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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

_11 马克·吐温(美)
“这就是我的回答。”她抱起那一袋钱,放在国王的手心里,还说,“收下这六千块大
洋吧,为我和我的两个妹妹投放出去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也不用给我收据。”
随后她一边用一条胳膊搂着国王,苏珊和豁嘴搂着另一个。大伙儿一个个鼓掌,脚蹬着
地板,仿佛掀起了一场风暴。
国王呢,昂起了脑袋傲然一笑。医生说:
“好吧,我洗手不管这号事了。不过我警告你们全体,总会有一个时刻来到,到时候你
们会为了今天的看法害羞的。”——说罢,他就走了。
“好吧,医生,”国王嘲笑他说,“我们会劝她们来奉告你的。”——这话逗得大家笑
了起来。他们说,这下子挖苦得恰中要害。
第二十六章
英文
等到大伙儿都走了,国王问玛丽·珍妮,有没有空闲的屋子。她说有一间是空的,威廉
叔叔可以住这一间。她呢,要把她自己那一间更大些的留给哈维叔叔住。她会搬到妹妹的房
间去,睡一张帆布床。上面顶楼有个小间,摆着一张小床铺。国王说,这可以叫他的跟随住
——也就是说我。
玛丽·珍妮领我们上楼,让他们看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陈设简单,不过倒也挺舒适。她
说,如果哈维叔叔嫌碍事的话,她可以把她的一些衣衫和零星什物从她房间里搬出去。不过
国王说,不用搬了。那些衣衫是沿墙挂着的,一排衣衫前面有一张印花布的幔子从上面垂到
地板上。一个角落里,有一只旧的毛皮箱子,另一个角落放着一只吉它盒子,各式各样的零
星小家什、小玩意儿,散在各处,都是些姑娘家爱用来点缀房间的东西。国王说,这些家具
使得房间里增添了家常气氛,也更舒适,因此不必挪动了。公爵的房间小巧而舒适。我那个
小间也是这样。
那天晚餐很丰盛,男男女女,济济一堂,我站在国王和公爵坐的椅子后边侍候他们,其
余的人由黑奴们侍候。玛丽·珍妮坐在桌子一头的主人席上,苏珊坐在她的旁边。她们的话
题是说油饼的味道怎么糟,果酱怎么不行,炸鸡怎么炸老了,口味差——如此等等的废话,
尽是妇女们搬出来的一套客气话,用来逼客人说些恭维的话。客人都明白今天的饭菜全是上
品,并且也这么说了:“这油饼你是怎么烤的,烤得这么鲜美?”“天啊,你哪里弄来这么
好吃的泡菜啊?”诸如此类的废话,不一而足。你知道,人们在饭桌上就爱搬弄这一些。
把大伙儿都侍候过了,我和豁嘴在厨房里吃剩下的饭菜,别的一些人帮着黑奴收拾整
理。豁嘴一个劲儿地要我多讲讲英国。有的时候,我真怕快要露出破绽来了。她说:
“你见过国王么?”
“谁?威廉第四?啊,我当然见过——他上我们的教堂去的。”我知道他几年前死了,
不过我没有露出一点口风。我说他去过我们的教堂以后,她就说:
“什么——每星期都去么?”
“是的——每星期都去。他的座位正好在我的座位的对面——在布道台的那一边。”
“我原以为他住在伦敦啊,不是么?”
“哦,是的。他不住在伦敦住哪里啊?”
“不过我原以为你是住在谢菲尔德哩!”
我这下子知道自己快招架不住了。我不得不装做给一根鸡骨头卡住了喉咙,好抓住时间
想一个脱身之计。我说:
“我的意思是说,他在谢菲尔德的时间里每星期上我们的教堂。这只是说夏季,他夏季
来洗海水浴。”
“啊,看你说的——谢菲尔德并非靠海啊。”
“嗯,谁说靠海啦?”
“怎么啦,你说的嘛。”
“我可没有说。”
“你说了的!”
“我没有说。”
“你说了的!”
“我从没有说过这类的话。”
“好,那你说了些什么呢?”
“我说的是他来洗海水浴——我说的是这个。”
“好吧,如果不靠海,他怎么洗海水浴?”
“听我说,”我说,“你看见过国会水①么?”
  ①诺顿版注:纽约萨拉托迦的国会泉有矿泉水。
“看见过。”
“好,你是不是非到国会去才弄得到这个水?”
“怎么啦,不是啊。”
“好啊,威廉也并非必须得到海上去才能洗海水浴啊。”
“那么他怎么搞到的呢?”
“这里的人怎样搞到国会水,他也就怎样搞到海水——一桶桶运吧。在谢菲尔德的宫
里,有锅炉,他洗的时候就是要水烫些才好。在海边人家没有法子烧开这么多的水。他们没
有这样方便的条件嘛。”
“哦,我如今明白了。你可以一开头便说清楚嘛,也好节省些时间。”
听到她这么说,我知道我总算得救啦。我就舒坦、快活了起来。下面她说:
“你也上教堂么?”
“是的——每星期去。”
“你坐哪里呢?”
“怎么啦,坐在我们的长椅上啊。”
“谁的长椅?”
“怎么啦?我们的啊——你叔叔哈维的啊。”
“他的?他要长椅有什么用?”
“坐嘛。依你看,他要了有什么用?”
“啊,我原以为他是站在布道台后边的。”
糟了,我忘了他是个传教师。我知道我又快招架不住了。因此,我就再一次玩起了鸡骨
头的法宝,好再想一想。随后我说:
“真该死,你以为一个教会只有一个传教师么?”
“啊,多了有什么用呢?”
“嘿!——在国王面前布道么?象你这样傻的姑娘,我还从没有见过。他们一共有十七
位之多呢。”
“十七位!我的天!要我听这么一长串,即便进不了天堂,我也坐不住啊。听他们布完
道,得一个星期吧。”
“别胡说了,他们并非同一天都布道——只有其中一个布道。”
“那么其余的人干些什么呢?”
“哦,没有多少事。到处走走,递递盘子,收收布施,——
如此等等。不过一般他们不干什么。”
“那么,要他们有什么用?”
“哈,是为了有气派嘛。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不要懂得这样的蠢事呢。英国
人对待佣人怎么样?
他们对待佣人比我们对待黑奴强些么?”
“不!一个佣人在那里是不算人的。他们所受的待遇连狗还不如。”
“象我们这样给他们假期么?象圣诞节啊,新年啊,七月四日等等的。”
“哦,听我说!从这一些,人们就知道你没有去过英国。啊,豁①——嗳,琼娜,他们
从年初一到年底,从没有假期,从没有去过马戏团,从没有上过戏院,也没有看过黑奴表
演,哪儿也不去。”
  ①哈克在这里几乎说出了“豁嘴”这样不礼貌的话,幸亏说了“豁”急忙收住。
“教堂也不去么?”
“教堂也不去。”
“不过你怎么经常上教堂?”
啊,我又给问住了。我忘了自个儿是老头儿的仆人啦。不过一转眼间,我马上胡乱抓住
了一种解释,说一个侍从怎样跟一个仆人是不同的,不论他本人高兴或者不高兴,他非得上
教堂去,去跟一家人坐在一起,因为这是法律上有了规定的。不过我这个解释搞得不怎么
样,我解释完以后,她仿佛还不满意。她说:
“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一直在跟我撒谎?”
“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说。
“连一句假话也没有?”
“连一句假话也没有,没有撒一句谎。”我说。
“把你的手放在这一本册子上,然后这么说一遍。”
我一看,不是什么别的书,只是一本字典,所以我就把手按在上面,然后又说了一遍。
这样,她显得比较满意些,说道:
“那好吧,其中有一些,我信。不过其余的话,要我的命也不能信。”
“琼,你不信的是什么啊?”玛丽·珍妮跨进门来,苏珊跟在她的后面。“你这样对他
说话,他一个生人,离自己的人那么遥远,这样说话既不应该,又不客气。换个位置,你愿
意人家这样对待你么?”
“你总是这样个脾气,玛丽——怕人家受委屈,爱半道上便插进来帮人家。我并没有得
罪他啊。依我看,他有些事说得加油加醋的,我在说,我不能句句都照吞不误。我就说了这
么几句话。这么小事一桩,我想他还受得住,不是么?”
“我才不管是小事还是大事哩。他是在我们家作客,你说这一些是不对的。你要是在他
的位置上,这些话会叫你害臊的,因为这个缘故,凡是能叫人家害臊的话,你都不该对别人
说。”
“只是,玛丽,他在说——”
“他说些什么,这不相干——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应该对他和和气气,凡是足以让人
家感觉到自己不在本乡本土、不是和自家人在一起的话,一概不说。”
我对自个儿说,“恰恰正是这样一位姑娘,我却听任那个老流氓去抢劫她的钱财!”
随后苏珊她也插了进来。你信不信,她把豁嘴狠狠地剋了一顿!
我便对自个儿说,这是又一位姑娘,我却听任那个老流氓抢劫她的钱财!
随后玛丽·珍妮又责怪了一通,随后又甜甜蜜蜜、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这是她的章
法——不过等到她把话说完,可怜的豁嘴就无话可说了,只是一迭声地央告起来。
“那么好吧,”另外两位姑娘说,“你就请他原谅吧。”
她也照着办了。而且她说得多么动人啊。她是说得如此动人,听起来叫人多么快乐。我
真是但愿能给她讲一千回的谎话,好叫她再这么说一回。
我对自个儿说,这是又一位姑娘,我正听任那位老流氓抢劫她的钱财。她赔了不是以
后,她们便对我百般殷勤,让我觉得是在自己家里,是和朋友在一起。我呢,只觉得自己何
等缺德、何等卑鄙、何等丧失人格。我对自个儿说,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我死活也要把那笔
钱给藏起来。
于是我就跑开了,——我嘴里说是去睡觉的,我的意思却是说等一会儿再说吧。我一个
人在的时候,独自把当前的事从头至尾在心里过了一遍。我对自个儿说,要不要由我私下里
去找那位医生,把这两个骗子都加以告发呢?不——这不妥。他说不定会说出来是谁告诉了
他的。那么,国王和公爵准会狠狠地收拾我。我该不该私下里去告诉玛丽·珍妮呢?不——
这个办法不行。她脸上的表情准定会表现出一种暗示来。如今既然他们把钱弄到了手,他们
便会立刻溜之大吉,把钱带走,不见踪影。要是她找人帮忙,我看啊,在事情真相大白以
前,我会被卷了进去。不,除了一个办法,其它的路子都行不通。无论如何,非得由我把钱
偷到手。我非得找出一个办法来,把钱偷到手,而又不致叫他们起疑心,以为是我偷的。他
们在这里正得手哩。他们是不会马上就离开的。在把这家人家和这个镇子油水挤干以前,是
不会走的。所以我还有的是机会。我要把钱偷到手,藏起来。等我到了大河下游,我可以写
封信,告诉玛丽·珍妮钱藏在哪里。不过嘛,只要做得到的话,最好今晚上便能偷到手。因
为医生不见得象他所说的真的撒手不管这事了,他未必真会善罢甘休。他反倒兴许会把他们
吓得从这里逃走哩。
于是我思量,还是由我去房间里搜一搜。在楼上,厅堂里是黑的。我先找到了公爵的那
一间卧室,便用手到处摸着。不过我一想,按照国王的脾气,未必会肯叫别人照管好这笔
钱,而是非得由他自己管不可的,于是我去了他那间房间,到处掏摸。然而我发现,没有一
支蜡烛,我什么也干不成。当然啰,我并没有点燃蜡烛。依我看,还是得走另一条路——躲
起来,偷听。正在这个时刻,我听到有脚步声。我想钻到床底下面为好,便伸手去摸床。不
过我原以为放床的地方,却并没有床。我摸到的是遮住珍妮小姐衣衫的布幔,我便纵身一
跃,跳到了布幔后边,躲在衣衫中间,一动不动站着。
他们进来了,随后把门一关。公爵干的第一件事便是弯下身子,朝床底下张望。我真是
高兴极了,刚才我本想摸到床,可并没有摸到。不过嘛,你要知道,人如果干什么偷偷摸摸
的勾当,便很自然的会想到要藏到床底下去。他们坐了下来。国王说:
“你有什么话要说?有话就快说。因为咱们要是在楼下大着嗓子谈论丧事,总要比在楼
上让人家议论我们来得安全些。”
“喂,我要说的是:卡贝,我心里不安着哪。我感到不舒坦啊。那个医生老压在我的心
上。我要知道你的打算。我如今想到了一个念头,我看是稳妥的。”
“什么念头,公爵?”
“今晨三点钟以前,我们最好溜之大吉,带了已经到手的,飞快地赶到大河下游去。特
别是这样,既然得来这么轻易——又还给了我们,简直可以说是当面扔给我们的。我们原本
以为非得重新偷回来才行哩。我主张就此罢手,来个溜之大吉。”
这话叫我感到情况不妙。在一两个钟头以前,也许感觉会不一样,可如今听了,感到情
况不妙,很是灰心失望。国王发急了,嚷道:
“什么?其余的财产还没有拍卖掉就走?像两个傻瓜蛋那样就此开路。值八九千块钱的
财产就在我们手边,尽我们捡,反倒丢着不管,——而且全都是能轻易便脱手的。”
公爵嘟嘟囔囔地说,那袋金洋就够了嘛,他可不愿进一步冒什么险啦——不愿意把几个
孤女抢个精光。
“嘿,听你说的!”国王说,“我们并没有抢劫她们,不过就只是这钱嘛。那些买家产
的才是受害者嘛。因为只要一发现我们并非财产的主人——我们溜掉以后,不用多久便会查
明的——那么这回买卖便并无法律效力,财产就会物归原主。这些孤女就会重新取得这些财
产,这对她们来说,就心满意足啦。她们还年轻,手脚轻快,挣钱吃饭并非难事。她们并不
会受什么苦。啊,你只要好生想一想,世上赶不上她们的,还有成千上万个人呢。天啊,她
们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国王把公爵说得晕头晕脑,他最后便屈服了,说那就这样吧。不过他还说,这样耽下
去,还有医生威胁着他们,他确信那是傻瓜才会这么干。不过国王说:
“滚他妈的医生!我们还在乎他么?镇上所有的傻瓜不都是站到了我们这一边么?这难
道不是占任何一个镇子上的大多数了么?”
于是他们准备重新到楼底下去。公爵说:
“我看这笔钱藏的地方不合适。”
这话我听了为之精神一振。我原本以为我得不到什么线索找到这笔钱啦。国王说:
“为什么?”
“因为玛丽·珍妮从现在起要守孝。她会吩咐那个收拾这间屋子的黑奴,把衣物装进盒
子里收起来。难道你以为黑奴发现了这笔钱,不会顺手借一些么?”
“公爵,你的脑袋又精明起来啦。”国王说。他在离我两三英尺的地方的布幔下边摸了
一会儿。我紧贴住墙,纹丝不动,尽管身子在颤抖。要是这些家伙抓住了我的话,真不知道
他们会对我说些什么。我就思忖着,要是他们真的把我给逮住了,我该怎么办?不过,我还
来不及在念头一闪以后进一步进行思考,国王已经把钱袋拿到了手。他根本没有怀疑到我竟
然就在旁边。他们拿过袋子,往羽绒褥子底下一张草垫子的裂缝里使劲塞,塞了足足有一两
英尺深。还说,这么一放,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因为一个黑奴只会整理整理羽绒褥子,不会
动草垫子,草垫子一年只翻两回,把钱塞在里面,就不会有被偷的危险啦。
不过我比他们知道得更多一些吧。他们才只下了三步楼梯,我就把东西取到了手。我摸
着上去,走进了我的小间,先行找个地方藏了起来,以便以后再找个更好的地方。据我判
断,放在屋子外面什么一个地方为好。因为一旦这些家伙发现丢了,肯定会在整个屋子里搜
个不亦乐乎,这我很明白。于是我转身睡了,身上的衣服一件未脱。但是要睡也睡不着,心
里火烧火燎似的,只想把事情办了。随后听到国王和公爵走上楼来。我便从毛毡上滚下来,
下巴颏搁在梯子口上,等着看会不会发生什么危险。不过什么事也没有。
我就这样等着。后来夜深了,一切的声音全都静了下来,而清早的声息呢,也还没有开
始,我这才溜下了梯子。
第二十七章
英文
我爬到了他们房间的门前去听,只听见他们在打呼噜,我就一路踮着脚尖,顺顺当当下
了楼梯。四下里一点声响也没有。我从饭厅一道门缝里往里望,见到守灵的人都在椅子上睡
着了。门朝客厅开着,遗体放在客厅里。两间屋里都各点了一支蜡烛。我走了过去。客厅的
门是开着的。不过除了彼得的遗体外,我没有见到那里还有什么别的人。于是我继续往前
走,可是前门是上了锁的,钥匙不在那儿。正是在这个时刻,我听到有人从我背后的楼梯上
下来。我便奔进客厅,急忙往四下里张望一下,发现眼下唯一可以藏钱袋的地方只有在棺材
里了。棺材盖移开了大约有一英尺宽,这样就可以看到棺材下面死者的脸,脸上盖着一块潮
湿的布。死者身上穿着尸衣。我把钱袋放在棺材盖下面,恰好在死者双手交叉着的下边。害
得我全身直发抖。死者双手是冰凉凉的。接着我从房间的这一头跑回到另一头,躲在门背后。
下来的是玛丽·珍妮。她轻手轻脚地走到棺材边跪了下来,朝里边看了一下,然后掏出
手帕掩着脸。我看到她是在哭泣,虽说我并没有能听到声音。她的背朝着我。我偷偷溜出
来。走过餐厅的时候,我想确定一下,看我有没有被守灵的发现。所以我从门缝里张望了一
下,见到一切正常,那些人根本没有动弹。
我一溜烟上了床,心里有些不称心,因为我费尽了心思,又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却只能
搞成这个样子。我在心里思忖,如果钱袋能在那里安然无恙,我到大河下游一两百英里地以
后,便可以写个信给玛丽·珍妮,她就能把棺材掘起来,把钱拿到手。不过嘛,事情不会是
这个样子的。可能发生的情况是人家来钉棺材盖的时候,钱袋给发现了。这样,国王又会得
到这笔钱。在这以后,要找个机会,从他手里弄出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当然啰,我
一心想溜下去,把钱从棺材里取出来,不过我没有这样做。天色每一分钟都渐渐亮起来了,
守灵的人,有一些会很快醒来的,我说不定会给逮住啊——逮住时手里还明明有六千块大
洋,而且谁也没有雇我来照管这笔钱啊。这样的事,我可不愿意牵扯进去。我心里就是这么
想的。
早上我下楼梯的时候,客厅的门是关了的,守灵的人都走了。四周没有别的什么人,只
有家里的人,还有巴特雷寡妇,还有我们这帮家伙。我仔细察看他们的脸,看有没有发生什
么情况,可是看不出来。
快正午的时候,承办殡葬的那一些人到了,他们把棺材搁在屋子中央几张椅子上,又放
好了一排椅子,包括原来自家的和跟邻居借的,把大厅、客厅、餐室都塞得满满的。我看到
棺材盖还是原来见到的那个样子,不过当着四周这么多人,我没有往盖子下面望一望究竟。
随后人们开始往里挤,那两个败类和几位闺女在棺材前面的前排就坐。人们排成单行,
一个个绕着棺材慢慢走过去,还低下头去看看死者的遗容,这样每人有一分钟的光景,一共
半个钟点,有些人还掉了几滴眼泪。一切都又安静,又肃穆,只有闺女们和两个败类手帕掩
着眼睛,垂着脑袋,发出一两声呜咽。除了脚擦着地板的声音和擤鼻涕的声音以外,没有任
何别的声音——因为人们总是在丧仪上比在别的场合更多地擤鼻涕。教堂里除外。
屋里挤满了人,承办殡葬的人带着黑手套、轻手轻脚地四处张罗,作一些最后的安排,
把人和事安排得有条有理,同时又不出多大的声音,仿佛一只猫一般。他从来不出声,却能
把人们站的位置安排好,能让后来到的人挤进队伍,能在人堆里划出行走的通道,而一切只
是通过点点头、挥挥手。随后他贴着墙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我委实从未见到过能这么轻手
轻脚、动作灵活、毫不声张就把事情安排得如此熨熨帖帖的。至于笑容呢,他的脸就象一条
火腿一般,与笑容并没有多大的因缘。
他们借来了一架风琴——一架有毛病的风琴。等到一切安排停当,一位年轻的妇女坐下
弹了起来。风琴象害了疝气痛那样吱吱吱地呻吟,大伙儿一个个随声唱起来。依我看,只有
彼得一个人落得个清闲。随后霍勃逊牧师开了个场,语气缓慢而庄重。也正是在这个时刻,
地窖里有一只狗高声嗥叫,这可大杀风景。光只有一条狗,却已吵得大伙儿六神无主,而且
狗还叫个不停。闹得牧师不得不站在棺材前边不动,在原地等着——闹得连你自己在心里想
些什么你自己也听不见。这情景着实叫人难堪,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是没有多
久,只见那个腿长长的承办殡葬的人朝牧师打了个手势,仿佛在说,“不用担心——一切有
我呢。”随后他弯下腰来,沿着墙滑过去,人们只见他的肩膀在大伙儿的脑袋上面移动。他
就这么滑过去。与此同时,吠叫声越来越刺耳。后来,他滑过了屋里两边的墙,消失在地窖
里。接下来,一刹那间,只听得“啪”的一声,那条狗最后发出了一两声十分凄厉的叫声,
就一切死一般地寂静了。牧师在中断的地方重新接下,去说他庄重的话语。一两分钟以后,
又见到承办殡葬的人,他的背、他的肩膀又在大伙儿的脑袋后面移动。他就这么滑动,划过
了屋子里面三堵墙,随后站直了身子,手掩住了嘴巴,伸出脖子,朝着牧师和大伙儿的脑
袋,操着沙嘎的低声说,“它逮住了一只耗子!”随后又弯下身子,沿着墙滑过去,回到了
自己的位子上。我看得很清楚,大伙儿都很满意,因为究竟是什么个原因,他们自然都想知
道。这么一点点儿小事,本来说不上什么,可正是在这么一点点儿小事上,关系到一个人是
否受到尊重,招人喜欢。在整个儿这个镇子上,再也没有别的人比这个承办殡葬的人更受欢
迎的了。
啊,这回葬仪上的布道说得挺好,只是说得太长,叫人不耐烦。接下来国王挤了进来,
又搬出一些陈腔滥调。到最后,这一套总算完成了,承办殡葬的人拿起了拧紧螺丝的钻子,
轻手轻脚地朝棺材走去,我浑身是汗,着急地仔细看着他怎样动作。可是他一点儿没有多
事,只是轻轻把棺材盖子一推,拧一拧紧,最后拧好了。这下子可把我难住了!我根本不知
道钱在里边,还是不在里边。我自个儿心里在想,万一有人暗中偷走了这个钱,那怎么办!
——如今我怎么能决定究竟该不该给玛丽·珍妮写信呢?假定她把棺材挖掘了起来,却什么
也没有找到——那她又该怎样看我呢?天啊,说不定我会遭到追捕,关进监牢哩。我最好还
是不做声,瞒着她,根本不给她写信。事情如今搞得越来越复杂啦。本想把事情弄好,却弄
得搞糟了一百倍。我存心想做好事,可是原不该瞎管这闲事啊!
人家把他下了葬,我们回到了家,我又再一次仔细察看每一个人的脸——这是我自个儿
也由不得自己的,我还是心里不安生啊。可是,结果仍然一无所获,从人家的脸上什么也没
有看出来。
傍晚时分,国王到处走访人家,叫每个人都感到甜甜的,也叫他自己到处受人欢迎。他
是要叫人家有个印象,就是他在英国的那个教堂急需要他,因此他非得加紧行事,马上把财
产的事解决掉,及早回去。他这样的急促,他自己也十分抱歉。大伙儿呢,也是一样。他们
原希望他能多耽一些日子。不过他们说,他们也明白,这是做不到的。国王又说,当然啰,
他和威廉会把闺女们带回家去,这叫大伙儿听了一个个都欢喜,因为这样一来,闺女们可以
安排得好好的,又跟亲人们生活在一起。姑娘们听了也很高兴——逗得她们高兴得了不得,
以致根本忘掉了她们在人世间还会有什么烦恼。她们还对他说,希望他能赶紧把东西拍卖
掉,她们随时准备动身。这些可怜的孩子感到这么高兴,这么幸福,我眼看她们如此被愚
弄,被欺骗,实在万分心痛啊。可是我又看不到有什么可靠的办法能插上一手,把局面给整
个儿扭转过来。
啊,天啊,国王果真贴出了招贴,说要把屋子、把黑奴、把全部的家产统统立即拍卖—
—在殡葬以后两天实行拍卖。不过,如果有人愿意在这以前个别来买,那也是可以的云云。
因此在下葬以后的第二天,在中午前后,姑娘们的欢乐心情首次遭到了打击。有几个黑
奴贩子前来,国王以合理的价格把黑奴卖给了他们,用他们的话说,是收下了三天到期付现
的期票,把黑奴卖了。两个儿子给卖到了上游的孟菲斯,他们的母亲卖到了下游的奥尔良。
我想啊,这些可怜的姑娘啊,这些黑奴啊,会多么悲伤,连心都要破碎啊。她们一路上哭哭
啼啼,景象如此凄惨,我实在不忍看下去。那些姑娘说,她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们会全
家活活拆散,从这个镇上给贩卖到别处去啊。这些可怜的姑娘和黑奴,彼此抱住了颈子哭哭
啼啼的情景,我将永世难忘。要不是我心里明白,这笔买卖最终不会作数,因而黑奴们一两
个星期内就会返回,要不是这样的话,我早就会忍不下去,会跳将出来,告发这帮骗子。
这件事在全镇也引起了很大的震动,好多人直接了当说这样拆散母女是造孽。这些话叫
骗子们有些招架不住了,不过那个老傻瓜不管公爵怎么个说法,或者怎么做法,还是一个劲
地坚决要干下去。我不妨告诉你一句话,那个公爵如今已经慌得很哩。
第二天是拍卖的日子。早晨天大亮以后,国王和公爵上阁楼来,叫醒了我。我从他们的
脸色就知道已经出了事。国王说:
“前天晚上你到我的房间里来过?
“没有啊,陛下,”——这是在边上没有旁人只有我们这一帮子人的时候我平常对他的
称呼。
“昨天或者昨晚上,你有没有去过啊?”
“没有,陛下。”
“事到如今,要说老实话——不用撒谎。”
“说老实话,陛下。我对你说的是真话。从玛丽小姐领你和公爵看了房间以后,我就没
有走近过你的房间。”
公爵说:
“你有没有看到有人进去呢?”
“没有,大人,我想不起有什么人进去过。”
“好好想一想嘛。”
我考虑了一下,想到我的机会来了,便说:
“啊,我见到黑奴们有几回进去了的。”
这两个家伙听了都跳了一下,那神气仿佛说,这可是他们没有料想到的;一会儿以后,
那神气又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似的。随后公爵说:
“怎么啦,他们全都进去过啦?”
“不是的——至少不是全体一起进去的。我是说,我从没有见他们同时间里一起走出
来,只除了一回。”
“啊——那是在什么时候?”
“就是殡葬那一天,是在早上。不是很早了,因为我醒得迟了,我正要从楼梯上下来,
我见到了他们。”
“好,说下去,说下去——他们干了些什么?他们有什么动作?”
“他们什么也没有干。反正,拿我看到的来说,他们并没有做什么事,并没有多大动
作。他们踮着脚尖走了。我自然认为他们是进去整理陛下的房间的。他们原以为你已经起身
了,结果看到你还没有起身,他们就想轻手轻脚出去,免得吵醒你,惹出麻烦来,如果他们
并非已经把你吵醒的话。”“老天爷,真有他们的。”国王说。两人的神色都很难看,有点
儿傻了眼的样子。他们站在那里想些什么,直抓脑袋。随后公爵怪模怪样地笑了几声说道:
“可算本领高强,黑奴们这一手多么漂亮。他们还装作因为要离开这方土地伤心得什么
似的!我相信他们是伤心的。你也这么相信。大伙儿一个个都这么相信。别再告诉我说黑奴
没有演戏的天才啦。哈,他们表演起来的那一手啊,尽可以糊弄任何一个人。依我看,在他
们身上,有一笔财可发。我要是有资本、有一座戏院的话,那别的班子我都不要,就要这个
班子——可如今我们把他们卖了,简直是白送。我们没福消受,只会白送啊。喂,那张白送
的票子在哪儿——那张期票?”
“正在银行里等着收款呢。还能在哪里呢?”
“好,谢天谢地,那这期票就保险了。”
我这时插了话,仿佛胆小怕事地这么说:
“是出了什么事么?”
国王猛然一转身,恶狠狠地对我说:
“不关你的什么事!不许你管闲事。你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就管好你自己的事吧。只
要你还在这个镇子上,你可别把这句话给忘了,你听到了吧?”随后他对公爵说,“我们只
能把这件事硬是往肚子里咽,决不声张。我们只能不声不响。”
他们下楼梯的时候,公爵又咯咯地笑起来,说:
“卖得快来赚得少!这笔生意真不赖——真不赖。”
国王回过头来,恶狠狠对他说:
“我正尽力而为嘛,正尽快拍卖掉嘛。就算结局捞不到赚头,或是倒赔了不少,什么都
没有能带走,那我的过失也未必比你大多少,不是么?”
“当初要是能听从我的劝告,那他们就会还在这屋子里,而我们就会早走了。”
国王强词夺理地回敬了他几句,随后转过身来拿我出气。他责怪我见到黑奴从房间里那
样走出来的时候没有过来告诉他——说再傻也会知道是出了事啦。随后又转过去对自己骂了
几句,说全怪自己没有迟一点儿睡,早上便自然可以多歇一会儿。他以后再这么干才怪呢。
他们就这样唠唠叨叨走了,我呢,快高兴死了,我把事情推在黑奴身上的路子生了效,黑奴
呢,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第二十八章
英文
过了一会,到了该起身的时间了。我便下了梯子到楼下去。我走过姑娘们的房间,门是
开着的。我见到玛丽·珍妮坐在她那只旧的毛皮箱的旁边。箱子盖是打开着的,她正在整理
行装——准备前往英国去。不过这一刻她住了手,一件叠好的衣衫放在膝盖上,双手掩着
脸,正在哭泣。见到这个景象,我心里十分难过。自然人人都会难过的。我走了进去,说道:
“玛丽·珍妮小姐,你生来见不得人家陷于不幸,我也不行——总是不行。请告诉我
吧。”
她就对我说了。是黑奴的事——不出我的所料。她说,她美妙的英国之行差一点儿给毁
了。她说,既然知道了母女从此分离,再也见不到一面,她不知道此后怎么会快活得起来—
—说着说着又哭得更加辛酸,双手往上一举说:
“哦,天啊,天啊,试想一想吧,永生永世不能再见一面啦!”
“不过她们会相见的——不出两个星期——这我可知道!”我说。
天啊,我还没有仔细想一想,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她呢,不容我往后缩,就两条胳膊
紧紧围住了我的脖子,要我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发现自己说得太突然了,也说得太多了,一时间感到左右为难。我要求她让我想一分
钟,她便坐在那里,很不耐烦,又很激动!样子又漂亮,神情有点儿快乐而舒坦,仿佛一个
人刚把病牙拔掉。我于是又思索了起来。我跟我自己说,当一个人处境艰难的时候,要能站
立起来,把真相给说出来,那是要冒风险的。我虽然还没有经验,不能说得十分肯定,不过
依我看,事情是这么样的。可是,眼前这件事,我总以为说实话要比撒谎好得多,也保险得
多。我非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时间时多多琢磨琢磨。这委实是件怪异的事,非同寻常可
比。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我临了对自己说,好吧,我还是好歹试它一试。这一回啊,
我倒要站出来,把真相给说出来,尽管这很象是坐在一桶炸药上,用火把它点燃起来,看看
究竟会把你崩到哪儿去。于是我说:
“玛丽·珍妮小姐,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离这个镇子不太远的地方,找到一个什么去
处,去耽那么三四天?”
“能啊——洛斯罗浦先生家。为了什么啊?”
“眼下还不用问为什么。要是我对你说,我知道这些黑奴是会重新团聚的——不出两个
星期——就在这间屋子里团聚——而且我证明我是怎么知道的——那你肯不肯到洛斯罗浦家
去耽四天?”
“四天!”她说,“我愿耽一年哩!”
“那好,”我说,“我要你说的正就是这句话,不用说更多的话了,——我要你这句
话,比人家吻了《圣经》说的话还要强呢。”她微微一笑,脸红了起来,那么甜甜的。我
说,“要是你不在乎的话,我要把门关上——把门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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