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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_3 菊池宽(日)
  一个晴朗的六月天,琉璃子和平常一样,洗完脸后把老婢女放在桌上的邮件拿起来。
  过滤父亲的书信是她例行工作。这天早上,有一封父亲的挂号信夹在其中。那是一封证明文件。后面写的是她熟悉的高利贷业者川上万吉的名字。
  “又是来催债的吗?”看到这类书信,都令她感受到平常感受不到的窘境。
  她拆开看,不是催债信,是简短的信函。她讶异的看着上面写着《债权让渡通知书》。
  债权让渡通知书
  通知人川上万吉对被通知人所有之贰万五千元债权,因个人因素转让庄田胜平先生,特此通知。
  大正六年六月十五日
  通知人 川上万吉
  被通知人 唐泽德光先生
  当庄田胜平这名字跳入眼帘时,她拿着信的手一阵麻木感受到沉重冲击。恶魔开始伸展他的利爪了!
  4
  以为事情就此打住,显然自己太天真。以为提亲只是错乱的玩笑,实在误把对方当作善类来看待。他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他收买父亲的债权,成为父亲的债主,到底打什么主意?难道他要用卑鄙恶劣的方法来逼迫父亲就范?琉璃子因痛恨而热血沸腾。
  父亲负债累累。为了打破藩阀内阁,不惜投下自己全部的财产。他行侠仗义的性格,毫不犹豫地为他人签下连带保证,甚至为别人的支票背书。父亲对钱财的豪爽,使原本不多的家产耗费殆尽。但贫穷并未改变他的豪气,刚开始他向亲朋好友借钱,最后连高利贷也借。现在住的老旧洋房也抵押过无数次了。
  这现实社会只要有钱,多么卑鄙的人都能是赢家,财力穷困的父亲就像婴儿般面对黄金魔怪,任人宰割,琉璃子感到异常愤怒。
  她踩着沉重的脚步来到父亲的房前,他还没起床。在安详的呼吸声中看着沉睡中的瘦削脸庞,琉璃子安静地把信件放在小桌子上的文卷盒里。
  这一天,吃饭时父亲什么也没说。晚上八点左右,他一个人打开棋谱,在棋盘上摆棋子时,琉璃子为他端来红茶,交谈了几句,他依然半句不提。
  琉璃子不希望父亲看见那封信。即使非看不可,多拖延几天也是好的。
  第二天琉璃子一睁开眼睛,昨日不悦的记忆马上浮现脑海。早上的邮件中竟然有三封和昨天一样的债权转让通知书。她的手不禁颤抖,失去从容的心,她拿起信件像求救的少女一般,奔向父亲的房间。父亲还没起床,但已经醒了。
  “父亲,又接到同样的信!”她的声调不自觉的提高。
  “不必担心,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父亲冷静的说着。昨天的信他早已经看过了。
  5
  唐泽家好像被诅咒一般,令人不快的通知函接二连三,每天都送进来。
  已经没有当初的惊骇,但这一封封信函,却让人愈看愈不安。
  “什么?全丢了吧!集中在一个债仅人身上,以后处理上会更简单些!”
  父亲若无其事的说着,但他内心的苦痛却藏不住。尤其他无法理解对方真正用意,为何苦苦相逼的缘由。
  琉璃子知道对方的用意,只因一点点的怨怒,却一点也不放过,纠缠到底的作法,让她感觉莫名的可怕。每当接到一封,她对他的恨就更加一层。如果他的羞辱针对她而来,那倒还好,为什么要冲着无辜的老父呢,她不耻他的卑鄙行为。
  当父亲向许多人积欠近二十万的负债,全部集中到一个又黑又坚硬冰冷的手上后,某个早晨,她检视信件,取出叠在最下方一封印有飞鸟图案的漂亮信封,映人眼帘的,四个粗黑大字,正是庄田胜平。
  好像接受了黑道的恐吓函或恶魔的挑战书一般,琉璃子的心里充满了憎恶和恐怖。
  她拎起信角.像拎着讨厌的壁虎尾巴般,来到父亲的房间。
  父亲看一眼寄信人的名字,皱眉苦笑,却无意去拆信。
  “里面说什么呢?”琉璃子气急败坏的问。
  父亲听着连忙拆开信封。
  “什么?”父亲的声音很激动。
  “——我买下阁下相关的债权,希望能与您恳谈。对于日前杉野子爵所提之事,因传达的疏失,近日将亲自登门拜访说明——”
  “为什么这么无耻?简直禽兽不如!好,来吧!来了的话我当面撕破他的脸!”
  父亲把信撕得粉碎,年迈的手也因愤怒而颤抖不已。看在琉璃子眼里,感觉非常悲哀。
  6
  父女俩都做好应战的准备,等待庄田胜平的到来。
  捎信来的翌日上午十点左右,琉璃子从二楼窗户往屋前的坡道看去,从绵延的行道树间,一辆大型的水蓝色轿车在初夏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快速的驶过来,然后边发出低沉的嗽叭声,边放慢速度在门前停下来。心里虽早有觉悟,但仍像看见恶魔一般,不悦和憎恶充满心头。
  车门打开了,边擦着额头的汗出现的果然是那个男人。他露着讨人厌的微笑走向玄关。
  琉璃子不知该不该去应门。实在不想见他更不想和他打招呼。但平常都不介意应门的她,惟独这个人不应门,好像是她害怕似的。这样的做法是她的好强所不允许的。为什么要怕这种卑微的人,在他的面前她更可以抬头挺胸,于是她像孔雀一般,以骄傲而沉着冷静的态度步向玄关。
  胜平见到琉璃子,仿佛变了一个人,谦虚的点着头。
  “您好,那天真是失礼了,对不起。今天……喔……令尊在家吗?”
  耍了那种手段之后,竟然还能若无其事的出现,这令琉璃子看呆了。
  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冰冷而绷紧的表情一点也没法缓和。
  “在,但见不见你,我要先问问看。”琉璃子高分贝的说着,就往二楼父亲的房间走去。
  “来了吗?好!请他到楼下的会客室。”父亲简短的说。
  通往会客窒时,胜平客气而温顺的想找机会和琉璃子说话。但冰冷而沉默的琉璃子连让他靠近自己的机会都不给。
  父亲走进了会客室、两个并非初见面,但连问候的客套话都省了。琉璃子端过茶之后,觉得留下来不合礼仪,但关系着全家存危,但躲在门边宾主都看不见的地方,一字不漏的竖起耳朵听着、
  “一直想来拜见您,有所怠慢,实在失礼。这次关于我买下您所有的债权,您一定觉得奇怪,今天我特地来向您表白我的心意。”胜平用非常郑重而客气的语调说,但这让人感觉像是暴风雨前的微风,异常的令人不舒服。
  “心意?收集了所有借钱的证书,这也有心意?哈哈哈!”父亲打心底瞧不起他。
  “有的!”对方口气强硬的回道。
  7
  “不知我是否曾经对您表白过,我是您的崇拜者,对阁下的清廉,一向打心底非常尊敬。”
  胜平客气而谦卑的说。分明是老狐狸的化身,把人当傻瓜耍,态度狂妄,只有言语客套。
  “特别是最近,和一些所谓的政界名士交往,大部分的人都是嘴巴说的好听,背后却还不如我们这种人。说用钱推不动的人,还真数的出来。”
  父亲只是保持沉默,一句话也没搭腔。他在静候一刀砍回去的时机。而胜平对此并不在意,毫无所惧的继续说下去。
  “有一次,在日本俱乐部见识到阁下亮洁的丰采后,对您敬慕得不得了。多年来,权势利益当前也从不妥协,一心为国奋战到底。像您这样的人,才真的是国士、是政治家啊!”
  父亲对这当面的阿谀,显得很困惑。
  “如您所知,我才疏学浅,只是这两三年来特别幸运,赚了不少钱。现在不管我做什么,根本不放在心上的钱,大约是五百万吧!也有人要我做这做那,或要我捐赠什么。我尊崇像您这样无后顾之忧,专心为国家奋斗,过着相当有意义人生的人。请您一定赏光与我交往,给我批评与指教,这也是我突然来打扰的原因。”他停顿了一下,以非常惶恐的声调继续说:“不过,杉野有些搞错,他太轻率了,说是为我来提亲,哈哈哈!您一定非常生气!我都快五十的人了,怎么会开这种玩笑。其实,我要提的是我的儿子,今年二十五岁。是前妻所留下来的。”他的声调稍微降下来。
  “犬子的年纪和令媛相近,不过实在不成才。如果真能娶到令嫒,那真是福气匪浅——就算要花掉我一半的财产,也在所不惜——。总之,阁下的债务也全由我来清偿。大约花一个月时间,我已经收买了所有相关的债权,先不谈婚事,这就是我的用意。”他说着,把装着父亲所有债权证明的袋子取了出来。
  父亲听完对方冗长的说明后,大约沉默了两、三分钟,突然以严厉的声调说:
  “真是感谢!承蒙你的厚爱,但我实在无法接受。借款我会依约定的时间偿还。至于提亲的事,不管是你或令公子,我的答案都不会改变。”
  父亲不愠不火,毅然回绝。他态度是何等豪迈凛然!无论明天将面对多大的苦难,琉璃子都因父亲而感到幸福。想着,热泪湿透了她的脸颊。
  像被对方狠狠掴了一巴掌似的,胜平没有回应,沉默片刻后,他粗涩而不悦地说:
  “嗯!说了这么多,您还是不能理解我的好意。”
  他说话的样子有了极大的转变,就像豹被刺中一刀后,边往后退,边低声哀吟的感觉。
  “哈哈哈!好意?哈哈哈!你称这种叫做好意吗?在人的脸上吐口水,称得上是好意?哈哈哈!”父亲将对方贬到了极点。
  “哼哼!您这样贫困下去,永远不会翻身的。而我的诚心诚意,您竟然不领情。”他也没认输,显露了凶豹的本性,猛然的站起来。
  “哈哈哈!诚心诚意?厚颜无耻用钱来买人家女儿,这也算得上诚心诚意?你请便吧!”父亲以低沉而有力的声音怒骂。
  “好!我走!阁下,请您记住!庄田我这个人,带着善意来拜访您,相对的也同时带着恶意。我现在就如您所愿,我走了!”他丢下这句话,气冲冲的推门走向玄关。
  琉璃子急忙奔向会客室,只见父亲顶天立地的站在那里。斑白的头发似乎都竖了起来。
  “你都听见了吗?嗯!你也要加油,抗争到最后。要坚强,直到最后!”
  陷 阱
  1
  胜平所取得的证书,有一部分期限剩下不到十天,也就在六月底到期。以前,每当期限到时,总多次的——再延后,金额也不断增加,一旦落入有心人士之手,企图作为协迫的工具,就没有商量的余地。父亲每天为此奔走。但超过三万的金额,以父亲的现况是不容易借到手的。
  每早一起床,父亲带着一脸阴霾默默的走出门。送他到玄关的琉璃子除了“您要早点回来!”之外,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出门时还好,至少充满着希望;傍晚迎接一无所获的父亲回来,才是她最难忍受的。
  吃过晚饭,父女相对的时候,他以抱歉的语气对女儿说:
  “都是父亲不好,只管自己的理想,却连最爱的儿女都置之度外。如果不是忘了治家,今天也不会让你这么受苦。”
  过了二十五,接着月底二十七了。连日奔走毫无所获的父亲,似乎放弃了。他不再出门,也无畏惧,似乎在等候恶魔伸展他的毒爪。
  今春刚从学校毕业的琉璃子,看着父亲连日奔忙,自己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更是伤痛不已。她能诉说的对象只有男友直也,但她并未向他倾诉任何事情。
  要说之前,得先解说许多事。庄田的恨因部分来自直也的怒骂,是其中非说不可的情节,至于直也的父亲扮演了卑微的传声筒,前来求亲的事更不能不说。说起来,反而会变成对直也的责难。他洁癖成性,听到自己的父亲可恶的行为,将多么悲伤,这是琉璃子可以想见的。因为自己的谩骂,导致琉璃子父女遭此祸害,不知热情的男友会采取什么骇人的举动。因此,她能做的就是把这一切埋藏在心里,对直也一句话都不说。
  2
  明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早晨,自称是庄田胜平的代理人出现了。年约四十,有着鹰钩鼻的男人,穿着麻料衣服,胸口挂着沉重的金锁。
  父亲根本不想见这个人,琉璃子将父亲的意思传达给对方,他却露出了险恶的微笑。
  “啊!没关系的。请小姐代我问候他,其他没别的事,只是我家主人买下有关令尊的债权,有一部分明天就到期了,请千万要记得付款,万一有什么差错,我们也只能采取法律途径,希望令尊能够谅解。”说着,不知是否因琉璃子的美,而产生一丝同情,他的语调突然转为缓和。
  “小姐,请您了解我的立场:我与府上无怨无仇的,却要来扮演传话人,我也是很苦的。但这是我家主人的命令,我改天再来拜访了。”
  琉璃子像大理石雕的女神般,冰冷如化石的美丽脸孔,动也不动,听着他说完。男人或许感受到压力,悄悄地逃走了。
  要向父亲传达吗?传达了又有什么意义?几万元的欠债,不是父亲今天或明天就能变出来的。但如果付不出来,对方说要诉诸法律,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况?琉璃子的不安已超过了负荷,不告诉父亲也别无他法。
  “他要立刻诉诸法律途径!”琉璃子对父亲说。
  “他要法院来执行吗?哈哈哈!万一有差错,只有竞标了。那也好,这种破房子不要还来得清净些。哈哈哈!”
  父亲大笑,但却是最后的挣扎。在她的眼里,这狂笑的父亲,根本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的没有其他方法了吗?”一向不敢插嘴过问父亲的琉璃子,此刻也深感危机。
  “如果多本早点回来,或许能有一点方法。他说八月回来,如果可以再拖一、两个月……”
  父亲也不再硬撑,丧气的垂着头。如果父亲的莫逆之交多本男爵在的话就好了。他是宫内省负责日常用品的男爵,这次为内亲王家的新娘购买嫁妆,特地前往欧洲。要到八月下旬才回日本。
  自己的住家被官差涌进,将家里所有的东西贴上对条……脑中一浮现这情景,琉璃子就觉得生存是件多么乏味的事!
  父女俩不发一语,呆坐着过了三十分、一个小时……但不官坐多久,他们心中的铁块却一点也没减轻。
  3
  突然,父亲的旧识木下出现了。他是父亲的政治搭档。当父亲成为日本最先的政党内阁,坐上一个半月的法相位置时,他就以秘书官一直在父亲身边。长久以来,他就像父亲的左右手;父亲对他也非常关照。这两三年来,父亲的财力用尽,对党羽的关照已力不从心,木下才渐渐疏离。
  对旧识来访,父亲感到十分欣慰。就像穷途末路的人,将任何人都视为救世主一般。这个男人和五月来访时判若两人,身上的衣服华丽光鲜。
  “怎么了,遇见什么好事了吗?”
  父亲的苦闷,因为来客而有些纷乱,他露出寂寞的微笑,引他来到客厅。
  “托您的福,还算过得下去,再等两年,或许我会有能力回报您万分之一的恩情,这点我很有自信。”
  他说着,非常得意的笑了起来。而这种情况下的父亲,连这种阿谀都觉得高兴。
  “是吗?那真是件好事。我啊!还是一贫如洗。连女儿都被我连累了。”
  父亲说着,以抱歉的眼神望着琉璃子。
  “哪里,您的好运马上会来的。前一阵子报纸也报道过,如果XX会中心的贵族院内阁真能成立,第一位入阁候补当然非您莫属。所以您再忍耐一阵子吧!您近三十年来的清廉,岂能没有一点回报?对不起,见到您我就不自禁发这些牢骚,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要麻烦您的。”
  他说着就站了起来,把放在门口用布包着的东西放到桌上。从形状来推断,那应该是一个挂轴。“希望您帮忙鉴定一下。这是受朋友之托,因为他不放心交给书画商,所以一定要麻烦您。”
  琉璃子的父亲是一位非专业的鉴定家,有些名气。特别是北宗画和南宗画,他可是权威。
  “是什么东西?”父亲并不太感兴趣。因为他现在无心谈鉴赏书画的事。
  “夏珪的山水画!”
  “傻瓜!”父亲打心里嘲笑他。“这种东西,怎么会在你的手里!而且还这么大幅,拿回去吧!不用看都知道结果。哈哈哈!”
  父亲根本不想理会他。对方很惶恐的搔着头说:
  “只要是阁下说的,当然没问题。不过还是要劳驾您看一下,心里早有准备可能是赝品,不过原主觉得很怀疑,还是非请您过目不可。哈哈哈!”
  4
  久别的旧识这么恳切的要求,父亲也难以回绝。但他此刻实在无心安静地鉴赏。
  “看一下是可以,但今天不太方便,改天你再来吧!”父亲说。
  “我绝不敢要求您马上就看,您先留下,-个月两个月都无所谓。等您有空再看吧!”对方很客气的恳求着。
  “夏珪的山水画,这么重要的东西,万一出了差错是很麻烦的,不过,我是不认为你会带真品来的。哈哈哈!”父亲无疑的相信那是件赝品。
  “您别担心!放您这里比放在日本银行里还安全。哈哈哈!如果从您口中说这是赝品。我想本人也会死心的。”
  这样的说法,让父亲完全无法拒绝。虽然他口里没答应,却糊里糊涂的就把东西留下来。
  这件事告一段落,他们又开始谈政局,父亲却只是一味敷衍。
  客人要离去时,父亲也送到了玄关。
  “你什么时候来拿?”显然他还是很在意的。
  “等您看过,可以给我捎个信吗?真的等您有空再看,对方一点都不急。”
  客人好几次回头致意才离去。回到客厅的父亲高声叫着琉璃子。
  “把这收好,放到我房间吧!”琉璃子照着父亲的吩咐,把东西收好,正要拿起来的时候,父亲却突然改变了心意。
  “我看一下吧!反正一定是赝品。”说着,父亲从琉璃子手上取回画轴。把包好的画轴打开,很小心地取了出来,是一幅三尺大的挂轴。
  “琉璃子,挂起来看看。叠在那幅的上面没关系。”琉璃子依父亲的指示,把挂轴挂在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挂在那里,父亲很喜欢的明治维新志士云井龙雄的书法上面。
  首先,出现的是层层相叠的山峦,山的边缘上画着点点稀疏的林木。林木间有一条小路,绵延到远处。而小路的旁边有干涸的小溪,溪上有桥,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正吹着木笛通过小桥。暮色将近,苍茫的暮霭轻掩山林。而悄悄打破这寂静的,正是牧童哀凄的笛声。
  父亲在画轴打开的同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疑视的眼神中却清楚的看见了感动。大约沉默了五分钟,父亲开口说话了。
  “精品啊!真是稀有的精品啊!比那时候伊达侯爵家卖出的夏珪'李白观瀑'还要珍贵!”
  父亲兴致盎然的说着。夏珪的“李白观瀑”,在先前伊达家大拍卖中以九万五千日元的高价卖出。
  5
  “太不可思议了!木下怎么可能拥有这种东西。”父亲被画深深吸引,站在画前好一会儿。
  “这幅画这么好吗?”琉璃子也被父亲的情绪所感染。
  “太好了!从徽宗皇帝、粱楷、马远、牧溪到夏珪,全都是北宗画派的名人。再小幅都得五千元。这幅画是我见过中称得上杰作的。北宗画派和南宗画派不同,因为柔和而更令人玩味无穷。”父亲在欣赏名画的喜悦中,全然忘了明天将近的苦难。
  “对了,得快通知木下才行。如果是赝品,让他寄放倒也无妨,知道是真品倒让我担心起来。琉璃子,快把它好好收在二楼的橱柜里。”
  父亲在十分钟内,从近处远处反复看过后,才以琉璃子吩咐着。
  琉璃子把画拿上二楼时她想着,现在自己手上有一幅将近十万日元的名画。有了它,全家的窘境就可以纾解。不管它是多珍贵的画,不过是长不过一丈、宽不足五尺的布罢了,但却有人不惜以五万十万来购买,而他们父女却因为相同的金额,遭到极大的耻辱与迫害。她不得不认为这是对人生的嘲讽,而感到厌恶。
  午后的父亲,深锁在二楼的房间里,一反常态的像一只被关住的熊,在房里来回踱着脚步。琉璃子在一楼的房里,因父亲来回的脚步声感到不安。向来轻声慢步的父亲,今天异常的行为,琉璃子很清楚的感受到。她突然想起母亲曾对她说过,年轻时的父亲一旦有什么不愉快而愤愤不平时,有拔出日本刀在房里挥舞的怪癖。
  情绪如此不安定的父亲,明天如果庄田的代理人口出不逊,真不知父亲会做出什么事来。一桩未平一桩又起的忧虑,她不由得想到,哥哥如果在家或许可以阻止一些什么事发生吧!
  五点左右,父亲突然要琉璃子替他叫车。父亲不可能还有可以借钱的人,这令她忐忑不安。
  “您要去哪儿?马上要用餐了。”琉璃子希望能阻止父亲。
  “没事,只是突然很担心木下寄放的挂轴,我送回去给他。他一定不知道是昂贵的东西,才会放在这里。”父亲的言语有些闪烁。
  “他说过您给他一封信就会来取,不用劳您亲送吧!”琉璃子对父亲的行为感到不安。
  “不,我亲自去一趟。尤其这个家或许会被查封,寄放在这里太麻烦了。”父亲的声音很低沉,像在为自己辩解。不过说的也不没道理。
  看着父亲拿着画坐上车离去的背影,琉璃子心中的不安到达了极点。
  6
  被诅咒的六月三十日终于来了。是一个梅雨季罕见的晴朗日子。阳光灿烂的庭园里,一早就传来蝉鸣声。
  早起的琉璃子,心里的不安和晦暗,像泥泞般沉淀。昨天,父亲在十二点左右带着浓浓的酒气回来,这让她更为担心。戒酒以来,已有多年不曾喝酒,那么坚强的父亲,却也因恼人的压迫,自暴自弃,这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先前来访的鹰钩鼻男人,今天好像也会出现在玄关,这让琉璃子坐立不安。她想像着男人要求父亲还债,被父亲拒绝后,对方以言语羞辱父亲,以致父亲忍无可忍而发生争斗,最后父亲取出私藏的武土刀……琉璃子陷入了烦恼的深渊。但上午却什么事也没发生。曾有人来访,急忙向前一看,只是个来卖药的残兵。等到了下午,好像也没什么动静。
  早餐时,父亲的表情显出忧愁,却不发一语。他的脸色比昨天苍白,眼神更为狂气,还带着不舒服的感觉。琉璃子尽量避开眼神与他相对。中饭时,他们也没有交谈,谁都不愿意触发这个被诅咒的日子。
  但当长长的初夏的太阳已渐落幕,夕阳余晖把远处可见的山王台的青叶照得通红时,那个男人出现了。那样不安的一天,以为将无事度过的时候,琉璃子像被摆了一道。
  毕竟恶魔不会松手。他要看着他的牺牲品受到相当的折磨,让他们一整天在不安中期待,以为可以逃过一劫而放心时,恶魔的使者就悄悄出现了。
  “来迟了,真抱歉!不过我想晚一点会比较方便,不知令尊在家吗?”
  琉璃子迎上来时,男人的轻薄笑声令人厌恶,惟说话依然异常慎重。
  该来的还是会来。琉璃子看见男人的脸那一瞬,憎恶和不悦一股脑儿全挤进她的胸口。
  “父亲,庄田的人来了。”她的声音颤抖着。
  “请他到客厅吧!”说着,父亲很自然的打开了手边的书,淡紫色的百元大钞——大约有一寸那么厚——二、三叠夹在那里。
  琉璃子不觉“啊!”的叫了一声。
  7
  发现父亲的书本里夹着纸币,琉璃子不只惊讶,更应该高兴才对。但实际上,在那瞬间她却充满着巨大的不安。琉璃子以恐惧的眼神安静的注视着父亲取出纸钞。
  父亲来到客厅时,鹰钩鼻的男人像见到什么尊贵的人般,陪着微笑。
  “您是男爵吧!我是庄田的下人,叫做矢野。我的主人有点缺现金,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请您依约付钱。真是非常抱歉!”父亲没有任何回应。
  “把证书拿出来吧!”父亲的话像匕首般锐利。
  “是!是!”对方慌慌张张的从皮包里取出三张证书。
  父亲仔细的看过一遍,把抓在手里的纸钞递到对方的面前。男人小心翼翼,数着一张张的纸钞。
  “你回去告诉庄田,你最好记清楚每一句话。我唐泽的确贫穷,田宅也都拿去抵当了,但我不会为了钱低头或折腰,就算用日本所有的财力来逼迫我,脸也只会撇向旁边,永远不会向下点的。回去告诉他,五万十万,随时我都会准备好如期偿还。”父亲好像在对猫狗使唤般说着。而男人像完成了厌恶的任务般,如何被怒骂,也都尽管陪笑。
  “是!是!我回去会向我的主人报告。从我的嘴里来说.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时下拥有财富却没有人品的人,实在比比皆是,我的主人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偶尔也会做出一些卑下的事来,阁下的愤怒实在有道理,我一定会催促我的主人反省一下,今天我就此告辞了。”
  好像乌贼因为畏惧敌人,在逃走前吐了一摊墨汁般,男人胡乱的说完后,就落荒而逃。
  父亲对恶魔的出击,还以漂亮的一拳,到下一次的期限还有半年。到时父亲的好友多本男爵也回来了,想到这里,琉璃子才算松了一口气。
  “琉璃子,害你担忧了。现在已经没事了。”客人走后,父亲轻拍琉璃子的肩膀说。
  圣女犹滴
  1
  一家度过了危机的六月,七月来临了。父亲的小文卷箱里奇迹般出现三万多元,但带给琉璃子新的不安并未消失。
  七月过了一半,庭院前铺设的白沙上,琉璃子最爱的松叶牡丹开始开花了。大红、白,琥珀黄等各种颜色的花朵,招展着少女般优雅的姿态,点缀了荒芜的夏季庭园。
  一想到就毛骨悚然的庄田的脸庞,也不再那么频繁的出现了。而鹰钩鼻的男人,也早已被她遗忘。她相信这只是一场恶梦,终究会过去的。
  但这只是琉璃子的假想,其实恶魔早已释放出最后的毒爪。 七月底,警视总监的T氏突然来电,说有急事要见父亲。父亲和T氏只有在公开场合见过几次面,全无私交。特别是政府当局一向是以白眼在看父亲的。
  “会是什么事呢?”父亲有些疑惑,光是警视总监这个名字,就够让琉璃子不安了。
  父亲好像胸有成竹,很轻松的出门。而脑筋纷乱的琉璃子送走父亲的背影后,一时仍无法安静下来。
  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父亲就回来了。琉璃子这才放心的赶快迎向玄关。
  但看见父亲的表情那一刻,她立刻明白父亲遇上了严重的事。他的脸像土一样晦暗而无血色,只有眼睛和平常一样闪着光芒,但这光芒却如狂人般,炯炯然而令人害怕。
  “您回来了!”琉璃子轻轻的说着,而父亲看见她时的眼神却转为羞愧,安静地走上了二楼。看见父亲狼狈而愤怒的模样,琉璃子无法释怀。她想安慰父亲且问个究竟,因此悄悄地尾随着父亲。但父亲进了房间,却回头对琉璃子说:
  “琉璃,让父亲一个人安静一下吧!”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哀求。
  她这时突然看见,父亲的双眼里涌出了再也忍耐不住的泪水。
  父亲的眼泪,在她十八年岁月中,惟一有过的一次是母样临终前,守在床边的父亲,对母亲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
  琉璃子依照父亲的吩咐,回到自己的房间。但一个人的不安,让她几乎崩溃。
  晚餐备妥时,父亲只回了“不吃!”,之后从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听不见父亲房里有任何动静。
  十点回到寝室是向来的惯例。琉璃子也照常在这一刻来到父亲房间,轻轻推开门说;
  “已经十点了,您该休息了。”安静的父亲,依然环着手,头也没回的回答:“我等一下,你先睡吧!”
  琉璃子边忧虑边走下楼时,胸口的郁闷让她无法继续前进。她偷偷的折返,在没灯的走廊上靠着墙壁站在那里。父亲不回卧室,她也不打算离开这里。
  2
  经过了二十、三十分钟,父亲全无回卧室的迹象。而房间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琉璃子屏气凝神的一直站在微暗的走廊下,经过一个小时,她既不觉得疲倦也无睡意,可见她的神经已到异常的紧绷,此时庭院里的虫鸣声格外显得刺耳。
  楼下传来十二点的钟响,父亲还是没有动静。
  随着夜渐渐深沉,琉璃子的心也更为不安。她已经无法在等待下去,就算强迫或硬拉,她都要让父亲回卧室休息。她下定决心,伸手去开门时,向来轻转就应声旋转的门把,却发出喀嚓声,动也不动。
  “反锁了!”瞬间,琉璃子像挨了一记铁锤般,恶寒像水一样泼洒她的全身。
  “父亲!”她近乎悲鸣般的大喊,同时感觉此时父亲正从椅了上站起来,好像在做什么。
  “父亲,开门啊!父亲!”她不断的喊着,但父亲依然没有回答。一种恐惧的不安,溢满了她的心里,她用力的推门,柔弱的双手似乎会折断般猛力的拍打。
  “父亲!父亲!请开门啊!”她的声音狂乱,像拼了命一般。
  “父亲!您为什么上锁?您在做什么啊?快开门!快开门啊!”
  但父亲依然没有回应。这令琉璃子的不安变成晕眩和惊恐。她突然想到窗户,就快速的走向阳台。但面对阳台的窗户上有相当坚固的铁窗。她疯狂似的再奔回门前,用她的身体去撞门,但门却无动于衷的屹立在那里。
  她几乎要把喉咙叫出血了。
  “父亲!您为什么不开门?您要做什么,您忍心丢下我吗?您如果有个万一,我也活不下去了。父亲,不管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商量啊!我是您惟一的女儿啊!快开门!您先开门吧!万一有什么我会恨您一辈子的。”
  她疯狂的推、敲、拍打、撞击,最后疲倦的把脸贴在门上哭泣。
  3
  已经哭得濒临崩溃的琉璃子,再一次振奋自己,将纤细的身体所存的最后力量,全部灌注到双手上,像要击碎对方似的猛力敲打坚固的铁门,再用身体去推撞,这时好像奇迹般的,一动也不动的门轻轻的开了,她的身体也在这一瞬间差点跌倒,这时父亲老迈但却有力的双臂,强力的支撑了她的身体。
  “父亲!”叫声从她的双唇泄出的同时,她倒进父亲的怀里,不断颤抖着。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父亲老泪纵横,而桌上还放着几封像遗书的东西。
  “琉璃,原谅我吧!父亲是一个连死都下不了决心的胆小鬼。听见你的声音,我的决心全都崩溃了。一想到将让你痛恨我,我连死都做不到啊!”
  父亲看琉璃子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后,像自言自语般的说了起来。
  “您在胡说什么啊?什么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您这样子呢?”
  “太羞愧了,你别问啊!我甚至羞于面对你啊!我竟然中了他们的计,那些卑鄙小人所设下的陷阱,我却轻易的掉进去,太羞愧了,太羞愧了!”
  父亲连坐下来都撑不住般,悔恨异常,而握拳的双手也颤抖着。
  “他们是指庄田吗?他又做了什么了?”琉璃子也显出愤怒的眼神,追问着父亲。
  “现在回想起来,根本是可以轻易察觉的陷阱,只是一想到连木下都出卖我,我就恨得连胸口都快爆了。”好像木下就在跟前,他眼中的愤怒让声音也开始颤抖了。
  “咦?是那个木下吗?”琉璃子有些茫然。
  “钱让人心腐败啊!连那些我照顾了十多年的人,都可以因为钱出卖我。为了钱,背弃十多年的旧识,成为敌人的走狗。一想到这里,我真的站坐都不是。”
  “木下他到底做了什么?”
  琉璃子也受到父亲的情绪所感染,樱花色充血的美丽脸庞,显得极度紧张。
  “他拿来的挂轴,你知道是什么吗?那是个陷阱啊!你知道那是谁的东西吗?他说是朋友的,你知道是什么朋友吗?”父亲的眼睛发红,盯着琉璃子。“不是什么朋友,就是庄田的。他竟然把庄田的东西带到我这里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再说,那天父亲不是已经拿去还他了?”
  琉璃子看见父亲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他像崩溃了一般,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
  “琉璃,原谅我吧!设陷阱的人很卑鄙,但掉入陷阱的人也一样卑鄙啊!”
  说着,父亲低下头避开琉璃子的视线。
  4
  一时间,紧绷的气氛旋绕在父女之间,但最后父亲还是忍不住低头说话了。
  “琉璃,我还是跟你说吧!我……轻率的掉进他的陷阱了。木下这家伙竟然变成他的走狗,是我做梦都想不到。这是件很丢脸的事,那天他拿那幅挂轴来,我就像中了魔一样。他说放一、两个月都无所谓,我不通知,他不会来取。我想这挂轴可以用来解决我们一时的困境,于是我拿出去典当,的确借到了钱,但这是陷阱中的饵啊!他知道我被钱逼到绝境,买通我的旧识,设下陷阱来害我。而我却毫未察觉的中了他的计。他们虽然卑鄙.但中计的我更是可悲!三十年来的廉洁全毁于一旦啊!”
  父亲痛苦的把身体缩在椅子里。而琉璃子听完这番话后,身体就像被丢人烈火中一般,因愤怒而剧烈燃烧。
  “然后又怎么了?”她全身颤抖,问道。
  “那挂轴是庄田的,他们要提出告诉。”父亲难过的吐出这些话,苍白的脸部痉挛着。
  “会被判罪吗?”琉璃子的眼睛充满血丝。
  “当然!把别人寄放的东西拿去典当,这是行不通的。”
  “但这种事也稀松平常啊!”
  “话虽如此,我也这么认为,但对方一开始就有预谋,引我入瓮,然后再对付我!”
  “简直不是人!他到底要如何折磨我们才甘心!真是太过分了!”琉璃子对庄田的愤怒已到达沸点。
  “我明白你的心情,要是以前我也不会这样就算了。”父亲的脸色更加惨淡,
  “唉!如果我是男人……太遗憾了!”说着,琉璃子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不知从哪儿传来敲打声,在安静的都市夏夜、划破沉寂,连远处的电车声都被掩没了。
  5
  “诉讼的事怎么了?起诉了吗?”琉璃子抬起泛着泪光的脸,充满忧虑:
  “今天警察局长以个人的身份要求见我,就为了这件事。局长说只为这一点事而葬送我的社会地位,是件太遗憾的事,他要求对方撤销告诉,对方说如果我肯亲自去向他道歉,他就答应。不知对方对我有何企图,不过还是趁早向他道歉,把事情解决。虽然我不服气,但跟我的名誉及社会地位岂能相提并论?所以,我下决心向他谢罪,只要对方撤销告诉,警察局也同意不起诉。”父亲说到这儿声调突然变激动起来:“琉璃子你想想,对那样卑鄙的人,别说谢罪,光对他点头我都觉得可耻、所以我宁愿选择死啊!不谢罪,只有被起诉,一旦起诉罪名就是寡廉鲜耻,不只要归还爵位,我的社会地位也完了。我是贵族院第一有骨气的唐泽,怎能因为此事而受世人耻笑,那是比死还严重的耻辱啊!不管我选择哪条路,这都比死还可耻。琉璃子,你是否体谅我死的决心?”
  对于父亲痛苦的告白,琉璃子如同一座石像般默默聆听。而刚才像火般沸腾的血液,此刻冷若寒冰。
  “我死了的话。他们也无从迫害,我也不必留下污名!总之,我要用我的血来向恶魔买回我的社会地位。我不是没考虑到你,但一想到这项罪名,和小偷没有两样,我真的无法忍受啊!”唐泽爵士无力的坐进椅子。
  “你在门外的叫声,让我手中的刀无法下手,舍不得啊!我第一次体会到身为父亲对子女的爱,远超过名誉和政治野心。即使失去了所有的社会地位,我也要为你活下去,被套上污名,我也要以你父亲的身份继续活下去。我到今天才知道,为名誉和野心而活,其实远不如为自己的子女而活啊!我真后悔赶走你哥哥光一,我因自己的野心强迫儿子牺牲的事后悔。琉璃子!你不要遗弃我这个罪人。请你一直留在我身边吧!”
  6
  “只因为他有钱,就可以让您这样受害受苦?连国家的法律都偏袒这种恶人,真是这样吗?”琉璃子一改平日的温柔,愤怒的情绪令她判若两人。
  “琉璃子,尽管恶人再卑鄙,如果父亲不触及法律,也不会有今天下场。”父亲安慰她。
  “我可不这么想!”她打断父亲的话。“庄田耍这种迂回伎俩,鲜少人能够逃出他的陷阱。收买父亲最信任的人来陷害父亲,真是连恶魔都不齿的卑鄙手段啊!如果真有公正的法律,就应该严惩庄田这种坏人。如果法律反而沦为庄田这种恶人的工具,这种法律是令人诅咒的。”
  她恨得眼角都要崩裂,美丽的脸庞充满了杀气。唐泽被她的激昂所震撼,默然不语。
  “父亲,千万别因为被那种男人起诉,觉得痛苦而难以入眠,至少要奋力一搏,让他的恶意得到惩罚,如果我是男人!……如果我真是个男人!……”琉璃子近乎疯狂的叫喊。
  “琉璃子,法律这种东西,只是规范人的行为模式,庄田做出恶魔般卑鄙的事,只要不触及法律,他一样可以大摇大摆。但是,我因贪图一时方便,典当了朋友的东西,这虽不是稀奇的事,但我的行为却触及法律,而法律所要处罚的,不是庄田可怕的心,是我违规的行为!”
  “如果法律无法为真正的正义而存在,那么,我不仰赖法律,我要用自己的力量来惩罚庄田,让他知道我的力量。”
  琉璃子凝视着父亲的脸,果断地说:
  “我要恳求您,今后请您放手让我来处理吧!”琉璃子的脸上闪烁着钢铁般坚定的决心。
  “父亲!我想变成犹滴。”
  唐泽无法理解女儿的心,只是茫然的望着她。
  7
  “变成犹滴是什么意思?”唐泽从激情中慢慢稳定下来。
  “意思就是说,我要采取主动,成为庄田胜平的妻子。”琉璃子的语气像铁一样坚硬,像冰一样冷。
  “傻瓜!”父亲充满慈爱的斥责。“别想这种傻事,为了救父亲而出卖女儿,这岂不是封建的道德?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想出这么傻的事?为了拯救父亲,把你交给那像猪一样的男人?太污秽了!你以为我会这样做吗?我从来没想过用你一根寒毛来换取我的地位或名誉,这实在太不像你的作风了。”父亲除了激动,也乘机责备琉璃子,但她不改初衷。
  “父亲,您别想错了。我不是消极的想代替您做什么,我也不是要避开法律的网,而是要代替法律,来惩治那以法律为工具迫害善良的恶魔。不单是因我们所承受的迫害而报复,是为了这个社会、为了全人类,处置这个法律无法惩罚的恶魔。”
  说她是现代烈女一点也不为过,她是那么美丽而勇敢。
  “姑鼠不论你的动机,和那个男人结婚怎能叫惩罚他呢?又怎能为我们所受的迫害讨回公道呢?”
  “结婚只是手段,对他的惩罚和复仇是接下来的工作。”她说得愤愤然,像爆裂的火花。
  “从前犹太的贝鲁列城,曾被敌人的猛将福罗非尼斯所包围,他是个比狮子还凶猛的人,贝鲁列城危在旦夕,眼看就要遭受残虐,城中的第一美女带领着一名侍女,罗衣轻缠.来到如虎口般的敌军阵营,被少女美色所惑的敌将,在她深闺中被刺杀。美丽的少女牺牲了自己的贞操,却解救了几万同胞的性命,这少女的名字就叫犹滴。”(注:犹滴是旧约圣经中记载的一名女英雄。)
  8
  琉璃子的心,被勇猛而浪漫的火焰所包围。美丽的少女用纤细的手,刺杀由母狮子养大的野蛮猛将,那英勇丽美丽的模样,深植琉璃子的心。这比伪装成少女模样,打倒敌人的日本武尊来得勇武,因为她是个女儿身。她牺牲了比性命还重要的贞操,更让人感到无限悲壮。
  “我要像犹滴那样战斗。”
  二千多年前的犹太少女的灵魂,仿佛在大正日本复活一般。琉璃子的心如火焰般狂烧:
  但父亲是冷静的,他要制止过于狂热的女儿,平静的说道:“你的热情令我担心,女人的贞操是最重要的,怎么可以轻率的牺牲,为了数万人的性命,为了大事而牺牲重要的贞操,确是伟大的行为。但是,为了惩罚那种禽兽不如的卑鄙东西,来牺牲你,那简直就是拿黄金去换粪土,太愚蠢了!”
  “是吗?父亲!”琉璃子马上抗议道。“他的确像您说的,是一个不足取的人。但现在的社会,不管人格如何低劣,只要有钱,就可以强如帝王。尽管父亲视他为'如禽兽不如的卑鄙东西',但这一个卑鄙的东西,却因为钱的力量而能够迫害像父亲您这样的人。我非战不可的对象,不只是庄田胜平这个人,而是容许这种人胡作非为的现代社会组织;只要有钱,就能为所欲为的不正当的社会全体。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的思想和观念,我要打破它!”
  琉璃子忘记了女性的娇羞,因过度的激动而嘶喊着。“父亲,犹滴牺牲了贞操,因为对方是勇猛无比的福罗非尼斯,如果不舍弃操守,恐怕无法成功。而我,以他的妻子之名,我有自信可以惩罚他。您姑且当作没我这个女儿,让我到庄田那边三个月或半年,我不会用刀来刺杀他,但我要让他从精神上灭亡。”
  对方卑鄙地苦苦相逼,让她到达了忍耐的极限,她非取出反抗的利刃不可,此刻,她像复仇女神般美丽而凄怆。
  “琉璃,你今晚怎么了?让父亲慢慢想,你也再想想,不应该在这种时候……”
  “父亲!”琉璃子完全不屈服。“以毒攻毒,以牙还牙。我相信我有力量,除掉这种男人。父亲,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因为一时的激情而随便说气话,我仔细盘算过了.”
  琉璃子的激动一点也没减退。父亲只是默然无语。父女的对谈不觉过了好几个小时,短暂的夏夜已露出了曙光,
  美奈子
  1
  “哈哈哈!唐泽那家伙,面子丢尽了吧!哈哈哈!”
  庄田坐在藤制扶手椅中,捧腹大笑。
  “不过您也不该这样啊!他是个好人,您这样逼他不太好吧!您叫我送去,所以我送去,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我以前受唐泽很多照顾的啊!”木下仿佛受到良心的苛责,十分痛苦。
  “好了,我都知道,我也不是对他有什么仇恨,只是有点不甘心,但我的个性是一不做二不休,其实我根本无意为难他,也不是为了贪图他女儿的美色,哈哈哈!你可别误会才好。”
  庄田涨红着脸,好像投机成功的人,得意的大笑。
  “如何?我说对了吧!你不是说很肯定唐泽是个高洁的人,绝不会做这种事吗!如何?人啊!被钱逼急了,什么都会做的。不为金钱所保护的人格,根本不存在。廉洁这种东西,是在经济有保障下形成的,贫穷人谈什么廉洁,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哈哈哈!”
  仿佛这世界已尽在他的掌握之中,胜平开怀大笑。
  “所以我才很担心啊!我担心唐泽是不是会自杀,我想他一定会这样做的。”木下非常有自信的说着,同时,忧愁也锁在他的眉头。
  “嗯!自杀吗'”庄田也有点心虚,皱了皱眉,但随即又傲慢的笑了。
  “哈哈哈!放心好了,人不会这么轻易就死的,你看着吧!他现在一定哭得很凄惨。只要他来我这里哭诉一下,我就会放他-马。我本来就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开个玩笑罢了!”
  “万一他真要把女儿给您呢?”
  “这点我也考虑过,再怎么说,相差二十五、六岁。社会是很啰嗦的,到时会'暴发户!暴发户!'乱喊,选择这么不相称的婚姻,恐怕我会受到许多责难和攻击。所以我不打算娶她,我要我儿子娶她。至少在年纪上他们是相称的,这点我也对他说明过。”
  “令郎的新娘?”
  木下吃惊的重复他的话。庄田的儿子叫胜彦,已经二十二、三了,却是个像孩子一样的智障儿,等于是个白痴。除了年纪相称,他实在没有和琉璃子相配的地方。为钱出卖朋友的木下,甚至感觉到庄田手段的残酷和恐怖。
  “我一点都没必要去娶这样的孩子,只要用金钱的力量来左右这女孩就可以了。我要她知道金钱的力量有多大……对了,还有一个人也要让他知道……”庄田全然目中无人一般倨傲。这时,庄田背后的门被用力的敲打着。
  “电报!电报!”有人在外面大声叫。
  门似乎快被敲破了。刚才还傲视一切的庄田,突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苦笑。
  “喂!胜彦!喂!别吵,有客人在啊!喂!胜彦!”
  碍于客人在,不敢高声制正他,但低声的说他显然都没听见。
  “电报!电报!”门再度被强大的力量乱敲打。
  “啊!哥哥!你在做什么啊?来!快过来这边。”有一个女性的声音温柔的制止他。
  “电报!有电报!真的电报喔!美奈!”男子抗议说。
  “啊!不是电报,是客人的名片!那快去通报呀!”
  接着门悄悄的打开,出现了一位年约十六、七的少女。皮肤略黑,眼睛雪亮,相当可爱。她似乎为哥哥的举止感到羞耻,胀红了脸。
  “父亲,有访客。”她先招呼过客人后,再把名片交给父亲,态度温文婉约。父亲傲慢,哥哥愚痴,她却像狼群中的羊,美丽而轻柔。
  “木下先生,这是爱女。”庄田说着,脸上依稀看得见有些得意。但当他的眼光转向站在门边,鬼鬼祟祟朝里头窥视的长男时,他马上心虚地说;“美奈,快把哥哥带走,好让杉野先生通行。”
  他和蔼地吩咐女儿后,他立刻转向客人说:“如你所见的他是一个笨蛋。唐泽家那么聪明伶俐的女儿,愿意关照我们吗?哈哈哈!”
  等白痴的长男离去后,庄田立刻恢复了原来的得意和傲慢。这时,随后被引进的杉野子爵出现了。
  “啊!庄田先生。看来奖金我只好贪财了,对方已经举白旗了。哈哈哈!”
  “白旗?是吗?哈哈哈!”庄田像一个凯旋的将军,哄然大笑。
  “比想像中脆弱多了咧!”木下在一旁附和着。
  “是他的千金比想像中柔弱!一听父亲可能入狱,她着慌了。对这相依为命的父女来说,的确是一种威胁。一早就给我捎信,如果您肯取消告诉,并放弃对唐泽家的债权,她就愿嫁到庄田家来。”
  “原来如此!嗯!”庄田像闻到血腥味的食人鬼般,脸上浮现满意的微笑并点点头。
  “她另外还有要求,庄田先生,你应该高兴,也应该把要给我的奖金加倍。她说一样嫁到庄田家,她宁愿嫁给父亲,她希望以实业家妻子的身份,在社会界活跃。您看看她的信!”说着,杉野子爵从口袋里取出琉璃子的信。那好像是一封敌人寄来的投降书。
  2
  宛如凯旋的将军,在检阅自己的战利品般,庄田从杉野手中接过琉璃子的信,志满意得全写在他脸上,在残秽的微笑中,他的脸渐渐泛红。
  “嗯!原来如此!”他一字一句的念完后,兴奋的抱着肚子大笑。“哈哈哈!看来很要强,毕竟还是女流。哈哈哈!我根本没梦想过要娶她为妻。这下我突然年轻了许多!哈哈哈!杉野,那就麻烦你了。那些借据就当作是送给小姐的礼物,不过要在婚礼当天才送,聘礼就少点,给两万吧!对了,还有你的谢礼!”征服了女王般高贵的处女,他的喜欢到达了顶点。他立刻按铃叫来女佣。
  “告诉小姐,我的手提金库里有支票,请她拿来。”
  将良心卖给恶魔的木下和杉野,想像着他们良心的代价将变成支票上的什么数字,而贪婪的静候美奈子的出现。
  “以一个年仅十八的姑娘来说,文笔相当不错呀!”庄田的魂似乎被琉璃子的信夺走了。
  然而被琉璃子的信夺魂的人却不只是庄田胜平一人。琉璃子在给杉野子爵写信时,也同时给了他的儿子杉野直也一封信。给杉野子爵的信是用冰冷的微笑和坚硬如铁的心写的。而给直也的信,却是用热泪和坚硬如铁的心写的。
  当庄田读完信而到达喜悦的巅峰时,直也也因为信而坠落了谷底。
  为了让父亲脱离恐怖的耻辱,为了拯救唐泽家,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恶用法律迫害善良的恶魔,只有这种方法可以惩治他。请你笑我的矫情行为吧!笑我是在演戏吧!对抗万能的金钱已别无他法了……虚名的妻子,是的,我会尽一切的手段,不让那恶魔玷辱了我的贞节。听说在北海道常能见到牡牛和熊的争斗,我对庄田大概就是这种争斗吧!牡牛趁还没被熊的前脚绊住的时候,先用钢硬的角来刺穿敌人的腹,那么牡牛就赢了。我也希望自己能在未被玷污之前打倒那个男人。
  我不是为了爱而结婚,是为了恨而结婚。而接下来的生活将是无止尽的争斗……
  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我对自己有自信。我有自信不必等半年,一定能在精神上杀死那个男人。直也啊!请为我祈祷吧
  我相信我会赢。但这是指实质的胜利。在形式上,我可能等于被庄田用钱买来的女奴。尽管我保住了自己的贞节,打倒了庄田,但在社会上我依然是庄田的妻。有谁会相信我的身心都是处女呢?我只希望能得到你的信赖,但我却没有任何权利要求你。
  有句话叫男性化,我现在就是这样。我舍弃了女生的恶情,舍弃了温柔和贤淑,只为了复仇和惩治,变成了疯狂的怪物。回头一看,我不得自责肤浅。但对付恶魔只有变成恶魔的化身!
  深爱你而被你所爱的无垢少女,因残酷命运的恶作剧,舍弃了女性应有的一切,将她奉献给复仇的女神。爱和恋、贤淑和婉约、这黑发和白肤……
  接下来要说的是我最感厌恶的,为庄田喉舌而来的是您的父亲,因此对于婚事的承诺,在形式上非假令尊之手不可。在写给你这封不愉快且恐怖的书信后,我不得不写一封更不愉快且恐怖的书信给令尊
  我的心非常灰暗。但我一定会坚强起来。恶魔!让我的心变得更荒废吧!把我最后的温柔和廉耻全部夺走吧!
  一句句尖锐如匕首的言语,像铁锤般敲击着直也。
  起初,他痛恨舍弃自己要嫁给庄田的琉璃子。内心充满忌妒。但随后他理解了,因为自己辱骂庄田,导致唐泽家遭此迫害。他要从自己的手中夺走琉璃子,因自己讽刺他而遭受恐怖的报复。
  然而,他真能眼睁睁看着琉璃子为复仇而下嫁吗?柔弱的女子,冒着贞操的危险而战斗时,应该负责任的自己,岂能坐视不管吗?对直也而言,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自己的爱人与像猪一般令人厌恶的庄田成为夫妻。尽管琉璃子坚称能守住贞节,但一旦结婚,她怎能敌过野兽般强壮的庄田,再坚强的意志,也抵不过钢铁的臂膀。尽管琉璃子的心像火般炽热,像石头般坚强,但那脆弱的身体岂能禁得住庄田的蹂躏。想到这里。直也的心就感觉到无比的焦虑与苦闷。再加上自己的父亲竟是这恶魔的使者,他的愤怒与受辱更达到极点。
  他紧握着琉璃子的信奔向父亲的房间,却不见父亲的身影。只见女佣在整理垫子。
  “我父亲呢?”他怒声责问。
  “他去庄田先生家。”
  3
  美奈子拿来支票后,庄田立刻从小桌子上取来金莳绘的砚墨,一边不熟练的磨墨,一边用左手在支票上写着。
  “哈哈哈!也要给你礼金啊!”他边大笑,边在第一张支票上写下两万元。字又粗又丑,像小学四、五年级生写的字。这是给唐泽家的订金。
  接下来的一张,木下和杉野都睁大了眼睛,闪着枭般的眼神,庄田很自然的写了一万元,下一张也是相同的金额。
  “怎么样?不会嫌太少吧!哈哈哈!”庄田笑得肩膀前后摇晃。
  像等候喂食的狗般,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要伸手去取时,庄田身后的门,被轻敲了几下后,打开了。
  “老爷!有位叫杉野的先生来找您。”佣人说。
  “杉野?”庄田歪着头说道:“杉野不就在这里吗,”
  “不!是年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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