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觉得,天上的月亮也跟她的心情一样,渐渐灰暗下来。她不能忍受跟年轻人并肩走在一起了,因为她幸福的美梦,在一瞬间已经变成可怕的恶梦。
“母亲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她低沉的声音里,夹杂混合了绵绵的怨恨。
夜晚的密谈
1
完全明白年轻人的心意后,不得不和他住在同个屋檐下的美奈子,尽量一个人躲在角落过日子。年轻人和母亲聊得正投机时,她就借机走开,既然明白他的心意,美奈子心想,至少不要妨碍他的恋情。美奈子的心好悲伤。
有一天她突然发觉,年轻人看着母亲的双眼,一天比一天有光采,美奈子可以明显感觉到,这种一男两女,或是一女两男的三角关系,从以前就不断上演着相同的戏码,但是,琉璃子、年轻人和美奈子间,痛苦的却只有温柔的美奈子一个人。
“美奈!你怎么了?”
看到美奈子默默倚在阳台栏杆时,温柔的母亲会担心的问。这时美奈子会说:
“不!没什么事。”寂寞地微笑着回答。
年轻人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曾经一度和自己变得亲近的美奈子,又再度急速疏远而去,原因都出在他身上。最期待又愉快的黄昏散步,美奈子再也无法享受了。她时常在心里想,对于自己跟着母亲和年轻人一起散步,年轻人虽然不讨厌;但也肯定不高兴吧。年轻人一定很想和母亲单独散步。但是,母亲却怎么也不让美奈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只要她拒绝了第二次,母亲一定会说:“那我们也不要去散步好了。”
“不要这么说,我去就是了。”她拖着和铅一样沉重的心,勉强跟在母亲身后。
来到箱根大约过了半个月,有天晚上,对于这样的情形.美奈子厌倦极了。
不论母亲怎么邀约,美奈子就是不想一起出门,而且,平常也会站在母亲那边劝自己一起散步的年轻人,那天晚上却也是一言不发。
“今晚,我想写信给朋友。”美奈子编了一个谎言。
“明天早上再写不就好了。走嘛,两个人很无聊的,对吧,青木?”
母亲这么说,年轻人只好勉强点头。看到他的表情,美奈子更决心不与同行。
“今晚就让我一个人待在家吧,我想静静的写信。”
看到美奈子坚决的表示,母亲也只好说:“那,今晚就让美奈子留下来吧。”
听到母亲这么说,年轻人脸上竟浮起了一丝喜悦之情。美奈子无法假装没看看到,那表情狠狠刺伤了美奈子的心。
“美奈!那我们去去就回来,你一个人会不会寂寞?”母亲就像平常一样温柔体贴。
“我没问题的,别担心”
站在门口的美奈子,看着母亲和年轻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那端时,忍不住跑回自己的房间,重重跌坐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在椅子的抱枕里,热泪怎么流也流不止,久久无法平复。自己似乎是这世上最没人在乎的可怜人。被全世界遗弃似的寂寞感,盘踞在心中每个角落。
她想,如果可以写信给朋友,或许能安慰一下她寂寞的心,但是坐在桌前的她,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脑中挥不去的,是母亲和年轻人沿着熟悉的道路,亲密散步的身影。
终于她走出房门,毫无目的往户外走去。但是,因为母亲说了不想出去散步,所以也无法走出旅馆。她心想,到年轻人的庭园走走吧,那里很宽广,白天可以看到对面遥遥的相模滩,风景煞是美丽。
美奈子从走廊上静静望着庭园时,除了看到一对白人夫妇牵着手在草坪间的小路上轻松散着步外,没见到任何人影。
她在茂密的树木阴影下;找了张椅子坐卞来。
从房屋的窗户内流泻而出的光线,已经照不到这里来周遭非常安静,就像处在无人的山林里一样。除了可以听见住宿在此的洋妇弹奏的小提琴声之外,并没有任何人声。
一个人在黑暗中静坐了会后,美奈子,心中的寂寞和不安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尤其是微弱的小提琴声,轻轻抚慰着她受伤的心。静听这音乐声后,她的心终于不再烦躁了。
心想着要趁母亲回来前回房去的美奈子,却舍不得起身一个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三十分钟、四十分钟,快二个小时;美奈子依然坐着。这时,她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2
黑暗中的人影天移动着,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因为两人都穿着白色的夏季浴衣,所以无法清楚分辨出谁是谁。美奈子一直看着两人逐渐接近的身影。十秒,二十秒,看着看着,终于认出是谁了!美奈子吓出一身汗,即使在黑暗里也认得出这两个人正是年轻人和母亲琉璃子。而且,两个人就像一对恋人,互相依偎地走着。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美奈子可以感觉年轻人的右手和母亲的左手,紧紧交握着,
美奈子就像看到鬼似的全身发抖,她甚至希望地上裂开大洞,把她整个人吸进去算了。她好想一边尖叫,一边落荒而逃,无奈现在只要随便动一下,就会被母亲和年轻人发现,所以她只好保持原状,就这样全身僵硬的坐在椅子上,缩紧身体,屏住呼吸,等待母亲和年轻人尽快通过。但是,命运就像在捉弄美奈子,母亲和年轻人却渐渐往美奈子的方向走来。她觉得很害怕,全身像要爆裂开似的紧张,如果被母亲和年轻人发现的话,那该怎么办?
美奈子简直快停止呼吸了,正在犹豫是否要在母亲和年轻人还没察觉时,先开口打招呼的她,声音却哽在喉咙无法出声。最后,母亲和年轻人终于转向右侧,朝美奈子身后茂密树木下的椅子走去,和美奈子背对背坐了下来。
3
夜好安静,母亲和年轻人的谈话声和美奈子仅隔咫尺,即使遮住耳朵,还是清楚的传到她极度不想听见的耳里。
“阿稔!到底是什么事?有话想跟我说,却把我带到这么暗的地方来?”
母亲的声音和语调听起来和平常大不同,有一股娇嗲。美奈子第一次听到母亲这么亲密的叫着年轻人的名字。她的心犹如被插了一把刀,她对母亲的信赖完全消失了,一种被背叛的愤怒、不悦和寂寥撕裂了她的心。
对于琉璃子的问语,年轻人却一直没有回答。两人沉默了几分钟。
母亲再次催促年轻人。
“快说啊!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们要早点回去喔,不然美奈子一个人很寂寞的。不能边走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呢?你快说啊!真是让人受不了。”
“那么,我就说了,不过请你不要像往常一样,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我是很认真的。”
“呦!你真是很令人生气,我何时不把你的话当一回事了,阿稔真是讨厌。你说的话,我哪一次不认真听啦?”
连美奈子都可以听出母亲话中,带着娼妇说话的技巧。
“你总是这样,只会用这种态度对我。总是对我认真说的话,顾左右而言它。”
“你也不需要这么生气嘛。那,我就照你要求的,认真的洗耳恭听,这样你可以说了吧?”
母亲有点像是在捉弄小孩子似的。对于母亲的态度,连坐在后面的美奈子都觉得很羞耻。
年轻人又陷入沉默。
“快点说啊。”连美奈子也可以感觉到,母亲把脸靠近年轻人娇媚地催促着。
“你对于我要说的事,应该心里早就有数了吧?”
4
琉璃子以带点捉弄年轻人的平稳语气说:
“心里有数?到底是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那种故意吊人胃口的样子,连美奈子都听得出来。听了琉璃子的回答,年轻人变得非常激动,连声音都颤抖了。
“你一点都不了解吗?你完全不知道吗?我对你的心意,我对你如此爱慕的心意!”
年轻人急得大吼。默默在一旁听着的美奈子,心中像被一把利箭刺穿了。年轻人真正的心意,自己虽然早有所知,但听到年轻人亲口向母亲告白,她就像是聆听最后审判结果的死刑犯一样,压抑不住颤抖的情绪。
“你真的不明白吗?我是多么地爱慕着你。为了你,我可以牺牲一切!”
年轻人急切的想逼母亲回答,但颤抖的声音再也说不下去了,在一旁听着的美奈子;觉得自己也被逼得喘不过气来。但是,母亲依然用平常一贯冷静的声音回答。
“我知道啊。”母亲冷静的回答,明显让年轻人感到很不满。
“你知道?没错,你总是这么说。不管何时,我这么对你说时,你只会回答'你知道'。但是,你回答'你知道'跟回答'你不知道'似乎没有两样!恐怕你对围绕在身边的男性,都是这样回答他们的吧?如果你真的知道,就请你表现出知道的样子吧。”
年轻人一字一句,越说越激动的样子,连闭上眼睛的美奈子都感受得到。年轻人那股胸口像被撕裂般的痛苦。然而年轻人越是激动,母亲越像在看表演般,更加沉着与冷静。
“我除了说知道外,不然能怎么做?”母亲的回答既优雅又平静。
“能怎么做?你在问我吗,问我该怎么做?”年轻人已经怒火中烧。
“打从一开始,你就把我当成玩具一样吗?从一开始,就抱着玩弄我的感情的想法吗,我再三的提醒,再三的对你表示,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5
“我不是说了吗,我明白你的心意。”琉璃子以平静的语调说。
年轻人的声音比刚刚更有威胁力。
“真的吗?你是认真的吗?我看,你大概又是嘴巴说说吧?”
“如果你是真心的,就证明给我看。我都搞不清楚听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不要那些回答;只希望你拿出可以证明你是真心的证据给我看!”
任凭年轻人如何焦躁,母亲依然毫无所动。
“什么证明!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算啦。我又不是什么应召女,难道还要我写什么证书发誓?”母亲完全不像贵妇人般的用词遣字,伤了美奈子的心。
“我说的是证明!不是要你给我什么东西,而是像我前几天说的,希望你可以清楚回答我,别老是要我'再等等',我再也受不了了!”
“前几天说的话,是什么话?”母亲故意用让人越来越生气的娇滴滴语气说着。
“难道你忘了吗?”年轻人气愤的说:“我这么拼命的拜托你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说你忘了?那么,我再说一次吧,琉璃子夫人,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听到预料不到的求婚,美奈子觉得就像是受到了最后的打击一样,她万万也想不到,年轻人对母亲的心意,竟然如此坚定。
“那件事!我不是明白的回答过你吗?”
“我无法接受那种回答。那种含糊的回答,我无法满足。你叫我等你等到美奈子结婚为止,但是,如果你的心意很确定的话,和美奈子结不结婚,又有什么关系呢?请你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是有肯定的期限,不管要我等多久,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都会毫不后悔的等下去;但你只是回答说,要我再等一等。”
年轻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但是声音里隐含的热情却越来越高亢。认真坚决的语气,让人不得不受到震撼。年轻人每次提到自己的名字,都让美奈子屏住气息,胸口一阵混乱。因为母亲完全没有回应,年轻人又继续说道:
“你只会叫我再等等,但是,你的答案到底何时才会确定?要我等上五年或七年吗?如果等上五年或七年,答案却是否定的话,那我该怎么办?我的青春、感情被你狠狠玩弄后,你会不会突然又把我踢开?你要这么折磨我到何时?叫我等到何时才肯放手?从你对我的表现来看,我没办法不这么去想。”
“你怎么把我说成这么恶毒的女人?你的心意,我十分明白,但是谈到结婚,我当然要考虑。我已经遭遇过一次这么恐怖的婚姻了,对于结婚我实在很害怕,就像站在深渊前不敢前进一步。当然,美奈子如果结婚的话,我做母亲的责任也就尽了,到时如果想结婚,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现在的我根本不能确定到那时候,是否真的想结婚,或者根本不想结婚啊。”
母亲总算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想法。
“这是你对结婚的想法,但我想问的是,你对于我的想法。先不论你是不是想结婚,你想不想跟我结婚,对我来说才是重要的。换句话说,你是不是爱我爱到想跟我结婚的程度呢?”
年轻人的发言,一句比一句认真。
“或许你将来有可能不再婚,但若是你有想结婚的念头时,在你身边这么多的男性当中,你是否会选择我?先不管要再过几年,五年也好,十年也罢,在你决心要再婚时,是否会认真考虑,选择我当你一生的伴侣呢?”
年轻人炽热的心意在他冷静的话中,如火花般拼命绽放着。
母亲久久没有开口。这时已经接近夜晚十点了,朦朦胧胧的月亮,在箱根连绵的山峦上,洒落了幽梦一般的光芒。
约定的夜晚
1
“我对你的爱慕与心意,只要给我一点回应就好了。我不是要问你将来怎么打算,而是想问你此刻的心意如何?你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感觉,所以,只要回答你现在对我的感觉就好。将来,在你真的考虑到结婚这个问题时,现在的你,是否会把我列为考虑的对象?”
年轻人的质问,清楚而有条理,连擅长诡辩的琉璃子,看来也没有任何借口闪避。
“我确实是爱着你的,我之前说的话绝对都是真的,但是爱着你,并不表示就想跟你结婚。不过,如果你真的那么想跟我结婚的话,我想,我需要再考虑考虑。”
听到琉璃子这种毫无热情的回复,年轻人又激动起来:
“还要再考虑?这种回答,你给得够多了。我已经厌烦了你所谓的'我会再考虑''我明白'这种敷衍的回答。我想要的,是清清楚楚的'要'或'不要'!如果你的答案是'不要',再怎么说我也是一个男人,就算仍然对你有依恋,我也不会说出来,一个人独自去面对失恋的痛苦。我不会强迫你给我承诺,我要的是一个明确的回答。老是悬在中间,实在让我太痛苦了。我想要你的全部,如果不能的话,那我宁愿统统舍去。因为恋爱是自私的,根本就无法停止想占有对方一切的念头!”
“我后天会给你回复。'
对于对方的苦苦逼问,琉璃子的回答,有一种意想不到的轻快。
“后天的什么时候?”年轻人的语气中,总算有了一点喜悦之情。
“后天晚上。”
“后天晚上,还是我们两个单独散步吗?你总是找美奈子同行,即使她不想来,也会一劝再劝,就算是在我多么渴望和你单独相处的时候,你还是要勉强美奈子一起同行。”
听到这里,美奈子实在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她脸上的泪水,就这样不听话地流下来。
2
母亲总是拉着美奈子同行,这让年轻人对母亲怨恨在心,一听到此,美奈子再也无法忍耐了。怨恨、绝望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流下来。心仪的对象,竟把自己当成一个大麻烦,对于她幼小心灵的蹂躏,已经到了极点。美奈子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再也管不了现在逃离是不是会引起母亲和年轻人的注意,这种事情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再也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她了。
她尽量不出声,安静的从椅子上慢慢挪动,站立的瞬间,她的脚颤抖不已,踏出步伐时,全身血液就像逆流一般,使得身体不断颤抖,好不容易撑住快要颓倒而下的身体,美奈子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稳住脚步,在草坪上慢慢、静静的前进,终于离开了椅子有十几尺那么远。她几乎是用爬的方式缓慢前行,一进入伸手不见五指,茂密的树木处时,她就像是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忍耐,从树林的缝间,刻意绕远路避开母亲和年轻人所在的位置,往旅馆飞奔而去。就像想逃离恶梦,恐怖的罪恶和羞耻一样,她忘却一切,像只小鹿般疾速奔驰。
她专心一致的跑过庭园,快速爬上阶梯,奔过长廊,回到自己的寝室,然后将自己扔到床上,不停哭泣。
眼泪流个不停。不论哭多久,心里的悲伤却丝毫没有减少。她失去了全部,不仅心仪的恋人离她而去,连一直以来拥有的母爱,她生活中惟一的亲情依靠,所有一切全被夺走了。
美奈子巴不得再从房间逃出去,到一个很远很远、无人烟的山里,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心里的悲哀全部吐净为止。至少今晚,她不想看到母亲和年轻人的脸,不想看到母亲和年轻人一起回来的身影。被年轻人当作大麻烦的自己,已经不想再待在这个屋子了。美奈子心中,不禁清楚的浮现出亡故父母的身影。
3
她抬起哭泣的脸,离开床边,将身上的浴衣脱掉,换上明石缩的单薄和服(注:明石缩是大正时期流行的一种用在和服设计上的直细条状图案),拿出手提包来。她的心现在已经乱了,完全不知所措,只是把东西往里面塞,就像她被逼到尽头的那颗少女心。
当她要跑出房同时,突然想起了哥哥。智障的哥哥现在和犯人一样被监禁在叶山的别墅,对别人来说,哥哥或许只是一个愚笨的人,但对美奈子来说,哥哥的愚笨中,还是存在着亲人的爱。她清楚的记得每次去探望哥哥时,他是多么开心,即使哥哥无法理解她现在的悲惨遭遇,但是哥哥纯真的反应和态度,一定可以安慰自己的。至少,不管什么时候去看这位愚笨的哥哥,他都会对自己很好,对自己的亲情也不会有所改变。想到这里,美奈子突然很想看到哥哥,虽然已经晚上十点了,但是应该还有前往汤本的电车。如果赶不上往横须贺的火车,在国府津或小田原住一晚也无所谓。
她偷偷打开房门,偷窥一下走廊,除了一对白种人的少年少女一同走回房间的身影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她知道往走廊左边走去,到尽头时再往左边下楼的话,可以不经过旅馆玄关,直接就能通往广场。
她跑过走廊,一口气奔下楼梯,突然打算推开楼梯转角口的门,跑到外面去。
但是,就在她正准备推开门的那一刹那。
'啊!“因为门外也有人正要开门,却设想到门竟然从里面自动打开,才会惊叫出声。美奈子冷不仿与发出惊叫声的人面对面撞个正着,更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母亲,而站在母亲身后的,想都不用想,就是年轻人。
“这不是美奈子吗?”母亲看来很惊讶,甚至可以说有点狼狈。美奈子全身的血液像被冻结般,只能畏缩的站着不动。
“到底怎么啦?都这么晚了,你换好衣服,提着包包要去哪里?”
4
被母亲问得不知如何是好,美奈子只好艰难的开口:
“啊,因为我想去邮局寄信。”
她说出生平第一个谎言,但是看到她那苍白颤抖的脸,不管是谁都不会相信她要去邮局。
“邮局!”琉璃子反射地重复美奈子的话,她那美丽的眉,因为深深的忧虑而暗沉下来。
“这么晚了,要去邮局?”
琉璃子嘴里嘟囔着,她的声音听起来,与其说是在责备美奈子,还不如说是在责备自己。
“要去邮局的话,我帮你去吧!”站在母亲身后的年轻人为了打破僵局,开了口。
美奈子有点窘,因为她根本无信可寄。
“不用了,谢谢。”
美奈子用一种迥于平常的口气,断然拒绝了年轻人。或许可以说,在她的拒绝里,隐含了对年轻人践踏自己初恋情怀的无限怨意。
聪明的琉璃子似乎看出了美奈子的心情,她用仿佛有眼泪在打转的水汪汪眼睛,以一种极为温柔的眼神,注视着美奈子说:
“美奈,今晚就算了吧。都已经十点了,明天早点去好不好?美奈,听话。”
她用有点像要抱住美奈子的姿势,靠近她的耳朵,哄小孩子似的说。
平常对母亲不曾有一字半语反抗的美奈子,今夜她的心,却分外地不顺服。她以沉默不语来反抗。
“如果你坚持现在一定要去的话,那我跟你一起去。青木,你在房里等我们。这样好不好,美奈?”一边说着,琉璃子已经先跨出步伐了。
美奈子有点进退维谷,和母亲一起去邮局,也没有信可以寄;但刚刚那么沉默的坚持,使得现在又无法反悔。
年轻人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回避一下比较好吧,所以他没有任何招呼,迳自走进旅馆里,快速上了楼梯。
只剩下母亲一人了,美奈子紧张的心突然放松下来,眼泪又不自觉的掉落,怎么也停不下来,终于,她哽咽地哭了起来。
看到美奈子哭了,琉璃子非常惊讶,一边抱着美奈子,边叫着:
“美奈!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什么事这么难过?留你一个人在房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刚刚对年轻人如此冷酷的母亲,现在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岁左右,正值花样年华的年轻女子,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不喜欢看到你哭的样子,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看你哭过,看到你掉泪,我真的好难受喔。到底怎么了?如果是我的不对,不管怎样,我都跟你道歉。拜托,告诉我原因吧。”
母亲的声音里,传达出强烈的关爱与热情,让人无法怀疑她的真心。
5
那天夜里,美奈子勉强不再反抗,拖着重重的步伐回到房间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美奈子便对母亲说:
“母亲,我想去叶山一趟。很久没有去看哥哥了,我想去看看他。”
“过几天再去吧!我也想一起去,我已经渐渐在箱根待厌了。”
那天,琉璃子一反往常快活的模样,莫名的沉寂着,年轻人也没有说任何话。除非必要,美奈子也几乎都不开口,只是一个人默默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像石头一样沉默无语。
第二天,琉璃子的样子和前一天完全一样,虽然有时候亲切的对美奈子说话,但对年轻人则是不发一语。年轻人脸上的绝望神情逐渐变得凝重,他的眼中,开始出现怨恨的光芒。
终于又到了晚上,琉璃子和年轻人之间约定的夜晚。
用完晚餐,从食堂回来时,美奈子想偷偷离开母亲,一个人到图书室去。这样的话,年轻人就能照自己的意思单独和母亲散步了吧。
美奈子在心里打定主意,寻找伺机等待离开的机会。但是,母亲却好像有意似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美奈子。美奈子没办法,只好一起回到房间。
回到房间后,琉璃子沉默了许久。随着时间五分、十分的溜过,年轻人开始不耐起来,美奈子看在眼里十分清楚。而且一想到年轻人会坐立难安,是因为自己在房里的缘故,美奈子怎么也无法忍受了。想到自己可能坏了年轻人的大好机会,美奈子再也无法待下去。
“母亲,我去图书室啰,我今晚想念点书。”
美奈子说完,也不等母亲的回答,就径自走出房门。
母亲有点惊慌的叫住美奈子。
“今天别去图书室了,昨天没去散步,今天我们一起去吧。”美奈子有点惊讶的停下脚步,这才发现,年轻人的脸色因为强烈的愤怒而沉了下来。
“对吧,青木,如果美奈子不一起去的话,一点都不有趣嘛,两个人的话,真是只能寂寞的无言以对呢。”母亲问着年轻人。
知道真相的美奈子,对于母亲的做法感到恐惧,对于母亲硬逼年轻人把“不要”吞进肚子里的坏心跟态度感到害怕,美奈子觉得很不安,年轻人似乎很想发脾气,但是在美奈子面前,却又不能做出任何抗议。
“我,我今天不想去散步了。先告辞了,失礼!”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为什么?”琉璃子像在质询似的反问。“刚刚从食堂出来时,你不是说今晚想去强罗公园吗?现在又说不去了,这不是故意要欺骗我们的感情吗?”
年轻人的嘴唇不停颤抖,但在美奈子面前,他一句真正的抗议也开不了口。
“我还是想去图书室,因为我今天突然很想知道古代驿站的历史。”美奈子说。
6
“古代驿站的历史,非得今晚去不可吗?”
琉璃子听到美奈子又说想去图书馆,有点着急。
“你们不喜欢和我一起去散步是吗?为什么今晚都这么不干脆呢?”
琉璃子就像一点也不明白年轻人的愤怒和美奈子的苦衷似的,面不改色的说。
“美奈,拜托你一起去散步嘛。你不想去,害青木也不敢去了。对不对啊,青木?”
琉璃子就像一只玩弄弱小兔子的母豹一样,不断地、不断地反过来戏弄青木。美奈子再也不忍心看着年轻人的脸了。她知道年轻人是如此的生气愤怒,只能把脸背过去不再看他。
琉璃子仿若看不见年轻人的愤怒一样。即使如此,过了几分钟后,她却又像是在请求年轻人谅解似的说:“走吧!我们三个人高高兴兴的去散步吧。好嘛,青木?”
以非常温柔的语调说完后,她又若有所指的说:
“因为我在想事情,想说去散个步,才能再仔细接下去思考。”
这有点像是暗地里传达给年轻人的弦外之音,所以今晚的回覆请你再等一等的意思。
听到这些话,年轻人的愤怒似乎消减了几分,虽然不情愿,也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
三个人总算回复往常的样子,细心打点后,准备出门。“就坐电车来回吧,走路太辛苦了。”
琉璃子一边说着,第一个走出房门,年轻人和美奈子则默默跟在后面。
三人走出旅馆的玄关,旅馆小弟目送着他们,就在三人正要走下楼梯时,在夏日黄昏的夕阳中,略微昏暗的路灯照射下,一辆轿车以急猛的速度开了进来。
美奈子想,是从塔之泽或汤本那边来的外国旅客吧,所以没有多加注意。
但是,和美奈子一起走着的母亲,看到从轿车中出现的人,顿时停住脚步,惊讶得张大了眼睛。一反平常的冷静沉着,母亲的样子明显变得慌张,虽然在昏暗的黄昏里,美奈子依然察觉得到母亲美丽的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美奈子因为好奇,也看了对方一眼。一边想着,对方到底是何许人也,竟然能让母亲如此惊讶。
一线曙光
1
对方是一位年约三十岁左右的绅士,金边眼镜在他白皙的脸上闪耀着光芒。他穿着一件合身的纯白西装,并非单独一个人,一位脸圆圆的,长得很可爱,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女性紧跟着也下了车,看来似乎是他的妻子。
美奈子完全没印象见过这对夫妇。
琉璃子一看到对方的脸,马上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绅士一看到琉璃子,也是呈现同样惊讶的反应,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相望着。
绅士与琉璃子相互交换着带有敌意的眼神,就这样站着对望了数十秒,即使如此,绅士似乎还是想开口和琉璃子打招呼,正在犹豫时,琉璃子已经默默转过头去,为了反击琉璃子,绅士也默默的背过脸去。
当对方转过头去进,正好看到站立在她右手边的年轻人,一看到年轻人的脸,绅士比之前更惊讶了,脸上的惊吓之情也比刚才更为强烈。虽然没有失声叫出来,但他显露出的表情,看来几乎就快如此了。
他看看琉璃子慌张的神色,再看看年轻人,然后,他互相比较年轻人和琉璃子的样子后,露出一种仿佛看到什么见不得人的肮脏事的表情,一边催促着妻子赶紧上楼梯。
美奈子不知为什么,很在意这位陌生人,但又不好向母亲问起,所以一直没有开口。没想到出了旅馆的大门后,刚才一直保持沉默的年轻人,一开口就问琉璃子:
“刚刚那个人到底是谁?你认识吗?”
“不认识,我完全没见过。但是,那个人还真奇怪啊,干嘛一直盯着我们看。”
琉璃子若无其事的说,但却不是平日自信满满的声调。
“他看起来好像认识我们。”年轻人有点怀疑的说。
尴尬的沉默在三人之间酝酿着,他们从宫下的候车室,搭上了往强罗方向的电车。
即使搭上电车了,三人却都没有要去散步的心情,美奈子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个人偶,只是无意识的跟随在母亲身后而已。路灯照着被夜色笼罩的箱根的树林与群山,电车的行驶声回荡在静谧的山间空气中,轰轰前进,不久就到了终点站强罗。电车开走之后,走过一个约有两、三百尺长的急坡.就到了强罗公园的大门。
大门尽头处一家洋式餐厅的窗户里,流泻出明亮的灯光,在里头打撞球的观光客们欢乐的笑声,不绝于耳。
2
三人从洋式餐厅的左方,穿过用坚硬的水泥材质建造的游泳池旁,慢慢往上面走去。
位在山麓倾斜处的公园,是个西洋式的庭园。在箱根的大自然中,只有这里充满了一种人工巧造的细致,不过,却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公园中央有一个喷水池,引自山上的池水,迸出的喷水水花散放着略略的寒意。
三人默默在公园里来回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好像舌头被封了起来似的。
不一会儿,三个人走得有些累了,正准备在一大片橡树树荫下的石头上坐下来时,从刚才就一直沉默着的琉璃子,突然转向年轻人,而且是用很认真的口气:
“青木,关于之前谈的事情……”
“什么?”他相当慌张。
美奈子刚好就坐在线亲和年轻人中间。因为母亲跟年轻人隔着自己,似乎开始要谈起什么事情,让她实在很窘。不过,母亲到底会讲出什么,她也没有个底。
“就是前天晚上的事啊。”
“前天晚上?我有对你说过什么吗?”年轻人的样子像在努力寻找逃生的路一样,十分狼狈。美奈子也像在听跟自己切身有关的事一样,紧张的等待母亲回答。
“你真的忘了吗?”
琉璃子安静冷酷的说,既不像在开玩笑,也没有挪揄的成份,更不像是在捉弄年轻人。今夜的她,好像变了一个人,非常严肃认真。
“我一点也不明白。前天晚上,我跟你说了什么吗?”年轻人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他有点想以这样的回答来阻止琉璃子再说下去。
琉璃子完全不顾年轻人哀求的语气,反而冷静无情的回答:
“前天晚上的事,我今晚就可以回答你。”
不知道是否因为起了一阵风,冰冷的水花喷到了三个人的身上。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忘记了我们的约定吗?我百般哀求你的约定,难道你忘了吗?”
年轻人几乎忘了美奈子坐在他们中间,激动的说。由于太过激动的缘故,呼吸的热气,还吐在美奈子冰冷的脸上;
“约定?就是因为我没忘记约定,所以今晚才打算要回复你啊!”
“什么?你说什么?”年轻人猛的站起来,激动的走到琉璃子面前质问。
美奈子就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害怕的低下头。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我前天晚上所说的话,你、你不是说'关于你的回答,今晚先不谈了吗?'因为过于激动,他的身体颤抖着、声音沙哑着,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好不容易才吐出口。
“哎呀!你坐下来嘛!这么激动,话怎么说得清楚呢。来!坐下来慢慢说。正好,我也想在今晚讲个清楚。
美奈子无法忍受再静静坐在中间,听着两个人的对话了。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
“母亲!我想先离开一下。等你们把话说清楚之后,我再回来。”
美奈子没有半点嘲弄之意,认真严肃的说。
就像溺水者连手边的一根稻草都要死命抓住不放一样,年轻人已经完全失去理智。
“没错!夫人,如果你现在要回答我那天的问题,那么,美奈子,真的很抱歉,希望你回避一下。这是我的私事,我想在单独一人时听见回答!”
琉璃子对态度激动、汗流浃背的年轻人说:
“不!我希望美奈子也在旁边一起听。前天晚上谈的那些话,我本来希望美奈子也能在场的。我并不认为那是两个人的事。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到时我又必须面对大家的蜚短流长,很烦呢。这种事情,我希望能光明正大,不留下任何把柄的把它说清楚。美奈,麻烦你留下来当证人。好吗?”
“你!你竟然?”年轻人发狂似的叫吼,气得一站起身来,就用力跺脚。
3
不管年轻人发狂似的吼叫,琉璃子依然冷酷的说着:
“美奈,虽然我还没对你说,不过前天晚上,青木突然向我求婚,所以我才会答应他在今晚给他回复。他这么直接跟我求婚,我真的觉得对你过意不去,我想,至少在回复这个问题时,你也能在场。”
美奈子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母亲,不过她隐约觉得,母亲已经知道自己听到前天晚上,她和年轻人的秘密谈话了。母亲一定是看到当时她逃离现场的背影。
“青木,你仔细听好,真的很抱歉,我考虑了很久,还是无法答应你的求婚。”
听到琉璃子的话,年轻人就像是受到重击的斗牛般,修长的身体踉跄的往后退。
他双手抱住头,身体左右摇晃,口中传来奇怪的呻吟声与喃喃自语。
美奈子不忍再看下去了。要不是因为母亲在旁边,她一定会上前抱住年轻人,努力安慰他。
年轻人痛苦的样子持续了好几分钟,终于才回复镇定。他的眼睛充满血丝,眼神涣散。
“你不是拒绝我,而是在羞辱我。对于我私下的请求,你公开在美奈子面前拒绝我,虽然美奈子是你女儿,但对我来说,她是个外人,你在她面前,让我如此受辱,我出生到现在为止,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羞辱!”
年轻人大声嘶吼,因为怨恨与愤怒,说的话开始狂暴起来:“你真是一个妖妇!我真的只能这么说!我以为你对我所说的爱的言语,都是发自你的真心,我真是大错特错!我以为我用这么真诚的爱来对你,能够获得你的回应,更是错得离谱!夫人!你使尽一切手段,说尽所有甜言蜜语来诱惑我,在我陷进去后,向你求婚时,你再突然回给我如此恐怖的羞辱。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把这口怨气回报给你的,你记清楚!给我记清楚!”年轻人发狂似的咒骂着琉璃子。
琉璃子冷漠的听着年轻人的咒骂,在年轻人稍微平息之后;她终于开口了:
“青木!你可以不用这么生气,我对你的爱并不是装出来的,你这么想,实在太过分了。我是真的爱着你呢,只是,我对你的爱并不是对丈夫的爱,而是一种对弟弟的爱。我想了两天,终于明白了,我只想把你当成我的亲弟弟看待,从来也没想过要你当我的丈夫。不过,我很愿意把你当成除了丈夫以外,最亲近的亲人一样对待,和你一直交往下去,唉,美奈;你都不能了解我的心情!”
琉璃子若有所指的对美奈子说。至少在今晚,好像终于在黑暗里升起的一线曙光,让美奈子隐约觉得自己有一点懂了。
4
原来母亲完全察觉了自己的心情啊,自己对年轻人的心情。
母亲在自己面前毫不留情的拒绝、斥责年轻人,完全是对女儿尽情分,可说是身为一个做母亲的人,对女儿的一片心意。想到这里,美奈子觉得很羞耻,一边却又非常感谢母亲,深深受到了感动。
“青木,你会对我求婚,完全是因为一时的迷惑。因为你太年轻了,一点也不明白我的心意,不,应该说,你一点也不了解真正的我。你完全不知道,我的心已经荒唐的放荡了许久;你甚至不明白,我到底是否真的爱你。”
年轻人的身体只是不断颤抖着。琉璃子以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
“你不但不明白我的心,也不明白其他人对你的心情。即使身边有个带着一颗像珍珠一样美丽、不,是任何宝石都无法替代的,拥有一颗美丽的心的少女爱慕着你,你也完全不知道。我觉得你应该要更清醒一点,仔细去看待身边的事物才对。”
美奈子听到母亲这一番话,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觉得十分羞耻。对于母亲如此诚心和尽心尽力的对待自己,心里充满无限的感激。
一直默默不语的年轻人,此时愤慨的站了起来。
“够了!身为一个男人,你给我的羞辱还不够吗?你还想怎么样?我对你已经完全毫无所求了,什么对弟弟的爱?你还想用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玩弄我到什么时候?我先告辞了,我已经决定不再和你见面了,我会在一旁观看,看你这种玩弄男性的态度,何时会遭到天谴!你是我的初恋,即使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的初恋。没想到竟然……”
年轻人说到这里,已经顾不了一切,眼泪激动的落下来。
年轻人修长俊美的身体,悲痛的颤抖着,男人的眼泪,就这样不停的落到地上。从刚才开始;因为无法忍受看到年轻人悲惨的样子,一直低着头的美奈子,现在却突然抬起头来。
5
“母亲,你可以再仔细的重新考虑吗?我不知道青木是怎么跟你说的,但是请你再考虑考虑好不好。我,我。……”正打算离开的年轻人,听到美奈子的话,有点犹豫地回过头。
“美奈子,你的好意,我真的很感激。但是,这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心已经被糟蹋得够惨了,现在只剩下悲伤和怨恨。再见了,谢谢你。”
丢下这些话后,年轻人像被打出去的子弹一样,迅速滑下陡斜的坡道,走到二十尺的距离外,穿着飘逸的白色和服的修长身影,穿过夜晚的公园,立刻消失在远方的树荫处。
美奈子有点悲伤又有点寂寞,只能以惋惜的心,目送年轻人消失的背影。
“美奈!你吓了一跳吧?”她将左手轻轻搭在美奈子肩上,温柔的说。
“是的,青木实在太可怜了。”美奈子想了一会儿后,若有所失的说。
“先不管青木如何,我倒是认为我对你很抱歉。请你原谅我。”
母亲的声音里,含着真挚的愧疚之意。
“美奈,如果我说错的话,请你原谅我。我明白你的心意,你对青木的心意。”
就像内心被看穿了一样,美奈子神情大变,低头不语。
“美奈,我和青木前天晚上交谈的话,你都听到了吧。不,应该说,我们在不知道你在场的情况下,说了那些话。那天晚上回到屋里,看到你匆忙想外出的神情,我就已经察觉到了。看到你那绝望的脸色,我才恍然大悟。我之前就曾经怀疑过一两次,但却没想到是真的,我真是大错特错,我知道自己犯了不可原谅的过错。”
母亲的话越来越认真,甚至带着悲痛的告白。
美奈子的心情就像俎上肉,只能带着羞耻和悲伤的心,静静听着母亲的话。
“我知道这次的事已经毁了我所有的生活。我对男性的唾弃,没想到反而回到了自己身上。美奈,请你倾听我的忏悔。一直以来自信快活,从来没有哭过的母亲,竟然以一种哽咽的声音哀伤地说。
6
“我原来对青木没有任何意思,会带青木来箱根,只是因为要逞一时之快,和另一名男子赌气而做的决定。因为他对我说,希望我别诱惑青木。他那么多管闲事,让我很反感,于是就故意邀请青木一起来箱根避暑。那个爱管闲事的男性越反对,我反而越想背其道而行。美奈子,这就是我的本性。我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之所以会来到你家,都是因为我的个性所导致的。”
母亲不知何时,语气竟变得如此沮丧沉重。短暂的沉默后,母亲再度开口。
“我也对自己的个性很无可奈何。如果谁打压我,要我别做什么事,就会激起我加倍的强烈反抗之心,非要反其道而行不可。这或许是我的个性中致命的缺点。我最近甚至觉得,自己这样的个性,或许有一天,会害我牺牲掉一生也不一定。
母亲说完后有点惆怅,马上又继续说下去:
“我故意把青木带来箱根。并不是因为我对青木有特别的意思,而是因为被那个多管闲事的男人一说,为了反对他,我才做了这样的事。没想到之后竟然遭受到如此大的惩罚。我真是一点都没有料到,这真是上天的惩罚啊!”
母亲的语气非常沉重,感觉得到一股强烈的悔恨,正在深深折磨着她的心。
“我竟然做了这么恐怖的事;美奈!请你原谅我。美奈!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我竟然践踏了你情窦初开的恋爱之心。你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重要,而我竟然对你做出这种事……”琉璃子的双眼,初次泛着泪光。
“母亲!你快别这么说了。什么原谅不原谅,我,我……”美奈子忍住强烈的羞怯之心,只想安慰母亲。
“至今为止,不管什么人批评我的生活,说我的不是,我都从来没有真正害怕过。即使因为我的生活态度,有人受害牺牲,我也毫无悔意,反而像一只孔雀夸耀着自己的胜利,将身边的男性都蹂躏殆尽。没想到我太过得意忘形了,竟然伤到了女性!而且是我身边最亲近的女性!”琉璃子深切的告白后,悔恨得连脸都无法抬起,只能默默低着头。
“母亲!你不要再说了。我对青木,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美奈子白皙的脸颊即使在黑夜里,也可以看出害羞得发红,她难为情的说出这些话。
“不,怎么可以说没什么呢?这可是你少女的初恋,人生中最宝贵的初恋 初恋受到如此的打击,等于人生的一半都毁了。美奈,因为我有亲身的经验,至今还记忆犹存。”
说出这番话后,原本气势凌人的琉璃子,也忍不住掩面,抽泣不止。
被母亲这么一说,美奈子独自吞进肚子里的悲伤和痛苦,就像河水决堤般,她激动的啜泣声,压过了琉璃子的低声哽咽。琉璃子就像变回了以前的那个女孩一样,和美奈子两人一同哭泣,久久无法停止。
没想到先把眼泪擦掉的,是美奈子。
“母亲!你根本不用跟我道歉,因为真正不好的人,并非是你,而是我的父亲。父亲当初蹂躏你的初恋的罪行,现在报应在我身上了,所以这绝对不是你的错。”
美奈子一边抽泣,一边说:“今晚,我才明白母亲有多么疼爱我。有这么一个爱我的母亲,就算失去身边所有的人,我也不觉得寂寞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美奈,我也是呢。只要美奈能爱我,即使世上的人都与我为敌,我也一点都不觉得寂寞。”
两人之间充满了洁净无瑕的亲情,在夏天的夜里,她们白皙的脸颊互相靠近,拥抱着彼此。
煽火者
1
年轻人发狂的身体,以一种像要猛烈去撞击什么的疾速奔跑着。在黑夜中盲目的奔跑,像一颗飞石般的奔跑。除了拼命奔跑外,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抑止他狂乱的心。不管是树木还是石头,可以撞的就撞吧!不管是河还是溪流,可以掉进去的就掉进去吧!他就以这么玉石俱焚的心情,像野兽,像风一样,不断疾驰着。
虽然他一口气跑到了强罗车站的候车台,但却没有任何电车的影子。他等了两三分钟,但是心底疯狂涌出,像山风起伏不定的情绪,却让他无法平静,一分钟也静不下来等待电车来到。他决定用跑的跑到宫下。一旦下了决定,他就以一种比之前更为猛烈的气势,开始往两侧都是别墅的大道疾奔而去。
跑着跑着,到了早川的岸边时,他的身体因为疲倦,以及伴随疲倦而来恢复的平静,让他差点发疯的脑袋,逐渐冷静下来。
随着奔跑的速度慢慢减缓的同时,他开始想起一些事情。他和死去的哥哥一起出入庄田家的往事,朦胧涌上心头。
庄田夫人美丽端庄的容貌,活泼、外向又大方的模样,非常有教养又高尚的品味,吸引着哥哥和自己年轻的心,那时候的回忆,一波波出现在脑中。
夫人在众多的青山之交中,特别钟爱他们兄弟俩,因此,他们也很希望能获得夫人更多的爱。渐渐的,哥哥对夫人热烈的着了迷,哥哥想独占夫人的爱一事,和对自己轻微的嫉妒感,这些事都一一浮现他的心头。
实际上,因为知道哥哥对夫人怀抱着无限的热爱,他对哥哥刻意保持退让之心,压抑自己对夫人的爱意。哥哥突然的死去,让他觉得悲伤,但同时,心中对哥哥的顾虑,却也因此消失了。为了哥哥而刻意退让,被压抑住的心,可以自由的飞向夫人身边了。夫人也像等待了很久一样,把好意顺其自然地转到自己身上。哥哥突然的死亡,反而让他和夫人越来越接近。他听到好多遍她对他的甜言蜜语,所以,他一点也没有怀疑过夫人对自己的爱。因此,他才会大胆的向她求婚。
“我也想嫁人。但是,让我再考虑一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箱根呢?这个夏天,我打算去箱根避暑,到了箱根后,再回答你。”夫人带着甜美的微笑对青木说。
箱根的避暑生活,对他来说,应该是幸福快乐的人间天堂才对。却没想到,那里竟然会是地狱的入口。
“背叛者”年轻人一边跑,右手不知觉的紧紧握住手杖。
2
到达旅馆大门时,因为跑了一段很长的路,身体已经感到颇为疲累,但是青木心中的愤怒却一点也没有减少。只要回到房间,他就要马上将自己的物品全部塞到旅行箱中。他不愿在这多待一分钟,想趁她们回来之前赶紧离开,越快越好。
他心里下了这样坚定的决心后,就以一种强烈的气势,冲到了玄关。站在门口的男侍者看到他难看的脸色,惊讶的瞪大了双眼。这也难怪,因为他的眼中充满血丝,面无血色,白皙的宽额头上,甚至迸出一股杀气,和平常温和高贵的模样完全不同,判若两人。他才不管男侍者惊不惊讶,用眼睛余光匆匆瞄一眼门口的男侍者后,便快步通过走廊,正要冲上走廊尽头往二楼的楼梯时,因为实在太过心急,以致和正要下楼的人,撞个正着。
由于冲击力太过猛烈,让他疲惫的身体,向后踉跄退了好几步。
“啊,真是对不起!”对方吃了一惊将他扶住。不过很明显的是年轻人的不是。
“不,我才很抱歉。”
他一边回答,一边轻轻的点头答应,也没仔细看对方的长相,立刻就又爬上楼梯。
可是,爬了六七阶后,他却停住了脚步。因为在他身后一直凝视他的男子,突然叫住他;
“青木君!你不是青木君吗?”
自己的名字突然间被人叫出,年轻人十分讶异。他不自觉的停在楼梯中间,动也不动。
“啊?”年轻人发出了不像回答的惊讶叫声。
“如果我认错人的话,请你原谅!你是青木君吧?青木淳的弟弟吧?”
对方从楼梯下方向上望着,平静的讯问。年轻人在昏暗的灯光中,看着对方仰望他的脸。出乎意料,原来他是刚刚出去散步前,在玄关遇到的那位不知名的绅士。为什么这名男子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啊,你不认识我,是理所当然的。”绅士一边说,一边爬上楼梯,走向青年。
“我和你哥哥认识,也是在很巧合的情况下……”绅士有点沉重的说。
在自己这么烦躁的时候,被一个只是认识自己哥哥,而且没什么要事的人叫住,让年轻人觉得很烦。
“原来是这样。那么,有机会再慢慢聊吧,对不起,我现在有点急事。”
说完之后,年轻人立刻转过身,想继续爬上阶梯,
意外的是,绅士竟然执意叫住年轻人。“请等等,我也有急事想跟你说。”
3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急事,不过,我现在无法听你说。”
年轻人丢下这句话后,准备头也不回的爬上阶梯,但是,对方仍不放弃。
“青木君!请你等一等,难道你不想听听你哥哥的遗言吗?尤其是留给现在的你的遗言。”
“遗言?我哥哥已经死了,怎么可能有什么留言给我?”年轻人嘲弄似的回答。
“不,的确有。我一看到你现在的神情,忍不住一定要对你说。你现在可说是站在危险的深渊边缘,我无法眼睁睁看你陷下去,也可以说是我对你哥哥应尽的义务,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这句话,希望你一定要小心。”他一边说,一边走上楼梯,来到年轻人身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点也不明白。”年轻人几乎以一种责问的语气询问对方。
“那我就说得更具体一点。青木君,你最好早点离开庄田夫人的身边,越快越好,那位夫人就是想吞灭你的深渊,因为你哥哥也因为她而完全给吞灭了。”绅士说着,凝视年轻人。
“你不能再重蹈你哥哥的错误了。这不是我的忠告,而是你死去的哥哥留给你的遗言,快点悬崖勒马吧!”说完,绅士向年轻人点头示礼,迅速下了阶梯。
这次换成年轻人慌张的叫住绅士了。“请留步!我哥哥真的这么说的吗?
“在你哥哥临终之前。”绅士露出寂寞的微笑。
“临终之前?你的意思是在我哥哥临死之前,你跟他在一起吗?”年轻人紧张的问。
“没错。你哥哥临死前,只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就是我,惟一听到你哥哥遗言的人也是我。”绅士沉着平静的回答。
“他到底说了什么?你为什么隐瞒至今,不告诉他的家属们呢!”
“不,我并没有刻意隐瞒。现在我不是就在告诉你了吗?”
4
“你真的见到哥哥临死的最后一面吗?他在死前说了什么?”年轻人焦急不已。
“我想慢慢跟你说。这里不适合谈话,你愿意到我的房间来吗?”绅士沉着的问。
“只要你不介意,我当然可以。”
“那么,请到我房里来。内人刚好去泡温泉,房里没有任何人。”
绅士的房间,就在爬上阶梯后的左边第二间。
绅士引领年轻人到房里,招待他坐下,自己则坐在年轻人对面,相距两尺的距离处。
“现在才自我介绍,真不好意思,我叫渥美信一郎。”绅士再次打着招呼。
“我一直想跟你见一面,当面跟你说这件事。我打电话到你家找你,出乎意料,你家人告诉我你竟然也来了宫下。本来我是打算要去小涌谷那边的,但一想到或许可以在这里遇见你,所以才想来这里住个两、三天。没想到居然就在旅馆大门口碰见你,也碰到了庄田夫人。”绅士带着有点耐人寻味的微笑说。
“你哥哥在遭遇车祸时,一同乘坐的另一个旅客,就是我。”
“啊!”年轻人忍不住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哥哥的死,虽然是因为车祸,但事实上,他心里早有自杀的想法。我不得不这么说,你哥哥因为想寻死,才会流连在三保和豆相之间。车祸只是让你哥哥提早几天赴上黄泉路罢了。”绅士的表情非常严肃,绝对不像是在乱编故事。
“自杀!哥哥真的有自杀的念头吗?为什么?”年轻人讶异的问。
“因为被某位女性玩弄于股掌之上。”绅士苦笑着说。
“这是真的吗?证据呢?”
“我只是想替他传达这份心中的怨恨。但是,这位女性却完全不承认这股因为她所造成的怨恨。不仅如此,她甚至以言语侮辱你死去的哥哥,还把间接害死你哥哥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她还说,青木会自杀,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懦弱的个性,不是她的错。不止如此……”
绅士激动的继续叫道:
“她一点也没有因为自己间接杀死青木君而感到羞愧,甚至连青木君的弟弟……”
“够了,别再说了。”年轻人说。“我明白了。但是,你有证据吗?哥哥因为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而决定自杀的证据?
“当然有,我拿给你看。但是请你不要激动,先静下心来。”绅士边说边起身,走到房间角落放旅行箱的地方,打开箱子,取出一本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