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窗一开,屋外灌进来的风雨,将面积有二十块榻榻米大的大客厅蹂躏得一片狼藉。挂图被吹得叭答叭答,掉落后又发出剧烈声响,梁上的匾额和六曲的屏风吹得东倒西歪。吹进屋里的风找不到宣泄口,在客厅里横冲直撞。一片漆黑中,胜平和刚才冲进来的黑影互相打斗。
“你是什么人?”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击,胜平怒不可遏。对方却一语不发。
风雨交加,两人在黑暗中继续拼斗,突然传出沉重的一响,听出来有一方被抛在地上的重击声,紧接着又是两人对打的可怕声响。
“强盗咧!赶紧叫管家来!琉璃子!琉璃子!”眼看战况不利,胜平发出惊叫的声音。
琉璃子六神无主,愣愣地站在黑暗中。听见胜平叫喊,她明知非去帮忙不可,却又有一股莫名的痛快。胜平竟然被突然出现的侵入者给制服。格斗持续着,不断传来碰撞声。
“琉璃子!琉璃子!快!”胜平的呼叫声显得愈来愈痛苦。琉璃子犹豫不决,既想让胜平更痛苦,让他受到惩罚,却又不得不援救他。
“好难受!啊!杀人哪!”听到这一声,琉璃子不禁心生悲悯,急忙跑向佣人房,大叫:
“管家!管家!赶快起来!有小偷!小偷!”
琉璃子大叫的同时,脑海里突然浮现直也的身影,上回直也想枪杀胜平,却不小心误杀美奈子,他父亲百般哀求下,才免于遭受起诉。但直也对于承受胜平的恩惠引以为耻,决定放弃学业,远走他乡,投靠远房亲戚在文莱所经营的橡胶园。琉璃子听人说过这些事。难道是血气方刚的直也为了打败情敌,在暴风雨中追击而来?如果是直也,即使打败了胜平,他的一生恐怕也毁掉了!
思索至此,琉璃子呼叫管家的声音像断了弦,再次打住。听见琉璃子喊叫的侍女们一阵骚动,纷纷放声叫喊管家。
4
老管家一听说是强盗,急忙取来一把老旧的猎狩枪,冷静的从厨房架上取出油灯,点上灯火,勇敢冲进风雨夹杂的大客厅。虽然已经年逾六十,因为在海边成长,胆识异于常人。
琉璃子一想到和胜平搏斗的对手很可能是直也,不禁担心管家一枪对准他,后果就不堪涉想。但又不方便庇护侵入者,胆战心惊地跟在老管家身后,走进客厅。
袭卷而至的强风吹开了三片窗户。榻榻米全泼湿了。客厅的摆设吹得东倒西歪。天花板快被吹翻,发出叭答叭答的声音。
管家举起灯火叫道:“老爷!老爷!喜太郎进来啰!”管家拉开嗓门大叫。
胜平没有答腔,只听到低沉的呻吟声。
喜太郎用他手上的灯火照着昏暗的客厅,跑了进去。微弱的灯火下,只见胜平仰躺在客厅的正中央。
“老爷!你振作点!”喜太郎在胜平耳边大声叫。只见他无力的低吟了几声。
“老爷!哪里受伤了?”管家慌张地用他粗壮的手抚摸着胜平的身体。不过身上并没有伤口。然而,胜平的双眼却明显往上吊。“这下糟了!夫人!这下槽了!”管家边说.边扶起胜平的身体。但胜平魁梧的身躯却重如石块。琉璃子也大惊失色。“老公!老公!”琉璃子靠在胜平的胸口上叫道。琉璃子回头看看全身发抖、聚拢而来的侍女们,语意清晰地说:“赶快拿白兰地酒来!还有去请吉川先生过来。老爷有危险!”
一个侍女立刻取来白兰地。琉璃子把酒倒进杯子里,再将酒倒入胜平的嘴里。胜平苍白的脸色微微红润起来,上吊的眼睛也慢慢恢复正常。
“老爷!强盗呢?”老管家义愤填膺问道。胜平好像听到管家的声音,开始呢喃。
“你想说什么?想说什么?”为了鼓舞胜平,琉璃子不得不跟着放声大叫。
与此同时,房间昏暗的一角,突然传来如恶魔般的笑声。
5
喜太郎马上伸手想取狩猎枪,却没拿稳。连一向强势的琉璃子也全身一阵寒颤。
“什么人?”喜太郎惊慌的用沙哑的声音质问黑暗中的陌生人。但对方闭口不语,没有任何动静。“再不说话我要开枪了!”对方还是闷声不响,喜太郎只好借势拿起狩猎枪,往那方向举了起来。
蹲在黑暗中的陌生人,在油灯的映照下,露出朦胧的影子。
“是谁?出来!再不出来我要开枪了!”喜太郎虽然话说得勇猛,其实并没有往前一步的勇气,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大叫着。看着对方冷静的样子,琉璃子料想应该不是盗匪之徒,不过光靠对方的狂笑声,一时间也听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人。她睁大双眼想确定黑暗中的那个人侵者会不会是自己的恋人直也。胜平突然低声呻吟道:“不要开枪!不可以开枪!”说完后便昏厥过去。
听了主人这句话,喜太郎仿佛想到什么似的抛开枪枝,直直朝向陌生男子的方向走去。男子一看喜太郎靠近而来,便蹲坐着往后退,直到无路可退时才倏地站起来。琉璃子本以为又要展开一声肉搏战,状况却急转直下。
“咦?这不是少爷吗?”喜太郎惊讶的连声音都变调。
“夫人!是少爷啦!”喜太郎因这意外的发现不断叫道。琉璃子赶紧离开濒死的胜平,和喜太郎一起靠近对方。
果真是胜彦。经常穿着的家居服被雨淋湿了,头发也因为雨水而泛着黑光。平常那张温和的脸庞,今晚却带着浓浓地杀气。即便如此,一看到琉璃子,他还是红着脸微微露齿一笑。
琉璃子顿时静默了好一会儿。一切都不言自明了。被监禁在东京家中的他,因为爱慕琉璃子,冒着风雨从东京来到叶山。
“是你将父亲打成那样的吗?”琉璃子态度严肃问道,胜彦默默点点头。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胜彦再次默然点头。
“是搭火车来的吗?”
胜彦又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要对你父亲这样?为什么?”
被琉璃子这么追问,胜彦只是红着一张脸,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胜彦是平常人的话,也许他会像贵夫人身边的骑士般直率回答:“是为了救你啊!”
6
不论琉璃子怎么问,胜彦总是不发一语,傻笑着。老管家喜太郎也没了主意。
“真是伤脑筋!这么晚从东京跑来,还对老爷拳打脚踢,这怎么收拾啊?太太!现在没有时间管少爷了!还是老爷的身体要紧呐!”
喜太郎气急败坏,走向躺在客厅中央不知生死的胜平身旁。胜平突然高声呻吟起来,脸上的肌肉不停抖动,粗壮的四肢使力的在榻榻米上翻滚着。
“水!给我水!”胜平发出痛苦的声音。
侍女急忙取水过来,灌进胜平嘴里,吞咽不下的水从胜平的嘴边溢流到他的胸口。琉璃子见此状况,马上将水喝下,嘴对嘴将水注入胜平口中。干渴的咽喉受到水的滋润,胜平发出沉闷却清楚的话来:“咽!好痛苦喔!胸口很难受!”
“医生马上就到了!再忍耐一下!”琉璃子不知所措地答道。
也许听到了琉璃子的话,胜平将空洞的视线朝向妻子方向说:
“琉璃子!一切都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
他用尽全身力气断续说着。琉璃子虽然怀疑他一小时前所做的表白,但却一点也不怀疑他濒死前的这些话。琉璃子冷漠的心像被针刺一样。
“啊!好痛苦!心脏快裂开了!”胜平双手抱住胸口。“美奈子!美奈子在不在?”
他突然痛苦的撑起身子环视客厅。然而,美奈子不可能在那里。胜平不过撑个两、三秒便又重重倒了下去。
“美奈了马上就来!我用电话叫她来!”琉璃子贴近胜平的耳边说道。
“好难受!已经不行了!琉璃子!美奈子和胜彦要拜托你了!你就算憎恨我,应该不至于憎恨小孩吧!我只有拜托你了!请你原谅我!为我照顾孩子!胜彦!胜彦!”胜平说着,又想撑起身子。也许是想向自己的傻孩子说句最后的话吧!可惜他那傻儿子并不在意父亲的临终之苦,只是傻愣愣地站在一旁,注视这异常的景象。
“好难受啊!”胜平似乎进入最后的痛苦,张开手往空中抓了几次。这时,琉璃子第一次真心为自己的丈夫伸出白皙的手来。胜平一接触到她雪白的手腕,便使出最后力量紧紧握住,从握紧的手中感受到琉璃子给他的宽恕和情感,才满足的咽下最后一口气。
7
战事终于结束。敌人突如其来的如土石般无力的躺在琉璃子面前。凝视着胜平的死亡,她所感受到的并非喜悦,反倒是胜利的悲哀。
当死亡即将来临时,他乞求琉璃子原谅他的过错,拜托她照料两个儿女。在痛苦的最终一刻,他依然关心傻儿子的未来,露出他人性善良的一面。在死亡之前,还对她付予衷心的信任,琉璃子感到良心不安。为了复仇,她放弃自己的爱人,抛开处女的坚持,不管外界如何看待,奋力一搏的战争结束了,没有荣耀可言,全无意义。从此,她判若两人。肉体也许依然年轻无瑕,心灵上却已铺上一层毒灰。身为有名无实的夫人所享受的虚荣奢华,已深植她的生活,产生巨大的魅力。她以绝对的自由,向世间所有的男人,如孔雀开屏,展开动人的双翅。
诱 惑
1
含着青木临死的怨怼,嘱托他务必退回去的白金手表……竟然在摸棱两可的说词下,轻易交给谜一般的庄田夫人。为了对死去的青木有所交代,信一郎非得解开这个谜团不可。然而,能解开这谜团的惟一线索的手表,已经交给夫人,换来的是一张慈善音乐会的入场。
午餐后,信一郎还不知如何向静子启口,到了非换衣服出门不可时,他走下楼,看见妻子蹲着搬东西,看见他露出一脸幸福洋溢的笑容,信一郎想说出口的话,只好哽在咽喉里,“老公!你有心事啊?”居然被单纯的妻子给说中。
“今天总经理出差去美国,我要去为他送行!”灵机一动想起总经理正要出国的事。
“几点的火车?现在去来得及吗?”静子有些担心。
“还来得及!我记得是两点从新桥出发。”信一郎抬起头看看钟。时间将近一点。“那就快点帮我准备吧!”静子赶紧放下手边的东西,站起来。
2
这是一场俄罗斯年轻钢琴家塞萨雷维琪兄妹的音乐独奏会。
从去年去今年,为了躲避动乱而离乡背井前来东京的俄罗斯音乐家,为东京乐坛增添了不少热闹。其中不乏钢琴、大提琴、小提琴等世界著名的演奏家。塞萨雷维琪兄妹也是其中之一。安娜丽质天生的美貌,加上才华横溢,在乐坛上颇受瞩目。当天的演奏,由上流社会贵夫人团体所主办,所有收益,将提供给亡命到东京的俄罗斯难民。
信一郎站在会场的上野精养轩二楼的大厅入口处,会场里人潮汹涌。人数不及三百,高达七日圆的入场费,将听众局限于贵族阶层。观众席上,贵妇,小姐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两、三个穿着礼服、手上拿着乐谱、像乐评家的绅士神态自若。信一郎看到了,内心不由自主涌现一股水火不容的寂寥感。在这华丽的大庭广众之中,女王般的庄田夫人可能注意到毫不起眼的自己吗?想及此,信一郎对自己竟然非向妻子撒谎不可,感到无聊与可耻。
信一郎刚坐定,安娜·塞萨雷维琪在热烈的鼓掌声中出现在舞台上,果真是个碧眼红唇的典型斯拉夫美女。她面带微笑向听众致意,接着轻快翻舞蓝裙,落坐在钢琴前。不一会儿,纤纤玉手迅速在键盘上弹奏起美妙的音符,是一首俄罗斯知名音乐家玻罗定的叙事曲。
信一郎耳边听着轻快的旋律,注意力却集中到听众席的前半段。他一一检视年轻妇人的背影。不过一面之缘,光靠背影很难认清楚是谁。
演奏刚结束,几束美丽的花环立刻送上舞台。安娜致谢后,喜悦的将它们放在钢琴上。由于花环多得几乎要阻碍到演奏,主持人赶忙将花取下,引得观众哄堂一笑。
突然,有人在信一郎的肩头上拍一下。他讶异的回头,琉璃子夫人对他微笑着。
“谢谢您的捧场!我一直在找您哪!”她说着和信一郎并肩坐在旁边的空位上。
“没看到您,还以为没来呢!”琉璃子像老友般亲切招呼。“上回对您很抱歉!”信一郎惶恐地向琉璃子致意。
“哪里!我才是!”
这时,安娜的兄长尼可莱·塞萨雷维琪出现在舞台。不过,琉璃子夫人并没有站起来。
“我先坐在这里听一下。”她喃喃自语似的呢喃。
3
尼可莱表演萧邦的前奏曲,听众们屏息倾听。惟有信一郎全神贯注他左边的琉璃子,她有意无意闯将玲珑有致的身体往信一郎的身边靠。他感受到她穿着浅紫色飞舞着夏日草花的金纱和服下,轻轻律动的肉体传来的温暖。
演奏一开始,她便悄声细语地说:“是雨滴前奏曲!”那是萧邦的前奏曲中的名曲。
髓着演奏的进行,琉璃子开始在她膝头上夏日草花中群蝶飞舞的花布上,细白的手指轻轻弹奏。她美丽的侧脸上也散发出沉醉于音乐的喜悦。那是一般日本女性身上难得一见的精神之美。是一种在思想和感觉受过启发的新女性,她们身上才发现得到的神韵。信一郎被她独特的美所吸引,偷望着她清新细致的侧脸和颈项。
曲子结束,琉璃子夫人率先拍起手来,仿佛大梦初醒回头望着信一郎。
“您弹钢琴吗?”
“弹一些。简单的叙事曲或进行曲。”
“家里有钢琴吗?”
“没有。”
“那来我家弹!没人会介意。”琉璃子语气亲密得令人讶异。这时,安娜再次出场。
“她要表演巴拉基列夫《伊斯拉美》!这首曲子难度很高喔!”说完这句话,夫人站起身。“大家都在找我了!我先失陪。表演结束后,我们一起喝杯茶好吗?就这么说定啰!”
“没问题!”信一郎像接获命令般,用力回答。
“那待会儿见!”轻轻点头,她落落大方走过静穆的听众席间走道,回到自己位在前方的席位上。信一郎眼神热切的一路目送。
4
演奏结束,当大家齐声拍手站起身时,信一郎像梦醒般站起身。他率先走下楼梯,只见女士们衣香鬓影缓步下楼,他引颈等待,左顾右盼,始终看不见夫人的身影,听众逐渐散去,他想“等会儿一起喝杯茶”的邀约,也许是一句客套,自己痴痴傻等,无聊至极。她为了避开人群,一定早早从其他出口离去。
信一郎失望的正想转身离开,楼梯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流利的法语谈话,轻盈的衣裳飘动。他惊讶的抬头看,走在中央的正是安娜·塞萨雷维琪和琉璃子。即使和白皙的俄罗斯美人并肩一起,琉璃子独特的美依然耀眼,高挑的身材让她和白种美女并立毫不逊色。
最让信一郎惊讶的,是琉璃子流利的法语。主修法国法学的他,对法语一向很有自信。但琉璃子如流水般精准漂亮的发音,却令他不得不佩服。
琉璃子对愣在楼梯边的信一郎,看都没看一眼,迳自将安娜送到玄关。和其他贵夫人等到塞萨雷维琪兄妹俩一起搭车离去后,她才突然发现信一郎,快步走到他的跟前。
“让您久等了!”她从腰间取出手表看一眼。那是一只白金手表。刹那间,一种不吉利的联想,如闪电般闪过信一郎的脑海。
“哎呀!已经六点啦!再喝茶就来不及了!和您的约定可不可以改期啊?应该还好吧!”她神态自若微笑说。
“我无所谓!”信一郎回答。
“您住哪里呢?我用汽车送您。”
5
初夏黄昏,一辆刚启动引擎,亮着眩目的车头灯,在青山墓园见过一次的蓝色大型汽车。在轻微的倾轧声中停靠在玄关边。
“来!您请先上车!”夫人催促他,他一再推却。
“哎呀!干嘛那么客气!”夫人说完,轻快踩着紫色绒夹脚木屐,一骨碌钻进车里。“来!快进来吧!”她面带微笑回头招呼信一郎。
信一郎进入车内,拉开夫人斜对角的椅子,正想坐上去时,夫人讶异地慌忙制止。
“您客气什么啊!真是的!一点都没有男子气概!请过来这边和我一起坐!不用那么客气”信一郎只好和夫人并肩齐坐。
6
琉璃子显得悠然自得,好象和亲朋好友同车似的,一直面带微笑。汽车通过松坂屋前方时,信一郎终于找到话题。
“刚才我在旁边听了好一会儿,您的法语说得好流利!”
“不好意思!被您听到了!我动词用得乱七八糟!只会用单字拼拼凑凑。不过,安娜小姐很善解人意,大致上都可以沟通!”
“一点也不觉得乱七八糟,说得棒极了!”信一郎真心赞美。“谢谢夸奖!不过,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才学两年而已。您念的是法国法学吗?”
“是啊!我高中开始学习法语,已经六七年了,不过会话还是很差。每次公司有法国人来就叫我出面接待,总是让我伤透脑筋。如果你是外交官夫人,参加巴黎社交界,一定备受瞩目。”
“外交官夫人!哈哈!就凭我?”说完,她的脸色突然阴郁起来。少女时代,她曾向往身为未来外交官直也的妻子,在遥远的海外社交界为日本女性绽放光芒。当初学习法语也都是为了这一天做准备,但是一切都已成过眼云烟。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车子加速驰骋于御成街道电车右侧的平坦道路上,离万世桥不过三个街道之距。
“您喜欢法国文学吗?”信一郎问。
“我喜欢啊!”夫人说着。灿烂的微笑取代了阴郁的表情。
7
“您喜欢什么作家?”信一郎趁势问。
“我最喜欢梅里美!还有安那朵·法蓝斯、密尔波等我也不讨厌!”
“您喜欢梅里美的哪些作品?”
“他的作品都不错。《卡门》在日本虽然被列为通俗小说,其实原作很有意境的,不是吗?”
“您对书中的女主角有什么看法?”
“我很喜欢!”她嫣然一笑。“我这么想。被女人抛弃却又杀害女人,是男性最自以为是的表现。男人经常花心,但如果女人花心,就会受到指责。我每次想到被荷西刺杀的卡门,就感到愤愤不平。”她美丽的脸庞意气飞扬,略微热红的脸颊格外显得妩媚动人。
信一郎觉得遇见了有生以来能够和男性平起平坐的饱学女性。他无来由地想起自己的爱妻静子。静子是个温顺贤慧的妻子。但是,自己和她在兴趣或思想上都隔着一段差距。谈天气、衣服或食物可以,但谈起比较高深的精神层面的问题,就好象和小学生对谈一样的无趣。一起登山的同行者,距离一、两个街距,高声呼叫还可听得到。但如果远离二十或三十街距的话,就什么办法都使不上了。无论兴趣或思想上,他和静子就有这样的隔阂。
和琉璃子一席言谈,才发现日本也有可以在趣味或思想上和男性相抗衡的女性。交谈不过三、四分钟,静子无法满足他的部分似乎已经获得抚平。脑中这么想时,宝贵的三、四分钟转眼即逝。车子已经放缓速度停靠在万世桥上。
“真谢谢您!”信一郎站起身来。
这时,琉璃子夫人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您今晚有空吗?”
8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信一朗再次坐下来。
“您家里有没有事?”
“没有!没特别的事!”信一郎似乎感受到夫人另有他意。
“老实说……”夫人面带微笑说:“我本来打算等今晚演奏结束,就请那对音乐家兄妹吃晚饭看帝剧,也订好包厢,没想到他们临时有事,只好我一个人去啰!您也知道,一个人看戏很无趣!如果方便的话,就请您陪我去。”
信一郎听了很心动,不过,脑海中同时闪过静子的面容。到新桥送行,应该两个钟头内就可以回家,想起妻子备妥晚餐,痴等他的纯情模样,他清楚静子恐怕会等到十点甚或十一点,也知道这会伤害妻子的心。
“怎么样?这种事还用得着想那么久吗?”眼看信一郎犹豫不决,夫人有点煽动的问。她高贵美丽的脸庞,很快就将静子温柔可人的模样给抹杀了。
“未来的婚姻生活还长,有的是机会和静子一起度过。但今后有几次机会能和这么美丽的夫人一起,人生能有几回如此浪漫的机会?”
信一郎暗自思量,像逃出牢笼的鸟儿般重获自由,他毅然开口说:
“如果不麻烦,让我和您一起去吧!”
“是吗?你答应啦?那我们就往丸之内走吧!”夫人向司机高声说道。
汽车再次扬起倾轧声,转动车头,开始奔驰在夜晚的顺田盯的人潮中。也许是电车道的道路不平的关系,车子左右摇晃着。车子急转向小川町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故意傻傻地间:“您结婚了吗?”
“是的。”
“不用担心!我不会乱说的!”
9
和夫人一起登上帝剧南侧候车处的楼梯时,信一郎的心再次动摇起来。在这宏伟的建筑中.和美丽而且引入侧目的女性一起出入,令他心情有些复杂。
这时,舞台正要开幕,走廊上两、三个迟到的观众慌忙加快脚步回到座位,和夫人并肩在宽敞包厢的最前方坐定,信一郎才真正的冷静下来。和舞台上的光采亮丽相比,昏暗的观众席反倒令人感到心安。夫人观赏了两、三分钟舞台上的表演,便回头看着信一郎说:
“真的不会叨扰到您吗?不讨厌戏剧表演吧!”
“我很喜欢!何况我对现在的歌舞剧又不感兴趣!”
“我也一样!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常常来、歌舞剧中的女性毫无个性和自我,和没有思想的洋娃娃根本没两样。”
“我也有同感!”信一郎打心眼里佩服她的见识。
“我觉得现代女性无须对父母或丈夫过于顺从,应该活得更有自信,不要过度坚守老旧的感情或道德,应该更解放一点。英国某个现代剧的女主角说,如果男人可以像花蝴蝶般和许多女人来往,女人自然也可以像花蝴蝶一样和众多男人嬉戏,您不觉得吗?我是这么想的!”
她尽可能放低声量以避免干扰到周围听众,在信一郎的耳边低语。她温暖的呼吸仿佛抚摸着信一郎的双颊,有一股令人难以招架的魅力:
“不过,您一定不会喜欢那种女性吧!”她一边在信一郎耳边轻声细语,一边又若即若离嫣然一笑。一股骚动男人的狐魅,在轻盈的躯体上律动着
她大胆的表白和天生的妩媚,让信一郎为之目眩神迷。他宛如迷上美丽仙子的少年一般,赤红着脸茫然若失地陷入沉默。夫人认真说道:“话说回来,对一个不了解文学或思想的人说这种话,很容易让人误解。我老早就想拥有一个像你这样的朋友,能倾听我心事的男性朋友。'异性之间没有友谊'这句话很难令人接受,我觉得异性之间的友谊只是走上恋爱阶段的说法并不正确。如果真正有自觉的异性,应该能保持永久的友情才对。我觉得你我之间,可以首开先例,你说是不是?”
夫人嘴边说着异性间的真友谊,但美丽的嘴唇却又折磨人地靠近着信一郎的右颊,信一郎心情恍惚,像吸食鸦片,明知其中毒害却又沉沦其间,任由自己沉浸于夫人如蜜般甜美的呼吸中,如音乐般美丽的言词中。
妖 妇
1
在帝剧包厢和夫人并肩共度的数小时,对信一郎来说仿佛一段如梦似幻的时光。她身上所散发的浓郁女人香味,激荡着他的感觉,也融化了他的灵魂。
当天夜晚他和夫人同车到新宿车站分手时,夫人抬起她雪白的脸庞说:“那就请你下个星期日来我家玩!”
充满娇媚的声音深深打动信一郎的心。他俨然像一块化石挺直站在月夜树荫下,怔怔目送远去的汽车后方蓝色的尾灯,心身全都醉倒在她的一颦一笑之中。
被有生以来所认识的最美的女人奉承为惟一知已,接受她由衷的信任,令他十分得意。
他的脑海里已忘记青木淳的存在,充满谜团的白金手表也消失无形,就连爱妻静子的脸庞也在琉璃子美丽的身影中荡然无存。
面对将近十二点才回到家的丈夫,静子仍然一如往常毫无疑虑地快步迎接。妻子贤淑温柔的态度,让信一郎的良心深受苛责,但静子以往看来美丽大方,这一刻却显得极其平凡与单调。
下个星期天来临之前,信一郎的思绪不时被那美丽夫人所撩动。用餐时,也不停在脑海中转动夫人美丽的身影。
“哎呀!你为什么心不在焉呐?我在问你这个星期日是几号?你怎么只会'嗯!嗯!'的回答我?在想什么啊,”
静子边说自己丈夫发愣的样子很好笑,边停下忙着添饭的手,一阵捧腹大笑。看到他发愣,不觉诧异反而笑呵呵,信一郎深感内疚,但脑海中还是无法拂去琉璃子美丽的身影。
和夫人约定的下个星期天终于到来。短短一星期,对信一郎来说像一个月或两个月长。
“我和公司同事约好下午一起到郊外走走。我们先到新宿会合,之后再去多摩川!”面对手持帽子送他出门的静子,信一郎若无其事说。
2
土堤的青草、对面堤堰的松树、或大使馆的樱树林,都比十天前来到这里时散发出更浓烈的夏日风光。十天前诚惶诚恐走过的花岗石大门,今天已经可以抬头挺胸登堂入室了。
满植枫树的回车处,一棵迎风独立的百日红,朵朵红花映照在阳光下特别引人注日。
信一郎对准用法语写上“puse”的按铃处按下。大门打开,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年手持放名片的的银盘,笑容可掬出现在眼前。
“我找你们家夫人。”信一郎刚说完,少年便接口问:
“您是渥美先生吗?”
信一郎轻轻点头。
“请进来。”少年殷勤打开大门,指向后方说:“请这边走!今天到里面的客厅。”
走在少年身后的蓝地毯上,信一郎沉浸在快乐的想像中。走过将近十五公尺的长廊,少年停下脚步,指着大门。“就是这里。”
信一郎想像琉璃子夫人正坐在房内的椅子上等待自己。他兴奋的将略微颤抖的手放在手把上。当他满怀幸福和欢喜打开房门时,房内如潮浪般传来众多男士们哄笑的声音。
他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当场怔住了。
事情来得太意外。琉璃子夫人玲珑有致的身影旁,将近十位男士坐姿不同的围绕着她。她像被行星围绕的太阳一般,带着女王般的美丽和威严,神情轻松的端坐在客厅中央。
愉悦的想像全都化为泡影,信一郎希望干脆一走了之。但是一踏进客厅,众人的视线已经全部集中到他身上。
琉璃子一见到他,马上站起来。“欢迎你来!来!请坐!我们等你好久了!”夫人说完转头看看房内,看到一张空椅子,便向坐在椅子边的大学生说:
“阿部先生!请你搬那张椅子过来!”
“是!”那位学生好象听令般立刻站起身,按照夫人的指示,将椅子搬到夫人旁边。
“来!请坐!”夫人招呼着信一郎。老实说,要个性保守的信一郎经过众多客人坐在夫人身边,的确有些为难。他发现自己脸涨红了,正要坐定时,夫人又说:
“对了!我要跟大家介绍。这位是渥美信一郎先生,目前服务于三菱公司。现在,我从右边开始介绍,请各位各自站起来!来!小山先生!”夫人落落大方指着坐在靠近外走道,一位穿着整洁的年轻绅士。绅士必恭必敬站起来。
“这位是在外务省服务的小山男爵。接着是画家永岛龙先生。旁边这位是帝大文科的三宅先生,他希望将来能走上作家的路。接下来是庆应大学理财科的阿部先生,他是第一银行主管阿部保的儿子。然后是在日本生命工作的深井先牛,他是高商出身。再来是寺岛先生,各位听说过他吗?他是近代剧协会的工作者。再来是芳冈先生!芳冈伯爵的长子。另外一位坐比较远的,是富田先生!他是政友会知名的少壮派议员。大家都是我的朋友。”
夫人像点名般逐一介绍所有站起来的男士。
信一郎抱着极端失望和沮丧的心情,不愉快地听着夫人的每句介绍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她惟一的朋友,眼前居然还自我介绍说这十位男士都是她的好友,愤怒与嫉妒在他内心交错,甚至感觉一阵晕眩。他很想当场踢翻椅子,甩头就走。
夫人发际上装点着一面王冠,正好衬托出她高挑的身材。黑底白纹的和服,更是增添夫人的年轻。白色法国绸缎腰带上的蔷薇刺绣似乎洒了香水,一股蛊惑人心的芳香飘散在夫人身边。
3
信一郎倏地站起身来,大家都以为他要开始发表高论了。其实在他内心根本不介意这群人谈论日本如何如何,只是对琉璃子夫人的水性杨花抱着强烈的怨恨和忿怒。
他一心一意只想早点离开这里。对在场的男士们,也深觉厌恶和反感。
“夫人!我先失陪了!”情绪激动下,信一郎也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
他支吾说完,拉开并排的椅子,快步走向门口。
信一郎对美丽的琉璃子夫人再也没有留恋。心中暗自唾弃着身后那个华丽客厅。夫人艳光四射的微笑和甜言蜜语都只是一场梦幻。不,不仅只是梦幻,它是带毒的。那种毒不是有目的的,而是为毒而毒。夫人不是为了任何目的玩弄男人,而是纯粹因为个人觉得有趣玩弄。为了沉醉于自己对男性的魅力,无故蛊惑男人。就像为了炫耀毒药的效果而任意毒杀他人一样。
“真是个妖妇!”信一郎心中暗叫。迅速走过客厅到玄关之间将近十五公尺的走道。他对慌忙跑来送客的看门少年瞧也不瞧,一股劲伸手便想打开大门。
他静静走下大理石柱边的候车处,不会再来这里!不会靠近那蛇蝎美人!他边想边走向门边。突然看见树缝间依稀可见,庭园里有两位男士正在交谈。信一郎怔住了。
4
信一郎差点“啊”地叫出来。朝他方向坐的一位穿学生制服的年轻人,高挺的鼻子、白皙的脸庞,和意外死去的青木淳简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大白天,他可能会以为碰上亡魂。不过,他马上意会到年轻人就是葬礼上遇见的青木的弟弟。当他从惊讶中恢复平静时,又开始第二次的惊讶,对面交谈的男士,身上穿着海军士官的军服,他脑海中立刻闪过村上海军大尉这个名字。青木淳抱着怨恨所留下的字句突然浮现。
“昨天和村上海军大尉一起到她家,等候她归来。这时,我突然发现,大尉把军服袖子卷上来时,露出来的手表,竟和我的一样,我要求见识一下那只手表。当手表从大尉强壮的手腕上脱下来时,我是多么的惊愕。如果不是大尉在场,我一定会忍不住的大叫。”
信一郎肯定对方就是手记上所提到的村上大尉。如果此人是村上海军大尉的话,那么对青木淳和大尉都赠予同样的白金手表,又说“这是我对你爱的表示,我要将它送给你。这也是我最珍贵的收藏品。”玩弄他们两人的女子,已经非常清楚显露出她的真面貌了。
“真是个妖妇!”信一郎忍不住再次暗叫。
最让信一郎痛心的是,不知自己哥哥在美丽却恐怖的蜘蛛网操控下步上死亡——亲弟弟却又莽撞踏入同一张蜘蛛网中。也许和哥哥一样,已经拿到白金手表。也许和海军大尉交谈时,也发现一样的手表。流着相同的血,肯定跟哥哥一样情绪激动,也会决定走上自杀之途。
信一郎忍不住想大声提醒对方。尽管信一郎如此心痛,耳边却清楚传来那位青年轻笑的声音。信一郎好像看到不应该看到的场面,转身便快步冲出门外。
5
坐上往新宿的电车,信一郎内心充满愤怒。
当他发现琉璃子才是他应该退回白金手表真正的主人,内心不再对夫人的美丽与高尚存有任何幻想,只有憎恶和感觉恐怖。
“面对她要指责时,自己反而感受到无法逃躲的羞辱。就像一个孩子,任她摆布,像奴隶般的卑微。一旦站在美丽的她的面前,自己却不由自主的缄默不语。尽管自己因愤怒和怨恨而不住的颤抖,却无法对她伤及毫发。我真希望拥有力量和勇气,能下定决心奋力刺入她那奢华的心脏……我无法忘记她。思念就像腹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打从心里憎恨她,但却片刻也忘不了她。一想到她在她自己的沙龙里,任众多的男人包围,而她也豪不吝惜的展现她那撩人的妩媚姿态,自己的心就如暗夜般漆黑一片。为了忘记她,只有使她的存在消失或让自己的存在消失,两者选一……死给她看吧!让她知道玩弄纯真男性的感情,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对了!用自己真实的血,染红她虚伪的礼物,让她仅存的一点良心受到羞辱吧!”
青木淳笔记上的一字一句,现在完全一清二楚。他对她怀恨以终。退回白金手表,就是为了让她良心不安。“把手表要回来。再去要回来!要回来之后再把它丢还给她!”他内心浮现这样的声音。
信一郎内心如此叫着。但同时也浮现另一道声音:“危险勿近!你自以为可以应付那蛇蝎美人吗?在这之前不是被她耍得团团转吗。就算铁了心找她算账,最后还不是拜倒她的石榴裙下?”
左右为难的当儿,不知不觉已经到家附近。离车站不过一个街坊的距离。从电车大道往右转时,他发现自家前方停了一辆大汽车。
6
那辆车丝毫不引起他的注意。越靠近自己家,就越担心“和公司同事一起去多摩川玩”的借口,不到两个钟头又跑回来,该如何向静子圆谎?
在电车里,他甚至想干脆找个地方消磨时间,等傍晚再回家。不过,他想早点看见静子温柔体贴的模样。
越靠近自己家门,信一郎面临一件恐怖的事实。难怪会觉得眼熟。那一辆蓝色大型、意大利制的汽车,信一郎也坐过一次。没错!就是上星期日晚上和夫人一起搭乘的车子。
她竟然亲自来访!信一郎情绪激动,心中充满不解和恐怖。
在外面被搞得遍体鳞伤,连跑带爬逃回家,没想到怪物早自己一步溜进自己家里。信一郎不知所措的站在马路中央。
柔顺的妻子因为美丽泼辣夫人突然的到访,显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一想到自己和夫人秘密交往的事,让妻子备受痛苦时,信一郎再也难以忍受。
7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似曾相识的司机和助手,信一郎仿佛看见恶魔的爪牙,用憎恶的眼神瞪了他们一眼。
司机很快注意到他。“您好!回来啦!我们等您好久了!”
司机亲切说道。
信一郎感觉很不爽快,不科司机又做了一件让他更不高兴的事。他毫不客气向屋里大叫:“太太!先生回来了!我就知道他哪里都没去,直接就回来了。”司机露出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得意说道。
信一郎冷汗直流。司机和自己妻子间有过什么对话,信一郎不问自知。
从陌生人口中听到自己丈夫的谎言,肯定让她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吧!
信一郎口气激动甚至带点叱责地向司机说:“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司机暖昧笑道:“我送我们家夫人写的一封信来给您。有什么事我不清楚。不过夫人吩咐我务必在这里等您给她回信。”
听说司机带来一封信,信一郎更觉怒火中烧。瞒着妻子去拜访某位女人,又突然那个女人送来一封信。想到不知会让妻子多么伤心时,信一郎难过得脸色大变。他试图想私下取得那封信。
“信呢?那封信呢?快点拿来!”信一郎狼狈不堪低声叫道。
司机正想答腔时,听说丈夫回来,静子快步跑来,高兴的笑说:“信在我手上。”说着递给丈夫一封浅粉红色设计精美的信。工整的女性字体,连情绪激动的信一郎也觉得优美。
正面对决
1
信一郎涨红了脸。平常没有隔阂的妻子的表情,他正眼都不敢瞧看。
静子还是像平常一样沉稳,丝毫没有追究的神情。她对陌生女子突然寄给丈夫一封信,一点都不怀疑。他感到歉疚,暗自后悔欺骗一直信赖自己的妻子,还对另一个女人保持好感。
他提心吊胆打开那封信。连同信封一起封存的高级香水味,一阵阵蛊惑信一郎的鼻子。不过这些小伎俩再也无法打动他的心。抱着警觉和憎恶的心情,快速看了一遍。
刚才我是在考验你,观察你和其他玩恋爱游戏的男士们有何不同。我已经极其厌倦,对那一场场没有热情的虚拟恋爱!我再也提不起兴趣 我对围绕在身边的游戏者真的已经厌倦了!我想找个认真的对象。想要一个有男子气概、心态认真墙的男人。一切的动作不只有表面,而是发自内心。当我看到你愤而离席,才发现你是个凡事认真的人。不只表面,连身心都融合为一。我觉得你正是我寻觅已久的男人。
信一郎先生!
你已经成功通过我的考验了!
这回轮到我接受考验!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你做了什么,或是想对我考验的话,就请你坐上我的车子来吧!
琉璃子
信中的一字一句,既怪异又美丽,像九死一生的爬虫,在信一郎的脑海中蠢蠢欲动。
也许她不完全是虚伪,也许她对身边阿谀奉承的男人真的厌烦,也许她真心想追求纯真的感情。他想起夫人艳丽的樱唇、白里透红的脸庞,他的心再一次被撩动。但一瞬间,青木淳紫色瘀伤的面容,还有青木淳的弟弟年轻的身影,同时浮现眼前。
2
刹那间,信一郎从陶醉中清醒过来。夫人用这致命的诱惑,将青木淳导向死亡的深渊。不只青木淳,连他的弟弟、海军大尉,还有围绕在她身边的所有男性,都被她搞得远离自己人生应行的轨道。甚至不自量力的自己,还不知死活的想踏进她的蜘蛛网中。可怕的妖妇!信一郎眼前浮现那半边脸全是血,嘴边叫着:“帮我退回手表!”的青木的面容。
那只手表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的被夫人骗走就善罢甘休,它还包含青木淳的怨恨与托付,务必退回原主!自己必须为此负起责任。代替他羞辱她仅存的良知。没错!她再次请求见面,现在正是好时机。为了抚慰青木的灵魂,也为了拯救青木的弟弟远离她的伤害,为了所有男性脱离她的魔掌,必定要利用这次机会打击她。
对什么都不怀疑的静子,对他说:“有急事的话,就赶紧去吧!”
听见妻子单纯而毫无疑虑的催促他,信一郎突然想到要丢还的东西又多了一样,那是夫人所送来的这封诱饵的信。为了向妻子证明自己的爱,也应该当着夫人的面将信丢还给她。
信一郎下定决心,便向司机下令:
“那就走吧!快!”由于兴奋的关系,他感觉自己身体轻微发抖。
车子发动引擎之际,信一郎突然从车窗探出头来。
“静子!我书柜下方的抽屉里,我记得是放在右边,有一本笔记,你赶快去帮我拿来!”
“好!”静子轻巧从二楼拿来那本笔记。
“这就是武器!”信一郎从妻子手中接下笔记本,心中暗自叫道。
要攻击夫人的要害,惟有青木淳所遗留的这本笔记了。
3
汽车放慢速度开进庄田家大门。应门的是一个年轻侍女,取代了先前那位可爱少年。
“我们家夫人正在等您!请进来!”
信一郎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没有前往上次去的大客厅,从玄关直接通往二楼。
“夫人交代要请您进房间。”信一郎有点裹足不前,侍女回头说道。
楼梯顶端的房间就是夫人的起居室。侍女轻敲房门,门内无人回应。
“好像不在的样子!那就请您进去稍等一会!应该是在化妆室吧!”侍女说着打开房门。
信一郎诚惶诚恐踏进那间华丽的房间,每个角落装置夫人优雅的品味。地上铺设浅红色地毯、蓝色窗帘、钢琴上的花瓶、桃花木书架、装订精美的法文小说、白丝绸的墙壁上挂着库贝尔的风景画、暖炉上站着少女铜雕,所有的装饰不因金钱而发光,是因成熟的鉴赏力而显得光彩夺目。
置身在优雅风尚的房间里,原本激昂的反感,不觉间降温许多。
不过,这美丽的房间也是她媚惑男人的地方。信一郎在铺上蓝色坐垫的藤椅上坐下。夫人迟迟不来。女佣送来加冰块的果汁后,也不见人影。
他百无聊赖的重新欣赏房内的每一样装饰。突然,他注意到不到三尺之距的书桌上,放着一封和刚才收到的同一款式的信纸,和女性用的金饰钢笔。他注意到信纸上用英语或法语写着某些字句。在好奇心驱使下,他移下身体去念。
Shinichiro
他因为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而大感惊讶,接下来的两个字,更令他慌了手脚。
Shinichiro my love(信一郎!我的爱!)
同样的字句在那张信纸上,笔触流利地连写好几行。
4
“信一郎!我的爱!”
他被这句情话搞得心浮气燥,像十七八岁的少年,脸颊一片红热。对夫人保持的紧张心情,也开始舒缓起来。
他在心中叮咛自己。这不过是夫人玩的把戏,是她诱惑男人的伎俩之一。摆明就是为了让他看到,才故意写这么多。一眼就可让人拆穿的伎俩!左思右想,聪明伶俐的夫人怎么可能耍出这么露骨又恶劣的伎俩?可能出自夫人的真心?那么,刚才收到的那封信也是出自夫人的真情吧!正当信一郎对夫人的敌意几近瓦解之际。一道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对不起!”夫人静静打开门走进来。
她像刚洗过澡,脸上如丝绸般平顺光滑。桔梗花纹的浴衣衬托出她苗条姣好的身材。不过四、五尺的距离,信一郎在她美丽的眼眸注视下,仿佛被催眠,为之目眩神迷。
“你真的来啦!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呢!”
夫人阻止想站起身来的信一郎,隔着一张小茶几,和信一郎面对面坐下。“刚才真对不起。我本想等他们走了以后再和你好好聊聊。你看了我寄给你的信了吗?”
“看了!”信一郎冷冷回答。鼓足勇气,决定对夫人宣战。
“你的想法呢?”她笑着问。
“我不了解你真正的想法,所以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还不懂吗?我觉得已经写够了!我会有什么想法?”她神情显得慎重其事。
“可是!请你想一想,我有家庭,也有妻室,并不适合当你恋爱游戏的对象!”信一郎表情严肃,向着强敌大声宣战。
5
夫人听了脸色大变。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觉得我是想破坏你家庭的人吗?你还是不了解我!不了解我想追求的!我不是跟你说我对身边那些恋爱游戏对象已经厌烦了吗?我想要的是真正了解我的朋友。真正有男子气概的男性朋友。遭到你这番误解,我很不能忍受!”
看见夫人怒目相向,信一郎一度感到惶恐。不过,他下决心为了青木淳,为了自己,甚至为了夫人本身,都必须和她的妖魂决一死战,他尽可能将眼光避开夫人的美丽脸庞,说道:
“我不是不了解!你从众多男士里面挑选我做为你真正的朋友,是我的光荣。不过,夫人!我受到你的青睐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我是个安于平凡的人,请让我就这么保持平静吧!”
信一郎毫不退让。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嫌弃我,”夫人半带玩笑的口吻中,听得出对信一郎气愤不已,并且隐藏着一股辛辣。
“这么说也许对你很失礼,我认识一位被你相中,却遭来横祸的年轻人,他也是个纯情的人,假使受到青睐的意义是一样的话,可能我也会和那位年轻人一样遭到横祸也说不定。哈哈哈!”信一郎努力说完想说的话,居然诡异的笑了几声。过度兴奋的情绪令他异于往常。
夫人略显动怒,但还不失冷静,未见丝毫慌乱。她盯住信一郎看了好一会儿,脸上开始浮现笑容,微站起身,按下桌上的呼叫铃说:
“你和我果然没有缘分,还是不要来往吧!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误会你了!我将你的迟疑和畏缩,做出完全不同的解释,我最讨厌没有担当的男人!最讨厌女人主动奉上嘴唇却连接吻的勇气都没有的男人。啊哈哈!你也看得出来像我个性这么开放的人,还是比较适合作风强势的男人。”
夫人的反击火力十足。信一郎被夫人这么一轮猛攻,几乎招架不住。在忿怒和屈辱下,他的心如绞痛,正想该如何答腔时,侍女出现了。夫人冷静说道:“客人要回去了!叫司机准备送客!”
6
信一郎觉得自己好像被夫人从正面打了一巴掌,感到一股强烈的侮辱。如果对方不是女人,真想反手回击。信一郎的脸因为愤怒而热红,相对的,琉璃子依然白皙的脸庞,正说明了她冷静的心。
信一郎不发一语,琉璃子也瞅不作声。不久,走廊传来答答的脚步声,侍女探出头来:“车子准备好了!”
“好!”琉璃子轻声回答,侍女走后,她回头注视信一郎,下最后通牒:“那就请回吧!我为我的一厢情愿向你道歉。再继续谈下去也没有意义。就请你安稳过你的幸福生活吧!”
她露出讽刺的微笑,面向信一郎,手指房门。
信一郎气得全身发抖,就这么打道回府,等于彻头彻尾失败。不管她是多美的女人,男人像玩偶般被人耍弄,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务必尽全力和她对抗,他说:
“夫人!既然我来了,还有事要向你请教!”
“呦!我倒要洗耳恭听!我还以为你一刻也待不住哩!”夫人面不改色。
信一郎白着脸,努力想保持冷静。“该回去的时候我会回去!不过,我来的目的不只是因为你的来信,不论我多轻浮,你再怎么邀约,也不会厚着脸皮来!”
“哎呀!我连这点也太自以为是了!”夫人冷冷笑道。
7
“我想取回上次托你保管的那只白金手表。那是青木淳拜托我还给手表的主人。”
信一郎压抑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声音仿佛卡在咽喉间,沙哑不清。琉璃子美丽的脸庞如象牙雕刻的面具发出冷光,艳红的嘴唇流泄出一丝丝不屑。
“既然托我保管,还想要回去,不是太没男子气概了吗?”
“我托你保管是因为我不知道要还的对象是谁,现在我知道了,也知道该用什么态度还给她。请你将它还给我吧。”
夫人面色凝重,但没有想像中的狼狈不堪。
“那么麻烦的手表吗?早知道就不该帮你保管。我马上还给你!”
夫人快速按下呼叫铃。侍女悄悄开了门。
“我记得是放在暖炉上方,一个小文件箱里,里面有一只坏掉的手表。如果不在那里,就在那附近找找看!大概和其他东西放一起!”
他耿耿于怀的手表,竟被她当作坏掉的玩具任意丢置。青木淳临终前牵挂不已,在她眼中竟是毫无意义的故障品?
也许装腔作势,嘴上这么说,多少还是会受到良心的责备。信一郎又想。
大概找不到,隔了许久,侍女终于转回来。肥肥的手上拿着一只闪闪发光的手表。夫人顺手接过后,轻轻放在信一郎面前的桌上。
“来!请仔细检查一下!应该和当初托我保管的一模一样!”语带讽刺,冷冷说道。
8
信一郎微颤的手拿起手表,看见表身还残留着青木淳的血迹,她竟然漠视不理,他正面注视夫人说:“是我托你保管的东西,没错!”他语气充满敌意。“问题是,夫人!”他鼓足勇气说道:“请你退还的手表,我要代替青木淳再请你收回去!”
信一郎直视着夫人,不论她多么厚颜无耻,也会感觉脸上无光吧!但是,她脸上除了略添杀气外,并无任何改变。
“这事怎么这么复杂!又不是玩游戏,刚退回给你的东西,竟然又要还给我,我不想保管了!”夫人恶狠狠说道。
“这回不是请你保管,也许,打一开始就不应该托你保管,应该是还给你!你就是手表的原始主人!别跟我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信一郎说完,夫人静默了一阵子,她宛如白瓢种子的贝齿,咬了两、三次下唇,换了口气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就是这手表的主人?”
“没错!我有充分理由相信。”
“是吗?”夫人若无其事答道。“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那我就收下这只手表好了!反正我已经保管过了!”夫人愈说愈冷。“你要说的就是这件事吗?”
“困扰到你真不好意思!不过我还要帮青木传达一句话,他临终前拜托我转达这句话给手表的主人。”信一郎说完便没了下文。
这下她果然变了脸色,眉头深锁等待信一郎继续说下去。
她的告白
1
“青木淳的遗言只有一句话,拜托我把这只手表归还给主人。在临终前的痛苦里,他一直重复这句话,对于玩弄他的女性来说,这或许只是一时的游戏,但对于被玩弄的他来说,却和死亡一样残酷。”
“夫人!你听说过一个故事吗?有一群池塘中的青蛙,孩子们因为好玩,就拿石头丢它们,你可知道青蛙的感受?青蛙可能在心里对孩子们呐喊:'对你们来说这只是游戏,但对我们来说,却是悠关生死的大事!'我想青木君死前的心情,应该跟青蛙是一样的。”
“或许你认为他的死只是一场意外,其实不然,他的心里早已有自杀的念头。这场车祸只是让他提早两、三天奔赴黄泉。你不必欺骗自己的良心,认为青木是因意外而死,正如池中的青蛙被石头击中而死一样,他是因为你送给他的那只手表,忧郁而死。”
“现在,我代替青木君,把这只手表丢还给你!让这只表所造成的后果及伤痛,来洗净你的心!如果你还有一点良心,希望你停止玩弄男性的爱情危险游戏,算是你对青木的死所表示的歉意。”
“青木君还是单身,因为你的游戏而牺牲的人只有他一个;像我这样已婚的男人,受害就不只我一个,可能连累好几人!”
信一郎情绪亢奋而滔滔不绝,他望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