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那么说,你也是不化妆就更好看的啦?”
“反正我……”
明子孩子气十足地摇着头,月冈看到她那摇来摇去的头发便说:
“还梳刘海头哪,不留长发?穿和服了,我以为是准备毕业呢。”
“离毕业远着呢,明年春天哪。”
“可也是。”
说到这里,月冈也笑了。
“不过说话就到。毕业的年份来得特别快。”
达男好像有些不耐烦似地望着她俩。他站在门厅那里,也许他在想:你们打算聊多久才算完呢。
“大娘,花子呢?”
达男说着话便一个人先进去了。
花子母亲本想等月冈老师和明子的谈话告一段落,可是等得令人焦急,便催促明子:
“好,请吧,明子姑娘,请到屋子再……”
“哎呀!”
月风似乎发觉,便说:
“不成体统的站着闲聊!大娘,请原谅啊。见了明子的面,我就成了女学生啦!”
“难怪嘛,月冈老师到我们家来,明子姑娘是没有想到的吧?”
花子母亲这么说。
“家庭访问哪。这是当教师的……”
月冈摆起老师的架子说:
“啊,多么招人喜欢的草履呀。”
“让皮鞋暂时歇歇。”
“对!”
月冈稍一屈膝,就把明子刚脱下的一只红草履拿起来。
明子吃了一惊,边自己伸手去接边说:
“啊,姐姐,你别……”
“真可爱,我羡慕着哪。”
月冈手里的草履仍没有放下。
虽说那草履还是新的,但是,穿在脚上,踩在地上,可以说是始终位卑的草履,但是被月冈老师拿在手上,它那红色仿佛立刻鲜亮,显得生机勃勃!看起来那是少女的象征,的确是不可思议的。
我想,做这草履的人,为了使姑娘喜欢它,为了使姑娘穿起来显得美,一定是挖空心思想尽办法吧?做草履的人也罢,草履本身也罢,也许都以为穿在明子这样高贵姑娘的脚上为荣吧。
明子想,虽是平凡的草履,但必须重视它。
明子还想,如果和月冈在一起,就会自然而然地明白许许多多事物的好处,以及它们的美好,那该多好啊。
即使明子对花子母亲道过寒暄,行过了礼,坐在褥垫上了,月冈老师依然眨着两眼看着她,似乎深有所感地说:
“明子真的长大了。”
“净让人心烦。又来这一套……”
“三四年之久没见面了嘛,当然的啦。一穿和服也许就显出大人气啦?我看不是这么回事。也许穿上和服反而显得年轻吧?”
“够烦的了,已经……”
明子的脸红了。她说:
“你是专为开玩笑来的。”
“你用长袖把脸挡起来让我看看。”
“不知道!”
明子站起,逃进相邻的房间去了。
从她的背影看到,那是用半幅材料做的腰带,打的结垂在腰际,非常好看。双肩留出富余尺寸,以便将来放出袖长的肩膀,有些翘起。紫地的平纹棉绸印着白色大芙蓉花。清丽的和服,加上剪裁得长长的大袖,显得高雅。而且由于明子长相俊俏,所以不论穿什么都特别好看,显得特别清纯无瑕。
已经是脱掉外套穿夹衣的季节了,过不了几天就是初夏,少女最美好的季节。
不仅月冈老师,花子母亲也想摸一摸明子垂在腰际的结。
“整幅材料的腰带已经开始告别了,明子也不能例外。”①
①用整幅材料做的带子,是少男少女系的。明子现在的腰带是半幅材料的,表明她已到成人年龄。
月冈像耳语似地这么说。那话里也包含着自己的回忆。
花子母亲边斟茶边高兴地说:
“给花子以关照的各位,好像是下请柬全都请来了一般。”
明子也点头说:
“还有一个人,咲子如果来了那就齐了。大娘,用电话叫一下咲子好不?她一定高高兴兴地来呢。”
明子是很有自信的。就像她以一个小女学生敬慕月冈一样,小小的咲子此刻非常喜欢明子。但是,让月冈看到对她崇敬的咲子,还觉得难为情呢。
“达男哪儿去啦?”
明子问了一声。
“在二楼,好像忙着照看花子呢。”
“无论从哪方面说,达男最喜欢的是花子。”
明子和花子母亲不约而同地仰头看看二楼,然后招呼达男。
“达男,你下来给咲子打个电话!”
“咲子?啊,是那个孩子呀。我可不愿意给她挂电话,因为和她在电话里总是吵。”
他边说边拉着花子的手从二楼下来。
花子母亲感慨万分地说:
“老实说,为什么像花子这样的孩子总是受到大家亲切的关怀呢?”
看来她一时之间非常激动。她紧接着说:
“真的,为什么呢?”
“根本就不存在为什么嘛。”
达男爽朗地这么说。
受达男这句话的引发,花子母亲眼里噙着泪水笑了。她说:
“可是,我却常常自问这是为什么。这是人世间最好的呀。这孩子父亲如果在世,不知道他该多么高兴呢。”
月冈老师和明子都低头无语。
“话又说回来,如果她爸爸活着,现在一定还在那个山间小站工作,和大家也就无缘相会了。花子的教育自然也就不会有满意的结果吧?这一定是她爸爸保信她,拉着我们认识了你们大家。”
“对,那时候如果我不犯胃痉挛的老毛病,得不到站长的帮助,也就不会认识花子。”
达男一番话把大家逗乐了。
“照你这么说,是你的胃病把大家拉在一起的啦。”
连明子也开起玩笑了。
“能起这种作用的胃病还是常犯着点儿好呀。”
“好,一定。只是那股疼劲儿由你这位姐姐承担就行。”
咚咚几声鼓响,谁也没想到花子敲响了鼓。
达男吃了一惊,他说:
“啊,这鼓敲得真棒,花子!”
他像个孩子一样也敲起鼓来。
花子索性把鼓捶交给了他。
但她却还抓着鼓边。
“花子,跳吧!”
他说着话就抓过花子的手。可是他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把她的手紧贴着鼓皮,然后敲鼓,边敲边问:
“怎么样?害怕么?鼓皮颤动吧?这就是鼓啊。是空气在震动哪。花子的耳朵也和鼓皮一样。不过你的耳朵鼓膜尽管震动,可是花子依旧听不见。怪可怜的!”
“真是很出色的老师!”
月冈老师这么说。
“真的,真是个好老师。净想好点子,不知不觉之间就教会了花子识数和记下字母。”
花子母亲做了简短的介绍。
“啊!”
月冈吃了一惊,看着达男说:
“到我们学校来当老师多好,可是,这种家庭的小少爷,让他干这种事,未免不现实吧。”
“我能去呀!”
达男说得很轻松。是笑谈呢,还是认认真真说的?无从得知。
花子母亲对明子和达男谈了他参观月冈老师上课的情况,给花子买了大鼓。
还谈了月冈老师看了花子的学习情况,说是如有可能就送她进学校。而且,月冈老师的意见是把花子放在聋哑孩子里,让她接受那里的教育试试看。
“好,花子!这口可学校、学校、学校啦!”
达男还没有把话说完,就猛地把花子抱起,举得老高老高,同时紧着转圈子。
这是一个以花子为中心,善良人们的一次亲切温馨的聚会。
花子母亲理所当然地想起花子父亲。
心头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山间车站。
那个山间小镇,此刻该是雪融冰解,草芽饱胀,嫩叶初绽芽苞了。但是,高山之颠仍有残雪,河里挤满了化冻之后的冰块吧?
没有光亮,没有声音,仿佛冻结在黑暗的河底一般的花子的心,也像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开始流动的水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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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希望的大海
花子母亲想当一位盲人学校或者聋哑学校的老师,为了和自己女儿苦境相同的孩子们奉献此后的人生。
自从和月冈教师见面之后,这个决心更加坚定了。
“您的家属或者您的亲戚之中,有耳朵不好的吗?这种话,我常常被人问到。”
这是月冈老师对花子母亲说过的话,因为自己的亲属之中就有聋哑孩子,所以当了聋哑学校老师的也许并不少。
对于这种残疾孩子们,一般人的生活中是把他们淡忘了。待到自己的近亲之中的所爱者出现了盲人,聋哑人,这时他们发觉,人世上有同样苦恼的孩子们很多,从而产生了真正的同情。于是想到,不仅帮助自己的孩子,而且还要帮助别人的孩子。
花子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盲人学校、聋哑学校都有师范科,以此培养教员。花子母亲打算获得这两方面的教师许可证。
为了花子,这是必要的。
但是,同一时间不能去两个学校,先去哪个,她拿不定主意。她希望,如果能办得到,她愿意和花子一起去一个学校。这样,她陪花子的同时,自己在师范科学习,可以说两全其美。
但是,像花子这样又盲又聋哑的孩子,盲人学校不收,聋哑学校里也没这样的孩子。总而言之,能对聋哑人和盲人施教的设施,当前的日本还没有。
但是,月冈老师对花子给以深切的同情。她对她的学生做“家庭访问”时,顺便来看她们母女。
她对花子母亲说,凡是她自己能教的,她一定教教她。她说:“我希望得到校长同意,我就说,我想把花子放在我的班里。和别的孩子一起教,无论怎么说也有些勉强,不过,仅仅进了学校也许就起些作用呢。”
“是,只要能进学校,那就比不进好……”
花子母亲对这件事决心抓住不放。
“不过,现在就指望这个那可不大现实。我只是想试试看,明确的希望连我也没有。至于您这做母亲的,就只好请您怀着一切只能通过试验看结果的心情了。但是,花子的教育如果获得成功,也算我立了一大功劳。因为在日本是头一个嘛!不仅让花子一个人,而是让许许多多和花子相同的孩子有了希望。”
花子母亲紧紧地搂住花子说:
“花子,你可得认真对待呀!”
“大娘,花子没问题,聪明着哪!”
达男似乎为了鼓舞士气爽爽快快地这么说。
“对!教孩子,首先就得相信那孩子。”
月冈老师也表示同意。她接着说:
“不过,我这当老师的不大可能成为沙利文先生。”
安妮·曼斯菲尔德·沙利文以海伦·凯勒的老师而蜚声于世。
沙利文到海伦·凯勒家来当家庭教师那一年,海伦7岁(按日本习惯是8岁),沙利文21岁,也就是公元1887年的春天。从那时到现在,几十年之间,沙利文为海伦献出了自己的一生。
海伦·凯勒是这样描写沙利文先生的:
“先生万一有个好歹,不知道这个世界会成了多么荒漠寂寞和乏味无聊的东西啊。那时可能我什么事也无能为力了吧?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工作时的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子。三十年之间已是我的一切的先生……”
这“三十年”是距今已经二十年前了。其次,她还说:
“说实话,如果没有这位先生,对海伦来说,可能是生命将不成其为生命,天堂也不再是天堂吧。她说,她自己完成的事,全是通过先生完成的。从来没有说过是她一个人完成的,连一次也没有说过。其次,不写先生的事迹而只写自己,一次也没有。”
确实如此。是沙利文先生的爱心与诚意,以及不懈的努力,培育出海伦·凯勒。
施教者和受教育,这两个女人一心一意,创造了一个奇迹。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从人生的旅程上一路风华地走来。
月冈老师把海伦·凯勒写的五部书的日译本借给了花子母亲,希望她务必读一读。月冈说,一定得到鼓舞,获得力量。还说,不仅是盲人与聋哑人,也是所有不幸人们的‘圣经’。还提到,这样健康、明朗、感染力很强的书是很少见的。
根本没有残疾人的偏见,或者悲观的踪影。通篇充溢着光明与喜悦。
这本书反复告诉人们的是,即使眼睛看不见而且耳朵也听不见,但生在这个世上该是多么幸福与美好。
“海伦·凯勒既喜欢音乐,也歌唱月亮和星星的皎洁。”
“啊?连月亮和星星也……”
花子母亲吃惊地反问。
她确实不解,盲人怎么能看见月亮和星星。
“对,因为她用全身心赞美自然。当初我也吃惊不小呢。像我们这样,虽然眼睛睁着,但是感觉迟钝,还不如盲人哪。”
月冈说完之后,忽然好像遥望远方的神情。
海伦·凯勒的书上说:
盲人是用心灵的眼睛看,色与形的美是什么,边想边……
聋人是用心灵的耳朵听,声音之美是什么,边想边……
从海伦·凯勒的书上虽然读到这样的句子,但是真正的意义却不懂。
如果对花子的教育成功,通过和自己“一心同体”的花子的心灵眼睛、耳朵,就能知道那些吧。
“我们一天到晚,因为眼睛看得见,耳朵也听得见,反倒忘了眼睛、耳朵的弥足珍贵之处。我教聋孩子们时,就常常这么想。以自己本来就是聋子的心情去听,那么,不论是河水声也不论小鸟的鸣叫声,是不是更加美好?……”
“是这样!”
月冈老师的话使明子大为感动。
一时说不清,总觉得接触到深深的情谊。
“只想花子是个可怜的孩子,那可不行。她也许有比我们更加卓越的灵魂。让我们大家把这个灵魂摇醒吧。”
花子母亲高兴极了。她自己决心当个好老师,决不次于对自己讲这番话的月冈老师。
花子和母亲进的学校,大致就这么定下来了。
花子也许不被批准正式入学,但是,还是有可能作为月风老师的特别学生而留下来。
大家为了送月冈老师,一起穿过了上野公园。
到了电话亭前时,明子问:
“达男,你没给咲子挂电话吧?”
“对。净注意听月冈老师说话,就把招呼咲子的事给忘了
花子母亲接过话茬这么说。随后微笑着说:
“等我给她写个信,告诉她,花子也快上学了……”
树木嫩叶的香气从远处不断飘来,同时也听到火车的响声了。
花子母亲的头稍微低着往前走。
她在想,那火车是朝着花子父亲任站长的那个方向开去吧?”
父亲在山间小站上送往迎来的火车,现在依旧是每天到达这里,也每天由此开出。
“大娘!”
达男突然喊了一声。
“这个星期天上伊豆去不?我和姐姐两个人去呀!”
“去伊豆?真好!”
“去吧。带着花子去,准有趣。”
“达男又要闹胃痉挛啦,可真够受的!”
达男爽快地笑了,然后拉住花子的手说:
“花子,去吧。花子,你还没看见过大海吧?”
“岂止大海,什么也没看见过哪”
“那就让她摸摸大海!”
“啊,花子,就用你这双小手摸大海?”
明子立刻拉住花子的另一只手。
花子母亲也没去过伊豆。不过,那明丽的大海和天空立刻浮上心头。她想去看看呢。
细想起来,从把家搬到东京以来,哪里也没去过呢。
等到上学的时候,忙的事就多着呢。新的生活开始之前,短暂地旅游一次倒也不错。于是就和明子他们约定了。
星期六午后。
花子母亲把她抱在膝上坐在佛坛之前,行过礼后说:
“我们走了。”
花子始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吹灭佛前灯,关上佛龛门,花子母亲心情有些凄凉。
空着自己的家而住在外面,到东京之后还是第一次。
况且,根本没有想到,带上花子出去观光旅游。
花子母亲来到街角,回头再瞧了瞧,总觉得放不下这个家。
独立一幢,关门闭户的这个家,在五月的白昼里看起来寂寞又孤单。
“小小的家呀!”
母亲对花子小声说。
花子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停下来,所以使劲拉她的手。
花子穿着新鞋,新的西服,高兴极了。
在东京车站上等候的达男一见花子就说:
“花子,好漂亮的西服呢?”
达男摸摸她的袖子,花子自己也摸摸前胸,提一提裙子。
然后提起一只脚跺一跺,让别人知道脚上穿的新鞋。
“哈哈,鞋也是新的呀”
达男用脚轻轻踢花子的鞋。
“啊,达男!”
明子立刻纠正弟弟,此时的花子却啊呵地喊了两声。
“像乌鸦一样的声音,说明她高兴呢。”
达男大大咧咧地敲敲花子的肩膀。
明子庇护着花子,把她拉到自己的跟前。两手放在她的肩头,前前后后地看着她。
“你这西服真漂亮!”
“是么,我出身农村,我还真不知好看不好看呢。”
看来她这位母亲是高兴的。
“可是我一想到花子看不见颜色和花样,就觉得为她选颜色啦,花样啦,全白搭。选择自己的衣服,挑选花样,她这一辈子也办不到了。不再有女孩子应有的此种乐趣。给她穿上新衣,她也只是摸一摸,从触摸中感到高兴而已。”
“手感好的最好呢,天鹅绒面料的西服一定错不了。”
明子曾想过,给花子缝制一套西服。
没有妹妹的明子,不能穿的衣服很多,她想把那些衣服改做成花子穿的。
此时的达男穿着中学制服上衣,短裤,背着旅行背包。
花子母亲说:
“达男,从你这身打扮看……我们是徒步么?那可糟了。”
“根本没有徒步走的时间。今天去下午下田港。明天早晨越过天城山,用两天时间在伊豆岛上转一圈。一概坐长途汽车。”
“大娘一定疲劳吧?”
明子这样问了一句。
花子也买了孩子票,那票已经剪过了。
花子突然停下来,摸了摸剪票员的腕部。
大概她以为那位山间小站的剪票员就在这里。
但是从后边涌来的进站旅客行列,把花子给冲走了。
花子母亲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人群、车站建筑物。
花子父亲当过站长。那山间小站和这里的车站相比,简直是小棚子。
但是,站在这首都的中央车站,却想起了山间小站的岁月,那时的生活。
当然,主要是花子的父亲。
正要上火车,花子忽然大声喊叫“火车!火车!火车!”
强烈的震动像电一样传遍花子身体,又极其生动地表现出来。
她两手伸开,仿佛想抱住火车,并且拍打它。
有的旅客斜眼瞥瞥这个行为奇特的孩子,然后争先恐后地上了车。
“对了!花子是喜欢火车的呀!”达男笑着想把花子抱上火车。
但是花子却把达男的手甩开。好像她根本就不想上这个火车。
她一只手抚摸着火车,一个人大步朝前走去。
达男忙上去,边追边喊:
“花子,不是和火车玩,是上火车走的呀!”
花子离开火车,在站台上急匆匆地到处走,伸开两臂在寻找什么。
“啊!她是在寻找爸爸!”
她母亲这么说。
花子好像从梦中醒来一样,突然站住,哭出声来。
她母亲跑上前去把她抱起。
上了火车花子仍在哭。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却完全像个婴儿一般哭个没完。
而且抽抽搭搭,不像一个孩子在哭,而是令人闻之心酸的大放悲声。
车里的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花子。
她母亲用衣袖遮住花子的脸,紧紧搂在怀里。
“花子是在寻找爸爸呢。”
明子小声告诉达男。
“寻找父亲?”
达男不解地问,他说:
“可这不是东京车站么?”
“东京车站啦还是别的什么站啦,花子没法知道呀。”
“没这码事,她懂!”
“情绪稳定时当然知道,可是当她摸到火车时,高兴得吃了一惊,错把它当成父亲工作的车站了。”
“也许吧。”
“一定是这么回事。所以发觉情况不对,就哭了。”
“嗯?不过,想到父亲在东京车站,这是不可思议的。”
“她怎么知道那是东京车站呢?一想到那是火车,花子就忘了这里是哪里了,她只想,火车旁边必有父亲吧?”
花子母亲也对这话点头称是。她说:
“也许就是明子说的那样。因为这孩子还以为父亲健在呢。”
达男和明子沉默无言。
火车开了。
花子从母亲衣袖下露出脸来。她不哭了。
过了一阵,仿佛温暖的光明从心里升起,花子有了笑容。
“呶,大娘,花子大概想的是坐着火车回父亲那里去吧?一定是这么回事。”
这回是达男解释花子的心思。
“也许是这样。”
花子母亲作了这样的回答。她还说:
“不过,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好不容易组织一次愉快的旅行,弄得悲戚戚的,就没意思了。”
“不过,花子在想什么,如果我们不知道,那可太可怜了。大娘你很了解花子想说的事么?”
“大概吧。因为我是一年到头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母亲嘛,手比划啦,表情啦,都懂。还有,啊啊的声音也表达好几种意思。”
花子母亲这么说明一番。
“可是,我以为以前的老办法不行。和普通的孩子相比,花子想说的事情,简直是微乎其微。也就是说,花子的智慧落后那么个程度。许许多多的事,还必须由我们对花子说出来,同时也力求花子把许许多多的话能够对我们说出来。不然,她将永远是个婴儿,毫无变化。”
明子觉得达男说的也许确有道理,所以她一直听下去。
虽然人都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是由于人各不同,世界的广义可以说也大不相同。一个人自己所见,所闻,或者所学,从而获得所知的那个范围,也许就是那个人的世界。
明子不知道的事,在这个世界上还多得不可胜数。想到这里,明子似乎坐不住了。
看不见,听不见,不能说话的花子的世界,是多么狭窄啊。
花子是怎样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明子是想象不出来的。
在纯洁、清丽的花子的面孔深处藏着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心灵世界,细想一下,颇为神秘。
但是,如果这么说,明子也不例外,她就常常不知道自己的心。人的心是不可思议的。
“呶,大娘,您想的什么事花子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明子提出了这个问题。
“说起来嘛……”
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既不会说,也看不见脸色,怎么能够明白呢?”
“虽说明白,也只是一点点而已吧。这才是亲子关系嘛。”
“对!”
明子点了点头。
“这孩子毕竟是人嘛。”
花子母亲说到这里芜尔一笑,她说:
“只要活着,不管怎样,总能明白。母亲的心,她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懂得的。”
东京和横滨,两个城市已经街衢相连了。
火车穿出横滨市街之后,花子就开始摆着手欢腾起来了。
从车窗吹进来郊野的风,大概使花子大为高兴。土的香气,使花子倍感亲切。
麦穗已经泛黄了。
“花子也是山里长大的,还是乡村好。东京憋得慌。”
花子母亲颇有所感地说。
铁路旁边有一个小牧场,五月的太阳照在牛背上,熠熠闪光。
沙滩上的松林绵延无尽。松林断开的地方,亮光闪闪的就是大海。
明丽的东海道景色,使花子母亲感到新奇。
“大海呀,花子,海!”
母亲摇晃着花子。“大娘,花子的字母带来了?”
达男从她母亲的手提袋里拿出木头字母,找出拼成海的两个字母。
他把两个字母摆在手掌上,让花子触摸字母,同时自己读出声来。但是花子不懂。
“对,花子不知道海。没有摸过大海嘛!”
这回他又掏出河的两个字母。
花子很高兴,她用手比划着水的流动。
“记得清楚,好啊!”
达男抓住花子的手腕,让她摸父亲的两个字母。
花子一边啊,啊,啊地喊着跳起来。
“啊,花子!”
明子高兴地喊了一声,当她瞥了一眼花子母亲时,却听她说:
“达男,停下来,不好!”
“为什么?”
“她如果以为我们这是带着她去见她父亲,那不太可怜了么?也就等于骗她了。”
“对,对!”
达男挠了挠头,然后急忙找出母亲的两个字母。
花子微笑,抓住母亲的两肩,紧紧伏在母亲怀里。
“啊,真讨人喜欢!”
明子这样说了一句。字母具有如此美好的作用,使她大为感动。
达男一声不响地看着花子。
花子伏在母亲怀里没多大工夫就睡着了。
“景致啦,什么啦,一概看不见,好不容易出来旅游一次,她太扫兴了。”
花子母亲看着熟睡中的花子自言自语地说。明子却说:“不过,景致已经写在花子脸上了!”
决非夸张,强烈日光中的绿色,将要写在人的皮肤上,十分鲜亮。花子那漂亮的脸像一面镜子,映给人们眼里的,是她的天真烂漫的光采……
车过小田原附近的铁桥时,花子一激灵醒来。她大概以为快到爸爸所在的地方了吧。
因为,她爸爸当站长的那山间车站附近,也有一座铁桥。
花子曾经每天听到火车从那铁桥通过时的响声。
是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而且是和卡罗在一起。
卡罗现在怎么样了?花子母亲此刻想起了她们迁往东京时送给山间车站一位员工的那条狗。
这时,火车行驶在山崖上,山崖下边就是大海。
大海仿佛开满了白花一般,全是小波浪。每个波浪都闪烁发光而且全都颤动着。
仔细看才知道,大潮的水流进了热海的海湾,在岸边画个圆,然后再出去。那是温暖的黑潮。
伊豆半岛伸进大海的三个海角,在海的对面整齐地排列着。
火车一过热海就和东海道线分道扬镳,跑在伊豆的海岸上。
眺望颜色很深的大海,觉得渐渐地大起来了。
“啊,辽阔的世界……”
花子母亲似乎胸怀广阔了。
海风吹来,花子把小手伸出窗外,不停地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