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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_6 菊池宽(日)
  他所说的一字一句,似乎都深深嵌入夫人心头,她低头不语。
  “夫人,我和你完全没有恩怨,对于你那出众不凡的美丽,高贵的教养和兴趣,我由衷地感到敬仰与爱慕。但你把这样的天分和教养拿来做为欺骗他人感情的工具,我真的觉得很失望。我不是只为了青木君,而是希望你也为自己想,好好思考我所说的话。”
  保持沉默倾听的夫人,终于抬起头来开了口:
  “很抱歉打断你的话,但对于你的忠告,我想不可不必。我已经知道你来的用意。”钢铁般冷峻与凛烈的话语,清晰地从她透亮的声音中传出。
  2
  信一郎想起古老的一句谚语:“面如菩萨,心如夜叉”,简直就是夫人的写照。
  “我告辞了。我已经传达了青木君的遗言,也算尽了责任。”说完,准备离去,此时,突然想起青木淳的弟弟。对了,还有责任要从夫人的危险陷阱中,救出他。
  “夫人!我必须再对你说一件事。这不是对你的忠告,而是我为青木君所尽的一份责任,或许,也是青木君遗言的延伸吧!”
  “不论你怎么玩弄其他男人的感情,都是你的自由,但是,请你不要玩弄青木淳弟弟的感情,我代替他死去的哥哥拒绝你。你哥哥陷入你的感情深渊,遭遇如此悲剧的下场后,任何人都不愿意再看到他的弟弟也陷入相同的残酷境地。你就放过他吧!我的话到此为止,打扰了。”
  听完这番话,夫人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信一郎要离去的同时,夫人突然叫住他。
  “渥美先生!请留步!”凛烈的声音,听起来有女王的威严。
  “你来我家大放厥词,说了这么多,就想一走了之吗?既然你有权利来找我,我也有权利将我要说的话对你说。”
  美丽的眉毛略微上提,黑色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一直盯着信一郎看的夫人,有如“愤怒的天仙”,有一股神灵般的美丽。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说什么青木的遗言,你认为我会相信你的说词吗?我的确收下他遗留的手表,但对于你所说的一切,我一句也不接受。你刚刚所说的话,我把它全部还给你!”
  夫人的声音里,燃烧着憎恶与愤怒。但信一郎一点都不觉得受到打击。
  “死人是无法开口的,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也很困扰。今天来你家做客的客人里,有一位叫村上的海军大尉。你不会否认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夫人态度坦然。
  “这样的话,你就有责任和义务接受青木淳的遗言。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的话,现在我放在体面前的东西,你是否可以毫无羞愧之心读下去?”
  信一郎从口袋里拿出青木淳遗留下来的笔记,放到夫人的面前。
  3
  夫人拿起眼前的笔记,华丽纤细的手,似乎无法承受笔记
  “这应该是青木的笔记本。”她从第一页开始翻起。翻着笔记的白皙的手,神情十分镇定。看到青木遗留的文字,美丽的双眸就像被钉子钉住一般,动也不动,双颊因为有点激动而微微泛红。但,渐渐就变得苍白起来,嘴唇周围,开始痉挛般轻轻抽动着。
  看得出来,夫人深深受到感动。信一郎揣想着夫人应该会感动地趴在笔记上,落泪痛哭,他期待从她的眼睛,并出珍珠般的泪水。那忏悔的美丽泪水。
  但是,信一郎的期待完全落空。有些感动的夫人,表情马上又回复到原来的冷竣。从她的双眼里,甚至看不到一丝湿润她长睫毛的泪珠。
  她不发一言,将笔记推还给信一郎。
  他被她坚硬的态度压倒了,完全没有力气再说任何话。两人相对无言,长达两,三分钟,信一郎无法再忍受这沉重的静默,他先开口了:
  “怎么样?你看了这本笔记,完全没有感觉吗?”反而是信一郎的声音,带了些许颤抖。
  夫人沉默不语。
  “你对青木用热血写出的笔记,难道没有任何感觉?没有感动吗?你没有为自己的游戏所造成的恐怖后果,感到害怕吗?”信一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但是,夫人依然如冰山一般冷默不语。
  “夫人!你不要不说话!你看完笔记,难道没有任何感觉吗?”信一郎气愤得嘶吼大叫。
  “我当然有感觉。”如同她冰冷的沉默,她的回答也一样冷峻。
  “如果真有感觉的话,请你告诉我吧。”信一郎越来越不耐。
  “讲了对死者不好。”
  “对死者不好!你想侮蔑死者吗?你还想污蔑青木吗?”信一郎如火般激昂。
  “我的感想是,青木和普通的男人一样,是个自恋又任性的家伙嘛。”
  4
  信一郎哑口无言,完全傻住了,只能盯着夫人美丽冷酷的膛。不论是如何坏心肠的妖妇,或是以前书中描述的恶毒妇人,就算看了因为怨恨自己而死去的男人留下的遗书,也不会有勇气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吧。
  把渗血的怨语,指说是他的自恋与任性。
  一时的惊讶消失后,信一郎的心中只剩下对夫人强烈的憎恶之情。简直是一个没有人性的美丽怪物!
  他对夫人的期待,完全落空。他把心中的憎恶之情,一口气吐出:
  “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你就依照你自己的意思,继续玩弄男性吧。相信有一天,将有某位纯真男性的愤怒会将你粉碎,让你尝到恶果!”信一郎重重踏着地板,激动大叫。
  但是,信一郎越激动,夫人就变得越冷静。她冷酷的脸上,似乎还带着微笑。
  “玩弄男性!你把女性玩弄男性看成是这么恐怖的恶行吗?那么,我就说说你们男性的任性自大吧。如果玩弄男性的女性,会因为纯真男性的愤怒而被毁灭。那么,今天世上大多数的男性,早就被纯真女性的愤怒所毁灭了。即使是你,在妻子面前,难道没有做过任何惭愧的事吗?就像你苛责我一样,我也想问问你的良心。”
  夫人的态度明显激动起来,与其说是面红耳斥的炽热,不如说是极度冷静的白热:
  “女人玩弄男人,你们马上替我们冠上妖妇、蛇蝎所有的恶毒罪名,或者,还得遭受像你这样毫不留情的斥责。但是,你想想看!世上的男人是如何玩弄女人。女人玩弄男人,只不过是逗逗男人容易浮动的心罢了。但是男人是如何玩弄女人?不仅蹂躏她的心灵、肉体,甚至连名誉、节操都不保。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个世上,有多少被男人玩弄而痛不欲生的女人,像行尸走肉活在这个世上。你身边的女人,说不定就是这群行尸走肉之一。”
  夫人美丽的双眸闪烁着灿烂的光辉,清亮的声音也因为太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
  “对于男人可以玩弄女人,而女人不能玩弄男人的这种双重标准的社会道德,根本就是你们男性的沙文主义作祟,我决定赌上我的一生来反抗。这个世间,这个国家,甚至于法律,社会的各种组织,大家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错误的想法,我想要让这些人明白。你看看这个社会,让男人可以公然玩弄女人的娼妇街、风化场所、酒廊等地方公然充斥,不但国家许可,连法律也承认。而且,那些教育家和思想家们,完全无视这些社会现象,任由它们存在,只会要求女人要守贞操!要娴淑!不要玩弄男人!不管你们讲得如何道貌岸然,我都当作这些是男性自以为是、自私任性的想法。就像这本笔记一样,青木完全表现了这种男性的无知与自私想法。”
  夫人的态度,就像代表被男性玩弄的女性全体的反抗化身,带着尖锐的嘲讽和忿忿不平。
  5
  夫人停了一下后,又继续说道:
  “青木的事也是如此、你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说我迷惑纯情无辜的青年,但是我必须告诉你,那只手表并不是我要青木收下的,而是他一直要求我,我才送给他,关于这点,他却只字不提。不管他说要怎么去自杀,都是他单方面的哀叹罢了。”
  “如果没有发生车祸,或许他现在还会出现在我举办的文学沙龙谈话会呢。就算他有自杀的决心,或者真的自杀,也请你不要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可是不会接受。因为,对于他软弱的个性,我不想负任何责任。只是因为和我之间若有似无的恋情产生了一点幻灭就自杀的人,完全缺乏男性特质中应有的坚强生存意志。如果不是因为和我的交往而自杀,以后也会因为别的事情受到挫折,而马上想自杀吧。他就是这样的人。”
  信一郎听呆了,这不单单是夫人为自己辩解而说出的理由,他体认到这位美丽的夫人,是一位有着不输男性的锐利理智与批判的新女性,一位在精神生活上,想努力战胜男性的强势女性。
  他对夫人的爱惜,三番两次的转变,现在变成带着某种尊敬。他突然觉得站在老旧道德的立场,责难努力打破陈腐旧道德规范的女人,自己很愚蠢。
  “我想让男性明白的是,男人可以做的事,女人也可以做。男人可以毫无愧疚地玩弄女人,女人当然也可以毫无愧疚地玩弄男人。我要赌上我的一辈子惩罚男性的这种暴虐与自私,为那些被男人玩弄得生不如死的女人复仇。因为,或许我也是这些女人之中的一个。”
  说完,夫人微微垂下头。紧绷的脸庞,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悲伤的神情。
  6
  夫人激烈的态度,给了信一郎很大的震撼。
  信一郎体悟到自己的愚笨,竟然拿社会的旧道德标准,来非难夫人。
  即使走这样的路可能会让她坠入不可知的深渊,她心里也一定已经早有觉悟。
  “我总算了解你的心,虽然我无法赞同你的做法,但我可以理解。对你的不当忠告,我向你道歉。对于你赌上一生,打算过这样的生活,我不会再说任何批评的话。但是,我只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听我说。”
  “你说吧。”
  信一郎知道夫人的心意后,即使已经有相当的妥协,但对夫人危险的态度,一点也不敢放松。
  “关于青木的弟弟,希望你能将他排除在你的复仇范围之外。因为我亲眼目睹青木君的死,所以对于他弟弟进出你的文学沙龙谈话会,实在无法置之不理。不管青木君的死是谁的责任,既然青木君是因为抱着对你的恨意而死,你对待青木君的弟弟,还是谨慎一点。”
  “你不是说,不再对我说任何的忠告吗,怎么又说出这种话来?”夫人哭笑不得,“假设青木的弟弟爱慕我好了,对他来说,那是他真正的幸福。对于别人的生活,身为旁观者的你,没有必要担心。即使他为了我做出什么牺牲,也是他自己最想要的生活方式。”
  “事情真如像你所说的那样吗?我无法苟同。”信一郎极度激动,不由得不抗议。
  “每个人想法不同。我有我的自由,依照我的想法过日子。”夫人为这冗长又激动的辩论画下了句点。
  “但相同的,我也有自由主张我的想法,夫人!我会尽全力去救助青木的弟弟脱离你的淫威,这也是对于死去的青木君,我该尽的一份义务。”
  “随便你!”夫人漠然回答。“你实在太多管闲事了,可是那也没办法啰。你的忠告是否能让他改变对我的心意,我会好好拭目以待的。”
  夫人放出最后的冷箭,高傲冷笑。
  初 恋
  1
  父亲胜平死去时,美奈子十七岁,今年已经十九岁了。那圆圆白嫩的脸,正如同她处女的象征,洁净无邪地发出纯真的光辉。琉璃子虽然对男性没有任何留恋与真感情,但对美奈子,却有一种像母亲的慈爱和像姐姐的亲切。美奈子也把夫人当成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母亲一样的仰慕。尤其是哥哥胜彦对父亲施暴后,受到警察的注意,因此被隔离独自居住在叶山的别墅。美奈子身边的亲人,全部从她身边离去,自然而然只能依靠这位年轻的后母,琉璃子也打从心里爱着美奈子。
  琉璃子为了将她教育成一位有女人味的女性,她细心照顾美奈子的生活,绝对不让美奈子接近自己放纵的生活。也绝对不让美奈子靠近像苍蝇一样追求她的男性们,聚集所至的文学沙龙谈话会的客厅。
  因此,美奈子可说是完全不知道母亲的文学沙龙谈话会里,聚集了哪种男性,当然也从来没有被介绍过。最多只是在出入大门时,擦身而过,点头打个招呼而已。母亲在星期日的午后,在华丽的招待间里,被许多男性簇拥着,像女王一般呼风唤雨时,美奈子则是在远离的和室内,和侍女一起弹琴,或练习插花,过着平静的午后时光。
  偶尔从招待间里传来的笑声,会传到距离颇远的和室来,但她的心却始终没有被牵动过。反倒是侍女们对于琉璃夫人这种豪爽放荡的生活,像在责难批评似的:
  “哎呀!还真是热闹啊,因为我们家夫人还很年轻啊!”
  美奈子常常会劝导她们这样的言行。
  六月底的一个星期日下午,正好是母亲的忌日。美奈子带着一位侍女,和往常一样,到墓园去祭拜母亲。
  2
  美奈子的母亲去世时,父亲才刚从贫困的生活中脱离而出,对于还来不及享受荣华富贵就过世的糟糠之妻,希望聊表心意,于是就买了一块占地颇大的墓园,当然,那时候他并没有料到自己会那么快就追随前妻,共同葬在这里。
  美奈子趁侍女去汲水时,到父母墓前蹲下来参拜,心里缅怀着父母生前的身影。父亲暴发户的身份,虽然受到人们许多负面的批评与责难,但是在自己心中,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取代父亲的慈祥。像往常一样,思慕之情一旦涌起,眼泪便忍不住掉了下来。
  侍女汲水过来后,美奈子将花瓶里旧的污水倒干,慢慢注入干净的水,再插入修剪好的高雅白色百合花。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心情也渐渐变得清净。
  距离自己家的基地大约有五百尺的地方,美奈子不经意注意到被修剪得很干净的围篱围起,一个整齐的墓园里面,有一对看来像是兄妹的年轻男女。
  美奈子因为有点好奇,所以注意地看了两个人的长相。哥哥应该有二十三、四岁左右,穿着织有图案的绢织白色和服和宽裤,戴着一顶麦秆编织的帽子。清爽俐落的模样,看起来高贵又有品味。妹妹大概还只有十五、六岁,穿着有深蓝色直条模样,喀什米尔质料的和服裙,在一片质朴的环境下,呈现一股出众的美。
  美奈子与侍女慢慢走近墓园,从前面通过时,妹妹突然回过头来,看着美奈子的脸,微笑地点头打招呼。
  3
  “是不是认错人了?”美奈子心里想,脸有点涨红。
  通过这户人家的墓园后,美奈子又回过头看了一眼这对兄妹,这回变成是哥哥往美奈子的方向看。和年轻男性面对面相望的刹那,美奈子感到一阵羞怯,弹跳似的赶紧把头转回来。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在那一瞬间看到的年轻人的脸,在美奈子心中深深留下了烙印,清楚划下了痕迹。长大至今,她从来没有这么注意看过异性的脸。年轻人的脸却引起她全部的注意力,像被一股不可思议的魅力所支配似的。轮廓深邃、白皙的脸庞,和妹妹相似的黑眼眸,有个性又紧闭的唇,整体的感觉,充满了高雅的气质。
  参拜完父母的墓,心情平静开朗的美奈子,似乎又被这一眼给扰乱了心情。本来轻松缓慢的步调,突然加快起来,她的心,被一股强烈的力量所牵引,但身体的反应却和意志相反,不断往前加快步伐。
  就在被扰乱的心情慢慢平复的同时,她仔细回想刚刚少女对她打招呼的事。她一定是认识自己,但美奈子实在想不起来少女到底是谁。通过墓园时,从两个人参拜的神情可以清楚知道,好像是最近才失去亲人的。因为墓碑和供事物品的追悼文字,都还有墨水的味道。
  在往盐町的电车踏台上,美奈子终于想起那位少女,是御茶水学校里比自己小两或三届的学妹。美奈子对这对兄妹涌起了一股更亲切的感情。
  4
  美奈子好不容易记起少女的脸,但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回家后,美条子将在御茶水时的校友会杂志《校报》找出来翻看,努力找着名字,还是毫无所获。
  美奈子在心里不断回味那位俊秀年轻人的身影,就像黎明降临一般,心里出现了新的希望和一片新的世界。至今为止,连做梦也无法想像的美丽世界,就这样在她心里展开了。
  又隔了一个星期日,天气难得又放晴了。靛蓝色的天空像刚被清洗过般,耀眼的夏日阳光,照满整个大地。
  美奈子一早就醒来了,坐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床上,一看到穿透绿色窗帘照进房里的朝阳,就像在对美奈子微笑般,让美奈子心中充满幸福的感觉。
  美奈子直觉认为,今天应该会有好事发生,于是她急忙下了床。
  墓地像往常一样安静。完全到了盛夏的季节,来墓园参拜的人也没有上次多。虽然周围如此安静,但是美奈子的心却怦怦地跳。紧张又兴奋,害怕又不安。
  美奈子像往常一样跪在父母墓前祈福,心情却无法像往常一样的平静。虽然心里责备自己,不能以这样浮躁的心情来参拜,但还是无法静下心来。
  美奈子满怀空虚寂寞地通过墓园。
  走到一半时,她突然想到在学校学过的一句成语:“守株待兔。”虽然没有任何约定,但既然知道他们一定会再来参拜,一直来这里等着,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再碰到他们吧。
  美奈子乘坐的九节车箱的电车驶到三宅坂时,从驾驶台的方向,上来了一位乘客,美奈子不由自主睁大她那双美丽的眼眸。
  5
  美奈子实在太惊讶了。匆忙上了车,立刻坐在她斜前方的人,毫无疑问就是她在墓地见到的年轻人。虽然只见过他一眼,但那高贵的脸庞和五官,美奈子马上就认了出来。
  这位年轻人就坐在自己眼前,美奈子脸都红了,所以始终低着头,心里真是觉得太巧了,在想见到年轻人的场所没有见到他,却在失望的回程电车上偶遇。真是不可思议,心里也同时洋溢起了幸福感,刚刚凋零的一颗心,马上放晴了,纵使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变化。但是,美奈子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盯着年轻人看。只敢把视线放在地上,看着他手里拿着的细长藤杖的尖端。
  不知道对方记不记得自己的长相呢?美奈子胸口怦怦跳,想着得不到答案的事。因为和少女打过招呼,所以他应该还记得自己的样子吧?如果真记得的话,那有多幸福啊。
  电车停在半藏门,再过两、三分钟就到家了。电车一旦开驶,没多久就会停下来,是那么短的距离而巳。美奈子真想一直搭乘这辆电车,永远不要停。只要年轻人不下车,美奈子真希望自己也不要下车。
  她想跟侍女说自己要搭到神田去买点东西,要她先回家。但是单纯的她却无法说出这个谎,来实行这个大胆的计划。
  这时电车已经离开了半藏门,快速驰驶在英国大使馆前盛开的樱花与绿树之间。美奈子觉得电车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两倍。她为了再看年轻人一眼,努力把头抬了起来。年轻人穿着和之前相同的白色花纹交叉绢织的和服和宽裤。那越看越像贵公子的高贵气质,让美奈子的心喘不过气来。美奈子只想和年轻人永远这样面对面坐着,不要下车。如果这次就这样错过,或许两,三年,甚至一生可能都投机会再见面也不一定。这么一想,让美奈子怎么也不想离开座位。但是,侍女一点也没有察觉到美奈子的心情。
  看到车子驶过五番町时,侍女已经比主人先站起身来。
  “到了喔。”她催促着美奈子。美奈子依依不舍要离开位子的同时,一点都看不出来要下车的年轻人,突然站了起来,快速走出车箱。
  “他不会住在附近吧?”美奈子一边走出车站,一边盯着年轻人的背影,深怕失去他的踪影。
  6
  比美奈子早一步下车的年轻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盯着他看,他拿着藤杖轻快疾步的走在刺眼的阳光下。美奈子很好奇年轻人到底会走到附近的那户人家,故意把自己的步调放慢,用眼睛追着年轻人的身影。
  “他该不会是要来我们家吧?”美奈子忍不住脱口而出。
  往九段方向疾走而去的年轻人,来到美奈子家前面,仿佛被吸引住似的,慢慢往大门走去。
  就在一瞬间,年轻人停下了脚步。美奈子心想,果然他只是路过,因为好奇,所以想窥看一下屋内的样子吧?可是,伫立在门前,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的年轻人,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突然往家里走进去,一边还充满活力地挥打着藤杖。
  “是访客,夫人的。”侍女像是在回答美奈子刚刚的问题般说道。
  这位年轻人是出入母亲文学沙龙谈话会的其中一人,美奈子已经完全明白了。
  美奈子知道年轻人出入自己家里的事,觉得很高兴。因为只要他还会来家里做客,就还有机会见面,但是,琉璃子和这位年轻人是朋友一事,同时也让她有种自己也不理解的莫名感受。至今为止,不管身边有多少年轻男性被母亲的容貌吸引,对她来说都是毫不相干的事。但知道这位年轻人也是被母亲吸引而来的其中一人,美奈子无法像平常一样毫无感觉。
  美奈子加快步伐走向玄关时,年轻人像是在等待回报的人,呆呆的站着。
  他不解的看看美奈子,发现美奈子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时,不好意思地赶紧打招呼。
  美奈子慌张低下头,白嫩的双颊不禁红了。这时回报的人来了,他等不及的跟随其后。
  美奈子从玄关经过招待间时,听到里面传来热闹的笑声。美奈子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笑声,但是今天却无法不在意。那些笑声,微妙的刺激了美奈子的神经,让她的心不安又烦恼。对于能够自由和年轻人谈笑的母亲,她的心里升起一股无法克制的欣羡之情。
  7
  在那个星期日剩下的时刻里,美奈子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度过。年轻人就在她家的接待厅一事,让她的心情备受影响。
  她从来没注意过母亲邀请的任何客人,现在却心怀挂念。年轻人到底都跟母亲谈些什么,母亲又是怎么样回答他的,美奈子不由自主她想像着,越来越坐立难安。
  她再也无法静静待在房间里。来到宽广的庭园,在庭院里来回踱步的美奈子,不知何时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招待间外面的阳台外。从招待间里,不时传来一阵阵的热闹笑声。也可以隐约看到年轻男性走动的身影。但,没有见到长得像是年轻人的人影。
  平常,琉璃子都会留下当天的访客,招待他们吃顿丰富的上等晚餐,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到了黄昏客人全告辞了,只剩下她和美奈子,和平日一样,在小饭厅中面对面吃着晚餐。
  这天晚上,琉璃子对美奈子依然和往常一样,怀着像母亲的温柔和像姐姐的亲密感。但是,美奈子对于琉璃子,却开始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好羡慕母亲年轻又出尘不凡的美貌,好羡慕母亲可以自由的跟男性来往,尤其是跟那位年轻人。她无法克制她的嫉妒感。
  在琉璃子夫人用那白皙细长的手指,把最后一道料理龙须菜夹起时,她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似地,对美奈子说:
  “啊,对了!有一件事,我想跟美奈子商量。今年夏天你想去哪里呢?我们出门去避暑吧。今天实在好热喔!”
  “我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喜欢,我就跟着去。”美奈子小心谨慎地回答。
  “去年去了轻井泽,我今年想去箱根。”
  “我没有去箱根。”
  “那就好。箱根的温泉应该是最好的。不但离东京很近,风景又美,那我们就决定去箱根吧。明天我马上打电话去富士屋旅馆,问问客房的状况。”说完,琉璃子又像想起什么似的。
  “有一件事想请你答应,因为一行女性出远门,总是有点不安全,所以我邀了一位男学生一同前往。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
  “我无所谓。”美奈子回答。
  箱根行
  1
  “祝你们度假愉快。”
  美奈子自从听母亲说起,要邀请一位年轻人与她们同行后,就对这件事牵挂不已。但是,从那之后,母亲却再也没有提过。
  直到早上临行时,依然不见年轻人的踪影。美奈子心想,母亲是不是改变主意决定不邀这位年轻人同行了。汽车正驶在日比谷公园旁婉蜒的道路,美奈子终于开口问。
  “不是说要带一位学生同行吗?”
  “没错。你还不认识他吧!”
  “我不认识。”
  “是学习院的学生,有时会穿着制服来我们家,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我没有注意!一次也没有见过。”
  “他的名字是青木。”
  “青木!”美奈子有点惊讶。“青木先生不是之前去世了吗?” 美奈子也听说之前母亲的一位叫作青木的朋友,因车祸而意外身亡。
  “不!是他的弟弟。哥哥是帝国大学文科的学生。”
  美奈子听到这里,突然恍然大悟。这位旅途同行者的身份终于揭晓了。这位不久前失去哥哥,叫作青木的年轻人,就是她在青山墓地见到的那个人。
  美奈子的心像暴风雨中的海一样翻滚着。她马上就要和这位年轻人一起度过将近一个月的日子,这件事足已扰乱她的心情,是高兴的事,同时也是害怕的事;是兴奋的事,但同时却又伴随着强烈的不安。
  琉璃子夫人做梦也想不到,美奈子的心起了多大的涟漪,她不经意看着白皙手腕上戴的表,自言自语说道:
  “已经九点了、青木应该已经到了吧。”
  是的!年轻人已经在约好的停车场等待着。想到再过两、三分钟后,就要和年轻人面对面相处的美奈子,心情越来越紊乱。
  2
  车子停下来时,车站前约有五六位年轻的绅士从群众中走了过来,好像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上前将琉璃子夫人围住。
  “我们来送你了。”
  “哈哈,你一定吓了一大跳吧。想瞒着我们可不行喔。对于夫人的行程,我们的情报小组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穿着正式的白花纹礼服,接近三十岁的绅士半开玩笑地说。
  “小山!这真是让我吓了一大跳,你该不会是派了间谍吧?”夫人也大声地笑了。
  “那我就说了。”他偷偷瞄了一下夫人的脸色:“听说你要带着青木君一起去不是吗?”
  大家也跟着齐声附和。“怎么样,夫人!没猜错吧。”大家的神情,混合多数的玩笑,和少许的嫉妒。
  “夫人,这样不行喔。你不是说大家机会均等吗?怎么可以只对青木君兄弟偏心呢?”
  美奈子将耳朵竖直,想听听母亲是怎么回答的。
  3
  “哎呀!真是胡说,我怎么可能带青木去呢,青木连哥哥的服丧日都还没过完呢。”
  琉璃子夫人若无其事的否认这件事,美奈子觉得很不可思议。
  “好吧,先不管青木君的问题了,倒是我最近也想去箱根,到时可以去打扰你吗?”
  琉璃子夫人脸上带着微笑,但是斩钉截铁地回答。
  “不可以。这个夏天我不见任何男性!不知道是谁的歌,不是这样唱的吗:'这个夏天,我不追求世间的恋爱,只要仲夏的白色草花陪我度过。'这正是我的想法,这个夏天,我想远离尘世和人们,过过清静的大自然生活。”
  “夫人!那仲夏的白色草花,指的不是青木的弟弟吧?”叫作小山的绅士追问。
  “你们真是穷追不舍!这样好了,到发车之前,如果有任何青木的踪影,我就补偿大家,招待大家去箱根。你们看吧,就快到发车的时间了,还是完全没有青木的影子,不是吗?”
  夫人一边说,一边催促美奈子往剪票口方向前进。
  美奈子这时已分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从母亲的话来看,那位叫青木的年轻人,也就是那位在墓园见到的年轻人,应该在车站等着才是,但是母亲现在却又矢口否认有这么一回事。火车发动前,果然始终没有见到青木的踪影。
  4
  火车已经开动了,但青木的身影,还是没有出现。
  “看吧!你们的疑云现在总算消除了吧!”
  夫人从车窗伸出纤细的上半身,对着来送行的一行人,丢下最后一句话。
  男性们各自向夫人说完道别的话时,火车已经渐渐离开了月台。
  “哎呀!这群人真是小题大作。只不过是一趟小旅行,根本没必要专程到车站送行。”
  夫人对美奈子解释,边说边坐回自己的位子。
  除了围绕在母亲身边的男性,对于青木是否同行一事非常在乎外,更在意此事的,应该是美奈子。能够和那个人一起乘坐火车,一起住在同一间旅馆,一起用餐的话,对于她青涩羞陡的心,将会是多么大的影响和挑战。可以说即令美奈子害怕,阻又带来无限的想像而兴奋;但是,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她内心的喜悦也随之消失殆尽,一股愁云般的寂寞笼罩在她的心底。
  “那些人,如果他们是全心全意来追求的话,那还好,但是那些人都只是抱着玩一玩的心态,就像跟着狼屁股后面来的家伙一样。我啊,只能把他们狠狠一脚踢开。”
  美奈子对于母亲这种辛辣的发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一谈到男性,就像在骂敌人的母亲,为什么还会吸引这么多男性靠近,美奈子怎么也想不通。
  “那位叫青木的年轻人,不是要一起同行吗?”美奈子终于提出疑问。
  “是啊!”母亲只是微笑。
  火车停在品川车站。四、五位乘客陆续上车。跟在这群乘客后面,穿着麻布西装,修长白皙的俊美年轻人出现了。一看到琉璃子夫人,便微笑地走了过来,右手提着旅行用的皮箱。
  “来!这边坐!”夫人对着满脸微笑的年轻人说道。
  夫人将自己右手边座位上放置的小皮箱拿下来,把空位留给年轻人。
  5
  美奈子惊讶地睁大双服,无法不偷偷窥看年轻人的脸。无庸置疑,这位就是在墓地遇见,在电车里偶然相遇,来自己家里做客的年轻人。
  美奈子讶异到几乎无法呼吸,只能一直低着头不语。
  但是,琉璃子只把美奈子的这种反应,当成是一般少女羞怯的表现,若无其事地说: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学生青木。”
  被介绍的年轻人,很有礼貌的看着美奈子,并向她点头行礼。
  “是大小姐吧,我们好像有见过一面。”
  对于青本的话,美奈子连一声“是的”都无法说出口。她只能点头表示肯定,没想到年轻人竟然记得自己,她实在太高兴了。
  年轻人在琉璃子的右侧位子坐了下来。
  “跟你说喔,刚刚真的好危险喔。刚才在东京车站,大家都知道我今天要出远门。不只如此,连你要一起去的事情也知道。所以,我只能极力否认。我还跟他们保证,如果青木跟我一起去的话,我就要招待他们去箱根。还好大家人都满好的,最后打了圆场,相信了我。所以我才要你在品川或是新桥上车。我一直担心你会不会不听我的话,跑到东京车站来,心里真是忐忑不安。”
  夫人就像对待自己的弟弟一般,亲昵地说着。年轻人也把夫人的话当作姐姐的叮咛一般,一句一句认真的听,并微笑着点头。
  “为什么他们会知道我要和夫人同行的事呢?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啊。”
  年轻人有点辩解地说。
  “让他们知道也好。某种程度的猜测或许正好。因为是你,所以让他们知道也没有关系。”
  夫人妩媚地说。
  “夫人这么说是我的荣幸,真的是我的荣幸。”年轻人很认真的说。
  母亲和年轻人的对话;自然又愉快,双方似乎非常熟识。美奈子尽量不想去听。但是母亲故意压低的声音,在美奈子的耳里,反而刺激着美奈子的神经,让她有点生气,即使轰轰不绝的火车行驶声也无法压过,清楚传过来。
  母亲和年轻人的一问一答,越来越刺伤美奈子的心。有时母亲会问,
  “美奈,你觉得呢?”
  努力想让一旁沉默的她也加入他们的话题,但美奈子只能报以寂寞的微笑。美奈子在知道年轻人要同行,但还没看到他之前,心里是既充满了欢欣的期待但又害怕会受到伤害。但是,现在清楚的看来,有的只是伤害、寂寞和苦闷而已。
  6
  夫人和年轻人看来熟识又亲密的对话持续进行着。夫人就像见到久未碰面的弟弟一样,像大姐姐关爱弟弟般,一会儿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一会儿又轻声斥责他。年轻人也欣然接受姐姐的指导与关怀,就像在跟亲姐姐撒娇,柔顺地听着夫人温和的一言一语,并微笑点头示意。
  美奈子对于自己如此在意母亲和年轻人的对话,突然觉得羞耻。她尽量不要去听也不要去看。但事与愿违,心里越想这么做,年轻人的话语和那白皙脸上浮现的笑容,越是清楚地传进美奈子不耐的耳朵和眼睛里。
  美奈子可以感觉到年轻人的脸上洋溢的欢喜与满足的笑容。年轻人的服中,除了琉璃子夫人以外,什么也看不进去。母亲身旁的自己,可能连一粒尘埃,一粒抄也比不上。更让美条子失落的是,惟一可依靠的亲人母亲,对年轻人比对自己还要来得亲昵。
  火车出了大船后,美奈子再也忍不住了。幸好对面的位子空着,她装作要欣赏风景的模样,换了位置到那边去。
  “美奈子!你可以过来一下吗?”母亲若无其事地叫唤美奈子。美奈子只好压抑住寂寞的心情,回到原来的位子上。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你和青木在青山的墓地见过面吧!”母亲一边等美奈子坐下,一边询问。她瞄了一下年轻人,年轻人也微笑着。美奈子就像心中的秘密被母亲发现似的,脸整个红了起来。
  “你不记得了吗?”母亲这样一问,让美奈子的心跳更加快了。
  ' “不!我记得。”美奈子赶紧回答。
  美奈子对于年轻人记得自己一事,比什么都高兴。
  “青木的妹妹,好象认识你喔。对不对,青木?”夫人像在征求青木的认同,往青木的方向望去。
  “是的。她比美奈子小姐三四届,她认得你。之前她跟我说'那位就是庄田家的小姐'时,我有时惊讶。你记得我妹妹吗?”年轻人第一次这么亲切地和美奈子说话。
  “是,我只记得长相而已。”
  美奈子小声的说,心里落寞的伤口在年轻人亲切的询问下,总算得到了一些安慰。
  7
  火车在抵达国府津之间,年轻人跟美奈子交谈了几句。可能是因为平常和妹妹说话的缘故,谈吐用词自然流露出对比自己年纪小的年轻女子说话时,带有的特殊亲切感。年轻人的一言一句为美奈子灰暗扭曲的心情,带来了一阵春风的暖意和慰藉。之前不愉快的心情,曾几何时已经被平抚了。对于自己之前那种奇怪莫名的嫉妒感,开始觉得很不应该。
  到了国府津时,美奈子又回复了少女的矜持和害羞,反应和表现也回到正常的状态。
  在下了国府津车站月台的时候,琉璃子命令一旁一位戴红帽子的车夫。
  “请为我们准备汽车!对了,一辆有点挤,所以请准备两辆吧,我们要去宫下。”
  红帽子的车夫接到夫人的指示后,马上离开前去准备。正在指示其他红帽子的车夫帮忙卸下行李的年轻人;惊讶的回头看着琉璃子。
  “夫人!要坐汽车吗?”年轻人语气非常认真。
  “是啊。不可以吗?”琉璃子有点揶揄地反问;“我再三请求你,你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吗?”温和的年轻人相当迷惘,脸上出现阴郁的表情。
  琉璃子灿烂的笑了。
  “啊!又来了,你这么在意那件事吧?我以为你是在跟我开玩笑的。就因为哥哥出车祸过世,就不敢坐汽车,不是很迷信吗?一点都不像个男人。汽车意外事故,一年都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一次呢。这么害怕的话,那不是都不能坐汽车了吗!”夫人就像在斥责一个胆小的孩子。
  “但是,夫人!”年轻人认真的说:“我哥哥也是从国府津坐汽车的。而且自事故发生以来,还不到一个月。这次为了要说服父母让我来箱根,特地以不坐汽车为交换条件;好不容易才说服的。”
  “你父母亲会担心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怎么连你也这么迷信?什么吉祥不吉祥的,现代人的字典里,可是没有这个字的;”
  “但是,夫人!乘坐亲人曾经发生车祸的汽车,而且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不只是吉不吉利的问题。换作是你,一定也会讨厌坐汽车的。”
  “是吗?我可不这么想。因为你哥哥和我也算是亲近的好朋友啊。”夫人有点落寞地笑了。
  “没关系啦。和我一起坐,你还是抗拒吗?”夫人嫣然的笑了,看着年轻人的脸。
  在夫人面前,年轻人就像夫人身边的随从,没有一点反抗的能力,在极度的困惑中只能紧闭嘴唇,深深皱起俊秀的眉头。夫人也了解,在她面前这个出身世家名门的年轻人,虽然个子高大,外表看来像大人,但是在行为处事上,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三角关系
  1
  不久后,美奈子一行人出了剪票口。红色帽子的车夫已经准备好两辆汽车,在车站前的广场上等着。
  年轻人即使被琉璃子夫人强求,但对乘坐汽车,心里实在是十二万分不愿意。
  “我们不能改搭电车吗?在我心中,还清晰残留着哥哥惨死的记忆。哥哥不幸身亡的命运,像是跟我有什么关联似的,让我觉得很不吉利。”
  琉璃子看起来就像没听到年轻人的哀求一样。强迫这种意志薄弱的男性,按照自己的意思去行事,可说是让她感到快乐的事情之一。
  “你再这样愁眉苦脸下去,我可是会生气喔。我最讨厌什么命运、不吉的说法了。我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电车那么拥挤,不是吗?快上车吧,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汽车真的从悬崖掉下去,也是我们大家一起死啊。你不是打从心里希望,可以和我一起死吗?哈哈哈。”
  夫人说完后,不等年轻人有任何反应,一边催促美奈子,一边快速上了车。
  年轻人只是沉默不语。他为了不违背夫人的意思,不得已上了车,但是内心的不安清楚写在苍白的脸上。他不是懦弱,而是哥哥遭遇车祸惨死,加上要往箱根——就像歌里所写的,汽车得在险峻的山崖和深谷间的小道同行驶,让他善良单纯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一丝不安恐惧的情绪,美奈子打从心里觉得年轻人很可怜。汽车驶出小田原市街时,美奈子若无其事的说;
  “母亲,你想不想从汤本搭看看登山电车?报纸不是有报导吗,乘坐日本第一辆从事车的感觉就像瑞士西境的登山电车一样呢。”
  “是啊,但是,我们的行李不会太麻烦吗?”
  “行李可以请司机直接邦我们载到旅馆不就好了。如果能搭上登山电车的头等车辆,相信比坐汽车来得舒服愉快才是。”
  “说的也是,那么,我们就改搭登山电车吗。青木,你是一定赞成吗?”
  琉璃子看着年轻人的脸,带刺的笑了。年轻人则是默默的苦笑。但是,他瞄了瞄美奈子的眼睛里,对于美奈子温柔的好意,充满了感谢之情。
  2
  在富士屋旅馆一间豪华的家庭式客房里,美奈子一行人的避暑假期就此殿开了。
  因为旅馆的设备和服务实在太齐全了,侍女们完全无事可做。让待女们回东京后,美奈子、琉璃夫人和年轻人,三人的生活就变得更加密切了。
  刚开始,美奈子不太对年轻人说话,只是会经由母亲的询问,偶尔回上两、三句而已。
  母亲和年轻人聊天时,美奈子总是一个人跑到外面的阳台,永无止境的静坐在藤椅上。
  此外,夫人不在时,和年轻人被留在屋内的美奈子,也完全无法静下心来。年轻人的存在对美奈子来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全身都感到很不自在。
  这时,美奈子也常常找机会跑出屋外,到阳台去。
  她最喜欢的,莫非就是傍晚的散步了。每天用过晚餐后,美奈子和母亲、年轻人都会出外散步。沿着早川断崖的小路从底仓走到木贺,有时甚至会走到宫城野。听着早川川水打在岩石上的水声,令人忘却了夏天的炎热。
  来到箱根后,第五天傍晚,美奈子他们用过晚餐,正准备走出食堂时,琉璃子在入口处碰到刚到这里度假、一位认识的法国大使千金。这位喜欢日本的少女,和琉璃子的关系可说是非常亲近。她很意外,也很高兴竟会在这里碰到琉璃子,所以马上就邀请琉璃子到她房里小聚一番。回到房间的美奈子和年轻人无事可做,只好望着夕阳发呆。
  两个人都在等着琉璃子赶紧回来。但是,两、三十分钟后,依然不见琉璃子的身影。
  “你母亲,好象不会这么快回来耶。”
  “嗯。”
  倚着窗户呆呆看着天上开始微微发亮的星光的美奈子,回答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年轻人好像想自己出去走走,又不好意思让美奈子一个人留守。他有点难为情的开口:
  “美奈子,要不要一起去散步?再怎么等,你母亲大概不会那么早回来了。”
  “什么?”美奈子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张大眼睛问。
  3
  对美奈子来说,年轻人竟然会邀请自己一起散步,她实在太惊讶了。虽然四、五天来一起生活,但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甚至连短短的对话也不曾有过。
  这时对方突然邀她一起去散步,也难怪她会如此惊讶,胸口怦怦跳个不停,无法立刻反应。年轻人看到美奈子迟迟不回复,以为她心里在犹豫,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礼,害羞地说:
  “如果你不想去的话,那我就自己一个人去了。傍晚时刻,我实在很不习惯一直侍在房里。”年轻人一边辩解似的说,一边走出房间。
  考虑了一、两分钟后,她终于忍不住也走出房间。快步跑过长廊,在旅馆的玄关赶紧穿上鞋子,就往夏夜的户外走去。她先努力张望玄关前的广场喷水池附近,但并没有年轻人的身影。于是,她只好往宫下的方向走去。她知道年轻人的去处。她的心急促跳着,急忙往底仓的方向跑去。
  美奈子走出热闹的宫下街道,来到人烟稀少的断崖小路时,正好看到在道路左侧的理发店前方,伫立着观看一群年轻人下棋的青木侧脸。
  在她往年轻人的方向走近时,心不知道跳得有多快。她拿出全部的勇气走过去。
  “原来你在这里啊,我陪你一起散步吧。因为怎么等,母亲都不回来。”
  她小声的,在年轻人面前吞吞吐吐地说。
  年轻人惊讶的回头看美奈子,就像把小石头投入水池后,几乎都快忘记的时候,才激起的水声一样,他感到十分诧异。但是,那并不是不愉快的感觉。
  “那么,一起散步吧。”
  4
  刚开始,大约走了将近一百尺吧,两个人只是一言不发的默默走着。这是美奈子第一次和年轻异性单独相处,而且又是心里一直挂念的男子,所以美奈子的心情,实在和轻松散步时的心情相去甚远。她强压抑着怦怦跳个不停的急速心跳,但怎么也没有用。
  年轻人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两个人以一种不像散步的快速步伐走着,连要去哪里都没有概念。
  在微暗的黄昏里,可以隐约看见早川溪谷谷底激打在岩石上,微微发白的水花。从水里涌上来的凉气,让穿着夏天浴衣的美奈子,觉得有点寒意。
  因为年轻人一直沉默不语,让美奈子心里开始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担心是不是因为自己从后面追来一事,让对方感到不愉快。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竟然就这样追上来的行为,是不是太轻率了。
  这时,两人来到流过底仓和木贺间的蛇骨川的桥上。站在桥上仰望天空的年轻人,终于开口了。“你看!月亮出来了。”
  听到年轻人这么说,美奈子才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来,停下脚步望着天空。
  把位在早川对岸,划过天空耸立的连绵山峦,照得朦朦胧胧的月亮,清楚的浮现在天边越过相模滩上空而来的月光,正要开始照亮箱根的群山。
  “啊!真是美丽。”美奈子也感叹地说着。
  “今天应该是旧历的十六日。很美的月亮吧!天空又如此晴朗。和东京混浊的天空比起来,这才是玉一般的青空。”年轻人说着。美奈子追随年轻人的视线,夏日傍夜的箱根天空,就像刚被洗涤过似的非常澄清。
  两个人又沉默走了一会。但是,刚刚的那种不安与隔阂,已经消失殆尽了,方才对于大自然美丽景色的赞颂心情,除去了两人心中的鸿沟,美奈子现在总算有了和年轻人进行更亲近交谈的信心,年轻人也对美奈子产生了亲切感。
  本来距离四、五尺走着的两人,不知何时,拉近了不少距离。
  美奈子心里有一堆话想跟对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无法理出头绪,只是焦急地走着。
  “对了,我有话想跟你说,但是一直没有机会。”
  5
  他到底要说什么呢?美奈子心中小鹿乱撞,等待着。
  年轻人有点难以启齿似的一直闭着双唇,终于,他下定决心开口:
  “我想跟你道谢,但苦无机会,所以一直到今天才说,那时候真是很谢谢你。”年轻人白皙的脸颊,在入夜的黄昏中泛出一丝红晕。美奈子突然听到对方的感谢之辞,脸颊不由得也发热了。
  “啊!我,做了什么呢?”美奈子张着困惑的双眼。
  “你忘了吗?要来箱根的时候,我害怕搭汽车的事,你忘了吗?那时我是真的很害怕,虽然被你母亲冷嘲热讽,但当时我就是觉得恐惧。当时你说的话,对我而言,真的就像菩萨救我脱离了苦海。哈哈哈,我也真是太胆小了,让你看到我这么胆小的一面,真是羞愧。”
  年轻人虽然开玩笑的说,但对美奈子的感谢之心却是非常认真。
  “啊!原来是那件事。那时我是真的想搭电车啊。”
  美奈子整个脸都红了,边否认了年轻人的话,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
  “你的提议,立刻就让庄田夫人赞同,庄田夫人是我见过的女性之中最聪明的人,但是,看到你那时的反应和态度,我才发现,这世间还有和庄田夫人不同类型的聪明女性。”
  “快别这么说了,我实在不敢当啊。”
  美奈子一边说,一边害羞的用衣袖遮住了脸,浑身展现出娇羞的少女气质。但其实听到年轻人的赞美,她的心中,正飞舞着快要绷裂开来的喜悦。
  月亮正明亮的照在峡谷的小道上。美奈子站在距离年轻人两、三尺的地方,看着沐浴在月光下,他的白皙脸孔;年轻人偶尔回头看着美奈子的黑色双眸,更是闪耀着光亮。两人又默默走了一会,但彼此已经没有之前的尴尬沉默,虽然没有交谈,但心里却是相通的。
  “再走一会儿,没问题吗?”走过木贺,快接近宫城野的附近时,他再次打破沉默。
  “没问题。”美奈子小心地回答,心里却希望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不管到哪里。
  6
  从木贺走到距离宫城野还有六、七条路的地方,沿着早川溪谷的道路散步时,两人终于打开话匣子,彼此交谈起来。
  美奈子充满少女情怀,纯真无邪的谨慎模样,好像让年轻人心动了。同时,年轻人高贵坦率的温柔态度,也让美奈子的心留下深刻的印记。
  来到宫城野的桥上,溪谷渐渐变浅了。桥下河川的水车,把银色的月光打碎了,不断地旋转着。
  月亮已经渐渐升起挂在高空中。像水一样清澈的月光,泄满子山峦、川水、森林和树木间。两人沉醉在夏夜中清净的箱根景色,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倚着桥的栏杆伫立着。
  美奈子心里对于年轻人的情愫,随着时间一刻刻溜过,渐渐像潮水一样高涨。目前为止,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对于男性的感情,信赖又爱慕的心情,在心中浮现满溢。
  不知何时,话题竟然绕到美奈子身上,美奈子也忍不住说出可怜的哥哥的情况。
  “嗯,我听说了,你哥哥那个样子,你的身边,不是连一个真正的亲人都没有了吗?”
  年轻人有点悲叹地说。心中对美奈子的同情,不禁显露在话里。被年轻人这么一讲,对于自己孤独的处境,美奈子实在无法抑制快要夺眶而出的难过心情。
  “夫人真的很照顾我。待我就像真正的母亲,又像姐姐一样。但是,如果有一个真正的姐姐或哥哥在身边在话,心里的确会比较安定,有个依靠。”她不禁吐露自己的心声。
  “是啊;我非常了解。”年轻人感动的说。“之前我并感受不到手足之情的重要,直到哥哥不幸丧生后,才体会亲人的重要。可是,你……”年轻人说到一半,突然改口:
  “我想,如果你结了婚的话,相信现在的孤寂感,应该会自然的消失吧。”
  “啊,结婚,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件事呢。”美奈子害羞又慌张地回应年轻人的话。
  “那么,你的意思是,不会这么快考虑结婚是吗?”年轻人不知为何又问。
  “我还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
  美奈子即使被问得越来越狼狈,还是斩钉截铁的否认了。一想到年轻人为什么这么固执的问起这件事,让她整个脸都发热了,胸口却怦怦跳个不停。她不知道为什么年轻人对自己的婚事如此在意。但是,一联想到或许是对自已有意思,不禁让她整个人兴奋到体温高升。
  她就像发烧了一样,平常的谨慎和小心,都忘在一旁了。
  “结婚,像我这样的人,这样什么都不会的人,怎么会有人……”她的声音害羞地颤抖着,全身也因为太过紧张而微微发抖。
  7
  相反地,年轻人却非常沉稳。他以一种平和的语气说:
  “如果连你都没有结婚资格的话,那么,怎么样的女孩才会有资格结婚呢?像你这样的女孩……”说到这里,突然闭嘴不再说下去了。
  因为对于年轻人接下来会再说些什么的期待,使得美奈子全身发热,心里波涛汹涌,就像得了热病的患者眼中会出现幻觉一样,脑中频频浮现出小说里描写男女恋爱的场景和对话。但是,年轻人只是沉默不语,让美奈子心中的幻觉和期待落了空。
  美奈子有点失望,也只能保持沉默。
  “你母亲是否打算一直守寡?”
  这问题实在太唐突了,美奈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啊,其实大家都在传言,庄田夫人还是个处女,而且将来一定会再婚。这是我死去的哥哥从夫人口中亲耳听到的。因为坊间有太多传言,我想,如果直接问你,或许就能知道真相。”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美奈子只能这么回答。
  “也有人说,夫人之所以不结婚,是因为对你还有母亲应尽的责任。所以,如果你结婚的话,夫人想必就会再婚。”年轻人一副若无其事似的说,但仔细聆听他的话后,美奈子受到了一股跌落谷底的强烈打击。
  他问自己要不要结婚的原因,终于完全明白了。自己有没有结婚,要跟谁结婚,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他只是要确定母亲今后是否会再婚,才会问起自己的婚事。美奈子羞愧得不知如何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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