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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19 肖洛霍夫(苏联)
“听说,古时候要服役二十五年呢。”
“古时候与我有甚相干??”
“好,别说啦!”
“这该死的军役,拆散人家的魔鬼!”
“休假的时候我会回来的。”
“休假,”阿克西妮亚说,“顿河要流去多少水,才能把你等回
来??”
“别哭啦??看你就象秋天的毛毛雨:哭起来就没有完啦。”
“叫你换成我来试试看!”
葛利高里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阿克西妮亚喂过孩子,用胳膊支
撑着身子,不眨眼地瞅着葛利高里脸上蒙眬的黑线条,心里在跟他告别。
她想起了在她卧房里劝葛利高里上库班去的那天夜晚,也是这样,只是
那天晚上有月亮,把窗外的院子照得雪亮。
此情依旧,葛利高里还是那个,又不是那个了。背后已经拖了一条
漫长的、日复一日踏出的羊肠小道??
葛利高里翻了一下身,模糊地说:
“在赤杨村??”又不作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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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克西妮亚也想入睡,但思潮澎湃,就象风吹干草堆一样,把一丝
睡意,全卷走了。一直到天亮她都在反复思量那句没头没尾的梦话,寻
思它的含义??结满霜花的窗上刚一透亮,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就
醒了。
“葛利高里,起来吧,天快亮啦!”
阿克西妮亚爬起来,穿上裙子;叹着气,找了半天火柴。
等到吃完早饭,收拾停当的时候——天已破晓。曙光象蓝色的波浪,
在晴空荡漾。篱笆好象栽在雪里似的,清晰地、参差有致排列在那里,
黑魆魆的马棚顶上,笼罩着一片温柔的紫色烟雾。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去套爬犁。葛利高里挣开疯狂亲吻他的阿
克西妮亚,去跟萨什卡爷爷和其他的人告别。
阿克西妮亚把孩子裹好,出来送行。
葛利高里亲了亲女儿的湿润的额角,朝马匹走去。
“坐爬犁吧!”父亲一面策动马匹,一面喊叫。
“不,我骑马。”
葛利高里故意慢腾腾地勒了勒马肚带,骑上马去,理着缰绳。阿克
西妮亚用手指头摸着他的腿,不住地说:
“葛利沙,等等??我好象还有什么话忘了跟你说??”她茫然地
浑身哆嗦着,皱着眉头在苦思。
“好,再见吧!好好照看孩子??我得上路啦,你看爸爸已经走远
了??”
“等一等,亲爱的!??”阿克西妮亚左手抓住冰冷的马镫,右手
紧抱着怀里的孩子,恋恋不舍地看着他,腾不出手去擦那从睁得大大的、
一眨不眨的眼睛里涌出来的满面泪水。
韦尼阿明走到台阶上来喊道:
“葛利高里,老爷叫你!”
葛利高里骂了一声,扬鞭策马,冲出院子。阿克西妮亚跟在他后面
跑,深陷进院子里的雪堆里,笨拙地往外拔着穿毡靴子的脚。
葛利高里在山顶上追上了父亲。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他回头看了看。
阿克西妮亚依然紧抱着怀里的孩子,伫立在大门口。寒风吹舞着她那艳
红的头巾角儿,在她的肩头飘舞。
葛利高里追到爬犁旁边。爷俩都缓缰而行。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
奇扭过身子,背朝着马问道:
“这么说,你是不想和你妻子一起过了?”
“这些旧话??别再提啦??”
“果真一点也不想???”
“当然啦。”
“你没听说,她寻过短见吗?”
“听说啦。”
“听谁说的?”
“有一回送老爷到镇上去,遇到咱村里的人,他们说的。”
“你不怕上帝怪罪吗?”
“爸爸,说实在的,这有什么法子??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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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跟我讲他妈的鬼话!我是好心好意和你说,”潘苔莱·普罗珂
菲耶维奇怒气冲冲,脱口骂道。
“你也看见了,我已经有了孩子,还有什么说的?现在已经不能破
镜重圆啦。”
“当心,养活的是不是别人的孩子?”
葛利高里脸色苍白:父亲正触动了他那还没有完全长好的伤口。自
从孩子生下来以后,葛利高里瞒着阿克西妮亚,也瞒着自己,心里一直
在痛苦地怀疑着。每天夜里,等阿克西妮亚睡了以后,他常常走到摇篮
跟前去仔细察看,在孩子黝黑、红润的小脸上寻找跟自己相象的地方,
但每次都是疑惑重重的离开摇篮。司捷潘的皮肤是深红色的,几乎也是
黝黑的,——怎么能知道,是谁的血在小孩皮肤下面蓝色的血管里循流
呢?有时候他觉得女孩儿象自己,有时候又伤心地发现,她太象司捷潘
了。葛利高里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只有阿克西妮亚生她时,他从草原
上把抽搐阵痛的阿克西妮亚拉回来的痛苦记忆。有一次 (阿克西妮亚正
在厨房里做饭),他把孩子从摇篮里抱出来换尿布,突然感到一种刺心
的痛楚。他偷偷弯下身去,咬了咬孩子扎煞着的小红脚趾头。
父亲毫不怜惜地刺痛了他的伤处,葛利高里把手掌放在鞍头,沙哑
地回答道:
“不管是谁的,总不能把孩子扔了啊。”
潘苔莱·普罗阿菲耶维奇用鞭子往马身上抽了一下,连头也没回说
道:
“那一回,娜塔莉亚的相貌就全毁啦??脑袋也歪了,象中了风似
的。割断了一很大筋,所以脖子总是歪着。”
他不再作声了。爬犁的滑杠轧着积雪,吱吱响着;葛利高里的马打
着滑儿,蹄子哒哒地响着。
“如今她怎么样啦?”葛利高里用心地从马鬃里往外抠着被汗渍透
了的牛蒡花瓣。
“如今算是全好啦。躺了七个月。三一节的时候眼看就要死啦。潘
克拉季神甫已经为她作了临终祈祷??但是后来又苏醒过来啦。从那时
候起就一天比一天好起来,而且能够走路啦。她用镰刀向心窝里刺,可
是因为手哆嗦,刺歪啦,要不就完啦??”
“快往山下赶吧。”葛利高里挥动鞭子,站在马镫上,驰马追过父
亲,马蹄扬起的雪飞溅到爬犁上。
“我们要把娜塔莉亚接回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跟在他后
面喊道。
“她不愿意住在娘家啦。前几天我看到她,叫她回咱们家里来。”
葛利高里没有回答。爷儿俩一直沉默着跑到第一个村庄,潘苔莱·普
罗珂菲耶维奇再没有提起这件事。
一天走了七十俄里。第二天傍晚掌灯时分,他们赶到了马尼科沃镇。
“请问维申斯克镇的人驻扎在哪一条街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
维奇向遇到的第一个人问道。
“顺着大街往前走。”
他们住宿的房子里已经住了五个新兵和几个来送儿子入伍的父亲。
“你们是哪个村子里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往板棚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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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马,询问道。
“奇尔河来的,”黑暗里有人粗声回答说。
“哪个村子的?”
“有卡尔金村的,有纳波洛夫村的,有利霍维多夫村的,你们是打
哪儿来的呀?”

“我们是‘咕咕村’来的,”葛利高里卸着马鞍子,抚摸着马鞍子
下面出了汗的马背笑着回答说。
第二天早晨,维申斯克镇的镇长杜达列夫把维申斯克区的新兵带到
医务委员会去。葛利高里看到了本村同龄的青年们;米吉卡·科尔舒诺
夫骑着一匹浅棕色的高头大马,备着一副崭新、锃亮、讲究的鞍子、华
丽的肚带和银光闪闪的笼头,那天一清早,他骑马去井边饮马,看见葛
利高里站在住所的大门口,他用左手扶着歪戴着的制帽,没打招呼就跑
过去了。新兵在区公所的冷屋子里依次脱光衣服检查身体。几个军队里
的文书和军区兵站副长官助理在奔忙,穿着短筒漆皮靴的军区司令的副
官在不停地来回溜达;手指上镶黑宝石的戒指和美丽的黑眼睛里微肿的
粉红色白眼珠,把洁白的皮肤和肩章衬得更加显眼。屋子里传出军医们
的谈话和命令的片断。
“六十九。”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给我一支化学铅笔,”靠门口的一个醉醺
醺的声音沙哑地说。
“胸围??”
“是,是,这是明显的遗传现象。”
“梅毒,记下来。”
“你用手捂什么呀?又不是大姑娘。”
“这体格有多壮??”
“??村庄是这种疾病的温床。必须采取断然措施。我已经报告了
将军大人。”
“帕维尔·伊万诺维奇,请您看看这个家伙。体格有多壮,啊?”
“嗯—好??”
葛利高里和一个丘卡林斯克村的红头发高个青年一同脱了衣服。从
门里走出一个文书,背上的制服皱着,清脆地喊道:
“潘菲洛夫·谢瓦斯季扬和麦列霍夫·葛利高里。”
“快点!”葛利高里身旁的人红着脸,往下脱着袜子,害怕地耳语
说。
葛利高里冻得背上全是鸡皮疙瘩,走了进去。他那黝黑的身子闪着
老橡树皮般的光泽。屋角的磅秤上站着一个脱得精光、颧骨高高的小伙
子。一个看来好象是医生的人移动着磅秤上的砝码,喊道:
“四普特,十封特。下来。”
这种带侮辱性的体格检查使葛利高里很受刺激。一个穿着白衣服的
白发医生,用听诊器听过他的内脏,另一个年轻点的医生翻了翻他的眼
皮,看了看舌头,第三个戴着玳瑁边眼镜的医生搓着自己衣袖卷到胳膊
肘上的手,在他背后转了半天,然后说了声:
① “咕咕村”是鞑靼村的别名, “咕咕”是布谷鸟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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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磅秤上去。”
葛利高里站到有凸纹的、冰冷的磅秤台上去。
“五普特,六封特半,”司磅员把铜砝码碰得当地响了一声,报数
说。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个子并不特别高??”白头发的医生扭着
葛利高里的手,转着他的身子,嘟哝说。
“奇—怪!”另外那个年轻些的医生结结巴巴地说道。
“多重?”一个坐在桌子旁边的人惊愕地问道。
“五普特零六封特半,”白头发的医生没有把挑起的眉毛放下来回
答说。
“送到禁卫军去好吗?”军区兵站长官把梳得光光的黑脑袋俯到跟
他并坐在桌边的人的耳边,问道。
“满脸强盗相??太野蛮。”
“喂,转过身来!你背上长的是些什么?”一个戴上校肩章的军官
不耐烦地用手指头敲着桌子,喊道。
白头发的医生在嘟哝些什么,葛利高里把背转向桌子,竭力抑制着
浑身的哆嗦,回答道: “春天我着了凉。起了些小肿泡。”检查快完的
时候,几个军官坐到桌边嘀咕了一阵,决定: “到普通部队。”
“分配到第十二团去,麦列霍夫,听见了吗?”这才叫葛利高里出
去了。当他往门口走去的时候,听到了一阵嫌恶的低语: “不——行—
—啊,你们诸位想想看,皇上看到了这副凶相,那会怎么样?单是他那
眼睛??”
“是个杂种!大概有东方血统。”
“而且身上也不干净,有肿疮??”
在外面排队等候的同村人围住葛利高里,纷纷追问:
“喂,怎么样,葛利什卡?”
“分到哪儿去啦?”
“大概是分到阿塔曼斯基团去了吧?”
“你多重?”
葛利高里一条腿站着,把另一条腿伸进裤筒里,不高兴地骂道:
“别缠我了行不行,你们他妈的问什么呀?分到哪儿去?分到十二
团去啦。”
“科尔舒诺夫·德米特里和卡尔金·伊万。”文书探出脑袋叫唤。
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扣皮袄扣,从台阶上跑下来。
融雪时节的风吹来暖意,路上积雪已经融完了的地方冒着热气。几
只母鸡咯咯叫着穿过街道,几只白鹅在一片水洼里戏水,激起了一道道
的斜波纹。橙红色的鹅掌象严霜打过的秋叶,在水中泛出浅红色。
过了一天,开始检查马匹。许多军官在广场上走动起来;一个兽医
和一个拿着量尺的医生助手,晃动着军大衣的前襟走了过去。沿着教堂
的围墙,各种毛色的马匹排成长长的一列。维申斯克的镇长杜达列夫从
磅秤那里滑滑跌跌地向放在广场中间的小桌跑去,一个文书在那里记录
检查和过磅的结果,兵站长官对年轻的中尉解释着什么,生气地跺着脚,
走了过去。
葛利高里的号码是一百零八号,他把马牵到磅秤那儿去。量过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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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每一部分,过了磅,马还没有来得及从磅秤台上走下来,——兽
医带着那种习惯的权威架势又扳开它的上嘴唇,看了看牙齿;他用力按
摸着马,摸了胸部的筋肉,象蜘蛛爬一样捯动着强有力的手指头,一直
向腿部摸下去。他揿了揿膝盖关节,敲了敲筋头上的韧带,捏了捏马蹄
距毛上部的骨头??
兽医把不安地竖起耳朵的马又是听,又是摸,折腾了半天,然后摇
摆着白大褂的衣襟,向四周散发着刺鼻的石炭酸气味,走开了。
葛利高里的马检验不合格。并不象萨什卡爷爷预料的那样,老练的
兽医还很有点儿 “聪明”,竟发现了萨什卡爷爷说的那块隐蔽的伤痕。
激动的葛利高里和父亲商量了一下,过了半点钟,钻了个空子,把
彼得罗的马牵到磅秤上去,兽医几乎没有检查就认为合格了。
葛利高里就在附近找了块干燥地方,铺开马衣,把自己的全部装备
放在上面;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后面牵着马,跟一个也是来送儿
子的老头子聊起天来。
一位穿着浅灰色军大衣、戴着银白色的卷毛羊皮帽子、白头发、高
身材的将军挥舞着戴白手套的手,左腿总比右腿抬得稍微高一些,从他
们身旁走过去。
“这就是军区司令,”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后面碰了碰葛利
高里,小声说。
“大概是位将军吧?”
“马克耶夫少将。这个鬼东西,厉害得很!”
一群从各团和各炮兵连队派来的军官跟在司令的后面。一个肩部和
臀部都很宽、穿着炮兵制服的上尉,对身旁的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的一
位高个、漂亮的军官——大声说道:
“??这他妈的怎么一回事呀!一个爱沙尼亚的小村子,老百姓大
都是暗白皮肤,可是这个姑娘却与众不同,而且还远不止她一个!我们
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推测,后来我们才弄明白,二十年前??”军官们已
经走了过去,离开了葛利高里把自己的哥萨克装备摊放在马衣上的地
方,顶着风,他只是模糊地听到了被军官们的笑声淹没了的炮兵上尉说
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是你们阿塔曼斯基团的一个连在那个小村子
里驻扎过。”
文书用哆哆嗦嗦、沾满紫墨水的手指头扣着上衣的钮子,跑了过去,
军区兵站副长官在他身后,生气地喊道:
“要三份,告诉过你啦!我要关你禁闭!”
葛利高里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文武官员的陌生的面孔。从他面前走过
去的副官把两只苦闷、湿润的眼睛在他身上停了一下,遇到葛利高里的
注意的目光,就扭转身去;一个老中尉不知道为什么很激动,黄牙齿咬
着上嘴唇,几乎是跑着在追这位副官。葛利高里看见中尉的红眉毛上方
有一颗小疣子在哆嗦,直打他的眼皮。
葛利高里的脚边,铺着一条没有用过的马衣,上面依次放着一副马

鞍,鞍架用铁皮包着,漆成绿色,马鞍有前袋和后袋 ;两件军大衣,两
① 前袋用来装喂马的草料,后袋装哥萨克自用的杂物和口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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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裤子,一件制服,两双靴子,一件衬衣,一封特零五十四佐洛特尼克②
饼干,一个罐头,麦粒,以及一个骑士必需的其他各种食品。
在打开的口袋里有一串——供四只蹄子用的——马掌和一些马掌
钉,都用油浸过的破布包着,一个装着两根针和一团线的针线包,一条
毛巾。
葛利高里又瞅了一眼自己的装备,蹲下去,用袖子擦了擦油污的驮
载扣带的边缘。检查委员会从广场的一头慢慢地顺着在马衣旁排列着的
哥萨克面前走过。军官和长官们仔细地检查哥萨克的装备,掖起浅灰色
军大衣的前襟,蹲下去翻看鞍袋,检查针线包,用手掂量着饼干口袋的
分量。
“小心,伙计们,看那个细高挑儿,”站在葛利高里旁边的一个小
伙子,指着那个军区兵站长官,说道, “他就象公狗挖黄鼠狼洞那样乱
翻一气。”
“瞧,瞧,妈的!??把口袋翻得乱七八糟!”
“一定是有问题呗,要不然谁愿意找麻烦。”
“他要干什么,难道要数马掌钉子吗???”
“真是只公狗!”
检查委员会成员越走越近,谈话也渐渐沉寂下来,再过几个人就轮
到葛利高里了。军区司令左手拿着手套,右手摇晃着,胳膊肘连弯也不
弯。葛利高里立正站好,父亲在后面咳嗽不停。风在广场上散布马尿和
融雪的气味。不很高兴的、象是喝醉酒似的太阳向下望着。
一群军官在葛利高里旁边那个哥萨克面前检查了一会儿,然后就一
个一个地向他走过来。
“姓什么,叫什么?”
“麦列霍夫·葛利高里。”
兵站长官捏着军大衣的腰带把大衣提起来,闻了闻衣服里子,很快
地数了数钮扣;另一个戴着少尉肩章的军官,在手里揉了揉上等呢子做
的裤子;第三个军官拼命弯下腰,摸着袋子里的东西,以致风把军大衣
襟都卷到了背上。兵站长官好象是摸烫手的热东西似的,用小手指和大
拇指小心翼翼地碰碰包着马掌钉的破布,吧嗒着嘴唇数着马掌钉。
“为什么只有二十三个钉子?这是怎么回事?”他怒气冲冲地抖了
抖破包布的角问道。
“绝对不会,大人,一定是二十四个。”
“难道我是瞎子吗?”
葛利高里慌慌张张地展开了卷着第二十四个钉子的布角,粗糙的黑
手指头稍稍碰到了兵站长官白嫩的手指头上。兵站长官忙把手往回一
缩,好象被扎了一下似的,在灰军大衣侧面擦了擦;厌恶地皱起眉头,
戴上了手套。
葛利高里看到了这些动作;他挺直身子,恶狠狠地笑了。他们的视
线相遇,兵站长官的脸颊尖上涨红了,他提高了嗓门喊道:
“你这是什么眼神?什么眼神,啊?哥萨克???”他那颧骨旁边
有道刮脸刮破的伤痕的脸颊立刻从上到下都涨红了。
② 佐洛特尼克是俄国旧的重量单位,等于四.二六六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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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驮载扣带弄得乱七八糟?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是哥萨
克还是穿树皮鞋的庄稼佬???你父亲在哪儿?”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揪了一下马缰绳,向前迈了一步,瘸腿碰
了一下站好。
“你不懂得当兵的规矩吗???”怒气冲天的兵站长官向他大发雷
霆,他因为打牌输了钱,从早晨起就很不高兴。
军区司令走了过来,兵站长官才安静了。军区司令用靴尖踢了踢鞍
架子,——打了个嗝儿,向下一个人走去。葛利高里要编入的那个团迎
接新兵的军官,很有礼貌地把什么都仔细翻看一遍,连针线包也没有放
过,他最后一个离开,倒退着,背风点上了一支烟。
过了一天,从切尔特科沃车站向利斯基——沃罗涅什开出了一列火
车,这列红色车厢编成的列车装载着哥萨克、马匹和粮秣。
葛利高里靠着马槽站在一节车厢里。车厢的门大敞着,陌生、平坦
的田野从车门前滑过,一片片浅蓝色温柔的树林在远处旋转。
马匹咯吱咯吱地嚼着干草,由于蹄子下面的车板直跳动,所以不住
地在捯动着。
车厢里散发着草原的苦艾、马汗和春天融雪的气味。远处,地平线
上,耸立着一片片浅蓝色的,象黄昏时晦暗的星星一样,在沉思的、高
不可攀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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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三
第一章
一九一四年的三月,在一个解冻的欢乐的日子,娜塔莉亚回到公婆
家里来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正用毛茸茸的灰色树枝修补被公牛
撞坏的篱笆。屋顶上往下滴着雪水,冰琉璃闪着银光,屋檐上留有一道
道过去什么时候流过雨水的、象松焦油似的漆黑的痕迹。
渐有暖意的红太阳,象只温柔可爱的小牛犊,紧紧蜷伏在积雪已经
融化的山岗上,土地已经松软,顿河沿岸陡斜的石灰岩的山岗上,有些
地方已经露出一片一片的土地,嫩草闪着翡翠般的新绿。
变了样子的、瘦弱的娜培莉亚,从后面走到公公跟前,弯下伤残的
歪脖子行了个礼。
“您好啊,爸爸。”

“娜塔莉尤什卡?你好啊,亲爱的,好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
维奇忙乱起来。从他手里落下来的树枝弯了一下,就伸直了。
“你怎么面也不露啦?好,进屋去吧,你瞧吧,母亲看见你会有多
高兴。”
“爸爸,我回来啦??”娜塔莉亚迟疑地伸开一只手,转过身子去。
“如果您不撵我走的话,我就永远住在您这儿啦??”
“你说的什么话呀,你怎么啦,亲爱的!难道你是外人吗?葛利高
里来信说??好孩子啊,他叫我们问候你呢。”
他们一同往屋子里走去。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慌慌张张,一瘸
一拐地走着,非常高兴。
伊莉妮奇娜抱住娜塔莉亚,老泪纵横,嘴里嘟囔着:
“你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孩子会把他迷住的。好,坐下吧。拿
些饼给你吃,好吗?”
“耶稣保佑,妈妈。我这不??来啦??”
满脸红光的杜妮亚什卡从宅旁的小院子里跑进厨房,跑着就伸手抱
住了娜塔莉亚的两膝。
“没有良心的!把我们都忘啦!??”
“你疯啦,骒马!”父亲假装严厉地朝她喊道。
“你长得这样大啦??”娜塔莉亚低着头,把杜妮亚什卡的两手分
开,仔细打量着她的脸。
一时,大家都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起话来,一会儿又都沉默不语。伊
莉妮奇娜一手托着脸,在暗自悲伤,痛心地打量着已经不似先前的娜塔
莉亚。
“永远住在我们这儿啦?”杜妮亚什卡抚摸着娜塔莉亚的手,问道。
“谁知道他??”
“那有什么说的,你是他的发妻,还能上哪儿去住呢!留下来吧!”
伊莉妮奇娜决定说,她殷勤地招待着儿媳妇,不断地在桌子上推动着装
满肉饼的陶土盘。
娜塔莉亚是经过了长期的动摇之后,才回到公婆这里来的。父亲不
① 也是娜塔莉亚的爱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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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她来,千方百计地劝说:又是责骂,又是羞辱,但是她自从恢复健康
以后,看见自己家的人就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在父母家里简直成了个陌
生人。自杀的尝试使她和自己的亲人疏远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
自从送葛利高里入伍以后,就一直在劝诱她。他下了决心,要把她接回
来,设法与葛利高里和解。
从那天起,娜塔莉亚就留在麦列霍夫家了。达丽亚表面上并没有表
示出什么不满;彼得罗的态度却是殷勤而又亲切,至于达丽亚偶尔的白
眼,娜塔莉亚却从杜妮亚什卡那热情的依恋和公婆亲生父母般的爱怜中
得到补偿。
在娜塔莉亚回到公婆家来的第二天,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逼着
杜妮亚什卡照自己的意思给葛利高里写了一封信。
我们的亲爱的儿子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你好!你的父亲和你
母亲瓦西莉萨·伊莉妮奇娜诚心诚意地向你问候。你的哥哥彼得罗·潘
苔莱耶维奇和嫂子达丽亚·玛特悦耶芙娜向你致敬,祝你健康和平安;
还有你的妹妹叶芙多基亚和全家老少都向你问好。你二月五日发的信,
我们已经收到了,为此我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如果象你信末说的,你的马后腿碰伤了前腿,那么可以给它擦点猪
下水油。你知道,如果路不滑或者没有冰的话,那么后腿就不要钉马掌。
你的妻娜塔莉亚·米伦诺芙娜和我们住在一起,她很健康、平安。
母亲寄给你一点樱桃干和一双毛袜子,还有猪油和各种土产。我们
生活都很好,身体很健康,可惜的是达丽亚的孩子死了,这是要告诉你
的。前两天我和彼得罗修了修板棚,他嘱咐你要好好照看马。母牛都生
了犊,老骒马的奶头鼓起来了,看来,它的肚子里有小马驹在跳啦。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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