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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悲剧

_2 德莱塞(美)
富于浪漫情调的东西,这是他不同于这一家的特点。他这些特点,多半是从
父亲那里,而不是从母亲那里得来的。此外,由于年轻,他对事物抱有更生
动、更明智的幻想,老是想着一有机会,就要设法改善改善自己的生活:想
着他能到哪里去,能见识哪些事物,还想着他的种种幻想如果都能实现,他
的生活将会是另一番天地。一直到十五岁,克莱德最苦恼的一件事,也是以
后长时期中回想起来最苦恼的一件事,就是他父母的行业或者职业在别人心
目中显得寒伧。在他整个少年时期,父母在各个城市,诸如大瀑布、底恃
律、密尔华基、芝加哥,还有最后的堪萨斯市,主办教会,或者在街头布
道,一般人,至少是他们所遇见的男孩和女孩,显然因为他和姐姐、兄弟们
是这样的父母的子女,总是看不起他们。有几次,他竟然在路上停下来,跟
别人家的孩子打起架来。这是违反他父母的脾性的。他们从来就下赞成他这
样的任性。但是每次打完架,不管打了败仗还是打了胜仗,反正总是叫他意
识到,父母所干的行业是别人家看不起的,太寒伧,太卑微了。所以他老是
在想,有朝一日,到了能够脱身的地步,他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克莱德的父母,对子女们的前途,一向没有切合实际的打算。他们并不
明白,某种实用的或是职业的教育,对每个孩子都是很重要的,也可以说是
必不可少的。相反,他们只是一心一意盘算着要给世界上传播福音,根本没
有顾到让孩子们在任何一个地方长期入学。他们往往为了某些地方地盘更
大,传教条件更好,即使正当孩子们读书读到半中间,读得相当顺利的时
候,也随时搬家。还有些时候,他们的传教事业很不兴旺,收入很差,阿萨
又不能靠他最内行的两件事——园艺和推销新产品——挣到多少钱,弄得吃
也吃不饱,穿也穿不好,孩子们也就根本不能上学了。遇到这类情况,不管
孩子们怎么想,阿萨夫妇俩总是一直很乐观,或者偏要说是乐观的,还照样
保持着坚定的信念,始终信仰上帝,相信上帝一定会赐予他们。
这家人的住宅兼布道所,一片死气沉沉,凡是有点生气的男女少年,都
会让这种气氛弄得精神沮丧。那是一幢毫无光彩、毫无艺术气味的旧木房,
他们占着楼下整整的一层。木房坐落在堪萨斯市独立大街以北、特鲁斯特路
以西。确切的街名或地名叫做毕克尔。这条街很短,通着密苏里路。那条马
路稍长些,但是到处乱七八糟。这一带地方还能隐隐约约引起一种不大愉快
的回忆,使人想起当年商业繁荣的景象。这里的商业区虽然没有往西移,却

早已往南移了。一些热心宗教和劝人改教的人,就在离这里五道街口的地
方,每星期举行两次露天礼拜。
早已往南移了。一些热心宗教和劝人改教的人,就在离这里五道街口的地
方,每星期举行两次露天礼拜。
“酒能使人亵慢,浓酒使人喧嚷。凡因酒错误的,就无智慧。”①
“拿着大小的盾牌,起来帮助我。”
——《诗篇》第三十五篇,第二节。
“你们作我的羊,我草场上的羊,乃是以色列人,我也是你们的神,这是主耶和华说
的。”
——《以西结书》第三十四章,第三十一节。
“神啊,我的愚昧你原知道,我的罪愆不能隐瞒。”
——《诗篇)第六十九篇,第五节。
“你们若有信心,像一粒芥种,就是对这一座山说,你从这边挪到那边,它也必挪去;
并且你们没有一件不能作的事
——《马太福音》第十七章,第二十节。
“耶和华降罚的日子临近万国。”
——《俄巴底亚书》第十五节。
“因为恶人终不得善报。”
——《箴言》第二十四章,第二十节。
“酒发红,在杯中闪烁,你不可观看:终究是咬你如蛇,刺你如毒蛇。”
——《箴言》第二十三章,第三十一、三十二节。
这些有力的誓词好像是嵌在一道灰渣砌成的墙上的银质和金质的挂盘①
一般。
这一层普通楼房后面那四十英尺的地方,错综、巧妙地分隔成三间小卧
室和一间起坐室,起坐室望得见后院,也望得见一些别的房子的前院的木栏
栅,这些前院也并不比后面的院子高明多少。另外还有一间整整十英尺见方
的厨房兼餐室。还有一间贮藏室,里面存放着布道的小册子和赞美诗集,还
有匣子、箱子和这家人一时不用而又可能有用的一些零星什物。这个特殊的
小房间就在布道大厅后面,格里菲思夫妇在讲道以前,或是讲完之后,或是
在他们需要商量事情的时候,往往到这里来,也有的时候,他们到这里来沉
思默想或者祈祷。
克莱德和他的姊妹兄弟总看见他们的母亲或父亲,或是两人一道,跟一
个走投无路或是有些悔罪之意的可怜虫谈话。这种人是来请教或是求助的,
多半是来求助的。有时,正赶上他的父母生活特别艰难,孩子们就看见他们
在这个房间里想主意,再不然就像阿萨·格里菲思时常在无可奈何时所说的
那样,想要“祈祷出一个办法来”。克莱德后来渐渐想到,这个办法其实是
①见《圣经·旧约·箴言》第二十章。..
①外国人有在墙上悬挂一些讲究盘子做装饰品的习惯。

并不中用的。
并不中用的。
很厌恶,更不用提还要经常向人求助,自己也得在场,而且为了维持这个场
面,还得经常祈祷和谢恩。
爱尔薇拉:格里菲思太太在嫁给阿萨以前,只是个无知无识的乡下姑
娘,从小长大成人,很少想到什么宗教的事情。可是自从爱上了他以后,她
就沾染上他所醉心的传播福音和劝人改教那一套。从此以后,凡是他所进行
的活动和他所起的种种异想天开的念头,她总是心甘情愿、满腔热诚地追随
到底。后来她知道自己能说会唱,还有本事用她所领悟的“上帝的福音”去
影响别人、劝说别人、支配别人,她就感到很得意,于是她便多少有些心满
意足,情愿继续干这一行了。
偶然也有一小群人跟着这两位传教士到他们的布道所去,或是因为听到
他们在街上传道的时候说到这个布道所,事后找到那里去,这种稀奇古怪、
心神不安或是精神错乱的人,是到处都有的。多年以来,克莱德还不能独立
自主,就只好勉强顺从地参加各种宗教集会。到这里来的各式各样的男男女
女(男人居多),有穷愁潦倒的苦力,有无业游民,有酒鬼和流浪汉,还有
那些满身脓疮、无依无靠的可怜虫,他们仿佛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才游荡到这里来。克莱德对这些人与其说是有好感,不如说只觉得厌恶。他
们老是证明上帝、基督或是神灵怎样从各式各样的苦难中拯救了他们,可是
从来没有表示过他们自己怎样拯救过别人。他的父母老是说“阿门”和“光
荣归于上帝”这一套,还唱赞美诗,跟着就为教堂的日常开支募集捐款。据
他估计,捐款的数目微乎其微,只够维持他们所主办的各式各样的布道事业
罢了。
关于他的父母,只有一件事情是他真正关心的,那就是在东部某处,在
一个叫做莱科格斯的小城,据他所知,那是个靠近乌的加的地方,有位伯
父,就是他父亲的哥哥。他的情况跟他们这一套显然不一样。这位伯父名叫
塞缪尔·格里菲思,是个富翁。从父母闲谈中,克莱德仿佛听说,只要这位
伯父高兴,就能给人家帮些忙。他们还说起他是个精明而严厉的生意人。说
他在莱科格斯有一所大房子,还有一个大工厂,专做领子和衬衫,雇的工人
不下三百人;说他有个儿子,年纪一定跟克莱德差不多,还有几个女儿,至
少有两个。据克莱德猜想,他们这些人在莱科格斯一定都过着奢华的生活。
这类消息显然是由一些认识阿萨和阿萨的父亲和哥哥的人带到西部来的。在
克莱德心目中,这位伯父一定是像克里塞斯①那一类人,在东部过着又舒适
又奢华的生活。可是在西部这边,在堪萨斯市,他跟他的父母和兄弟姊妹们
的生活,却老是那么穷苦,那么沉闷,只能勉强糊口。
不过关于这一点,他很早就看清楚了,除非他能自谋出路,否则就不会
有什么办法。克莱德十五岁时,甚至更早一些,就开始懂得,他自己的教
育,还有他的姊妹兄弟们的教育,不幸全被耽误了。既然那些比较有钱、家
境较好的男女少年都受着专门技能的教育,他自己的处境自然就更加困难
了。在这种处境下,怎样才能出头呢?他在十三、十四、十五岁时,就开始
在报纸上找办法,这种报纸,因为太世俗化了,他家里是从来不许看的。他
发现一般需要有熟练技术的人,或是专门学某些行业的学徒。可是他当时对
①据传说,克里塞斯是公元前六世纪小亚细亚古国里底亚的一个拥有大量财富的国王。

这些行业又不太感兴趣。因为他和一般美国青年的想法具有同感,对生活也
和一般美国人采取同样的态度,认为自己是比纯粹体力劳动者高一等的人。
那还行!既然那些并不比他高明的小伙子都可以当店员,当杂货店的助手,
做簿记员,在银行和地产公司当薄记员和助手,难道叫他去开机器,砌砖
头,学做木匠、泥水匠和铅管匠吗!要是叫他穿着旧衣服,每天清早就起
来,像那些人一样,做些平凡的事情,那岂不是太下贱了吗?岂不是正像他
过去的生活那样,太倒楣了吗?
这些行业又不太感兴趣。因为他和一般美国青年的想法具有同感,对生活也
和一般美国人采取同样的态度,认为自己是比纯粹体力劳动者高一等的人。
那还行!既然那些并不比他高明的小伙子都可以当店员,当杂货店的助手,
做簿记员,在银行和地产公司当薄记员和助手,难道叫他去开机器,砌砖
头,学做木匠、泥水匠和铅管匠吗!要是叫他穿着旧衣服,每天清早就起
来,像那些人一样,做些平凡的事情,那岂不是太下贱了吗?岂不是正像他
过去的生活那样,太倒楣了吗?
偏巧在这时候,性的诱惑,或是说性的要求,已经开始冒头了。异性的
美、异性美对他的吸引力和他对异性的吸引力,已经引起了他的强烈的兴
趣,也叫他很烦恼。衣着和仪表这些事,也开始使他很烦恼。他关心自己的
外表怎样,别的男孩子的外表又怎样、这原是很自然的,也是与他的心理变
化相符的。现在他一想到自己的衣服不好,想到他不能打扮得更漂亮一些,
好叫自己更能引起人家的兴趣,他就感到很痛苦。生来就是穷命,没有谁帮
你点儿忙,自己也没有什么能力给自己想点办法,这是多么倒楣啊!
他一见镜子,总要顺便把自己端详一番,于是自信长相并不太难看,端
端正正的鼻子,又高又白的前额,波浪式的、光溜溜的黑头发,乌黑的、有
时候带几分忧郁的眼睛。可是家里毕竟那么不幸,父母所干的工作,和各方
面的关系,又是这么个样子,因此,他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真正的朋友,而且
据他看来,也找不到什么真正的朋友:这些事实现在越来越引起他心理上的
苦闷,或者可以说是精神忧郁症,这对他的前途可不利啊。这种情况引起他
对现状的反抗心理,有时候便老是没精打采。虽然他的相貌实际上很招人欢
喜,而且比一般人的吸引力更大,可是当那些出身与他大不相同的女孩子们
间或对他有意瞟一眼时,虽然态度高傲,神情是相当妩媚的,而他因为父母
的关系,往往误解人家的意思,其实人家望他一眼,为的是要看看他到底是
对她们感兴趣呢,还是漠不关心,他究竟是有胆量呢,还是没出息。
不过即使在还没有挣到什么钱以前,他已经老是在想,要是他能像别的
男孩子那样,有一条较好的硬领、一件漂亮些的衬衫、一双比较好看的皮
鞋,还有一套好衣服、一件讲究的大衣,那该多好!啊!某些男孩子所夸耀
的讲究衣服和漂亮房子,以及手表、戒指和别针等等,多么诱人!那些像他
那样年纪的公子哥儿们,叫人多么羡慕啊!有些像他那么大的男孩,做父母
的甚至还给他们买了汽车,专供他们使用呢。堪萨斯市大街上,就看得见他
们像苍蝇似地飞来飞去。而且还有漂亮的姑娘陪着他们。他却什么都没有。
并且从来就是一无所有。
可是世界上可做的事情有的是啊,特别幸福、特别如意的人也有的是
啊。他该怎么办呢?朝哪个方向去呢?究竟应该选定哪一种行业,精通它,
才能有些成就呢?他说不出来。他不大清楚。再说,他那古怪的父母也决没
有能力指点他啊。

第三章
第三章
讲到爱丝塔,实际的情况是这样的:虽然她在严格的教养之下长大,有
的时候还似乎对宗教和道德具有一股特别的热忱,其实却只是一个敏感而软
弱的女孩子,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虽然她在那种
特殊的生活气氛中过日子,本质上却并不是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人。跟那些自
命为信仰流行信条,还成天把它们挂在嘴上的很多人一样,她从很小的时候
起,不论干的、想的都不加思考地接受了这一套,以致到如今,甚至在后
来,根本就不了解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那些规劝啊,律令啊,“天启”
的真理啊,已经把她思考的必要排除掉了;只要别的什么理论,别的什么情
况,或者外界的、甚至内心的什么冲动还没有和那些东西发生冲突,那她还
是平安无事的。可是一旦发生冲突,既然她的宗教观念不是扎根于自己的信
仰和自己的气质,自然就会经不住这样的冲击,那原是不言而喻的。因此她
的思想和感情也不见得和她的弟弟克莱德不同,也是一天到晚飘忽不定,总
是想到爱情,想到享乐,想到那些跟克己和自我牺牲这类教义毫不相干的
事。在她的内心深处,有一套梦想在起作用,这就把人家所说的一套道理完
全抵消掉了。
可是她既没有克莱德那股毅力,又没有他那种反抗精神。她基本上是个
漂浮不定的角色,一方面迷迷糊糊地渴望着漂亮的衣服、鞋帽和丝带之类的
东西,而浮在这些上面的才是那种宗教的教义、宗教的观念,认为自己不该
有这种念头。上午或是下午放学以后,或是在晚间,那些长长的街道上总是
灯火通明。有些姑娘们手挽着手,一摇一摆地在街上走过,嘁嘁喳喳地交谈
着一些秘密。还有那些男孩子,虽然有些粗野,可是他们那种活跃而可笑的
动物本能流露出求偶的心理和欲望,年轻人的思想和行动,归根结蒂,都是
从这一点出发,这一切是有一股魅力的。至于她自己呢,她时常看到一些求
爱的或是调情的青年人逗留在街角或大门口,用爱慕和渴求的神情望着她,
她自己心里也就有些颤动。那是一种神经原形质的活动,它所渴求的,似乎
是人间物质方面的东西,可不是虚无缥渺的天堂的幸福。
人家投向她的眼色好像一道肉眼看不见的光,钻透了她的心,因为她生
得很招人欢喜,而且每时每刻越长越妩媚了。并且人家的情绪唤起了她自己
的情绪,这种相互影响的作用正是世间一切道德和不道德的事情的根由啊。
后来有一天,她刚刚放学回家,恰好有一个通称为小白脸的那一类甜言
蜜语的小伙子跟她搭讪起来。这多半是因为她露出一种神色或是心情,引得
人家和她交谈。并且在她这方面,又没有什么阻力制止她,因为她即使不是
个卖情弄俏的人,本质上还是很柔顺随和的。不过家教一向很严,叫她必须
保持沉静、谨慎、纯洁等等,因此至少这一回还没有马上就出事。只是经过
这次进攻以后,别的类似的事件就跟着发生了,而且她也就接受了人家的勾
引。也可以说她没有马上就避开。于是这些袭击便把她那道由家教筑成的谨
慎的围墙逐渐推垮了。她变得偷偷摸摸,行动瞒过了父母。

间或有些年轻人跟她在一起走,和她谈话,她都无法抵挡。她一向非常
怕羞,因此至少有一个时期,她能把人家甩在一边。可是这种过分的羞态后
来终于被摧毁了。她盼望能有些机缘,梦想着跟什么人来一场光彩夺目、欢
欢喜喜的、神妙的恋爱。
间或有些年轻人跟她在一起走,和她谈话,她都无法抵挡。她一向非常
怕羞,因此至少有一个时期,她能把人家甩在一边。可是这种过分的羞态后
来终于被摧毁了。她盼望能有些机缘,梦想着跟什么人来一场光彩夺目、欢
欢喜喜的、神妙的恋爱。
可是他的话听起来却像出自一个忠贞不渝的情人。他向她解释说,她只
要马上跟他一起走,做他的新娘,就会一切称心如意了,现在就走。既然像
他们这样两个人结了缘,拖延是没有好处的。就地结婚有困难;至于困难到
底在哪里,他却不便说明,因为这关系到他的某些朋友,不过他在圣路易有
个做牧师的朋友,可以给他们证婚。以后她会有从来没有穿过的漂亮的新衣
服,还可以经历许多美妙的新奇事物,享受爱情。她可以跟他一起去旅行,
看看广阔的世界。除了照应他以外,她再也不用担什么心了。这些话她都当
成真话听,以为这是纯真爱情的口头保证,对他来说,却只是早就用惯了的
一套很有效的花言巧语。这种手腕他过去时常施展,而且往往很灵验。
就这样,在短短一星期里,利用早晨、下午和夜晚的一些零星时间,这
套炼金的法术就大功告成了。
四月里一个晚上,克莱德为了躲掉星期六照例举行的晚间布道会,到市
中心去散步,很晚才回家。他一到家里,就发现父母正为爱丝塔不知去向而
发愁。那天晚上的布道会上,她还照常弹了琴,唱了赞美诗,仿佛一切都很
正常。散了以后,她回到自己房间里,说是不大舒服,想早些睡觉。可是到
了十一点,克莱德回家来的时候,母亲偶然到她房间里看了一下,却发现她
并不在房里,别的地方也找不到她。她房间里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景象,有些
小首饰和衣服被带走了,一只常用的手提箱也不见了,这首先引起她母亲的
注意。接着在全屋到处寻找,都找不到她;于是阿萨又到街上来回张望了一
阵。往常教堂里空闲的时候,或是教堂关门以后,她有时候也曾独自出门去
走走,或是在教堂前面坐坐,站站。
这样还没有找出个结果来,克莱德就跟阿萨跑到街上拐角的地方去找,
然后沿着密苏里大街走。还是不见爱丝塔的踪影。深夜十二点,他们才回
来;从那以后,对她的担心自然就越来越厉害了。
起初他们以为她也许是事先没有打招呼,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可是等
到十二点半,最后到一点、一点半,还是不见爱丝塔的影子。他们正要去报
告警察,克莱德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她那张小木床上有一张字条,用别针别
在枕头上,这张留言,母亲刚才没有看见。他马上走过去,心里一面好奇,
一面在揣测。因为他自己曾经屡次琢磨过,假定他想要偷偷走掉,究竟应该
用什么方式告诉他的父母,他知道,除非他让他们在各方面仔细加以指点,
他们决不会赞成他离开家的。现在爱丝塔居然失踪了,他自己显然也可能留

下这样的字条。他拿起字条,急着要看,可是偏巧他母亲走进来,发现他手
里拿着字条,便喊起来:“是什么?字条吗?是她写的?”他把字条交给
她,她摊开来,急急忙忙看了一遍。她那张结实的大脸盘一向是黑里透红,
这时他发现,她转身朝外边那间屋走去的时候,脸色发白。她那张根当大的
嘴巴紧紧地闭成了坚定的一条线。她把那张小便条高高举起来,结实的大手
微微有些发抖。
下这样的字条。他拿起字条,急着要看,可是偏巧他母亲走进来,发现他手
里拿着字条,便喊起来:“是什么?字条吗?是她写的?”他把字条交给
她,她摊开来,急急忙忙看了一遍。她那张结实的大脸盘一向是黑里透红,
这时他发现,她转身朝外边那间屋走去的时候,脸色发白。她那张根当大的
嘴巴紧紧地闭成了坚定的一条线。她把那张小便条高高举起来,结实的大手
微微有些发抖。
克莱德跟在后面,看见父亲神情有些不安地把那张字条拿在短粗的手
里。他的嘴唇原本就软弱无力,因年老而开始在中间起了皱纹,现在也奇怪
地翕动起来。凡是了解他身世的人,一定会说,这种表情正是他过去屡次遭
到不幸打击时的表情,不过这回稍微明显一些罢了。
起初他只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这是咂舌头的响声,在克莱德
看来,这响声未免太无力,太不中用了。接着又是一阵“啧!啧!啧!”脑
袋还直晃。随后说:“嗐,你看她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他又回过头来,
盯着他的老伴,她也茫然地盯着他。接着他便背着双手,来回踱步,他那两
条短腿不知不觉地迈着很古怪的大步,脑袋又摇晃起来,同时又发出一阵无
可奈何的“啧!啧!啧!”的咂舌声。
格里菲思太太一向是比较有气魄的,现在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中,也表现
得大不一样,毕竟活力要大一些。对人生的怨恨、不满和分明是肉体上的折
磨,像一道看得见的影子似的,穿透了她的全身。后来等她丈夫站起来,她
马上伸手把那张便条接过去,对这张纸瞪了一眼,脸一沉,露出一些坚定而
又痛心和慌乱的皱纹。她的神态表明她心里乱糟糟,非常烦恼,好像在使出
狠劲想解开一个难解的结,却偏偏解不开;想要抑制和摆脱心头的怨愤,却
又不由得不恼怒,不抱怨。既然她传道传了那么些年,凭她那不够健全的良
心看来,仿佛她理当免于这类不幸了。在干出这样明显的罪恶行径的时候,
她的上帝、她的基督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他没有帮助她呢?他对这一点该
怎么解释呢?他在《圣经》上说得那么好!他永远指引人们!他说过要发慈
悲!
克莱德看得很清楚,现在遭了这样重大的灾祸,她想把其中的道理给解
开、那委实是不容易的,至少不能一下子就做到。不过到头来,一定是会解
开的,这一点克菜德也是明白的。因为她和阿萨都像所有的宗教家一样,凭
着他们那种盲目的二元论观点,一方面认定上帝是全能的主宰,同时坚信人
间一切的灾祸、错误和不幸,都与上帝无关。他们会另外找出祸根来,反正
总有一种恶毒、阴险、欺人的邪道,偏要与上帝的全知全能作对,施展诱
惑,引人误入歧途,归根到底,还是归罪于人心的谬误和邪恶。尽管人心也
是上帝造出来的,他却并不加以约束,因为他不愿约束它。
然而这时候她只是满腔委屈和愤怒,她的嘴唇并不像阿萨那样翕动,眼
睛也不像他那样显出无限的痛苦。不但如此,她还朝后退了一步,恶狠狠地
把爱丝塔的信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对阿萨说:“她跟什么人私奔了,可又不
说明是..”她突然不讲下去了,因为她想到孩子们都在面前——克莱德、
朱莉姬和弗兰克,全都在场,而且都怀着好奇的、半信半疑的神情全神贯注
地瞪着眼睛望着。“上这儿来吧,”她朝老伴喊道,“跟你说句话。你们孩
子们还是先去睡觉吧。我们一会儿就来。”

于是她便和阿萨一起急匆匆地钻到教堂后面那间小屋里去了。孩子们听
见她卡达一声扭开了电灯。接着就听见他们的父母在低声谈话,克莱德、朱
莉妞和弗兰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过弗兰克还大小,只有十岁,还不大
懂得其中的意义,连朱莉姬也不十分明白。不过克莱德生活经验多一些,又
听到母亲说的那句话(“她跟什么人私奔了”),所以懂得相当透彻。爱丝
塔也跟他一样,对这一套厌倦透了。跟她一起私奔的,也许就是他在街上看
到过的、跟最漂亮的女孩子一起玩的那类花花公子吧。不过到哪里去了呢?
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那张字条上一定说了一些,不过母亲没有让他看。
她接字条接得太快了。要是他一声不响悄悄先看一下,那该多好!
于是她便和阿萨一起急匆匆地钻到教堂后面那间小屋里去了。孩子们听
见她卡达一声扭开了电灯。接着就听见他们的父母在低声谈话,克莱德、朱
莉妞和弗兰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过弗兰克还大小,只有十岁,还不大
懂得其中的意义,连朱莉姬也不十分明白。不过克莱德生活经验多一些,又
听到母亲说的那句话(“她跟什么人私奔了”),所以懂得相当透彻。爱丝
塔也跟他一样,对这一套厌倦透了。跟她一起私奔的,也许就是他在街上看
到过的、跟最漂亮的女孩子一起玩的那类花花公子吧。不过到哪里去了呢?
他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那张字条上一定说了一些,不过母亲没有让他看。
她接字条接得太快了。要是他一声不响悄悄先看一下,那该多好!
“我怎么知道?”她有些反感地回答说,她看到父母的不幸和这种鬼鬼
祟祟的神气,加上她对爱丝塔这种行径不满,心中很烦恼。“她什么也没有
对我说过。我看她要是对我说起的话,准会觉得害臊。”
朱莉娅在感情方面比爱丝塔和克莱德都要冷静一些,对父母也照一般的
规矩显得体贴些,因此心里也就更加难过了。她固然对这件事没有完全理
解,不过她倒也猜出了几分,因为她跟别的女孩子们间或也谈过,不过谈得
很谨慎、很小心罢了。可是现在最使她生气的,还是爱丝塔这种出走的方式
不对。她不应该把父母和弟弟和她自己全都抛掉了。她实在不该这样走开,
干出这种事来,害得父母这样着急得要命。这真是太可怕了。房子里一片凄
凉景象。
父母在那间小屋里谈话的时候,克莱德也在想心事,因为他这时正对人
生充满着好奇的心理。爱丝塔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可怕的私奔那类事,
或是有伤风化的那类事,就像街上和学校里的男孩子们时常偷偷地谈到的那
一套?他想起来很担心,恐怕就是那么回事。要是真的,那多么丢脸!她可
能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跟一个什么男人跑掉了。无论如何,这种行为对一个
女孩子来说,当然是不对头的。他过去常听人家说,凡是男孩子和女孩子、
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了正当的关系,最后只能产生一个结果——结婚。可是
现在,爱丝塔居然干出这种丑事,这就使他们这一家人除了其他的种种苦恼
以外,又添了一桩不幸。他们这种家庭生活,原来已经非常暗淡了,现在又
出了这件事,自然就难望好转,只会更加凄凉了。
随后父母出来了,格里菲思太太虽然还是绷着脸,神气不大自然,可是
比刚才总有些不同,也许是火气小了些,无可奈何,逆来顺受了。
“反正爱丝塔觉得暂时离开我们一下好,”她看见孩子们都在好奇地等
着,起初只说了这么一句。“好吧,你们根本不必替她担心,也不必再想到
这件事。我相信过些时候她准会回来的。她反正总有个什么原因,暂时自己
走她自己的路去了。主的意旨一定会实现。”(“主的名是应当称颂的!”
阿萨插嘴说。)“我原来还以为她跟我们在一起很快活,可是显然并不是这
样。我想她倒是应该亲自去见识见识人情世故才好。”(阿萨又“啧!
啧!”几声。)“不过我们千万不能存什么狠心肠。这种想法现在没有什么
好处,只应该存爱和仁慈的念头。”不过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调有些严
厉,仿佛是憋着气说的,这就说明那不是她的真心话。“我们只能希望她很
快就明白她这是多么傻、多么没有头脑,希望她迟早会回来。她现在所走的
路是没有前途的。这不是主指引的路,不是主的意旨。她太年轻,做错了

事。不过我们可以原谅她的。一定要原谅她才行。我们的心必须宽大、温
柔、慈爱。”她说这话时,仿佛是在布道会上说话,不过脸色和声调却是严
厉、阴沉、冷淡的。“好了,你们都去睡吧。我们现在只能祈祷,从早到
晚。日日夜夜希望她不会遭到什么灾祸。我但愿她没有干出这桩事情就好
了,”她最后添了这么一句,这与她刚才说的话显然不大调和,她显然没有
想到孩子们还在跟前,她一心只是想到爱丝塔啊。
事。不过我们可以原谅她的。一定要原谅她才行。我们的心必须宽大、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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