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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1)

_17 肖洛霍夫(苏联)
榈,因此,俄罗斯人就把这个节日叫柳树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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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两手倒换着,抓住了马套。激流总想把他从马的身边冲走,极力想
把他的手指扯开。他全身冻得火烧火燎似的,好容易才挣扎到枣红马的
脑袋跟前,那马的两只充满死亡恐怖和疯狂的血红眼睛正直盯着葛利高
里的两个大睁着的瞳孔。
溜滑的皮缰绳从葛利高里手里松脱了好几次;他洑着水,又抓住了,
但是缰绳又接连几次从手中滑脱;有一次,他刚抓到,脚也突然触到了
地面。
“喔——喔!!!”他使足劲拉着,向前一冲,一下子被马胸脯撞
倒,栽倒在冒着白沫的浅滩上。
马把他撞倒以后,旋风似地从水里把爬犁拖上来,已经筋疲力尽的
马匹哆嗦着冒热气的、湿淋淋的脊背,跑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葛利高里没有感到疼痛,一跃而起;寒冷象热得烫人的面团一样裹
住了他。葛利高里哆嗦得比马还厉害,他觉得他的两腿就象吃奶的孩子
一样软弱。但是他突然醒悟过来,急忙翻过爬犁,使滑杠着地,为使马
暖和一下身子,就纵马飞奔而去。象冲锋一样,冲进街道,——并未减
低速度,把马赶进第一个敞着的大门。
遇上了个热心肠的主人。他叫儿子去照看马匹,自己帮着葛利高里
脱下衣服,并用绝对不许反对的口气命令妻子说:
“生上炉子!”
葛利高里在炉炕上,穿着主人的裤子,等待自己的衣服烤干;晚饭
吃的是素菜汤,饭后就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摸黑就上路了;到家还有一百三十五俄里,所以每
分钟都是宝贵的。春天草原上的泥泞道路是危险的;每一条小沟,每一
个小山谷——都会变成汹涌的雪水急流。
光秃秃的黑泥道路把马匹折磨得很苦。趁着霜晨薄冻赶到离开大道
四俄里的道利人的村落,在岔路口上停下来。两匹马跑得大汗淋漓,身
后的地上闪着爬犁滑杠轧过的亮痕。葛利高里把爬犁扔在这里,把马尾
巴结起来,骑上一匹马,牵着一匹,又上路了,在 “柳树节”那天早晨
回到了亚戈德诺耶。
老爷听他讲完路上的详细情况,就走出来看马。萨什卡正牵着在院
子里遛,怒冲冲地打量着它们深陷下去的两肋。
“马怎样?”老爷走过来问道。
“那还用问吗,”萨什卡继续遛着,颤抖着那圆圆的大胡子上发绿
的白丝,嘟囔说。
“没有赶坏吧?”
“没有。枣红马的胸膛叫套磨坏了一点。不要紧。”
“休息去吧!”地主向立在旁边等候吩咐的葛利高里摆了摆手。
葛利高里走到下房去,但是直到夜里才得到休息。第二天早晨韦尼
阿明来了,穿着一件新的蓝色假缎子衬衫,胖脸上堆着惯常的微笑。
“葛利高里,到老爷那儿去。立刻就去!”
将军正穿着毡拖鞋在客厅里踱步。葛利高里咳嗽了一声,在客厅门
口倒换着脚步,又咳嗽了一声——老爷才抬起头来。
“你有什么事?”
“韦尼阿明叫我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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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对啦。去把儿马和克列佩什备好。告诉卢克里娅不要喂狗。
打猎去!”
葛利高里转过身来要走了,地主又把他叫回来。
“听见了吗?跟我一块儿去。”
阿克西妮亚把一个淡味的小圆面包塞进葛利高里的皮袄口袋里去,
小声说道:
“饭也不叫人吃,讨厌鬼!??真该叫鬼打他的嘴巴子。葛利沙,
你围上条围巾吧。”
葛利高里把备好的马牵到小花园前,吹了一下口哨,把狗唤来。地
主穿着一件蓝呢子夹克,系着一条镶花皮带,走了出来。肩上挂着一只
软木塞的镀铬水壶;拧成螺旋形的鞭子象条蛇似的从手里耷拉下来,在
身后拖着。
葛利高里拉着疆绳,惊讶地看着老头子非常敏捷地把瘦骨嶙嶙、老
迈的躯体翻上马鞍。
“跟在我后头,”将军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柔地理着缰绳,简短地命
令说。
葛利高里骑的是一匹四岁口的儿马,它撒着欢儿,斜着身子,公鸡
似的昂着脑袋走起来。这匹马的后蹄还没有钉马掌,踏在薄冰上一打滑,
就四条腿同时向下坐。将军骑在马上,背略微有点驼,但是骑得很牢靠,
在克列佩什的宽大的背上晃悠着。
“咱们到哪儿去?”葛利高里跟他走齐时,问道。
“到赤杨谷去,”老爷用浓重的低音对他说。
两匹马跑得很欢,儿马要求松开缰绳;它象天鹅似的扭着短脖子,
用一只鼓出的眼睛斜看着身上的骑手,总想咬他的膝盖。他们跑上了一
座小山岗,将军让克列佩什放开脚步飞跑起来。一群猎犬在葛利高里后
面跑着,散成了一道短短的散兵线。那条黑色的老母狗向前跑着,弯曲
的嘴紧贴着马尾巴梢。儿马大发脾气,蹲下去,想要踢开这只纠缠不休
的母狗,但是母狗却停了下来,用忧伤的老太婆似的眼睛盯着正回过头
来看的葛利高里的视线。
半个钟头的工夫跑到了赤杨谷。将军驰马奔上长满乱蓬蓬的褐色老
艾的谷梁。葛利高里向谷底跑去,小心地看着被水冲得沟壑纵横的谷底。
他偶尔向地主看一眼。透过铁灰色的光秃秃的稀疏的赤杨树,可以看到
老头子清晰的剪影。他伏在鞍头,站在马镫上,哥萨克皮带勒着的呢夹
克在背上皱了起来。狗成群地在高低不平的山岗上跑着。在穿过一条山
洪冲刷出来的陡峭沟壑时,葛利高里把身子从马鞍上探下来。
“抽口烟吧。我立刻松开马缰,掏出烟荷包来,”他一面脱着手套,
在口袋里摸着卷烟纸,一面想。
“放狗追呀!??”呼叫声象枪响一样,在谷脊那面响起。
葛利高里抬起头;看到将军正向一个非常陡的山梁上驰去,他高举
起鞭子,让克利佩什飞驰而去。
“放狗追呀!??”
一只腿窝里的长毛还没有脱掉的深褐色的狼,穿过芦苇丛生的泥泞
谷底,把身子伏在地上,连跑带滑迅速地跑去。跳过一条沟,它停了下
来,猛地一回身,看见了狗群。它们密集地、构成一个马蹄形的包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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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它袭来,切断了向山谷尽头树林子里逃跑的路。
狼富有弹性地跳跃着,跑上一个小土岗——这儿是多年以来田鼠打
洞的地方,——飞快地向树林子跑去。老母狗几乎是迎面向它扑过来,
一只叫 “鹞鹰”的白色大公狗——是一条最好、最凶猛的猎狗——也从
后面追来。
狼迟疑了一下,好象不知道该怎么办。葛利高里抖着马缰绳,从谷
底追上来,有一会儿看不见它了,等跑到上岗顶的时候,——狼已经跑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一群黑狗在草原上的蓬蒿丛中飞跑,它们的皮毛
和黑糊糊的土地混成一色。再过去一点,老将军正用鞭子柄捶打克列佩
什,绕过陡崖,从侧翼包抄过来。狼往邻近的山沟里逃去,群狗紧追不
舍,包围上去,葛利高里从后边看去,那只叫 “鹞鹰”的白狗已经追得
那么近,就象一片挂在狼腿窝毛团上的白布。
“放—狗—追—呀—呀!”的喊叫声送到葛利高里的耳朵里来。
他让儿马飞奔起来,并竭力想看清楚前面发生的事情:眼睛蒙了一
层眼泪,风在耳边呼啸。打猎吸引了葛利高里的整个心神。他伏在儿马
的脖子上,一阵风似的狂奔着。当他跑到那条山沟的时候,狼不见了,
狗也不见了。过了片刻,将军追上了他。他勒住正在飞驰的克列佩什,
喊道:
“跑到哪儿去啦?”
“准是窜进山沟啦。”
“你从左边绕过去!??追!??”
将军用靴子后跟在后腿直立起来的马肋下一刺,向右驰去。葛利高
里冲进洼地,拉紧马缰;喊了一声,向左边飞驰而去。用鞭子和呼叫把
出汗的儿马赶了有一俄里半远。还没有干透的粘土块子沾在马蹄子上,
溅得他满脸是泥。弯弯曲曲的深山沟顺着山岗蜿蜒伸展开去,然后转而
向右,分成了三条岔沟。葛利高里越过一条横沟,看到远处草原上,象
黑色的散兵线一样追狼的狗群以后,就沿着斜坡飞跑起来。看来,狗群
是从橡树和赤杨丛生的山沟中部地带把这只野兽赶出来的。在山沟中部
分成三条岔沟并且坡度缓慢地伸出三条青灰色支流的地方,狼跑到了空
地上,它趁势又跑了约一百沙绳,便迅速冲下山坡,跑进一条干谷中去,
那里满目荒凉,遍地是陈年衰败的蓬蒿和蓟草。
葛利高里站在马镫上,一面用袖子擦着被风吹痛的眼睛流出来的眼
泪,一面注视着狼。他偶尔向左面看了一眼,认出了这是自己家的田地。
一块肥沃的、不很整齐的四方形份地,就是秋天他曾跟娜塔莉亚一同耕
过的那块地。葛利高里故意催马穿过田垅,在这一片刻,当儿马磕磕绊
绊、摇摇晃晃穿过田垅的时候,葛利高里满腔打猎的热情冷了下来。他
已经只是漫不经心地吆喝着那匹气喘吁吁的儿马,注视着地主——看他
是不是回头来看,——并让马换成了小跑。
远处,红峡谷附近,有一个耕地农民搭的空帐篷架。旁边的一片象
天鹅绒般闪闪发光的新耕地上,有三对公牛拉着犁慢悠悠地走着。
“是我们村的人。这是谁家的地呢???是阿尼库什卡家的。”葛
利高里眯缝着眼睛反复打量,辨认着牛和扶犁的人。
“抓—住—呜!??”
葛利高里看见,有两个哥萨克丢下犁,横着拦住了那只想逃进峡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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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的狼。一个身材高大,头戴红边哥萨克制帽,帽带系在下巴上的人,
手里挥舞着从牛轭上抽出的铁条。这时,狼突然把屁股坐进很深的犁沟
里,停了下来。白狗 “鹞鹰”从它身上飞越过去,蜷着前腿摔在地上;
老母狗屁股擦着隆起来的田垅,想要停下来,但是没有站住脚,正扑到
狼身上。狼猛然摇了摇脑袋,老母狗肚皮贴地摔到一旁去了。狗群黑压
压的一团扑到了狼身上,摇晃着,在田垅上滑了几沙绳,象皮球一样地
滚着。葛利高里比地主早半分钟赶到了现场,他从马上跳下来,把攥着
猎刀的手甩到背后,跪到地上。
“就是它!??下面的!??往喉咙上刺!??”拿着铁条跑过来
的一个哥萨克用熟悉的声音,气喘吁吁地喊道。他哼哧着,卧倒在葛利
高里身旁,一只手揪住咬着狼肚皮的公狗脖子上的皮,另一只手攥住了
狼腿。葛利高里在仰起来的,在手下乱动的硬毛里摸到了狼的喉咙管,
捅了一刀。
“把狗??狗—狗!??赶开!??”脸色发青的地主从马上跳到
松软的田垅上,气急败坏地哑着嗓子喊道。
葛利高里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狗赶开,然后回头看了看老爷。
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站在旁边不远的地方,头戴制帽,漆皮帽带扣
在下巴上,手里转动着铁条,变成灰色的下颚和眉毛都在哆嗦。
“你是哪儿来的,小伙子?”将军问司捷潘说,“是哪个村的?”
“鞑靼村的”司捷潘等了一会儿才回答,然后向葛利高里那边迈了
一步。
“姓什么?”
“阿司塔霍夫。”
“那么,朋友,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今天夜里。”
“请把这只死狼给我们拉回去。”地主用脚指着狼说道;这家伙还
在垂死挣扎,不时咬得牙齿咯吧咯吧响,一条后腿笔直地向上翘起,脚
踝骨上有一团褐色的乱毛。
“要多少钱,我付给你,”将军许诺说,然后用围巾擦着通红的脸
上的汗水,走到一旁,侧歪了一下身子,把水壶的窄皮带从肩上摘下来。
葛利高里朝儿马走去。当他把脚踏上马镫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司捷潘不断地哆嗦着,缩着脖子,两只沉重的大手紧贴在胸前,朝
他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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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在耶稣受难日那天夜里,几个娘儿们凑在科尔舒诺夫家的邻居佩拉

格娅家里闲坐。佩拉格娅的丈夫加夫里尔·迈丹尼科夫从罗兹 写信来,
说要回来度假,过复活节。佩拉格娅家里墙刷得雪白,星期一就把屋子
里收拾得整整齐齐,从星期四起就在盼着,不时探头向大门外张望,要
不就头巾也不蒙,满脸妊斑,瘦骨嶙嶙地在篱笆边伫立良久;用手掌遮
在眼睛上眺望——也许正好就到了呢?她正怀孕。去年夏天加夫里尔从
团里回来,给妻子带回来一块波兰花布,在家里小住几天:跟妻子亲亲
热热地过了四天,可是到第五天,他喝得烂醉,一会儿用波兰话和德国
话叫骂,一会儿又哭着唱一支古老的,一八三一年就在唱的一支关于波
兰的哥萨克歌曲。他和来给他送行的朋友和弟兄们饭前坐在桌边喝伏特
加,唱歌:
都说波兰是个富庶地方,
我们见到的却是一片荒凉。
波兰境内有家私酒店,
私酒店的东家就是国王。
三个青年到酒店里把酒来喝,
一个是普鲁士人,一个是波兰小伙子,
还有一个是顿河的哥萨克。
普鲁士人喝酒付银元,
波兰人喝酒付金币,
喝酒不给钱的就是哥萨克。
哥萨克在酒店里跌跌晃晃,
靴子上的马刺哗啦哗啦响,
刺马针哗啦哗啦响,他在调戏着老板娘:
“老板娘,小心肝,跟我一同回家乡,
回到静静的顿河,我的家乡,
我们的日子不象你们这样:
不用种,不用收,不用织,也不用纺,
不用种,不用收,只管逍遥浪荡。”
饭后,加夫里尔和家人告别而去。从这一天起佩拉格娅就开始特别
注意自己的衣襟。
佩拉格娅是这样对娜塔莉亚解释自己怀孕的原委的:
“在加夫里尔到来以前,我,亲爱的,做了一个梦。我仿佛是在牧
场上走,我家的那头老母牛,就是去年救主节卖掉的那头,走在前面。
它走着,乳汁直从奶子里往外淌,流得满道都是?? ‘我的天呀,’我
心里想, ‘我怎么把它挤成这样了呀?’后来,巫婆德萝兹季哈到我家
来要酒花,我就把梦讲给她听,她说: ‘你啊,拿一块蜡放到牛棚里去,
从蜡烛上折下一块就行,把它揉成一个球,埋到鲜牛粪里,否则你就要
大祸临头啦。’我马上就去找蜡烛,可是没有蜡烛,我记得原来有一支,
可能是叫孩子们点着玩了,准是拿它去从洞里往外引毒蜘蛛啦。正在这
① 罗兹是波兰中部的一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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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儿,加夫留沙回来了——灾难就来啦。在这以前,我的衣服三年穿着
都合适,可是现在,你再看??”佩拉格娅用手指头戳着自己鼓起的肚
子伤心地说。
佩拉格娅在等候丈夫的时候,心里很烦,独自一人寂寞得很,所以
在星期五夜里就邀请几个邻居娘儿们来消磨时间。娜塔莉亚带着没有织
完的袜子来了 (春天到了——格里沙卡爷爷更怕冷得厉害了),她异常
活泼;常常过分地对别人逗趣的话大笑不止,她这样做只是为了不让女
伴们看出,思念丈夫的痛苦正折磨着她。佩拉格娅把露着紫筋的光脚从

炉炕上耷拉下来,逗弄着那个年轻而又泼辣的女人弗萝夏 。
“弗萝西卡,你是怎样打你的哥萨克的呀?”
“你不知道怎么打吗?往背上,脑袋上,碰上哪儿就打哪儿。”
“我不是说的这个:我是说事情怎么发生的?”
“就是这么的,”她不情愿地回答说。
“难道你抓住你的汉子正跟别的娘儿们胡搞,就什么话也没说?”
一个瘦长的女人——马特维·卡舒林的儿媳妇——慢条斯理地一个字一
个字地追问道。
“讲讲吧,弗萝申尼娅。”
“没有什么可说的!??为什么要说这种事??”
“别装相啦,这儿都是自己姐儿们。”
弗萝夏往手里吐着葵花子皮,微微一笑,说道:
“我早就留心他啦,这回有人来告诉我说:你男人正在磨坊和顿河
对岸的一个丈夫当兵去的女人磨面呢??我跑到那儿去,他们俩正在碾
子旁边。”
“怎么样,娜塔莉亚,没有听到你当家的什么信儿吗?”卡舒林的
儿媳妇打断了话头,向娜塔莉亚问道。
“他在亚戈德诺耶呢??”她小声回答说。
“你还想不想和他一块儿过日子?”
“也许,她是很想的,可是人家不体谅她的心意,”女主人插嘴说。
娜塔莉亚觉得热血直往脸上涌,眼泪立刻就要流下来了。她把脑袋
垂到袜子上,快快不乐地朝女伴儿们看了一跟,发现大家都在看她,娜
塔莉亚知道羞惭的红晕瞒不过她们,就故意,但是却很笨拙地把毛线团
从膝盖上弄到地上,于是弯下腰去,用手指头在冰冷的地上摸索起来,
这一切其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由他去吧,我的好邻居,只要你有脖子,还愁没有套拉,”一个
女人毫不掩饰地可怜她说。
娜塔莉亚那股假装的活泼劲儿,就象被风吹灭的火星一样消失了。
伙伴儿们谈论起村里最近的一些流言蜚语。娜塔莉亚一声不响地织袜
子。好不容易熬到散伙的时候,怀着还没有形成的决心走了出来。自己
这种不确定的耻辱地位 (她始终不相信葛利高里会就这么一去不回头
了,所以原谅他,等待着他),逼得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瞒着家里人
去亚戈德诺耶给葛利高里送封信,问问他是否永远离去了,有没有回心
转意。她从佩拉格娅家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格里沙卡爷爷正坐在自
① 弗萝夏、弗萝西卡和弗萝申尼娅都是叶夫萝西尼娅的昵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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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屋里,看一本沾满蜡烛油、皮封面的破 《圣经》。米伦·格里戈里耶
维奇在厨房里往鱼网上拴着浮梁,听米海讲一件很久以前的凶杀案。母
亲照料孩子们睡下以后,已经躺在炉炕上,两只黑鞋掌朝着门睡着了。
娜塔莉亚脱了外衣,无目的地在各个房间里转了一圈。在堂屋里,用木
板隔开的墙角里,有一些留作种籽用的大麻子和吱吱的老鼠叫声。
她在爷爷的小房间里停了下来。在屋角的桌子旁边站了一会儿,呆
呆地望着放在圣像下面的一小堆福音书。
“爷爷,你有纸吗?”
“什么纸?”爷爷的眼镜上方聚了一堆密密的皱纹。
“能写字的。”爷爷在圣诗里翻了翻,抽出了一张散发着霉蜜糕和
檀香气味的皱巴巴的纸。
“有铅笔吗?”
“找你爸爸要去。去吧,乖孩子,别在这儿捣乱啦。”娜塔莉亚在
父亲那里要了个铅笔头,坐在桌边,痛苦地反复斟酌着那早已想好的、
刺心的词句。第二天早晨,她答应给格季科一瓶伏特加,求他到亚戈德
诺那去送这样的一封信:葛利高里·潘苔莱维奇!请你写封信告诉我,
我该怎样活下去,我这一辈子是全完了呢,或者还有救呢?你从家里出
走,连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在等待着
你给我行动的自由,告诉我,你是不是永远离开我了,可是你自从离开
村子,一直象死人似的,一声也不响。
我原以为你是在火头上出走的,所以还在盼着你回来,但是我并不
想拆散你们,让我一个人被踩进地里去吧,总比两个人都受苦好。请你
最后一次可怜可怜我,写信给我。叫我知道你的打算——那我就可以拿
定主意,不然我老是站在路当中,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葛利沙,看在基督的面上,不要生我的气。
娜塔莉亚愁眉苦脸的格季科预感到要有酒喝了。他把一匹马牵到场
院上,瞒着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套上不带嚼环的笼头,摇摇晃晃地
骑在马上跑了出去。他骑马的样子跟哥萨克不同,很笨。他放开马快跑
起来,胳膊肘上的两块补丁乱晃着,一群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在他身后
拼命叫喊。
“霍霍尔—油泥鬼!??”
“你要摔下来啦!??”
“爬在篱笆上的公狗!??”小孩子们在他身后叫喊。
傍晚他带着回信返来,信是用一小片包糖用的蓝纸写的;他从怀里
往外掏着纸片,对娜塔莉亚挤了挤眼睛说:
“简直不叫路,我的姑娘!颠得厉害,把格季科的五脏六腑都颠出
来啦!”
娜塔莉亚看过信,脸立刻变成了灰色。好象是带齿的尖刀往她心里
刺了几下??
纸上写着几个潦草的大字:
一个人活下去吧。麦列霍夫·葛利高里。
她似乎担心自己支持不住,便急忙离开院子,回屋子躺到床上去。
卢吉妮奇娜为了早点做早饭,能够及时把复活节吃的奶渣糕烤出来,所
以头天晚上就在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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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什卡,来帮帮我的忙!”她呼唤女儿。
“我头疼,妈妈。我先躺一会儿。”
卢吉妮奇娜把脑袋探进门去,说道:
“你最好喝点儿盐水,啊?立刻就会好。”
娜塔莉亚用干渴的舌头舔了舔冰凉的嘴唇,没有作声。
天黑以前她一直在躺着,头上蒙着暖和的羊毛头巾。缩成一团的身
子不停地轻轻哆嗦着。等到她爬起来,走进厨房的时候,米伦·格里戈
里耶维奇和格里沙卡爷爷已经准备上教堂去了。她的两鬓梳得平正的黑
头发边上,闪着晶莹的汗珠,眼睛上蒙了一层病态的油光。
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扣着肥大裤子前裆上防寒厚布的一长串钮
扣,斜睨了女儿一眼。
“我的好女儿,你真挑了个好时候生病。走,跟我们一块儿去做早
祷吧。”
“你们先走吧,我随后就去。”
“等快完的时候才去吗?”
“不,我现在就穿衣服去??穿好衣服我就去。”哥萨克们都走了。
家里只剩下卢古妮奇娜和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无精打采地从箱子那里走
到床边,用两只视而不见的眼睛打量着堆在箱子里的一堆翻得乱七八糟
的衣服,在冥思苦想着什么,嘴唇还直嘟囔。卢吉妮奇娜还以为娜塔莉
亚是在犹豫穿哪件衣服呢,出于一片慈母心,亲切地建议道: “好女儿,
穿我那条蓝裙子吧。那条裙子你现在穿正合适。”没有给娜塔莉亚做复
活节穿的新衣服,这时卢吉妮奇娜想起了女儿做姑娘的时候,每逢过节
总喜欢穿卢吉妮奇娜那件窄襟的蓝裙子,她以为娜塔莉亚是为了不知道
穿哪件衣服而苦恼,于是就好心地强要娜塔莉亚穿她的衣服。
“穿吧,啊?我去给你拿来。”
“不用。我就穿这件去。”娜塔莉亚小心地抽出一条绿裙子,忽然
想起,葛利高里婚前来看望她时,在板棚檐下的阴凉里头一次很快地亲
了她一下,使她很害羞,那时她正是穿的这条裙子,于是突然恸哭起来,
浑身颤抖着,趴在掀开的箱子盖上。
“娜塔莉亚!你怎么啦???”母亲拍手惊问道。娜塔莉亚把就要
发作出来的哭号压了回去,克制住自己,呆呆地、刺耳地笑道: “我今
天这是怎么啦??”
“唉,娜塔什卡,我看得出来??”
“你看出什么来啦,妈妈?”娜塔莉亚用手指头揉着绿裙子,突然
恶狠狠地喊道。
“我看你这样下去不行??应该改嫁才是。”
“够啦!已经嫁过一回啦!??”
娜塔莉亚走进自己的屋子去换衣服,很快就又回到厨房里来,她已
经换好衣裳,象姑娘一样苗条,脸色青白,透明的青色上罩着一层忧伤
的红晕。
“你一个人去吧,我还没有收拾停当哩,”母亲说。
娜塔莉亚把手绢塞进折起的袖口里,走到台阶上。风从顿河上带来
沙沙的流冰声和淡淡的清新的融雪的潮湿气味。娜塔莉亚左手提着裙子
边,绕过街上那些闪着珍珠般蓝光的小水洼,到了教堂。一路上她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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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自己恢复从前那种平静的心情,想着节日,不连贯地模糊地想着各种
事情,但是思路总是固执地转到那张藏在怀里的、蓝色的包糖纸上,转
到葛利高里和那个幸福的女人身上,现在那个女人正在宽容地嘲笑着
她,也许甚至在可怜她??
她走进了教堂的院子。一伙青年挡住了她的路。娜塔莉亚绕过他们,
听见他们在说:
“哪家的?你猜到了吗?”
“娜塔什卡·科尔舒诺娃呀。”
“听说,她有脱肠病,所以丈夫才把她扔了。”
“瞎说,她和她公公——瘸子潘苔莱勾搭上啦。”
“原来如此!那么葛利什卡当然是为了这个才从家里跑走的啦?”
“不然为什么呢?她现在还??”
娜塔莉亚在坎坷不平的石板上跌跌撞撞地走去,走到教堂大门前的
台阶。嘁嘁喳喳、肮脏无耻的话语象石头一样从她身后投来。娜塔莉亚
在门口站着的姑娘们吃吃的笑声中,向另一个板墙门走去,象醉汉似地
摇摇晃晃跑回家。在自家院子的大门口喘了喘气,脚乱踏着裙子襟,紧
紧咬着已经咬得血红的肿嘴唇,走进了院子。院子笼罩在一片飘忽的紫
色黑暗中,板棚的门黑魆魆地大敞着。娜塔莉亚拼命鼓起最后一点劲儿,
跑到板棚门口,匆忙迈过了门限。板棚里是一片干冷,还有一股皮缰绳
和陈腐的干草气味。娜塔莉亚这时候既没有思想,也没有感觉,全心沉
没在忧郁的思念中,这种思念撕裂着她那充满了屈辱和绝望的心灵。她
摸索着走到墙角,握住镰刀柄,卸下镰刀 (她的动作缓慢、果断而又准
确),愉快的决心鼓舞了她,于是她把头向后一仰,使劲用镰刀割进了
喉咙管。她好象被打了一下,一阵猛烈的刺心的疼痛使她倒了下去,同
时又感觉到——模糊地意识到——她并没有完成已经开始的工作,——
她爬起来,然后跪着,急忙 (流到胸前的鲜血使她感到害怕)用颤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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