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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18 肖洛霍夫(苏联)
手指撕开扣子,不知道为什么解开了上衣。一只手拨开富于弹性的、不
听话的乳房,另一只手拿着镰刀,使刀刃对准胸膛,跪着爬到墙边,把
镰刀安柄的那头顶在墙上,两只手放到向后仰着的头顶上,坚定地把胸
膛向前压去,向前??她清晰地听见和感觉到刺破身体的噗哧声;越来
越厉害的一阵阵刺心的疼痛,象火焰似的顺着胸部一直烧到喉咙,象铮
铮响着的长针一样刺进了耳朵??
上房的门吱吜响了一声。卢吉妮奇娜用脚探着路,走下台阶。钟楼
上响起了有规律的钟声。顿河上,几沙绳长的大冰块,不停地咯吱咯吱
响着,汹涌奔流而去。解冻了的,满潮的顿河欢腾地把身上坚冰的枷锁
送往亚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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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司捷潘走到葛利高里跟前,抓住马镫,紧靠在浑身是汗的儿马肋部
上。
“喂,好啊,葛利高里。”
“托福托福。”
“你打算怎么办哪?啊?”
“我有什么好打算的呀?”
“拐走了别人的老婆,还??自己去享乐,行吗?”
“放开马镫。”
“你别害怕??我不会揍你。”
“我并不害怕,你还是别来这一套吧!”葛利高里满脸通红,提高
了嗓门说道。
“现在我不会跟你打架,我不愿意??葛利什卡,你记住我的话:
早晚我要宰了你!”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你牢牢记住这话。你欺人太甚啦!??你把我的生活全毁了,弄
得我象只阉猪??你看,”司捷潘伸开双臂,污黑的手掌朝上,说道,
“我在这儿耕地,可是我自个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耕。其实我一个人又
能吃多少?我随便怎么都可以餬口过冬呀。只是无聊得要死??你欺人
太甚啦,葛利高里!??”
“你不要对我诉苦啦,我不懂,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嘛。”
“这话不错,”司捷潘同意说,仰面向上,看着葛利高里的脸,忽
然露出了天真稚气的笑容,舒展开细纹密布的眼角。
“我有一件事情很后悔,小伙子??我后悔极啦??你还记得,前
年谢肉节的时候咱们打群架的事吗?”
“这是什么时候?”
“就是把一个弹毛工人打死的那次。光棍们和有老婆的人打起来
了,你还记得吗?还记得我是怎样追你的吗?你那时候还瘦弱得很,跟
我比起来,就象一根嫩芦苇。我可怜你,没有下手,要是那当儿你跑着
的时候给你一下子——早就把你揍成两截啦!你跑得很快,全身象弹簧
一样:我只要抡起皮带朝你腰上一抽,你的小命早就见阎王啦!”
“你别伤心,将来咱们还有碰杯的机会嘛。”
司捷潘用手擦着前额,在回忆着什么事情。
将军牵着克列佩什的缰绳,朝葛利高里喊道:
“走吧!”
司捷潘一直还用左手扶着马镫,跟儿马并排走着。葛利高里警惕着
他的每一个动作。他在马上看清了司捷潘的下垂的亚麻色的胡髭和好久
没有刮过的、浓密的胡须。在司捷潘的下巴下面耷拉着的漆皮帽带有许
多地方都裂了。司捷潘那落满尘土的灰脸上布满了一条条的斜痕——流
过的汗痕,使这张脸显得模糊而又陌生。葛利高里看着司捷潘,就象是
从山巅眺望远处蒙蒙细雨中的草原一样。司捷潘灰气重重的脸上是一片
疲倦和空虚。他没有告别,就停在后面了。葛利高里的马信步地走着。
“等一等。怎么??阿克秀特卡怎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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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用鞭子磕打着沾在靴底子上的泥土,回答道:
“很好。”
他勒住儿马,回头看了看。司捷潘叉开两腿站在那里,龇着牙,正
嚼一根草茎。葛利高里不由得可怜起他来,但是嫉妒压倒了怜悯;他在
吱吱响的鞍座子上扭过身子,喊道:
“别伤心,她不会为你得相思病的!”
“真的吗?”
葛利高里在儿马的两耳中间抽了一鞭子,没有回答就驰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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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六个月上,怀孕的事已经再也瞒不住了,阿克西妮亚就告诉了葛
利高里。起初她隐瞒着,是因为害怕葛利高里不相信她肚子里怀的孩子
是他的,由于分娩的时间日益迫近,她感到忧虑和恐惧,脸色焦黄,在
等待着什么。
最初几个月她一闻到油腥味儿就恶心,但是葛利高里没有理会,即
使他注意到了,他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不会特别放在心上。
这次谈话是在黄昏时候进行的。阿克西妮亚很激动,急切地注视着
葛利高里脸上的表情变化,但是他把脸扭过去朝着窗户,不断懊丧地咳
嗽着。
“你为么不早说?”
“我害怕,葛利沙??我以为你会抛弃我??”
葛利高里用手指头弹着床背,问道:
“快生了吗?”
“在救主节左右,我想??”
“是司捷潘的孩子吧?”
“是你的。”
“真的吗?”
“你自己算算呀??从砍树枝子那天??”

“别胡说啦,克秀什卡 !就是司捷潘的孩子,现在又有什
么办法呢?我是诚心诚意问你的。”
阿克西妮亚坐在板凳上,眼泪汪汪,急切的低语使她简直透不过气
来。
“我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你自个儿想想吧!??
我又不是有病的娘儿们??所以当然是你的孩子啦。可是你??”
葛利高里再没有提起这件事。他对待阿克西妮亚的感情中又掺上了
一种警惕的疏远和轻微的嘲弄与怜悯的新成分。阿克西妮亚缄默不语,
也不要求爱抚。一个夏天的工夫,她变得憔悴了,但是怀孕几乎一点也
没有损坏她的苗条身段:丰满的体态使她的圆肚子不太显眼,而消瘦的
面庞却使那对清秀的眼睛变得更加温柔、好看。这一年雇的短工少,所
以做饭的活儿也不累。
萨什卡爷爷以一种老年人的撒骄的依恋神情缠着阿克西妮亚。这可
能是因为她象女儿一样关心他:给他洗内衣,补衬衫,吃饭的时候,把
软的、香的东西挑给他吃,而萨什卡爷爷在服侍完马匹以后,就到厨房
挑水、搅烂煮了喂猪的土豆,什么事都帮着她做,他蹦跳着,摊开双手,
露出光秃秃的牙床,说道:
“你疼爱我,可是我也不愿意欠你的情!阿克辛尤什卡,就是把心
挖出来给你我都情愿。要知道,我要是没有女人的照顾就完蛋啦!你要
什么,只管说。”
由于叶甫盖尼·尼古拉耶维奇从中说项,葛利高里没有入营集训。
他去割草,偶然送老爷到镇上去一次,其余的时间就是跟他去打野鸭子,
① 也是阿克西妮亚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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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骑马去追野雁。轻松的温饱生活把他惯坏了。他变懒了,发胖了,
看上去要比本来的年龄大一些。只有一件事使他不能安心——马上就要
到来的入伍服役。既没有马,又没有装备,靠父亲置办,指望不大。葛
利高里把自己的和阿克西妮亚的工钱领到手就积攒起来,一个也舍不得
花,甚至连烟也戒掉了,希望能不向父亲低头,用自己攒的钱买一匹马。
老爷也答应帮助他。葛利高里预料父亲什么都不会给他的想法,不久就
证实了。六月底彼得罗来看望弟弟,言谈中提到父亲对他仍旧十分气恼,
曾经说过不给他置备战马,说叫他去参加地方部队吧。
“好吧,叫他先别高兴。我要骑自己的马去入伍。”(葛利高里把
“自己的”三个字说得特别重。)
“你打哪儿去弄呢?你能变出匹马来吗?”彼得罗咬着胡子,笑问
道。
“我变不出,就去讨一匹,再不就去偷一匹。”
“好样的!”
“我拿工钱去买一匹马,”葛利高里正经地解释说。
彼得罗坐在矮台阶上,询问了工作、饭食和工钱等方面的情况;他
嚼着已经咬得很短的胡子梢,对什么问题都点头称赞,问完话,在分别
的时候,对葛利高里说:
“你还是回家去住吧,不要翘尾巴啦。你想发大财吗?”
“我不想发大财。”
“你打算跟自己的婆娘过下去?”彼得罗换了个话题。
“跟哪个自己的婆娘?”“跟这个过下去吗?”
“我想,暂时是这样,怎么啦?”
“我只不过随便问问罢了。”葛利高里出去送他,最后问道:“家
里过得怎么样?”彼得罗从台阶的栏杆上解着马,笑了一声,回答说:
“你有好几个家,就象兔子有好几个窝。很好,凑合着过嘛。妈妈很想
你。现在干草已经收集完啦,堆了三大垛。”葛利高里很激动,打量着
彼得罗骑来的那匹剪短耳朵的老骒马,问道: “没有生驹儿吗?”
“没有,兄弟,原来是匹不会生驹儿的骒马。不过跟赫里斯托尼亚
换来的那匹枣红马生了一个小驹子。”
“生的什么驹子?”
“一匹小儿马,兄弟。这匹小儿马真是无价之宝!长腿,蹄关节很
正,前胸也很漂亮。会长成一匹好马的。”葛利高里叹了一口气。
“我很想念咱们的村子,彼得罗。想念顿河。这儿连流水都看不见。
真是个讨厌的地方。”
“来看望我们吧,”彼得罗哼哼着,把肚子贴在马的尖削的背上,
右腿跨了过去。
“好吧。”
“好,再见!”
“一路平安!”彼得罗已经走出了院子;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向站
在台阶上的葛利高里喊道:
“娜塔莉亚??我忘啦??出事啦??”
风象鹰一样在院子上空旋转,没有把最后几个字送到葛利高里的耳
边;彼得罗和马都笼罩在卷起的象一层丝绸般的尘埃里,葛利高里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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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挥了挥手,向马棚走去。
这年夏天来得很旱。雨稀水少,庄稼熟得早。刚刚割完黑麦,又该
割大麦了,遍地一片金黄,麦穗象刘海一样低垂着。四个临时雇来的短
工和葛利高里一同去割麦子。
阿克西妮亚很早就把饭做好了,她央求葛利高里带她一同去。
“还是家里呆着吧,为什么非去不可呢?”葛利高里劝她说,但是
阿克西妮亚坚持要去,匆忙披上头巾,跑出大门,去追拉着短工的大车。
阿克西妮亚怀着忧虑和欣喜的焦急心情盼望着的,葛利高里模糊地
有点害怕的事情,终于在割麦子的时候发生了。阿克西妮亚正在搂麦子,
感到一点预兆,就扔下耙子,躺到一个麦堆旁边。产前的阵痛不久就开
始了。阿克西妮亚咬着发黑的舌头,仰面躺在地上。短工在割麦机上吆
喝着马匹,绕着圈子,从她旁边过去。一个塌鼻子的青年短工,象木头
刨出来的黄脸上生满了密密层层的皱纹,在走过去的时候,朝阿克西妮
亚喊道:
“嗨,你怎么躺在这地方挨晒呀?起来,不然会把你晒化的!”
葛利高里叫别人替换他,从割麦机上下来,走到她跟前。
“你怎么啦???”
阿克西妮亚歪扭着那不听使唤的嘴唇,沙哑地说道:
“一阵一阵地疼。”
“说不叫你来??臭娘儿们,现在可怎么办啊?”
“你别骂啦,葛利沙!??哎呀!??哎呀!??葛利沙,套上车!
顶好是回家??唉,在这儿我怎么办???这儿都是些男子汉??”被
象铁箍箍住一样的疼痛折磨着的阿克西妮亚哼哼道。葛利高里跑过去牵
那匹在荒地上吃草的马。等套上马,把车赶过来的时候——阿克西妮亚
已经爬到一边去,趴在地上,头扎在一堆落满尘土的大麦里,嘴里不断
往外吐着由于疼痛嚼烂了的带芒的麦穗。她用两只陌生的鼓出的眼睛莫
名其妙地盯住了跑来的葛利高里,哼哼了一阵,就用牙齿咬住揉成一团
的围裙,好不叫短工们听见她那象牲口一样可怕的号叫。葛利高里把她
抱到车上,赶着马向庄园跑去。
“噢咦,慢点!??噢咦,要死啦!??颠—颠—颠—颠—死—
啦!??”阿克西妮亚披头散发的脑袋在车底板上翻滚着,用变得粗鲁
的嗓子喊道。葛利高里一声不响地用鞭子抽打着马,缰绳在脑袋顶上盘
旋,背后传来阵阵沙哑的哀号,但是他也顾不得回头看。阿克西妮亚用
手紧捧着两腮、大睁着疯狂的眼睛,在车上颠簸,大车在高高低低、还
没有压平的道路上左冲右闯。马在飞驰;马轭在葛利高里眼前晃动,马
轭顶端遮了一片高悬在空中,象琢磨好的宝石一样耀眼的白云。有一会
儿,阿克西妮亚停止了连续不断的、刺耳的哀号。车轮滚滚,阿克西妮
亚的不能自主的脑袋在车厢板上咚咚地撞着。葛利高里并没有立刻理会
到突然降临的寂静,等他醒悟过来,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躺在那里,
脸变得非常难看,一边脸颊紧贴在车厢板上。汗流如注,从额上流进深
陷下去的眼眶里。葛利高里抬起她的脑袋,把揉皱的制帽垫在下面。阿
克西妮亚斜着眼睛看了看,口气肯定地说道:
“葛利沙,我要死啦。好啦??一切都完啦!”
葛利高里哆嗦了一下。一阵突然袭来的冷气窜到了他的手指尖,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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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汗漉漉的脚上。他惊慌失措,想要说几句鼓励和亲热的话,可是没
有想出来;从直哆嗦的嘴唇里却冲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胡说,蠢娘儿们!??”他晃了一下脑袋,弯腰把身子弯成两截,
攥住阿克西妮亚的一条蜷得很不舒服的腿。
“阿克秀特卡,我的小斑鸠!??”
阵痛暂时饶了阿克西妮亚一会儿,可是再疼起来则十倍于前。阿克
西妮亚觉得向下坠的肚子里有个什么东西正在往外撞,她把身子弯得象
张弓,吓死人的哀号撕裂着葛利高里的心,他疯狂地赶着马。
在车轮的轰隆声中,他隐约地听到一声尖细的呼叫:
“葛——利——沙!”
他勒住缰绳,回头一看:阿克西妮亚摊开两手,躺在血泊里。发狂
的葛利高里跳下车来,跌跌绊绊向车后走去。■着阿克西妮亚喷着热气
的嘴,不是听出来的,而是猜出了她的话:
“咬——断——脐——带??用布——条扎——扎起来??从你衬
——衣上撕——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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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利斯特尼茨基的庄园——亚戈德诺耶——就象个木节子似的长在辽
阔干涸的山涧里。风向常变,时而刮南风,时而刮北风;太阳在浅蓝色
的天空飘移;暑热未尽,秋天就踩着夏天的衣襟,带着沙沙的落叶声,
跟踪而来。严寒和暴风雪送来隆冬,可是亚戈德诺耶却整年累月在麻木
的寂寞中抽搐,与外界隔绝的日子,就象孪生姐妹似的,一模一样,天
天逝去。
红眼圈、象爱咬舌的女人似的黑鸭子依然是那样一瘸一瘸地在院子
里晃,珠鸡就象一滴滴小雨点似的落满院子,羽毛已丰满的孔雀在马棚
顶上猫声猫气地喵喵叫唤。老将军很喜欢各种各样的鸟,就是打伤了的
仙鹤也照样养起来,十一月里,这只受伤的鸟,一听见在天空中自由飞
翔的仙鹤的模糊召唤,它就发出震人心弦的、铜钟似的哀鸣。可是它飞
不起来了,被打断的翅膀僵死地垂着,将军从窗户里■着仙鹤弯下脑袋
跳着、想从地上飞起来的样子,就咧着白胡子的嘴大笑起来,低沉的笑
声在洁白空荡的客厅里回响飘荡。
韦尼阿明依然是那样高高地擎着毛茸茸的脑袋,僵直的大腿哆嗦
着,整天坐在堂屋的箱子上一个人玩牌,玩得直发昏。吉洪依然是那样
在嫉妬自己的麻子情人对萨什卡,对长工,对葛利高里和老爷的亲昵态
度,甚至连仙鹤也嫉妬起来,因为卢克里娅也用那种寡妇的过分的柔情
来照顾它。萨什卡爷爷有时喝得酩酊大醉,走到窗户前,向老爷讨个二
十戈比的铜币。
整个这些日子里,只有两件事情惊动了这昏昏沉沉的、发了霉的生
活:一是阿克西妮亚生孩子,再就是丢了一只大种鹅。对于阿克西妮亚
生的小女孩,大家很快就习惯了,至于鹅,人们在树林外边的坑里找到
了几根鹅毛 (看来是被狐狸拖去了)——于是大家又都安静下来。
老爷每天早晨醒来,就把韦尼阿明叫去。
“你做了个什么梦?”
“真是一个神奇的梦。”
“讲讲!”地主手里卷着烟,简短地命令说。
韦尼阿明讲起来。如果是没有趣味的或是可怕的梦,地主就会生气
地骂道:
“唉,你这个胡涂虫,畜生!胡涂人做梦也是胡涂的。”
后来韦尼阿明学乖了,就自己来杜撰有趣的和迷人的梦。使他苦恼
的是:总要不断编造新梦,你看他,提前几天就开始编造迷人的梦了。
他坐在大箱子上,把一张张就象他的老脸一样鼓胀和油污的纸牌噼噼啪
啪地往小毯子上摔着,眼睛呆呆地凝视着一点,在杜撰新梦哪,到后来,
竟发展到这种地步,连个真梦都做不成了。一睡醒,他就拼命去回忆梦
境,但是脑子里却是一片空虚——象例过似的,光溜溜,黑漆漆,一无
所有,别说是梦,连张人脸也没有见到。
韦尼阿明为冥思苦索那些并不奇妙的假梦弄得才思枯竭,而老爷却
大发雷霆,打断了说梦者炒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剩饭,骂道: “混蛋家伙,
这个讲马的梦,星期四就已经讲过一次啦。他妈的,你是怎么回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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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梦见了一回,尼古拉·阿列克塞耶维奇!说老实话,我真的
又梦见了一回,”韦尼阿明毫不在乎地撒着谎。十二月里,葛利高里被
公差叫到维申斯克镇公所去。他领了一百卢布的买马钱和一张在圣诞节
第二天到马尼科沃镇征兵站去报到的通知。葛利高里从镇上回来的时候
真是束手无策:圣诞节已经快到了,但是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用官
家发的钱和自己积蓄的钱,在奥布床夫斯克村花一百四十卢布买了一匹
马。他是和萨什卡爷爷一同去的,买了一匹相当不错的马:六岁口,枣
红色,屁股下垂;这匹马只有一块不易看出的伤痕。萨什卡爷爷捋着胡
子说道:
“你再买不到更便宜的啦,长官们是看不出的。他们没有那么聪
明。”
从那里回来的时候,葛利高里就骑在这匹刚买来的马上,慢走快跑
都试了一下。离过圣诞节还有一个星期,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亲自
到亚戈德诺耶来了。他没有把套在爬犁上的骒马赶进院子,拴在篱笆上,
一瘸一拐地向下房走去,捋着耷拉在皮祆领子上象一把茜草似的大胡子
上的冰琉璃。葛利高里从窗户里一看见父亲,就慌张起来。
“你看,这是怎么的!??父亲!??”
阿克西妮亚不知道为什么跑到摇篮跟前去裹起孩子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带着一阵寒气走进了屋子;他摘下风帽,
朝圣像画过十字,用缓慢的目光向室内四下扫了一眼。
“你们日子过得很好啊。”
“您好,爸爸,”葛利高里从凳子上站起来,回答父亲的问候,向
前迈了一步,站到屋子当中。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把一只冰冷的手伸给葛利高里,然后坐在
凳子边上,裹了裹皮袄大襟,打量着呆立在摇篮旁边的阿克西妮亚。
“准备去入伍啦?”
“不然怎么办呢?”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有说话,仔细地打量了葛利高里半天。
“脱脱衣裳吧,爸爸,大概冻坏了吧?”
“不要紧。禁得住。”“生上火壶吧。”
“谢谢啦。”他用手指甲往下刮着皮袄上的一个陈泥点,说道:我
给你送装备来啦:有两件外套、一副马鞍子、一条裤子。去拿进来??
都在那儿。”葛利高里也没有戴帽子就跑了出去,从爬犁上搬来两个口
袋。
“什么时候出发?”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面问着,一面站起
身来。
“圣诞节的第二天。怎么,爸爸,你要走吗?”
“我得早点回去。”他和葛利高里告了别,仍然一面打量着阿克西
妮亚,一面向门口走去。已经抓住门把手了,他又朝摇篮那边看了一眼
说道: “母亲叫我向你问候,她的腿又疼起来啦。”他沉默了一会儿,
好象是要举起什么重东西似的,吃力地说道: “我来送你到马尼科沃镇
去报到。你好好准备吧。”他戴上厚厚的羊毛织的手套,走了出去。阿
克西妮亚因为受了这样的侮辱,脸色灰白,没有说一句话。葛利高里走
着,斜眼望着她,故意踏在一块咯吱咯吱响的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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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第一天,葛利高里赶着爬犁送利斯特尼茨基到维申斯克
去。
老爷在教堂做完了祈祷,然后在他的堂妹——一个女地主——家里
吃过早饭就吩咐套车。
葛利高里还没有吃完那盘有一块猪肉的油腻菜汤,就站起身来,向
马棚走去。
套在这辆轻便、城里式样爬犁上的是一匹叫 “石拜”的奥勒尔种圆
斑灰色大走马。葛利高里勒紧马缰,把马牵出马棚,急忙套上爬犁。
寒风飘洒着鹅毛大雪,银色的风雪在院子里呼啸翻滚。花圃外面的
树上都挂着一层毛茸茸的薄霜。风把霜花吹落,飘散在空中,太阳一照,
映出了神奇的彩虹般的光彩。屋顶上,正冒着斜烟的烟囱旁边,有几只
寒鸦在呱呱叫着。它们被脚步声惊起,飞去,象一团团灰色的棉絮在屋
顶上飞翔盘旋,然后闪着蓝光,掠过紫色的晨空,向西边的教堂飞去。
“请去禀报一声,就说爬犁套好啦!”葛利高里向跑到台阶上来的
使唤丫头喊道。
地主走了出来,把胡子藏在貉绒皮大衣领子里。葛利高里给他把腿
盖好,把缝着穗子的狼皮车毯扣上。
“使劲抽这个家伙!”地主用眼睛指着大走马说。葛利高里在车夫
座上超后仰着身子,伸直的手里攥着绷紧的、颤动着的马缰绳,他担心
地向斜坡看了一眼,记起了那次在初雪的爬犁道上,老爷曾因他不小心,
爬犁颠簸了一下,在他脑后勺上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有劲儿,一点
也不象老头子打的。驰到桥上,顺着顿河走的时候葛利高里才放松了缰
绳,用手套擦了擦被风吹得火辣辣的两颊。两个钟头就奔回亚戈德诺耶。
一路上老爷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偶尔用弯起的手指头敲敲葛利高里的脊
背,叫道: “停一下,”便转过身去,背着风,卷起纸烟来。从山坡上
向庄园驰去的时候,老爷问道: “明天一早就走吗?”葛利高里侧过身
子来,费劲地张开冻僵的嘴唇。
“一朝走,”他把“早”字说成了“朝”字。他那冻僵了的舌头好
象肿胀起来,紧贴在牙床上,吐字不清。
“钱都领到了吗?”
“领到了。”
“不要挂念老婆,她会好好过下去的。要出色地去服役。你爷爷是
个很勇敢的哥萨克,你也要,”老将军的声音变得更低沉 (利斯特尼茨
基为了避风把脸藏到大衣领子里)。
“你也要保持你爷爷和你父亲的荣誉。你父亲好象在皇上阅兵时,
曾因骑术高超,得过头奖,是吧?”
“是,是我父亲。”
“好,就该这样!”地主严厉地好象是在威胁似的结束了谈话,然
后把整个脸都藏到皮大衣里。
葛利高里把大走马的缰绳递给萨什卡爷爷,就往下房走去。
“你父亲来啦!”萨什卡爷爷往马背上披着马衣在他身后喊道。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坐在桌边吃肉冻。
“快喝醉啦,”葛利高里打量着父亲的显得温和的脸,心里断定。
“回来啦,当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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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都冻僵啦,”葛利高里拍着手回答说,又转脸朝着阿克西妮
亚说: “给我解开风帽扣子,手冻得不听使唤了。”
“你算碰上啦,这风简直象有意跟你为难似的,”父亲嘴里吃着,
耳朵和大胡子抖动着,嘟哝说。
这一回他变得亲热多了,简单地、主人似地吩咐阿克西妮亚说:
“再切一点面包来,别舍不得!”
他从桌边站起来,到门口去抽烟,装作无意似的摇了两下摇篮,把
大胡子伸进小帐子里去,问道: “是哥萨克吗?”
“是个姑娘,”阿克西妮亚替葛利高里回答说,但是一看到老头子
的脸上露出的不满神色,而且还凝结到大胡子上,就急忙补充说: “长
得很漂亮,什么地方都象葛利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本正经
地审视了在一堆破布片里伸出的小黑脑袋,很自豪地证实说: “是我们
家的血统??嗯哼??你这个小家伙!??”
“你是怎么来的,爸爸?”葛利高里问道。
“坐爬犁来的,套的小骒马和彼得罗的战马。”
“你套一匹,再把我那匹马套上。”
“不用,让它空着走吧。倒是一匹好马。”
“你看过啦?”
“略微看了看。”由于他们俩都被同样的思想所困扰,就越去扯些
鸡毛蒜皮的事儿。阿克西妮亚坐在床上,就象浸在水里一样,没有插嘴
说话。胀得硬邦邦的奶子把上衣的扣子都撑开了。生孩子以后,她明显
地胖了,增添了一种充满信心的、新的幸福神韵。他们睡得很晚。阿克
西妮亚紧靠着葛利高里,眼泪和没有吃完奶的奶子流出的乳汁浸湿了他
的衬衣,她低语道: “我想你都会想死的??我一个人怎么过呀?”
“别怕,”葛利高里也同样地低声安慰她说。
“夜长??孩子又不睡??我会想你想瘦的??你想想吧,葛利
沙,要整整苦守四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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