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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_13 马克·吐温(美)
黑漆漆的。也就是说,这样子真叫人害怕。哈恩斯呢,他把我的手腕子搞得疼痛万分,又拉
又拖的。依我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他恐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是那么
样的激动,直喘着粗气。
突然之间,一道闪电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只见一片白光奔泻下来,有一个人这时高叫:
“老天爷啊,那袋金币原来正在他的胸膛上啊。”
和在场每一个人一样,哈恩斯不禁欢呼起来,他放开了我的手腕子,使出全身的劲,想
挤进去看上一眼。我乘机一溜烟乘着黑直奔到大路上,我当时那个情景,谁也无法加以形容。
大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简直如飞一般奔去——这大路之上,只有我这么一个人,此外
便是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电光偶尔一闪一闪,雨哗哗地下,风刮得人发疼,雷一声声炸裂
开来,而我呢,就飞也似地往前冲去。
我到了镇上,发现在暴风雨中镇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就没有走后街小巷,而是弓着身子
径直穿过那条大街。走近我们的房子时,我刻意看了一眼。没有灯光,房子里一片漆黑——
这叫我很难过,很失望,为什么有这样的感受,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到后来,正当我
快在那间房子前面跑开去的时刻,玛丽·珍妮那间房间的窗口,突然闪出一道亮光,我的心
啊,猛然胀鼓鼓的,象要爆裂开似的。再一刹那间,那座房子,连同其它的一切,都被抛到
了一片黑暗之中,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在我面前浮现啦。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姑娘,也最
有胆量。
我走到了离镇子相当远的地方,能看清到沙洲的路了,我就仔细寻找,看能不能借到一
只小船。电光一闪,我就见到有一只没有栓住的小船。我一跳上去,就划将起来。这是只独
木小舟,除了有一根绳子系着,此外并没有被拴住。那个沙洲还在河中央,离得还远呢。不
过我并没有白白耽误时间,而是使劲地划去。等我最后终于靠到木筏边的时候,累得只想就
地一躺,并且喘得不行。不过我没有躺下来。我一跳上木筏,就高声大叫:
“杰姆,快快出来,把木排放开!谢天谢地,我们摆脱了他们啦!”
杰姆马上跑了出来,对我张开了双臂,高兴得什么似的。不过,电光一闪,我瞥见了他
一眼,我的心啊,可一下子涌到喉咙口。我倒退了几步,一交跌到了水里。因为我一时间忘
了他是李尔老王又身兼一位淹死了的阿拉伯人这样两位一体的角色,可把我吓得灵魂出窍。
不过杰姆把我打捞了上来,搂着我,替我祝福,如此等等。我能平安回来,我们又摆脱了国
王和公爵,委实万分高兴。不过我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到吃早饭时再说,到吃早饭时再说!解开绳子,让它漂吧!”
二话不说,我们就朝下游漂将起来了。能再一次自由自在,在大河之上由我们自个儿主
宰一切,没有旁人捣乱,这是多么美好啊。我不由自主地乱蹦带跳了一阵子,纵身跳将起
来,把脚后跟跳得嘣嘣直响。可是才只跳了几下子,就听到了我非常熟悉的声音——我屏住
了气,静静地听,等着下一个响声——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河面,果然,是他们来啦——并
且正在使劲摇桨,把他们那只小船弄得吱吱吱直响!正是国王和公爵。
于是我一下子瘫倒在木板子上。只能听天由命啊。为了避免哭出声来,除这以外,别无
它法啊。
第三十章
英文
他们一上了木筏,国王便朝我走过来,揪住了衣领,使劲摇我。还说:
“好啊,想把我们给甩了,你这狗崽子!跟我们在一起嫌腻味啦,——是不是?”
我说:
“不,陛下,我们不敢——请别这样,陛下。”“那好,马上说出来,你安的是什么
心?不然的话,我把你的五脏六肺全给掏出来!”
“说实话,我把一切经过从实说出来,实话实讲,陛下。那个揪住我的人对我可非常
好,还老是说,他有一个孩子,跟我一般大,不幸去年去了。还说,看到一个孩子身处险
境,他也十分难过。后来他们发现了金币,为之大吃一惊,朝棺材冲过去的时候,他放开了
我的手,还轻声地说,‘开路吧,要不然的话,他们会绞死你,肯定会的!’所以我就赶紧
溜了。我看我耽下去,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我干不了什么事,并且如果能逃掉,我也
不想被绞死嘛。因此我就不停地奔起来,直到后来找到了一只划子。我一到这里,就叫杰姆
赶紧划,要不然他们会逮住我,把我给绞死。我还说,你和公爵,恐怕都已经保不住了,活
不了了,我也为此万分难过,杰姆也万分难过。如今看到你们回来了,我们又万分高兴,你
不妨问问杰姆,事情是不是这样?”
杰姆说是这样的。国王对他说,要他闭嘴。还说,“哦,是啊,也很可能是这样的!”
一边说,一边又把我使劲地摇。
又说,要把我扔到河里淹死。不过公爵说道:
“放了孩子,你这个老傻瓜!要是换了你的话,你还不是一样这么干,有什么不一样?
你逃的时候,有没有问一下他怎么样了?我可记不得你曾问过。”
于是国王放开了我,并且开始咒骂那个镇子以及镇上每一个人。不过公爵说:
“你最好还是骂你自己吧,因为你是最为罪有应得的人。从一开始起,你就从没有干过
一件在理的事,除了那一件事算是例外,那就是既态度沉着、又老脸皮厚地凭空编了个蓝颜
色箭头标记这码事。这下子高明——确实顶呱呱,只是这下子啊,才救了我们一命。要不是
这下子啊,他们早就把我们关在看守所里了,要等到英国人的行李运到作最后的处理——那
就是坐班房,这我可以跟你打赌!正是这个妙计把他们引到了坟地去,那袋金币更是帮了我
们的大忙。因为要不是那些激动的傻瓜松开了他们的手,涌上前去看一眼,那我们今晚上怕
就要带上大领结①睡觉啦——这个大领结还保证经久耐用,可我们只要带上一次就完啦。”
  ①指绞索。
他们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是在想心事——随后国王开了腔,仿佛有点儿心不在焉的
模样。
“哼,可我们还以为是那些黑奴偷走的呢!”
这一下可叫我提心吊胆啦!
“是啊,”公爵说,声音低沉,用意深长,带着挖苦的味道。“我们是这么想的。”
大概半分钟以后,国王慢声慢气地说: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公爵说了,用了同一种腔调:
“不见得吧,——我才这么想。”
国王气呼呼地说:
“听我说,毕奇华特,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爵回答得挺干脆利索:
“讲到这个嘛,也许该由我问你一下,你是什么意思?”“嘘!”国王说得十分挖苦。
“可是我并不知道——也许你是睡着了吧,连你自己干的什么事,你也搞不清楚了吧?”
公爵这下子可发火了,他说:
“嘿,别讲这一套废话——你把我当一个大傻瓜?你有没有想到,我知道是谁把钱藏在
棺材里的?”
“是啊,先生,我知道你是知道的——因为是你自己干的嘛!”
“撒谎!”公爵朝他扑了过去。国王高声叫道:
“把手放开!——别卡住我的喉咙!——我把这些话都收回!”
公爵说:
“好吧,那你就得承认,第一,你确实把钱藏在那里,打算有朝一日把我甩掉,然后你
回转去,把它挖掘出来,归你一个人所有。”
“等一下,公爵——回答我这个问题,老老实实、公公道道地说。要是你并没有把钱放
在那儿呢,你也就照实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把我说过了的话一律收回。”
“你这个老流氓,我没有,你也明明知道我没有。就是这话。”
“那就好吧,我相信你。不过只要你回答另外一个问题——不过别发火,你心里有没有
想过要把钱给拐走、给藏起来呢?”
公爵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作声,随后说:
“哼——要是说我曾想过吧,我也并不在乎,反正我没有这么干过。可你呢,不光是心
里想过,而且还干过。”
“公爵,要是我干过的话,我就不得好死,这是大实话。我不是说我并非正要这么干,
因为我是正要干,不过你——
我是说有人——赶在了我的前面。”
“这是撒谎!你干了的,你得承认你是干了的,不然——”
国王喉咙口咯咯地直响,随后喘着粗气说:
“行啦——我招认!”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可高兴啦,我觉得比先前舒坦得多啦。公爵这才放开了手,说道:
“要是你再否认的话,我就淹死你。你活该光只坐在那儿抹你的眼泪,活象一个婴孩—
—在你干了这些事以后,你只配这样——可我过去却一直相信你,把你看做象我的父亲一般
呢。你那么样站在一旁,听任人家给可怜的黑奴栽赃,自己却一言不发,你不该害臊么?想
想看,我竟然那么软心肠,相信了你的那些胡话,这有多可笑。你这个混蛋,我现在才明
白,为什么你那么急于把那笔缺的数目给补足——是你存心要把我从《王室异兽》以及别处
搞到的一笔笔钱财都拿出来,好全都归你一个人吞掉。”
国王仍然有点胆怯怯、可怜兮兮地说:
“怎么啦,公爵,那是你说的该把缺数补上,可不是我说的嘛。”
“给我闭嘴!我再也不愿意听到你的话了!”公爵说。“如今你看到了,你落得个什么
样的下场。他们把他们自己的钱全都讨了回去啦,还把我们自己的钱,除了零零星星的以
外,也都裹走了。滚到床上去吧——从今以后,只要你活一天,不论你缺什么钱,不准你缺
到我的头上来!”
这样,国王偷偷钻进了窝棚,拿起了酒瓶,自我慰劳一番。没多久,公爵也抓起了他的
酒瓶。这样,半个钟头以后,两人又亲热得什么似的。并且越是醉得厉害,也就越是亲热,
最后抱在一起大打起呼噜来。两人都非常高兴,不过我注意到,公爵还没有高兴到忘掉那件
事,就是不许他否认是他把钱藏起来的。这叫我非常宽心,非常满意。他们大打呼噜的时
候,我和杰姆自然就有机会聊了好长时间,我把整个儿的经过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了杰姆。
第三十一章
英文
从这以后,我们没有在任何哪一个镇上停留过。一天又一天,一直往大河的下游漂去。
如今我们到了气候暖和的南方了,离家已经很远很远了。我们逐渐见到了生着长长藓苔的树
木,藓苔从树桠上垂下来,仿佛象长长的白胡子似的。我平生第一回见到这样生长的树木,
这样,树林子就带上了庄严、惨淡的色彩。这两个骗子以为他们如今已经摆脱了危险,又想
到了要到村子里去表现一番了。
他们的第一下子就是搞了一次戒酒演讲。不过他们从中捞到的钱还不够他们醉一回的。
随后在另一个村落,他们办了一所跳舞学校,不过他们对舞蹈的知识并不比一只袋鼠更高
明。他们刚开始练舞步,公众便跳将进来,把他们轰出了镇子。还有一回,他们想教朗诵,
不过他们教了没有多久,听众便起来把他们痛骂了一顿,他们只好逃之夭夭。他们也曾干过
传教、讲道、治病、催眠、算命,样样都干了一下,可就是命运不济。所以最后不得不快要
穷死了,整天躺在木筏子上。木筏子一路往下漂去,他们一路想啊,想啊,有时候整整半
天,不则一声,神情暗淡而绝望。
临了他们起了某种变化,两个家伙把脑袋凑在一起,在窝棚里交头接耳、谈机密的话,
有时一谈就是两三个钟头。杰姆和我开始不安起来。这样的一种光景,可不是我们所喜欢
的。我们断定,他们这是正在策划什么比往常更加恶毒的主意。我们猜来猜去,最后我们断
定他们是想闯进什么一个人家的家里,或者哪一家店铺里,或是想搞伪钞的生意经,或是别
的什么玩意儿。所以我们吓得不轻,我们商定了,走遍天下,也决不跟这样的胡作非为沾上
一点点儿的边。并且讲定,只要一有机会,我们就会给他们一个冷不防,马上溜开,把他们
甩掉。一天清早,我们在离一个又小又破,叫做比克斯维尔的村落两英里路的地方,找到了
隐藏木筏的安全去处。国王上了岸。临走时说,他到镇上去,去到处嗅嗅情况,看有没有人
得到过《王室异兽》的风声。还招呼我们在他走后躲起来,(我这时对自个儿说,“你是
说,去看有哪家人家好下手去抢吧。等到一抢完,你们转回来的那个时刻,可就不知道我和
杰姆、还有那木筏子哪里去啦——到那时候,你就只好干瞪眼,无计可施啦。”)他还说,
要是中午时分他还没有回来,那我和公爵就该知道,那就是一切平安无事,我们就可以前去
会合了。
于是我们便在木筏上等着。公爵焦躁不安,脾气不好。他动不动就责怪我们,仿佛我们
一无是处,连一点点儿小事都要找岔儿。事情很明显,他们正在酝酿着什么玩意儿。到了中
午,还不见国王的影子,这叫我挺高兴的。我们的生活好歹能有点儿变化嘛。——也许是有
个机会搞点儿盼望着的变化吧。于是我和公爵往村子里去,四处寻觅国王的踪迹。后来在一
家下等酒馆的后边房间里找到了他。他已经喝得醉醺醺,一些游手好闲之徒正在拿他开玩
笑。他呢,正使劲一边骂人,一边唬人,醉得路也走不成,对人家更无还手之力。公爵呢,
就骂他是个老傻瓜,国王也马上还嘴,乘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刻,我便溜出了酒馆,撒开
腿就跑,活象一只小鹿沿着河边大路往前飞奔——因为我看到机会来啦,我下定了决心,从
此以后,他们要是想再见到我和杰姆,那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啦。我奔到了那里,几乎连气
都喘不应,可是心里是满心高兴的。我大声地叫:
“放开木筏,杰姆,我们这回可好啦!”
可是没有人应声。窝棚里也并没有人钻出来。杰姆已经不在啦!我再一次大叫一声——
又叫——再叫,又奔到林子里,一边使劲吆喝,一边尖声叫唤,可是一无用处,——老杰姆
已经不在啦。于是我坐了下来,一边哭喊。这是我由不得自己的。不过我不能老是坐等啊。
我立刻走到了大路上,一边思量该怎么办才好。我遇见一个男孩正在路上走,我问他有没有
见到一个外地来的黑奴,穿着得是如何如何的。他说:
“见到的。”
“在哪里?”我问。
“在下面西拉斯·费尔贝斯那边,离这里两英里地。他是个逃亡的黑奴,人家把他给逮
住啦。你是要找他么?”
“我才不是要寻找他呢!我是在一两个钟头以前在林子里遇见他的。他说,要是我叫喊
起来,他就开我的膛——还叫我躺着别动,耽在原地,我就照着他的话做。就这样,一直耽
在那一边,不敢出来。”
“啊,”他说,“你不用再害怕啦,因为人家已经把他逮住了。他是从下边南方什么地
方逃出来的。”
“人家把他逮住,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啊。”
“是啊,我看是这样!人家出两百元大洋的悬赏呢。这正是如同在大路上捡到的一笔钱
啊。”
“是啊,真是这么一回事——我要是大人的话,这笔钱就归我的了,我是第一个看到他
的呢。到底是谁把他抓住的?”
“是一个老家伙——一个外乡人——他才只要了四十块钱,就把得悬赏的机会卖给了人
家,说是因为他有事非得往上游去不可,不能多等了。你想想看吧!要是我的话,等七年我
也干啊。”
“我也是这样,一点儿也不差,”我说。“不过,既然他以这么便宜的价钱便卖掉了,
可见他的这个机会也许不过值这个价罢了。也许其中有点儿什么曲折吧。”
“可是这是实情——事情一清二楚。我亲眼看到了那张传单。传单上把他的所有情况都
说得详详细细——把他描绘得简直象给他画了一幅画,还讲了他是从哪一家庄园逃出来的,
是在新良斯①下游那边的。不,错不了,这笔投机买卖不会出差错,不用担心。喂,给我一
口烟叶子嚼嚼,行不行?”
  ①密西西比河入海处的大城市,也是拍卖黑奴的中心。
我没有,他也就走开了。我走到了木筏上,在窝棚里坐着前思后想起来。可是?
出个道道来。想得头也发疼了,可就是找不到摆脱困境的路子。经过了这么一段长途跋涉中
的种种辛苦,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又如此这般地为这两个流氓尽心尽力,却落得个白白辛
苦了一场,什么样的打算都砸了锅,全都给毁了。这全只是因为这些人心肠这么狠,竟然使
出了这样的狡计,叫他又一次成为了终身的黑奴,并且是在他乡异地。而一切就只是为了四
十块大洋。
我曾经心里想,杰姆要是注定做奴隶的话,在家乡做要比在外地强一千倍。在家乡,他
有家啊。为此,我曾经想,不妨由我写封信给汤姆·索亚,要他把杰姆目前的情况告诉华珍
小姐。不过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原因有两个。她准定会发火,又气又恨,认为他不该
如此忘恩负义,竟然从她那儿逃跑。这样,她会干脆把他卖掉,再一次把他卖到下游去。如
果她不是这么干,大伙儿自然会一个个都瞧不起忘恩负义的黑奴,他们势必会叫杰姆时时刻
刻意识到这一点,搞得他狼狈不堪、无地自容。并且再想想我自己吧!很快便会传开这么一
个说法,说哈克·芬出力帮助一个黑奴重获自由。这样,要是我再见到这个镇子上的随便哪
一个人,我肯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愿意趴在地下求饶。一般的情况往往是这样的嘛。一个
人一旦做了什么下流的勾当,可是又并不想承担什么责任,自以为只要把事情遮盖起来,这
多么丢人现眼啊。这恰恰正是我的情况。我越是想到这件事,我的良心越是受到折磨,我也
就越是觉得自己邪恶、下流、不出息。到后来,我突然之间猛然醒悟了,认识到这明明是上
帝的手在打我的耳光,让我明白,我的种种邪恶,始终逃不开在上天的眼睛。一个可怜的老
妇人平生从没有损害过我一根毫毛,我却把她的黑奴拐跑,为了这个,上帝正指引着我,让
我明白什么都逃不过“他”那高悬的明镜,“他”决不允许这类不幸的事再发展下去,只能
到此为止。一想到这一些,我差一点儿就立刻跌倒在地,我委实吓得不得了啦。于是我就想
方设法,试图为自己开脱。我对自个儿说:我从小就是在邪恶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不能过
于怪罪我啊。不过,在我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还有主日学校哩。你本该
到那儿去啊。要是你早去的话,他们会在那儿教导你的嘛,教导你说,谁要象我那样为了黑
奴所干的这一切,是要下地狱受到永恒的烈火的熬煎的。”
我全身簌簌发抖。我正要立意跪下祈祷,但愿能与过去那个孩子的所作所为一刀两断,
重做一个新人。于是我双膝跪下。可是啊,偏偏话到了口边却说不出来。为了什么,话出不
了口啊?企图瞒过“他”,那是做不到的嘛。要瞒过我,那也是做不到的嘛。我深深地明
白,为什么那些话说不出口来。这是因为我的这颗心还不正啊;因为这颗心还有私心啊。这
全因为我在玩两面倒的把戏啊。我一面装做要改邪归正,可是在私下里,在心底里,我却黏
住了其中最最大的邪恶不放。我试图叫我的嘴巴说什么我要干正正当当的事,干干净净的
事,还打算给这个黑奴的主人去信,告诉她他如今在那里。可是在我心底深处,我知道那是
在撒谎——而上帝也知道。你可不能对上帝撒谎啊——这个道理,我如今算是弄明白啦。
我因此就心里乱糟糟,可说乱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到后来,我产生了一个
念头,我对自个儿说,我要把信写出来——然后再看我到时候能不能祈祷。啊,这有多怪
啊,我这么一想,就仿佛立时立刻自己身轻得如一片羽毛,我的种种烦恼都一扫而光。于是
我找来了纸和笔,既高兴,又激动,坐下写了起来:
华珍小姐,你在逃黑奴杰姆现正在比克斯维尔下游英两里地被费尔贝斯先生逮住了,你
如把悬赏金额给他,他会把他交还给你。
哈克·芬
我觉得挺痛快,觉得已经把罪恶洗涤得一干二净,这是我平生第一回有这样的感觉。我
知道,如今我能祈祷啦。不过我并没有马上就祈祷,而是把纸放好,坐在那里思前想后——
想到了这种种的一切终于能成如今这个样子,这有多么值得高兴啊,而我又怎样差点儿迷失
路途,掉进地狱。我又继续地想。想到了我们往大河下游漂去的情景。我见到杰姆正在我的
面前,片刻不离,在白天,在深夜,有时在月夜,有时在暴风雨中。我们漂啊漂,说话啊,
唱啊,笑啊。不过呢,不管你怎么说,我总是找不到任何一件事,能叫我对他心肠硬起来。
并且情况恰恰相反。我看到他才值完了班便替我值班,不愿意前来叫我,好让我继续睡大
觉。我看到,当我从一片浓雾中回来,当我在世仇械斗那儿,在泥塘里又见到了他,在所有
这类的时刻里,他是多么兴高采烈,总要叫我乖乖,总要宠我,总要想尽一切方法为我设身
处地设想,他对我始终如一这么好啊。最后我又想起了那一回的事:我对划拢来的人们说,
我们木筏子上有害天花的,从而搭救了他,这时他是多么地感激,说我是老杰姆在这个世上
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朋友。正是这个时刻,我碰巧朝四下里张望,一眼看到了那
一张纸。
这可是个叫人左右为难的事啊。我把纸拣了起来,拿在手里。我在发抖。因为我得在两
条路中选择一条,而且永远也不能反悔。这是我深深知道的。我认真考虑了一分钟,并且几
乎屏住了气考虑的,随后我对自个儿说:
“那好吧,就让我去下地狱吧。”——随手把纸给撕了①。
  ①这几段是马克·吐温的名篇。百年多来,从来是研究与评论的焦点之一。从全书
的构思谋篇论,也可说是高潮所在,其峰回路转,奔向高潮的高超技巧,也使后人得益良
多。作品中有关哈克的内心矛盾、天人交战的心理描写,既生动地描写了哈克的高尚情操的
胜利,也折射出了反黑奴制度的斗争在普普通通老百姓心中艰难曲折的胜利历程。
这可是可怕的念头,可怕的话语啊,不过我就是这么说了。并且我既然说出了口,我就
从没有想过要改邪归正。我把整个儿这件事从脑袋里统统赶了出去。我说,我要重新走邪恶
这一条路,这是我的本行,从小就这样长大的嘛。走别的路就不内行了。作为开头第一件
事,我要去活动起来,把杰姆从奴隶的境地给偷出来。要是我还能想出比这更为邪恶的主
意,我也会照干不误。因为既然我是干的这一行,那么,只要有利,我便要干到底。
随后我就琢磨着该怎样下手。我在心里盘算过好多条路子,最后定下了一个最适合于我
的计划。接下来,我认准了大河下游一处林木森森的小岛,等到天一黑,我便把木筏子偷偷
划到那一边去,把木筏子就藏在那里,然后钻进窝棚去。我睡了整整一个晚上,天蒙蒙亮前
爬了起来,吃过了早饭,穿上了我那套现成的新衣服,把一些零星东西打成一捆,坐上独木
小舟,就划到对岸去了。我在据我判断是费尔贝斯家的下边上了岸,把我的一捆东西藏在林
子里,接着把独木舟灌满了水,装满了石块沉到了水里去。沉下去的地方是我需要时能找到
的去处,离岸上那家小小的机器锯木厂,有四分之一英里地。
随后我就上了路。我走过锯木厂的时候,看到了一块牌子“费尔贝斯锯木厂”。又走了
两三百码,就走到了农庄了。附近没有见到什么人,尽管天已经大亮了。不过我对这些并不
在意,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见到什么人——我只想看看这一带的地形。按照我原来的计划,我
本应该是从下游不远的一个村子来的。因此我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就径直往镇子走去。啊,
一到那里,我第一个遇见的人却是公爵。他正在张贴一张《王室异兽》的海报——只演三个
晚上——跟早先一个样。他们还是这么死不要脸——这些骗子!我刚好跟他面对面,躲也躲
不及了。我仿佛大吃一惊。他说:
“哈——啰!你从哪儿来啊?”随后他仿佛很高兴、很关心的样子说,“木筏在哪里
啊?——把它藏在一个好地方了么?”
我说:
“哈,这正是我要问你大人的呢。”
他就显得不那么高兴了,他说:
“你问起了我,这是什么个意思?”
“啊,”我说,“昨晚上,我在小酒馆里见到国王的时候,我对自个儿说,在他醒过来
以前,在几个钟点内,我们是无法把他弄回家的了。因此我就在镇上到处闲逛,一边消磨时
间,一边等。有一个人找到我,愿出一角钱,要我把一条小船划到对河去,把一只羊给赶回
来,我就去了。我们把羊拖到船边,那个人让我一个人抓住绳子,他在羊的后面把羊往船上
推,可是羊力气太大,我顶不住,一松手,它就挣脱掉了,我们就在后面追。我们身边没有
带狗,于是不能不在四野里到处追赶,一直到羊累得跑不动为止。要到天黑了,我们这才把
它捉住,然后把它带过河来。我呢,就去下游找我们的木筏子。可是到了那个地方一看,木
筏不见了。我对自个儿说,“准是他们遇到了麻烦,不能不溜之大吉吧。可是他们把我的黑
奴也带走了,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一个黑奴啊。如今我流落他乡,身无分文,连生计也没有
着落,因此我就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在林子里睡了整整一个晚上。不过,木筏子究竟怎么
样啦?——还有杰姆呢,那可怜的杰姆?”“该死的,我怎么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
木筏子哪里去了。那个老傻瓜做了一笔买卖,得了四十块大洋。我们在小酒馆里找到他的时
候,那些二流子正跟他赌钱,赌半块钱的赌。除了他付威士忌酒账的钱以外,他们把他所有
的钱骗了个精光。到下半夜,我把他弄回家,一看,木筏子不见了。我们说,‘那个小流氓
把我们的木筏子偷走啦,他撇下我们不闻不问,往大河下游去啦。’”
“我总不会撇下我自己的黑奴吧,不是么?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一个黑奴,唯一的财产
啊。”
“这一点我们倒是没有想到。事实是,依我看,我们已经把他看成我们的黑奴啦,是
啊,我们就是这么看待他的——他给我们惹的麻烦也够多啦。这样,见到木筏子不见了,我
们已经穷得精光了,没有别的生路,只好把《王室异兽》再演上一回。为了这个,我一直忙
得不亦乐乎。我已经好久没有润润喉咙,干得象火药筒似的。你那个一角钱哪里去了?马上
给我。”
我身边还有不少钱,便给了他一角钱。不过我央求他要把钱用在吃食上,还得捎带分给
我一些,说我就只这点儿钱了,从昨天起,还没有吃过东西呢。他没有吭一声。再一会儿以
后,冲着我怒气冲冲地问:
“依你看,那个黑奴会告发我们么?他要是这么干啊,我们非剥他的皮不可。”
“他怎么能告发?他不是逃跑了么?”
“不!那个老傻瓜把他给卖啦。连钱也没有分给我,如今钱也光啦。”
“卖了他?”我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啊,他可是我的黑奴啊,这可是我的钱啊。
他在哪里——我要我的黑奴。”“嘿,你要不回你的黑奴啦,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你哭
哭啼啼也没有什么用。听我说——你也曾想要告发我们么?
我要是相信你,那才该死呢。嘿,你要是想告发我们的话——”
说到这里,他没有说下去,可是他眼色里露出的凶相,是我从没有见到过的。我继续抽
抽嗒嗒地哭着说:
“我谁也不想告发,我也没有时间去告发哪一个。我得跑去把杰姆给找回来。”
他那个神情仿佛有点儿为难似的,就站在那里,一边胳膊上搭着的海报随风飘动,一边
在左思右想,眉头紧皱。最后才说:
“我来点拨你一下吧。我们得在这里耽三天。只要你保证不告发我们,也不让那个黑奴
告发我们,我就会告诉你,哪里能找到他。”
我作了保证,他就说:
“有一个农民,叫做西拉斯·费——”说到这里打住了。你可以看得出来,他一开头是
要对我说实话的,可是如此这般一打住,他又仔细一想,我估计他就变卦了。事实正是这
样。他不愿信任我,他想的是要想方设法,在这三天中,不让我碍他的事。因此很快便接着
说,“把他买下来的那个人,名字叫阿伯拉姆·福斯特——阿伯拉姆·格·福斯特——住在
去拉法耶特的路上一个乡下,离这里四十英里地。”“好啊”,我说,“我走三天就可以走
到。我今下午就走。”“不,你不用等,你现在就得动身。你千万别耽误时间,一路上也不
准你随便乱说。只许你把嘴巴紧紧封起来,赶你的路,那你就不致于给我们惹麻烦了,你听
到了没有?”
这正是我盼望的一道命令,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就是盼望能自由自在地实现自己的计划。
“那就赶快走吧,”他说。“不管你心里想要些什么,你不妨对福斯特先生直说。说不
定你能说服他杰姆·是你的黑奴——世界上是有些傻瓜并不要求人家提出什么文件——至少
我听说,在这一带下游南方地区就有这样的人。只要你告诉他那张传单和悬赏等等都是假
的,以及为什么要要这套把戏,也许人家会相信你的话。好,现在就动身吧,你爱怎样对他
说就怎样对他说,不过要记住,从这儿到那儿的一路之上,可不许你多嘴多舌。”
这样我就走了,朝内地乡间走去。我并没有回头望,不过我感觉到他正密切监视着我。
但是我知道我有办法叫他盯得不耐烦。我在乡间一直走不一英里左右才停下来,随后一转
身,加快穿过林子,往费尔贝斯家而去。我思量,最好还是别再迟疑,马上按照我原来的计
划就干起来。因为我要设法在这两个家伙溜走之前封住杰姆的嘴。我不愿意跟这帮人再打什
么交道。他们玩的那套把戏我已经看得够了,我要的是跟他们一刀两断。
第三十二章
英文
我到了那里,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象在过星期天的样子。天气又热,阳光热辣辣的—
—干活的人都到田里去了。空中隐隐约约响起了虫子或者飞蝇的嗡嗡声,格外叫人感到沉
闷,仿佛这儿的人都已离去或者死光了。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使人分外伤
感,因为你仿佛感到是精灵在低诉——那些死了多年的精灵——你并且觉得他们正在谈论着
你。总之,这一切叫人滋生着一种愿望,觉得自己生不如死,可以一了百了①。
  ①诺顿版注:作品中这样的情绪也见于十一年以后出版的《侦探汤姆·索亚》的全
书开头一段,用词也类似。
费尔贝斯家是那类巴掌大的产棉小农庄,这类小农庄到处都差不多一个样子①。两亩地
一个场院,围着一个栅栏。有一排梯磴,是用锯断的圆木搭成的,好象高矮不等的木桶似
的,从这儿可以跨过栅栏,妇女们可以站在上面,再跳上马去。在大些的场院里,还有些枯
黄的草皮,不过大多数场院里地面光光滑滑的,活象一顶磨光的绒毛旧帽子。给白种人住的
是一座二合一的大房子——全是用砍好了的圆木搭成的。圆木缝隙里,都用泥或者灰浆堵上
了,这些一条条形状的泥浆,后来或先或后给刷白了。用圆圆的原木搭成的厨房,边上有一
条宽敞、上有顶、下无墙的回廊,和那座房子连接起来。在厨房后边有一座圆木搭成的熏肉
房。熏肉房的另一侧,有一排三间圆木搭成的小间,是给黑奴住的。离这里稍远,靠后边的
栅栏,有一间小小的木屋。在另一侧,有九间小屋。小屋旁边,放着一个滤灰桶,还有一把
大壶,是熬肥皂的。厨房门口有一条长凳,上面放着一桶水和一只瓢。一只狗在那里躺着晒
太阳。有更多的狗分散在各处睡大觉。在一个角落,有三棵遮阴大树。栅栏旁边,有一处是
醋栗树丛。栅栏外面是一座花园和西瓜地,再过去就是棉花田了。从棉花田再往前去,便是
树林子了。
  ①这里的农庄很象马克·吐温的叔叔约翰·奎尔斯在汉尼拔附近的农庄。马克·吐
温童年时常去那里。
我绕到了后面,踩着碱桶旁边的后梯磴,朝厨房走去。我走近了一点儿,就隐约听到纺
纱车转动的声音,象在呜呜地哭泣,一忽儿高,一忽儿低。听了这种声音啊,我当时心里但
愿我死了的好——因为这是普天之下最凄婉不过的声音了。
我只管往前走,心里也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打算。一旦那个时刻来到,就听凭上帝安排
吧。要我这张嘴巴说些什么,我就说些什么。因为我已经体会到,只要我能听其自然,上帝
总会叫我的嘴巴说出合适的话。
我走到半路,先有一只狗,然后另一只狗站起身,朝我扑来。自然,我就停了下来,对
着它们,一动也不动。于是狗又汪汪汪乱叫一通。一时间,我仿佛成了一个车轮子的轴心,
——一群狗——一共十五只之多,把我团团围在当中,对着我伸着脖子、鼻子,乱叫乱嗥。
又另有些狗往这边窜过来,只见它们纷纷跳过栅栏,从四面八方绕过拐角窜出来。
一个女黑奴从厨房飞快地奔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棍,使劲喊道,“小虎,你给我滚
开!小花,你给我滚开!”她给了这个一棍,又给另一个一下子,把它们赶得一边汪汪汪直
叫,一边逃跑,其它的也就跟着逃跑。一会儿以后,有一半的狗又窜了回来,围着我摇尾
巴,又友好起来。狗毕竟对人是无害的。
在女黑奴后边有一个黑女孩和另外两个黑男孩,身上只穿了粗夏布衬衫,此外什么都没
有穿。他们拽住了妈妈的衣衫,害羞地躲在她身后,偷偷地朝我张望。黑孩子一般总是这个
样子的。这时只见屋子里走出来一位白种妇女,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左右,头上没有戴女
帽,手里拿着纺纱棒,在她身后是她的几个孩子,那动作、神情跟黑孩子一个样。她正笑逐
颜开,高兴得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似的——她说:
“啊,你终于到啦!——不是么?”
我连想都来不及想,便应了声“是的,太太。”
她一把抓住了我,紧紧地抱住了我,随后紧紧地握住我两只手,摇了又摇,眼泪夺眶而
出,泪流满面,抱着我,握住我,没有个够,不停地说“你长得可不象你妈,跟我料想的不
一样。不过嘛,我的天啊,这没有什么。能见到你,我是多么高兴啊。亲爱的,亲爱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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