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花子!”
“你猜怎么样?她居然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
“啊!”
她母亲一听,立刻从门厅飞奔出来。
花子这回晃动着左手,用右手写下:河、河、河!
达男用和花子相同的手势给她母亲看。
“她的意思是说这样流的就叫河。”
达男讲得起劲,也非常得意。
“啊!”
她母亲紧紧搂住花子。
“花子,花子!”
花子父亲从里间出来眨着眼睛看。
“花子,这可太好啦!”
她母亲像做了一场梦一般,叮问达男:
“达男,你是怎么教她的?”
“没怎么教!”
那天的早饭快乐无比。站长的家头一次听到为此热闹而欢快的笑声。
达男说:
“大娘,可别让花子一个人去湖边。危险哪。”
随后达男睡了一小党,当天下午回了东京。还像昨天早晨送明子一样……
使花子的灵魂惊醒,给这个灵魂以光明、希望、喜悦,先打开使花子的灵魂足以跨入广阔世界的解放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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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父亲和母亲
花子虽然写出“花子”、“河”的字母,但是她知道那是表达语言的文字么?
花子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是流水的名吗?
花子用左手指着自己的胸脯,同时用右手写出“花子”。用手比划河中流水写出“河”。一切都按达男教的完成了。但是,那只是动手而已。就像耍猴戏的猴子也能写字一样……
花子不能自己看自己写的字,也不能把它读出声来。
她是连人使用语言而说话也知道得不太清楚的花子。
父亲或母亲说话时时候,花子曾经把手指紧贴在他们的嘴上。由此而知道嘴唇活动,气息有出有入。
即使花子也茫然地感到,这样彼此的精神情绪就可交流。然而花子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所以,大发脾气,最后,不是哭一通就是闹一通。
“达男你费了好大的力气教给花子写字,但是花子本人是不是知道她自己写的是字?”
花子母亲这样说。
“知道,这是当然知道的。”
她父亲十分肯定地回答。
“是么?”
“知道。即使不能一下子就明白,过了一个月或者半年,她尽写花子、花子,写它半年,她自己就会突然之间明白这事和她自己有关系。”
“是这样么?我看到这孩子不知道缘故就写字,觉得她反倒让人感到多了一份可怜。”
“这种想法不好。没有希望是不行的。双亲如果不让孩子对他的未来怀有希望,像花子这样的孩子会失掉自己的希望。”
“那是当然的。”
花子母亲点头。
“花子如果记住一句话,那就等于找到了解开这个世界之谜的钥匙。也就成了灵魂的觉醒者。”
“那是……”
“我以为,花子现在不一定非得马上意识到她是在写字不可。”
花子父亲边看熟睡中花子的脸边这么说。
“反正这样活动手指头是跟达男学的这件事,即便花子也不会忘的吧。”
“对!”
“既然如此,花子每次写花子、河这些字的字母时,就会想到达男吧?”
“是”
“我以为,仅仅这一点,对于花子不就是很好的么?如果,每当她写字的时候,就会想起她喜欢的达男或者明子,从而感到爱,那么,花子的心也会变得亲切了。”
她母亲再次点点头。
有的人说花子是情感淡薄的孩子,这样说不合适,倒不如说花子的爱也是瞎的、聋的、哑的一样,只是藏在心灵深处,睡着了。
因为没有看过别人的面孔,或者有过语言交流,所以,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关联就很少,这样,爱的情感无论如何也很难发生作用。
花子立刻把到手的玩偶砸碎,是因为看不见它可爱的形象和美丽的颜色。把爱只集中于父亲和母亲,对于其他人毫不接触,这种情况对花子这样的孩子来说是可能有的。
她对于明子和达男亲热,就像从拱破坚硬外壳的种子生出了芽一样,过不多久,花子也会绽放爱的花朵。
记住一两句用字母写的语言,如果认为这对她来说就是一束光芒,那么,过不多久,花子的智慧世界也可能充满光明吧。这种想法就是父亲的希望……
“父母没有作到的事,达男给办到了,达男是花子一生的恩人啊。”
“一点儿也不错,我们可从来也没想过花子会一下子记住字呢。”
她母亲这么说。
睡觉时看起来很聪明的花子,她的枕旁整整齐齐堆着达男送给她的字母玩具。
回到东京的明子和达男,给她寄来了点心和玩偶。
寄来的点心里,有ABCD字母形的饼干。
“花子,这是西洋字啊!”
她母亲告诉她,希望她记住ABC字形,但是饼干的香气使她知道这是饼干,便大吃特吃。
她父亲笑着说:
“只记住了四五个日本字母就要求她把西洋字也记住,那末免太勉强了。”
不过她妈却说:
“好不容易认出字形嘛。下次达男来,问到花子记住ABC了没有的时候,我们回答说吃了,这多不好!”
“是点心嘛,吃了没什么不妥!”
“如果是记住之后吃了还不算什么……”
“不管怎么说,既然是饼干,要等花子把ABC全记住,那就软得没法吃,坏了。”
“哪怕记住一个字也好哇!”
花子喜欢的不是那点心,而是字母。
用木头做的日文片假名,都刷上红、黄、青等等颜色的漆。
“花子把它看成什么呢?她知道那是字么?”
她妈这么一说,她父亲不由得侧着头思考一阵才说:
“可也是。让花子从这些字母中找出花子和河的字母试试看如何?”
“好主意。不过五十个字母多了一些,二十个吧。”
二十个字母之中,加上了花子三个字母和河的两个字中的头一个,然后交给了花子。
她开头觉得奇怪。
这些各种形状的小木头是什么玩具?她似乎很难判断。她抓在手里,或者像玩积木一般把它们垒起来玩,那字母颠倒了,或者横着了,或者背向朝上了,花子并不注意。
她也不知道是达男寄来的。
这也难怪,她怎么懂得这是达男亲切的礼品呢?
她母亲模仿达男的样子,捂着疼痛难忍的肚子满屋转悠,掐着花子两助把她高高举起,然后抓住花子的手指让她写出花子的两字。这时花子才“啊,啊”地发出高兴的欢呼,因为她知道这是达男的行为。
花子的脸上有了光采。
于是她更加热心地翻找那木头片假名,终于找出了三个字母之中的第二个,“十”。
她把“十”这个字母托在手掌上,仰起脸看着她母亲。
“对,对!”
母亲激动地握着花子的手,让她写出这个字母。
花子高兴得发出奇妙的声音。
按这个办法,第一个“へ、”和第三个“づ”也立刻找到了。
花子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达男教给她写的字。
达男来的信上就说:“用这字母玩具教给花子许许多多的东西吧。爸爸的胸前要挂上写着父字的纸牌,母亲的胸前挂上写有母字的纸牌,两人像挂勋章一般挂上纸牌,让花子从字母玩具里找出对得上的字母。”
花子父亲并不能不佩服达男这种创意,直说:
“不错!真是个好主意!”
他们赶快实行了。
花子自己胸前也挂上了写着花子三个字母的纸牌。
她按自己前胸上的字寻找玩具字母,然后找父亲纸牌上的父字,以及母亲纸牌上的母字……
五天之后花子用铅笔在纸上写下:
父
母
花子
这几个字的日文字母,字写得挺大,而且这是给达男和明子的信。虽然只是五个字母,三个词……。但是比任何长长的信更富激情。
然而花子还不能把那几个字读出声来。
她睡觉的时候一定把那些字母放在枕头旁,把它当作异常宝贵的东西……
因为,她从那些木头字母上,感到明子和达男的爱。
花子有时被小保姆阿房带着去车站。
每当火车开出车站,她一定非常伤心,总是一副要哭的表情,因为由此想起她送明子和达男在这里分手的事。
暑假的时候,母亲也说过达男他们说不定能来,一直等了又等,可是转眼已经到了秋天。
母亲读书的时候,花子坐在母亲膝前,伸手摸摸书本的纸。对花子来说,那只是纸而已,因为她看不见字。
她想,母亲在干什么呢?
母亲让花子从书本的页子上摸字母,就像以前学到
父亲
母亲
字母的时候一样。
下雪
花子等待
达男哥
这是花子在母亲帮助下,于11月底写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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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下雪
沉静的半夜,一声令人大吃一惊的巨大响声,那是枹树或者栎树的枯枝掉下来了。
朴树的叶子落下来的时候,那声音也挺大。
冬天来到了树林。
寒风强劲地日子,杂树的叶子从树林里呼啸而起。在空中飞舞的红叶,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光彩闪烁,十分绮丽,但是那风很冷,简直不能仰起脸来迈步。
鸟类迁涉,从秋天一直持续不断。
山间严寒,小鸟们的吃食越来越少,只好成群结伙飞往暖和的地方。
在紧挨着原野的山岬,捕鸟者在这里张挂丝网,放上许多囮子。囮子一叫,就能把在天空里飞经此处的鸟叫下来。因为那种细丝丝网称为霞网,所以这种猎鸟称为霞猎。
花子和小保姆阿房去了搞霞猎的老头子那间小屋。
被笼子里囮子的叫声吸引的鸟群,从天空飘然而下,这一切,花子也知道。
此时的花子高兴得跳起来。在小屋的火炉旁边,小保姆抱住花子坐在稻草上以防止她乱跑。即便这样,花子也发出奇妙的喊声,以致把小鸟吓跑,所以她们去那里是给老人添麻烦的。
鸫鸟、小花鸡、斑鸠,都能挂网上,老头子很灵巧地拧住小鸟脑袋就装进持在腰上的口袋,这时花子挣脱开,拼命地要跑出去。
“不行,不行!”捕鸟的老头子就抓住花子的肩膀:“人要是碰到网上也没办法呀。我给你这个,别给我添麻烦,回去!”
同时让花子的两手各拿上一只活着的小鸟。
花子高兴得跳起来,小保姆想拉住她,她挣脱她的手,踉踉跄跄地跑下山去。
黄色的、褐色的、黄色又夹杂着绿色的小鸟,花子虽然看不见,但是她知道她手掌里是个暖乎乎的、小小的生命……
花子心情激动。
她手里拿的是最小的小鸟,名叫金翅雀。花子没有把它和别的小鸟比较过,但是她想到这么小的鸟也是在天上飞的鸟时,简直喜欢得不得了。
花子向母亲挥着拳头。嘴里喊着什么。
“喂,喂!给我看看。金翅雀?人家给的?你别攥那么紧哪!”
打扫院子的母亲看了看花子手里的东西:
“怪可怜的……把它放了吧!不然就放在笼子里养着。”
她母亲说着话就去摸她的手,花子以为母亲要拿她的鸟,忽然之间表情可怕,手指用劲攥紧了。
“花子!那么使劲,鸟可就活不成啦。”
瘦弱的小鸟果然头一歪就闭眼了。
不过它那体温没减,花子以为它仍然活着,攥得紧紧的。
另一只鸟在左手里,鸟爪挠花子的手指,所以花子就倒提着她的两只脚。那鸟只能用两个翅膀扇动。
那鸟痛苦与否她也满不在乎,高举在自己的头上摇晃它,大概是想让他它飞飞看吧。结果是这只鸟伸着两只翅膀就死了。
“你到底把两个鸟给害了。”
母亲这么说了一句,表情很不愉快。
“既然这样,当初不要岂不更好?”
花子好像注意到小鸟的情况不大对头,扯了扯它的翅膀,结果是拨了一根翎。花子吃了一惊,但随即一根一根地全拔下来。然后是开始揪肚子上的毛。
“花子,别干那折磨小鸟的事!”
母亲申斥她,想把那鸟抢过来。
但是花子一转身背对着母亲,扯小鸟的腿。把鸟腿从身上拔下,根部还带着红色的肉哪。
“啊!”
她母亲立刻皱起眉头。
父亲戴着车站站长帽子走进门来。
母亲和父亲对看了一下。
“这孩子为什么这样?非常残酷哪。照这样长大了,不知道做出多么可怕的事。”
父亲担心地这么说。
“不像女孩子,没有女孩那种温柔。”
“为过,男孩子遇到蛇和青蛙常常砸死,太淘气了。而且也破坏玩具……”
“这孩子莫名其妙地死板,总是把蝗虫、螳螂的脑袋拧下来,看着让人不舒服。”
“眼睛看不见,也不怎么知道小生命的可爱。把它们的羽毛和脚拔下来,是研究什么呀。”
父亲边这样说边注视着花子。
拔了毛的金翅雀实实在在的够小的了。
花子手指头带点血,看来这种淘气并不使她感到有趣和感到快乐。她依旧是满脸的不高兴。
总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似乎也不能不淘气什么的……
父亲说的也许一点儿也不错。因为金翅雀好听的叫声花子根本听不到,她听不到那清澈令人精神一爽的叫声,就只能把它当作在空中飞的奇怪的东西看待了。
还有,花子很喜欢花。
从花蕾开始直到盛开,她每天都长时间地蹲在花旁,小心谨慎地摸一摸那花。
她有时把花放在嘴里,吸它的甜汁,或者吸花瓣的露水,像蝴蝶和蜜蜂一样。她像动物和婴儿那样,什么都往嘴里放,或者用舌头舔,这些都是花子表现爱的方式。
以为花子就是这样吧?可也不尽然。她能把辛辛苦苦莳弄到开了很美的花,弄得翻天覆地,完全拔光。她为什么把那么葆爱的花毫不可惜地毁掉?母亲简直束手无策,在她旁边的人不论怎么制止、规劝,一概无效。
即使下雪的时候。
“花子,要感冒的呀,进来吧!”
即使母亲这样说了,甚至扯着她的衣袖拉她,她还是站在院子里不回来。她伸直两臂张开手掌接落下来的雪。
两只手冻得通红,她一定是以为从天上掉下来的这种凉的东西特别奇怪。她感觉它比雨轻、软,而且不像雨点那样无形,而是有形的。
雪不像雨,它不打花子的脸和手,也不像雨把人淋湿。
说是下雪,实际上它是从不明处安安静静地飞来的,亲切地抚摸人的皮肤,不过你想抓住它时却消失了。
花子不仅用手迎接雪,而且还仰起头来,让雪下在她仰面朝天的脸上。同时张开嘴,让雪花飘落在嘴里。
母亲给她拿来雨衣:
“好,穿上它!”
尽管穿上了,但是不愿戴那头巾部分。
花子的肩上积满了雪。
两只手冻得比雪还凉。即使这样,也不松开手掌里的雪。
“你是不是不知道冷?简直是个顽固的孩子啊。”
母亲虽然拿她没办法,但是也不能不为出神地站在雪里的花子那般清纯之美而吃惊不已:
就像美丽的雪的天使!
任何人也听不到的天声,大概只有下雪时的花子能听见吧?
但是,照这样下去,会被雪埋上而冻死的,所以母亲强制地把她抱进屋里。
地炉添上干树枝,让她烤火。
花子嘴唇冻的冰凉,出不了声音。
“简直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她母亲边给她脱湿衣服边说:
“在雪地里像个地藏菩萨站着不动,可就是不感冒。”
暴风雪之夜,火车拉着长长的笛声开走了。扫雪的火车头也出车了。
迎来了花子第七个新年。
花子的父亲从年底开始就卧病在床。尽管车站很忙,他也不得不休息。
他到东京的医院曾看过一次病,她父亲跟她母亲商量,必要的话还是住院治疗为妙。
“如果父亲不在了,花子该怎么办?”
“如果不在了什么的,这种话还谈不到呢。”
“说如果不在了并不是死了,一住院不就不在家了么?”
母亲这才放了心。
“那当然是啦!”
“出差,开会,当然有不在家的时候,可那时候花子还小,现在一住院,她怎么想呢?”
“没事儿,乖乖地等着呗。”
“也许。就说旅行去啦,不过她不一定懂啊。她能分出上别的什么地方去啦和死啦么?”
“又说这类话,讨厌!”
“话是这么说,可事实还不是这么回事么?对于花子来说,反正她只能懂得爸爸不在家,至于为什么不在家,却是很难说了她就能懂哪。”
“我认为能办到,不管花子有什么毛病,她也能懂。”
“是么?”
“当然啦。首先,爸爸死啦什么的,花子怎么能想象到呢,她还不知道人是要死的嘛。”
“也许是这样。爸爸死了,如果不带她去停尸的房间,不带她去参加葬礼,她就不会知道爸爸已死,一定会想,她爸爸生活在别的什么地方。”
“为什么尽说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病嘛……”
“嗯。”
“如果你不放心,我带花子一起去怎么样?那样的话,我也跟着去。”
“我是住院哪,可不想让花子看那种地方。”
“那样,还能顺便让医生再给花子看看。因为达男说先把好大夫给联系好。”
“不行,如果有希望,那就不会一直这样拖到今天。我们曾经带她到很远的地方求过大夫,你没忘吧?”
“对!”
母亲好像想起来似地点点头。
“不过,只是让她和明子、达男见见面,花子该多么高兴就不知道啦。”
“我们是不请自去的不速之客呀,行么?对方还是孩子嘛。”
“东京如果有好的盲哑学校,我想先去看看……”
“这件事啊,还是等你带花子来看我的时候,再去看望他们。”
花子的父亲,选定了暖和的日子去了东京。
“我走啦,花子!”
父亲没有说更多的话。他从车窗探出身子,两手捧住花子的面颊,自己额头碰碰女儿的额头。
父亲的额头有些热。
胡子是今天早些时候刮的,但是又胡子拉茬的了。
“呶,花子,爸爸去东京啊,坐火车去。你记住。他还坐火车回来。爸爸不是不回来的呀,只是暂时不在家。”
她母亲仔仔细细地说给她听,父亲一直微笑着看着她。
父亲拉着花子的手,车开了还不放手。
母亲抱着花子跟着火车跑,一直跟到站台尽头。
这样做的目的是尽可能加强花子对父亲坐上火车出门旅行的印象。
不过,好像花子并没有很好地理解。
父亲指挥火车开动,就在花子多次去车站的过程之中感觉到了。但是,她父亲坐进火车走了,反倒使她难以理解。
此后,花子每天总是紧紧张张地到处找她的父亲。
早晨,小保姆阿房带着她去了车站,过了晌午她又拉着母亲的手去一次。
她站在站台上,火车一到站就发出奇妙的声音,把手伸向车窗。她大概想等她父亲握她的手吧。
花子从达男给她的木头字母中挑出表意为“父亲”的字母,把它摆在母亲的膝头上。
“啊!”
母亲立刻流下热泪,紧紧地搂住花子。
她们明天就去看望父亲。此行也一定和明子、达男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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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第一次旅行
花子被母亲抱着,从积雪的车站登上火车。她还不知道上东京的医院看望住院的父亲。
花子还以为她父亲照旧站在车站站台上下令火车开行呢。
来到车站之后,她拉着母亲的手忙着到处找父亲,所以常常碰到堆在角落的雪堆上。
如果父亲不回来,花子也许在车站周围徘徊三年五年,继续寻找她的父亲。
以为父亲只能在车站和自己家里的花子,如果在东京见到父亲,那该多么吃惊啊。
父亲去东京时,母亲是那么详详细细地说给她听,但是花子还不太明白,广阔的世界上有许多街和许多村,自己的父亲任何地方都能去。
她只知道父亲上了火车,上了车之后怎么样,后来的情况她是想象不到的。
花子只知道,父亲不在家里,也不在车站,因此,她小小的心里很不安,她无法沉静下来。就像吃奶的孩子寻找母亲的乳房,不论怎样找也找不到,于是从内心升起饥饿感和焦急不安。
本来是哑巴的花子,每天总是焦急地用她那不出声的语言,不停地呼唤父亲。
“好啦,花子,我们要上父亲那里去啦。”
母亲紧紧地搂住花子的肩头。因为她担心,火车一开动花子也许害怕。
花子把达男给的木头字母放在口袋里,她一只手提着那个口袋。把那个大的玩偶放在膝上。
铁路两侧堆着成堆的雪,太阳照得它闪闪放光。
在雪地里一直延伸的铁轨,好像仍然是湿的。
北国幽暗的雪天,继续几天之后就是好天气了。树叶落尽的树林中所有树木,把自己的影子清清爽爽地投在雪地上。
在高高的天空撒了芝麻粒似的迁涉中的候鸟。
村庄的孩子们穿上滑雪板正在滑雪。
从火车温暖如春的车厢到银色的群山,好像都很幸福。
如果眼睛能看得见,花子该多么高兴啊。
花子的父亲,在花子出生前后曾换了两个工作地点。不过,一次是她出生之前,另一次是她3岁那年秋天,所以坐火车旅行的印象,她是很模糊的。
已经七岁的今天,花子的出行应该说是她第一次的旅行。
坐在花子前面的一位40岁左右的妇女,看到花子根本不看车窗外的景色,仿佛害怕似的总是拉着母亲,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微笑着向花子打听:
“真漂亮的小姑娘,几岁啦?”
“7岁了。”
她母亲代她回答。
“这样,明年就上学了。”
这位妇女看到已经7岁的姑娘,还把一个大玩偶带上火车,而且郑重其事地抱在怀里,大概会感到奇怪吧。
“玩偶很像姑娘,真可爱。给大娘也抱一抱吧。”
她把手伸出去了,花子当然不睬不理。
因为她母亲不愿告诉别人花子是有残疾的,所以那位妇女说:
“花子,你把那玩偶给我看看,行吧?”
她说着就动手来拿,花子不给。
那位妇女当然不是非抱一抱玩偶不可,她说:
“好吧。因为你的玩偶太漂亮,大娘我也想抱一抱呢。”
“这孩子实在是腼腆得很,对于头一次见面的人常常不礼貌。”
她母亲这样作了解释。
“不,不,女孩子嘛,文静一些好。这么漂亮的姑娘我还从来没见过,所以就忍不住沉默了。纯粹是画上画的姑娘。讨人喜欢的孩子大家都偏爱,所以就不大认生了。再加上孩子也会装模作样。可是这姑娘没这种毛病,很稳当,大方。”
花子的母亲为难了。她想,尽早地告诉她,自己的孩子是盲人、聋子该多好……
火车在下一个车站停下。
开车的时候,车箱吮当一声,人们趔趄了一下,花子吃了一惊,她立刻抓住母亲的衣襟,紧紧拉住。她想的是:妈妈,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事儿,没事儿。”
母亲只是这么简短地说了两句,轻轻地捶了捶花子的脊梁。
坐在她们面前的那位妇女,看到花子母亲像伺候婴儿一样对待花子的情况,似乎吃了一惊,沉默不语了。
但是花子根本不在乎别人是不是在看着她。因为花子不知道应该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以及别人在看着自己。
对于花子来说,连自己的家和火车里都分不清楚。她只感觉到,有股可怕的巨大力量在运送自己的身体……
看不见远和近也听不见任何一种声音的花子,也不懂距离。
只有手和脚碰到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花子的世界,所以她的世界很窄小。
其次,她也不知道方位。她和那半夜懵然而起迷迷糊糊地撞到墙和槅肩上的孩子一个样。
走惯了的院子或附近的道路,一旦堆积了许多雪,她就弄不清哪里是哪里了。
她一定想:火车到哪里?朝哪个方向走?
反正和母亲在一起,这就是惟一的依靠。如果不紧紧地扯住母亲,花子就感到可怕,就会因而吵闹得谁都不得安生。
不过,从第二个站开始,花子的不安好多了,安定下来了。
花子觉得,除了母亲以外似乎有很多人,大家都坐着,实在不可思议。
花子已经再也不能老老实实地呆下去了,她想和在家里一样,在火车里到处跑跑。
她把玩偶交给母亲,首先是摸摸座位,原来是天鹅绒包的座垫,手感柔软,因为花子母亲是站长家属所以坐了软座。
然后她又摸摸窗子玻璃。
她从座位上滑下来,蹲在那里用手摸,手一碰到暖气就烫得她一声怪叫,一下子蹦了起来。
乘客们都朝花子这边望着。有的人笑出声来。
母亲很不好意思,连忙把她抱起来说:
“花子,别淘气!”
但是花子发出猴子或者鸟叫似的喊叫声,从母亲手臂里挣脱出去,立刻又去摸那热铁管。好像把暖气管当作了一个偌大的玩具,也许把它看作不可思议的家伙,想要认真研究一下……
花子的肩膀碰到她们对面那位妇女的膝头。此时的花子犹豫了一下,她就伸手从衣服下摆往对方的膝盖摸去。
“啊,讨厌,不礼貌!”
那妇女把衣摆一抖就站了起来。
“对不起,这孩子眼睛看不见……”
她母亲立刻道歉,低下的头一直没有抬起。
“撒谎!长着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怎么会看不见呢?一定是脑袋有什么毛病!我一直就觉得奇怪!”
“决不撒谎。是真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
母亲按着花子的头,强制她给那女人行礼。
“花子,给大娘行礼!”
花子毫不畏惧地对那女人表现出敌意。呲着牙,摆出扑上去抓她的姿势。
“真可怕,像野兽一样。”
和对方那女人态度一致的人说。
母亲把花子抱起来。
花子挣扎着,她哭了。不像一般人,所以也就比正常人的孩子哭得更伤心……
那哭声令人听了难过,母亲的两臂松下来。旅客们之中有冷漠的眼光,冷漠的笑声……
她母亲想:从今以后,这孩子就是这样走上她的人生旅途吧
母亲的眼睛被噙在眼里的泪模糊了。
花子抓住座位旁边的梯子站起来,好像她感觉到那里就是通道,她手摸着旁边的东西想走出去。
“花子,老老实实地坐着!”
她母亲虽然制止她,但是没用。
母亲没办法,只好揽着她的肩跟着她走。
花子感到有趣的是,形式相同的座位并排摆在两边,所以她一个一个地摸着前进。
有的人讨厌她摸,所以当花子走到身旁时,故意躲开。
每遇这种情况,她母亲总是默默地低下头。胸口憋闷,嗓子无法出声。
她想,还不如坐硬席车好。硬席车厢的人一定不在乎,决不会表现厌烦。
可是她接着想到:不行,不行,我这做母亲的如果以有这样的孩子为耻辱,那么花子她又该如何?
当她想通了的时候,看到一位妇女说:
“小姑娘,来来!真是好孩子。”
她说着,张开两手抱住花子,她说:
“咲子,你看多好的孩子。你跟她做朋友,一起玩吧。”
那位妇女对她女儿亲切地介绍。
花子突然被一个大人抱住,有些害怕,与此同时一个小女孩握住花子的手。
花子也握住了她的手。
对于花子来说,手等于眼睛,是用来看什么的,手也等于耳朵,是用来听的,手也等于嘴,是用它说话的。手也是和别人心灵交流的窗户。所以,她也从别人的手上感觉到普通人不明白的各种各样事物,比如说那手的主人的人格、温暖的心。
咲子这个姑娘,像握妹妹的手一样握花子的手。
花子在咲子头上摸了摸,她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有刘海……
她觉得一切都放了心,两手又摸了模咲子的脸,用指尖摸摸她的鼻子、耳朵。
“别,别,痒痒的很!”
咲子缩着脖子嘿嘿地笑。咲子的父亲也笑了。
“没啥关系。她是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想摸一摸看看。”
“是么?”
咲子感到惊讶。她立刻握住花子两手的手腕处,吧叽吧叽地往自己脸上敲,边敲边说:
“好!这回你摸出来了吧?”
花子笑得前仰后合,十分高兴。
这回她们碰到的是无比的亲切,花子母亲非常激动,忍不住擦一擦满是泪花的眼睛。
“谢谢,她太高兴了!”
她向咲子的父亲诚挚地道谢。
咲子看到花子母亲沉痛的表情,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怯生生地问:
“呶,爸爸,她眼睛为什么看不见?”
“先别说这个,跟她好好地玩就是了。”
“嗯。”
咲子点点头。
“咲子大概比花子大三四岁,长脸,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
她父亲说让她跟花子玩,可是在火车里,而且是个盲孩,怎么玩才好?不知该怎么办,所以茫然地站在那里。
但是就花子来说,只要有人和她手拉着手就感到满足了,因为两个人的手能说许许多多的话……
花子决不会忘记明子和达男给她留下的印象。即使有一百个人伸出手来让她摸,如果明子达男就在其中,她也能立刻分得出来。因为她感觉出那是关爱花子的人很有力量的手。
父亲的手和母亲的手有什么不同之处?比如,父亲生气的时候,他的手显得有力量,也硬,血流得快。母亲生气的时候,她的手就像抽掉了力气,像老年人的手那样,萎萎缩缩,毫无生气可言。
其次,花子只要用手指捏一捏,就能区别出梅花、樱花、桃花的花瓣。也能区别秋季七种草①。
①秋季七草为:蕃、葛、狗尾草、瞿麦、女萝、兰草、喇叭花。
她那是比蝴蝶的触角还敏锐的智慧的手。
花子全凭她那双手就了解到咲子有柔软而修长的手指,咲子的背直而且高,身材苗条,身体屠弱,温柔、聪明。
“不坐在这儿么?”
咲子这么说了一句就坐下来。可是花子还想在车厢里走一走,所以扯着咲子的手把她拉起来。
有多少窗户,摆着许多座位,有许多人,为此等等,花子也知道了,但是把这些组成一个整体,火车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因为眼睛看不见,所以她还达不到成竹在胸。
咲子有些腼腆,尽管如此,她也陪着花子在车厢里走了一遍。
再也没有人笑了,都认为咲子是个待人亲切的孩子而看着她。
花子回到她的座位就立刻拿起玩偶和木制字母,送到咲子那里。
“啊,你还识字啊?”
咲子吃了一惊。她开始排列那木制字母的顺序。
花子不识那些字,但是记住了其中若干字的形状,对于这种奇妙的记忆方法,咲子感到新奇得很。
不过,花子此后的旅行很舒畅。
咲子和一个残疾儿童在一起玩倒没什么,重要的是深感不便,但是花子却觉悟得自己所想的对方却不懂,这都怪咲子,所以为此生气。
咲子每当此时就颇感奇怪地问:
“什么?什么?”
快到上野车站的时候,花子母亲诚恳地道谢说:
“谢谢你和她玩,如果有再次相会的机会,请你把她当作朋友吧。她不幸有残疾在身,有人讨厌她,所以很难交上朋友呢。”
这话她反复说了几遍。
咲子点点头,她说:
“上女子学校的时候上东京来,跟我上同一个学校吧。”
花子母亲心想:上女子学校?
花子就不能上女子学校,她母亲毫无把握,但是咲子却以点头回答了这个问题。
咲子多次回头看她们,直到走出剪票口。
花子母女从上野车站直奔医院。
在花子看来,东京好像是个波涛汹涌的大旋涡,发着巨大的声音在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