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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9 肖洛霍夫(苏联)
围坐在桌旁的新娘的亲戚和好友都站了起来,腾出地方。
彼得罗把手绢的一头塞到葛利高里手里,然后跳到长凳子上,牵着
他绕过桌子,领到端坐在圣像下头的新娘面前。娜塔莉亚用羞怯得出了
汗的手攥住手绢的另一头。
坐在桌边的人都吃了起来,用手撕着卤煮小鸡,在头发上擦着油手。
阿尼凯在啃鸡胸脯上的骨头,从光光的下巴上往脖领里淌着油晃晃的汗
水。
葛利高里惋惜地看着他和娜塔莉亚的两只用手绢系在一起的汤匙,
望着在瓷碗里冒热气的面条。他很想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噜咕噜直响,
很不舒服。
达丽亚坐在伊利亚舅舅旁边,自己吃着。伊利亚正在用又大又好的
牙齿啃一块羊肋骨。大概他对达丽亚说了什么下流话,因为外甥媳妇直
眨眼睛,眉毛哆嗦着,脸涨得通红,不断地在微笑。
大家都吃得很认真,而且吃了很久。男人带树脂味的臭汗味和诱人
的香汗味混在一起。在箱子里放久了的裙子、常礼服和围巾散发着樟脑
气味,还有一种甜甜的浓郁得说不上来的气味。
葛利高里不时斜眼看看娜塔莉亚。这时他才头一次注意到她的上嘴
唇微鼓,象帽檐似的罩在下嘴唇上。还发现她的右颊上,颧骨下面一点
儿,长着一块褐色的痣,痣上生了两根金色的细毛,不知道为什么这使
他感到很不舒服。他想起了阿克西妮亚那长着柔软鬈发的颀长的脖颈,
这时他突然觉得,好象有人把扎人的干草屑撒进他的衬衣领里,撒到汗
漉漉的脊背上。他打了一个寒战,怀着难耐的苦闷看了看那些正吧嗒着
嘴,大吃大喝的人。
等到大家都离开桌子的时候,有个人嘴里喷着甜羹和吃足面包的饱
嗝儿的酸臭气味,俯下身去,往葛利高里的靴筒里撒了一把小米:这是
为了防备新郎万一被毒眼瞅了,也不致遭殃。回家的时候,一路上米粒
直硌脚,紧紧的衬衣领子勒得喉咙喘气都困难,于是,被婚礼这些仪式
弄得心情恶劣的葛利高里怀着冷漠、绝望的怨恨,悄悄在暗自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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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在科尔舒诺夫家已经休息过来的马匹,使出最后的力气,往麦列霍
夫家的院子跑去。马肚带上流满了一团团的汗沫。
醉醺醺的车夫都毫不怜惜地驱赶着马匹。
老人们出来迎接迎亲的行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捧着圣像,
乌黑的大胡子上闪着银丝,伊莉妮奇娜站在旁边,紧闭着两片薄嘴唇,
象是冻僵了似的。

葛利高里和娜塔莉亚在人们撒来的酒花籽和麦粒 阵中走上前来接
受祝福。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为他们祝福,禁不住老泪纵横,便慌
张起来,皱起眉头:这样当众出丑,实在遗憾得很。
新人走进了上房。因为喝酒、坐车和被太阳晒得脸色绯红的达丽亚
跳上台阶,朝着从厨房里跑出来的杜妮亚什卡大声吆喝道:
“彼得罗在哪儿???”
“我没有看见。”
“该去请神甫啦,可是这个该死的却不知道滚到哪儿去啦。”
酒喝得过量了的彼得罗躺在一辆卸下前辕的大车里,难过得直哼
哼。达丽亚象鹞鹰似的抓住他。
“撑死啦,笨蛋!该去请神甫啦!??起来!”
“滚你的!你算老几啊?在这儿发号施令!”他理直气壮地说道,
两手在地上直划拉,把鸡粪和牲口吃剩的草料扒成一堆。
达丽亚一面哭,一面把两个手指头伸进彼得罗嘴里压住在胡说八道
的舌头,好叫他吐出来,醒醒酒。然后又冷不防往胡里胡涂的彼得罗的
脑袋上浇了一桶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顺手拿起卷放的马衣给他擦
干,把他领到神甫那里去。
一点钟以后,葛利高里和在烛光下显得更漂亮的娜塔莉亚并肩站在
教堂里,手里举着一个蜂蜡芯子,用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向低声嘁喳着
的人群筑成的厚墙瞟着,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这几个纠缠不休的字:“放
荡够啦??放荡够啦!”脸虚肿起来的彼得罗站在后面,不断地咳嗽着,
杜妮亚什卡的眼睛在人群里面闪动,还有些似乎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面孔
在晃动;耳边响着南腔北调的合唱声和助祭拖着长腔的祝福声。葛利高
里陷入一种任人摆布的麻木状态中。他围绕经台走着,一脚踏在说话鼻
音很重的威萨里昂神甫歪斜的靴后跟上;当彼得罗悄悄拉了一下他的常
礼服衣襟,他就停了下来;他看着摇曳的烛光,竭力在跟那股使他昏昏
欲睡的困劲儿斗争着。
“交换戒指!”威萨里昂神甫和蔼地看了一下葛利高里的神色以后
说道。
交换了戒指。
“快完了吗?”葛利高里从侧面看见彼得罗的目光以后,用眼色问
道。彼得罗的嘴角稍微动了动,敛起了笑容,说道: “快啦。”然后,
葛利高里在妻子的湿润的、没有滋味的嘴唇上亲了三次,教堂里弥漫着
熄灭蜡烛的难闻的气味,挤在教堂门廊里的人群一下都拥到出口处。
① 举行婚礼时,宾客用这些东西打新婚夫妇,象征将要过富裕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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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把娜塔莉亚的一只粗糙的大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走到教堂
门前的台阶上。有人把制帽给他扣在脑袋上了。南方吹来夹杂着苦艾气
味的热乎乎的微风。从草原上送来阵阵的晚凉。顿河对岸的什么地方,
闪着曲曲折折的蓝色的电光,要下雨了。教堂的白色围墙外面,伴随着
马蹄声的清脆、温柔的铃铛声与鼎沸的人声混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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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科尔舒诺夫家的人在新郎和新娘去教堂以后才到来,他们未到以
前,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曾多次跑到大门外边,顺着街道向远处遥
望,可是两边长满一丛丛象镂孔花边似的刺草的灰色街道上,仿佛舔过
一样,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他把视线转向顿河对岸。树林子明显地变
黄了,顿河对面的小湖边,芦花盛开的、成熟的芦苇疲倦地弯下腰,垂
到湖面上,垂在香蒲上。
初秋梦幻似的、忧郁的蓝天又抹上一层苍茫的暮色,笼罩着村庄、
顿河、石灰岩的小山,以及顿河对岸隐没在紫色烟霭中的树林和草原。
大道的十字路口上,小教堂尖顶的轮廓象剪影似的衬在灰蓝的天幕上。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听到了隐约的、辚辚的车声和狗叫声。两
辆大车从广场上冲到街上来了。前面一辆车里,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
和卢吉妮奇娜摇摇晃晃地并排坐在软垫子上,他们对面坐的是格里沙卡
爷爷;他穿了一套新制服,挂着乔治勋章和十字章。米吉卡潇洒地坐在
车夫座上赶车,根本没有拿出压在座位下面的鞭子来抽赶那两匹肥壮
的、跑得发狂的铁青马。米海赶第二辆车,他身体向后仰着,不住地勒
缰绳,竭力使飞奔的马匹换成小快步。米海那光光的、没有眉毛的脸上
泛起了一层深深的红晕,汗珠纷纷从裂成两半的帽檐下面滚出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开开大门,两辆马车紧跟着赶进了院子。
伊莉妮奇娜象母鹅似的从台阶上走下来。
“请进吧,亲爱的亲家!你们光临寒舍,真是赏脸啦!”她弯下粗
胖的腰说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歪着脑袋,摊开两臂,说道:
“竭诚欢迎你们光临,亲家!请进吧!”他高声唤人把马卸了,便
朝亲家公走去。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掸了掸尘土。他们互相
寒暄一番后,便朝台阶走去。格里沙卡爷爷由于车子震荡得厉害,感到
很疲劳,所以落在后头。
“快请进屋里去,老亲家,请进吧!”伊莉妮奇娜一再邀请说。
“别费心了,太感谢啦!??就来啦。”
“盼了你们很久啦,请进吧。快拿把笤帚来给老亲家扫扫衣裳。这
阵子的尘土真多,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一点儿也不错,天气太干燥??所以尘土多??不用张罗啦,亲
家母,现在我先要??”格里沙卡爷爷朝脑筋迟钝的亲家母鞠着躬,向
板棚退走过去,隐到油漆过的风车后头去了。
“你跟老人家缠什么呀,糊涂娘儿们!”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在台阶上迎上伊莉妮奇娜,劈头骂道。
“老头子年纪大了,急着要小便啊,可是你哪??呸,主啊,真是
个胡涂虫!??”
“我怎么会知道啊?”伊莉妮奇娜难为情地说。
“应该动动脑筋嘛。好啦,这也没有什么。去招待亲家母入席吧。”
几张摆满菜肴的桌子四周,醉醺醺的客人都在大呼小叫地说着醉
话,亲家被让到堂屋的桌上就座。不久新夫妇也从教堂里回来了。潘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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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举起瓶子来斟酒,眼泪夺眶而出。
“好啦,亲家,来为咱们孩子们的幸福干一杯。祝他们诸事如意,
就象咱们一样情投意合??祝他们快乐、健康,白头偕老??”
给格里沙卡爷爷斟满了一个大肚杯,这一杯酒有一半灌进他那乱烘
烘的灰色胡子遮着的嘴里去,另一半则灌进制服的硬领里去了。宾主有
时碰杯喝,有时拿起来就喝了。一片赶集似的喧嚣。坐在桌子尽头上的
是科尔舒诺夫家的一个远亲尼基福尔·科洛维金——阿塔曼斯基团的老
哥萨克,他举起一只手,吼叫道:

“苦啊!”
“苦——苦啊!??”桌上其余的人也都同声喊道。
“哎呀,苦啊!??”挤满厨房的人也群起响应。
葛利高里皱着眉头,亲了亲妻子的淡而无味的嘴唇,恶狠狠地看着
四周的人们。
四周是一张张的红脸。醉意朦胧,放荡的目光和笑容。油晃晃的嘴
嚼着,往绣花桌布上流着酒肉唾液的大嘴。总之,人们在吃喜酒。
尼基福尔·科洛维金咧开牙齿已经掉得七零八落的大嘴,又举起一
只手来。
“苦啊!??”他那阿塔曼斯基团的蓝制服袖子上的三道金线绦—
—这是自愿延长服役的标志——皱了起来。
“苦——苦——啊!??”
葛利高里憎恨地看着科洛维金牙齿残缺不全的大嘴。
“亲嘴吧,小公鸡和小母鸡??”彼得罗嘶哑地喊道,被酒泡在一
起象小辫子似的胡子在不断地扇动。
醉醺醺的、脸色绯红的达丽亚在厨房里唱起歌来了。大家都跟着她
唱。歌声也传进了堂屋。
看呀,小河一条,
河上还搭了桥??
歌声交织成了一片,赫里斯托尼亚的声音追逐着别人的声调,震得
窗户玻璃吱吱直响,象打雷似地唱道:谁给咱们端酒来呀,咱们来开怀
畅饮多美啊。洞房里是一片女人的尖声歌唱:我失去了,丧失了,我那
娇嫩的声调。有一个象桶箍一样颤抖的、苍凉的男声出来帮腔:失去了,
哎哟哟,丧失了,哎哟哟,我那娇嫩的声调。噢噫,它在别人的花园里
飘泊,啄食着绣球花的苦果。
“咱们尽情地玩乐吧,好人们哪!??”
“请尝尝羊肉。”
“缩回你的爪子去??我丈夫,你看,他在往这里瞧哪。”
“苦——苦——啊!??”
“这个傧相真够放肆了,怎么能这样对待媒人呀。”
“哼,不不,你不必拿羊肉来招待我们??也许我喜欢吃条鲟鱼??
我要吃鲟鱼:因为这种鱼肥。”
“普罗什卡大哥,来,咱们再干一杯。”
“这会使你心花怒放??”
① 俄罗斯人的风情,婚礼宴会上如有人喊 “苦氨,新郎新娘就要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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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苗·戈尔杰耶维奇!”
“啊?”
“谢苗·戈尔杰耶维奇!”
“滚你的蛋吧!”
厨房里的地板震得直颤动,压得弯了下去,鞋后跟咚咚地响起来,
一只玻璃杯摔到地上,响声却淹没在喧闹声中。葛利高里隔着座上客人
们的脑袋往厨房里望去:娘儿们家正在一片呼啸和尖叫声中跳圈舞。她
们摇晃着大胖屁股 (没有一个瘦的,因为每人身上都穿了五六条裙子),
挥舞着绣花手绢,胳膊肘子也跟着在跳舞。
手风琴在刺耳地召唤着。琴手奏起一支委婉低回的哥萨克舞曲。
“来,围成一圈!围成一圈!”
“让一让,亲爱的客人们!”彼得罗推搡着那些跳舞跳得胀起来的
娘儿们的大肚子,央告说。
葛利高里高兴起来,向娜塔莉亚挤了挤眼。
“你看,彼得罗要跳哥萨克舞啦。”
“他这是跟谁跳啊?”
“你没看见吗?跟你妈跳哪。”
卢吉妮奇娜两手叉住腰,左手里拿着一条手绢。
“跳啊,喂,不然我就??”
彼得罗跳着细碎的脚步来到她面前,行了一个很漂亮的屈膝礼,又
跳回原处。卢吉妮奇娜提起裙子,好象要跨过水洼似的,用鞋尖打着拍
子,在一片喝彩声中,象男人一样放开脚步跳起来。
琴手奏起低回快速的调子,这种快速的节奏把彼得罗推离 原来的地
方。他哎哟了一声,用手巴掌拍着靴筒子,嘴角咬住胡子尖,蹲下去踢
踢哒哒跳了起来。他的腿弹动着,膝盖快速地在闪晃,踏着不可捉摸的
舞步:额角上汗湿的额发在迅速地摆动,可是仍然赶不上跳跃的节奏。
拥挤在门口的人们的脊背挡住了葛利高里的视线。他只能听到钉着铁掌
的鞋后跟踏出的,象燃烧松木板子时的噼啪响声,还有喝醉了的客人的
疯狂喊叫声。最后,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娜一同跳起来,
他跳得既认真又严肃,就象他做一切事情一样。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
奇站在一张方凳上,摇晃着瘸腿,咂着舌头。他的脚虽然没有跳舞,但
是他那闲不着的嘴唇和两只耳环却在跳个不停。那些有跳舞瘾的人,还
有些不会真正弯起腿跳的人也都热烈地跳起哥萨克舞来了。他们召唤大
家说: “别叫人扫兴!”
“步子跳得小一点!哎呀,你!??”
“他的两条腿倒很灵活,就是屁股碍事。”
“快点!快点!”
“我们这边胜啦。”
“给我点甜果汁喝,不然我??”
“累啦,坏东西。给我跳,否则我就拿瓶子揍你!”有点醉意的格
里沙卡爷爷,抱住邻座客人的宽脊背,象蚊子似的对着那个人的耳朵嗡

嗡道: “你是哪一年宣誓的?”他的邻座,一个象枯老的橡树似的老头
① 指入伍宣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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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挥舞着一只手嚷道: “一八三九年,孩子!”
“哪一年啊?”格里沙卡爷爷竖起干皱的耳朵问道。
“一八三九年,我已经告诉你啦。”
“您贵姓?在哪里服过役?”
“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司务长——叫马克西姆·博加特廖夫。是??
是红石崖村的人。”
“我问你,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麦列霍夫家的亲戚吗?”
“啊哈,我是新郎的外公。”
“您在巴克拉诺夫斯基团服过役?”
老头子不断地点着头,用失去光泽的眼睛看着格里沙卡爷爷,一块
没有嚼完的肉在他那光秃的牙床上翻滚。

“那么说,您参加过高加索战争啦?”
“我曾跟已经去世的巴克拉诺夫将军本人一起服过役——愿他在天
之灵幸福——平定过高加索??我们团里都是些少有的哥萨克??全都
象禁卫军那样的高个子,就是都有点儿驼背??个个都是大长胳膊、宽
肩膀——如今的哥萨克就是横着身子躺在上面都躺得下??孩子,你
瞧,我们曾经出过些什么样的人物??去世的将军老爷在切连吉斯克山
村马上就抽了我一顿鞭子??”
“可是我曾参加过土耳其战争??你说什么?是的,参加过。”格
里沙卡爷爷挺起干瘪的胸膛说道,乔治勋章碰得叮当乱响起来。
“我们在天刚亮的时候占领了这个山村,可是中午的时候,号兵却
吹起警号来啦??”

“我们也得到为白沙皇效力的机会啦。在罗希奇附近发生了战斗,
我们第十二顿河哥萨克团和敌人的禁卫军厮杀起来??”
“这个号兵吹起警号??”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兵根本不听格里
沙卡爷爷的话,继续说下去。
“敌人的禁卫军就如同咱们阿塔曼斯基团的士兵。是的,您哪。”
格里沙卡爷爷怒气冲冲地挥着手,激动地说。
“他们也是为自己的沙皇打仗,他们的头上都戴着一顶口袋似的白
帽子。你听见了吗?头戴着口袋似的白帽子。”
“我对我的同事说:‘季莫沙,咱们这是要退却啦,把墙上的挂毯
扯下来,咱们把它捆在马鞍后的带上??’”
“我有两枚乔治勋章!是因为作战英勇奖给我的!??我曾活捉过
一个土耳其少校??”
格里沙卡爷爷哭着,用他那干瘦拳头敲着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
爷狗熊般的脊背,发出咚咚的响声;但是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正
拿着一块鸡肉,把樱桃酱当做芥末蘸着,无精打采地看着洒满了面条的
桌布,吧嗒着干瘪的嘴:
“孩子,鬼叫我干出了这桩丑事??”老头子的眼睛呆呆地固执地
① 指一八五九年以前二三十年间,由沙米里领导的高加索山民暴动,一八五九年八月被沙皇政府平息。
① 十月革命前,非俄罗斯人都这样称呼沙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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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桌布上的白色皱褶,仿佛他看到的并不是洒满了酒和面条的桌布,
而是白雪皑皑的、耀眼的高加索蜿蜒的群山。
“在这以前,我从来没有拿过别人的东西??常常我们占领了契尔
克斯人的村庄,小土房子里有些财物,可是我并不眼馋??拿别人的东
西都是因为鬼迷了心窍??可是,这一回??却看上了一条挂毯??带
穗头的??我想这玩意儿可以当马衣??”
“什么世面咱们都见过。咱们也到过外国。”格里沙卡爷爷想看看
邻座的眼睛,但是那深眼眶象长满了蓬蒿的小沟一样,遮了一层白色的
眉毛和胡子毛团;格里沙卡爷爷看不见他的眼睛,因为周围全是一片浓
密的硬毛。
他使了一个计策;他想用自己故事的紧张地方吸引邻座的注意,就
单刀直入,从中间讲起来:
“于是捷尔辛采夫上尉就命令道:‘全排成纵队迅速前进,前进!’”
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老爷爷,就象一匹听见了军号声的战马,仰起
脑袋,把疙疙瘩瘩的拳头放到桌子上,悄悄地说道:
“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弟兄们,收起马刀,准备好长矛,投入战
斗!??”这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宏亮起来,昏暗的瞳人闪闪发光,垂老
的眼睛里又燃起昔日的火焰。
“巴克拉诺夫斯基团的好汉们!??”他张开只剩下光秃秃的黄牙
床子的大嘴,吼叫道: “冲锋??冲锋,前进!??”
他机智地,英姿勃勃地望着格里沙卡爷爷,也不再老用上衣的脏袖
子去擦那使下巴痒酥酥的眼泪啦。
格里沙卡爷爷也活泼起来了。
“上尉对我们发出了这样的命令,挥了一下马刀,我们就飞马向前
冲去,但是敌人的禁卫军排成了,你瞧,这样的阵势,”他用手指头在
桌布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四边形, “向我们开起炮来。我们往他们的
阵地上冲了两次——每次都被他们打回来了。突然,侧翼的小树林边出
现了他们的骑兵。我们的连长就下命令。我们转向右翼,重整了队形—
—向他们冲去。厮杀起来。什么样的骑兵能够顶得住哥萨克的冲杀呀?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号叫着,向树林子里逃去??我看见,我前头有一
个敌人的军官,正骑在一匹深褐色的马上奔逃。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军官,
两撇黑胡子向下耷拉着,他总在回头看我,并且在从枪套里往外拔手枪。
枪套是拴在马鞍子上的??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这时候我把马一夹,
追上了他。起初我想砍死他,可是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要知道他也是
一个人嘛??我用右手拦腰把他抱住,您看,他就这样从马鞍子上飞了
下来。他直咬我的手臂,可是我还是把他俘虏了??”
格里沙卡爷爷胜利地看了看他的邻座:老头子却把四方的大脑袋垂
到胸前,在喧哗声中舒服地打着呼噜,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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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章
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莫霍夫的家世,有很悠久的历史。
在彼得一世统治的时期,有一次,一艘官船满载着干粮和火药,沿
着顿河向亚速海驶去。顿河上游,离霍皮奥尔河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
叫奇戈纳克的 “强盗”市镇,这个小镇的哥萨克在夜里偷袭了这只船,
杀死了正在酣睡的守卫,把干粮和火药抢劫一空,把船也凿沉了。

按照沙皇的命令,从沃罗涅什 派来了军队,把那个强盗市镇奇戈纳
克烧光了,在战斗中毫不留情地把那些参加过抢船的哥萨克全都击溃,
把俘虏的亚基尔卡大尉和另外四十名哥萨克在水上绞刑架上绞死;为了
恫吓下游骚动的村镇,把绞刑架顺流放到顿河下游去。
十多年后,在奇戈纳克的旧址上,重又炊烟缭绕,许多新移来的和
那些劫后幸存的哥萨克又在那里定居下来。市镇重又发展起来,并修筑
了一道环镇围墙。从那时候起,从沃罗涅什派来一名皇家坐探和眼线—
—农民莫霍夫·尼基什卡。他贩卖各种哥萨克日常生活中必需的杂货:
刀柄,烟草,火石等等;他也买卖赃物,而且每年要到沃罗涅什去两次,
表面上是去办货,实际上是去报告,说镇上目前还算安静,哥萨克也没
有策划什么新的叛乱。
这个莫霍夫·尼基什卡后来繁衍成了商人莫霍夫家族。他们在哥萨
克的土地上牢牢地扎下了根。在镇上撒下了种籽,而且繁衍起来,就象
野草一样拔也拔不净;他们神圣地保存着沃罗涅什督军派遣他们的祖先
到这个叛乱集镇时颁发的、已经破烂不堪的证书。如果不是谢尔盖·普
拉托诺维奇的祖父还在世时的一场大火,把藏在神龛里装着证书的锦匣
烧掉的话,也许会一直保存到今天呢。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祖父因
为喜欢赌博,弄得倾家荡产;他原要重振家业,可是大火又把他所有的
财产都烧光了,所以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就不得不又重新创业。他埋
葬了瘫痪的父亲以后,拿一个已经磨损得尽是麻坑的卢布做本钱,干起
事业来了。起初他走村串巷,收购猪鬃和鹅毛。过了五年的穷日子,一
戈比一戈比地欺骗和榨取附近各村的哥萨克,可是后来他不知怎么地,

摇身一变,收破烂的谢廖什卡 就成了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了,在镇上
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和半疯半傻的神甫女儿结了婚,拿到了一笔相当可

观的陪嫁钱 ,又开了个布店。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布店开的正是时
候。依照军区政府的命令,开始把顿河左岸各乡镇辖区内的哥萨克整村
整庄地迁移到右岸来,因为左岸的土地贫瘠,都是象石头一样硬的黄沙
地。一个新的克拉斯诺库特斯克镇发展起来;新建房舍天天在增加。在
与原属地主土地交界的地方,在奇尔河、黑河和弗罗洛夫卡河的两岸,
在草原上的山谷和洼地里,一直到乌克兰小村庄一带的广阔区域内,出
① 沃罗涅什是南俄的重镇,位于顿河支流,沃罗涅什河边。
① 谢尔盖的爱称。
② 俄国旧俗:嫁女儿要陪送嫁妆,身份高,有钱的人,除一般的嫁妆外,还须陪送大量的财物,女儿有缺
陷,则陪送的要更多,才有人肯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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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了许多新的村庄。过去买东西,常要跑到五十多俄里以外去,可是,
现在这里开了一家新铺子,一色的新松木货架,架子上摆满了诱人的布
匹绸缎。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事业就象一只拉满了的三排键的手风
琴一样,全面地发展起来;除了布匹绸缎以外,凡是乡民的朴素生活必
需的一切东西他都贩卖:皮革制品、盐、煤油和服饰用品,一应俱全。
近来连农业机器都卖了。从阿克萨伊斯克的工厂里运来的收割机、播种
机,犁、风车和选种机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临时搭起、漆成绿色的、凉
爽的夏季店面前。当然别人口袋里的钱是很难计算的,但是看得出,机
灵的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的生意赚了很多钱。三年后,他开了一个粮
店,又过一年,在第一个妻子去世以后,又在着手修建一座机器磨坊了。
他把鞑靼村和附近的村庄都牢牢地掌握在他那黝黑的、生着一层稀
疏的亮晶晶的黑绒毛的小拳头里。没有一家不欠谢尔盖·普拉托诺维奇
的债:一张张印着橙黄边的绿色借据——有的是买收割机欠的,有的是
为了女儿置办嫁妆欠的 (因为嫁姑娘的时候到了,而帕拉莫诺夫粮店又
把小麦价格压得很低,所以都到这里来求他: “赊给我们一点吧,普拉
托诺维奇!”),要赊欠的东西还多着呢??磨坊里有九个工人,铺子
里七个伙计,家里有四个佣人——他们这二十张嘴都是靠买卖人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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