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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美好的旅行

_2 川端康成(日)
达男窥了窥姐姐的面孔,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叫的欢着哪,真想打开板窃听听。”
他不仅说了,而且站起来就要去。明子连忙制止。
“不行,我给你开,你就老老实实地睡去吧。”
明子坐起说:“达男,脚痛不?”
说完就给他揉了一阵腿肚子。
“天已经亮了吧?”
“当然,早就亮了。”
明子把板窗打开一个缝。
“啊,下雾啦,达男,雾!”
这回是她不知不觉的大声说话了。
雾似乎想包住明子而钻了进来。明子把睡衣的对襟拢在一起。
“真好看!”
她站在原地望着房后的杂木林。
“树木好像在雾里活动哪。我的头发湿了。大概是越来越浓了吧。”
明子边说边摸头。
雾源源不断地钻进来的同时,各种鸟的鸣声也突然显得近了。
但是,随着雾越来越浓,小鸟们也不那么起劲地唱了。
接着,明子睡了大约一个小时的觉。
她恍惚之间觉得有人进来,睁眼一看,原来花子扶着槅扇站在那里。
“啊,原来是花子。”
明子连忙起床,一边收拾身边的东西一边说:
“啊,好漂亮,花子你过来看看吧。”
方才被雾濡湿的绿叶,此刻迎着朝阳熠熠生辉。
小鸟似乎为云散雾消而高兴了,所以唱得特别畅快。
“花子,来,来!啊,小鸟上这儿来了。这叫什么鸟?”
明子去了廊下。
去年积存落叶的白桦根部,仍然残留着淡淡的雾霭,小鸟在那里好像边走边捡拾什么。
“有三只呢!”
明子扭头朝花子那边招了招手,但是她立刻愣了一下。
她意识到,那是连树叶上闪光都看不见的花子,连小鸟美妙的歌声也听不见的花子。
明子被美丽的清晨吸引,一时疏忽,竟把花子的残疾忘了。
清爽的晨风沁着明子心脾。
明子默默地慢慢打开防雨窗。
随着响声,花子的母亲也进来了。
“起得真早。那板窗等我开吧,你给你弟弟打水好啦。达男还没起来呢。”
明子慌慌张张地俯身行礼,道一声早安。睡衣只用细带子拢着,有些害臊。
花子的母亲微笑着看着明子。明子的睡衣是借用母亲的,颜色、花样十分朴素,这样反倒特别显出面孔,手稚嫩了。头发因为枕头揉搓而有些凌乱,更引起花子母亲爱怜。
花子母亲看到明子见了她规规矩矩地坐在廊下,非常恭谨,一时无所措手,感到有些难为情。她想,花子也很快地长成这么高雅的大姑娘该多好……
可是她马上就想到,当花子懂事了,到了如花似玉的年龄,她该多么忧伤啊。
花子抓住了母亲的衣角。她母亲说:
“花子过早地把姐姐折腾醒了,那可不好。”
明子想,尽管花子听不见,她母亲一家是每天像跟不聋不哑的孩子一样这么和她说吧。
“不是花子吵了我。”
明子也像能听懂的孩子就在身旁一样这么说。
“是我弟弟吵人。天还没亮呢,他就又是小鸟啦,又是雾啦,兴奋起来闹个没完。”
“净撒谎!天早就亮啦!”
达男在被窝里这么说。
“今天已经完全好啦。太好了,太好了。”
花子母亲扭头看了看达男,接着说:
“那雾可重哪。你醒得那么早?”
“大娘,这一带是叫杜鹃呢,不是叫布谷?”
“叫布谷。”
明子很快就换上了登山装,把洗脸盆拿到廊檐下,对她弟弟说:
“你过来到这儿洗吧。”
布谷叫着从屋后的树林那边来,向铁路那边飞去。
“布谷!”
达男仰头望着天空顽强地称之为布谷。
和当站长的花子父亲一起吃早饭的时候大家商定:明子一个人先回去。达男再过两三天,休息够了再走比较好。这是花子父母一片好意,才把他留下来的。
昨天,花子的父亲给明子的母亲拍去电报,明子的母亲接到电报后就往车站挂了电话,对花子父亲说她要来接达男。花子父亲说,轻度的胃痉挛不必挂念,用不着专为这事跑一趟。
明子坐的那趟火车是早八点以后,离开车还有两个钟头。趁这个时间该和花子怎么玩呢,她想了想,然后把花子抱在膝上,用手指把她那刘海在手指上绕了又绕。
花子那头发黑紫色而且泛着油光……就在不停地抚弄她的头发的过程中,旭日的光照之下感到它温暖起来了。
什么时候再见到花子?不知道。
到了将要离别的时候,觉得花子着实可怜的印象就更加鲜明。
“呶,花子,你常常到哪里去玩?咱们到你常去玩的那里吧。”
明子望着花子的脸等她有所表示。
但是花子茫然不知,毫无反应,明子便下意识地拉着花子的手就走。
花子走出院子,然后走到树下站住。
“这是合欢树吧。雾把它打湿了,它还睡觉呢。”
明子把着花子的手让她抚摸合欢的叶子。
此时卡罗从门口进来。
花子仿佛想说:
“我和卡罗一起总在这树下看火车哪。”
从这里她们打开了后院的木门上了铁路。
花子蹲下来抚摸铁轨,过了一会,她把面孔凑近铁轨,几乎把脸贴在轨上。仿佛想从铁轨上听到遥远的什么……
明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这种不可思议的行为。
“花子,你喜欢火车吧?这是因为你爸爸当站长的缘故?”
此刻的花子像个吃奶的孩子摆弄玩具一样,玩路轨,尽管作为玩具,路轨未免有些太大。
不过,仔细看一看就发现,花子的脸上浮现着阵阵喜悦、恐惧、憧憬、茫然。
明子也蹲了下来,把耳朵贴在铁轨上。
和电线不同,因为它是很粗的铁轨,所以听不见风声。不过,它使人感到这样能听到各种声音。被雾弄得湿了的铁轨,经早晨的太阳晒温的铁,仿佛柔和地吸往脸。
“花子,你去过东京么?”
明子这样问她。
但是,要想让花子知道东京,怎么做才好呢?
“和姐姐一起坐火车去东京吧……”
她说着话就把花子的肩头扳住,像火车摇晃似的摇她的身体。
花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却高兴得发出奇怪的声音。她像个婴儿似地摆动双手。尽管那是和年龄不相称的智力发育滞后的孩子的动作,但是依旧讨人喜欢。
她突然想:“就这样把花子真的偷走……”
她又想:“这孩了是哑巴,她自己即使被偷,对谁也不会说。别人问她家在哪里她也听不见。然后找一位东京名医治治,如果眼睛看得见了,耳朵听见了,嘴会说了,那该是让人多么高兴的事啊。”明子想:
尽管她家住在偏僻的乡下,身任站长之职的父亲,当然会找名医给她看过,但是,医学日新月异,类似奇迹般的治疗方法,也许正在有着新的发现,有本领的医生也许正藏在某处。
即使现在还没有治疗方法,但是等到花子长大的时候,一定有办法把她治好。把她治好的如果不是日本医生,那就是西方某国的医生……
明子还想起花子的父亲说过的话:
“怀着希望等待着这个机会。”
花子喜欢铁路,也许是铁路对花子有诱惑力的缘故。
明子想:
“铁路把花子带到了新的命运之途。”
当她这样描绘花子的未来时,从来没有想过的铁路,此刻看来似乎很有意义了。明子想再一次听听路轨而蹲下来的时候,传来那种叫声像敲梆子似的梆梆鸟的叫声。树林深处许多小鸟都在歌唱。
明子催促花子去树林里听小鸟的歌唱。
那称之为日雀的小鸟,叫得声高而嘹亮。充分表现出山间的清幽与寂寥。那么小的小鸟为什么叫得那么响而且声音清澈?那红肚皮的羽毛之美,略带颤音的叫声……
明子不能分出许多鸟的叫声,但是布谷和鶗的叫声却分得清。
明子沉浸在小鸟的音乐之中,竟然把花子忘掉。但是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听不见小鸟叫声的花子只有一脸茫然。
朴树的大叶子和抱树的中不溜叶子之间,有白桦、榆树的嫩叶,而且洋槐也开花了。但是花子什么也看不见。
明子好像觉得只顾自己赏景未免不合适,不由得低下头来,只见大朵的朴树花瓣散落在脚下,已经烂了。
卡罗打着响鼻拱开深草而来。
它把雉鸡惊得振翅飞起。
明子折了一枝刺槐花,说了声“香啊!”便给了花子。告诉她:
“叶子有些像合欢花,看起来是白的,实际上是淡黄。有淡粉色稍带紫色的呢。”
花子虽然看不见也听不见,但是她毫不在乎,甩手啦,抓树枝啦,揪草叶啦,即失跌倒也不哭。
她非常结实,作为一个孩子,她有些野,总有动物的幼仔那般习性。明子想:
“说不定她一个人也跑到树林里来玩,也很难说她一旦迷了路会跑到哪里去呢……”
她俩回到家时,花子的父亲已经上班去了。
达男因为感到无聊也睡着了。
明子边梳头边说:
“我和花子去了房后的树林。真好,刺槐花香着哪!”
“上湖边去了么?”
“湖边?有湖么?”
“说是有哇。我明天去看看。”
“不行,明天你还不能走动。”
“能走动。湖岸上小鸟最多,这是大娘说的。”
“那叫什么湖?”
“不知道名字。”
“不是个湖,是水池吧?”
“是湖!”
“带花子上那样地方可危险,加小心哪!”
明天边说边往背包里收拾牙刷等等。
“这就回去么?你明天不是说过,不把花子要到手不回去么?”
“我说过。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怪冷清的吧?”
“不会的。不过我也回去,完会好啦。”
“啊,你不是说明天去看湖么?”
明子开过玩笑便凑近达男的耳朵说:
“呶,你说我把花子偷走行不?然后,等彻底把她治好再送还。”
“能治好么?”
达男吃了一惊地大声说:
“可是又瞎、又聋、又哑,三种病占全了。”
“耳朵能听见了就能说话!”
“真的能治好?”
“不经医生诊治怎么能知道呢?”
“闹了归齐还是这样啊。”
“回去和爸爸商量商量看。如果有好医生,立刻给你打电报,那时候你就把花子带回去。”
“好!这事你跟大娘说了么?”
“这事要不先跟爸爸商量好就跟大娘说,人家不说我净瞎吹么?”
明子出发的时候达男出来送到门口。
花子由她母亲拉着她的手到车站去了。
“这孩子是不是知道姐姐要回家,所以我们到车站送姐姐?”
她母亲对明子这么说。
明子觉得没法回答,一声不吱地拉住花子另一只手。她母亲又说:
“又打又扯姐姐哥哥,可是姐姐和哥哥还那么喜欢你。”
“花子,到东京去吧。”
明子的这句话里,包含她许许多多心思。
“真是!能有再见的机会她一定高兴,可是……”
她母亲想到的可能是明子不过是过路人而已。
也难怪,待人亲切的站长,对于行旅之人无不给以诸多关照,但是这些人还没有再来相会过。
“啊,大娘可别这么说,让人不好受哪。”
“可实际上是这样。她到了你这么大的时候,等她想起你,你早就出嫁了,根本不知道你在何处呢。”
“啊”
“还有,我们也许调到很远的车站去工作了……不过去了新的地方最痛苦的还是这孩子的事。等到当地的人都了解了这个孩子,才会理解她,但是在这之前……”
花子母亲说了对大人才说的话。
“可是,这孩子这么快跟外人相处很好,你明子小姐还是头一个呢。”
明子点头称是。
花子父亲戴着站长帽到站台来了。
传来火车通过铁桥的响声。
花子眼睛闪着光,举起双手。她母亲连忙把她抱起。因为如果不抱起她,她也许就去摸火车,这里哪能乱跑。
“花子,再见!”
明子两手捧住她的脸颊。
但是花子不知道道别,她只知道火车巨大的力量传给她的兴奋,显得非常高兴。
明子从车窗探出上半身,摸摸花子的头。当她感的车窗动了,她才像烫了似的喊着什么,两脚乱蹬乱端。
明子看到,空睁着两眼什么也看不见的花子那双眼睛,大颗泪珠滚了下来。
明子的眼睛也噙着热泪,火车渐渐远去了。
花子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站台发出开车信号的地方。
--(本章结束)-多多电子书--
第04章 睡醒的湖
  达男等了一整天电报,他一直以为,通知他有好医生的电报说话就到。他想,
“姐姐一到家说不定就把花子的事给忘个一干二净呢。”
他想到,四年来从没有请过一个钟头假的姐姐,哪怕下午能赶得上一堂课也要往学校跑的。很可能是她一到家就往学校跑,她一定想,花子的事不马上办也未尝不可。
只要卡罗一叫,或者风刮得树叶响,达男就在床铺上把头抬起,以为可能是送电报的来了。
“老是那么起来躺下可不行。还是安安静静地躺着吧。”
花子母亲这样说。
“大娘,我什么事儿也没有啦。”
但是花子母亲摇摇头笑着说:
“达男,你是寂寞了吧?”
“不是!”
“一定是这么回事儿。姐姐回去了,剩你一个人……呶,花子!”
她把花子拉到跟前说:
“花子寂寞吧?好不容易遇上一位姐姐,可是立刻就分手了。”
达男看着花子的面孔,突然说:
“她一点儿也不寂寞!”
他以自信的很有把握的语调说:
“大娘,花子啊,她什么也不知道呢。”
花子母亲一听,脸色骤变。
话一出口,达男也觉得很不好。
花子母亲低着头,仿佛想用自己的脸挡住花子的脸似地说:
“花子知道,方才到车站送明子的时候,她确实是很难过了一阵呢。”
“大娘,对不起,我说错了。”
达男认真地道了歉。他接着说:
“不过,我一看到花子茫然的面孔,总觉没什么指望。我总以为花子对于姐姐和我,不会像普通孩子那样,能把我们记住……”
“那是当然的啦。”
花子母亲点点头。她说:
“可以想象到,她没见过姐姐,那她怎么能记住姐姐?不过,她从来没有把我和她父亲同一般的大伯大娘混同过。”
“假如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啦,那可就严重了。”
“啊,认得认不得父母暂且不论,即使对于外人,她也有喜欢和不喜欢的人。这孩子喜欢和不喜欢特别明显,反应强烈,让人头疼。对客人常常失礼。”
“我就常挨她的打、撕扯。”
“不过,你很快就喜欢花子了,所以对她持容忍态度。可是很多人根本不想靠近她。邻居们的孩子也讨厌她,不来找她玩……”
“可是,花子怎么分出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呢?”
“凭感觉!这孩子有各种感觉。尽管等于眼睛和耳朵全给她堵上了,没有培养她普通人水平的智慧,但是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反倒有感觉敏锐的地方。她也是一个人嘛,也许有的方面很不足,但是别的方面呢,上帝照样给了她……”
达男再也没有可说的了。
远处传来夜车通过铁桥的声音。
花子好像困了,她靠着母亲不动。
“她也是一个人嘛。”
花子母亲的这句话,在达男的心里反复品味。
在母亲的肩头,花子那双眼睛,在半闭的长长的睫毛之中放着光,她母亲所说的类似“感觉”的东西,丝毫没有浮现在上面。她那双眼睛就像不为人知而丢掉的黑宝石。
花子的脸在她母亲的胸前滑了下来,她的头低在母亲的膝头时,向达男那一面微笑了一下。
然后就慢慢地合上了眼。
似乎是火车响着汽笛出站了。
花子母亲说:
“达男,还是有些寂寞吧?”
“我这还是头回一个人睡呢?”
“是么?一直是你妈搂着你睡?”
“大娘,瞧你就的!”
“那么,和你姐住一间屋?”
“不,我是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在外面住过哪。”
“是么?所以有些害怕啦。”
花子母亲笑着说:
“夜再深一点,狐和狸子就在我们家周围叫着转悠。”
“您尽编瞎话吓唬我。我可不怕。夜莺和杜鹃也叫吧?”
“昨天夜里杜鹃也叫了么?”
“叫了。”
他居然出色地模仿了一遍杜鹃的叫声。
花子母亲吃了一惊,她觉得达男是个很有趣的男孩,所以瞧了瞧他的面孔。
“感觉冷清了可不好,今晚上我们也在这屋子睡。……把花子先放在这儿。”
她把睡着了的花子抱来,在达男的褥子边上放个枕头让她睡下,然后就让保姆帮着在隔壁房间铺好被褥。
这时,达男趴在褥子上看着熟睡中的花子那张脸。
“真讨人爱。她睡着了的时候和我们分毫不差。”
虽然他说话特怪,可是花子母亲再也不介意了,
“对呀,她睡着的时候,再也显不出她看不见啦,听不见啦。这时也许是这孩子的极乐世界呢。”
“可是她做什么梦呢?”
“梦?我这当妈的还没想到花子的梦哪。”
“花子在梦里也是聋子和瞎子么?”
“可也是……也许是这样。”
说到这里她母亲坐在她旁边,望着花子的脸。
“也许她根本就不做梦呢。”
“啊,那是为什么?这孩子半夜里有时候睡着睡着就哭了,有时候嘴里还发出奇怪的声音。”
“可是,如果根本没有看见过什么也没听见过什么,不就没有梦的根源了么。”
“梦的根源?可是,人只要活着,总会有这个那个的吧?”
花子被抱到隔壁房间的床铺上去了。她依然不知道,睡得很沉。
达男想着花子究竟做什么梦,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这个车站,深夜三点和四点也有火车通过。
红肚皮的鸫鸟,从凌晨四点就开始叫。这天早晨,达男醒得很早。
因为昨天只给了一点粥吃,所以肚子空空,饿得睡不着。他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也下雾。
他悄悄地挪出被窝,从防雨窗的缝子看看外面。
好像鸫鸟的小鸟,在花圃的尽头处边走边捡什么,它那小脚看得清清楚楚,似乎一伸手就能把它捉住。
没想到花子来了。
而且是抓住达男的脊背,和他一起看院子里情况。
“啊,花子,那儿有鸫鸟。”
达男漫不经心地这么说。
花子仿佛很不在意似地搂住达男。而且眼睛没有完全睁开,身上好像也没力气。达男把她抱起感到她的骨头好像很柔软……
“早啊,花子!”
花子的母亲起来了。
“达男这么早就起来干什么呢?”
“肚子饿得躺不住啊。”
“真糟。现在就去做饭。”
“吃早饭之前去看看那个湖行么?”
“去看湖?达男,你可是个病人啊!”
“已经好啦,呶,花子,你说是吧?”
达男为了让花子母亲看到他完全好了,而且这么精神,他挟着花子两肋把她高高举世闻名起,转了又转,不停地说:
“花子,高了,高了!”
花子发出猴子一般的叫声。她双肢乱蹬,哭了起来。
达男吓了一跳,赶紧把花子放下。
“怎么?花子是个胆小鬼?”
他边说边粗暴地摇动着花子的肩膀。
“真是个愣头青哥哥!”
她母亲这么说。
“大娘,我们看湖去啦。”
他不顾花子还在哭着,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花子母亲有些吃惊似地:
“不行!等一等,这不是还穿着睡衣么?”
“啊,对,对!”
“达男真行!”
花子母亲笑着说。
“可是达男,你身体真行么?”
达男三下五除二就换上衣服,先到院子里等着。
“卡罗,卡罗,卡罗!”
他好像喊他自己家的狗一样,喊完又吹口哨。
“达男,不洗脸么?”
“用湖水洗!”
“真是个拿他没办法的小家伙!”
“今天雾很少呢。不够味儿!”
他正说着,花子母亲抱着花子来到院子。
“还哭哪?”
达男用手指揩揩花子脸颊上的泪,然后拉起她的手就走。
“达男,知道路么?”
“据说有条河,只要顺着河往上走就行。”
花子母亲目送着他们。刚才还哭呢,可是此刻的花子拉着达男的手,劲头十足地踏着青草走去。
花子母亲回到屋子,对她父亲说:
“花子要是有个哥哥姐姐多好。明子可喜欢花子啦,特别关心她。达男虽然是个愣头愣脑的小伙子,粗粗拉拉,可是对花子也很好,他嘴上没个遮拦,聋于啦,瞎子啦,直来直去。挺有趣的小家伙呢。说是去看湖,走啦。”
去看湖的路上,脚脖被露水打湿。
树荫和草丛处还有些暗。
卡罗钻进树丛深处,把小鸟惊得飞起来,它跑到花子跟前大摇尾巴,冰凉的水点乱飞。
花子有时松开达男的手自己跑跑。有时向达男招手。那招手也不同,仿佛用手拉什么,同时她的下巴颏也动。
“嗯?”
就在达男愣怔之中,卡罗跑到花子那里去了。达男想,花子说的话,她家的狗很懂那是什么意思。
花子摸摸树林的树和草花,不知道什么缘故,她的手不停地活动,大概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达男说。
山阴处小小的湖,仿佛刚刚睡醒。
淡淡的雾漂在水面上,却不知道消逝在何处。水,与其说它是浓蓝色,倒不如说它把夜的黑暗沉积在水里,微波不兴一片宁静更合适。
从对岸的山边涌进了曙色。
达男好像被某种神秘所打动,一时静默,站在岸边不动。
如果没有小鸟的鸣声,达男可能害怕而跑回去。
水边的芦苇上站着一只黄鶺鸰。一出现小小的波纹时,那一圈圈的水纹就扩展开来,直到远处,周围沉静极了。
小鸟的鸣叫声回响在水面上,听起来特别清澈。
“山里的这个湖好像有股邪气哪。”
达男仿佛自言自语地这么说。
这个湖使人感到,好像它从几千年前开始,就生活在这个山里,
从那里黑黝黝的水底似乎听到某种声音。也就是说,实际上水底住着某种怪物……
其次,也感到这一汪湖水就是山的美丽眼睛,似乎把美好的心隐藏起来,悄悄地微笑。
如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湖水,可能解开各种各样的世界之谜吧?
“花子!”
达男呼唤了一声。他自言自语地:
“湖水像花子。它想述说各种各样的事,但是不会说话。虽然能映出月亮和云,但是湖水什么也看不见。湖水在睡觉呢。”
达男似乎在思考湖水的童话一般,他说:
“湖很可怜哪。湖的胸膛里装满了心,但是谁也不理解。人们以为积存的只是水而已。但是湖水睡醒了。”
湖岸近处,草花和绿叶能映在水上,看起来湖水真的睡醒了。达男下到水边,在一棵栗子树的树根上坐下,他让花子也坐在那里。
“花子,你困了么?”
达男这样问她,但花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不动。
达男无意地看看脚下,只见湖水映出花子。
水上的花子太漂亮了,所以达男连声叫她:
“花子,花子!”
尽管达男叫她的声音不小,但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花子明白。达男比较了岸上的花子和水面的花子。
水面的花子像开在湖里的花……
“花子,即使小鸟它也看得见它映在水面的影子啊,就说我姐吧,她就曾经把知更鸟的鸟笼放在梳妆镜前边。开头,知更鸟不舒服,后来发现镜子里的自己,就站在架子本上老老实实地呆着看镜子里的自己。好像觉得非常奇怪,频频地歪着头看。”
达男这么一说,就抱住花子双肩,让她的身体前倾。
“好,摸摸你花子的影子吧。”
然后抓住花子的手,让她的手指浸到水里。
花子一愣,把手缩了回来。
“害怕么?浅着哪。水里的影子啊,一碰就散了。”
他这么说着,就又把花子的手浸在水里,这样,花子就像震破嗓子喊叫,挺胸。
“危险!”
达男一抱花子,他自己就掉进水里。
“没事儿,就这么浅!”
达男边说边给花子脱鞋。他把孩子的鞋仍到岸上,把她的脚放进水里。
“哎呀!”
花子喊了一声便跑上岸去。
她向前猛跑,碰在白桦树干上,倒在树下,身体激烈地颤抖。
达男大吃一惊把她抱起,这时,花子的手乱甩乱摆。看样子好像比划什么。
“什么,什么!你怎么啦?”
花子的胸部频频起伏,好像她打算说什么。
但是达男只能认为她身上痛苦。
“怎么回事儿,糟糕透啦!卡罗,卡罗!”
他想的是卡罗也许懂得,一看那狗,只见卡罗只是闻花子的气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也没法弄懂。
反正花子没有哭,她的脸红红的脸,表情十分计真。
“不管怎么摆手,我也不明白。”
于是达男只好死了心,坐在花子旁边。
花子用拳头打卡罗的头,打达男的膝盖。
“花子的脾气……”
她母亲所说的脾气,又发起来啦。
达男觉得她的力量很大,默不作声地挨她的打。
这时,大概花子累了,泄了气,流了眼泪。
然后趴在达男的膝盖上,拉住他,哭了。
“怪可怜的呢,请原谅,花子!你那么费力气地想说什么?可是我一点也不懂。我说的话你又不懂。现在就一定能够懂,我想办法弄懂。”
达男把花子的鞋捡来说:
“我们回去吧!”
他想给花子穿上鞋,但是花子把脚缩回来连连摇头。
“嗯,是么?还想下一次水,好,真有本事!”
达男爽爽快快地说完,就带着姑娘慢慢地朝水边走去。
从有沙子的地方进水。花子站在湖水里,举起双手非常高兴。
然后是颇觉奇怪地歪着头寻思,面带微笑。花子憧憬着远方,此刻晨曦照到她的脸上。
“湖深着哪。你一个人进去要淹死的呀!”
达男回到岸上,坐在草丛。
山和湖岸,渐渐染上了日光。
小鸟振翅歌唱,连翅膀的振动声也能听得见。
达男注视了一阵湖水,他拿着花子的手指不知不觉地在沙上写了花子,花子,花子,花子……一连写了二三十遍。
达男指给花子:
“鹡鸰就在跟前做案呢。”
但是花子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达男的手即使不再把着花子的手写字了,但是她自己依旧在沙地上写下去。
“啊,花子,万岁,哇!”
达男抓住花子的双肩摇晃,用力大了几乎把她掀翻。
“这是字啊,花子!是花子的名字啊,你再写……”
大概是达男的兴奋传到花子的身上,花子高高兴兴地又写了花子,花子……
而且很清楚。
不过,仔细一看原来她是用左手写呢。
“啊,明白啦,原因是我把着她的左手写的。字是该用右手写。左撇子人家可笑话呢。”
这回他把着花子的右手,让她再写了几次。
“记住,这里你的名字。人哪,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名字,各不相同。小鸟啦,水啦,不管什么,都有名字。”
而且用花子的左手在花子的前胸按一按或者敲打敲打,翻来覆去地这样作。
“这是你的名字啊!得记住。好,我们回去吧,你妈听说了准大吃一惊。可别忘了啊。”
回去的路是跑步回去的,而且很快。
“花子六岁了吧?八岁上学,字已经记住了,比睁眼的还有本事。”
达男的鞋湿了,沾了不少泥。半路上在小溪里洗了脚。
花子在他旁边把手伸进水里。这是流水,很凉。
流水从她手上流过,皮肤感到凉快。她兴高采烈,把手放在水里漂着玩。
“这是小河!”
达男依旧把着她的手反复地写:河,河,河!
“大娘,大娘!”
因为达男跑进院来直喊大娘,花子的母亲便从门厅探出头来。
“大娘,花子会写字了。”
她母亲吃了一惊。
“好啊,花子,用功吧!”
达男楼一搂花子的肩膀,花子就蹲在那里,用左手敲敲自已的胸脯,用右手在院子的土地上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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