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静静的顿河(1)

_8 肖洛霍夫(苏联)
耶维奇虔诚地眨着眼,想要欣赏一下皇上扎着白皮带的、华贵的礼服,
但是礼服被密密麻麻的滑腻的黄瓜子盖住了。由一群很不出色的,象一
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公主簇拥着,戴着宽边帽子的皇后在自满地看着人
们。这不禁使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怆然而泪下。他心里想: “别看你
现在这么骄傲,就象只放出笼子的母鹅,等到你要嫁女儿的时候,我看
你??大概也会心慌意乱的!”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象只大黑蜂一样,在他的耳边嗡嗡直叫。
科尔舒诺夫抬起被眼屎糊住的眼睛望着他,仔细听他讲。
“俺们要为了你的姑娘——现在她也可说是我的姑娘啦??为了你
我两人的姑娘办备这份聘礼??又是带套鞋的靴子,又是顿河羊羔皮
袄??俺们就得把牲口全都从院里赶出去卖掉。”
“舍不得吗?”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说。
“这不是舍得舍不得??”
“舍不得吗?”
“你听我说,亲家公??”
“既然舍不得——那就吹啦!??”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用扎煞着五个指头、汗淋淋的手在桌面上一
扫,酒杯就全都摔到地上去了。
“是你的女儿要去过日子,去积攒家业呀!”
“就让她去积攒好啦!聘礼一定要这样,否则咱们就别做亲
家!??”
“把牲口全从院里赶出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摇着脑袋,
耳环在耳朵上直哆嗦,闪着黯淡的光泽。
“聘礼是一定要的!??她当然有自己的嫁妆,好几箱子,可是如
果她真正合了你们心意的话,那就请你尊重我的意见!??这是咱们哥
萨克的风俗。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咱们要遵守古礼??”
“我尊重你的意见!??”
“那就好啦。”
“我尊重你的意见!??”
“积攒家业——就让小俩口去积攒吧。我们积攒起了家业,而且现
在的日子也不比别人差,去他妈的吧,不用担心,他们也会积攒起一份
家业来的!??”
两位亲家的胡子交织成一片不同颜色的篱栅。潘苔莱·普罗珂菲耶
维奇吃了一条干瘪的酸黄瓜,解了解亲嘴的气味,他百感交织,不禁泪
下。
两位亲家母拥抱过以后,就坐在大箱子上,争先恐后地大声交谈起
来。伊莉妮奇娜满脸是樱桃色的红晕,亲家母被伏特加灌得脸都青了,
好象一只霜打过的冻梨。
“这样的孩子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啦。她一定会听你的话,孝顺你,
这个丫头是一点越轨的事也不会做的。一句话,我的好亲家母啊,她决
不敢说句反对你的话。”
“咦咦咦,我的亲爱的,”伊莉妮奇娜打断她的话,左手捂着腮帮
子,右手撑扶着左胳膊肘子, “我不知道对这狗崽子说过多少次啦!上
----------------------- 页面 70-----------------------
星期天晚上,他又要去,正在往荷包里装烟,我对他说: ‘你什么时候
才能把她扔掉啊,该死的异教徒?我这么大年纪啦,这种耻辱你还想叫
我蒙受多久呀?要知道司捷潘一下子就会把你的脖子拧断的!??”
米吉卡爬到厨房门上,从上面的门缝里往内室张望,娜塔莉亚的两
个小妹妹在下面嘁嘁喳喳地说个不停。
娜塔莉亚在屋角上的一个房间里,坐在床上,用上衣的窄袖子擦着
眼泪。即将开始的新生活使她感到恐惧,同时又神秘得使她忐忑不安。
堂屋里已经喝完了第三瓶伏特加;决定了在第一个救主节就给新夫
妇完婚。
----------------------- 页面 71-----------------------
第十九章
科尔舒诺夫家是一片婚前的忙乱。正忙着给新娘子赶做各种内衣、
枕套一类的衣物。娜塔莉亚每天晚上在用烟色的细羊毛线给未婚夫织围
巾和绒手套,这是自古传下来的风俗。
她的母亲卢吉妮奇娜则一天到晚趴在缝纫机上,给那个从镇上请来
的女裁缝打下手。
米吉卡跟着父亲和几个长工从地里回来以后,脸也不洗,顾不得从
长满老茧子的脚上脱下干活穿的、笨重的靴子,就钻进娜塔莉亚的闺房
里去闲坐。他最喜欢逗弄妹妹。
“织东西哪?”他简单地问一声,便连连地朝着毛烘烘的围巾挤眼。
“织哪,与你有什么相干?”
“织吧,织吧,傻丫头,他不但不会感谢你,还要打你的耳光。”
“为什么?”
“为的叫你日子过得舒服些。我了解葛利沙,我们是好朋友。他是
那样的一条凶恶的公狗——咬了你,但是并不告诉你,为什么咬你。”
“别胡说啦!你以为我不了解他哪。”
“我可比你更了解他。我们一块儿念过书。”
米吉卡看着自己那被叉子弄得伤痕斑斑的手巴掌,把高耸的脊背弯
得很低,故意喘着粗气。

“你嫁给他可就完啦,娜塔什卡 !还是在家里当姑娘好。他有什么
叫你爱的地方呀?嗯?他太野了,是匹驯不好的劣马,而且还有点儿傻
里傻气??你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非常可恶的家伙!??”
娜塔莉亚生气了,咽着眼泪,把可怜的脸伏在围巾上。
“最糟的是他正爱着别人??”米吉卡毫不怜悯地挖苦说。
“你哭什么呀?你太胡涂啦,娜塔什卡。退掉这门亲事吧!我立刻
就备马,去通知他们,就说,请不必再来啦??”
格里沙卡爷爷救了娜塔莉亚:他走进屋子,一面用疙疙瘩瘩的拐杖
试探着地板的坚固程度,一面捋着象乱麻似的黄胡子;用拐杖戳着米吉
卡,问道:
“坏小子,你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啦,你说什么?”
“我来看看她,爷爷,”米吉卡辩解说。
“来看看?是吗?坏小子,我命令你从这儿滚出去。开步走!”
爷爷挥舞着拐杖,哆哆嗦嗦地移动着两条瘦腿朝米吉卡走去。
格里沙卡爷爷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六十九年。他参加过一八七

七年的俄土战争,曾经给古尔科 将军当过传令兵,后来因失宠,又被派

回团里去。因为在普列夫那和罗希奇 的两次战役中立过功,得了两枚乔
治十字勋章和一个乔治奖章。他和老普罗珂菲·麦列霍夫同过事,现在
儿子家颐养天年,由于他直到晚年头脑还很清楚,还由于他一贯正直不
阿,并且慷慨好客,所以在村子里受到普遍的尊敬,他把自己的风烛残
① 娜塔什卡是娜塔莉亚的爱称。
① 古尔科 (1828—1901)是一八七七年俄土战争时的俄国统帅。
② 普列夫那和罗希奇都是在俄土战争中被俄罗斯人攻克的城市。
----------------------- 页面 72-----------------------
年都消磨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夏天,他从太阳出来,直到太阳落山,总是坐在墙根的土台上,低
着头用拐杖在地上划着,沉入形象模糊和思路断续、恍惚的回忆中,但
陈年往事,早已模糊不清,黯然失色,犹如回光返照??
褪色的、有了裂缝的哥萨克制帽的帽檐在他那紧闭着的黑眼皮上,
投下一圈暗影;被阴影一遮,两颊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大白胡子透出
灰色的光泽。象山沟里的黑土一样黑的血液,顺着交叉在拐杖顶上的手
指头,顺着手腕,顺着凸出的青筋缓慢地流着。
血在一年比一年凉。格里沙卡爷爷向娜塔莉亚——他最喜爱的孙女
——诉怨说:
“毛线袜子都不能使我的脚暖和啦。好孙女,你给我用钩针钩一双
厚袜子吧。”
“你怎么啦,爷爷,要知道现在是夏天呀!”娜塔莉亚瞅着坐在墙
根下土台上的祖父,■着他那尽是皱纹的黄色大耳朵,笑着说道。
“这有什么办法呀,我的好孙女,虽然正当盛夏,可是我的血就象
地底下的土一样,冰凉冰凉的。”
娜塔莉亚看着祖父手上网络般的青筋,想起:在她还是小姑娘的时
候,人们在院子里淘水井,——她从桶里拿了一块潮湿的粘土捏大泥娃
娃和犄角总爱碎折的牛玩。她立即就想起手触着那从五沙绳深的地下掘
出来的、冰凉的陈泥的滋味。再看祖父那棕色的、长满粘土色老斑的手
时,就有点儿害怕了。
她觉得祖父的手上流的不是红艳艳、活生生的鲜血,而是青紫色的
泥浆。
“你怕死吗,爷爷?”她问道。
格里沙卡爷爷扭了扭布满皱纹、青筋嶙嶙的细脖颈,好象是要把脖
子从旧制服的硬领子里挣出来似的,白中透绿的胡子颤动着,说道:
“我正在盼着死神的来临,就象盼望贵客一样。到了该死的时候
啦??已经活了一辈子,给几代沙皇当过差,我这一辈子也喝了不少伏
特加啦。”他张着满口白牙的嘴微笑着说,眼上的皱纹在不停地哆嗦。
娜塔莉亚摸了摸祖父的手,走开去了;他仍旧是弯着腰,坐在墙根
下的土台上,用把手地方已经磨得光光的拐杖在土地上划着;身上穿的
是一件打满补钉的灰制服,紧箍着脖颈的硬领上鲜红的领章却依然在快
活地生气勃勃、神气活现地笑着。
他听到给娜塔莉亚说媒的消息,表面上很镇定,但是心里却既难过,
又怨恨:因为总是娜塔莉亚在吃饭的时候把最好的菜肴分给他,娜塔莉
亚为他洗衬衣,做针线活儿,织袜子,补裤子和上衣,——所以,格里
沙卡爷爷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有两天总是用冷冰冰的、严厉的目光看她。
“麦列霍夫家是很有名气的哥萨克。已故的普罗珂菲是个英勇的哥
萨克。可是他的孙子们怎样呢?啊?”
“孙子也不坏,”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支吾其辞地回答说。
“葛利什卡是个不懂礼貌的坏小子。前天我从教堂出来,他碰见了
我,连好都不问。如今对老人可太不恭敬啦??”
“他是一个温柔的小伙子,”卢吉妮奇娜替未来的女婿辩护道。
“是吗?你说是个温柔的小伙子吗?那好吧,但愿如此。只要娜塔
----------------------- 页面 73-----------------------
莉亚称心就行啦??”
格里沙卡爷爷几乎没有参与说亲的事,只是偶尔从内室里走出来,
在桌边小坐,艰难地把一杯伏特加喝进细嗓子眼去,觉得身上暖和一点
儿,有些醉意之后,便走开了。
起初的两天,他一声不响地盯着幸福而又不安的娜塔莉亚,咂着嘴,
抖动着白中透绿的胡子;后来,他的态度显然软化了。
“娜塔什卡!”有一次他这样喊道。
娜塔莉亚走了过来。
“你怎么的,好孙女,不用问,很高兴,是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爷爷,”娜塔莉亚坦白地说。
“哼哼??哼哼??你瞧??哼,基督保佑你,上帝保佑你。”他
惋惜、伤心地责备说:“你等不得啦,坏丫头,应该等我死了再出嫁??
没有你,我的日子将是很难熬的。”
在厨房里偷听他们谈话的米吉卡说道:
“爷爷,你也许还能活一百岁呢,那她也要这样等着?你的把戏玩
的可太妙啦。”
格里沙卡爷爷脸涨得由红变青,气得说不出话来,用拐杖戳着地,
跺着脚,骂道:
“住嘴,坏小子,狗崽子!滚!??滚!??唉,你这个恶鬼!??
偷听别人的话,魔鬼!??”
米吉卡笑着溜到院子里去了,可是格里沙卡爷爷却生了半天气,他
咒骂着米吉卡,脚上穿着短筒毛袜子的腿直哆嗦。
娜塔莉亚的两个小妹妹,玛丽什卡——十二岁的小姑娘和格丽普卡
——被宠爱的、八岁的淘气鬼,在焦急地盼着举行婚礼的日子。
常住在科尔舒诺夫家的长工也流露出有分寸的欢欣。他们盼望着东
家请他们吃一顿丰盛的喜酒,并且希望在举行婚礼的日子能歇两天工。
其中的一个是大高个——足有井台上的井架那么高,——是一个博古恰
尔地方的乌克兰人,他的姓十分奇怪,姓格季—巴巴。他每半年就要大
喝一场,每次总要把他的全部家当和工钱都喝光。渴望大喝一场的熟悉
的冲动早已按捺不住,但是他抑制着,要等到举行婚礼的时候才开始。
另一个是个身体瘦弱、肤色黝黑的米古林斯克镇的哥萨克,名叫米
海,到科尔舒诺夫家来还不久;他家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就到这儿来
当长工,自从跟格季科 (大家都把格季—巴巴简称作“格季科”)交了
朋友以后,也逐渐喝起酒来。此人非常爱马,喝点酒以后就号啕大哭,
抹着没有眉毛的小尖脸上的眼泪,缠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说道:

“东家!我的亲人!等你嫁女儿的时候——叫我米海伊卡赶车吧。
你看我赶得怎样吧!我能赶着马跳过火焰,一根毛也烧不掉。我自己也
曾有过几匹马??唉!??”
一向忧郁,而且不爱答理人的格季科,不知道为什么却跟米海成了
好朋友,他总是用一个从不换样的玩笑逗他:
“米海,你听见吗?你是啥地方人?”他一面问,一面擦着两只长
得可以够着膝盖的手,接着自己又变换着声调回答: “‘我是米古列夫
① 米海的爱称。
----------------------- 页面 74-----------------------

斯克 人。’—— ‘可是你怎么长成这个德行?’——‘俺们那儿的人统
统是这个德行。’”
他总是被自己反复说的这个笑话逗得哑着嗓子哈哈大笑不止,还用
手巴掌响亮地拍着自己的干瘦得咚咚响的小腿胫骨,而米海却厌恶地瞅
着格季科刮得光光的脸和脖颈上颤动的喉核,骂他是 “夜猫子”和“疮
痂”。
规定在第一个救主节举行婚礼。现在只剩下三个星期了。圣母升天
节那天,葛利高里来看望未婚妻。他坐在娜塔莉亚闺房里的圆桌边,跟
姑娘们——未婚妻的女友们——嗑了一会儿葵花子和榛子,就起身回
家。娜塔莉亚出来送他。在板棚檐下,在葛利什卡那匹备着漂亮的新鞍
子的马吃草的槽边,她把手伸进怀里,然后红着脸,用爱恋的目光看着
葛利高里,把一个柔软的,还带着她处女胸脯热气的小包塞到他手里。
葛利高里接过礼物的时候,朝她龇了龇象狼一样的、尖利的白牙齿,问
道:
“这是什么东西?”
“回家就知道啦??给你绣了个烟荷包。”
葛利高里犹疑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想亲她一下,但是她拼命用两
手撑住他的胸膛,灵快地向后一仰头,害怕地朝窗户扫了一眼。
“人家会看见的!”
“叫他们看见好啦!”
“怪不好意思??”
“这是头一回,”葛利高里解释道。
她拉着缰绳,葛利高里皱起眉头,脚踏上锯齿形的马镫。他在鞍子
上坐好,便策马走出院子。娜塔莉亚开开大门,用手掌搭在眼上,看着
他的后影:葛利高里象加尔梅克人一样骑在马上,略微向左边歪着身子,
剽悍地挥动着鞭子。
“只剩下十一天啦,”娜塔莉亚心里计算着,叹了口气,笑了。
① 即米吉林斯克,他为了开玩笑,故意说成这样子。
----------------------- 页面 75-----------------------
第二十章
小麦长出了尖尖的绿芽儿,天天见长;一个半月以后,连乌鸦的脑
袋都能藏进去了,麦子吮吸着土壤里的养料,抽了穗;然后开花,麦穗
罩上了一层金黄的花粉;麦粒灌满了香喷喷、甜丝丝的乳浆。当家人来
到麦地里一看,真是心花怒放,可是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闯来一群牲
口,在麦地里乱踩一阵:可怜那沉甸甸的麦穗全被踩烂在田垅上。凡是
牲口践踏过的地方,到处是一片片踩坏了的麦子??真是惨不忍睹,伤
透了心。
而阿克西妮亚的心情正是这样的:葛利什卡用笨重的生皮靴子踩在
她那开着金黄色花的、成熟了的爱情上。把它烧成了灰烬,糟踏够了—
—扬长而去。
阿克西妮亚从麦列霍夫家的向日葵园里回来以后,她的心就象被人
遗忘了的、长满了胭脂菜和艾蒿的场院一样,变得空虚而又荒凉。
她走着,嘴里嚼着头巾的尖角,哭叫声在喉咙里直往上冲。一进门,
就倒在地板上,眼泪、痛苦涌进头脑里的一片黑洞洞的空虚,憋得她喘
不过气来??后来这些都过去了。只有心灵深处,好象有什么锋利的东
西在隐隐地刺她,折磨着她。
被牲口踩倒的麦子又立起来了。雨露阳光,使踩倒在地上的麦茎又
挺立起来;起初,就象一个被不能胜任的重负压得弯着身子的人一样,
后来就挺直身子,抬起头来,白昼又照样照耀着它,风又照样吹得它摇
曳多姿了??
夜里,阿克西妮亚一面狂热地抚爱着丈夫,一面却在思念着另一个
人,憎恨和热爱交织在心头。这个女人的脑子里又产生了重操旧业,进
行新的犯罪的念头:她决心把葛利什卡从幸福的,既未受过苦,又未尝
过爱情欢乐的娜塔莉亚·科尔舒诺娃手里夺回来。每天夜里她想出一大
堆主意,在黑暗中眨着干枯的眼睛。司捷潘睡熟了,他那好看的脑袋沉
重地压在她的右臂上,鬈曲的长额发歪到了一边。他半张着嘴呼吸,一
只黑手忘在妻子的胸膛上,干活磨得粗糙的铁一样硬的手指头在抖动。
阿克西妮亚想着,盘算着,不断地改变着主意。只有一点是毫不动摇地
决定了的:那就是要把葛利什卡从一切人的手里夺回来,象从前一样,
用爱情把他浸起来,占有他。
在心灵深处,仿佛有什么尖利的,象没有拔出来的黄蜂刺,扎得她
象跳脓一样疼痛难忍。
这是夜里,可是白天,阿克西妮亚却把全部思绪沉没到照料家业和
忙乱中去了。有时,在什么地方碰上葛利什卡,她总是脸色苍白,扭着
那夜夜思念他的、丰美的身段走过去,诱惑、卖弄地直盯着他那野气十
足的黑眼睛。
葛利什卡每次跟她碰面以后,就会产生一种刺心的相思。他无缘无
故地发脾气,向杜妮亚什卡,向母亲发脾气,常常拿起马刀,跑到后院,
去砍插到地里的粗树枝,累得汗流满面,脸上凸起的肌肉在不停地颤动。
一星期的工夫,竟砍了一大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闪动着耳环和
黄色的白眼珠,骂道:
“混帐东西,你砍的足够编两道篱笆啦!瞧,原来是砍木头的能手,
----------------------- 页面 76-----------------------
真是他妈的怪物。等去砍树枝的时候,有你砍的??等着吧,小伙子,
等你去服役的时候,会让你砍个够!??在那里,你们这号人,很快就
会叫你们服服帖帖??”
----------------------- 页面 77-----------------------
第二十一章
为了迎娶新娘子,套了四辆双套大车。人们都象过节似的打扮得漂
漂亮亮,聚集在麦列霍夫家院子里的轿车旁。
男傧相彼得罗,穿了一件黑常礼服上衣和一条蓝色镶绦的裤子,左
边袖子上扎着两条白手绢,麦色的胡子上挂着抹不掉的、嘲弄的微笑。
他紧靠新郎坐着。
“葛利什卡,别胆怯!把脑袋象公鸡似的伸出来,你为什么这样愁
眉苦脸的呀?”
轿车旁边是一片混乱和喧哗。
“男傧相跑到哪儿去啦?该走啦。”
“教父呢?”
“啊?”
“教父,你坐第二辆车吧。你听见了吗,教父?”
“车子放上软垫子了吗?”
“请放心,没有软垫子也不会把你颠坏的。车座很软和!”
达丽亚穿着紫红色的毛料裙子,身段矫健、亩条,就象红柳树枝条;
她挑起描得弯弯的眉毛,推着彼得罗说:
“该走啦,去跟爸爸说一声。现在女方正等着哪。”
彼得罗和一瘸一拐地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父亲悄悄嘀咕了几句,就
吩咐说:
“请坐上车吧!我的车上坐五个人,再加上新郎。阿尼凯,你赶车。”
大家都坐上车去。脸色发紫、神色庄重的伊莉妮奇娜打开了大门。
四辆马车争先恐后地沿街飞驰而去。
彼得罗坐在葛利高里的旁边。达丽亚坐在他们对面,挥舞着一条绣
花手绢。每当马车驰过高低不平的路段时,大家的歌声就中断了。满车
一片哥萨克制帽的红帽箍,蓝色的和黑色的制服和常礼服,扎着白手绢
的衣袖,女人彩虹般的绣花头巾和五颜六色的裙子。尘土象轻纱的长裙
一样,拖在每辆车后。这就是迎亲的行列。
麦列霍夫家的邻居,论起来,是葛利高里的堂兄弟阿尼凯赶车。他
朝前倾着身子,几乎要从车座上摔下去了,鞭子抽得啪啪直响,不断尖
声吆喝着;浑身是汗的马拉紧了马套,拉得和弓弦一样直。
“抽它们!抽!??”彼得罗大声喊道。
阿尼凯是个没有胡子、老公嘴的人,他时而朝葛利高里挤挤眼,微
微一笑,那女人般的光脸就皱起一片细纹;时而尖声吆喝,鞭打马匹。
“让开路??”新郎的舅舅伊利亚·奥若金追上他们,大声喊道。
葛利高里在他背后看到了杜妮亚什卡幸福的、两颊在微微颤动的、黝黑
的脸。
“不行,等等!??”阿尼凯从座子上跳起来,喊道,刺耳地吹了
一声口哨。
马象发疯似的飞跑起来。
“你——要——要——摔——摔下去啦!??”达丽亚被车颠得上
下直跳,两手抱住阿尼凯的漆皮靴子,尖声叫道。
“跟上!??”伊利立舅舅在旁边吆喝道。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辚
----------------------- 页面 78-----------------------
辚的车声里。
其余的两辆大车,满载着穿花衣服、哇啦哇啦叫着的人们,并排在
路上飞跑,马匹都披着大红的、天蓝的和浅粉色的马衣,马鬃和额鬃上
都系着纸花和缎带,拴着许多铃铛,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飞跑,洒下颗
颗象肥皂泡似的大汗珠,风吹着马衣,在湿淋淋的马背上啪哒啪哒响着,
飘扬着。
一群孩子在科尔舒诺夫家大门旁守候着迎亲的行列。他们一看见在
路上扬起的尘土,就纷纷拥进了院子。
“来啦!”
“花车来啦!”
“已——经看——见——啦!??”
孩子们围住第一个遇上的人格季科。
“你们围在这儿干什么?滚开,讨厌的小麻雀!吱吱喳喳,把人的
耳朵都吵聋啦。”

“你这个浑身油泥的霍霍尔,我们来逗逗你吧!霍霍尔!??霍霍
尔!??焦油贩子!??”孩子们吱呀乱叫,围着格季科那口袋似的、
肥大的裤子乱跳。
格季科低下头去,好象往井里看似的,打量着身边那些疯了似的孩
子,仁慈地笑了。
马车轰隆轰隆地驶进了院子。彼得罗领着葛利高里走上台阶,同来
的迎亲人群也跟着走上去。
从门廊通到厨房去的门关着。彼得罗敲了敲门,说道:
“主耶稣基督,宽恕我们吧。”
“阿门,”门里面回应了一声。
彼得罗敲了三次门,把话又重复说了三遍,里面才闷声地答应他。
“能让我们进去吗?”
“欢迎欢迎。”
门打开了,礼宾是娜塔莉亚的教母——一个很漂亮的寡妇,她鞠躬
迎接彼得罗,微紫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
“请喝一杯吧,亲爱的傧相,祝您健康。”
她递过来一杯混浊的、还没有发酵好的克瓦斯,彼得罗把胡子向两
旁分了分,喝了下去,在一片抑制的笑声中咳了一下,说道:
“哼,亲爱的礼宾,你请我喝这种玩意儿!??等着吧,我的亲爱
的黑莓果,我不会这样招待你的,我要叫你哭个够!??”
“请您原谅,”女礼宾鞠了一躬,对彼得罗狡狯、刻薄地一笑。
在男傧相和女礼宾斗嘴的时候,按照规矩,向新郎的亲人敬了三杯
伏特加。
娜塔莉亚已经穿好结婚礼服,戴上了面纱,许多人在桌边围着她。
玛丽什卡手里举着一根擀面杖,格丽普卡神气地在摇着一只播种用的筛
子。
彼得罗已经出了汗,几杯伏特加灌得他已经稍有醉意,他恭恭敬敬
地弯着腰,捧给他们每人一只酒杯,里面放着一枚半卢布的硬币。女礼
① 帝俄时代,大俄罗斯人常称呼乌克兰人为 “霍霍尔”,是一种带侮辱性的称呼。
----------------------- 页面 79-----------------------
宾向玛丽什卡挤了挤眼,小姑娘就用擀面杖在桌子上一敲:
“太少!我们不能贱卖新娘!??”
彼得罗往里添了几个,又把装着铮铮响的银币的杯子端给她们。
“不卖!”两个小妹妹用胳膊肘子推撞着低下头去的娜塔莉亚,凶
狠地说。
“那可没有法子了!我们出的价钱已经够高啦。”
“卖了吧,姑娘们。”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命令说,微笑着挤到
桌边来。他那火红色的头发已经涂了化开的牛油,梳得平平正正,散发
着汗臭和牲口粪的腐烂气味。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