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最柔和的请求,爱我少一点,因为春天总是太短太促太来不及,因为有太多的事等着在这一生去完成去偿还,因此,请提防自己,不要爱我太多,我请求你。
矛盾篇(之二)
一 我渴望赢
我渴望赢,有人说人是为胜利而生的,不是吗?
极幼小的时候,大约三岁吧,因为听外婆说一句故乡的成语“吃辣——当家”,就猛吃了几大口辣椒,权力欲之炽,不能说不惊人了。
如果我是英国贵族,大约会热中养马赛马吧?如果是中国太平时代的乡坤,则不免要跟人斗斗蟋蟀,但我是个在台湾长大的小孩,习惯上只能跟人比功课。小学六年级,深夜,还坐在同学家的饭厅里恶补,补完了,睁开倦眼,模黑走夜路回家。升学这一仗是不能输的,奇怪的是那么小的年纪,也很诡诈的,往往一面偷愉读书,一面又装出视死如归的气概,仿佛自己全不在乎。
考取北一女中是第一场小赢。
而在家里,其实也是霸气的,有一次大妹执意要母亲给她买两枝水彩笔,我大为光火,认为她只须借用我的那枝旧笔就可以了,而母亲居然听了她的话去为她买来了,我不动声色,第二天便要求母亲给我买四枝。
“为什么要那么多?”
“老师说的!”我决不改口,其实真正的理由是,我在生气,气妹妹不知节俭,好,要浪费,就大家一起来浪费,你要两枝,我就偏要四枝,我是不能输给别人的!
母亲果然去买了四枝笔,不知为什么,那四枝笔仿佛火钳似的,放在书包里几乎要烫着人,我暗暗立誓,而今而后,不要再为自己去斗气争胜了,斗赢了又如何呢?
有一天,在小妹的书桌前看到一张这样的纸条:
下次考试:
数学要赢XXX
国文要赢XXX
英文要赢XXX
不觉失笑,争强斗胜,一至于此,不但想要夺总冠军,而且想一项一项去赢过别人,多累人啊——然而,妹妹当年活着便是要赢这一场艰苦的仗。
至于我自己,后来果真能淡然吗?有的时候,当隐隐的鼓声扬起,我不觉又执矛挺身,或是写一篇极难写的文章,或是跟“在上位者”争一件事情。争赢求胜的心仍在,但真正想赢过的往往竟是自己,要赢过自己的私心和愚蠢。
有一次,在报上看到英国的特攻队去救出伊朗大使馆里的人质,在几分钟内完成任务大获全胜,而他们的工作箴言却是“Who dares wins”(勇于敢者胜),我看了,气血翻涌,立刻把它钉在记事板上,天天看一遍。
行年渐长,对一已的荣辱渐渐不以为意了,却像一条龙一样,有其颈项下不可批的逆鳞,我那不可碰不可输的东西是“中国”。不是地理上的那块海棠叶,而是我胸中的这块隐痛:当我俯饮马来西亚马六甲的郑和井,当我行经马尼拉的华人坟场,当我在纽约街头看李鸿章手植的绿树,当我在哈佛校区里抚摸那驮碑的赑屭,当我在韩国的庆州看汉瓦当,在香港的新界看邓围,当我在泰北山头看赤足的孩子凌晨到学校去,赶在上泰国政府规定的泰文课之前先读中文……我所渴望赢回的是故园的形象,是散在全世界有待像拼图一般聚扰来的中国。
有一个名字不容任何人污蔑,有一个话题绝不容别人占上风,有一份旧爱不准他人来置喙。总之,只要听到别人的话锋似乎要触及我的中国了,我会一面谦卑地微笑,一面拔剑以待,只要有一言伤及它,我会立刻挥剑求胜,即使为剑刃所伤亦在所不惜。
上天啊,让我们赢吧!我们是为赢而生的,必要时也可以为赢而死,因此,其他的选择是不存在的,在这唯一的奋争中给我们赢——或者给我们死。
二 我寻求挫败
我一直都在寻求挫败,寻求被征肌震慑被并吞的喜悦。
有人出发去“征山”,我从来不是,而且刚好相反,我爬山,是为了被山征服。有人飞舟,是为了“凌驾”水,而我不是,如果我去亲炙水,我需要的是涓水归川的感觉,是自身的消失,是形体的涣释,精神的冰泮,是自我复归位于零的一次冒险。
记得故事中那个叫“独孤求败”的第一剑侠吗?终其生,他遇不到一个对手,人间再没有可以挫阻自己的高人,天地间再没有可匹敌可交锋的力量,真要令人忽忽如狂啊!
生来有一块通灵宝玉的贾宝玉是幸福的,但更大的幸福却发生在他掷玉的刹那。那时,他初遇黛玉,一照面之间,彼此惊为旧识,仿佛已相契了万年。他在惊愕慌乱中竟把一块玉胡乱砸在地上,那种自我的降服和破碎是动人的,是一切真爱情最醇美的倾注。
文学史上也不乏这样的例子,陈师道念经“一见黄豫章(黄山谷)尽焚其稿而学焉”,一个人能碰见令自己心折首府的高人,并能一把火烧尽自己的旧作,应该算是一种极幸福的际遇。
《新约》中的先知约翰曾一见耶稣便屈身降志说:“我仅仅是以水为你们施洗礼的,他却以灵为你们施洗礼,我之于他,只能算一声开道的吆喝声!”《红拂传》里的虬髯客一见李靖,便知天下大势已定,乃飘然远引,那使男子为他色沮、女子为他夜奔的大唐盛世的李靖,我多么想见他一眼啊!清朝末年的孙中山也有如此风仪,使四方豪杰甘于俯首授命。生的悲剧原不在头断血流,在于没有大英雄可为之赴命,没有大理想供其驱弛。
我一直在寻找挫败,人生天地间,还有什么比挫败更快乐的事?就爱情言,其胜利无非是最彻底的“溃不成军”,就旅游言,一旦站在千丘万壑的大峡谷前感到自己涉如缕蚁,还有什么时候你能如此心甘情愿地卑微下来,享受大化的赫赫天威?又尝记得一次夏夜,卧在沙滩上看满天繁星如雨阵如箭镞,一时几乎惊得昏呆过去,有一种投身在伟大之下的绝望,知道人类永永远远不能去逼近那百万光年之外的光体,这份绝望使我一想起来仍觉兴奋昂杨。试想全宇宙如果都像一个窝囊废一样被我们征服了,日子会多么无趣啊!读对圣贤书,其理亦然。看见洞照古今长夜的明灯,听见声彻人世的巨钟,心中自会有一份不期然的惊喜,知道我虽愚鲁,天下人间能人正多,这一番心悦诚服,使我几乎要大声宣告说:“多么好!人间竟有这样的人!我连死的时候都可以安心了!因为有这样优秀的人,有这些美丽的思想!”此外见到特瑞沙在印度,史怀哲在非洲,或是“八大”石涛在美术馆,或是周鼎宋瓷在博物院,都会兴起一份“我永世不能追摹到这种境界”的激动,这种激动,这种虔诚的服输,是多么难忘的大喜悦。
如果此生还有未了的愿望,那便是不断遇到更令人心折的人,不断探得更勾魂摄魄荡荡可吞人的美景,好让我能更彻底地败溃,更从心底承认自己的卑微和渺小。
矛盾篇(之三)
一 狂喜
仰俯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曾经看过一部沙漠纪录片,荒旱的沙碛上,因为一阵偶雨,遍地野花猛然争放,错觉里几乎能听到轰然一响,所有的颜色便在一刹间窜上地面,像什么壕沟里埋伏着的万千勇士奇袭而至。
那一场烂漫真惊人,那时候,你会惊悟到原来颜色也是有欲望,有性格,甚至有语言有欢呼的!
而我自己的生命,不也是这样一番来不及地吐艳吗?细想起来,怎能不生大感激大欢喜,就连气恼郁愤的时候,反身自问,也仍是自庆自喜的,一切烦恼原是从有我而来,从肉身而来,但这一个“我”、这一个“肉身”却也来之不易啊!是神话里的山精水怪桃柳鱼蛇修炼千年以待的呢!即使要修到神仙,也须先做一次人身哩!《新约》中的耶稣,其最动人处便在破体而出舍入尘寰而为人身,仿佛一位父亲俯身于沙堆里,满面黑污地去和小儿女办家家酒。
得到这样的肉身,是所有的动物、植物、矿物仰首以待的,天上神明俯身以就的,得到这样清亮飒爽如黎明新拭的肉身,怎能不大喜若狂呢?
莎士比亚在《第十二夜》里有一段论爱情的话:
你要这样想:“求爱得爱固然好,没有求,就给你,更是宝。”
如果以之论生命,也很适用,这一番气息命脉是我们没有祈求就收到的天宠,这一副骨骼筋络是不曾耕耘便有的收获。至于可以辨云识星的明眸,可以听雨闻风的聪耳,可以感春知秋的慧觉,哪一样不如同悬崖上的吊松,野谷里的幽兰,是一项不为而有不豫而成的美丽。
这一切,竟都在我们的无知浑噩中完足了,想来怎能不顶礼动容,一心赞叹!
肉身有它的欲苦,它会饥饿——但饥饿亦是美好的,没有饥饿感,婴儿会夭折,成人会消损,而且,大快朵颐的喜悦亦将失落。
肉身会疲倦困顿——但世上又岂有什么仙境比梦土更温柔。在那里,一切的乏劳得到憩息,一切的苦烦暂且卸肩,老者又复其童颜,羸者又复其康强,卑微失意的角色,终有其可以昂首阔步的天地,原来连疲倦困顿也是可以击节赞美的设计,可以欢忭踊颂的策划。
肉身会死亡,今日之红粉,竟是明日之髑髅,此刻脑中之才慧,亦无非他年缕蚁之小宴。然而,此生此世仍是可幸贺的。我甘愿做冬残的槁木,只要曾经是早春如诗如酒的花光,我立誓在成土成泥成尘成烟之余都要洒然一笑,因为活过了,就是一场胜利,就有资格欢呼。
在生命高潮的波峰,享受它。在生命低潮的波谷,忍受它。享受生命,使我感到自己的幸运,忍受生命,使我了解自己的韧度,两者皆令我喜悦不尽。
如果我坚持生命是一场大狂喜而激怒你,请原谅我吧,我是情不自禁啊!
二 大悲
生命中之所以有其大悲,在于别离。
而其实宇宙万象,原不知何物为“别”,“别”是由于人的多事才生出来的。萍与萍之间岂真有聚散,云与云之际也谈不上分合。所以有别离者,在于人之有情,有眷恋,有其不可理喻的依依。
佛家言人生之苦,喜欢谈“怨憎会”、“爱别离”,其实,尤其悲哀的应该是后者吧?若使所爱之人能相依,则一切可憎可怨者也就可以原谅。就众生中的我而言,如果常能与所爱之人饮一杯茶,共一盏灯,就知道小女孩在钢琴旁,大儿子在电脑前,并且在电话的那一端有父母的晨昏,在圣诞卡的另一头有弟弟妹妹的他乡岁月,在这个城或那个城里,在山颠,在水涯,在平凡的公寓里住着我亲爱的朋友们,只要他们不弃我而去,我会无限度地忍耐不堪忍耐的,我会原谅一切可憎可怨的人,我会有无限宽广的心。
然而,所谓“怨憎会”与“爱别离”其实也可以指人际以外的环境和状况吧?那曾与你亲密相依的密实黑发,终有一日要弃你而去,反是你所怨憎的白发或童秃来与你垂老的头颅相聚啊!你所爱的颊边的蔷薇,眼中的黑晶,终将物化,我们被强迫穿上那件可怨可憎的松挂得不成款式的制服——我指的是那坍垮下来的皮肤。并且用一双蒙胧的老花眼去看这变形的世界。告别那灵巧的敏慧的曾经完成许多创造的手,去接受颤拌的不听命的十指,整个垂老的过程岂不就是告别那一个自己曾惊喜爱赏的自己吗?岂不就是不明不白强迫你接受一个明镜中陌生的怨憎的与我格格不入的印象吗?
而尤其悲伤的是告别深爱的血中的傲啸,脑中的敏捷,以及心底的感应,反跟自己所怨憎的沉浊、麻木和迟钝相聚了。这种不甘心的分别与无奈的相聚恐怕不下于怨偶的纠结以及情人的远隔吧,世间之真大悲便该是这一类吧?
死是另一种告别,不仅仅是告别这世上恋栈过的目光,相依过的肩膀,爱抚过的婴颊——死所要告别的还要更多更多,自此以后,我那不足道的对人生的感知全都不算数了,后世之人谁会来管你第一次牙牙学语说出一个完整句子所引起的惊动和兴奋,谁又会在意你第一次约会前夕的窃喜,至于某个老人垂死之前跟一条狗的感情,谁又耐烦去记忆呢?每一个人自己个人惊天动地的内在狂涛,在后人看来不过是旋生旋灭的泡沫而已。活着的人要把自己的琐事记住尚且不易,谁又会留意作古之人的悲欢呢?死就是一番彻底的大告别啊,跟人跟事,跟一身之内的最亲最深的记忆。宗教世界虽也淡永生和来生,但毕竟一切都告一段落,民间信仰中的来生是要先涉过忘川的,一切从此便告一了断。基督教的天堂又偏是没有眼泪的地方——可是眼泪尽管苦涩,属于眼泪的记忆却也是我不忍相舍的啊!生命中尖锐的疼痛,最无言的苍凉,最疯狂的郁怒,我是一样也舍不得忘记的啊!此外曾经有过的勇往无悔的深情,披沙拣金的知识,以及电光石火的顿悟,当然更是栈栈不忍遽舍的!一只鹭鸶不会预知自己必死的命运,不会有晚景的自伤,更不会为自己体悟出的捉鱼本领要与自身一同消失而怅怅,人类才是那唯一能感知“怨憎会”和“爱别离”之苦的生物啊,只因我们才有爱憎分明的知觉,才有此心历历的判然。
人生的大悲在斤斤于离别之苦,而离别之苦种因于知识,弃圣绝智却又偏是众生做不到的,没有告别彩笔以前的江淹曾写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等彩笔绮思一旦被索还,是不是就不必销魂了呢?我是宁可胸中有此大悲凉的,一旦连悲激也平伏消失,岂不更是另一番尤为彻骨的悲酸?
只因为年轻啊
⒈爱——恨
小说课上,正讲着小说,我停下来发问:“爱的反面是什么!”
“恨!”
大约因为对答案很有把握,他们回答得很快而且大声,神情明亮愉悦,此刻如果教室外面走过一个不懂中国话的老外,随他猜一百次也猜不出他们唱歌般快乐的声音竟在说一个“恨”字。
我环顾教室,心里浩叹,只因为年轻啊,只因为太年轻啊,我放下书,说:
“这样说吧,譬如说你现在正谈恋爱,然后呢?就分手了,过了五十年,你七十岁了,有一天,黄昏散步,冤家路窄,你们又碰到一起了,这时候,对方定定的看着你,说:
‘XXX,我恨你!’
如果情节是这样的,那么,你应该庆幸,居然被别人痛恨了半个世纪,恨也是一种很容易疲倦的情感,要有人恨你五十年也不简单,怕就怕在当时你走过去说:
“XXX,还认得我吗?’
对方愣愣的呆望着你说:
‘啊,有点面熟,你贵姓?”
全班学生都笑起来,大概想象中那场面太滑稽太尴尬吧?
“所以说,爱的反面不是恨,是漠然。”
笑罢的学生能听得进结论吗?——只因为太年轻啊,爱和恨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的一个字吗?
⒉受创
来采访的学生在客厅沙发上坐成一排,其中一个发问道:
“读你的作品,发现你的情感很细致,并且说是在关怀,但是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那怎么办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轻的额,多年轻的颊啊,有些问题,如果要问,就该去问岁月,问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的望着我,我忽然笑起来,几乎有点促狭的口气。
“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
她惊讶的望着我,一时也答不上话。
人生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那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小女孩啊,只因年轻,只因一身光灿晶润的肌肤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创吗!
⒊经济学的旁听生
“什么是经济学呢?”他站在讲台上,戴眼镜,灰西装,声音平静,典型的中年学者。
台下坐的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而我,是置身在这二百人大教室里偷偷旁听的一个。
从一开学我就昂奋起来,因为在课表上看见要开一门《社会科学概论》的课程,包括四位教授来设“政治”“法律”“经济”“人类学”四个讲座。想起可以重新做学生,去听一门门对我而言崭新的知识,那份喜悦真是掩不住藏不严,一个人坐在研究室里都忍不住要轻轻的笑起来。
“经济学就是把‘有限资源’做‘最适当的安排’,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台下的学生沙沙的抄着笔记。
“经济学为什么发生呢?因为资源‘稀少’,不单物质‘稀少’,时间也‘稀少’,——而‘稀少’又是为什么?因为,相对于‘欲望’,一切就显得‘稀少’了……”
原来是想在四门课里跳过经济学不听的,因为觉得讨论物质的东西大概无甚可观,没想到一走进教室来竟听到这一番解释。
“你以为什么是经济学呢?一个学生要考试,时间不够了,书该怎么念,这就叫经济学啊!”
我愣在那里反复想着他那句“为什么有经济学——因为稀少——为什么稀少,因为欲望”而麻颤惊动,如同山间顽崖愚壁偶闻大师说法,不免震动到石骨土髓格格作响的程度。原来整场生命也可作经济学来看,生命也是如此短小稀少啊!而人的不幸却在于那颗永远渴切不止的有所索求,有所跃动.有所未足的心,为什么是这样的呢?为什么竟是这样的呢?我痴坐着,任泪下如麻不敢去动它,不敢让身旁年轻的助教看到,不敢让大一年轻的孩子看到。奇怪,为什么他们都不流泪呢?只因为年轻吗?因年轻就看不出生命如果像戏,也只能像一场短短的独幕剧吗?“朝如青丝暮成雪”,乍起乍落的一朝一暮间又何尝真有少年与壮年之分?“急把盏,夜阑灯灭”,匆匆如赴一场喧哗夜宴的人生,又岂有早到晚到早走晚走的分别?然而他们不悲伤,他们在低头记笔记。听经济学听到哭起来,这话如果是别人讲给我听,我大概会大笑,笑人家的滥情,可是……。
“所以,”经济学教授又说话了,“有位文学家卡莱亚这样形容:经济学是门‘忧郁的科学’……”
我疑惑起来,这教授到底是因有心而前来说法的长者,还是以无心来渡脱的异人?至于满堂的学生正襟危坐是因岁月尚早,早如揭衣初涉水的浅溪,所以才凝然无动吗?为什么五月山桅子的香馥里,独独旁听经济学的我为这被一语道破的短促而多欲的一生而又惊又痛泪如雨下呢?
⒋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诗选的课上,我把句子写在黑板上,问学生:
“这句子写得好不好?”
“好!”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真心的,大概在强说愁的年龄,很容易被这样工整、俏皮而又怅惘的句子所感动吧?
“这是诗句,写得比较文雅,其实有一首新疆民谣,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却比较通俗,你们知道那歌辞是怎么说的?”
他们反应灵敏,立刻争先恐后的叫出来: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飞去不回头,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那性格活泼的干脆就唱起来了。
“这两种句子从感性上来说,都是好句子,但从逻辑上来看,却有不合理的地方——当然,文学表现不一定要合逻辑,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看得出来问题在哪里?”
他们面面相觑,又认真的反复念诵句子,却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我等着他们,等满堂红润而聪明的脸,却终于放弃了,只因太年轻啊,有些悲凉是不容易觉察的。
“你知道为什么说‘花相似’吗?是因为陌生,因为我们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们中国是很少看到外国人,所以在我们看起来,他们全是一个样子,而现在呢,我们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别,就算都是美国人,有的人也有本领一眼看出住纽约、旧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我们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样,是因为我们不是花,不曾去认识花,体察花,如果我们不是人,是花,我们会说:
‘看啊,校园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鲜人的面孔,可是我们花却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样的,新疆歌谣里的小鸟虽一去不回,太阳和花其实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阳有知,太阳也要说:
‘我们今天早晨升起来的时候,已经比昨天疲软苍老了,奇怪,人类却一代一代永远有年轻的面孔……’
我们是人,所以感觉到人事的沧桑变化,其实,人世间何物没有生老病死,只因我们是人,说起话来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们猜,那句诗的作者如果是花,花会怎么写呢?”
“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他们齐声回答。
他们其实并不笨,不,他们甚至可以说是聪明,可是,刚才他们为什么全不懂呢?只因为年轻,只因为对宇宙间生命共有的枯荣代谢的悲伤有所不知啊!
⒌高倍数显微镜
他是一个生物系的老教授,外国人,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休了。
“小时候,父亲是医生,他看病,我就站在他旁边,他说:‘孩子,你过来,这是哪一块骨头?’我就立刻说出名字来……”
我喜欢听老年人说自己幼小时候的事,人到老年还不能忘的记忆,大约有点像太湖底下捞起的石头,是洗净尘泥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着一生岁月所冲积洗刷出的浪痕。
这人大概注定要当生物学家的。
“少年时候,喜欢看显微镜,因为那里面有一片神奇隐密的世界,但是看到最细微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心里不免想,赶快做出高倍数的新式显微镜吧,让我看得更清楚,让我对细枝未节了解得更透澈,这样,我就会对生命的原质明白得更多,我的疑难就会消失……”“后来呢?”
“后来,果然显微镜愈做愈好,我们能看清楚的东西,愈来愈多,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成为我自己所预期的‘更明白生命真相的人’,糟糕的是比以前更不明白了,以前的显微倍数不够,有些东西根本没发现,所以不知道那里隐藏了另一段秘密,但现在,我看得愈细,知道的愈多,愈不明白了,原来在奥秘的后面还连着另一串奥秘……”
我看着他清癯渐消的颊和清灼明亮的眼睛,知道他是终于“认了”,半世纪以前,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以为只要一架高倍数的显微镜,生命的秘密便迎刃可解,什么使他敢生出那番狂想呢?只因为年轻吧?只因为年轻吧?而退休后,在校园的行道树下看花开花谢的他终于低眉而笑,以近乎撒赖的口气说:
“没有办法啊,高倍数的显微镜也没有办法啊,在你想尽办法以为可以看到更多东西的时候,生命总还留下一段奥秘,是你想不通猜不透的……”
⒍浪掷
开学的时候,我要他们把自己形容一下,因为我是他们的导师,想多知道他们一点。
大一的孩子,新从成功岭下来,从某一点上看来,也只像高四罢了,他们倒是很合作,一个一个把自己尽其所能的描述了一番。
等他们说完了,我忽然觉得惊讶不可置信,他们中间照我来看分成两类,有一类说“我从前爱玩,不太用功,从现在起,我想要好好读点书”,另一类说:“我从前就只知道读书,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参加些社团,或者去郊游。”
奇怪的是,两者都有轻微的追悔和遗憾。
我于是想起一段三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流行一首电影插曲(大约是叫《渔光曲》吧),阿姨舅舅都热心播唱,我虽小,听到“月儿弯弯照九州”觉得是可以同意的,却对其中另一句大为疑惑。
“舅舅,为什么要唱‘小妹妹青春水里流(或“丢”?不记得了)’呢?”
“因为她是渔家女嘛,渔家女打鱼不能上学,当然就浪费青春啦!”
我当时只知道自己心里立刻不服气起来,但因年纪太小,不会说理由,不知怎么吵,只好不说话,但心中那股不服倒也可怕,可以埋藏三十多年。
等读中学听到“春色恼人”,又不死心的去问,春天这么好,为什么反而好到令人生恼,别人也答不上来,那讨厌的甚至眨眨狎邪的眼光,暗示春天给人的恼和”性”有关。但事情一定不是这样的,一定另有一个道理,那道理我隐约知道,却说不出来。
更大以后,读《浮士德》,那些埋藏许久的问句都汇拢过来,我隐隐知道那里有番解释了。
年老的浮士德,坐对满屋子自己做了一生的学问,在典籍册页的阴影中他乍乍瞥见窗外的四月,歌声传来,是庆祝复活节的喧哗队伍。那一霎间,他懊悔了,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抛掷了,他以为只要再让他年轻一次,一切都会改观。中国元杂剧里老旦上场照例都要说一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说得淡然而确定,也不知看戏的人惊不惊动),而浮士德却以灵魂押注,换来第二度的少年以及因少年才“可能拥有的种种可能”。可怜的浮士德,学究天人,却不知道生命是一桩太好的东西,好到你无论选择什么方式度过,都像是一种浪费。
生命有如一枚神话世界里的珍珠,出于砂砾,归于砂砾,晶光莹润的只是中间这一段短短的幻象啊!然而,使我们颠之倒之甘之苦之的不正是这短短的一段吗?珍珠和生命还有另一个类同之处,那就是你倾家荡产去买一粒珍珠是可以的,但反过来你要拿珍珠换衣换食却是荒廖的,就连镶成珠坠挂在美人胸前也是无奈的,无非使两者合作一场“慢动作的人老珠黄”罢了。珍珠只是它圆灿含彩的自己,你只能束手无策的看着它,你只能欢喜或喟然——因为你及时赶上了它出于砂砾且必然还原为砂砾之间的这一段灿然。
而浮士德不知道——或者执意不知道,他要的是另一次“可能”,像一个不知是由于技术不好或是运气不好的赌徒,总以为只要再让他玩一盘,他准能翻本。三十多年前想跟舅舅辩的一句话我现在终于懂得该怎么说了,打渔的女子如果算是浪掷青春的话,挑柴的女子岂不也是吗?读书的名义虽好听,而令人眼目为之昏耗,脊骨为之佝偻,还不该算是青春的虚掷吗?此外,一场刻骨的爱情就不算烟云过眼吗?一番功名利禄就不算滚滚尘埃吗?不是啊,青春太好,好到你无论怎么过都觉浪掷,回头一看,都要生悔。
“春色恼人”那句话现在也懂了,世上的事最不怕的应该就是“兵来有将可挡,水来以土能掩”,只要有对策就不怕对方出招。怕就怕在一个人正小小心心的和现实生活斗阵,打成平手之际,忽然阵外冒出一个叫宇宙大化的对手,他斜里杀出一记叫“春天”的绝招,身为人类的我们真是措手不及。对着排天倒海而来的桃红柳绿,对着蚀骨的花香,夺魂的阳光,生命的豪奢绝艳怎能不令我们张皇无措,当此之际,真是不做什么既要懊悔——做了什么也要懊悔。春色之叫人气恼跺脚,就是气在我们无招以对啊!
回头来想我导师班上的学生,聪明颖悟,却不免一半为自己的用功后悔,一半为自己的爱玩后悔——只因太年轻啊,只因年轻啊,以为只要换一个方式,一切就扭转过来而无憾了。孩子们,不是啊,真的不是这样的!生命太完美,青春太完美,甚至连一场匆匆的春天都太完美,完美到像喜庆节日里一个孩子手上的气球,飞了会哭,破了会哭,就连一日日空瘪下去也是要令人哀哭的啊!
所以,年轻的孩子,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也看不出来吗?生命是一个大债主,我们怎么混都是他的积欠户,既然如此,干脆宽下心来,来个“债多不愁”吧!既然青春是一场“无论做什么都觉是浪掷”的憾意,何不反过来想想,那么,也几乎等于“无论诚恳的做了什么都不必言悔”,因为你或读书或玩,或作战,或打渔,恰恰好就是另一个人叹气说他遗憾没做成的。
——然而,是这样的吗?不是这样的吗?在生命的面前我可以大发职业病做一个把别人都看作孩子的教师吗?抑或我仍然只是一个大年轻的蒙童,一个不信不服欲有辩而又语焉不详的蒙童呢?
一句好话
小时候过年,大人总要我们说吉祥话,但碌碌半生,竟有一天我也要教自己的孩子说吉祥话了,才蓦然警觉这世间好话是真有的,令人思之不尽,但却不是“升官”“发财”“添丁”这一类的,好话是什么呢?冬夜的晚上,从爆白果的馨香里,我有一句没一句的想起来了。
⒈
你们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讲故事的是个年轻的女佣人名叫阿密,那一年我八岁,听善忘的她一遍遍重复讲这个她自己觉得非常好听的故事,不免烦腻,故事是这样的:
有个人啦,欠人家钱,一直欠,欠到过年都没有还哩,因为没有钱还嘛。后来那个债主不高兴了,他不甘心,所以到了吃年夜饭的时候,就偷偷跑到欠钱的家里,躲在门口偷听,想知道他是真没有钱还是假没有钱,听到开饭了,那欠钱的说:
“今年过年,我们来大吃一顿,你们小孩子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顺便插一句嘴,这是个老故事,那年头的肥肉瘦肉都是无上美味。)
那债主站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气得要死,心里想,你欠我钱,害我过年不方便,你们自己原来还有肥肉瘦肉拣着吃哩!他一气,就冲进屋里,要当面给他好看,等到跑到桌上一看,哪里有肉,只有一碗萝卜一碗蕃薯,欠钱的人站起来说,“没有办法,过年嘛,萝卜就算是肥肉,蕃薯就算是瘦肉,小孩子嘛!”
原来他们的肥肉就是白白的萝卜,瘦肉就是红红的蕃薯。他们是真穷啊,债主心软了,钱也不要了,跑回家去过年了。
许多年过去了,这个故事每到吃年夜饭时总会自动回到我的耳畔,分明已是一个不合时宜的老故事,但那个穷父亲的话多么好啊,难关要过,礼仪要守,钱却没有,但只要相恤相存,菜根也自有肥腴厚味吧!
在生命宴席极寒俭的时候,在关隘极窄极难过的时候,我仍要打起精神自己说:
“喂,你爱吃肥肉?还是瘦肉?”
⒉
我喜欢跟你用同一个时间。
他去欧洲开会,然后转美国,前后两个月才回家,我去机场接他,提醒他说:“把你的表拔回来吧,现在要用台湾时间了。”
他愣了一下,说:
“我的表一直是台湾时间啊!我根本没有拨过去!”
“那多不方便!”
“也没什么,留着台湾的时间我才知道你和小孩在干什么,我才能想象,现在你在吃饭,现在你在睡觉,现在你起来了……我喜欢跟你用同一个时间。”
他说那句话,算来已有十年了,却像一幅挂在门额的绣锦,鲜色的底子历经岁月,却仍然认得出是强旺的火。我和他,只不过是凡世中,平凡又平凡的男子和女子,注定是没有情节可述的人,但久别乍逢的淡淡一句话话里,却也有我一生惊动不已,感念不尽的恩情。
⒊
好咖啡总是放在热杯子里的!
经过罗马的时候,一位新识不久的朋友执意要带我们去喝咖
啡。
“很好喝的,喝了一辈子难忘!”
我们跟着他东抹西拐大街小巷的走,石块拼成的街道美丽繁复,走久了,让人会忘记目的地,竟以为自己是出来踏石块的。
忽然,一阵咖啡浓香侵袭过来,不用主人指引,自然知道咖啡店到了。
咖啡放在小白瓷杯里,白瓷很厚,和中国人爱用的薄瓷相比另有一番稳重笃实的感觉。店里的人都专心品咖啡,心无旁鹬。
侍者从一个特殊的保暖器里为我们拿出杯子,我捧在手里,忍不住讶道。
“咦,这杯子本身就是热的哩!”
侍者转身,微微一躬,说:“女士,好咖啡总是放在热杯子里的!”
他的表情既不兴奋,也不骄矜,甚至连广告意味的夸大也没有,只是淡淡的在说一句天经地义的事而已。
是的,好咖啡总是应该斟在热杯子里的,凉杯子会把咖啡带凉了,香气想来就会蚀掉一些,其实好茶好酒不也都如此吗?
原来连“物”也是如此自矜自重的,庄子中的好鸟择枝而栖,西洋故事里的宝剑深契石中,等待大英雄来抽拔,都是一番万物的清贵,不肯轻易亵慢了自己。古代的禅师每从喝茶喂粥去感悟众生,不知道罗马街头那端咖啡的侍者也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多愿自己也是一份千研万磨后的香醇,并且慎重的斟在一只洁白温暖的厚瓷杯里,带动一个美丽的清晨。
⒋
将来我们一起老。
其实,那天的会议倒是很正经的,仿佛是有关学校的研究和发展之类的。
有位老师,站了起来,说:
“我们是个新学校,老师进来的时候都一样年轻,将来要老,我们就一起老了……”
我听了,简直是急痛攻心,赶紧别过头去,免得让别人看见的眼泪——从来没想到原来同事之间的萍水因缘也可以是这样的一生一世啊!学院里平日大家都忙,有的分析草药,有的解剖小狗,有的带学生做手术,有的正埋首典籍……研究范围相差既远,大家都不暇顾及别人,然而在一度一度的后山蝉鸣里,在一阵阵的上课钟声间,在满山台湾相思芬芳的韵律中,我们终将垂垂老去,一起交出我们的青春而老去。
⒌
你长大了,要做人了!
汪老师的家是我读大学的时候就常去的,他们没有子女,我在那里从他读“花间词”,跟着他的笛子唱昆曲,并且还留下来吃温暖的羊肉涮锅……
大学毕业,我做了助教,依旧常去。有一次,为了买不起一本昂价的书便去找老师给我写张名片,想得到一点折扣优待。等名片写好了,我拿来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
“老师,你写错了,你怎么写‘慈介绍同事张晓风’,应该写‘学生张晓风’的呀!”
老师把名片接过来,看看我,缓缓地说:
“我没有写错,你不懂,就是要这样写的,你以前是我的学生,以后私底下也是,但现在我们在一所学校里,我是助教,我是教授,阶级虽不同却都是教员,我们不是同事是什么!你不要小孩子脾气不改,你现在长大了,要做人了,我把你写成同事是给你做脸,不然老是‘同学’‘同学’的,你哪一天才成人?要记得,你长大了,要做人了!”
那天,我拿着老师的名片去买书,得到了满意的折扣,至于省掉了多少钱我早已忘记,但不能忘记的却是名片背后的那番话。直到那一刻,我才在老师的爱纵推重里知道自己是与学者同其尊与长者同其荣的,我也许看来不“像”老师的同事,却已的确“是”老师的同事了。
竟有一句话使我一夕成长。
触目
⒈ 说故事的人
岩穴里,一个说故事的人。
其实只是一张照片,可是我被它慑住了。
那是菲律宾南部的一个小岛,千瓣落花般的群岛中的一个,1971年偶然经人发现上面竟住着石器进代的居民。这蒙昧无知的一小群人却也爱听故事。照片里一群人都坐在洞里,也许是晚上了,大家坐在木桩上,视线交集处就是那个说故事的人。他比别人坐得稍稍高一点,两手半举跟头部平,眼睛里有某种郁勃的热情,旁边的题字是:
——岩穴里,一个说故事的人——
使我一时僵住无法挪开视线的是什么呢?是因为那眼神啊!说故事的和听故事的都一样,他们的眼中都有敬畏、有恐惧、有悲悯、有焦痛、有无奈,一场小小的故事下来,几番沧桑几番情怯都一一演尽——笑泪两讫处,正是故事的终板。
某个远方的小岛,某个安适的岩窟,某个漫长的夏夜,那些石器进代的初民正为着某个故事痴迷。
而我呢?我既不因有故事要告诉人而痴,也不是想听别人的故事而痴——我是安静的游客,站在博物馆中,因说者和听者共同的痴狂而痴。
——岩穴里,一个说故事的人。
⒉ 索债
“她一定愈来愈老,愈来愈佝偻愈卑微愈哀伤愈恨毒……”
那是前些年,我每想起她的时候的感觉,而近几年我不再这样想了,我想的是:
“她一定死了,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反正她一定是死了,临死的时候,她的表情是什么?她不再追究了吗?她至死不能闭眼吗?”
我遇见她,约在十二年前。
那时我偶然在香港开会,一个绝早的冬日清晨,我因会开完了,心情很好,沿街漫行,顺手买了一份英文的《南华日报》。把报展开,她的号陶悲痛扑面而来,我被这张脸吓呆了,一时僵立路旁,觉得自己像一个急需什么法师来为我收惊的孩子。
那样悲惨凄苦无所告诉一张老肚,枯发蓬飞,两手扒心,五官扭曲如大地震之馀的崩瘫变形,她放声的哭号破纸而出,把一条因绝早而尚未醒透的大街哭得痉孪起来。
她是谁?她碰到什么事,因何如此大恸?多年来中文系的教育有意无意之间无我同意了“温柔敦厚”,让我相信怨而不怒哀而不伤是比较好的境界,然而这老妇的一张脸却不是悠扬的钟声或和鸣的弦柱,她是捣烂铜钟摔碎古琴的一声绝响,是观之令人恻肺闻之使人伤肝的大号啕,如乐器中的筚篥,尖拔逼人,无可问无可告,只这样直声一叫,便把天地鬼神都惊起。
那报上写是故事是这样的:
香港有个“索债会”,是一些在中日战争中的受害人发起的,年年向日本提出无助的要求,请他们补偿自己的损失。
那妇人是一个小贩,卖肉粽,在旺角火车站,战争时期她死了儿子,年年,她悲啼着要求还债。
我站在路边,一字一字读那对我而言艰涩难苦的语言,以及语言文字背后更为艰涩难苦的讯息。我来自学院,这样的事件如果送到研究所去,便是史学研究所的一篇硕士或博士论文,题目我也知道,叫《中日战后东亚地区受害人民之仇日心态》。而且,为了客观,撰写论文的人很快会发表另外一篇,题目是《战后亚洲人民亲日心态之研究》,而一篇篇论文加起来,叠成厚厚的一本著作,那题目我料得到,叫《战后亚洲人民与日本关系之研究》。
学者有时有其大慈悲,却也每每因冷静而近乎残酷啊!此刻记者或因摄得这张杰作而蒙编辑嘉许,研究院中的院士正请助手剪辑资料归档,而谁肯陪伴那妇人一哭?谁去赔偿那妇人的儿子?谁去使天下后世历史不要再重演,不要再让另一个垂暮的妇人扒心扒肝的哭她死于战争的儿子?
我不能,我只能流泪走开。从此避免去旺角,必须去的时候,绝不走近火车站,而且低头回目,避免看到任何小贩,我怕碰到那老妇人。我可以面对历史课本上记载抗战史的累累伤亡数字,却不能面对一个死者的母亲,一个活生生的垂老无子的母亲。
仅仅是报摊上的一照面,她却恒在我心中,而且,像真的人一般,一日日衰老萎缩,后来的她不知怎么样了?其实她是没有“后来”的,索债会注定是索不到债的,所欠太多,让京都奈良的所有古寺诵经百年,让所有的松下、铃木、丰田等等财团尽输其财,也无法补偿一妇人的儿子啊!世间女子就算坏到身坠阿鼻地狱如唐人变文中的青提夫人,听到儿子目莲来了,也不免含泪叫一声:“我的一寸肠娇子啊!”
世上的大债务,无论是大恩大仇都是报不成的啊!那在旺角卖粽的老妇人最后是否收泪吞声而终呢?裕仁天皇是还不起你的儿子的!所以他只能在御花园里徘徊,在红蕊翠叶间沉思,而终于成了一个昆虫专家,荒谬啊!几千万中国人死者化为血海骨岳,上亿的中国生者哭成泪人盐柱,只为了一个名字,而那个名字如今优雅的活着,和昆虫联在一起。天皇啊,不要研究虫豸好吗?研究研究在你眼里比虫更不起眼的债主们吧!
世上的事,果真能索能赔也就好了,然而不能啊!一生不能,累世也不能啊!那老妇终于被悲痛开释而去了吗?或是她仍在叨叨念念她失去的儿子呢?
你要做什么
⒈
咖啡初沸,她把自烘的蛋糕和着热腾腾的香气一起端出来,切成一片片,放在每个人的盘子里。
“说说看,”她轻声轻气,与她一向女豪杰的气势大不一样,“如果可以选择,你想要做什么?”
(可恶!可恶!这种问题其实是问不得的,一问就等于要人掀底,好好的一个下午,好好的咖啡和蛋糕,好好伫立在长窗外的淡水河和观音山,怎么偏来问这种古怪问题!)
她调头看我,仿佛听到我心里的抱怨。
(好几个月以后,看到她日渐隆起的圆肚子,我原谅她了,怀抱一团生命的女人,总难免对设计命运有点兴趣)
“我——一定得做人吗?”我嗫嚅起来。
“咦?”她惊奇地搅着咖啡,“好吧!不做人也行!那你要做什么?做小鸟吗?”
“老实说,”我赖皮,“‘选择’这件事太可怕,‘绝对自由’这件事我是经不起的,譬如说,光是性别,我就不会选——只这一件事就可以把我累死。”
我说完,便低下头去假装极专心地吃起蛋糕来。
然而,我是有点知道我要做什么的……
⒉
行经日本的寺庙,每每总会看到一棵小树,远看不真切,竟以为小树开满了白花。走近看,才知道是素色纸签,被人打了个结系在树枝上的。
有人来向我解释,说,因为抽到的签不够好,所以不想带回家去,姑且留在树上吧!
于是,每经一庙,我总专程停下来,凝神看那矮小披离的奇树,高寒地带的松杉以冰雪敷其绿颜,温带的花树云蒸霞蔚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意味,热带的果树垂实累累,圣诞树下则有祝福与礼物万千——然而世上竟有这样一株树,独独为别人承受他自己不欲承受的命运。
空廊上传来捶鼓的声音和击掌的声音,黄昏掩至,虔诚礼拜的人果然求得他所祈望的福禄吗?这世上抽得上上签的能有几人呢?而我,如果容我选择,我不要做“有求”的凡胎,我不要做“必应”的神明,钟鸣鼓应不必是我,缭绕花香不须是我,我只愿自己是那株小树,站在局外,容许别人在我的肩上卸下一颗悲伤和慌惴的心。容许他们当不祥的预言,打一个结,系在我的腕上,由我承当。
⒊
“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岑参诗中对化为火场灾域的长安城有着空茫而刺痛的低喟。但痛到极致,所思忆的竟不是人,不是瓦舍,甚至不是官廷,而是年年秋日开得黄灿灿的一片野菊花。
我愿我是田塍或篱畔的野菊,在两军决垒时,我不是大将,不是兵卒,不是矛戈不是弓箭,不是鲜明的军容,更不是强硬动听的作战理由____我是那不胜不负的菊花,张望着满目的创痕和血迹,倾耳听人的呻吟和马的悲嘶,企图在被朔风所伤被泪潮所伤被令人思乡明月所伤的眼睛里成为极温柔极明亮的一照面。在人世的惨凄里,让我是生者的开拔号,死者是定音鼓。
⒋
“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远之迹……初造书契”,我愿我是一枚梅花鹿或野山羊的蹄痕,清清楚楚的拓印在古代春天的原隰上,如同条理分明的版画,被偶然经过的仓颉看到。
那时是暮春吗?也许是初夏,林间众生的求偶期,小小的泥径间飞鸟经过,野鹿经过,花豹经过,蛇经过,忙碌的季节啊,空气里充满以声相求和以气相引的热闹,而我不曾参与那场奔逐,我是众生离去后留在大地上的痕迹。
而仓颉走来,傻傻的仓颉,喜欲东张西望的仓颉,眼光闪烁仿佛随时要来一场恶作剧的仓颉,他其实只是一个爱捣蛋的大男孩,但因本性憨厚,所以那番捣蛋的欲望总是被人一眼看破。
他急急走来,是为了贪看那只跳脱的野兔?还是为了迷上画眉的短歌?但他们早就逃远了,他只看到我,一枚一枚的鸟兽行后的足印。年轻的仓颉啊,他的两颊因急走而红,他的高额正流下汗珠,他发现我了,那些直的,斜的,长的和短的线条以及那些点,那些圆。还有,他开始看到线与线之间的角度,点与点之际的距离。他的脸越发红起来,汗越发奔激,他懂了,他懂了,他忘了刚才一路追着的鹤踪兽迹,他大声狂呼,扑倒在地,他知道这简单的满地泥痕中有寻不尽的交错重叠和反复,可以组成这世上最美丽的文字,而当他再一次睁开不敢完全置信的眼睛,他惊喜地看到那些鹿的、马的、飞鸟的、猿猴的以及爬虫类的痕迹——而且,还更多,他看到刚才自己因激动而爬行的手痕与足印。
我愿我是那春泥年经上生活过的众生的记录,我是圆我是方我是点我是线我是横我是直我是交叉我是平行我是蹄痕我是爪痕我是鳞痕我是深我是浅我是凝聚我是散。我是即使被一场春雨洗刷掉也平静不觉伤悲、被仓颉领悟模仿也不觉可喜的一枚留痕。
可爱的仓颉,他从痕迹学会了痕迹,他创造的字一代一代传下来,而所有的文字如今仍然是一行行痕迹,用以说明人世的种种情节。
我不做仓颉,我做那远古时代春天原野上使仓颉为之血脉贲张的一枚留痕。
⒌
日本有一则凄艳的鬼故事,叫“吉备津之釜”(取材自《牡丹灯》),据说有个薄幸的男子叫正太郎,气死了他的发妻,那妻子变成厉鬼来索命。有位法师可怜那人,为他画了符,贴在门上,要他七七四十九天不要出来,自然消灾,厉鬼在门外夜夜詈骂不绝,却不敢进来。及至四十八天已过,那男子因为久困小屋,委顿不堪,深夜隔户一望,只见满庭乍明,万物登莹,他奋然跳出门来,却一把被厉鬼揪住,不是已满了四十九天吗?他临死还不平的愤愤,但他立刻懂了,原来黎明尚未到来,使他误以为天亮而大喜的,其实只是如水的月光!
读这样的故事,我总无法像道学家所预期的把“好人”“坏人”分出来,《佛经》上爱写“善男子”“善女人”,生活里却老是碰到“可笑的男子”和“可悲的女人”。连那个法师也是个可悯可叹的角色吧?人间注定的灾厄劫难岂是他一道的悲慈的符咒所化解得了的?如此人世,如此爱罗恨网,吾谁与归?我既不要做那薄幸的男子,更无意做那衔恨复仇的女子,我不必做那徒劳的法师,那么我是谁呢?其实这件事对我而言,一点也不困难,在读故事的当时,我毅然迷上那片月光,清冷绝情,不涉一丝是非,倘诗人因而堕泪,胡笳因而动悲,美人因而失防,厉鬼因而逞凶,全都一概不关我事。我仍是中天的月色,千年万世,做一名天上的忠恳的出纳员,负责把太阳交来的光芒转到大地的帐上,我不即不离,我无盈无缺,我不喜不悲,我只是一丸冷静的岩石,遥望有多事多情多欲多悔的人世。
世上写月光的诗很多,我却独钟十三世纪时日本人西行所写的一首和歌。那诗简直不是诗,像孩童或白痴的一声半通不通的惊叹,如果直译起来,竟是这样的:
明亮明亮啊
明亮明亮明亮啊
明亮明亮啊
明亮啊明亮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