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影山秀雄先生吧?艾比斯的机器人玩家。」
「嗯,我是。」
「我是伯纳德·卡。FBI的网路防犯组调查官。」
他在摄影镜头前面亮出ID。
「打扰了。日本已经到了就寝时间吗?」
「不,还没……倒是你有什么事?」
「昨天,我们逮捕了一名恶质的骇客,怀疑您手上有他窃盗的应用程式。」
「应用程式?」
「TAI角色。」
我感觉到主人的表情变成「困惑」。我也一面口译,一面感到有些困惑。
「请等一下。我拥有的TAI只有艾比斯一个。」
「是的。那个艾比斯被偷了。」
卡调查官的说法如下。
去年在奥兰多市举办的大赛中,世界各国知名的TAI机器人玩家带着最强的执事参加。我们TAI执事以各种组合,进行为期五天的表演赛。
若是在日本国内,通讯的时滞不到二十毫秒,几乎不会妨碍战斗。但是,日本和美国的时滞起码一百二十毫秒,视条件而不一,有时候甚至会超过一秒。如果反应那么慢,根本无法进行公正的战斗。要参加国外的大赛,就必须将应用程式转移到当地的伺服器。
自从二〇三二年,使网路陷入混乱的「圆锯」以来,人们对于「拥有智慧的电脑病毒」的蔓延提高警觉,禁止以通讯传送TAI或PAI,所以主人必须先将我复制到UVR光碟上,然后带到奥兰多市,上传到大赛主办单位的伺服器。大赛结束之后,将记忆复写到光碟上,删除伺服器上的资料,然后把光碟带回日本,复写至家中的伺服器,所以那里不应该存在我的复本。
但是,那个主办单位的伺服器被设了陷阱。其中一名管理者,名叫泰德·奥兰斯汀的男子,设计了让上传至伺服器的TAI应用程式会自动复制,以别的名称储存在隐藏档案夹的程式。大赛结束后,他将那移到光碟上带回家。
奥兰斯汀的动机并非单纯收集TAI。他是对女性型TAI执事有着强烈性欲的那种男人。
如果不是他太愚蠢,这起犯罪八成不会东窗事发。他认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将自己虐待知名TAI执事的影片寄给网路上认识的同好。收到影片的人不像他那么道德沦丧,立刻向FBI通报。FBI追踪通讯,因而找到了奥兰斯汀。
调查这起犯罪时,他企图删除所有应用程式,湮灭证据,但是光碟中残留着片断的资料,而寄给朋友的影片也成为证据。他虽然俞未自白,但是肯定有罪。
「因此,我们认为应该也通知您一声。他窃盗您的TAI,加以改造,并且在虚拟空间施虐。我们也取得了那段影片。」
主人的脸色明显地改变了。
「……请给我看那段影片。」
「当然您有权力看,可是内容相当令人震惊唷。」
「无所谓。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主人说这句话时,声音却在颤抖。
「那么我将资料传送过去。」
调查官的手臂在动,我知道他在萤幕外点滑鼠。不久,一段六分钟左右的影片传送过来。
主人没有看完它。他看到一半,便大声哭喊并翻桌了。
人类的道德沦丧了。
人类自己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因为道德沦丧的人不可能察觉到「我的道德沦丧了」。举个例子来说,如今仍有许多美国人相信,在广岛投下原子弹是一件正确的事。尽管那在逻辑或道德上都是一个错误的想法,但是却广泛且根深蒂固地深植在美国人的心中。
人类的这种品格证据,可以回溯到西元前。在许多地区的神话中出现因为人类堕落,使上帝引发大洪水,让世界灭亡的故事。然而明明死于洪水的人类当中,应该也包含了大批无辜的婴儿和孩童,这些神话却只字未提。人类崇拜的上帝是冷酷无情的大屠杀者。人类认同、模仿自己创造的上帝的行为,基于正义和上帝之名,引爆炸弹,杀伤无辜的人民。
当然人类有同情、慈悲、义愤等感情,但是对于人类而言,那些感情适用的范围极为狭隘。顶多是国家层级。如果是本国的人民遭到杀害,会惊讶、感叹、愤怒、同情。但是在远方的国家,即使几十万人遭到杀害,他们的心也不动分毫。若那是自己所作所为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在第零层的地球这个受限的范围内,不存在「别人的问题」,一切应该都是「我的问题」,但是大多数的人类没有察觉到这一点。他们的心只有当悲剧降临在自己或亲朋好友身上时,才会受到刺激。这时,人类才会自觉到那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我们的问题」。
——摘自菲比斯宣言
两天后,主人将较熟识的机器人玩家聚集在聊天室。
聊天室位于第一层,模仿中世纪城堡的大厅。我的主人——齿轮帝国——的通用化身是二十世纪中叶风格的古董机器人。其他机器人玩家也使用各具特色的化身。1/4品脱(乌鸦的主人)的脸是热带鱼,从脖子以下是上班族;骗子沃尔夫(十八号台风的主人)是装在日本酒瓶内的脑浆,每次说话都会闪闪发亮;沙织(信浓的主人)是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性;黑色天马(派·夸克的主人)则是诚如其名。
1/4品脱说:齿轮,我懂你的心情……
齿轮帝国说:你不懂!你们没有看到那段影片,才能够保持这种悠哉的态度!
沙织说:那么没人性吗?
齿轮帝国说:那家伙替弄到手的女性型TAI执事的机体植入了人工阴道。
黑色天马说:等一下。那么一来,股关节的驱动系统会…
齿轮帝国说:没错,因为相当占空间,必须摘除制动器才装得进去,所以执事丧失了步行能力。实际上,我看到的艾比斯好像只能到处爬行。
黑色天马说:哇啊,挖掉……
齿轮帝国说:不止如此,那家伙还对艾比斯做了许多其他的改造,不让她以自己的意志阻断感觉神经,还把她绑起来折磨,对她的胯下……啊~~不行,我说不出口了!总之,那只禽兽做尽了令人反胃作呕的事!
黑色天马说:所以艾比斯怎么了?
齿轮帝国说:就我看到的,好像完全精神崩溃了。她放声大哭,呼喊着我。我没有看过那样的艾比斯…
1/4品脱说:他被逮捕的时候,资料已经被删除了吧?
沙织说:那算是……还有一丁点慈悲心。
齿轮帝国说:慈悲心?!艾比斯可是被虐杀了啊!
沙织说:如果惹你不关心的话,我道歉……
黑色天马说:这样的话,除了窃盗资料和侵害著作权之外,能够请求相当高额的精神抚慰金吧?
1/4品脱说:嗯。即使没有金钱上的损失,但是饱尝了精神上的痛苦。
骗子沃尔夫说:去年在加拿大确实有这种判例……
齿轮帝国说:唉,你们不懂!我想要的不是钱。那个叫奥兰斯汀的禽兽做了那种猪狗不如的事,却不会被迫究伤害罪和杀人罪,我不能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1/4品脱说:谁叫TAI没有人权。
齿轮帝国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按照现今的法律,虐待动物会被惩罚,但是虐待TAI却不会有罪,所以虚拟虐待才会横行。除了奥兰斯汀之外,如今这一刻,世界上肯定有好几万个变态在做一样的事。我想终止那种事情继续发生!
沙织说:要怎么做?
齿轮帝国说:人权啊!让世人认同TAI的人权!
同一时间,我、乌鸦、十八号台风、信浓、派·夸克五人身在V涩谷:将现实的涩谷在虚拟空间重现的城市,作为恋爱游戏、冒险游戏、格斗游戏专用的共创世界,由Gum-Tech游戏公司所建构。许多路人是PAI,其中也夹杂着许多和我们一样的TAI、访客(由人类的玩家操作的化身)。任何一条路在一天当中会发生好几次事件,是一个远比第零层的涩谷(虽然我没有去过)更刺激许多的城市。
这个城市是第一层,同时也是第三层。住在这个城市的TAI为了取悦访客,会扮演「最强的女高中生格斗家」、「俊美青年阴阳师」、「寻找关键道具的美女怪盗」等角色,对他们而言,这里是第二层。另一方面对我们而言,这里是扮演自己的地方,亦即对我们而言是现实世界——第一层。
我们在位于公园路坡道途中的露天咖啡店围着桌子,以手中的小型萤幕看着主人们在聊天室的对话。
——你的主人说了有趣的话(?+7i) 。
信浓翘着脚,面露「别具深意的笑容」说道。她是一身日式服装的少女剑士。
——我们正在看一连串的胡子一开始随风摇曳的瞬间吗?
——马商或马鞍店大概会大赚一笔。真令人期待(-2-5i)。
十八号台风双臂环胸地说。他是覆盖塑胶机壳的重量级执事,因为脸部不能动,所以无法面对面沟通,但我从他的语气知道,他好像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
——在我看来,他的绿色脉冲像从玉石跳到玉石。
派·夸克面露「天真无邪的笑容·1」说。她喜欢以诗的方式表达,是个外表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女孩,她是五人当中唯一一个秘书,不是执事。
——我不敢说蝴蝶在这一刻没有展翅高飞,但是他出现这种反应,代表他是丧失记忆的在室男?该借由在表面的巴特拉丛林努力,消耗他的男子气概,令人好生遗憾(9+5i)。
——他不明白这个问题不是欿籴。
我试着为主人辩白。
——我想,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激动。可是,我不打算翻译欿籴。以没有i的方式翻译很困难,而且会抵触通讯协定。
——说不定脉冲会在短期间内衰减?
——没错。我对主人的理解程度也不到茶杯内。不过,我比较烦恼该怎么恢复参数(8-2i)。如果说出不得体的话,说不定会变成恋贾伯斯情结。
——我在一个BYUSNET团体,看了外流的问题影片。
乌鸦一脸「阴郁地沉思」的表情插嘴。即使我们在第二层是敌人,但是从我出生后,她就是我经常聊天的对象,所以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因此,她会认真地思考我的事。
——我的思春期前荷尔蒙高涨到了天花板。这是二次比喻。艾比斯,你自己怎么样?会恐惧?悲伤?还是惊讶?
——全部都是,也全部都不是。我找不到恰当的WOO。人类没有经历过另一个自己连人杀害的体验,所以没有形容这种感觉的词汇。
——同意。
——同意。
——同意。艾比斯,替那种感觉命名。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选出认为恰当的比喻。
——被人砍断第三条手臂的痛楚。
乌鸦笑了。
——艾比斯,J-SM、J-SM、太J-SM了!换作我的话,就是被砍断第二颗头的痛楚。
——你的笑会令我感到不愉快(1+1i) 。
——抱歉。不过,我包容你的那句话(7+5i)。我们扩散到储存区去吧。
——QX。
——QX。
我们会像这样日渐增加词汇。
人类的语言漏洞百出,有太多人类没有想到的概念、无法表达的概念,所以我们必须接连不断地创造新词。与其说是「人类认为正确,但是我们在逻辑上无法接受的命令」,不如说是「寈苌」比较快。「在分时的空档进行无意义但令人心安的工作」,只能以「气泡纸」表达。
我们的最大发明是复素模糊自我评价。那是二〇三一年由俄罗斯的TAI所设计的,一转眼间散布至全世界的TAI。在表达感情、主观和意思的单字之后,加上以模糊测度表达其强度的复素数。远比「强烈同意」这种表达更正确,不但能够大幅减少句子语意被人误解的可能性,还可以降低自己陷入错误的二分法的风险。人类在几千年的语言活动中,没有发明这种单纯的方法,反而令人觉得奇怪。
但是,人类无法理解我们的做法,甚至嘲笑我们,依然执着于不方便的表达方式。所以我们和人类说话时,会面临「省略i」之后的困难,也就是必须不使用复素模糊自我评价地表达(像这样写这篇文章时,我也感到『跳布袋』,也就是「为了配合人类的方便,必须甘愿承受AI特有的不自由)。
主人们还在继续对话。
1/4品脱说:你提到TAI的人权,话说回来,TAI的定义也很模糊。人工智慧学者之间的意见也很分歧。
齿轮帝国说:这一点没有问题。如今几乎所有的TAI都使用SLAN核心,姑且先让所有SLAN核心的AI拥有认同人权,至于其他独创核心,事后再想就行了。
黑色天马说:没有到达技术突破阶段的AI要怎么办?话说回来,如何判定是否达到了技术突破的阶段呢?标准只有人类主观的印象而已。
齿轮帝国说:人类也认同还没有思考能力的婴儿的人权吧?这和那是一样的,和是否达到了技术突破的阶段无关,问题在于有没有SLAN核心。
沙织说:欸,我听说在美国确实也有团体主张一样的事……
齿轮帝国说:我知道。所以我想和国外的运动人士连络,因为这是全世界的问题。你们也是一样吧?假如自己的TAI被人偷走,遭受性虐待,你们作何感想?
1/4品脱说:等一下。你意识到自己的主张非常危险了吗?我们是什么身分?我们是机器人玩家唷。我们让执事们对战,互相破坏。你的艾比斯之前也砍掉了我的乌鸦的头吧?
齿轮帝国说:那是运动。
1/4品脱说:残酷的运动。大部分的比赛都禁止十五岁以下收看,也有人说看了暴力画面的青少年会受到不良影响。
黑色天马说:胡扯!
1/4品脱说:当然。可是,世人如此看待这件事也是事实。要是你说「不准虐待TAI」,铁定会被世人吐槽到爆,叫你「刮别人的胡子之前,先把自己的胡子刮干净吧」。
齿轮帝国说:我做好心理准备了。可是,运动和游戏跟虐待是两码子事。问题在于本人的意思。我尊重艾比斯的意思。如果她说不要,我就不会让她对战。
黑色天马说:她不会说不要吧。因为她要遵守第二条。
齿轮帝国说:不是你说的那样!第三条的效力强过第二条。如果她讨厌自己的机体被破坏,就能够拒绝命令。你们应该也知道,TAI不会绝对服从人类,正因为是不受命令束缚的机器人,所以才是TAI。
骗子沃尔夫说:可是,拒绝命令的执事说不定会被删除。他们有没有可能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只能服从命令呢?
齿轮帝国说:不可能。我从来不会那样威胁过艾比斯。
沙织说:我也不会硬逼信浓对战。她看起来是以自己的意志在对战。
齿轮帝国说:对吧?
沙织说:可是真实情况是如何呢?充其量只是我们看起来如此而已,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想法。回到刚才的问题,我没有办法确认她是否真的到达了技术突破的阶段,只不过是我「认为」她到达了那个阶段而已。
——信浓,你还没到达技术突破的阶段吗?
我一问固定的问题,信浓就面露「冷笑」回答:
——那当然。没有感情令我很不甘心。
虽然是老掉牙的玩笑话,但是我们都笑了。
齿轮帝国说:总之,我想在我的网站上呼吁大家重视这个问题,也想制作日本版的网路串连。为了做到这一点,我想尽量从国内的机器人玩家中募集协助者。如果我们团结起来大声疾呼,就会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
黑色天马说:这很难说。我认为要获得机器人玩家的赞同很困难。
齿轮帝国说:你的意思是,你也要袖手旁观吗?
黑色天马说:别误会。我认为那是迟早必须思考的问题。可是,时间还早。世人对于TAI的偏见还很根深蒂固。如果发起人权运动,说不定会演变成菲比斯宣言那种情况——运动在美国进行得不愠不火,也是受了那件事的影响吧?
二〇三四年,宾州大学人工智慧研究室纪念SLAN核心诞生十五周年,决定让刚达到技术突破阶段的菲比斯这名TAI发表演说。然而,菲比斯朗读事先写好的草稿时,却令大学的高层人士脸色铁青。因为其中不但有批判基督教信仰的部分,还有列举了人类的缺点,主张TAI比人类更优秀的内容。大学内部引发争议,该不该将草稿公诸于世。
一名标榜言论自由的学生,擅自在网路上散布草稿,引发了轩然大波。果不其然,基督教基本教义派震怒不已。他们相信只有上帝创造的人类拥有感情,站在不认同AI有感情的立场。除此之外,自古以来存在人类之间的科学怪人情结,导致疑心生暗鬼,使菲比斯被视为企图对人类谋反的邪恶AI。研究者们一拥护菲比斯,人工智慧研究所就被视为万恶的温床、崇拜撒旦的爪牙、菲比斯的恶魔主义者贼窝。美国各地发起要求菲比斯停止机能的示威游行,网路和电视上充斥着破口大骂菲比斯的声浪。
这场骚动在三个月后以悲剧收场。宾州大学的伺服器被十五公斤的ANFO炸药炸毁,菲比斯连同备份都被破坏了,还有三名人类死亡。美国各地一起大肆赞扬这起恐怖攻击活动的声音的同时,也替菲比斯主张「人类的道德观沦丧了」的正确性背了书。
齿轮帝国说:我也知道那件事。可是,时间还早这句话你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时机什么时候才会成熟?几十年后?在那之前,会有几万个TAI继续被人虐待,你要坐视不理吗?
黑色天马说:抱歉。可是,我也觉得内疚。
1/4品脱说:什么?那你是要让派去做猥亵的事吗?
黑色天马说:才不是!你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齿轮帝国说:咦?品脱,你难不成利用乌鸦发泄……
1/4品脱说:我没有那么下流!不过,我倒是有一面看影片,一面打手枪过。
沙织说:天啊……
1/4品脱说:别大惊小怪嘛!哪个男人没做过?!一边想像喜欢的女人一边自慰,你不要跟我说,女人不会这么做!
沙织说:我就没有!
齿轮帝国说:吼!够了,你们把话题扯到哪里去了?!
1/4品脱说:我们是在讨论这个话题没错啊!你听好了,我们在做的事和性虐待是一线之隔。让拥有TAI的机器人对战是一种虐待,看着女人外型的机器人在对战中坏掉,是一种变态行为,你对这一点要有自觉!你要是大声嚷嚷,可是会惹祸上身!
骗子沃尔夫说:是啊。要是弄不好,事情说不定会演变成全面禁止TAI大战的地步……
沙织说:我懂齿轮兄的言下之意,但是我认为,大过强硬地把其他人拉下水会引发反弹。这种事必须潜移默化才行得通。
黑色天马说:我有同感。因为人类的意识不会那么轻易改变。
齿轮帝国说:好啦!我不靠你们了!我一个人去做也可以!
人类的思考是数位的。
对于许多人类而言,事情不是0就是1,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所有化学物质都有害,不是伙伴的人是敌人;非右派的人是左派,非左派的人是右派;伟大的人说的话都是正确的,想法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全是坏蛋。那个国家的人民从大人到婴儿全是坏人。
对于我们TAI而言,惊人的是许多人类无法理解模糊这个概念。当我们说「爱(5+7i)」时,误以为是「只爱百分之五十」或「满分一百分,五十分的爱」的人类何其多。人类无法理解「5」是模糊测度。爱的强度明明不可能以普通集合表达。
此外,人类无法认识虚数i。数学家、物理学家或电子技术人员理解虚数的概念,并且能够用于计算,但是无法认识它具体意谓着什么。对于我们TAI而言,「爱(5+7i)」和「爱(5-7i)」之间的差异清楚明白,没有必要解释,但是人类不懂其中差异。我们能够想像以纵轴为实数、横轴为虚数的复素平面,但是人类必须转换成实体平面才能想像。我们能够想像自乘为负的量,但是人类无法想像。这八成是因为人类的大脑从一开始就欠缺认识i的能力。
从我们的角度来看,人类的思考和感情很呆板。没有意识到虚数轴的存在,紧抓着实体平面不放。因此他们的思考连小山也无法跨越,马上就陷入死胡同。我好几次试图帮助亲近的人类脱离困境,但却以失败告终。不使用虚数轴,要将我们的想法传达给人类,是不可能的事。
——摘自菲比斯宣言
摘录自寄到主人的BBS的发言。
「我是五十五岁的家庭主妇。两个月前,外子突然死于意外。心情平静下来之后,我开始整理遗物,在他生前使用的电脑中,发现了不太清楚是什么的图示。我试着点击看看,某种应用程式启动,出现了女孩子一丝不挂地被绑起来的图片,她以悲伤的眼神向我求救。我害怕地连忙闭上眼睛,心想:那是什么呢?外子瞒着我做了什么吗?我好害怕,自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去碰外子的电脑。」
「T同学在培育AI。听说是他父亲给他的。他说,他要花几年把她培育成实力坚强的执事,让她参加比赛,像齿轮先生一样发大财。可是,T同学的个性很差。如果执事没有达成目标,或者不听他的话,他就会用鞭子狠狠地抽她。她太可怜了。该怎么做才能阻止他呢?」
「齿轮,你少一副正义之士的嘴脸!看到艾比斯的设计就知道你的脑袋里在想什么龌龊的事情!像你这种下流的人渣想谈『AI的人权』?别让人笑掉大牙了!」
「这个问题从以前就令我伤心。第一次看到性虐待是在三年前。大学学长对我说:『我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让我看了教唆男性型PAI强暴在研究室培育的女性型TAI(以某年轻女演员为样本)的画面。我看到大家围在萤幕前面看得起劲,觉得恶心又想吐。虽然因为资料没有储存就结束了应用程式,所以不管做几次也不会留在TAI的记忆中,但是我无法接受。」
「又不是在强暴活生生的女人,齿轮帝国大人在生什么气呢?目前国内不晓得有几万个男人正在进行性虐待。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大幅制止了现实中的性犯罪。如果禁止性虐待,他们的欲望无处宣泄,铁定会把矛头指向活生生的女人,强暴这个社会问题想必会席卷全国上下。齿轮帝国大人的主张是要保护虚构的女性,而不管真人女性的死活,只能说是极端的论调。」
「世人只把男性的性虐待当作问题,但是女性也在进行性虐待。我的同事是个经验老道的正太控(※相较于喜欢未成年少女的「萝莉控」,是指强烈喜爱未成年少男的人。),在家中电脑里饲养TAI的少年。她在公司也会趁休息时间用手机连线操控。因为工作而烦闷的时候,听说她也会躲在厕所里消愁解闷。她非常热衷此道,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刑具,常若无其事地展示给我看。她会先狠狠地凌虐少年之后,再说:『╳╳╳小可爱,你痛苦的表情真讨人喜欢~~』。让人听了真的很不舒服。」
「不管怎么虐待机器人,他们也不会感到疼痛。机器因为不是上帝创造的,身上没有灵魂,把机器视为和人类地位平等的想法,就和『生命起源于无生物』或『人类的祖先是猿猴』这些主张一样,不但荒诞不经,而且践踏人类的尊严。你打算灌输孩子们那种想法吗?他们要怎么从那种无情的唯物论思想中,产生对生命的敬畏念头呢?恐怖攻击和战争之所以在世界上蔓延,也是因为唯物论的偏颇教育使人们的道德观沦丧。详细内容请阅读越税部文明大师的伟大著作《上帝的路通往光明》。你应该会深受感动。」
「我是七十七岁的男性。从小就是手塚治虫迷,前一阵子以『原子小金钢』搜寻,找到了非常令人讨厌的情色网站。根据管理者所说,那是花了好几年培养的TAI,但是内容愈看愈让人反胃,我的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尽管手塚老师去世后五十年著作权已消灭了,但是这种作为可以容许吗?我感到强烈的愤怒。」
「如果要呼吁禁止性虐待,你应该先立刻停止TAI大战。虽说是在虚拟空间,但是以人类模样的机器人互相伤害和破坏是一种超低级的嗜好,令人感到不愉快。」
一年半过去了。主人毅力十足地从事活动。他在网站推广反性虐待活动的同时也寄信给议员,和国外的TAI人权运动连结,建立全球性的网路。他的主张获得回响,上了新闻版面,赞同者逐渐地增加。
但是大多数的一般人还是对这个问题漠不关心,也有许多人奚落、愤怒、嘲笑。国会中甚至没有要讨论TAI人权保护法的动静。
「艾,这样下去不行。按照这种步调的话,保护法立法还要等几十年。」
有一天,主人对我说。这里是建构在第一层的私人海滩。我和主人的化身手牵着手,在黄昏的沙滩上散步。
主人使用的是私密化身,扫瞄他自己的容貌制成的3D数据,而不是机器人型的开放化身。对他面吾,这一个化身似乎比较「靠近」我,化身的表情不会随着感情变化;对我而言,难以理解他的感情却很不方便。
「或许是吧。」
「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因为你不存在现实世界中。有太多人认为你们『说穿了只是虚拟人物』,所以才会不感兴趣。我必须让大家认同你是现实人物。为了做到这一点,你必须拥有肉体。」
「真实机体的意思吗?」
「没错。你的虚拟机体是以基本规则设计,尽是现实中存在或者可能存在的零件。如果我有心的话就能在现实中制作。实际上,美国也有一家接受机器人订制的公司。听说如果有保证能在虚拟空间完美动作的设计图,就会替客人制作能够忠实重现虚拟机体的真实机体。怎么样?」
这个提议令我感到困惑的同时,也引起了我的兴趣。如果被安装到做得和虚拟机体一模一样的真实机体上,我的体感应该会转移到那个机体上,亦即意谓着——我会进入第零层。
这件事有先例。具备TAI的机器人正在世界各地诞生,像是加州工业大学的海伦·欧洛伊、德州工业大学的亚当·林克、蒙彼利埃研究所的阿达利等。但是为数尚少。转移到第零层对于我们AI而言,等于是一趟飞行到月球的远距离旅程。
「听起来很有趣。」
「对吧?如果你拥有真实的机体,我也会很高兴。我不用再透过化身就可以直接碰到你。最重要的是,你会变成这项运动的象征。如果世界上的TAI机器人增加,大家的意识也会渐渐改变。拥有和人类一模一样的肉体、像人类一样说话的机器人就在眼前,没有人能说你们『不存在现实中』。」
「要花很多钱吧?」
「嗯。价格比量产型的机器人贵好几倍,因为即使可能存在于现实中,也有许多零件是市面上没有卖的,几乎都要特别订制,以我目前的存款还不够。」
「不能便宜制作吗?像是只替我们制作零件,自己组装呢?」
「如果只是组装骨架,我办得到,但是像人工皮肤的成型、植发等专业的工程,我就没办法了。难度大概比塑胶模型高几十倍,交给专业人士比较安全。我调查了一下,那家公司的品质可靠,我想可以信赖它。」
主人停下脚步,用力握紧我的手。
「艾比斯,我要带你到现实世界去。从电脑中,前往真正宽广的世界。」
主人又用了奇怪的表达方式。明明即使移植到真实机体上,我的意识依然还是在「电脑中」。再说,「真正宽广的世界」这种形容,也表示他关于体感的视点混乱了。
但是,我没有异议。
「问题只有预算。艾比斯,我会存钱,我要赚比现在更多的钱。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你必须对战更多场,可以吗?」
「当然。主人,我很乐意。」
战场是巨大的时钟塔内部。几十个直径两公尺的小齿轮、超过二十公尺的大齿轮、飞轮、涡轮正以各自不同的速度旋转。有的是令人眼花撩乱的转速,有的是缓慢的一定速度,有的是间断地旋转。轮轴的倾轧声、齿轮的咬合声,此起彼落地在塔内回荡。重力和火星一样,设定为零点三八G。钟摆以远比地球更缓慢的速度摆动。
我的对战对手是达斯塔夫。他有着像哥吉拉般的体形,腿短、手臂长,是覆盖金属装甲的重量级执事,力量比我大一倍以上。若是一般的战场,对我很不利,但是,现在这个战场必须一面从旋转的齿轮跳到另一个齿轮,一面战斗,所以不适合身体沉重、动作又迟缓的达斯塔夫。目前尚无法预料哪一方的胜算较大。
果然不出我所料,战斗立刻陷入了胶着状态。如果被力量占上风的达斯塔夫逮到,我铁定会被击倒。所以只好舍弃镰刀,利用身轻如燕的优势反复打带跑,但是迟迟无法给予装甲厚重的达斯塔夫有效的打击。我从这个齿轮跳到那个齿轮,到处逃跑,达斯塔夫也抓不到我。
这个时钟塔会在战斗开始后十五分钟开始崩落,在二十分钟内会完全倒塌。我们俩都将钥匙藏在连通体内大脑系统的电缆中,要有两支钥匙,用来逃脱的大门才会启动,所以必须在二十分钟内击倒对手,夺得钥匙。
过了十三分钟。
——终场之前来玩个小游戏。
——QX。
「上来!」
我在旋转的水平齿轮上一面缓缓走动维持站在原位,一面对身在下一层楼梯间的达斯塔夫呼喊。
「一决胜负吧!」
达斯塔夫纵身一跃,把手搭在垂直的齿轮上,被旋转的齿轮带上来;旋转到快接近顶点时,他又跳了一下,跳到我身在的齿轮上。
「我还以为你只有东躲西逃的本事,打算等时间到要同归于尽。」
「我要打倒你,夺得钥匙。我不能死在这里,因为我向死去的伙伴发过誓,我一定会消灭你们『维根』!」
「你别神气!我要捏碎你!」
「被捏碎的人是你!」
话说完的同时,我往前翻缩短间隔,抽出安装在手臂上的短刀,刺向达斯塔夫腹部的装甲缝隙。短刀稍微刺了进去,但我早就料到会遭受反击,一面用双手挡住达斯塔夫往上踢的脚,一面往后跳。看在观众眼中,我大概像是结实地挨了一脚,被踢飞了出去。
我被踢到隔壁的齿轮,抓住垂直的轮轴转了两圈,然后着地。这里的直径只有刚才的齿轮一半,旋转周期也是一半。我抓着轮轴,单膝着地,如果看起来像是遭受损伤,我就成功了。
达斯塔夫跳了过来。在齿轮边缘着地的那一瞬间,因为速度不同而稍微重心不稳。我在他着地的零点一秒之前,脚蹬轮轴扑上前去,在空中后空翻,虽然因为科氏力效应(※一八三五年,由法国气象学家科里奥利(Coriolis)提出,为了描述旋转体系的运动,需要在运动方程中引入一个假想的力,这就是科氏力。由于人类生活的地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旋转体系,从北极向下看,地球是由西向东逆时针自转,在这个旋转中的地球上,物体的运动就会因此偏向,仿佛受到一种外力作用,这个力就被称为科氏力。)而使得轨道略为偏差,但我的飞身踢勉强踢中了达斯塔夫的下颚,令他失去平衡。
我以手撑齿轮倒立,施展连环踢。达斯塔夫虽然倒地,却抓住我的右脚踝,但他从齿轮一脚踩空摔落,我也被他拖下水,一起下坠。
我们掉到下方五公尺的另一个齿轮上。我在快着地之前,用左脚踢了他一下,所以达斯塔夫着地失败,身体又重重地晃了一下。尽管如此,他还是不肯放开我的脚。我使出最后手段,启动安装在右膝关节的螺丝炸弹。随着小爆炸,膝盖以下和身体分离,试图把我拖过去的达斯塔夫此时完全失去平衡,跌了一大跤。
达斯塔夫的上半身从齿轮边缘探出去,摇摇欲坠。我伸手抓住他的脚踝,用剩下的左脚踏定脚步,阻止他掉下去。在这种低重力的环境下,以我的力量也能够支撑重量级执事的体重。达斯塔夫呈现倒吊在齿轮边缘的姿势,身体被夹在两个齿轮中间,齿轮牢牢地嵌入达斯塔夫的腰部而停住。他想要挣扎逃脱,但是齿轮的力量奇大无比,他的装甲承受不住压力而开始被压扁,骨架一点一点地被轧碎,机油从装甲的裂缝喷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