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静静的顿河(1)

_7 肖洛霍夫(苏联)
“什么时候回来?”
“傍晚儿。和阿尼库什卡约好一块儿去割黑麦。也给他送饭来。他
从铁匠铺一回来,就到麦地里去。”
收割机的小轮子吱吱吜吜地响着,轧进象天鹅绒似的灰色的尘埃
中,滚出了大门。阿克西妮亚走进屋子,把手掌按在心上,站了一会儿,
然后蒙上头巾,向顿河岸边跑去。
“可是,万一他回转来呢?那可怎么办?”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样
的念头。她如临深渊,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接着——又小跑似地匆
匆走下顿河岸,向草场跑去。
篱笆。菜园。一片黄色的、迎着太阳的向日葵花朵。开着苍白色花
朵的绿油油的马铃薯。啊,这是沙米利家的婆娘们,因为先前误了农时,
现在正锄马铃薯地里的杂草;她们弓着穿粉红色上衣的脊背,迅速上下
挥动着锄头,在灰色的垅沟里锄草。阿克西妮亚一口气跑到麦列霍夫家
的菜园。四面看了看;把插着篱笆门的小树枝拔下来,推开园门,顺着
一条踏出的小径来到一片绿油油的向日葵丛边,便弯下身子,钻到向日
葵长得最密的地方,满脸都是金色花粉;她撩起裙子,坐在长满了菟丝
子的土地上。
她侧耳倾听:静得连耳朵里都在嗡嗡地响。头顶上什么地方,有一
只黄蜂在寂寞地嗡嗡叫着。遍身硬毛、空心的向日葵茎子在默默地吮吸
着土地里的水分。
她坐了有半点钟,疑惑不定,非常苦恼,——他会不会来呢,她已
经站起身来,整理着头巾下面的头发,想要走啦,——这时园门突然吱
吜地响了。有脚步声。
“阿克秀特卡!”
“这儿来??”
“啊哈,你已经来啦。”
向日葵的叶子窸窸窣窣响着,葛利高里走了过来,坐在她身边。两
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满脸都是些什么呀?”
阿克西妮亚用袖子擦了擦香喷喷的金黄色的粉尘。
“大概是向日葵花粉。”
“这儿还有呢,眼睛边上。”
她擦干净了。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在回答葛利什卡无声的询问时,
她哭了。
----------------------- 页面 61-----------------------
“我受不了啦??我完啦,葛利沙。”
“他把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恨恨地扯开上衣领子。粉红色的、象处女一样的坚实隆
起的胸脯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紫青色的伤痕。
“你不知道他把我怎么啦???每天都打我!??吸我的血??你
也是好样的??象只公狗一样干完了坏事,就夹起尾巴躲到旁边去
啦??你们都是一流货??”她用哆嗦着的手扣好钮扣,惊慌地——他
是不是生气啦——朝扭过身去的葛利高里瞟了一眼。
“你是在寻找罪人哪?”他咬着一根草茎,拖着长腔说。
他那平静的声调激怒了阿克西妮亚。
“难道你就没有责任吗?”她激动地喊道。
“母狗要是不愿意,公狗是不会爬上去的。”
阿克西妮亚用手捂住脸。她委屈得就象被无缘无故地蓄意当头猛击
了一拳似的。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斜睨了她一眼。从她的食指和中指缝里渗出了
眼泪。
一道斜照进向日葵丛中的,尘埃朦胧的阳光,把那透明的泪珠照得
闪闪发光,晒干了留在她皮肤上的泪痕。
葛利高里就是见不得眼泪。他激动得如坐针毡,不住地转来转去,
狠狠地把一只黄蚂蚁从裤子上抖下来,又迅速地瞥了阿克西妮亚一眼。
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见手背上,原先是一个泪珠,现在却是三个
泪珠在追逐流淌。
“你哭什么呀?受委屈了吗?克秀莎!好,等等??停一停,我想
跟你说点什么。”
阿克西妮亚把手从泪湿的脸上拿下来。
“我是来跟你要主意的??你干么要这样???我已经够苦啦??
可是你??”
“我这简直是投井下石??”葛利高里心里想,脸也红了。
“克秀莎??我无心中说了几句刺儿话,好,别生气??”
“我不是来死缠你的??别害怕!”
这会儿,她确信,自己并不是为了纠缠葛利高里才来的;不过,当
她从顿河陡岸向草场跑来的时候,自己确曾下意识地想过:“我劝劝他!
不叫他结婚。不然我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呢?”这时她想到了司捷
潘,就刚强地摇了摇脑袋,驱逐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这么说,咱们的好事是完结啦?”葛利高里问道,然后趴在地上,
用双臂支着身子,向外吐着说话时嚼烂了的菟丝粉红色的花瓣。
“怎么完结了呢?”阿克西妮亚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说的呀?”她又问了一遍,竭力探视起他的眼睛来。
葛利高里翻动着鼓出的浅蓝色白眼珠,把目光向一旁移去。
风吹日晒、疲惫不堪的土地散发着尘埃和太阳的气味。风沙沙地响
着,翻动着向日葵的绿叶子。一堆棉絮似的白云遮住了太阳,天突然昏
暗了,于是烟雾般的云影落到了草原上,村落上,落到了阿克西妮亚的
低垂着的脑袋上,落到了菟丝的粉红色花萼上,然后又盘旋、翻滚飘逝。
葛利高里猝然叹了一口气,仰面躺下,肩胛骨紧贴在滚热的土地上。
----------------------- 页面 62-----------------------
“你听我说,阿克西妮亚,”他缓慢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实在太烦人啦,就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吸吮似的,我拿定了
主意??”
菜园上空响起了一阵吱吱吜吜的大车轮声。
“往右拐,秃顶的畜生!往右拐!往右拐!??”
这吆喝声是那么大,吓得阿克西妮亚赶紧趴到地上去。葛利高里抬
起点脑袋,低声说道:
“摘下头巾来。太显眼。别叫人看见。”
阿克西妮亚摘下了头巾。掠过向日葵丛的热风吹弄着她脖子上的金
色细发卷。渐渐远去的大车的吱吜声消失了。
“我想了这么个主意,”葛利高里开口说,“过去的事情,是不能
挽回啦,干么还要寻找罪人呢?好歹总要活下去??”
阿克西妮亚抖擞精神,听着,期待着,手里撕着从蚂蚁嘴里抢下的
花梗。
她看了看葛利高里的脸,只见他眼睛里闪着冷酷、令人不安的凶光。
“??我拿定主意,咱俩来结果掉??”
阿克西妮亚的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用弯起的手指头抓住茎蔓坚韧的
菟丝,翕动着鼻孔,在等他说出最后的几个字。恐怖和焦急的火焰拼命
舔着她的脸,烤得她口干舌燥。她以为葛利高里是要说: “??结果掉
司捷潘,”但是他烦躁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它们在困难地翕动着),
却说:
“咱们来结果了这桩相好的事儿,好吗?”
阿克西妮亚站起身来,胸膛乱碰着摇摇晃晃的向日葵的黄色花盘,
朝园门口走去。
“阿克西妮亚!”葛利高里气急败坏地喊道。
回答他的是吱吜的园门响声。
----------------------- 页面 63-----------------------
第十七章
割完黑麦以后——还没来得及运到场院上——又到割小麦的时候
了。粘土地上和山坡上一片金黄,小麦叶子被太阳晒得都卷起来了,生
命已经告终的麦茎也干枯了。
人们争说——是个罕见的大丰收。麦穗粗大,麦粒饱满,沉甸甸的。
潘苔莱·普罗阿菲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娜商量过以后,就这样决定:
如果跟科尔舒诺夫家的亲事说成了,就把婚礼延到最后的救主节。①
他们还没有去讨回信:因为马上就要割麦子了,再说,要等到星期
天才能去。
星期五出发割麦子去了。三匹马拉着收割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
维奇在大车上做木匠活儿,准备装运麦子的车盘架。彼得罗和葛利高里
去割麦子。
葛利高里扶着哥哥坐的车夫座位走着,脸色阴沉。牙齿咬得紧紧的,
从下颚骨到颧骨,斜着隆起的一道肌肉在哆哆嗦嗦地上下窜动着。彼得
罗知道:这是葛利高里在生闷气的标志,这种时候谁要惹他,那他什么
都干得出来,但是他的麦色的胡子上仍然挂着嘲弄的微笑,继续在逗弄
兄弟。
“真的,她全都对我说啦!”
“哼,让她说吧,”葛利高里咬着小胡子的茸毛嘟哝道。
“‘我正从菜园里回来。’她说,‘忽然听到麦列霍夫家的葵花地
里有说话的声音。’”
“彼得罗,别说啦!”
“‘是的??有说话的声音。’她说:‘我隔着篱笆往里一看??’”
葛利高里不断地在眨眼睛。
“你还要说,是不是?”
“真是个怪物,你让我说完嘛!”
“你小心点儿,彼得罗,咱们会打起来的,”葛利高里渐渐落在收
割机后头,威吓说。
彼得罗挑了一下眉毛,背朝着马,脸对着走在后面的葛利高里。
“她说:‘我隔着篱笆往里一看,他们,一对情人,正又搂又抱地
躺在那儿呢。’我问: ‘是谁呀?’她说:‘就是阿克秀特卡·阿司塔
霍娃和你弟弟呀。’我说??”
葛利高里抓起放在收割机后面的短叉子柄,向彼得罗扑过去。彼得
罗丢掉缰绳,从座子上跳下来,躲到马前头去。
“呸,该死的!??这家伙疯啦!呸!呸!看他??”
葛利高里象狼一样龇着牙,把叉子朝彼得罗投去。彼得罗两手往地
上一趴,叉子从他头顶上飞过去,叉子尖扎进干硬、尽是石头的土地里
足有一俄寸深,在铮铮地抖动着。
彼得罗的脸都青了,攥着被呼叫声吓惊了的马的笼头,骂道:
“你会扎死我的,混蛋!”
“扎死你才好哩!”
① 第一救主节是八月一日;第二救主节是八月六日;第三救主节是八月十六日 (俄国旧历)。
----------------------- 页面 64-----------------------
“你是个混蛋!疯鬼!你真是爸爸生的儿子,地地道道的蛮子。”
葛利高里拔起叉子,跟在重又动起来的收割机后头走着。
彼得罗用手指头招呼他过来。
“到我这儿来。把叉子给我。”
他把缰绳换到左手里去,抓住亮铮铮的叉齿。
用叉柄朝一点也没有提防的葛利高里的脊背打了一下。
“应该抡起皮带抽你才对!”彼得罗看着跳到旁边去的葛利高里,
惋惜地说。
没过一会儿,他们抽着烟,互相看了看,哈哈大笑起来。
正赶着车在另一条路走的赫里斯托尼亚的老婆,看到葛利什卡把叉
子向哥哥投去。她从车上站起来,但是仍然看不清楚麦列霍夫弟兄究竟
在干什么,——因为收割机和马挡住了她的视线。还没有进胡同,她就
朝一个邻居喊道:
“克利莫夫娜!快去告诉土耳其佬潘苔莱,说他家的儿郎在鞑靼岗
拿着麦叉子打起来啦。正打得难解难分,要知道,葛利什卡可是个疯子
呀!——用叉子往彼得罗的肋骨上乱扎一气,彼得罗也朝他??那儿血
流成河,吓死人啦!”
彼得罗吆喝那三匹已经疲惫不堪的马,嗓子都有些嘶哑了,于是就
吹起悠扬悦耳的口哨来。葛利高里一只落满了黑土的脚踩在收割机横梁
上,把收割机割下的一铺铺的麦子拨下来。被马蝇咬得浑身是血的马摇
着尾巴,胡乱地拉着套索。
草原上,直到蓝色的天边儿,到处都是人影绰绰。收割机的叶片沙
沙地响着,到处是一铺铺割倒的麦子。金花鼠在小丘上学着牧童的调子
在尖声鸣叫。
“再割两趟,咱们就停下来抽烟啦!”彼得罗扭过头来,透过收割
机翼板的啸叫声和叶片的沙沙声喊道。
葛利高里只是点了点头。被风吹得干裂的嘴唇动起来非常困难。他
两手攥住紧靠叉子头的地方,这样,翻动割下的沉得要命的麦子就容易
多了。他急促地喘着气,汗湿的胸膛痒得要命,从帽子底下流下的热辣
辣的汗珠滴进眼睛,象肥皂水一样杀得疼极了。他们停下马,喝足了水,
抽起烟来。
“有个人骑着马从大道上跑来啦,”彼得罗把手遮在眼睛上方眺望
着,说道。
葛利高里仔细看了看,惊愕地扬起眉毛。
“是爸爸,没有错儿。”
“你疯啦!他骑什么来?马全套在收割机上啦。”
“是他。”
“你看错啦,葛利什卡!”
“真是他。”
没过一会儿,一溜烟似的奔马和马上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了。
“是爸爸??”彼得罗惊讶不解地跺起脚来。
“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啦??”葛利高里把他俩共同的预感说了出
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离他们还有一百沙绳远的时候勒了一下
----------------------- 页面 65-----------------------
儿马,改为小跑。
“我—要—抽—死??狗崽子们!??”老远他就大喊起来,皮鞭
子在他头顶上飞舞。
“他要干什么?”彼得罗更糊涂了,把麦色的胡子往嘴里嚼了大半
截。
“快躲到收割机后头去!天哪,他要用鞭子抽咱们哩。等咱们说明
白了,他早已把咱们抽够啦??”葛利高里笑着说,躲到了收割机后头
去,以防万一。
汗流如洗的马在割过的麦地里小步跑着。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晃着两腿 (他骑的是没有备鞍子的马),摇着鞭子问道:
“你们在这儿干了什么?杂种!”
“割麦子啦??”彼得罗两手一摊,担心地斜眼■着鞭子。
“谁用叉子叉人啦?为什么打架?”
葛利高里背朝着父亲,小声地数着被风吹散的云片。
“你怎么啦?用什么叉子?谁打架啦???”彼得罗两脚挪动着,
眨着眼睛,把父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怎么回事呀,他妈的,这只母鸡,跑来大喊大叫说:‘你们家的
儿郎在打架哪,都动了叉子啦。’啊?这是怎么回事???”潘苔莱·普
罗珂菲耶维奇拼命地摇晃着脑袋,撒开缰绳,从气喘吁吁的马身上跳下
来。
“我抓过谢米什金·费吉卡家的一匹马就跑来啦。怎么回事
呀???”
“这是谁说的?”
“一个娘儿们!”
“她是在胡说八道呀,爸爸!该死的东西,准是在车上睡着了,梦
见打架啦。”
“这个臭娘儿们!”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尖声喊叫起来,大胡
子里露出嘲笑的神色。
“克利莫夫娜你这只母鸡!唉,你这是干什么呀!??啊?我要把
这只母狗好好抽一顿!??”他瘸着左腿,跺起脚来。
葛利高里因为不敢笑出声来,憋得浑身直哆嗦,望着脚下。彼得罗
的眼睛一直盯着父亲,摸着大汗淋漓的脑袋。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也暴跳够了,平下气来。他坐到收割机上
干起来,自己往下扔着割下的麦子,割了两趟,然后嘴里骂着,骑上马
走了。他骑到大路上,追过了两辆装着麦子的大车,身后扬起一道滚滚
的烟尘,跑进村子。那根编着美丽的花纹的细条鞭子忘在田垅上。彼得
罗把它捡起来,在手里玩弄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对葛利什卡说道:
“要是真打到咱们身上可够受的,小伙子。这哪里是马鞭子,兄弟,
这玩意儿能一下子就把脑袋削下来。”
----------------------- 页面 66-----------------------
第十八章
科尔舒诺夫家是鞑靼村的首富。他家有十四对公牛,一群马,几匹
种马都是从普罗瓦里斯基养马场买来的,十五头母牛,无数的别的牲畜,
足有几百只羊的羊群。单说这处宅院,也就很可观了:房子并不比莫霍
夫家的逊色,一排六间薄铁瓦顶的房子。院里的附属建筑都是用漂亮的
新瓦盖的;花园足有一俄亩半,还有一片树林子。人还会再需要什么呢?
所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第一次去攀亲的时候,心里是既胆
怯,又不情愿。科尔舒诺夫家是不会给女儿找个象葛利高里这样的女婿
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明白这一点,他怕遭人拒绝,而且也不愿
意低三下四地去央求那位刚愎自用的科尔舒诺夫;但是伊莉妮奇娜死缠
着他,就象铁锈腐蚀铁一样,最后终于把倔强的老头子制服了。潘苔莱 ·普
罗珂菲耶维奇答应了,而且去了,可是他心里一直在咒骂着葛利什卡、
伊莉妮奇娜以及整个世界。
该再去讨回话啦:只等着星期日到来,可是这些日子,在科尔舒诺
夫家漆成铜绿色的屋顶下,却在激烈地进行着一场互不相让的争吵。媒
人走后,姑娘在回答母亲的问话时坚定地说:
“我爱葛利什卡,别人我谁也不嫁!”
“你真找到了个好女婿,傻姑娘,”父亲开导她说,“只有一点好,
就是黑得象茨冈人一样。难道我能给你招这样的女婿吗,我的宝贝儿?”
“我不要别人,爸爸??”娜塔莉亚红着脸,流下泪来。
“别人我谁也不嫁,也别叫他们来说媒啦。要不,就把我送到梅德
维季河口修道院里去算啦??”
“他是个浪荡子弟,色鬼,专门勾搭外出服役的哥萨克的妻子,”
父亲说出了最后的意见, “他的坏名声全村家喻户晓。”
“那我也不在乎!”
“你要是不在乎,那我就更不在乎了!既然这样,那就不过象从我
手里拿走一袋面粉一样。”
娜塔莉亚是长女,是爸爸的掌上明珠,所以他从来没有强迫她选哪
个人做女婿。还是在去年开斋节时,就从远方的楚茨坎河边来过些媒人,

都是些信仰旧教的哥萨克大户人家;从霍皮奥尔河和奇尔河 那边也来过
媒人,但是娜塔莉亚不喜欢那些求婚的新郎倌,所以都白赔上了求婚的
面包和盐。
米伦·格里戈里那维奇从心眼里喜欢葛利什卡那种哥萨克的英勇,
喜欢他那种热爱家务和劳动的劲头。老头子还是在葛利什卡获得马术比
赛头奖的时候,就认定他是全镇青年中的佼佼者;但是把女儿嫁给这样
一个名声很坏的穷小子,有点于心不甘。
“是个能干的小伙子,长得也还漂亮??”夜里,老婆在枕边悄悄

地对他说,抚摸着他那长满了雀斑和红色硬毛的胳膊, “格里戈里奇,
娜塔莉亚可已经为他得了相思病了,看那憔悴、消瘦的样子??真是动
了心了。”
① 霍皮奥尔河是顿河左边的支流,奇尔河是顿河右边的支流。
② 格里戈里奇是格里戈里耶维奇的简称。
----------------------- 页面 67-----------------------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一翻身,背朝着妻子那瘦骨嶙嶙的、冰凉的
胸膛,气哼哼地说道:
“别缠我啦!你就是把她嫁给傻子巴沙,干我屁事?准是上帝把你
那点聪明全收回去啦!看你说的: ‘长得也还漂亮’??”他学着她的
腔调说, “难道你能从他漂亮的脸上收获粮食啊?”
“粮食也不能代替一切嘛??”
“当然啦,管他的品格怎样呢?只要他有点儿身份就行。而且说实
话,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土耳其人,我脸上可是有点儿不光彩。总要门当
户对嘛??”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床上折腾着,骄傲地说道。
“是一个勤俭的人家,家境也还富裕??”妻子小声地说着,紧靠
到丈夫的结实的脊背上去,温存地摸着他的胳膊。
“唉,妈的,离我远点儿行不行!简直把我挤得一点地方都没有
啦??你为什么总象摸怀孕的母牛那样摸我呀?娜塔莉亚的事随你便好
啦。你就是把她嫁给个秃尼姑也行!”
“应该爱惜自己的孩子嘛。别的不管——穷富也不要管啦??”卢
吉妮奇娜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毛烘烘的耳边嘶哑地说。
他把两腿搭在一起,紧靠着墙,呼噜响得象是睡着了似的。
媒人重又来临,把他们弄得个措手不及。教堂的弥撒完以后,那帮
说媒的又坐着马车来到他家大门口了。伊莉妮奇娜踏在踏板上,差一点
把马车压翻,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却象只公鸡一样,从坐位上一
跃而下;虽然把腿碰了一下,但是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英姿勃勃地瘸
着腿朝上房走去。
“他们来啦!魔鬼把他们又送来啦!”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向窗
外张望着,惊叫道。
“我的天呀,我刚做完饭,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呢!”女主人哇啦
哇啦地叫道。
“就这身衣服也很好嘛!又不是来给你说媒的,谁要你呀,象马癣
一样讨厌!??”
“你生来就是个捣蛋鬼,年纪越大越疯得出圈了。”
“好啦好啦,你给我闭上嘴吧!”
“也总该换一件干净衬衣呀,脊梁骨都露出来啦,也不害羞?你这
个魔鬼!”妻子上下打量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骂道。这时媒人们
正穿过院子朝上房走来。
“你放心,就穿这件破衬衣他们也会认得我的,我就是披上破麻袋
片,他们还是要和咱们攀亲。”
“你们好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门坎上一瘸一拐地扭着
喊了一声,然后发现自己喊得未免太响了,便不好意思起来,就又朝圣
像画了一次十字。
“你们好!”主人欢迎说,象魔鬼似地打量着这些来说亲的人。
“今儿个天气可真好!”
“谢天谢地,天气一直这样好。”
“大家的日子可以好过一些啦。”
“这很对。”
“对,对,对。”
----------------------- 页面 68-----------------------
“嗯。”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我们这一趟来,是想知道,你们这边儿
商量得怎么样啦,咱们能结亲,还是不能结亲??”
“请进来吧。请坐吧,”女主人一面鞠躬行礼,一面请客人进来,
她那有褶的长裙边在打扫着已经擦得很干净的砖地。
“请不要客气。”
伊莉妮奇娜坐下,拖在地上的毛葛长裙在窸窣作响。米伦·格里戈
里耶维奇双手撑在铺上新漆布的桌子上,一声也不吭。漆布发出一股难
闻的湿热的橡胶气味和别的什么说不出来的气味;漆布角上印着已故沙
皇和皇后的庄严画像,中间是些戴白帽子的公主和上面落满苍蝇的沙皇

尼古拉·亚历山德罗维奇 的画像。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打破了沉默:
“好吧??我们决定把姑娘嫁给你们。如果咱们双方谈得成,就结
亲吧??”
话说到这儿的时候,伊莉妮奇娜从那深不可测的、袖子上有皱褶的
毛料上衣里,好象是从背后,掏出一个大白面包,放在桌子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知道为什么要画十字,但是当他那粗糙
的,象钳子似的手指头做出要画十字的姿势,刚举到一半的高度,就变
了样子:指甲又宽又黑的大拇指突然违背主人的意愿,插进中指和食指
中间去了;这个很不雅观的手势偷偷地伸进鼓胀的蓝上衣的大襟里,抓
住瓶颈,从那里掏出一只盖着红瓶盖的瓶子。
“我的两位亲爱的亲家,现在咱们来祷告上帝吧,干一杯,然后再
谈咱们的孩子和条件??”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感动地眨着眼睛,看着亲家公那长满雀斑
的脸,亲热地用马蹄子似的大手巴掌拍着酒瓶底。
一个钟头以后,两位亲家公已经紧靠着坐在一块儿了,麦列霍夫的
大黑胡子的鬈毛已经碰着科尔舒诺夫的笔直的、枣红色胡子了。潘苔
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甜滋滋地喷着酸黄瓜的气味,在喋喋不休地开导亲
家。
“我的亲爱的亲家公,”他压低嗓门儿,嗡嗡地开口说道,“我的
好亲家公呀!”立刻又把声调提高到象喊叫一样, “亲家公!”他吼了
一声,露出那一嘴又黑又钝的牙齿。
“你们要的这份定礼,就是宰了我,我也拿不出来!你想想,我的
好亲家,你好好想想,你真叫我为难啊:第一,一双带套鞋的长筒靴子;
第二,一件顿河羊羔皮袄;第三,要两件毛料衣服;第四,要一条丝绸
头巾。要知道这等于叫我倾——家——荡——产——呀!??”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使劲儿把两手一摊,他的禁卫军哥萨克制
服的肩膀上就开绽了,扬起一缕缕的灰尘。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低下
头,瞅着洒满伏特加和酸黄瓜汤的漆布。漆布上方是一行用独出心裁的
图案组成的弯弯曲曲的字: “全俄罗斯专制君主。”他又把眼睛向下移
去,印的是: “尼古拉皇帝陛下??”再过去,是一块土豆皮。他仔细
① 即尼古拉二世 (1868—1918)——一九一七年俄国资产阶级二月革命推翻的俄国最后一个沙皇。一九一
八年被枪毙于叶卡捷琳堡。
----------------------- 页面 69-----------------------
看了看图画:看不见皇帝的脸,上面放着一个空瓶子。米伦·格里戈里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