉得法官会同情谁?是一个职业正当,什么记录都清白的植物学博士,还是一个金盆洗手了以后只会从男人身上讨生活的歌女?”
我知道我在发抖,一种电波一般的寒战在我的身体里像个绝望的逃犯一样四处流窜着。恍惚间,我以为又要发生地震了。我用空闲的左手紧紧地捏着椅背,郑东霓,我命令自己,你给我冷静一点儿。我咬牙切齿地说:“方靖晖,记住你刚才说的话,我会让你为了那句话付出代价的,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我跟你说过一百次了,”他语气里居然有种我们生活在一起时候的熟稔甚至是亲昵,“别总是那么幼稚,放狠话谁不会呢?可是你拿什么来让我付代价?你自己掂量吧,毫无准备的事情我不会做——我现在手上有你在龙城的房子的房产证,我还有房地产公司给你的收据,证明你付了全款,我甚至有中国银行的外汇兑换的凭据,你就是在买这个房子的时候把一些美元兑换成了人民币,兑换的金额差不多就是那个房子的价钱,当然还有我的美国的存款证明和我给你汇过钱的银行单据——也就是说,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们已经分割过了财产,律师说,虽然这些证据还不算完整,但是要法院立案受理,足够了。”
“方靖晖,你算漏了一件事,”我冷笑,“你最早给我拿笔钱的时候,我把它汇到了江薏的账上,这也是有凭有据的,我跟她说我是托她帮我保管,后来江薏重新把这笔钱转到我账上的时候,我就把银行的单据都撕掉了——”我深呼吸了一下的时候,头脑渐渐地清晰起来,“还记得江薏么?你的旧情人。你现在那些哄小孩的证据,只不过能证明你最早给了江薏一笔钱,谁知道你是不是和你的旧情人旧情复燃呢?不错,我兑了美元买了房子,可是谁能证明我拿来买房子的钱就是你寄给江薏的那笔?幸亏我早早地留了一手……”
“郑东霓,你是不是猪?”他打断我,我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在电话那段微笑着摇头,“谁把钱汇给江薏的?是你。不是我。你是从什么地方把钱汇给江薏的?那笔钱来自你自己早美国花旗银行的账户。你的帐户记录清清楚楚,拿笔钱是从我的账上转到你那里,你甚至签了字。所有的记录不过可以证明你自己拿了钱之后把它转交给一个朋友保管。这就是的王牌么?我早就看透你了,”他慢慢地说,“看似精明其实蠢得要命,你要是真的像你自己以为的那么会算计,我会娶你吗?
他说的没错。我真蠢,我蠢得无可救药。我千算万算,但是我疏忽了最开始的时候那个最关键的环节。我从他那里拿钱的时候不应该让他转账的,不应该让那笔钱出现在我在美国的银行记录上,那笔钱就完全没有在我手上待过的证据。我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件事呢?郑东霓,你去死吧,原本是那么好的计划,你怎么能允许自己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最后,他说:“东霓,对不起,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放下电话的时候我才发现,呼吸对于我,变成了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三叔这个小书房真的很小,小到没法主任。堆满了旧旧的书和图纸。听三婶说,给郑岩守灵的那天,几乎平时从不来往的亲戚来凑热闹,在这里打了一夜的麻将。我能想象郑岩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还不忘记弯着腰贪婪地看人家出什么牌的那副下作样子。是巧合么?我偏偏就在这个房间里输给了那个人渣。不,不对,我只是输了这个回合,我不可以这么快泄气的。让我好好想一想,空气中那种“嗡嗡”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是你吗?是你回来看着我吗?你来欣赏我的狼狈相,因为我直到你死也不肯对你低头?我才不会求你保佑我,你安心地待在你的十八层地狱里吧。等一下,有件事情不对头——方靖晖是怎么拿到我的那些文件的?我的房产证,我的房地产公司的收据,还有我在中国银行兑换外币的凭证。他有什么机会拿到这些东西?好吧,他只来过我家里一次,就是那天晚上。我的重要的文件都放在卧室里——那天晚上,在给他热牛奶的时候,他问过我,“可不可以让我进去看一眼儿子——就看一眼,不会弄醒他。”然后我就让他进卧室去了,他走进去关上了门,前后不过两三分钟而已,他出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我当时还在心软,完全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没错的,我的那些东西都放在了一个文件夹里,就在郑成功的小床旁边的那个抽屉里——我们曾经是同床共枕的人,他知道我通常会把文件放在床头柜里面。
天哪。
我站起身,穿过客厅,经过了专心下棋的三叔和小叔,拿了我的车钥匙走了出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就一会儿。静一静就好了,静一静我就有力气了。我甩甩头,赶走那些“嗡嗡”声。你也一样,好好看着吧,郑岩,我永远不会像你那样允许别人来打断我的脊梁骨。好好看看我这个踩着男人往上爬的女人怎么把我踩过的那些男人们踩死在脚底下。踩成泥。请你睁大眼睛看清楚。爸。
Chapter 07 醉卧沙场
我总是在最糟糕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发现,其实我还是喜欢活着。没错,就是活着。比方说现在,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店里,恶狠狠地打开一罐啤酒,在雪白的泡沫泛滥之前,用我的嘴唇截住它们。它们在我的舌尖上前仆后继的粉身碎骨,那种酥麻的破灭,就是活着;比方说刚才,我失魂落魄地冲进了这个属于我的地方,拧亮墙角的一盏灯,一片漆黑之中,江薏送给我的老钢琴幽幽地浮现出来,就好像在那里耐心地等了我好久,我咬着牙注视它,突然无可奈何的一笑,那种酸涩的经绷着的视觉,就是活着;比方说比刚才在稍微靠前一点的刚才,我像是颗燃烧弹那样冲出了三叔家,冲到了楼底下,我让我的车勇敢的在马路上一次次地超过他那些个半死不活的同类,老头作证,我有多麽想把方向盘稍微偏上那么一点点,那种强大生猛的没法控制的,想死的欲望,就是活着
啤酒让我清醒。我闭上眼睛,倾听着它们在喉咙里慢慢滑行的声音,他们不紧不慢的蔓延着,抚慰着我身体里面那些灼热的内脏。一定有办法的,等我脑子更清楚的时候就能想到办法的。我才不会死呢,该死的人都还活着,我怎麽舍得死?现在,喝酒吧。只有这架老钢琴面前的那盏灯开着,我和这道昏暗的光线一起,变成室内这无边际的黑暗的魂魄。我怔怔地看着手指尖那根烟,他自得其乐的烧着,有一截灰眼看就要掉下来。我轻轻伸出食指,想把它们弹到地板上,可是就在一霎那间我恍然大悟,于是我急急忙忙的端起面前那罐还剩下不到四分之一的啤酒,一口气喝干了它,啤酒里面那些浓烈的气体一直顶到了喉咙上面,然后我才把那截烟灰弹到了空的易拉罐里。真蠢。我笑自己。现在和当年跑场的时候不同了。我自己是这家店的老板,什么都是我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条木板,要是连我都不爱护它们,我还能指望谁呢?准是这架钢琴,这道光线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时候,每一天跑完场,和band的家伙们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我都喜欢偷偷的趁人们不注意,把烟灰弹在地板上。像是恶作剧一样,没有胆量当面对那些使劲克扣我们,不肯给我们加薪的老板竖中指,只好做点什么表示我想要恶心他们吧。算是做给自己看。
那时候多年轻,多孩子气,但是多快乐。可就在这个时候,方靖晖那句话又热辣辣的穿过了我的脑袋,“你会觉得法官会同情谁?是一个职业正当,什么记录都清白的植物学博士,还是一个金盆洗手了以后只会从男人身上讨生活的歌女?”那种熟悉的嗡鸣声又开始肆虐了,掺和着酒精的味道,和类似于呕吐物的腥气。我捏紧了拳头,四处寻找着我的手机,我不管,我说过的,我要那个婊子养的男人为这句话付出代价,我现在就要。“方靖晖,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管不顾的说,自认为自己还算是维持着威胁人的时候必须的冷静,“我没有吓唬你,我什麽都敢做,我跟你讲我什么都不怕。……反正郑成功那个小东西的命是我给的,把我逼急了我带着他一起开煤气……不就是这条命吗,我可以不要,我敢,可是你敢不敢?方靖晖你说话呀你敢不敢……”眼眶里一阵潮热的刺痛,可是没有眼泪流出来——全都烧干了。我知道,我又做错了,我又没能沉住气,我知道我这样其实正中他的下怀,我在身处下风的时候应该仔细寻找突破的机会,可是我却又是一咬牙就起来掀翻了棋盘,我又让人家看到了我的气急败坏,又让人家见识了什麽叫做输不起——可是谁叫他侮辱我?
隔着上千公里,他无可奈何的笑,“东霓,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去睡吧,等你清醒了再和我说。我要挂了。”于是我也笑了,“要是你现在床上有人的话,你应该负责任的转告人家——你说不定带着一身乱七八糟的有毒基因,问问她有没有勇气帮你生第二个郑成功。”然后我就迫不及待的挂了电话,脸上依然带着微笑。果然,我的手机开始疯狂的响,他终于被我戳到了不能碰的地方,不打算再维持那副冷静的表象,准备和我对骂了——我心满意足的关上了手机,我眼下可没兴趣陪你练习,你又不是不知道,反正对骂起来,总是我赢。
干吗总是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总是那种风度翩翩,专等着欣赏我如何失控的样子?我用力重新拉开了一罐啤酒,太用力了些,拉环划到了手指。我把脸埋在了胳膊里面,因为突然之间,脖颈似乎罢了工,拒绝在替我支撑着脑袋。我和方靖晖之间总是这样的,谁也别想维持好的风度,谁也别想从头到尾保持得体的表情,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是那么龌龊了,任何对于“尊严”还是“教养”的执着都显得可笑。这到底有什么意思?我在心里问自己。就算我早已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工厂区,因为我几乎绕了半个地球;就算早就告别了嗓子唱到嘶哑的日子,因为我变成了想让当年的自己竖中指的老板;就算早已不用担心半夜回家会被房东骂,因为我已经住进了一套客厅可以用来打羽毛球的房子里;可就算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生活的内核永远让人丑态百出——不管你给它穿上了多么灿烂夺目的外套。早知如此,当初还奋斗什么?
“掌柜的,这么晚了你怎麽一个人?”
他站在光和黑暗微妙衔接的地方。冷杉。正因为光影的关系,脸上呈现了暗淡的色泽。我还以为自己见了鬼,不过,这个鬼看上去还蛮顺眼。依然挺拔,并且,棱角分明。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又在不由自主的微笑了。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我问。
“因为我住在这条街上。”我知道他注视了一下钢琴上并排着的几个啤酒罐,“我的学校在这儿。我去书店买书,那边有家一直营业到凌晨的书店,真的,就在街口,一直到12点才关门,有时候甚至更晚,那里面也有些书是我们这个专业的,特别难找……”
我无可奈何的打断他,“对不起,你说话一直是这样的么?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事应该多说几句,什么事应该一笔带过?”
他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似的开颜一笑,牙真白,“哦,是这么回事儿。我刚才说去书店,然后我就想到你可能会觉得我在撒谎,因为龙城很难找到一家开业到那么晚的书店,所以我就多跟你解释两句——”他似乎完全没在意我脸上惊愕的表情,“咱们刚才说道哪儿了?对,你问我为什么还在这儿。因为我回来的路上看见店里有灯光,我有点不放心——”
“你的意思是说,要是真的是小偷来了,你还打算搏斗?”我真想看看他到底是真少根筋,还是装傻。
结果他诚恳的说:“不一定,要看人数多少了,要是只有一两个人,我对付起来应该没问题。”
“黄飞鸿,失敬失敬。”我笑道。
“那倒不敢当。”他居然泰然自若地接我的话,“我小时候学过七年的散打,不对,六年半。其实我的技术也就那么回事,不过掌柜的我告诉你,打架这回事,技术根本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要豁的出去,你不怕死,对方就会怕你。”
我非常冷静的回答他:“我刚刚说黄飞鸿,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你在这种情况下,配合我,笑笑就好了。这不过是幽默呀,你难道不懂什么叫幽默吗?”他又笑了,笑得心无城府,“不好意思,真没看出来。”
“好了,”我冲他挥挥手,“走吧,已经很晚了,你再不回去宿舍的话,你们老师该骂了。”我习惯性的语气讽刺,忘记了他恐怕听不出来。
“不会的。”他果然是听不出来,“宿舍那边,本科生确实是管的严些,熄了灯就要锁门。不过我们研究生没事儿,尤其是我们基地班的楼,根本没人管。”
“你说什么?你才多大——你已经念过那么多年的书了么?”我大惊失色地看着他。
“我22岁。”他又做出了那副认真坦然的表情,“16岁上大学,那年考上这边的基地班,就是那种七年制的,一起把四年的本科和三年的硕士读完,,掌柜的你知道什么叫基地班么,我们那届高考的时候……”
“行了,你真的可以走了。”我忙不迭地打断他,以示投降,“我相信你没撒谎,你22岁,你也是货真价实的研究生,很晚了,小朋友,再见。”
“掌柜的,这么晚了,不然我送你回去吧。”见我没有反应,他补充了一句,“你开车来的么?我有驾照,你放心。”
“我在等我的朋友,行不行?”我真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怎么长大的,我和雪碧说话都用不着那么费劲儿。
老天爷奇迹般地显灵了。也不知为什么,只有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上,他才愿意帮我。陈嫣站在店门口,犹疑地朝里面望着。我顾不上怀疑她来干什么,惊喜交加的说:“你看,我的朋友来了。”
“掌柜的,再见。”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陈嫣一眼,终于消失了。
他的背影一消失,陈嫣就迫不及待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表示惊叹,“天哪东霓,刚才那个男孩子长的真帅。是你店里的服务生么?你从哪里找来的?”
“开什么玩笑?”我使劲地瞪了一下眼睛,“眼皮子这么浅。他都能算得上‘真帅’,你没见过男人吗?”——嫁给初恋情人的女人真是惨,我在心里这么说。
“我比不上你行不行?谁能和你比,有铺天盖地的的帅哥排队,什么都见怪不怪。”她也回瞪我,恍惚间,我们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在学校里的日子,不,也不能那么说,那个时候郑东霓和唐若琳似乎是从来不讲话的。
“那倒是。”我不客气的说,“追过你的男人里面,长得最帅的,恐怕就是西决了吧。你命好苦。”
她不回答,装作没听见,脸上有点不悦的神色。正当我刚刚意识到冷场的时候,她抬起头,冲我微微一笑,大秋作物轻松地说:“那又怎么样。公平点说,西决算是普通人里面长得不错的,但是刚才那个真的很好看。”
发生了什么?她居然对我的刻薄回应了宽厚的微笑?难不成是想找我借钱?算了,强做出来的诚意也是诚意,不情愿的和平终究还是和平,何必要求那么多呢?“你找我有事?”我知道我的语气不由自主变得柔软了。
“没有。”她摇头,“你接完电话以后整个人的神色都不对了,傻子才看不出来。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觉得打电话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在点儿别扭,我就想来这儿看看。你多半会到这儿来的。就算找不到你也无所谓,这两天晚上的空气很好,散散步也是好的。”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你小叔这个学期接了一个活儿,每周有两三个晚上过来一间夜校给人代课,离这儿大概两站公车,是辅导成人高考的,我想过来等他一起回去。”
“实话实说就那么难么?不过是过来查岗的,想看看他是不是下了课就回家-还搞得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我一边冷笑,一边把一罐啤洒蹾在她面前,“那就等吧。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头,你以后想把我这儿当成是查岗的据点,可以。但是从我正式营业那天起,你吃了什么喝了什么,都和别的顾客一样的价钱,我们店里不给怨妇打折。”
“呸”她斜了我一眼有,“东霓,你真的没事?”
“没有。”我把脸稍微扭了一下,转向阴影的那一边。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东霓。你可能不信。”陈嫣慢慢撇开了拉环,她喝酒的样子真有趣,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喝功夫茶,若在平时,我一定会在心里恶毒地嘲笑这副故意做出来的“良家妇女”的贤淑劲儿,可是今天,我没有。她接着说,“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能吃苦的。”
“不敢当。彼此彼此。你也不是等闲之辈。十几年心里都只想着一个男人,在我眼里没没什么比这个更苦。”我抚摸着一绺垂在脸颊上的头发。
我们一起笑了,互相看着对方的脸,看到彼此的眼睛里面去,不知为什么,越笑越开心。就算我睡一觉本来就会重新看不上她,就算我明天早上就会重新兴致勃勃地跟南音讲她的坏话,可是眼下,我是由衷地开心。有一种就像是拥有独立生命的喜悦那样,这喜悦也总是猝不及防地就把我推到光天化日之下。让我在某个瞬间可以和任何人化干戈为玉帛。与谅解无关,与宽容无关。
陈嫣的脸颊渐渐地红晕,眼睛里像是含着泪。我们说了很多平日绝对不会说的话。甚至开始下赌注,赌南音和苏远智什么时候会完蛋。她说一定是三年之内,我说未必。“南音是个疯丫头,”开心果壳在她手指尖清脆地响,“今天一吃完晚饭她就钻到西决屋里了……他们俩也不知道怎么就有那么多话说,整个晚上,一开始南音好像还在哭,可是就在我出门的时候,又听见他们俩一起笑,笑得声音,都吓了我一跳。然后三叔都在客厅里说:‘你们差不多点儿吧,哪有点儿哀悼日的样子?’”她脸色略微尴尬了,为了她的口误,在她还是西决的女朋友的时候,她的确也是这么称呼三叔的。于是她只好自己岔过去,“幸亏今天北北在她外婆家,不然一定又要被吵醒了。”她无可奈何地摇头,眼神随着“北北”两个字顿时变得柔软了十分之一秒,随即又马上恢复正常,精确得食欲叹为观止,这也是“良家妇女”们的特长吧,总之,我不行。
“不用猜。准是南音又去找西决要钱,当然,她自己会说是去借-她的苏远智回广州了,她又坐不住了想偷偷跑去找他。我就不明白了,”我甩甩头发,“一提起苏远智,那个小丫头浑身的骨头都在痒。一个女孩子,这么不懂得端着些,还不是被人家吃定了。”越说越气,气得我只好再狠狠喝一口酒。
“这话一听就是给男人宠坏了的女人说的。”陈嫣不以为然地表示轻蔑,“东霓,我就不信你这辈子从来没有过忘记了要怎么端着的时候-除非你没真正喜欢过任何人。”
我不置可否,问她“跟我说实话,你有没有特别烦北北的时候,烦到你根本就后悔生了她?”
“没有。”好斩钉截铁,“特别心烦的时候当然有,可是从来没有后悔生她。”
“那你做得比我好。”我苦笑。
外面的卷闸门又在簌簌地响。江薏踩着门口斑驳的一点点光。“居然是你们俩?”她语气讶异。我从她声音里听出一咱陌生的东西。
陈嫣尖叫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她不紧不慢地靠近我们,慢慢地坐到一张桌子上,“今天早晨。本来想好好在家睡一天,可是总做噩梦,梦见房子在晃,梦见好多浑身是血的人拉着我的胳膊。”她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仰起脸,对我粲然一笑。陈嫣非常熟练地坐到她身边抚摸她的脊背-这又是另一个打死我也做不出的动作。我只是默默地推给她一罐啤酒,“无论如何,我们三个人碰一杯。就算是为了大地震,也为了,我们都能好好活着。”
江薏点点头,“为了劫后余生,我今天才知道,不管有没有灾难,其实我们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劫后余生。”她的表情有种奇怪的清冷,一周不见,她瘦了。可是这突如其来的苍白和消瘦却莫名其妙地凸显了她脸上的骨骼。有种清冽的凄艳。
陈嫣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手臂,也这些自然而然的小动作总是能让我火冒三丈,然后她凑过来在我耳边轻轻“你看,江薏其实是不化妆的时候更漂亮,对不对?”
“漂亮什么呀,你空间是眼皮子浅,还是审美观扭曲?”我故意大声说。
“喂,你不要欺人太甚,郑东霓。”江薏轻轻往我肩膀上打了一拳,“高中的时候没办法,你的风头太劲,压得别人都看不见我们,我也只好忍气吞声了,可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大小算是、算是系花那个级别的好不好啊?”
“鬼扯。你们学校男生那么多,是个女的就被叫系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学校什么状况,你是要欺负我没念过大学么?”笑容就在这一瞬间凝固在我的脸上,因为我想起来,关地江薏那个大学的很多事,都是方靖晖告诉我的-他曾是她的学长。甚至就连方靖晖这个人,都是江薏介绍给我认识的。
“公道话还是要由我来说。”陈嫣插了进来,“江薏你也不要冒充弱势群体。高中的时候,咱们班基本上百分之六十的男生都是郑东霓的跟班,百分之三十的男生都成天围着江薏,留给我们其他女孩子的就只有剩下的百分之十,你们俩都羽毛球那种不知民间疾苦的类型,都知足些吧。”
“你的意思是说,”江薏坏笑着,“你是因为资源匮乏,所以不得已只好去勾引教师?”
“你再胡说我掐死你!”陈嫣笑着扑过来对着江薏一能揉搓。“唐若琳要杀人啦-”我在一旁起哄。
江薏尖叫着,“哎呀你看,你自己看,都要给我划出血来了。你个疯女人。”
在我清楚明白,轻轻松松地喊出“唐若琳”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正在度过一个一生难以忘怀的夜晚。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话,聊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她们俩要我给她们唱王菲的歌,我打死都不肯。江薏突然间耍赖一样抱着脑袋说:“老天爷,90年代的那些歌都多么好听呀。我真恨2000年以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我和陈嫣都笑她。再然后,西决就来了。他微笑站在离我们两张桌子的地方,不靠近我们。像是怕毁掉了生动地流水在我们三个女人之间,那些来自旧日的空气。
江薏静静地转过脸去,西决看着她的脸庞从暗处渐渐移向光线,对他一笑。很奇怪,那几秒钟,我们四个人居然那么安静。我和陈嫣知趣地变成了把舞台让给男女主角的布景。接着,西决说:“回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可是眼神里全是喜悦。
江薏突然站了起来,走到西决跟前去,紧紧地抱住他,好用力,脊背似乎都跟着颤抖了。西决的眼神有些尴尬地掠过我和陈嫣,陈嫣赶忙把脸转过去,表情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如坐针毡”。江薏突然热切地捧住西决的脸庞,低声说:“前天,在宾馆,我赶上一场快要6.0的余震。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西决的手掌轻轻地托住了她的脑袋,微笑着说:“怎么可能?”然后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滑到了她的脸上,两个大拇指刚好接住两行缓慢滑落的泪。
“想不想我?”江薏问。
西决说:“你自己知道”
“我是故意不接你那些电话的。我故意不告诉你我要去四川采访。”江薏看着他,“谁叫你总不拿我当回事?谁叫你总是怀疑我和我以前的老公……”
西决终于成功做到了无视两名观众的存在,“我不太会说话,不像你那么会表达。你别逼我。”
我是真的坐不住了。陈嫣显然和我看法一致。我们互相递了一个眼神,站起来准备悄悄退场。可是这个时候,江薏突然转过脸,“谁都别走。都坐下。”眼睛里那种不管不顾的蛮横让我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她对着静悄悄的的教室大声嚷:“站起来呀,都站起来呀,你们难不成还真的怕她?”
“东霓和若琳都在这儿,他们既是你的亲人,也是我的朋友,”江薏说,“现在我就要你当着她们跟我说,你到底要不要娶我?”
“天哪。”陈嫣低声地叹气,“我招谁惹谁了?让我来做这种证人。”我看得出,她的脸上有一种难以察觉的失落。
西决沉默了片刻,然后重新抱紧她。在她耳边说:“明天就去结婚,行么?你喜欢早晨,还是下午?”
虽然我看不见江薏的脸,但是我知道她在如释重负的哭。
突然之间,有个念头在我心里雪亮的一闪,开始只是一道闪电,到后来,渐渐地燃烧起来了,很多的画面在我脑子里拼贴。方靖晖,我的房间,我床头柜里的文件夹,然后,江薏。那天方靖晖真的可以趁着进我房间看孩子的那两分钟,就把所有文件拿走么?不对,我忘记了,我前天还用过我的房产证办另外一件事情,也就是说,文件并没有被偷走,它们最多是被拿去复印然后寄给了方靖晖。经常出入我家的人不多的,西决,南音,雪碧,连郑成功也算上吧,我脑子里甚至清点了可乐那张棕灰色的小脸,那么谁又能够经常出入我家并且有可能帮助方靖晖呢?
只能是你,江薏。我太了解你,你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我在椅子下面撕扯着自己的裙摆,是为了让我的脸上继续维持不动声色的表情。突如其来的喜悦快要离开了,在灌溉了这个心酸并且愉快的夜晚之后,就要离开了。现在我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这个晚上残留的那最后一滴温柔,这最后一滴温柔可以成全我做到所有我认为对的事,可以让我又幸福又痛苦的在心里问你最后一次:江薏,是你吗?
Chapter 08 姐弟
郑成功的一周岁生日到来的时候,我们最终没有用上三叔的朋友送的酒店优惠券,因为地震的关系,那家酒店筹备了一场赈灾募捐的活动,一切商业优惠活动都跟着取消或者延期。三婶在家里做了一顿长寿面,全家人算是一起过了郑成功的生日和北北的百天——北北的百天最终还是提前几天庆祝了,不过这次,陈嫣一点反对的建议都没有。两个小家伙一个穿蓝色,一个穿粉红,和一大堆玩偶气球一起拍了张滑稽的合照。北北一脸茫然,郑成功则丝毫不看镜头,眼睛全神贯注的盯着三婶是为了装饰照片才摆在他身旁的金鱼缸,然后,胸有成竹地抓起可乐,把那只熊头朝下脚朝上地塞了进去。就在雪碧的尖叫声响彻整个客厅的时候,小叔恰到好处地按下了快门,抓住了这个瞬间。三婶和陈嫣一边笑,一边抢救可乐以及清理犯罪现场,南音在一旁欢乐地起哄。在众人的喧闹中,郑成功突然仰起脸,他的眼睛就自然而然的对上了我的,然后他对我一笑。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让我怀疑,他完全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当心我揍你。”我冲她瞪起了眼睛。
小家伙,虽然那么狼狈,可是我和你也撑够了一年呢,辛苦了,我们都很了不起。
“你终于学会怎么淘气了,郑成功。”西决笑着不由分说地把他从地板上拎起来,他奋力挣扎着,又开始像小猫打喷嚏那样笑。“告诉她,”西决摇晃着郑成功的小手,指着我的方向,“有舅舅在,谁敢揍你就先过我这关。”我无可奈何的笑骂道:“能不能成熟点,不要那么幼稚呢?”我一不小心就用了某人说话常用的语气。
然后夏天就来了,南音偶尔到我这里过夜的时候,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总是东一件西一件的丢满了我的屋子。“兔子,问你件事儿。”某个心事重重地夜里,我伸手敲了敲旁边枕头上南音的脑袋,“你手里那把我家的钥匙,你最近给过别人没有?”“没……”她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回答。“再想想,有没有哪怕是一回,什么人用什么借口从你那儿借我的钥匙?”“有一回。”她在枕头上晃晃小脑袋,“我妈跟我拿过。因为那天要下雨了,打你电话没人接,我妈就跟我拿你的钥匙去你家看看窗户关没关。”“猪脑子。”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不都是三四个月以前的事儿么,我问你最近,宝贝儿,你懂什么叫最近吗?”“那就真的没有了。”她看上去很费力的思索着,看来西决说的有道理,这个丫头的智商确实不怎么高,“你问这个做什么呀,姐?”“没有,”我翻身关掉了床头灯,“就是觉得,我家的钥匙出了我自己之外,就只有你和西决有,你总是丢三落四的,提醒你一下,当心点儿总是好的。”“那倒是。”她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地开颜一笑,“什么事情交给哥哥都不会有问题的,我就不行。”一片黑暗中,她自然看不到我脸上浮起的冷笑,江薏若是想从西决那里搞到我的钥匙,还不是易如反掌?
在家里,西决的婚事变成了比奥运会还重要得多的话题。那个逼婚之夜过后,西决当然没有如他所说,第二天就去和江薏结婚,但是,他们已经够令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对家里人正式宣布了要结婚的消息,三叔和三婶自然是开心——客观的讲,江薏怎么说也比陈嫣拿得出手。三叔总是反复的重复着一句话,“怎么都好,只要你喜欢,怎么都好。”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只婚礼的日子,还是指新娘人选。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看西决也就那么回事儿,总是对所有人的意见报以礼貌的微笑。问他究竟决定了什么日子了没有,也总是说要么秋天,要么冬天,跟没说一样。我就是看不惯他这副死相。你当时政客开记者招待会啊,还来这套外交辞令做什么——是想显得自己很有分量很重要么?有能耐当年怎么就没胆子出去闯荡混出点儿名堂来?到头来也只会跟自己家里人摆这种谱儿。当然我也看不惯那个开始常常出现在三叔家里的江薏,这个女人最近皮肤和气色都好得吓人,进进出出都带着一脸明晃晃的微笑,说话的时候可笑的端着语气,就连和我打电话都是一口一个“我老公”。我呸,又不是第一次结婚了,做出这种待嫁新娘的纯情样给谁看?有一回,她问我:“哎,你给我讲讲好不好,我老公他十几岁的时候,有没有早恋过?”我故作惊讶状,“我总共不过见过你老公两三次而已,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早——啊,原来你说的是西决,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还以为你在讲你前夫。”
当然我也看不惯小叔那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好吧,我坦白一点儿,在这个夏天里,我什么都看不惯。他总是比谁都热心地在饭桌上主动跟大家谈起关于西决婚事的一切,生怕大家不知道他是多么开心看到西决这个因为他而变成的滚烫的山芋终于有人接了手。小叔,我心里暗暗地叹气,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就不知道淡定一点儿呢?好歹装一下啊。“你们想过去哪里蜜月旅行么?”小叔殷勤地问,“要是你们打算秋天或冬天的时候结婚,那么往南边走合适,去些亚丶热带的地方也是好的。”“泰国!”南音非常热心地接话,“泰国那些什么岛什么岛的不是很好玩吗,网上贴的那些图片美死了。”江薏对小叔灿烂的一笑,然后非常恰当的把脸转向身边的西决,做出一副交给一家之主表态的样子——我倒真想看看她这副温婉的表象能维持多久。西决非常受用的回答:“眼下我们还没想这些。”我当下灵机一动,看着江薏说:“其实海南就蛮好的,比如三亚,反正西决也没去过。”她回答道:“可是我前不久刚刚去了海南出差,所以我还是想去些我们俩都没去过的地方。”“是吗?”我知道我的心脏很不争气地狂跳了两下,“你什么时候去的海南啊,你没和我说过。”就是在4月底的时候,我们去那边访问一个什么房地产论坛,说白了就是一票人去海边玩儿玩儿,我跟你说过的,你忘记了。”她不动声色。4月底,这个时间是对的,那正是一个她可以见到方靖晖的时候。“那真遗憾,”小叔又不失时机地接了话,“其实我觉得东霓说的对,要是你们真能到三亚去也是好的,没必要把钱都扔到外国去。”“可是泰国能看人妖,三亚没有啊。”南音非常急的抿着小嘴。陈嫣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对小叔说:“要不要我再去厨房帮你盛点儿饭来?”“噢,好,别太多……”陈嫣的眼睛越过了手上的瓷碗,和我有意无意地对看了一下。我当然知道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近来我和陈嫣莫名其妙地接近了,甚至快要站到同一条线上去了,怕是因为在这个家里,只有我们俩不欢迎这场即将到来的喜事,尽管不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方靖晖那封虚张声势的律师信,其实是在两个月以后才寄到的,要我在收到信后30天里投降,否则就怎样怎样……我没有仔细阅读就丢进了垃圾桶。后来又觉得不解恨,从垃圾桶里捡出来把它撕成几十个小碎片以后重新丢回去。
“东霓,你觉得江薏那个女孩子会不会太厉害了些?”某个傍晚,三婶一边摆碗筷,一边跟我聊天,“我不是觉得她不好,就是因为她太懂事太会说话了,我才有点儿担心——可能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我怕这个女孩子太有主意心气太高,将来未必能和西决踏实地过日子。”她看着我,温柔地笑,脸上那种担忧让我又一次想到,三婶身上有种东西是我一辈子也不会拥有的。“三婶你就别操那么多的心啦,那是西决自己的事儿,他要是镇不住江薏的话就该被江薏镇住,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我懒洋洋地说。三婶笑着摇头,“又不是孙悟空除妖怪,还镇得住镇不住,我就是喜欢听你说话,逗人开心。”“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两个人在一起永远是一个人镇住另一个人,谁见过真正平起平坐的?我和方靖晖就是因为谁也镇不住谁才过不下去的。”接着我好奇的文,“三婶,你和三叔,我看是你镇住他,对不对?”三婶又是笑着摇头,“你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东霓,不过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你还年轻,所以你才会这么想。”这个时候郑成功的小脚开始奋力地踩我的大腿,三婶惊呼道:“哎呀东霓,我都跟你说过了,现在天气这么热,孩子怎么还穿着5月份的衣服呀……”和三婶聊天的时候总是如此,不管在说多严肃的主题,她都有办法转移到最小的琐事上面。
“今年阴历的七月十五,咱们得去给你们的爷爷奶奶扫墓。顺便告诉他们,西决要结婚了,这是大事情。”三婶幽幽的叹了口气。
奶奶,小的时候你总是和我说,他是弟弟,我是姐姐,我要照顾他。现在他要结婚了,或者说,他就要往火坑里跳了。因为有个心机很重的女人眼看着就要得到他,你的毛毛就要落到一个不择手段但是又真的很可爱的女人手里去任人摆布。你的毛毛,我们的毛毛其实一点儿长进都没有。他总是自不量力,以为自己什么都受得了,但是唯一擅长的事情不过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奶奶,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南音的房间门半掩,我看见她捧着电话分级,娇滴滴的说:“你说呀,你想我了没有,我不信,那你接电话的时候语气干嘛那么冷淡?别狡辩,你就是有冷淡,那你现在告诉我你爱我,大声说……我才不管你身边有人呢!”我真的受不了了。大声冲着她的房间道:“大小姐,拜托你把门关上行么?这么热的天气,我们旁人打冷战的滋味一点儿都不好受的!”
她置若罔闻,当我是空气。
就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心的,包括雪碧。她小学总算是毕业了,我最终还是拜托了江薏,她家的一个亲戚把雪碧塞进了一所口碑还算不错的中学。没有办法,我眼下还必须和我江薏维持着一团和气的局面,谁叫我总是用得着她。假期里,为了开学分班,学校组织了一次新生考试。作文的题目是要他们写一个人吧,我家雪碧于是写:《我的弟弟》。
“我的名字叫雪碧,所以我的弟弟叫可乐。弟弟的名字是我给他起的。因为弟弟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我们的妈妈就走了,后来我们的爸爸也去了很远的外地工作,把我和弟弟一起留在外婆家。走的时候他们都忘记了给弟弟起名字。所以只好我来起。外婆说‘雪碧现在是大孩子了,都会给弟弟起名字了。’
“弟弟今年3岁了。他有一双很黑很亮的眼睛,不过有点儿小。那双小眼睛在他的大脑袋上一闪一闪的,看上去很憨厚(憨厚的憨她还不会写,写成了敢),很好欺负。再加上弟弟说话总是慢慢的,会说的词也很少,语调有点儿像蜡笔小新,可爱极了。外婆说跟别人家的小孩比起来,弟弟有些笨。他总是学不会数数,教他认字也教不会。所以我们没有送弟弟去幼儿园。外婆说像弟弟这样的笨孩子,能出能睡就是最大的福气,用不着去念书了,也不用指望他有什么出息。可是我觉得弟弟一点儿也不笨,他只不过是脑子转的有一点点慢而已。虽然有很多事情他都学不会,可是弟弟最懂得相信我和外婆,相信所有对他好的人。
“那是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外婆到我小姨家里去了,告诉我说大概吃晚饭的时候回来,我早上出门上学的时候就告诉弟弟,‘外婆出门,可乐你要乖,别吵别闹,坐在这里等着姐姐回来,姐姐下午4点就会放学回家,你记住了吗?’他很用力地点点头,弟弟不管做什么动作都是很用力的,看上去特别好玩儿。可是那天下午我们放学晚了,而且,我忘记了答应过弟弟要早点儿回家。放学以后我去同学家玩了,直到傍晚的时候才回去。走在巷子里面听见邻居在看新闻联播,才想起来弟弟一定已经等了我很久了,那个时候我心里好后悔,我很害怕弟弟会一个人在家里哭。我拼命地跑回去,打开门一看,外婆还没有回来,家里很安静,弟弟自己乖乖地坐在我们俩的小床上,安静极了,两只小手很听话地放在肚子旁边,黑黑的小眼睛湿漉漉的,看着窗子外面的天空。我这才想起来一件事,弟弟不会看表。他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算4点,他也不懂得外面的天空暗下来就表示4点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答应了我会等我,他就一直等。那个时候我心里很难过,因为我觉得我好像是骗了弟弟。我把弟弟抱起来,把他的小脸贴在我的脸上。然后弟弟对我笑了,他根本不知道我已经迟到了很久,但是他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所以他不会哭,也不会害怕,哪怕是怎么等也等不到我说的4点。
“从那以后,我就总是在心里面跟自己说,我一定要做到所有答应过弟弟的事情。就算有些事情弟弟永远都不明白,我也不可以不守信用。现在,我们离开了外婆,来到了姑姑家。姑姑家很好,比我们家大得多,也漂亮得多,可是弟弟只剩下我了。我要对弟弟好,因为我爱弟弟,也因为在这个新家里,弟弟只能相信我,”
我看到这篇倒霉的作文的时候正好在店里,和三四个服务生一起准备开门。雪碧兴冲冲地跑来找我,告诉我她考得不错,这篇作文拿了从未有过的高分。可是看着看着,我就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只好我进拳头砸了砸沸腾的脑袋,“你开什么玩笑啊!”我难以置信的冲她嚷,“你平时在家里自己和那只熊过家家也就算了,你考试还要编的这么有鼻子有眼睛的,你觉得很好玩是不是?还没开学呢,你所有的老师都知道了你有个脑筋不好用的弟弟,她是看你可怜才给你这个分数你懂不懂?这下你在你们学校说不定都要红了,我看你到时候怎么圆谎……”“我没撒谎,”雪碧固执的看着我,“不信你仔细看一遍,我从头到尾都没说过弟弟是人类。”“可是你说了弟弟会说话,还说什么不会很多词但是语调像蜡笔小新……老天爷,”我眼前闪过了她拿着那只熊给南音表演木偶戏的片段,“所有正常的人类都会以为他是个活人,等到大家知道你嘴里的弟弟不过是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的时候,要么觉得你神经有问题,要么都会笑你撒谎……”“弟弟不是没生命的,你才没有生命呢!”她小脸憋的通红。我惊愕的顿了一下,这怕是她头一回这么激烈地顶撞我,“你知道不知道你在和大人说话,不可以这么没礼貌的!”我本来还想说“别忘了你现在在花谁的钱,在依靠谁活着”,可是终究觉得这么说太没有风度了。“可是你不能因为弟弟是玩具熊就说弟弟没有生命。”她语气软了一些,仍旧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写的事情真的发生过的,那天我回家晚了,弟弟就是一直一直坐在那里等着我。我没有瞎编。”“他本来就是个没生命的玩具熊,他根本不是在等你,你把他放在哪里他就会一直待着,因为反正他不会走不会跑,这是所有正常人类都知道的事情……”“不对,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弟弟就是活着的,就算他不会走不会跑他也是在等我!”“你好有种哦雪碧,”我自己都快要笑出来了,“你的意思是所有的人都是错的,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我没有那么说,我的意思是所有人都是对的,我一个人就算不一样,也可以是对的。”
“你是跟我抬杠,还是真的脑子有问题啊?我困惑的看着她倔强的脸。
“反正弟弟就是有生命的。”
“都跟你说过了,有没有生命这回事,标准不是你说了算的。”我不耐烦的把她的考卷丢在桌上、
“那么到底是谁说了算的?凭什么我说了就不算?”
这个时候我们俩都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吓了一大跳。那个阴魂不散的冷杉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手里托着满满一摞碟子,大声的说:“说的好呀,雪碧你太厉害了,这是本体论,你明白吗,我是说你刚刚问的问题……”
我火冒三丈的转过脸去:“这儿没你什么事儿,干活儿去!”
“知道了。”他一脸无辜,还忘不了回头和惊喜地望着他的雪碧交换一下眼神。
“冷杉,冷杉你过来帮忙呀——”角落里那三个服务小妹此起彼伏地嚷,正式开张了以后我才发现,这个冷杉我算是用对了,只要他来上班,店里那些小丫头们个个都像打了鸡血那般神采奕奕,如沐春风地总喜欢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这种兴奋自然而然地影响了她们和客人说话时候的表情和语气,所以我亲爱的顾客们总是说:“这家店的服务态度不错。”真不明白,如今这个社会不是要比我20岁左右的时候开放很多,或者说下流很多么,为什么这群小姑娘个个都像没见过男人似的……我成天跟她们说:“不懂得端着一点儿的女人统统不是上品,尤其像你们这些本来就资质平庸的姑娘若是还不知道稍微有点儿架子,看在男人眼里更是多添一分贱……”可是有什么用,全当是耳旁风,还总是嬉皮笑脸地说:“东霓姐,现在时代不同了。”就好像我是从晚清过来的。更可恨的是,那个叫茜茜的家伙为了卖乖讨好我,还冲她们说:“你们也不能这么说,东霓姐这么有经验,你们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倒抽了一口冷气,非常冷静的看着她,“你他丶妈说谁是老人?没错我今年30岁了那又怎么样,碍着你什么了?你今年几岁?你得意个屁啊!你的30岁转眼就来了,到那个时候我看你还有没有脸说别人是老人。”她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望着我,身边那几个姑娘讪讪的对望了一眼脸上露出的都是看好戏的神色。我转过脸去冲他们喊道:“干活儿去吧,那么多杯子还没洗呢,我老人家一把老骨头,全靠你们这些八丶九点钟的太阳来做体力活儿了!”
一时冲动之下,我真想炒了那个茜茜,可是静下心来想想,还是算了。她干活还算踏实。再加上,她家里还有个总向她伸手要钱的老爸。话说回来,这个倒霉的夏天里唯一一件顺利的事情,就是我好不容易开张的店,生意还不错。
“姐姐我们过五分钟就到了……”电话里南音中气十足的声音足够让我耳膜穿孔,“一共有十六个人,我们是专门来帮你热场子的!”
暑假到了,她的夫君回龙城了。她近水楼台地选了我这里做据点,说是要和高中同学聚会。其实谁还看不出来她的那点儿小心思——她要扬眉吐气的对过去的老同学们正式宣布她重新收回了对苏远智的主丶权。我坐在吧台后面,看着我家南音很有风度的照应完了这个,也不冷落那个,还非常尽职地偶尔换换位子一边和几撮不同的人都能聊天。不错,我家郑小兔越来越出息了。相形之下,苏远智要安静得多,沉默地扮演“战利品”的角色。他显得有点儿不适应那个总是在他面前装傻撒娇的南音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得体。
西决在他们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哄笑声的时候,坐到了我的身边。
“风水轮流转,也轮到咱们南音抖起来了。”我对他说,“昨天我还建议她把那个什么端木也一并约来,真可惜,不然场面更好看。”
“你们这些女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
“我就是听见‘端木’那个姓就火大——拽什么拽,又不是武侠小说。”我瞟了他一眼。
“这个店开起来,你会不会太累?”他显然是没兴趣和我点评武侠小说一般的姓氏。
“不然能怎么样?”我叹了口气,“还好三婶肯帮忙,我每次把郑成功放在她那里她都看成是理所当然的。其实越是这样,我越不好意思,可是我又能怎么办?”
“辛苦你了。”他淡淡地说。
“多谢关心。”我冲她做鬼脸。这个时候,我们都听见了南音和冷杉的欢呼,南音尖叫道:“哎呀冷大帅哥,怎么是你啊……不会吧,你到我姐姐这里来端盘子,我姐姐面子真大!”
“那雪碧还要在你这儿住多久?”他完全不理会满室的喧嚣,“你一个人哪儿照顾得过来这么多人?她父母到底干什么去了?”
“你今天怎么那么多问题啊?”我摇晃着前面的杯子,不看他。
“我不知道能替你做什么。”他对我一笑,“我原来以为雪碧只是在你这里暂时住一段时间而已。所以我原来想着,我晚一点结婚,至少等雪碧走了以后再办婚礼。这样雪碧还在这儿的时候,我还能有多点儿时间帮你的忙。”
“算了吧。”我慢慢地注视着他的脸,“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至于什么时候结婚,不是我说你,你哪能做得了江薏的主,她不过是在我们家的人面前给你面子而已,到时候她有的是办法让你听她的。我早就告诉过你,你惹上麻烦了,你还不信。”
他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手上的钥匙看,“那个方……方……”经过一秒钟困难的搜索,终于说出来,“那个方热带没有再来为难你吧?”
我乐不可支的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没有,我能应付得来,你放心好了。”
“东霓姐,”茜茜拿着南音他们那两桌的胆子过来,“算上刚才写的那两张,一共有四张了,放在一起吧。”
“行。待会儿你算账的时候记得给他们打八折。”我从她手里接过那两张单,准备仔细看一遍。
“开什么玩笑?”西决惊讶的说,“南音已经告诉所有人今天晚上你请客了,她也是头一回在这里招待朋友,你让人过去算账该多难看。”
“我不管。我说了可以来我这里,我可没说我做东。”我冲他翻白眼,“咱们家的大小姐也别总是不食人间烟火好不好,她要撑着面子我管不着,我没道理开这个先例陪她玩儿——八折已经是客气的了。”
“你看南音今天多开心,你也知道她为什么要叫这些人来,她对钱本来就没什么概念,你不能让她在这种时候丢这个面子。”他冲我瞪眼睛,“都算我的好不好,我这个当老师的买单也是应该的。不过你千万别让南音知道,不然她肯定跟你急。”
“也不知道这个死丫头是什么命。”我恨恨地说,“你能罩她一辈子吗?”
“哥哥,哥哥,郑老师——”像是心电感应,南音的声音特别及时的响起来,“过来嘛,这么多暗恋你的女同学都想跟你叙旧呢……”
“你快点儿过去吧。”我把他往吧台外面推,“省得她大呼小叫把别人都吓跑了。”
然后我一个人悄悄地绕到厨房,从后门走了出去。我们店的后门冲着一条很僻静的巷子,把门关在身后,稍微走几步,一切喧哗的声音就都听不见了。因为僻静的巷子一向都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
今晚的月亮,很好。
虽然我从来不觉得那种光秃秃的、就像张煎饼那样拍在天空上的所谓的“满月”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今晚的月亮非常安静,圆的一点儿都不嚣张,所以,很好。
手机在我超时的手心里仅仅的攥着,我对着它发了一会儿呆,终于下了决心,还是拨了号码。
“方靖晖,方靖晖,你不要装死,我知道你在,别用答录机应付我……”我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之中听上去居然清冽的很,不知不觉地,就低了下来。我让自己的脊背靠在阴凉的砖墙上,我不知道那些砖头和砖头的缝隙间的青苔究竟生长了多少年,但是我突然间觉得,有它们不动声色地在旁边注视着我,我不害怕泄露所有的软弱。
“方靖晖,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个时候我不只是为了去美国才愿意和你结婚的。我只不过是不想那么快要孩子,可是你说这个孩子你一定要留着他,全都是因为你……你从来就没有真的相信过我,你从来都觉得我是在利用你……方靖晖,你根本就不会懂我吃过多少苦。我一个人漂洋过海,我离家那么远,你瞧不起我……”眼泪猝不及防地倾斜而出,我语无伦次,自己都不大清楚我究竟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你胃疼的时候我整夜整夜的陪着你熬过去你都忘了么,是不是你以为那些都是假的,是不是你以为那些都只不过是为了绿卡?没错,我这辈子的耻辱已经那么多了,可是那不代表你可以随便再捅丶我一刀……”
电话那边只有呼吸声。然后他很勉强的说:“别这样,你用这套方法骗过我很多次,你别以为,你别以为……妈丶的,东霓,别哭。我求你别哭好吗?我受不了。你问问自己,我们两个变成今天这样,是谁先挑起来的?是谁先把谁当仇人的?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呀,东霓?”
“我不知道。我就是不知道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我发誓,这句话真正的发自内心,百分之百。
“那你回家,好不好?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我,还有孩子,我很三个人一起……”
“不好。”我斩钉截铁地抹了一把眼泪,“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家,那都是你一厢情愿幻想出来的家。跟我没关系。”
“东霓,人不能太贪心。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至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所有的眼泪都争先恐后地凝聚在下巴上面,不过不要紧,夜色很重,没人看得见,“方靖晖,你最近还好吗?”
“很好。就是工作忙。我很想孩子,”他短促的笑了笑,“有时候,也想想你。”
“江薏跟我说,你现在住的地方特别漂亮,打开窗子就能看见海。”我抽噎着,心里求老天爷保佑我这句话不会捅什么娄子。
“哪儿那么夸张,别听她的,不过是一起吃了顿饭而已,她哪里去过我住的地方?真的想看见海,还得走上二十几分钟呢。”他语气轻柔,就好像是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
这么说,我真的猜对了,他们的确是见过面,就在江薏出差的时候。
“好,再见。”我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如此跟他和平的说“再见”是什么时候了。
然后我看见冷杉的脸浮现在苍白的月光下面,他其实已经在那儿站了很久,我知道的。他轻轻地问我:“掌柜的,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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