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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_14 马克·吐温(美)
真想把你一口吞下去!孩子们,这是你姨表兄汤姆——跟他说一声‘你好’。
可是他们急忙低下头,把手指头含在嘴里,躲在她身子后面。她又接着说下去:
“莉莎,快,马上给他做一顿热腾腾的早饭吃,——也许你在船上吃过了吧?”
我说在船上吃过了。她就往屋子走去,握住了我的手,领着我进去,孩子们跟在后面。
一进屋,她把我按在一张藤条编成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我对面的一张矮凳子上,握住了我的
两只手说:
“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天啊,这么久的年月里,我多么盼着你啊,如今总算盼来
啦!我们等着你来到,已经有好多天啦。再说,是什么事把你绊住——是轮船搁了浅?”
“是,太太——船——”
“别说,是的,太太——就叫我萨莉阿姨。船在哪里搁的浅?”
我不知道怎么说的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船是上水到的还是下水到的。不过我全凭直觉
说话。我的直觉在告诉我,船是上水开到的,——是从下游奥尔良一带开来的。不过,这也
帮不了我多大的忙,因为我不知道那一带的浅滩叫什么名字。我看我得发明一个浅滩的名字
才行,再不然就说把搁浅的地方的名字给忘了——再不然——这时我想到了一个念头,于是
脱口说了出来:
“倒不是因为搁浅——这不过耽误了我们不一会儿的时间。我们船上一只汽缸盖炸了。”
“天啊,伤了什么人么?”
“没有,死了一个黑奴。”①
  ①评论家认为,这一句话真切地表明了,在蓄奴州里,在白人眼里,轮船出事,死
了一个黑奴,还是可说“没有伤人”。
“啊,这真是好运气。有的时候会伤人的。两年前,圣诞节,你姨父西拉斯搭乘拉
里·罗克号轮船从新奥尔良上来,一只汽缸盖爆炸,炸伤了一个男子。我看啊,他后来就死
了。他是个浸礼会教徒。你的姨父西拉斯认识在巴顿·罗格的一家人,他们对他那一家人很
熟悉。是啊,我记起来了,他如今确实死了。伤口烂了,长大疮,医生不得不给他截肢。不
过这没能救他的命。是的,是因为伤口烂了——是这么个原因。他全身发青,临死还盼望光
荣复活。人家说,他那个样子惨不忍睹。你的姨夫啊,他每天到镇上去接你的。他这会儿又
去了,去了不过个把钟点,现在就快回来了。你一定在路上遇见过他的,不是么?——一个
上了岁数的人,带着——”
“没有啊,我没有遇见什么人啊,萨莉阿姨。船到的时候天刚亮。我把行李放在码头的
小船上,到镇上四周和乡下溜达了一番,好打发时间,免得到这里来时间太早,所以我是打
后街绕过来的。”
“你把行李交给哪一个啦?”
“没有交给哪一个啊。”
“怎么啦,孩子,不是会被偷么?”
“不,我藏在了一处地方,我看不会被偷走的。”
“你怎么这样早就在船上吃了早饭?”
这下子可要露馅啦。不过我说:
“船长见我站着,对我说,上岸以前最好吃些东西。这样,他就把我带到船顶上职员饭
厅上去,把我要吃的都弄了来。”
我心神不定,连听人家说话也听不大清楚。我心里老是在孩子们身上打主意。我打算把
他们带到一边去,套些话出来,好弄清楚我究竟是谁。可是我总是不得手。费尔贝斯太太不
停地说话,滔滔不绝。没有多久,她叫我顺着脊梁骨直冒凉气。
“不过我们在这儿说了半天,你可还没有跟我说起有关我姐姐,或是他们中任何哪一个
人的一个字啊。现在我要把我的话头收住,由你来说。要把所有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告
诉我——所有的事全对我说一说。他们的情况怎样啦,如今在干些什么啦,他们又要你对我
说些什么啦,凡是你能想到的,都说给我听。”
啊,我心里明白,这下子可把我难住了——毫无退路。到目前为止,老天爷帮忙,一切
顺顺当当,不过如今可搁了浅,动弹不得啦。我看得清楚,企图往前闯,那是办不到了,—
—我只能举起双手投降了。我因此对自个儿说,这是又一次走上了非说实话不可的绝路啦。
我刚想张嘴说话,可是她一把抓住了我,推到了床的背后。她说:
“他来啦!把你的脑袋低下去——好,这样行了,人家看不见你了。别露出一点儿风声
说你已经来了。让我开他一个玩笑。孩子们,可不许你们说一个字啊。”
我知道我如今是进退两难啦。不过也不用瞎操什么心嘛。除了一声不响,你也无事可做
嘛。等待雷电轰顶以后,再从下面钻将出来嘛。
老先生进来时,我只能瞥了一眼,随后床把他挡住了。费尔贝斯太太呢,她跳过去问他:
“他来了么?”
“没有啊。”她丈夫说。
“天啊,”她说,“他会出了什么事么?”
“我也想不出来,”老先生说,“我得承认,这叫我心里非常不安。”
“不安!”她说,“我都快发疯了。他一定是已经到了。你一定是路上把他给错过了。
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我推算得出来。”
“怎么啦?萨莉。我不可能在路上错过他的——这你也明白。”
“不过,啊,天啊,天啊,我姐会怎么说啊!他准定已经到啦!你准是把他错过了。他
——”
“哦,别再叫我难受啦。我已经难受得够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实在不知所
措啦。我不能不承认,我已经吓得不知道怎样才好。他不可能已经到了,因为他到了,我却
错过了他,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嘛。萨莉,这可怕——简直可怕——轮船出了什么事,肯定
是的。”
“啊,西拉斯!往那边看一眼——往大路上看!——看是不是有人正在走来?”
他一跳,跳到床头窗口,这就给了费尔贝斯太太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她赶紧弯下身
子,一把拉住了我,我就出来了。当他从窗口转过身来,她就站在那里,红光满面,满脸笑
容,仿佛房子着了火似的。而我呢,温温顺顺的,急汗直冒,站在她的身旁。老先生呆住
了,说:
“啊,这是哪一个啊?”
“你看是哪一个?”
“我可猜不出。是哪一个啊?”
“这是汤姆·索亚啊!”
天啊,我差点儿没栽到地板底下去。不过这时已不由人分说,老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握
个不停,在这同时,他的老伴呢,正手舞足蹈,又哭又笑。随后他们两人连珠炮似地问到茜
特和玛丽以及那家子其余的人来。
不过要说高兴的话,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更高兴的了,因为我几乎象重投了一次娘胎,终
于弄清楚了我原来是谁。啊,他们对我问这问那,一连问了两个钟头,最后我的下巴颏也说
累了,连话也说不下去了。我讲给他们听有关我家——我是说汤姆·索亚家——的种种情
况,比起实际的情况多出六倍还不止。我还讲了,我们的船怎样到了白河口,汽缸盖炸了,
又怎样花了三天时间才修好。这样的解释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效果也是头等的,因为为什
么要三天才修好,他们一窍不通。要是你说是一只螺丝帽炸飞了,他们也照样会相信。
现今我一方面觉得挺舒坦,另一方面又觉得挺不舒坦。作为汤姆·索亚,我是挺自在、
挺舒坦的,而且始终这样自在、舒坦,直到后来我听到了一只轮船沿着河上开来时发出的气
喘声——这时我对自个儿说,万一汤姆·索亚搭了这条轮船来了呢?——万一他突然走进
来,在我给他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别声张以前,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呢?啊,决不能让这样
的情况发生——这样就糟啦。我必须到路上去截住他。我便告诉他们,我得到镇上去,把行
李取来。老先生本想跟我一起去,不过我说不,我自己可以骑马去,不用给他添麻烦了。
第三十三章
英文
于是我就坐车前往镇上去。半路上我见到有一辆车迎面而来,那肯定是汤姆·索
亚无疑了。我就停下车来,等他过来。我说了声“停车”,车就停了,靠在一边。他的嘴巴
张大了半天合不拢。他咽了两三口口水,活象口渴得不行似的。他说:
“我可从没有害过你。这你自己明白。那你为什么要还阳找我算账?”
我说:
“我并没有还阳啊——我根本没有到阴间去啊。”
他一听清是我的声音,神志便镇静了些,不过还是不很放心。他说:
“别作弄我了,我也不作弄你。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鬼?”
“说实话,我不是。”我说。
“那好——我——我——那好,当然,这样就不成为问题了。不过,我实在弄不懂。听
我说,你不是已经给害死了么?”
“不,我根本没有被害死——是我作弄了他们。你过来,摸一摸我,要是你不信我的
话。”
他就过来,摸了摸我,这才放了心。又见到了我,他很高兴,只是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
些什么。他急于想马上知道一切的真相,因为这可是一次轰轰烈烈的冒险,又神秘兮兮,这
正合他的脾气。不过我说,这不妨暂时放一放,且待以后再说,还招呼他的车夫在边上等一
会儿。我们就把车往前赶了几步,随后我把当前为难的处境对他说了,问他该怎么办才好。
他说,让他想一会儿,别打搅他。他就左思右想起来,没多久,他便说:
“不要紧,我有啦。把我的行李搬到你的车上去,装成是你的。你就往回转,慢吞吞地
走,挨到原该到的时候才到家。我呢,往镇上那个方向走一段路,我重新开始,在你到家后
一刻钟或者半个钟点才到。在开头,你不必装作认识我。”
我说:
“那行。不过等一下。还有一件事——这件事,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还
有一个黑人,我想力争把他给偷出来,好不再当奴隶——他的名字是杰姆——华珍老小姐的
杰姆。”
他说:
“什么!怎么是杰姆——”
他没有说下去,便思量了起来。我说:
“我可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会说这是一桩肮脏下流的勾当,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我是下流的,我准备把他偷出来,我要你守口如瓶,别泄漏出去。行吧?”
他的眼睛一亮。他说:
“我会帮你把他偷出来!”
啊,这句话可叫我大吃一惊,仿佛一声晴天霹雳,恰好打在我身上。这可是我平生听到
的最叫人诧异的话了——我不能不说,在我眼里,汤姆·索亚的份量,大大地下降了许多。
我怎么也不相信汤姆·索亚竟然会是一个偷黑奴的人①。
  ①诺顿版注:哈克一向把汤姆看作代表了社会上“有身份的人”和守法的人,因而
如今他答应参加搭救、解放杰姆的计划,便认为汤姆这是有失身份了。
(又,杰姆当时还并不了解他的女主人有关他命运的决定,并且他对汤姆的为人也毕竟
缺乏真正的认识。)
“哦,去你的吧,”我说,“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那好,”我说,“开玩笑也好,不开玩笑也好,要是你听到什么有关一个逃亡黑奴的
任何什么事情,别忘了,你对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我呢,也什么都不知道。”
随后我们把行李放到了我的车子上。他就走他的路,我赶我的车。不过我把应该慢些走
的话压根儿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实在高兴得不得了,有一肚子的事得思量一番。这样一来,
我到家便比这段路该花的时刻快得太多了些。这时老先生正在门口。他说:
“哈,真了不起。谁想到母马会跑得这么快。可惜我们没有对准了看一下时间。它连一
根毛都没有汗淋淋的——连一根毛都没有。这多了不起。啊,如今人家出一百元这个价买我
的马我也不肯卖啦。往常我十五块钱就肯卖了,以为它只值这么个价。”
他说的就是这些话。他是我见到过的最天真最善良的老人了。这也并不奇怪,因为他不
光是一个农民,他还是一个传教士。在他农庄后边,他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由圆木搭成的教堂
呢。那是他自己出资并亲自建成的,作为教堂兼学校。他传教从不收钱,讲也讲得好。象他
这样既是农民又兼传教士,并且干这类事的,在南方可有的是。
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汤姆的马车赶到大门的梯磴前。萨莉姨妈从窗户里就望见了,因为
相距只有五十码。她说:
“啊,有人来啦!不知道是谁哩?啊,我相信肯定是位外地来的,吉姆(这是她一个孩
子的名字),跑去对莉丝说,午餐时添一只菜盘子。”
大伙儿一个个朝大门口涌去,因为有一个外地的客人来到,这可并非每年都有的事。他
一来,比黄热病更加引人注意。汤姆跨过了门口的梯磴,正朝屋里走来。马车沿着大道回村
去了。我们都挤在大门口。汤姆身穿一套新买的现成衣服,眼前又有一伙观众——一有观
众,汤姆·索亚就来劲。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用费力,他就会表现出气派来,而且表现得很
得体。他可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孩子,象一只小绵羊那样驯服地从场院走来。不,神情镇
静,态度从容,仿佛一只大公羊那般模样。一走到我们大伙儿的面前,他把帽子往上那么提
了一提,态度高雅,分外潇洒、仿佛是一只盒子上的盖子,里面蒙着蝴蝶,他只是不愿惊动
它们似的。他说:
“是阿区鲍尔特·尼科尔斯先生吧?”
“不是的,我的孩子,”老先生说,“非常抱歉,你那个车夫把你骗了,尼科尔斯的家
在下面三英里地。请进,请进。”汤姆往身后望了一下,说,“太迟了些——他看不见了。”
“是啊,他走啦,我的孩子,你务必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顿中饭,随后我们会套车把你
送到下边尼科尔斯家的。”“哦,我可不能太打搅你了。这不行。我能走——这点子路我不
在乎。”
“不过我们不会让你走了去——这可不合乎我们南方人礼貌待客的规矩。请进吧。”
“哦,请进吧,”萨莉阿姨说。“这对我们谈不到什么麻烦,一点儿也谈不到。你务必
请留下来。这三英里路不短,路上灰尘又多。我们决不能让你走得去。我已吩咐添一份菜盘
子啦。见你进来的时候就吩咐下去的,可别叫人失望了。请进来吧,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汤姆便热情道谢了一番,接受了邀请,进了屋里。进来时说他自己是一个外乡人,是俄
亥俄州希克斯维尔的人。说他的名字叫威灵·汤普逊——一边说,一边又鞠了一躬。
是啊,他就滔滔不绝地如此这般地讲下去,讲到希克斯维尔以及每一个人的事,只要能
编到哪里就讲到那里,可我倒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些话能否帮我摆脱目前尴尬的处境。
到后来,他一边谈下去,一边把头伸过去,对准萨莉阿姨的嘴巴吻了一下,随后又在椅子上
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准备继续高谈阔论下去。可是萨莉阿姨却猛然跳将起来,用手背抹了
抹嘴巴说:
“你这不要脸的狗崽子!”
他满脸委屈说:
“真想不到您会这样,夫人。”
“你真想不到——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真想好好——你说,你吻我,这是什么
意思?”
他仿佛很低声下气地说:
“没有什么意思啊,夫人。我并无坏心眼。我——我——
以为你会乐意我亲一下。”
“什么,你这天生的傻瓜!”她拿起了纺纱棒,那模样仿佛她使劲克制自己这才没有给
他一家伙似的。“你怎么会认为我乐意你亲我?”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他们——他们——告诉我你会乐意的。”
“他们告诉你我会乐意。谁告诉你,谁就是又一个疯子。
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神经病。他们是谁?”
“怎么啦——大家啊。他们全都这么说,夫人。”
她简直要忍不住了,眼睛里一闪一闪,手指头一动一动,仿佛恨不得要抓他。她说:
“谁是‘大家’?你给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来——要不然,世界上就会少一个白痴。”
他站起身来,仿佛很难受似的,笨手笨脚地摸着帽子,他说:
“我非常抱歉。这不是我所料想到的。他们这样告诉我的。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他们都
说亲亲她,她会欢喜的。他们都这么说——一个个都这么说。不过我非常抱歉,夫人,下一
次不会了——我不会了,说真的。”
“你不会了,你敢么?嘿,料你也不敢!”
“不会了,说实话。决不再犯啦,除非你请我。”“除非我请你!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
听说过这样神经病的话。我请你,你等着吧,等到你活成千年怪物——糊涂蛋——
或者这么一类活宝,我也不会请你啊。”
“唉,”他说,“我真没有想到,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说你会的。我呢,也认为你会
的。不过——”他说到这里,把话收住,朝四下里慢慢地扫了一眼,仿佛他但愿有什么人能
投以友好的眼色。他先是朝老先生看了一眼,并且说,“你是不是认为,她会欢迎我亲她,
先生?”
“嗯,不,我——我——,啊,不。我看她不会。”
然后他还是照他那个老法子,朝四周张望,他朝我看了一眼——随后说:
“汤姆,你难道认为萨莉姨妈不会张开双臂说‘西特·索亚’——”
“我的天啊,”她一边打断了话头,一边朝他跳了过去,“你这个顽皮的小坏蛋,这么
糊弄人啊——”她正要拥抱他,可是他把她挡住了,并且说:
“不,除非你先请我。”
她就一秒钟也不耽误地请了他。她搂住了他,亲他,亲了又亲,随后把他推给老人,他
就接着亲他。等大家稍稍定下神以后,她说:
“啊,天啊,我可从没有料想到。我们根本没有指望着你会来,只指望着汤姆。姐信上
只说他会来,没有说到会有别的人。”
“这是因为原来只打算汤姆一个人来,没有别的人。”他说。
“可是我求了又求,最后她才放我,从大河往下游来。我和汤姆商量了一下,认为由他
先到这个屋里,我呢,慢一步跟上来,装做一个陌生人撞错了门,这样好叫你们喜出望外。
不过,萨莉阿姨,我们可错了。陌生人上这儿来可不大保险哩。”
“不,——只是对顽皮的小坏蛋不保险,西特。本该给你下巴颏一个巴掌呢。我已经不
知有多少年没有冒这么大的火啦。不过我才不在乎哩。什么条件我都不在乎——就是开一千
个玩笑我也愿意承受,只要你能来。试想一想刚才的情景真叫人好笑。我不否认,你刚才那
啧的一下,真是把我给惊呆啦。”
我们在屋子和厨房间宽敞的回廊上吃了中饭。桌子上东西可丰富啦,够六家人家吃的—
—而且全都是热腾腾的,没有一道菜是那种松塌塌可又嚼不动,在潮湿的地窖的食厨里放了
一夜,明早上吃起来象冰凉的老牛肉似的。西拉斯姨夫在饭桌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感恩祷告,
不过这倒是值得的,饭菜也并没有因此凉了,要热好多回才行。我曾多次遇到过这样的事。
整整一个下午,谈话谈得没完没了。我和汤姆呢,一直在留着一个心眼,可是无济于
事,没有人有一句讲到逃亡的黑奴的。我们呢,又不敢把话引到这上面去。不过到晚上吃晚
饭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在说:
“爸爸,汤姆、西特和我可以去看戏吧?”
“不行,”老人说。“依我看,也演不起来了。就是有戏,你们也不能去。因为那个逃
亡黑奴已经把那个骗人的演戏这回事,原原本本给我和伯顿都说了。伯顿说,他要给大伙儿
公开这件事。所以啊,依我看,这时候,他们已经把两个混帐流氓给轰出这个镇子啦。”
原来如此!——而我却无能为力。汤姆和我要在一间房一张床上睡。这样,既然困了,
我们刚吃了晚饭,便道了声晚安,上楼去睡了。后来又爬出窗口,顺着电线杆滑下来,朝镇
上奔去,因为我料想,不会有谁给国王和公爵报信的。因此,要是我不能赶紧前去,给他们
报个信,他们就会出事无疑。
在路上,汤姆告诉了我,当初人家怎样以为我是被谋害了,我爸又是怎样在不久以后失
踪的,从此一去不回;杰姆逃走的时候又是怎样引起了震动的;一桩桩、一件件,原原本本
都讲了。我呢,对汤姆讲了有关两个流氓演出《王室异兽》的事以及在木筏上一路漂流等等
的全部经过。因为时间不多,只能讲到哪里就算哪里。我们到了镇上,直奔镇子的中心——
那时是八点半钟——只见有一大群人象潮水般涌来,手执火把,一路吼啊,叫啊,使劲地敲
起白铁锅,吹起号角。我们跳到了一旁,让大伙儿过去。队伍走过时,只见国王和公爵给骑
在一根单杠上——其实,那只是我认为是国王和公爵,因为他们遍身给涂了漆,粘满了羽
毛,简直已经不成人形——乍一看,简直象两根军人戴的狰狞可怕的粗翎子。啊,看到这个
模样,真叫我恶心。这两个可怜的流氓,我也真为他们难过,仿佛从今以后,我再也对他们
恨不起来了。
这景象看起来真是怕人啊。人对人真能这么残酷啊。
我们知道我们已经来迟了——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们跟在旁边看热闹的人打听了一下。
他们说,大伙儿都去看演戏,仿佛若无其事似的。大家沉住气,不露一点儿风声。后来当那
个倒霉的老头国王在台上起劲地又蹦又跳的当儿,有人发出了一声信号,全场涌上前去,把
他们给逮住了。
我们慢慢吞吞地转回家,心里也不象原来那么乱糟糟的了,只是觉得有点儿心里有愧,
对不起人,——尽管我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人的事。世上的事往往如此,不论你做得
对也罢,错也罢,根本无关紧要。一个人的良心反正不知好歹。要是我有一条黄狗,也象一
个人的良心那么个样子,分不清好歹,我便会把它毒死拉倒。一个人的良心占的地方比人的
五脏六肺还多,可就是一无可取之处。汤姆·索亚呢,他也是这么个说法。
第三十四章
英文
我们停止了谈话,各自思索起来。后来汤姆说:
“听我说,哈克,我们多傻啊,先前连想也没有想到这一下子。我敢打赌,我知道杰姆
在哪里了。”
“不会吧?在哪里呢?”
“在装灰的桶子旁边那间小屋里。你听我说。我们吃中饭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一个黑奴
带着食物走进去么?”
“看到啦。”
“你看食物是给谁吃的?”
“给一只狗嘛。”
“我原先也这样想。哈,这可不是给一只狗吃的哩。”
“怎么啦?”
“因为其中有西瓜。”
“有这么回事”——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啊,这可真是个怪事。我竟然没有想到狗不
吃西瓜。这表明,一个人是会视而不见的。
“是啊,那个黑奴进去的时候把门上的挂锁打开,出来时再锁上。我们吃完饭,站起身
来的时候,他从我们叔叔那里取了一把钥匙——我敢打赌,那就是同一把钥匙。西瓜表明了
那是一个人,锁表明了那是一个囚犯,而且小小一个农庄对人又和气善良,因而也不会有两
个囚犯。那个囚犯便是杰姆。好啊——我们按侦探的那个路子——查清了这回事,这叫我挺
高兴的。我是不会按别的路子去查了。现在你来开动开动脑筋,设想出把杰姆给偷将出来的
方案来,我呢,也要设想出我的方案来,然后我们从中挑选一个最佳方案。”
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一个脑袋,有多了不起。我要是有汤姆·索亚的脑袋啊,
如果要用它作为交换条件,可以换个公爵当当,或者当一个轮船上的大副,马戏班的小丑,
或者其它任何玩意儿,那我也决不干。我想啊想的,想搞出一个办法,不过那也只是装装
样子罢了。我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好办法该从哪儿来。没多久,汤姆说:
“想好啦?”
“是的,”我说。
“好啊——说说看。”
“我的计划是这样,”我说。“杰姆在不在里面,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查出来。然后
我们在明晚上便把我的独木舟找出来,再从小岛那边把木筏子弄来。等到哪一天没有月亮,
我们在叔叔睡了以后,从他裤袋里把钥匙偷到手,就同杰姆一起坐木筏子朝大河的下游漂
去,大白天躲起来,晚上走,就和往常我和杰姆干的那个样。这个方案行不行?”
“行不行?哈,当然啰,能行。就象耗子打架一般,清清楚楚。不过,毛病是简单了,
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一个方案,执行起来不用费任何什么周折,这有什么劲?味道淡得象
水。啊,哈克,这样叫人家议论起来,不过象谈到抢劫一家肥皂厂,如此而已。”
我一句话也不说,因为跟我预料的一点也不错。我心里透亮,只要他想出了一个方案,
那是肯定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的。
事情果然如此。他跟我说了他的方案,我马上看出了他的计幌识。不过,究竟是什么叫
你脑子里竟会有这么个想法呢?”
“有这么个想法?他不是刚才喊了声,好象认识你们么?”
汤姆仿佛大惑不解似地说:
“啊,这可太稀奇古怪啦。有谁喊啊?什么时候喊的?喊了些什么?”他转身对着我,
态度非常地安详镇静。他说,“你听到有谁喊么?”
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就说:
“没有啊,我没有听到有谁说话啊。”
随后他就朝杰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他说:
“你喊了么?乔个有身份的孩子,受过良好的教养,人品又好,家里人什么,
难道我不是肚子里雪亮么?”
“是的。”
“难道我不是说过,要把那个黑奴给偷出来么?”
“是的。”
“那就好了。”
他说的就是这些,我说的也就是这些。这样就用不到再说什么了,因为每当他说要干什
么,他总是干什么。不过我委实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甘心搅在这件事里面,所以我只好随它
去,不再为此操什么心。要是他非如此干不可,我也无能为力。
我们到家时,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寂静。我们便走到下边放灰桶那儿的小屋去,察看
了一番。我们在场院里走了一遍,看看狗会有什么反应。这些狗已经认得了我们,因此就象
乡下一般的狗夜间遇见有什么事的时候照例会发出些声响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反应。我们
走到了那间小屋,对小屋的正面和两侧都察看了一番。在没有察看过的一侧——那是朝北的
一侧——我们发现了一个四方形的窗洞,相当高,只有一块厚实的木板钉在窗洞的中间。我
说:
“要找的就正是这个。窗洞的大小刚好能叫杰姆钻出来。
只要我们把木板撬开就行。”
汤姆说:
“这就跟下五子棋一样,未免太简单了,也跟逃学一样容易。我宁愿我们能找到一种路
子,能比这个更复杂些的,哈克·芬。”
“那么好,”我说,“把它锯断,就象我前次被害死那一回那么样,行不行?”
“这就多少好一些,”他说,“要来个真正神秘兮兮的,曲曲折折的,并且够味儿
的。”他说,“不过我们准保还能找到需得花一倍以上时间的方案。不用心急,让我们再找
找看。”
在后边的一侧,在小屋和栅栏的中间,有一个披间,它接着小屋的屋檐,是木板做成
的。跟小屋一般长,只是窄窄的——只有六英尺宽。门开在南头,门上了挂锁。汤姆走到煮
肥皂的铁壶那儿,四处搜寻,把人家拿来开壶盖的东西拿了来,用它撬开了一只链环。链子
随着掉下来。我们随手开了门,走了进去,把门关上,点起一根火柴,发现披间只是靠着小
屋搭的,并非连起来的。地上也并没有地板,披间里只放了用坏了的发锈的锄头、铁锹、尖
镐和一张坏了的犁。火柴熄了,我们便走了出来,重新把链环安上。门就象刚才一样锁得好
好的。汤姆兴高采烈。他说:
“如今我们有办法啦。我们挖个地道让他钻出来。得个把星期时间!”
随后我们往屋子走去,我从后门进——只消拉一下用鹿皮做的门闩绳子就行了,他们门
是不锁的——不过这样还不够浪漫,不合汤姆·索亚的胃口。他非要爬那根避雷针上楼才算
够味。不过他大致有过三回爬到了半中间,一失手滑了下来。最后一次,还差点儿摔破了脑
袋。他寻思,他非得放弃不可了。可是一休息后,就又要再度试一试运气。这一回啊,他终
于爬了上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们就下去到黑奴住的小屋去,拍拍狗,跟那个给杰姆送吃食的黑
奴套个近乎——如果里面关的是杰姆的话。那些黑奴刚吃过早饭,要开始到地里去。给杰姆
送吃食的那个黑奴呢,他正在把面包、肉等等东西放在一只白铁盆里。别的一些人正走开的
时候,屋里送来了钥匙。
这个黑奴的脸看上去是一副脾气好、傻呼呼的样子。他的一头卷发用细绳子扎成一撮一
撮的。那是为了避开妖魔作祟。他说,这些天晚上妖魔作祟,害得他好苦。他见到了种种异
象,听到了种种怪声怪调,他一生中还从没有被作祟得时间这么久。这些搞得他神魂不定,
坐立不安,害得他连平日里该做些什么事也记不得了。汤姆就说:
“这些食物送给谁啊?是喂狗么?”
这个黑奴脸上漾开了笑容,好象一块碎砖扔进了一片泥塘。他说:
“是的,西特少爷。喂一条敢(狗)。你想去看一看么?”
“好的。”
我捅了汤姆一下,轻声对他说:
“你就去啦,天一亮就去?这可不在原来的方案之内啊。”
“不在,是不在——不过在现今的方案之内。”
唉,管它呢,我们一起去了,可心里却老大不以为然。我们一进去,四下里什么也看不
见,小屋里太黑了,不过杰姆确确实实在里面,他能看清楚我们。他叫了起来:
“啊,哈克!我的天啊!这不是汤姆少爷么?”
这一切,都跟我预料的那么样,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知道,也
办不到,因为那个黑奴冷不防地插嘴说:
“啊,老天!难道他认识你们这两位先生?”
这时我们能对四下里看得相当清楚了。汤姆呢,他定神地看了黑奴一眼,仿佛莫名其妙
地说:
“难道有谁认识我们?”
“啊,这个逃跑的黑奴啊。”
“我看他并不认识。不过,究竟是什么叫你脑子里竟会有这么个想法呢?”
“有这么个想法?他不是刚才喊了声,好象认识你们么?”
汤姆仿佛大惑不解似地说:
“啊,这可太稀奇古怪啦。有谁喊啊?什么时候喊的?喊了些什么?”他转身对着我,
态度非常地安详镇静。他说,“你听到有谁喊么?”
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就说:
“没有啊,我没有听到有谁说话啊。”
随后他就朝杰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他说:
“你喊了么?”
“没有。少爷,”杰姆说。“我没有说什么啊,少爷。”
“一个字也没有?”
“没有,少爷,一个字也没有。”
“你过去见到过我们么?”
“没有,少爷,我不记得曾在哪儿见过你。”
汤姆便转过身来对着那个黑奴,这时他已经有点儿神经错乱的模样了。汤姆厉声地说:
“你倒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会想得出来,说有人在叫喊啊?”
“唉,少爷,全是妖魔在捣鬼啊,我但愿死了的好,说真格的。他们老是跟我捣淡
(蛋),快把我折幕(磨)死了,吓得我魂不附梯(体)。请你别对任何人说,少爷,要不
然,西拉斯老爷会狠狠刮我一顿。因为他说,根本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我但愿他现今就在这
里,——看他有什么好说的!我看啊,我能打赌,这一回他可说不圆啦。不过啊,说来也总
是如此,人就是这个样子,人一傻,就傻到底,从来不肯认真看一看,自个儿把事情看个
清,人家即使告诉他真相,他也不肯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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