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很有礼貌的再度鞠躬,然后像栗鼠一般朝玄关尽头的二楼阶梯一窜而上。
信一郎目送少年的背影。心想骰子已经丢出去了,他凝神听着消失在二楼的脚步声。
钢琴声停止了,信一郎顿时感觉到心中骚动不安。他屏气等待琴声再起,但响起的却是少年的脚步声。脸上露出可爱微笑的少年,咚咚的从二楼飞奔下来。
“夫人说,您有什么贵事?”
这么说,信一郎知道自己已经得到机会了。
“有关今天举行丧礼的青木淳先生的事,我想见夫人一面……”说完,只见少年又飞也似的跑上二楼,但他不像刚才那么快的跑回来。他感受到夫人犹豫该不该见他的情绪。大概过了五分钟,少年终于从二楼下来了。
“没有邀请函,夫人是不见人的。但因为信任您的为人,所以答应见您。请跟我来!”少年引领着信一郎。上了楼就是会客室,会客室左边的墙壁上挂着哥雅的“舞者”,笔触相当精致。
女王蜘蛛
1
信一郎被带到一个面对绿叶庭院的宽广而明亮的房间。铺着花朵图案的蓝色绒毯上,摆着桃花心木的桌子,旁边围绕着五六张手扶椅,椅子上是水蓝色的垫子。而靠墙壁横放着一张安乐椅中的垫子也是水蓝色,窗帘也是水蓝色。和四周墙壁上拉开的纯白的帘布相对应,夏天清新的气氛充满整个房间里。信一郎被带引坐在椅子上,他环视着房里舒适的装饰。有三面墙上都各挂着新的油画。左手边的墙上挂的是,去年二科展览会上引起相当争议的,新时代洋画画家所画的出浴少女的裸体画。这家女主人,把裸体画挂在会客室,可见她多么不受世俗束缚。画中的少女一丝不挂的站在冰冷的泉水中。其他桌子上摆放的烟灰缸、壁炉上面的时钟、随性插着草花的花瓶,都一再显示女主人纤细和敏锐的趣味。
停止的钢琴声没有再度响起,而弹琴的人也不见现身。少年端茶过来一会儿,依然没人出现。三分钟过了、五分钟过了、十分钟过了,信一郎的心愈来愈不安。他有点后悔,没有任何通知和介绍下唐突的来求见,是否太轻率了。
突然,他发现正面壁炉上的镜子里,映着自己的脸。当他无意识的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庞时,突然听见衣摆摩挲的声音传来,背后的门悄声的打开了。信一郎急忙站起来,而正面的镜子里早已映现了白皙美丽的脸庞,由镜子对信一郎嫣然一笑,并点头示意。
“让您久等了。刚从丧礼回来,我连衣服都还没换,所以迟来了。”
好像在对老友说话,好像也不把男人当男人看,很自然的语调,有一种亲密的感觉。信一郎对这出乎意料的亲切感到心慌。
“不!是我太冒昧……”他站起来回答。声音莫名的高昂,像个少年般红了脸。
深海色层次渐进的锦纱缩棉的和服、黑色和绿色飞燕模样的腰带缠住腰际的高挑身材,微屈而安静的坐在椅子上。
“真是一个盛大的丧礼。不过像青木淳先生那样意外身亡,真是令人不堪。好像一个突然被打断了的梦……”
对初见面的客人,她并不客套的打招呼,也没有任何忌讳就侃侃而谈。信一郎让夫人占了先机,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既没有可说的,也没有可回答的,只是有点不知所措。但夫人对他的踌躇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依然自由快活。
“青木淳先生的确才二十四岁吧!真的还好年轻啊!他和我一样,总是很在意报纸上的占星报道,哈哈哈!”
信一郎像被美丽的蜘蛛精所吐出来的丝缠绕了,陶醉在她说话时的肢体语言,一时茫然失措。
2
夫人嘴里悼念着青木的死,但华丽的模样和表情里,却看不见半点阴郁。仿佛只是一个认识的人死了,他的死的确让人觉得有点伤感,仅此而已。信一郎有点摸不着头绪。琉璃子这名字,既然是青木临终时所呼喊的,一定有某种特殊意义,和青木的关系匪浅才对,但夫人的样子和态度,都只表现出一个普通朋友的死,没什么大不了。这让信一郎怀疑,那是不是单纯只是青木死前的呓语,如果是,他不得不对自己只是凭空想像,就突然来访的轻举妄动,感到羞愧。他当初想好见到夫人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被挡在喉头。
“我今天完全弄错了时间。等我察觉时,已经过了三点,吓了一跳.赶紧搭车赶过去。这种场合迟到,真糟糕!”她虽这么说,却完全看不见懊恼的表情。
从态度上显然她的念头里从没思考过信一郎为何而来。信一郎也因此不知该如何表明自己的来意。最后他还是下定决心,慢吞吞的说:“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死去的青木先生的事……”说着,正视对方的脸。因为他想看清楚她对这件事的反应,但她的表情依然自在。
“是青木的什么事?”
仿佛谈的只是在国家剧院看过戏码的闲聊,她的态度异常平静。
“其实,该不该对您说,我自己也不敢确定,如果是我弄错了,请原谅。”
信一郎像出现在女王面前的骑士,猛献殷勤。她拿起放在桌上的中国制团扇,轻轻摇动。
“哈哈哈!不知道您要说什么,不过好像挺有趣的。您尽管说吧!如果弄错人了,就当是我多听的。”她边微笑边说。
她好像认真又像不认真的态度,让信一郎有被揶揄的感觉,有点慌张的说:
“其实,我不是青木先生的朋友。只是刚好共乘一辆车,在他临死时陪在他身边而已。”
“啊!原来是您啊!”这时她的脸上,的确有点紧张。不过一会儿,马上又隐藏起来,回到先前漠不关心的模样。
“是吗?真是不可思议的奇缘啊!”
她睁大漂亮的眼睛,努力装出没事的样子,但她的话语间,总让人觉得有什么。
“其实,在青木先生临终时,我听了他交代的遗言。”
信一郎看见夫人露出的一点讶异,全力追击。
“把遗言交代您了?”她高贵的脸庞上,显露隐藏不住的不安。
3
她一直像秋天的湖面般澄净的模样,当听见青木的遗言时,才有了丝微的波动。信一郎内心更相信自己的想像,未必完全是猜测。
“撞击的情况,就像报纸上的报道,从受伤到死亡,只有短短三十分钟。这时候,司机去找医生,四周无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陪着他。大约是断气前五分钟的时候,他突然交代右手腕上手表的事。”
信一郎说到这里,夫人的表情突然很紧张,她努力不让别人察觉。
“他告诉您手表怎么了?”她的话的确显得着急,白皙美丽的脸也顿时变红。
“他要我把手表还回去!一定要还回去!”信一郎也有几分激动。
“要还给哪一位呢?他告诉您要还给谁了吗?”
她更显得慌张了。变红的脸,这时抹上了一层冰冷的白雾。美丽的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凝视着信一郎,等候他的回答。信一郎试着躲开夫人锐利的视线。
“我不知道对方是谁。”
夫人脸上的紧张突然松缓了下来。曾一时失去的笑容,又轻悄地回到了嘴边。
“他没说要还哪一位?”夫人像放了心似的,又恢复了原本的沉着和优雅。
“其实我问了他好几次对方的名字,但可能是气息已经很薄弱了,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不过他在昏迷中呼唤了您的名字两次,所以我想或许您知道这件事,特地前来拜访。”
信一郎把自己的来意说清楚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他注视着夫人,想看她会怎么回答。
“哈哈哈!”首先,从那美丽的嘴唇泄出了快活的笑声。
“啊咧!真是一个好人,连这种时候都没把我给忘了。不过,我对手表的事不太清楚,如果您带着的话,可以让我看看吗?”
夫人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不安,先前澄净的美,也再度展现。信一郎只是遵照她的要求,从口袋里取出包在手帕里的手表。
“的确是女性的东西。只是镶镂的含意,对女性太过奇特了。”
“会不会是他妹妹的东西?”夫人很自然的说着,从信一郎手中接过手表。
信一郎有些推拒的说明。
“上面沾了一点血,我没有刻意擦掉它。撞击时,表链的扣环嵌进肉里去了。”
信一郎这么说的刹那,夫人美丽的眉深镇着。那拿着手表白如象牙的手,似乎有些微颤动。
4
她的脸转为苍白而紧张。只留下一点痕迹的血,看来相当威胁着夫人的心。
无言的抚弄着手表,大约过了一分钟,夫人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展开了愁眉,努力采取快活的模样。而这种快活,绝对是生硬而极不自然的。
“啊!我知道了,我突然想起来了。”夫人突然这么说。
“我看过这个手表,也知道是谁的,不过我没办法告诉您她的名字。是一位子爵的千金。不过我没想到青木先生和她交换过这样的东西,想必是他们之间的秘密。甚至青木先生在临终前,都还不想让家人知道,所以才会拜托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想,他一定是希望把这个定情的东西当作遗物还给对方吧!”
夫人清晰而流畅的说着,但总觉得那些说辞飘荡荡毫无着力点。只是信一郎并没有任何以怀疑夫人的证据。
“我也是这么想。我希望可以尽快还给那位小姐,您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夫人歪着头:“您不信任我吗?我想以同是女人的身份,由我来归还比较好。如果由男士交还给她,您想她会多么害羞啊!怎么样?”她仿佛在征求他的同意微笑着。那是一个相当美艳的微笑。信一郎没有推托的理由,总之,这个谜样的东西,轻易的可以还给原主,他比什么都高兴。
“那就劳驾您了。不过您可以告诉我对方的名字吗?我绝不是不信任您。”信一郎不太自在的说着。
“哈哈哈!看来您也是爱听别人秘密的人啊!”夫人马上回绝,不过说话间依然笑容可掬。“请同情那位突然失去了爱人的可怜女人,不要多说,把表交给我吧!我负责向在天之灵的青木先生保证。”
信一郎根本无话可说。但他怀疑真有这么一位子爵千金?不过可以确信的是,夫人的确认识手表的主人。所以夫人所说的子爵干金是真是假,就不重要了。
“那就麻烦您了。”除了这么说也别无他法。
“那我就代为保管。我会告诉对方您的名字。我想她一定会很感激您的。”
她说着,就从怀里取出白色手绢把沾了血的手表包了起来。
信一郎对这么轻易就处理了手表的事,有几分高兴,又有几分失落。少年端来红茶的同时,也成了谈话的尾声。
信一郎站起身被引往玄关的时候,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
“请留步,我有东西要给您。”
5
“一点小意思,请您收下。”
夫人手上拿的是一张像节目表的东西。信一郎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夫人所属的贵妇人团体所举办的慈善音乐会入场券和节目表。
“我想回谢您,这点小意思,只当作是友谊的一点表示。”
这样说着,夫人向信一郎抛了一个迷人的微笑。
“那我就收下了。”不是什么特别应该辞退的东西,所以信一郎就收进口袋里了。
“或许给您添麻烦了。不过还是希望您能光临,希望我们很快能再碰面。”
说着,夫人也随后走出玄关,目送信一郎离去。
搭上电车好一会儿,信一郎才从对夫人的沉醉中请醒过来。
信一郎用反省来冷却自己的心。他开始对夫人的态度感觉质疑,最初非常冷静的夫人,当听到遗言时,有一些紧张。凝视了手表一会儿后,又突然说她知道是谁的东西。可笑的是他竟然到现在才开始起疑,这一起疑,让他有任夫人轻易掠夺了重要遗物的感觉。这遗物,真会经由夫人的手交到原主的手里吗?这也令他不安。
青木最后交代的话,清楚的在信一郎的脑海里浮现。“把手表还回去!”他的话、语调都清楚的苏醒了。这样的叫声,如果说是要拜托人把遗物留给所爱的人,未免也太凄惨了。这种叫唤声里,有更尖锐刺骨的东西混杂在里面。“还回去!”也包含了“退回去!”。就算是面临死亡,既然是要把东西还给爱人,也无须如此悲壮。
这么一想,琉璃子夫人所说的子爵千金和青木的恋爱关系,仿佛烟雾般毫无可信之处。难道夫人只是用个借口,把手表占为己有吗?根本是她的东西,她却假装是别人的吗?
但对于这些怀疑,完全没有证据。如果为了证实而再见夫人一次,结果还不是会被夫人的美貌和泼辣的对话所慑服,无功而返。
信一郎就像被夫人所张的蜘蛛网网住的小生物,无计可施的被吞噬,正如那重要的手表被轻易掠夺一般。他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无比的懊恼。
这时他突然想起青木委托他把笔记丢到海里:
6
笔记放在信一郎的皮箱里。当时没来得及丢,想着该撕掉或烧掉,就这样一直放到现在。
如果现在把它拿出来看,实在是对不起死者。但是要知道手表的秘密——同时也为了解开琉璃子夫人的秘密,除了看笔记的内容,也无他法。既然他把重要的手表交给自己,为了知道手表的原主,看他的笔记,应该也可原谅吧!
回到家里,他惶恐的取出了笔记。仿佛要揭开秘密封印般的兴奋和恐惧,他战战兢兢的翻开了封面。但预期却不如他紧张的期待。最初的两三张都是白纸,接下来的五六张还是白纸。他觉得自己受骗而心慌意乱,快速的翻阅它,但每一页都是纯白的。他感到莫名的失望,但依然翻到最后。这时他总算看见了还飘着新墨汁香的青年笔记,这是倒着从后面写回来的笔记。
信一郎心中雀跃不已,贪婪的一行行读下去。显然那是在情绪相当激昂之下所写的,不只字迹潦草,甚至出现了相当多错字。
——她是蜘蛛。恐怖而美丽的蜘蛛。自己所献给她的爱和热情,却像陷入蜘蛛网中挣扎的蝴蝶,她对牺牲者的苦难,只是冷漠的观望。
今年二月,她给了我一只手表,说是爱的印记,从她白皙的手腕上,毫不犹豫地移到我的手腕上。她还说这是她独一无二的秘密珍宝,我深信她是纯真的女人,得到这样的礼物该多么喜悦。我竟然是围绕在她四周的众多男性中,惟一被她选上的一个胜利者 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只是自己很得意的把它带在手腕上。这就是掌握了她的爱的证明。
但我对她的迷恋和沉醉,却如此无情的任由她蹂躏践踏,真是充满讽刺残酷啊!
昨天和村上海军大尉一起到她家,等侯她归来。这时,我突然发现,大尉把军服袖子卷上来时,露出来的手表,竟和我的一样。我要求见识一下那只手表。当手表从大尉强壮的手腕上脱下来时,我是多么的惊愕。如果不是大尉在场,我一定会忍不住的大叫、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急忙问“这是在哪里买的?”
“喔!不是买的,是送的。”
大尉的态度沉着得令我憎恨,而且沉着之中还清楚的看见他的得意。
7
——-那只手表和我的一模一样。连镶镂的图案,钻石的大小都一点不差:这不是她绝无仅有的珍贵手表。我非常激动,恨不得把握在我手中的大尉的手表往庭院的石头上敲碎,但大尉似乎没有察觉我的情绪。
“如何?绝无仅有!从没见过吧?”那阳刚的脸庞上不断露出得意的微笑。我真想让大尉看看戴在我右手腕上和他一模一样的手表,彻底粉碎他傲然的得意。但是大尉有什么罪过呢?让我们这两个有头有脸的男人,演出这场讽刺又残酷的闹剧的,不都是她吗?我很想在她回来的时候,当面把手表丢还给她。
但是,面对她要指责时,自己反而感受到无法逃躲的羞辱。就像一个孩子,任她摆布,像奴隶般的卑微。一旦站在美丽的她的面前,自己却不由自主的缄默不语。尽管自己因愤怒和怨恨而不住的颤抖,却无法对她伤及毫发。我真希望拥有力量和勇气,能下定决心奋力刺入她那奢华的心脏。
但我却两者不具。没有刺伤她的勇气,所以决定忘了她而离开都市。但越想忘记,她的身影却纠缠更紧,烦扰不已、
笔记到这里中断了。大约空了半页,接着以比前面更加凌乱的字迹开始了。
我无法忘记她。思念就像蝮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打从心里憎恨她,但却片刻也忘不了她。一想到她在她自己的沙龙里,任众多的男人包围,而她也毫不吝惜的展现她那撩人的妩媚姿态,自己的心就如暗夜般漆黑一片。为了忘记她,只有使她的存在消失或让自己的存在消失,两者选一。
又中断了一会儿。
死给她看吧!让她知道玩弄纯真男性的感情,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对了!用自己真实的血,染红她虚伪的礼物,让她仅存的一点良心受到羞辱吧!
笔记到这里又结束了。信一郎在激昂的情绪中把它读完。这样看来,表面上青木的死是一场奇祸,但其实他的内心是渴望自杀的。青木为了寻觅死亡的场所,在箱根到伊豆之间徘徊。而他的奇祸也如他所期待的,用他纯真的鲜血染红了虚伪的礼物,然而这血迹真能羞辱她仅存的一点良心吗?“还回去!”所说的正是“退回去!”。而信一郎真的把它退还回去了吗?
她是不是琉璃子夫人,在读完笔记后依然无法明确判断。但那不是一只在祥和愉快的气氛中要归还的手表。却是非常明确的。手表中所包含的青木的恨,一定要透过手表非常清楚的传达给对方。对这样一只手表,如果糊里糊涂的交出去,他是永远也不会宽心的。信一郎突然觉得自己一定要负起责任,把手表从琉璃子夫人手中取回,交给笔记中的那个女人。
但她到底是谁?
盛 会
1
穿着红色围裙,打扮像侍女的艺妓们追逐着庄田胜平,他往庭院中央的丘陵上走去。喝了过量的香槟酒,让他的脚步有点摇晃凌乱。
丘陵上,几棵高大的八重樱灿烂的绽放着,似乎留住了即将逐渐逝去的春天的尾巴。从这里所看见的宽广庭园,都笼罩在晚春的阳光中。广大的庭园,有几座小山和绿草地。草皮随坡度缓缓延伸,来到很平稳的地方,出现美丽的涌泉。
小山的上面、山脚,甚至草坪上,泉水旁、显得阴暗的凉亭中,都看得见穿着礼服的绅士和穿着华丽服饰的夫人、小姐,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聊天。
让人心情鼓舞的笛声和鼓声,从枫林中传来。而栽植小松的地区就是他们布阵的地方。三越少年音乐队热闹的演奏,不绝于耳。打响的拍板,是市村座年轻演员开始手舞的暗号。仿佛被它吸引般,穿着华丽的夫人们,开始慢慢往那方向移动。
胜平看到这样的光景,听着这样的声音,得意与满足的微笑,就无法制止的爬满脸上。因自己的名,帝都的上流社会如此云集;因自己的名,大臣也来了,大银行的总裁、头头也都到了,侯爵、伯爵等贵族们也露脸了。来自各方的名士,全聚一堂。这一切都是因自己的名,因自己的社会地位而来。
这么想,他不由自主的回顾起这三年来降临在自己身上,梦一般华丽的幸运。
战争之前,他只是神户一个微不足道的商人。偶然一艘属他所有的汽船,成了他幸运的金母鸡,一艘一艘接连买入的船只,接连的生下黄金的鸡蛋,短短三年的时间,他已是拥有超过千万财富的人。
随着钱财的聚集,他也感觉到自己的世界不断在扩展。不久前,完全无视于自己存在,也从不主动打招呼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都聚集到自己的四周来了。一向非常难以接近的一流政治家、企业家,也不知何时开始变成和自己同桌用餐了。偶尔受他之邀,偶尔也邀他成为座上宾。此外,他的财力所能及的地方,还有很多。甚至在灯红酒绿的场所,他也知道自己的财力是万能的。他相信只要有钱,没有做不到的事。即使是现在这个庭园,屈指可数的名园,都是他投下将近五十万所买来的。而今天的园游会,更是他花了一个人约百元的巨额,为了新居落成而邀请各界名流前来共襄盛举。
传来的笛声、鼓声、奏乐声,喝啤酒的哄笑声,传到胜平的耳朵里,都成为对他财力的赞美声。“没错,金钱就是一切。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他内心兴奋的呐喊着。他平日的确信,现在更坚定不移。
在园内多处地方展开的余兴节目,似乎分散了与会的客人。胜平历站的宽广丘陵上,只见留下稀稀疏疏五六个人影。刚才还和胜平缠斗在一起的艺妓们,在舞蹈的拍子开始时,也都争相的跑过去了。
对胜平而言,四周无人反倒觉得轻松。他放松的让自己坐在白陶椅子上,此刻他最期待的莫过于安静片刻了,尤其是在心中充满得意的此刻。
他静静的透过绽开的八重樱的叶梢间,仰望清澄的淡蓝色天空。这时——
“这里很安静,你快上来啊!”年轻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侧服一看,是一位身材高大、穿着制服的年轻人,边往下看,似乎在叫唤着伙伴。
这年轻人应该是他今天邀请的客人中同来的家族。胜平不记得见过他。当然年轻人也想不到主人会一个人躲在这么寂静的地方,他继续呼唤着,边掏出手帕把身边白陶椅子上的灰尘拍干净。
突然,丘陵的半腰处传来了相当年轻的女子声音。
“真的好吵闹,我都快受不了。”
“园游会就是这么一回事,那个喧闹的啤酒摊,你觉得如何?光看就觉得令人窒息!”年轻人边望向丘陵下方,边回答。
对方没作答,只是往上面爬。被年轻人的话刺痛了心的胜平,凝视着爬上来的人。首先映人眼帘的是左右分开的浏海和绑着马尾的发型,接下来出现一张纤细白皙的脸。
2
女子的身影完全出现在丘陵上。年龄约十八九岁,高贵的气质和美丽,连在她头顶上绽开的八重樱都显得逊色。藤纳户色的和服,前襟部分五色丝绣出霞彩模样,十分鲜艳夺目。霞彩延及的裙摆,上面有散落的樱草花样。腰带是白底,以浮织的方式绣着唐织孔雀,还有一颗大而闪亮的珍珠扣在上面。
“累了吧!坐下来吧!”
她接受男伴的示意,坐在拍过灰尘的陶椅上,抬头看着身边站着的年轻人。
“我真不该来的。如果不是父亲一直说服我一起来的话……”
“我也是为了陪我妹妹才来的。这么混乱的场合,实在讨厌。还说这个庭园是都下的名园,我看一点都不怎么样啊!而且一点都看不见自然天真的色彩,格局又那么小,人工装饰也太多了吧!特别是那些凉亭的建筑方式,真的很讨厌。”
两位年轻人做梦也没想到这家的主人会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个地方,他们完全无视于胜平的存在,只顾继续谈话。
“一定以为只要大把花钱就没错了吧!”
女孩以实在不适合她的美的伶牙俐齿讽刺着。
'那还能怎么样呢?暴发户除了金钱之外,什么兴趣也没有吧!对所有的事都用金钱的价差来计算,以为只要花了钱就是好的。听说今天的园游会,就是一个人大约是五十或一百元的,你看看那种又俗又糟的品味!“年轻人好像要将腹中的积怒一吐为快。
从刚才就只在一旁聆听的胜平,胸口突然像燃起一把烈火,他恨不得马上起身,掐住这个说他坏话的年轻人的脖子,把他放逐到野外。这时他不禁想起他年轻时来到东京辛苦工作所留下来的声名,并且不自觉的摩搓着留在双手上的结实肌肉。不过,以他的身份,这个在三四分钟前还令他那么夸耀自满的社会地位,制止了他的愤怒。他按耐住自己不断激昂的情绪,仔细的倾听他们的谈话。
“关于有钱人,新闻上常常看得见讴歌他们奢华生活的报道,那简直是单调又平凡。一旦有了钱,就可以得到美人、可以买汽车、买豪宅、盖新房子、买连看都看不懂的古董,就是这些了吧!当中,还会有一些有心人攀附过来。但物质上不管花费多少钱,都还是有用尽的时候。他们用钱自由自在的买艺妓来玩弄,真不懂怎么不会腻呢?”
年轻人对富有这件事似乎非常痛恨,不断批判。
“腻?那就不知道了。像你这样感性的人,或许马上就腻了,像他们那种钝感的人,即使一直做相同的事,恐怕永远也不会腻吧!”女人的脸上泛着美丽却冰冷的微笑。
“你啊!说人坏话比我更胜一筹呢!哈哈哈!”
两个人相向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一直默默聆听他们对话的胜平,满脸因愤怒而变紫。
3
非常年轻有活力的一对少男少女,做梦也没想到他们的对话,给了在一旁的胜平怎么样的影响,只是毫不顾忌的畅谈着。
“不过,受人招待还说人家坏话,这不太好吧!”少女右手拿着象牙扇,边煽动着,边抬头望着男伴。
“不!尽管说吧!”年轻黝黑凛然的脸,眉头更加深锁。“第一贵族阶级的人们,对富有的态度也是令人鄙视的,平常讲什么门第、身份的蠢贵族,表现傲慢,对平民和村民轻蔑不已,只要一有钱,管他是平民或暴发户,就像哈巴狗一样接近谄媚,连家父也是其中一人,和那种人成了知己。不久前也还受他们之托,担任什么新会社的要员,大事夸张。我对他是嗤之以鼻。”
。喔!这回轮到您父亲来了!“少女嗤笑了一声。
“还是你父亲了不起。毫无可耻之处,永远清廉安贫。”年轻人用力踩着地上的落花。
“家父病了!”少女垂下眉。“年纪都一大把了,还是不肯姑息。”她的声音里带着凄凉。
“当然不肯姑息,那是男人伟大的工作啊!三十年来,一直以贵族院的战将和藩阀政府抗争不已。”少男安慰着少女。他把一个椅子从两三尺远移动过来,和少女并肩坐着。大概是晚春暖风的关系,花瓣开始散落了。
从刚才,胜平好几次想离去,但惧怕对方对自己的恶语而悄然逃走,这绝不是他傲慢的性格所能允许的。所以他压抑着即将爆裂的满怀愤怒,屏息听着少男的攻讦。
大约是十分钟以前,他还坚信今天与会者都是对他财力奉迎谄媚的。即使不赞美,也应该充满羡慕,再不然也该对自己所拥有的财力表示认同。以今天与会的首相及来自各方的高官,还有M公爵和他旗下的许多贵族、海陆将官们、银行大企业的要员、学者宗教团体、相扑力士和明星,至少应该是认同自己的财富的。但是,他连理都不想理会的年轻男女,不管他们是贵族与否,在今天的场合中,都不该在他的地盘上恶言批判他的生活,对他手中足以左右他们生命的财力,压根儿予以否定。对富有的生活,甚至他的人格都毫无保留的辱骂,这对方才情绪晴空万里、自傲于荣华富贵的胜平,像顿时掉落万丈深渊,心情极度晦暗而不愉快.他像受了伤的豹,带着凄厉的表情觊觎着他们的背影。他必须说点什么,否则不能甘心。他激动的情绪发出了愤怒的呻吟。
4
他们全然无视于盘踞在身后那只恐怖的豹,只是突然像有所忌讳似的,低声的开始交谈。
此刻他们再随便说句什么,都可能激怒胜平,采取和他们面对面的抗争,但他们突然安静下来,让胜平有点失望,不过他还是不甘心就这样离去,趁这段时间让他冷静下来仔细看看他们的长相。
刚才的批评让他怒火中烧,并没有心情仔细看清楚这对男女,现在他可以好好的打量他们一番。定神一看,越看越觉得男子有气概而俊美,女子则美丽而有女人味。特别是女子的美,洁净纯美,是胜平连做梦都没见过的。他暗自将她与自己用钱在亲桥或赤坂买来的名妓相比,格调简直相差太多,她们的美是造作的,像假的珍珠般,看第一眼还可以,再看第二眼就太多了。而这少女,好像是夜里的白露所孕育出束的自然花朵,生动而鲜美。像是在人迹无法到达的深海底下,自然孕育出的天然珍珠,发出灿烂的光辉。第一眼觉得美,第二眼还是美,越看越觉得她的美无法尽收眼底,
胜平以往所买过的女人,她们的美在这少女之前都成了赝品。用钱能买到的,说穿了都是假的。少女的美着实让胜平以往的夸耀受到相当的挫折、不仅如此,胜平也立刻察觉这两人的情侣关系、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相互投射的眼神里充满了爱情。在燃烧的热恋中,但却洁净而美的微笑。
看着他们相亲的模样,胜平心中的怒火转而为忌妒 他一向自负的信念:“金钱就是一切;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到的事。”现在却从根动摇了起来。现在这对恋人所有的契合和幸福,即使胜平投入了全部的财产是不是能获得,他一点自信都没有。甚至只是少女脸上浮现的洁净而洋溢着爱的笑容,他是否能买得到?当然,在新桥或赤坂,对他千娇百媚传送秋波的女人,数也数不尽;但是那微笑的背后隐藏了多少卑微的乞讨和狼般的贪婪。和这对男女的微笑相比,简直就是金刚石和木炭的差别。
年轻人那样痛骂胜平的财富,也不是没道理的。因为他实际在他面前展现了财富所得不到的幸福。
年轻人的痛斥不单单是恶言,对胜平而言根本是痛苦的事实,胜平对此恨之入骨,尤其是在痛斥之后所显现他绝对具有痛斥权力的事实。胜平的愤怒更是痛至肺腑。他就像被刺了一剑的斗牛般狂怒。他已经无法自制,刚才引以为傲的社会地位对他来说也无可顾忌了。他紧紧握住像树瘤一样坚硬的拳头,做出了随时要冲向年轻人的姿态。
这时,年轻人突然站起来。女孩也随即站了起来。
“我们去吃点什么吧!来都来了。”
“我对暴发户的粮食,倒是没有特别的洁癖!哈哈哈!”
他半开玩笑的说着,但听在胜平的耳里,却是最后的通牒。他像刚睡醒的猛狮,突然站了起来。
5
年轻人未察觉胜平的激怒,催促着女孩走下丘陵。
“喔!请留步。”胜平粗壮的声音里帶着颤抖。
年轻人转回头。
“有事吗?”很稳重而且有气质的声调。这时,同行的少女也回头了。那美丽的眉宇,为胜平的贸然态度皱了起来。
“对不起!我只是想向您两位打个招呼。”胜平简短的说着。过度的愤怒,让他无法自在的说话。他们两人对胜平激动的模样,只是不解的望着。
“刚才应该和大家都打过招呼了,两位可能来迟了,恐怕疏于问候。我是这里的主人庄田胜平。”边说着,胜平很客气的刻意鞠躬点头。但双手却依然压抑不住愤怒而颧抖着。
年轻人和他身边的女孩的确吃了一惊,但完全没有畏怯的表情。
“是吗!今天真谢谢您招待我们来。我是杉野直的儿子,这位是唐泽男爵的千金。”
年轻人的脸色变绿了,但一点也没有落慌的样子,一派昂然自在的态度。而应声点头的女孩,也没有一点狼狈的模样。
“刚才我洗耳恭听两位的高论,的确对我有很好的参考。哈哈哈!”
胜平大声的笑着,想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但他的笑声却哽在喉头,变成了刺耳的声调。
即使很清楚自己的痛斥被主人听见,但他依然保持原来的冷静和沉着。
“真是失礼了。不过那是我坚信的理论,恐怕不会有所改变。不过还是对自己的不小心向您道歉。”年轻人说着,浮现出冷冷的微笑。
以为自己的出现会让他们惊惶失措,现在显然错了。对手比他想像的还要固执,这让他的怒火更无法平息。
“年轻的时候,对钱财的态度的确是轻蔑的。我自己也曾经如此。不过到了现在,我已经明白财富对人生是多么重要了。”
胜平仅能做出高姿态,但年轻人一点也不屈服。
“我们倒不这么想。在世上没办法做什么高尚的事的人,或许会想拥有财富!我们喜欢把事业当事业来做的企业家,把事业当作赚钱工具,又急于把赚来的钱展示给别人看的人,的确让人厌恶。”
谈话至此,已经没有礼貌可言,已经演变成一场舌战。年轻人的脸色发青,胜平也一样。
“或许你说得对。但我也不是找借口,这世上不是你这种少爷所想的那么单纯,终有一天你会明白金钱的力量有多大。你一定会明白的。”
胜平合上了他的大嘴巴,盯着年轻人看。当他的视线转向站在-旁动也不动一下,如同雕像般的少女身上时,胜平略显退缩。因为她脸上显露了对胜平憎恶的怒火。
6
年轻人还想说什么,她突然开口:
“好了吧!今天我们不该来的。这里的主人有他自己的想法,你有你的主张,谁才正确,恐怕要用一生去证明。我们的确该告辞了。”
少女比少男还强势。这对胜平是一种莫大的侮辱。在她身上可以察觉到,和这种男人交谈简直愚蠢至极。像孔雀一般美丽的她,有着像孔雀一样的姿态。
年轻人也觉得自己不够稳重,就借机收场。
“我们失礼了。”
说完,两人快步走下丘陵,仿佛急于躲开敌人。但胜平的愤怒一点也没减弱。他很生气自己没多说些什么,或让那年轻人更难堪一点。看着他们双双离去的背影,胜平感觉自己输了。从被辱骂到自己跳出来,却又不能扳回什么,想想自己真一无是处,这一仗打败了,而且败得很难看。自己投下超过五万的巨款来办这场园游会,变得十分愚蠢。刚开始接受大臣、总裁,公爵们的恭维,乐到极点的心境,却因为这对年轻学生而跌落谷底。
他的愤怒和恨意在胸中翻滚时,突然兴起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复仇。没错,用自己的财力,让那无理侮蔑自己的少年,还有那个对自己投以憎恶目光的少女,彻头彻尾的让他们知道金钱的力量。
少男的父亲杉野直子爵和少女的父亲唐泽男爵,都是耳闻过的贫穷贵族。在黄金兽的面前,毫无抵抗力量的人。但是要怎么做呢?没什么可压迫他们,针对两个年轻学生,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报复的方法。这时,脑中再度浮现他俩相亲相爱的说话模样,一个恶魔般的诡计闪过,深植他的脑际。
春阳依然高挂。他的客人分处在花园各处,愉悦地度过下午。只有他,高朋满座的主人,心中无法舒坦,思考着邪恶的想法。
父与子
1
“父亲和哥哥又争吵了!”琉璃子把读到一半的屠格涅夫的《父与子》合上,听见父亲的声调愈说愈激昂。
“父与子”的战争,更广义的说,是旧时代和新时代的战争,也是旧思想和新思维的战争。
五六十岁老一辈的人和二十岁年轻人的生活目标,就像雪和炭那样的截然不同。一边指北,另一边就指西。一边说“山”,另一边偏偏回答“水”。而老人企图以所掌握的权力、以身为父亲的威严、支配者、长者的权势,来束缚年轻人。对想往西走的人,却一定要他和自己一样往北走。许多家庭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琉璃子明白父亲的心情,也理解哥哥的想法。生长在父亲的时代,在那样的环境长大,坚持那样的目标,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生长在哥哥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环境,有哥哥这样的想法,也是无可厚非。双方都没错。错的是不该争吵,只要一争吵,像永远得不到交集的两条平行线,谁都阻止不了。
母亲去年过世,家里变得异常凄凉。活下来的人理应比以前更加和睦相爱,但实际却不然。一直扮演着协调角色的母亲一旦撒手人寰,父亲与哥哥的争吵,比以前更激烈更直接。
“别说傻话!”父亲高亢的声音传过来,接着是大力摔东西的声响。
琉璃子每听到这种声音,人生顿时转成灰暗。父亲发现哥哥的画具,生气的乱扔乱甩了。
像撕裂布帛的声音如雷贯耳。琉璃子忍不住双手掩耳,微弱的颤抖着。
对艺术一点都不理解的父亲是悲哀的,他把绘画看成画广告招牌、涂油漆一样卑微的工作。对于把绘画奉为一生志业的哥哥、他的心也是悲哀的。无论父亲如何严厉的禁止他接近艺术,他依然瞒着父亲偷偷学画、到处写生、念艺术研究所。
画布撕裂的声音后,是片刻的寂静。听得见争吵声时,至少还可了解他们的动静。一旦听不见任何声响,反倒令人感到心乱不安。琉璃子想,是不是父亲又过度激动而心悸得说不出话?她迅速加快脚步奔向发生争吵的房间。
2
琉璃子轻步走到哥哥的书房外,从玻璃窗偷窥里面的情景。正如她所预料,高个子的父亲威严的站着,眼瞪哥哥,不发一语,瘦长的脸庞上闪着白色冰冷的光,放在腰际的手颤抖着。哥哥光一昂然的面对他,年轻苍白的脸,因过度激动失去血色,灰白像死人一般。
这对父与子无论是感情或思想,完全背道而驰,只有不服输的刚毅是酷似的,也因此父子的争吵总是异常激烈。
在两个人中间,画具散落一地。父亲脚下,三十号画布还镶在画框上,被刀切割后横躺在那里。而上面所画的女人,从脸颊到胸前都被无情的划上一刀。看见这般光景,琉璃子暗自祈祷,够了!父亲不要再羞辱哥哥,像一个大人般的让他离开吧!
但父亲和哥哥的沉默,并非风雨后的宁静,而是更大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画布被扯破损毁后,父亲还像暴君般站立在面前,一向都以冷漠来反抗父亲的光一,此刻,沸腾的愤怒清楚的写在他清秀的眉宇之间。
“你最好想清楚,一个堂堂男子汉玩画笔,能有什么用!”爸爸打破沉默,怒声的说。
“这是值得骄傲的工作。”光一的回答冰冷而锐利。
“住口!混蛋!”父亲再度震怒。“画这种东西,绝不是男人值得奉献一生的事业。那只是一种玩乐,太不像话了。如果你不是唐泽家的儿子,随便你做什么都行,既然你是唐泽家的儿子,就别想为所欲为。唐泽家可不想出什么画家,我也不要我的儿子当什么画家!”
父亲边叫边吼,边朝身边的桌子重重敲击三下。琉璃子想起父亲在贵族院的台上狮吼威猛的气派。但当对象是自己儿子时,他却显得凄凉无奈。
“你完全没察觉我十年来的辛苦吗?你身为我的儿子,不认为继承家业是一种荣耀吗?你没想过你应该光耀门楣吗?你忘记唐泽家族的历史吗?我一直都在对你说你祖父的遗志,你全忘了吗?”
每当父亲一生气,一定重复提及老话。父亲一直都很深情的谆谆告诫,然而光一却无动于衷。唐泽家小有名气,是从足利时代以来的名门,明治维新时,祖父忠心于勤王,但却依然为萨长所卖,甚至沾上朝敌的污名,最后闷闷不乐而死。临死前还留下了“复仇”的遗愿。父亲三十年来在贵族院里,与藩阀政府抗争到底,这或许是支配父亲一生的重大因素。但对光一而言,他眼中只有绘画。时代不同,人对于光耀祖业的想法也大不同。没有任何共通点的两人,只有血缘相连,实在是一件悲剧。
“不说话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回答我!”父亲像日本天皇一样,对沉默如顽石的儿子怒吼着。
3
“父亲!”光一今天似乎下了决心要彻底说清楚,他抬起头,静静的说:“不管您说多少次,我对政治就是毫无感觉,特别是现在这种议会政治,要我读完法律出来当政治家的人生规划,我绝无兴趣!”哥哥的话像针一样尖锐。
“光一!”父亲换一种口吻呼唤着。
“怎么了?”光一回应。
“今年一月,我说过的话,你该不会忘记吧?”
“我没忘。”
“没忘?那就是说你已经没办法待在这个家了。”
光一的脸,因愤怒而慢慢变红,然后又转为苍白,停留在一个悲壮的表情。
“我知道,您要我出去!”
“如果你再画画,如果你不希望我干涉你,除了离开这个家,别无选择了。”父亲的话像铁一样坚硬。琉璃子的胸口感觉被撕裂般的痛楚。父亲是话一说出口,一定做到的个性。哥哥的顽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直都担心的日子,终于到了。
被父亲的话激怒,有些失去理性的光一,开始低下头像疯子般捡拾散落一地的画具,然后打开抽屉胡乱翻弄,再把桌子上两、三本笔记,一起塞进背包,看了父亲一眼后,就像鸟儿般,从房间要飞出去了。
父亲惊慌的想去制止,风似的奔入房间的琉璃子,快他一步拉住了哥哥的左手。
“哥哥,等一下!”
“放手,琉璃子!”哥哥粗暴的斥责后,用力扭开琉璃子的手。
琉璃子再度想抓住哥哥,但他激动的脚步,已快速地往楼梯下方,像闪电一般奔驰而去。
“哥哥,等我一下!”
琉璃子边喊叫,边随后追赶过去时,只见哥哥连帽子也没戴,从玄关往门外飞逝的背影。
4
哥哥终于离家远去,琉璃子忍不住痛哭失声,泪水止不住地流湿了满脸。
自从母亲去世后,剩下三个人的家,因为家境日愈窘困,佣人的数量也一再减少,如今只剩一对忠心耿耿的老仆和老婢女。
虽然父亲和哥哥,水火不容,但琉璃子和哥哥感情很好,母亲过世后,他们更形亲密,尤其和父亲个性不和的情况下,对于光一而言,只有妹妹一个亲人。琉璃子也非常依赖哥哥,父亲无法理解或同情的部分,由哥哥那儿可以取暖。琉璃子为父亲的固执感到悲哀。
孑然一身离家的哥哥,她虽不担心会出什么差错,但他毕竟是生长在贵族家庭,不知谋生为何物。一时冲动离家出走,他会去哪里呢,希望他能够前往麻布的伯母家,暂时栖身。她边想边擦眼泪,突然又担心起还在二楼生气的父亲。
父亲果然停留在哥哥的画房里,还坐在原来的位子,低头不语。他的白发在此时显得格外刺眼,令琉璃子忍不住又红了眼眶。
“牙齿掉了,演讲的时候会漏声,伤脑筋!”最近,老人家常把伤脑筋挂在嘴边。尽其一生努力的政治事业,却得不到儿子的认同,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凄凉、更令人伤脑筋的吗?
琉璃子没有力气对父亲说话,但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最爱的女儿的眼泪惹得老政治家的脸上也掉下两行清泪。
“琉璃子!”他喊,声音已失去了刚才的力道。
“嗯!”含泪回应。
“走了吗?”
“嗯!”
“走了也好!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彼此有血缘关系也是枉然。琉璃子,你最明白父亲的心情,只有你理解。如果你是男的,一定会继承父亲的志业,我一直都这么想。”他说着,充满无力感。
琉璃子没有任何回应。她火般狂烈的性格,行事却冷静坚持。聪慧能力绝不下于父亲或哥哥,而且天生美丽高贵。父亲就常握住她的手,感叹道:“如果你是个男孩就好了。”
父亲还想开口说话,突然门前的坡道上传来汽车停下来的声响,还有一阵喇叭的低鸣声。
5
父女的交谈,在汽车声中停止。琉璃子还想听听父亲今后对哥哥的处置,对突然造访的客人,有几许烦恶。
佣人们好像都在忙着什么,一时无法出来开门。
“没人可以开门吗?”琉璃子边喊着,边下楼去招呼访客。
“平常人就回绝掉吧!知道吗?”
她回头看着说话的父亲,他脸色苍白,声音颤抖。
琉璃子打开门时吓了一跳,意外的,访客竟是她男友的父亲杉野子爵。
真是稀客。
她接待他进屋内,心中布满疑云。虽然他是男友的父亲,但他和自己的父亲绝非同类。虽然他们同属一个政团,却鲜少往来。因为父亲打心底瞧不起杉野。对他与政商勾结图谋私利的事,更是鄙恶。琉璃子还听说他们曾在公开场合上激烈的发生争吵。
这样的人竟在这种时候出现,让她倍觉难受。但他毕竟是男友直也的父亲,又不能随便打发,看见她面有难色,子爵孤疑的问道:
“令尊不在家吗?”
“在。”她只能这样回答。
“我可以见他吗?”
琉璃子没有说不的勇气。但当地走上阶梯时,内心陡的一震。“难道?”她告诉自己不会的.但心里的撼动却越发强烈。
子爵的长子直也,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在一次音乐会上认识后,琉璃子就不知不觉被他深深吸引。男子气概的五官,火般的热情,对她来说都是极大的吸引力。两个人的爱虽激烈但也纯净。彼此约定,学校毕业后他就正式上门求婚。
直也今年四月刚从学习院高等科毕业,“难道这就表示他毕业……”想到这里,琉璃子的脚有些轻飘飘,从没来过的子爵,今天突然造访是为了……,琉璃子心开始怦怦跳。
但之前在园游会遇见时,直也什么也没提。突然正式来求婚,简直是故意开玩笑。
她兴奋的胡思乱想着。但回头看见父亲伤痛的脸庞,她又不禁担心,如果今天真是来提亲,父亲会答应吗?他会答应把最爱的女儿,交给他不屑为伍的这种人的儿子吗?父亲或许不会不明事理,但在失去儿子的节骨跟上,他肯让女儿也离他而去吗?想到这儿,琉璃子的心从空中直落而下。
“父亲,杉野子爵来看您。”她的声音有些变调。
6
父亲完全不知女儿的心事,看见杉野子爵来访,露出迷惑的表情。
“杉野吗?”以父亲对于爵的印象,再加上哥哥离家出走的伤感,如果今天真是为提亲而来,恐怕父亲也无法做出回应。她的心,如墨汁在流般的漆黑无望。
子爵坐在客厅等待。
老旧空荡的客厅,没有任何装饰。明治十几年的旧式洋馆,不只老旧,旧椅子上的垫子已经露出破洞了。
父亲马上来到客厅。但他心中的情绪仍在调适中,只是轻轻的向客人打招呼。琉璃子忙着送茶水和点心,当然也很注意聆听他们的对话。但从一般的问候到政界的时事,要进入主题不是那么容易的。
站在一旁聆听实在有违礼数,琉璃子只好退回自己的房间,却担心着他们的话题。
直也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过去一年来交往的情景开始在心中苏醒。每一件回忆,都是快乐清纯的幸福。两个人的爱像火焰般燃烧,相互认同彼此的性格而相互尊重。她想起从上野音乐会归来的那一夜,树梢上韵枝叶闪着微光.湿气凝重的树下,他们互相诉说着聆听贝多芬《月光曲》时的感动。她也想起在新绿的户山原橡树林中;互相谈论托尔斯泰的《复活》。他不只是情人、难得的知己,更是她生活中兴趣和知识的领航者。
直也凛冽的性格、男子气概的容貌……所有的优点都一干浮现。如果子爵今天来的用意是她所想的……琉璃子珍珠般的脸颊,渐渐泛起了红晕。
他们的交谈并不太长,父亲推开客厅大门的声音,打醒了琉璃子的甜梦。她赶快前往玄关准备送客。
父亲的脸上显现了比送走哥哥时更深一层的苦痛。而杉野子爵的脸上也失去了刚才的微笑,慌张的走向玄关,钻进车子里就走了。父亲以憎恶而轻蔑的眼神望着汽车急驶而去。
“父亲,怎么了吗?”琉璃子小心翼翼的问。
“混帐!真是丢尽贵族的脸。”父亲不屑的辱骂着。
听见父亲对杉野子爵的恶声恶气,琉璃子更加紧张。刚才天真的梦顿时被踩得粉碎,掉落了万丈深渊。这两位父亲的不睦,不知多少次伤害了相恋的两个年轻人的心。但今天的事,分明像放了一把火,把他俩都烧毁了。
“到底怎么了,让您这么生气!”
琉璃子边观察父亲的脸色,边小心地发问。但父亲似乎连提都懒得提。
“别问!太肮脏了。真是侮辱人,不只侮辱我,连你都一起侮辱了。”父亲相当气愤。
“子爵到底说了我什么?他如何侮辱了我?想到这里,琉璃子边畏惧着父亲的盛怒,但她仍无法不问个清楚。
“到底是什么事?杉野先生说了我什么?”
“不问比较好!听了你反而不舒服。那种没品的人说的话,根本犯不着去听。”
稍微镇定下来的父亲,仿佛在温柔的安慰女儿,边说边步向二楼。父亲可以因为鄙视杉野子爵而置之度外,但琉璃子不行。毕竟他是男友直也的父亲。也因此她一定要弄清楚他刚才和父亲说了什么。
“但是我想知道啊!他说了我什么?”琉璃子尾随父亲,撒娇地要求着。父亲对琉璃子的宠爱有加,只要她多要求几次,再大的秘密也守不住。
“他不是说你的坏话!”
“那怎么说是侮辱呢?我不记得有什么事能让他侮辱我啊!”
父亲一想起杉野子爵的态度,就紧握拳头,仿佛他就站在眼前。
“那个人是来提亲的。”
“提亲?”琉璃子像化石一样站在父亲的书斋前。但父亲完全不知道琉璃子的惊骇所代表的深刻涵义,只是疲备的陷落在安乐椅上。
买得成吗?
1
琉璃子好像触电般惊骇,天真的想法竟然成真,杉野子爵为了儿子直接上门来提亲。在谈话中,一定是子爵不慎的言词、不逊的态度触怒了人格高度洁癖的父亲。想到这里,琉璃子对父亲完全不妥协的个性开始憎恶起来。自己一生的命运可能因父亲的态度而走形了,她对父亲带有抵抗意味的说:
“提亲的事,为什么会变成对我的侮辱呢?这样的话题应该先和我谈谈再拒绝也不迟啊!”
琉璃子一向是有独立主张的女孩,不论对父亲、哥哥或男友,她都无法不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她对父亲的抗议,似乎带着一丝对父亲的怜悯。
“提亲?哈哈哈!如果是一般的提亲,我当然会和你商量,但那个人来求婚,根本只是假求婚的名目来买你啊!拿大把钞票来买你,怪哉!他用钱来买我女儿?”
父亲被激怒的眼神闪着近乎疯狂的光芒。琉璃子没说一句话,要提亲的人到底是谁呢?
“他一来就问要不要把你嫁给那个男的,平常连想都想不到的人,既然来了也不好马上拒绝,我只好听他说完,他慢慢说出了对方是谁,简直欺人太甚,四十五岁的老粗、丧偶,还有一对子女,我听得一肚子火,还以为他支支吾吾的要说什么,竟然说可以给我聘金三十万,我气得马上请他走。”父亲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我从来没受过这么大的侮辱,我是很穷,政战三十年,我把家宅都抵当了,但别说三十万,就是千万一亿,也不可能拿女儿来卖啊!”
在一旁看着父亲,都能感受到他的激动和痛楚。老迈的身体,仿佛会因愤怒而破裂般紧绷着。琉璃子觉得胸口闷塞。原来就预设父亲一定会生气的她,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到底是什么地方得罪了杉野子爵,让他必须给父亲受这样的侮辱?突然,琉璃子的胸口像要被撕裂般的怒泉涌上来。但一想到他竟是直也的父亲,她的悲痛也伴随而来。
“那个男人,为了钱如此作贱自己,政商勾结,为钱请命。今天前来提亲,想必也是为了钱吗!哈哈哈!”父亲的愤怒变成嘲笑和轻蔑。
“今天托他来提亲的,就是你去过的那个园游会的主人,叫庄田胜平。”
父亲随意说着,便一听见庄田这名字,琉璃子马上想起那像豹般倨傲的男人的眼睛。
她像被恶魔舔了脸颊,遍体感觉不快。
2
在庄田的园游会上,和他有过游烈的对话后,他的容貌和模样,就一直像恶梦般留在她的脑海里。粗黑的眉毛、肥鼻子和厚嘴唇,还有相当自我的表情,想起就觉得一阵厌恶。和这种男人发生争议后,结下的怨恨就像缠绕不去的蛇,令人不安。如今,他竟然来提亲,这更让琉璃子觉得作呕。
琉璃子无法立刻明白对方的用意,也无法马上相信这个事实。
“真的吗?杉野先生真的说是庄田吗?”
“他没来得及说得很明确,不过应该没错。在他提到你之前,还先大大的夸了庄田一番,应该是他没错!有钱了,就想和贵族攀亲论戚,不过,算到我女儿头上来,他简直是疯了!”
父亲对他们的无礼感到愤怒,却没有领会到其中深藏的恶意。比起刚才,老人家现在的情绪似乎平稳多了。但,琉璃子不认为这项提亲,只是因为他疯狂、开玩笑,或者想用钱来买贵族千金以满足虚荣心那般单纯。被父亲一怒落荒而逃的子爵,只不过是一个傀儡,在他背后像恶魔般操纵的那只手,才令她无法忽视。她想起在八重樱下怒视她和直也的恐怖眼睛;让她男友的父亲充当媒人的这种卑鄙手段,简直就是恶魔。
琉璃子觉得,那就像一条受伤的巨蛇,怀着怨恨猛然袭来。但琉璃子也不服输,如果真要拼,就来吧!她决不会让这样的男人碰到自己一根汗毛。
“我怒斥杉野,他缩着头就回去了,看来我们以后没法再见面了。”
父亲以为事情这样就结束,但琉璃子却不以为然。受了伤的蛇,一定会准备第二次攻击,甚至三次、四次、五次或十次吧!想到这里,琉璃子内心处女的荣耀像烈火般燃烧了起来。
“真是难过,那种男人竟然想娶我。而杉野还为他来传话,实在令人生气。”
琉璃子又气又悲伤,边掉眼泪边说。
“所以我才叫你别问啊!杉野真奇怪,替人家来提亲更奇怪,这种坠落者说的话,根本无须在意。提什么亲,你啊!得永远留在这里陪我,特别是光一离开之后,只剩下你,即使百万,甚至要我的头,我也不会放你走。哈哈哈!”
父亲像在安慰琉璃子似的,忽然开心的笑了起来。
“嗯!我要永远陪在父亲的身边!”说着,她终于破涕为笑。像暴风雨过后的平静般,虽然寂寞却恬静的微笑。
3
被两件不悦的事袭卷过后的琉璃子,就像被暴风雨过后的寂静所包围。
离家的哥哥没有捎来只字片语。父亲也绝口不提哥哥的事,当然更别说托人去找或报警寻人。为被自己赶出门的孩子做什么,是他的自尊所无法允许的。
夹在这样的父兄之间,伤心的只有琉璃子了。她瞒着父亲寻找哥哥的下落。她去过以前哥哥偷偷去学习的小石川洋画研究所,也找过哥哥很尊敬的二科会干部N氏,但全无哥哥的音讯。
她还写信给哥哥的两三好友,但回信都告诉她,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光一。即使和父亲不合,也该让她知道他的去处啊!琉璃子对哥哥的好强觉得生气。而更令她难过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父亲和杉野子爵的关系,终于到了最后决裂的阶段。发生那种事,也表示她和直也的恋情永远没有机会,想到为了完成这段恋曲,她也不得不像哥哥那样背离父亲时,她的心好灰暗。
事情经过二十天后,父亲似乎已渐渐谈忘。但对琉璃子这是一个断续的恶梦,什么后续发展都没有,让她觉得那次的求婚充满了恐怖的复仇预谋。
不知觉中五月过了,六月来了。除了政治事务之外,父亲每天都守在书斋里。琉璃子想安慰父亲,看见他老态龙钟和忧愁的脸庞,未语就已先湿了眼眶。哥哥在的时候,虽然常和父亲起争执,但至少家里还有几分热闹,现在剩下父女俩,空荡荡的洋房就像修道院一样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