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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楼的怪人

_4 岛田庄司(日)
  “什么时候?”
  “大概是两个小时前的事吧!那个时候你在屋子里吗?”
  “不在,我出去了……”她边说边摇头,然后便瘫软地倒在地板上,失去了意识。
  我连忙把她抱起来,让她躺在旁边的沙发上。约翰很快地从厨房拿水来,打开她的嘴巴,把水灌入她的口中,她很快就清醒了。
  “啊,对不起。穆勒先生、李韦恩先生,这实在是太大的打击了……”伊玛说着,并勉强想站起来。
  “我们了解。你还是躺着吧!”我说。
  这时唱片的演奏已经结束,音乐停止了。我把唱机的唱臂放回固定的地方,再回到沙发旁时,她已经被约翰搀扶着,在沙发上坐起来了。
  “能说话吗?”我问。
  “嗯。”伊玛回答。
  “关于梅莉莎自杀的理由,你有什么看法?”
  “确实是自杀的吗?”伊玛抬头问。
  “依我看到的情形,我觉得是自杀没错,不过犯罪研究中心现在正在进行确认。死亡的现场是浴室,当时浴室的门从里面上锁,玄关的门也被锁起来了。屋子里——包括浴室在内都很整齐,架子上的东西没有掉落到地板上,浴缸里的水也没有溅出来。”
  我在述说的时候,伊玛一直默默地在思考。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问。
  “前天。”伊玛说:“她一副很忙的样子,所以没有想到她会自杀。”
  “她有没有正在烦恼什么事?”
  伊玛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在慎重考虑该不该说的样子。“我觉得梅莉莎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她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一定是被逼到痛苦的深渊了。”
  “到底是什么事?”
  “一个舞者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缓缓地点了头。
  “做为一个舞者,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她告诉我,她很担心拿不到明年的合约。”
  “和棉花田俱乐部的合约?”
  “是的。俱乐部的经理好像已经不想再用她了,她的合约只到今年耶诞节。另外,她的男朋友又在上个月和她分手。她好像曾经想要和那个男人结婚。一个没有合约的舞者,想去哪里都不可能。”
  “原来如此。”
  “对一个把舞蹈视为一切的人来说,没有地方可以跳舞的话,等于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除了棉花田俱乐部之外,她也可以在别的地方跳呀!”约翰说。
  可是伊玛摇摇头,回答道:“虽然我不是很了解她那一行,可是应该就像我们这一行一样吧!没有当过主角的舞者,是很难跳到别的舞团的,更何况她已经不年轻了。她好像从来没有跳过主角的角色,所以就算还能够继续在舞台上跳舞,恐怕也只能担任任何人都可以跳的小角色,就像临时演员那样,只能得到以数周为单位的工作合约。”
  “那又怎样?”
  “你不明白吗?这么一来,她就不能继续住在这栋公寓了。”
  “喔!”我们终于了解了。
  “我想这间房子并不是她买下来的,她应该没有那么大的财力。如果她能买的话,就没有寻死的必要了。这栋公寓大楼的三十四楼以上的房子,尤其是尾数是三、四、七、八的屋子,屋主不是百老汇的棉花田,就是音乐盒子或冬季山区、荷兰舞蹈等著名剧场的老板;再不然就是舞台剧制作人或音乐家、畅销作家或导演们。我们只是向他们租房子的房客,并且期待有一天能够成名,有能力从他们的手中买下房子。他们租给我们的价格,虽然比市面上的低,但我们因此欠下他们的人情。”
  “尾数是三、四、七、八的房子?这是什么意思?”
  “以三十四楼来说吧!就是三四〇三、三四〇四、三四〇七、三四〇八这几间面向中央公园的房子,风景很棒。”
  “原来如此。”我表示了解地点点头,然后问:“这么说的话,住在这栋公寓的女演员,都是被看好的女演员啰?”
  伊玛认真地想了想之后,才回答:“嗯,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吧!当然其中也有并不是那么被看好的人。梅莉莎非常喜欢这栋摩天楼,她常说她自己已经无法去住一般的公寓了,想要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为了住在这里,什么事情都愿意做。虽然她很努力,但还是无法如愿。”
  我们默默地听着。
  “我很能了解她的心情。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死。对梦想成功的女子而言,这个地方就是人生的战场,没有足够的觉悟,就无法爬到成功的位置。梅莉莎也很明白这一点。然而,她还是战败了。”伊玛说。
  2
  犯罪研究中心的看法和我的观察结果一样,梅莉莎死亡现场的浴室里,并没有找到梅莉莎以外的人的指纹;因为认为没有可疑之处,所以这个命案以自杀案件结案了。之后,关于棉花田俱乐部和舞娘世界的绯闻,在报纸上喧嚣了一个礼拜左右,接着也沉寂了。我也从这个喧嚣的风波中,知道了中央公园高塔有“高级情人公寓”这个绰号。
  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我和一些报社的朋友,像是命中注定似的,也被卷入和高级情人公寓有关、几乎是面临世界末日般的风波之中。世界的情势像配合这个事件的步调一般,掀起了大波涛,出现了很大的变化。
  至今我还会想——如果没有出现那个事件的话,曼哈顿岛会怎么样呢?应该会是一个标准的都市吧?从那个时期开始,人们舍弃了青涩的理想,变成只有旁门左道的想法。
  因为那个事件,这个世界的面貌有了很大的改变,已经没有人愿意相信美国式的理想了。这个国家的议会通过了脱离现实的法律,在少女般的梦想性道德观下,黑帮歹徒一个个变成宛如肥胖的王公贵族般的有钱人,警察因为缺乏预算经费,而难以施展手脚。曼哈顿岛也在这个时候露出原本的面貌,改变了人们对它的印象。
  虽然我们都知道,不管任何城市都有地下的大人物存在,但曼哈顿不是这样。位于这个岛之下,有一个巨大的蚂蚁窝,那是一座完全不输给地面世界的迷宫,也是魔鬼们的巢穴。
  梅莉莎死在浴缸里的裸体还很栩栩如生地留在我记忆中的八月,冷冷的雨已经洒落在我们的石头之都。那是十四日深夜发生的事情,我独自待在办公室里工作。事实上,在这个时代里,对于一个执法者而言,我认为没有比在纽约市警察局当执法者,更觉得荣誉的事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把枪枝和理想藏在西装下,像喜剧演员一样扮演着正义人士的角色。
  我所在的楼层不高,所以整天都听得到雨打在马路上的声音,和车子轮胎刷过路面的声音。深夜的时候,当其他的生活杂音都陆续消失时,那些声音就更明显了。
  墙壁上的时钟指针走到十一点的位置,同事们都回家了,昏暗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继续在翻阅搜查的资料。这是追查和股票买卖有关的烦人案件的纪录,虽然其他人对这个案子并不关心,但我却有些在意。
  投机热已经像远方的地震般,开始摇撼曼哈顿岛了,大家都在疯股票,没有几个人专心在工作上。进入二十世纪以后,世界面临新道德问题的冲击,而其中最早、也最快受到影响的,就是这一座岛。
  因为觉得眼睛已经很疲倦了,所以我决定明天再继续今天晚上未完成的部分,把整叠资料放在办公桌上,站了起来。
  我戴上帽子,手穿过上衣的袖子,心想着要先去附近的酒吧喝一杯,再回公寓睡觉。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眼前的电话响了,尖锐的电话铃声像号角一样,开启让人难以置信的连续事件。
  我一边祈祷着希望不是重大的事件,一边接电话。对方说:“请问是穆勒先生吗?”我回答:“是的。”
  于是对方又说:“两个星期前我们见过面,我是中央公园高塔的管理员霍华德·史密斯,您还记得吗?”
  我想起来了,便说:“是的,霍华德。”
  “我现在在管理员的办公室。”他说话的语气相当慎重。那当然不是想要邀我一起去街角的酒吧喝一杯的语气。
  我调整好领带,一边扣西装上的钮扣,一边弯着身体看窗户外面的天空。当时的曼哈顿总是特别暗,尤其是下雨的晚上。雨势好像正大,雨快速地打在玻璃窗上,沿着玻璃往下流动。那时纽约市警察局的总局,在运动场街和中心街的交叉点上,长官就在那里发布指令给分布于纽约五大区内的八十三个分局。总局前有一栋占地相当宽阔、让人觉得有些阴森古怪的大楼。那栋潮湿的大楼的灯已经全熄了,所以看起来很像是某个暴发户的夸张墓碑。因为那栋大楼的阻挡,所以看不到中央公园高塔。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我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正要回家。该不会又有舞娘在浴室自杀吧?”
  后来我好几次懊悔自己说话的态度太轻率了。
  管理员接着说:“不是舞娘,是演员。玛伊·布隆戴尔小姐死了,但她不是死在浴室里,而是死在客厅里。她也是自杀的。她的邻居听到枪声后,立刻就通知我。我刚才已经去看过了,子弹击中头部,已经没有呼吸了。您能尽快赶来吗?知道布隆戴尔小姐的屋子是哪一间吧?”
  最近一直在下雨,所以即使是以闷热难耐闻名的夏季,也变得好过得多,穿西装、打领带也不会太痛苦。可是,能让我在雨中自由活动,也可以说是十九世纪最伟大的发明——汽车的状况却不太好,我很难自己一个人发动引擎。
  接到管理员的电话后,我第一个想到的事情,就是我的车况。一想到必须辛苦地发动那个破旧的引擎,在下雨的时候独自开车去办案,就觉得要昏倒。我马上联络大门口的驻卫警,请他来帮忙转动车子的曲轴。
  “这家伙上了年纪,脾气不太好。你要小心下巴。”我坐在驾驶座上大声地说。前些日子才有一个新闻,说一个男人在转动曲轴发动车子时,被弹回来的曲轴打中下巴死了。
  “我知道的,穆勒先生。”他大声说,并且非常熟练地转动曲轴。引擎终于在他熟练的转动曲轴技巧下,顺利地发动了。
  我道了声谢后,便将车子驶离纽约市警察局。
  他还真是个好人,因为谁也不想在这个时间工作。已经在自己家里的约翰·李韦恩接到我的电话时,语气非常不爽;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则是根本就不接电话。看来我只得放弃今天晚上的琴蕾鸡尾酒了。这就是我们今天晚上的命运。
  葬仪社的马车和这辆该死的福特警车,都震动得很激烈,坐起来很不舒服,而且还会漏水。前些日子,我曾经坐着中央公园的观光马车绕了公园一圈,那时的感觉还满好的,可是马车实在不适合载死人。如果载到的是一个还没有完全断气的死人,那么死人大概会从棺材里跳出来抗议。
  中央公园高塔安安静静地矗立着,玄关的灯光一如往常地泄出门外,把外面潮湿的路面染成橘色。这么晚了,已经没有人从玄关出入了。沿着墙壁抬头看,整齐排列着的窗户里,有一半以上的灯光是亮着的。大楼的上方云气汇集,白茫茫的一片。虽然高楼上的时钟钟面安装着白色的灯,可是从地面根本看不到钟面上的数字与指针。
  马车停在像坟墓一样暗的停车场阴暗处,我搭着电梯来到三十六楼。在狭窄的电梯里时,我想起七月三十一日见到的伊玛·布隆戴尔,当时的她丰满而性感。没想到才隔两个星期,我又再度造访她的住处。
  高个子、大眼睛、丰满的嘴唇、直挺的鼻梁、纤细却不瘦弱的小腿,她出色的外表让人见过一次之后就很难忘记。而且和她谈过话后,更会觉得她是一个有脑袋的人,所以整体说来,她是一个相当有魅力的人。有这些特质的女人,一定会有很多对她着迷的男性追求者,也一定有很多支持她的戏迷吧!所以和她说过话之后,我认为她一定会成名,也期待她成为大明星。即使是现在——正要走进她的住处的时候,我的感觉也是——在三十六楼高的公寓里等我的,是脸上带着笑容的她,而不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我无法觉得她已经死了。
  走出电梯,走廊上的每一盏灯都亮着。因为走廊上没有窗户,所以这栋大楼即使是白天的时候,走廊上也必须亮着灯。三十六楼只有四间公寓,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轻轻敲了几下紧闭着的三六〇四号的门后,没有多久门就开了。
  “刑警先生,你终于来了。独自和尸体待在一个屋子里的感觉,真的让人心里发毛耶!”管理员霍华德苦笑地说。
  接着,他把自己的双手伸到我的眼前。他的手上戴着白手套。
  “你看!我已经戴上手套,不会留下指纹了。”
  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以他的立场而言,眼前这种事件一定是他很不愿意接受的事情,但是两个星期前才发生过一次的自杀事件,偏偏现在又发生了。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发生两次自杀事件,难怪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在客厅吗?”
  “是的。”霍华德回答,然后打开客厅的门,带我进入客厅。
  “这里的锁呢?”
  “没有上锁。”
  我也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上。
  客厅的灯亮着,木质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地毯的中央躺着一位穿着洋装的高个子女人。我走到躺在埃及式的小茶几旁边,看了看头上戴着以发夹夹住的小帽的女人的脸。没错,这个紧闭着眼睛的女人,确实是两个星期以前和我说过话的伊玛·布隆戴尔小姐。
  客厅里的电灯仍然是以前见过的百合花束形状的小吊灯。现在,花束里的每一朵花都亮着,伊玛的尸体躺在这个吊灯的几乎正下方。
  “这个灯呢?”我蹲在尸体前面问道。
  “我来的时候就是亮着的。我什么也没有动。”管理员回答。
  伊玛右边的脸颊朝上躺着,她右手附近的地毯上有一支手枪,那好像是英国制、转轮式的恩菲尔德枪。
  再靠近一点看,伊玛的右眼后上方的太阳穴上,有一个子弹造成的洞,血从洞里流到洞外的皮肤上。皮肤上的血液痕迹,很明显是她倒下去以后才形成的。洞周围的雪白肌肤上有黑色的煤屑,因为是非常近距离的射击,所以从枪口或转轮式的弹仓喷出来的煤层便沾在皮肤上了。伊玛的皮肤很白,又化了妆,所以烟煤显得很醒目。烟煤并没有形成清楚的环状,而是扩散开来的形状,这是转轮式手枪的特征。我的视线立刻移到她的右手指尖,修剪整齐的美丽手指甲里,也有黑色烟煤。果然是自己开枪的没错。
  我很快地看了周围一圈,不管是沙发,还是桌子或衣橱,都在我以前看过的位置上,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靠在窗边的高桌子、桌子上的中国花瓶、插在花瓶里的花,也安然无恙。此外,墙壁上的壁纸也很漂亮,没有被破坏或刮伤,也没有沾到血。
  伊玛的两脚略微张开地伏倒在地上。她今天穿的是裙长长到小腿肚的洋装,白色长统袜完好地贴在她的脚上,一点也没有破。由此可知她中枪时,没有做出反抗或挣扎的动作。
  除了上述的那些情况之外,还有其他让人一看就印象深刻的事情。首先是那把恩菲尔德枪,整支枪都被女用的丝袜包起来了,也就是说,枪是被放在丝袜所形成的袋子里的。袋口是束起来的,多余的部分被剪掉了,不过枪管的部分是露出来的,这可能是发射子弹时的热能所造成的,但也可能是一开始时就加工成这样。这是非常罕见的例子。或许她平常就是这样保管枪枝的,为了不想在拿枪或射击时,让枪上的烟煤沾染到手或衣服,所以把枪装在袜子里。如果真的是这个原因,那么这确实是谨慎的女性会有的行为。
  另外,她开枪射击的部位是太阳穴。女性开枪射击太阳穴自杀的例子,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因为开枪射击头部可能会让脸部变形、变丑,所以女性本能上会避开这样的事情。
  “通往走廊的门的锁呢?”
  “是锁着的。”管理员说:“所以我用备用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备用钥匙有保存完好吗?”
  “当然。备用钥匙平常都放在上了锁的金库里。”
  “这栋楼这么高,有那么多间公寓,所以备用钥匙的数量很多吧?”
  “不,那样的备用钥匙各楼层都只有一把,那是楼层钥匙。”
  “哦?那样吗?姑且不说有楼层钥匙的人,除了有这间公寓钥匙的人外,其他人是无法进入这里的吧?”
  “这是当然的。”他很肯定地说。
  那时,我注意到墙壁的某处有点古怪。墙壁的下方——也就是靠近地板的位置上,有一个好像被子弹打穿的小洞。因为那个位置几乎就在墙壁与地板的连接处,如果不趴在地上看的话,很容易被疏怱。我趴在地板上,就近观察那个小洞。这也是这次的射击所造成的吗?也就是说,伊玛发射了两颗子弹?
  我回到恩菲尔德枪的旁边,从口袋里拿出铅笔,把铅笔插入扳机护弓中,从枪的正前方观察弹仓,看到两个弹头。里面还有两枚还没有发射的子弹,击锤是放下来的。确认了这些之后,我轻轻地把枪放回原来的位置。
  我站起来,回头时正好看到旁边窗帘的某一个部分正轻微地摇晃着。走到窗边,窗外是烟雨朦胧的曼哈顿夜景。因为雨带来水气,窗外的夜景并不清晰,但仍然像撒了宝石一样的华丽。我想到伊玛曾经笑着对我说,不管再怎么辛苦,也想要拥有这扇窗外的景色。然而,她现在再也看不到这扇窗外的景色了。
  再靠近窗帘一点看,摇动式的窗户果然只能打开有限的空隙,潮湿的纽约夜晚的空气,就从那个空隙侵入这个屋子里。
  “这扇窗户最多只能打开七英寸吗?”我问管理员。
  “是的。”管理员回答。
  “这栋大楼有可以全开的窗户吗?在哪里?”
  “有,在一楼的办公室。”管理员马上回答。
  “不是那个。我指的是这一层楼附近。”我说。
  “一扇也没有。”他很肯定地说,接着又说:“这栋大楼的设计者奥森·达尔吉马也住在这一层楼。连他家的窗户也一样,最多只能打开七英寸的宽度。”
  “那要怎么拆下窗户上的玻璃呢?”我再问。
  “绝对不可能有拆窗户这种事。”管理员很肯定地回答。
  “如果玻璃破了要怎么办?怎么换玻璃呢?”
  “除非是用大炮轰炸吧!否则这里的玻璃是不可能破的。这是强化玻璃,万一真的发生玻璃破了的情况,那只好连窗框也一起拆下来换,那时就必须打坏墙壁的一部分了。”管理员以手指着窗户说。
  “嗯。”我边想边说:“这层楼没有紧急时用的安全梯吗?可以从一楼到这里的安全梯?”
  我的问话让管理员笑了。但他好像很快就意识到这里不是可以笑的场合,所以马上收起笑容。
  “刑警先生,这栋大楼没有那种东西。这里不是五层楼的建筑,而是三十八层楼高的摩天楼。如果外面有安全梯的话,那么楼梯大概会像落矶山的登山梯。因为这栋楼外侧是光滑的石墙,大概只有壁虎才爬得过。”
  我默默地点了头。用不着管理员讽刺性的解说,我也很清楚自己的问题很愚蠢。因为就算是背上长了翅膀的人,顺利地飞到这扇窗户外,也无法在射击了她的太阳穴后,还能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煤屑。那是近距离的射击才可能有的情形,所以这是自杀的案件。
  “对了,霍华德,你知道布隆戴尔小姐为什么要自杀吗?”我改变话题,换一个问题问。
  伊玛对我说过,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死。没有足够的觉悟,就无法爬到成功的位置。这两个星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跌落到失败者的境遇里呢?
  管理员耸耸肩,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呢?请去问她在剧团里的同伴,或她的资助者。”
  “资助者?”我追问。
  管理员好像自觉失言了般,没有马上接话。不过,他很快地整理好情绪,说:“因为大家都这么说。但是,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说是我说的……”
  “当然可以。”我保证地说:“像你这么能干的人,万一被开除就糟糕了。”
  “听说制作人潘特罗·桑多利奇就是她的资助人,他也是这间房子的所有者。”
  “潘特罗·桑多利奇?”
  “就是她所属的齐格飞娱乐公司的制作人。听说潘特罗·桑多利奇先生非常照顾她,所以让她担任‘威尼斯战役’的主角。”
  “主角?”
  “是的。那是桑多利奇先生导的戏。”
  “我明白了。那一出戏很红吗?”
  “可以说是目前百老汇最受注目的戏了。”
  “你看戏吗?”
  “我是戏迷,看戏是我最大的乐趣。”
  “那对你来说,在这里工作是非常理想的工作吧?对了,桑多利奇先生住在哪里?”
  管理员没有说话,只是以食指指着地板。
  “这里?他和伊玛小姐一起住在屋子里吗?”
  “不是,他住在下面两层的三十四楼。”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被人从床上挖起来的犯罪研究中心的研究员们,臭着脸走进室内。他们用闪光灯拍下照片,还拿出卷尺测量,我便催促管理员一起退到玄关。
  3
  从伊玛的三六〇四号室出来后,我马上拜访了隔壁的三六〇三号室。这两扇房门之间有一段距离,这应该是房内相当宽敞的关系吧!果然称得上是豪宅。敲了门之后,我有点担心里面的人是否听得到我敲门的声音,幸好没多久就有人出来应门了。
  出来应门的人让我有点意外,因为不是年轻的小姐,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她身上裹着睡袍,头上戴着睡帽。自从梅莉莎自杀的事件以来,我陷入一种错觉当中,以为住在这栋大楼里、和百老汇有关的女性,都在四十岁以下。如果年近四十又没有成功的话,就要举枪自尽了。
  “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我是纽约市警察局的刑警,为了调查隔壁布隆戴尔小姐的不幸事件,想请问你几个问题。”
  我摘下帽子,亮出警徽,她才露出放心了的表情。
  “听到奇怪的声音而通知管理员史密斯先生的人,是你吗?”
  她点点头,露出害怕的表情,问:“她果然已经……?”
  “死了。”我回答。
  “啊——”
  她啊了一声,好像要昏倒了。因为我早有准备,所以顺利地扶住她,让她继续站着。
  “已经很晚了,我很快就会问完的。首先,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葛萝丽·奥斯汀。”
  “奥斯汀小姐,有关你听到的枪声……”
  “那真的是枪声?”
  “是的。”
  “她是因为中枪死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正在进行调查,不过应该是那样没错,这里被子弹打出了一个洞。”我指着自己的太阳穴给她看。
  “自杀的吗?”
  我点头,然后问:“现场没有遗书。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
  她摇摇头,说:“我和布隆戴尔小姐不熟,不清楚她的事情。”
  “平日会打招呼吧?”
  “会。在走廊上遇到的时候,会点个头。”
  “会互相到对方的住处拜访吗?”
  “不会。”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就在那里见到她的。你现在站的位置后面。”
  “在这里?”
  我转头确认。她点了头,说:“是。”
  “那时她的样子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完全没有,她还笑咪咪的。”
  “唔。”我思考了一下,才又问:“你的意思是,她的样子不像要自杀的人?”
  “一点也不像想要自杀的人。”
  然后,我问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你听到几次枪声?”
  妇人抬头看着半空中,想了想之后才回答:“因为有点距离,不是听得很清楚,所以我不敢断言。”
  我觉得她这样的态度是对的,所以对她点点头,并不催促她。
  “两次吧。”她说了。
  我先是默默地点了头,然后确认性地问:“你听到两次枪声?”
  “刚开始听到的时候,我以为是什么东西倒下来的声音。如果第一次的声音也是枪声的话……”妇人说。
  “你的回答非常有帮助。那么,两次的声音相距多久的时间?”
  “这个……”妇人又瞪着半空中想,没有马上回答。
  “第二次的声音是马上响起?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我又问。
  她歪着脖子,然后说:“都不是。大概是间隔了三分钟……或者是两分钟吧?总之我觉得应该不到五分钟。”
  因为真的很晚了,所以我只问到这里就打住,向她道谢后就告辞了。
  第二天,太阳若无其事地露脸了,大家才想到原来天空还有太阳这个东西。因为连日的雨,所以气温没有很高,这对我们这种走路去调查案件的人来说,实在是应该感激的事情。上午,我去拜访伊玛·布隆戴尔登台演出的美琪戏院,约翰则到了犯罪研究中心。
  正门的玄关上挂着一个大型的“威尼斯战役”的看板,这个看板的下面还立着一个“今日休演”的大看板。脚底下的路面因为昨夜的雨,还是潮湿的,但是这样潮湿的路面上,却堆积了很多上面挂着十字架的花束。也有人在路面两旁摆上已经点燃的蜡烛,还有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或穿着长裙的女人,静静地站在那里默哀。
  伊玛·布隆戴尔几个大字,占满了今天各大报的主要版面。对一个刚冒出头的女演员而言,这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殊荣。有人说她是前途看好的新秀演员,十年后一定会成为大明星。我认为这种论调未必纯粹出于恭维,因为伊玛确实有那样的才能,难怪专家们看好她。我虽然没有看过她的舞台演出,但若是问我对她的看法,我会同意人们对她的夸奖。
  给在后门守卫的安全人员看过警徽后,我以一副对这里非常熟悉似的态度,走到舞台的两侧。舞台上有高高的门,还有更高的天花板,而天花板上则往下垂吊着无数的照明器具。所有的照明器具全都亮了,把整个舞台照射得刺眼。
  戏院外因为女演员之死而显得非常沉痛、阴郁,但戏院内却播放着活泼的音乐,穿着无领长袖紧身衣的女孩子们时而舞蹈,时而做体操,各自调整自己的表演。这里充满了热气,温度也比外面高很多。
  一个脖子上围着毛巾的女孩站在布帘后面,静静观察别人的样子。我出声问她:“请问她们在做什么?”
  “在练习。”她好像觉得我的问题很奇怪似的。
  “为什么要练习?”我问。
  “因为试演会呀!”
  “试演会?”我不明白意思,又问了一次,“什么东西的试演会?”
  “因为演女主角的演员死了,所以女主角波西亚的角色就空下来了。”
  “噢。”
  这时我才终于了解,脑子里也再度浮现伊玛说过的话。在这里的这些女孩们,正面临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没有闲暇去悼念刚刚去世的朋友。
  那个女孩正准备离开时,我叫住她,她马上露出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好拿出警徽给她看,她便乖乖地留下来了。
  “你是警方的人……我刚才以为你是剧团的人。怎么了?布隆戴尔小姐的死有什么问题吗?”她说。
  “没有问题。”我说。
  如果招来没有必要的传闻,那就麻烦了。
  “我只是要确认一些事情。你可以帮我吗?”
  “我不觉得自己是你适合询问的对象,”她说:“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你认为谁适合?”我问。
  她想了一会儿后,笑了,然后说:“这个嘛,好像大家都一样,都不怎么清楚伊玛的事情。”
  “你知道她最近有什么烦恼吗?”我问。
  “不知道耶……”她歪着头说。
  “是什么事情让她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就举枪自杀了呢?”
  她沉默片刻,想过了之后才说:“她能写什么遗言?”
  “她主演的戏受到欢迎,获得好评吗?”
  “这点请你去问评论家们。”
  “报纸上有过什么特别的评论吗?”
  “说她不好也不坏。”
  “嗯。”我点头说。
  “不过,我们随时都会被评论。”她说:“评论家们的嘴巴都很刻薄,但那就是他们的工作,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如果在意他们写的东西,就不能在这个圈子里生活了。”
  “伊玛也不会在意那种事吗?”
  “应该不会吧!在这个圈子里,成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嗯。对了,你怎么不参加练习呢?”
  “我是不可能演波西亚的,更何况我已经分配到一个角色了,所以我不想参加试演会。”
  “试演会的评审是谁?”
  “有很多人。剧场的老板、舞台导演、音乐家、舞台身段老师、齐格飞先生等等。”
  “谁是最有希望被选上的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的看法是裘安娜·克洛福德,或乔蒂·沙利纳斯。”
  “是哪两个?”
  我转头看舞台的上面,那里有好几个女孩。
  “最前面那个,和站在最远的那边那个。前面的那个叫做乔蒂。我觉得她们两个人的实力差不多。”
  就在她这么说时,那位乔蒂·沙利纳斯朝我们站的地方行了一个礼,然后小跑步过来,打算从我们两个人的中间经过。
  “谢谢你,我先失陪了。”
  我抛下刚才和我说话的女孩,追上乔蒂,并且对裸露出上背部的她喊道:“你是乔蒂·沙利纳斯小姐吗?”
  她听到我的叫声,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我。她的鼻梁纤细高挺,还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我从怀里掏出纽约市警察局的警徽给她看。
  “你就是住在中央公园高塔的沙利纳斯小姐吗?”
  在她什么话都还没有说以前,有一个像是她朋友的女孩走过来,递给她一条毛巾。
  “谢谢。”她一边对那个女孩说,一边打量着我。我也盯着她的脸看。
  我向前走了几步,拉近和她之间的距离。她也是一个美女,但是在她的美艳里,没有伊玛那种“艳丽”的感觉。如果以花做比喻,伊玛是兰花,她是一朵粉红色的康乃馨。
  “有什么事吗?很抱歉,可以请你长话短说吗?我不想着凉。”乔蒂说。
  “可以。我想请问你有关布隆戴尔小姐的事情。”
  “噢……”她有点失望地说:“我不清楚她的事情。”
  “关于她自杀的事情,你有什么看法?”
  她先是摇摇头,然后再次说:“我真的不知道她的事情。你问我是没有用的。”
  “你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吧!没有往来吗?”
  “没有。那是一栋很大的公寓,住的楼层不一样的话,就不大有机会碰面。”
  “听说你很有可能接替她演出波西亚的角色。”我说。
  但是乔蒂仍然不为所动。
  “谁知道呢?我不像布隆戴尔小姐那么高,在身高这一点上,裘安娜比我有利……但我还是会尽力而为。这样可以了吗?”
  我点头,说:“可以了。对了,我能见到潘特罗·桑多利奇先生吗?”
  “他不见没有事先预约的人。”
  “警察也一样吗?”
  要逮捕他的时候,难道还要打电话给他的秘书,预约逮捕时间吗?
  “我不知道。”
  “他现在在戏院里吗?”
  “应该在吧!从这边的走廊直走,再往下走,就可以看到他的房间。房间的门上有他的名字。走到那里之后,问一下就可以找到了。”
  “这样吗?谢谢。”
  乔蒂转身就走,很快就走远了。
  我来到她告诉我的走廊上,边走边找潘特罗的房间。走廊连接往地下的楼梯,于是我下了楼。原本以为大概不好找,但是没想到一下楼梯就发现目的地了,贴有印著名字的卡片的门就在走廊的尽头。
  房门上的名牌名字,会因不同人的使用而改变吧?我站在门前,敲了四下门。保养得很漂亮的门,好像在夸耀门内人的权威似的闪闪发亮。
  “进来。”一个粗犷的男性声音传出来。
  推开门后,我看到大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的下巴蓄着胡子,脸上戴着眼镜,整个肩膀沐浴在从背后上方泄进来的光线中,看起来像画中人物一样具有威严。这个男人的身体很胖,像酒桶一样,他一脸严肃地坐在椅子上,正在阅读像剧本的纸张。
  “你是谁?”他以不悦的口气说:“是记者吗?我不和没有事先预约的人谈话。”
  我拿出纽约市警察局的警徽,但是潘特罗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
  “警察?就算是警察也不例外。并不是我自大,而是我的工作实在太多了。今天的午餐以前我必须看完这个东西。”
  “我也一样忙。因为我必须在午餐以前,找到伊玛·布隆戴尔小姐举枪自杀的理由。”我说。
  于是潘特罗把手上的整叠纸张抛在桌面上。“好吧!与其花时间拒绝你,还不如利用这段时间把话说完。我给你五分钟,你要问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想知道伊玛·布隆戴尔自杀的理由。”
  “只有她本人才知道自杀的理由吧!我没什么好说的,你找错人了。”
  “问题是她本人已经死了。现在在舞台上,为了试演会而全心练习的女孩们,更不知道她自杀的理由。除了她本人以外,你是最接近她的人。”
  “我是最接近她的人?”潘特罗说:“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说:“制作人和演员的关系,不是非常接近吗?”
  潘特罗不说话,却张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想什么事情。
  一会儿之后,才好像死心般开始说:“以伊玛的能力而言,要完美地表现出‘威尼斯战役’里的波西亚,是有点困难的。她很烦恼这件事。”
  “她是因为报纸上的评论而厌到烦恼吗?”
  “是的。”
  “说她‘不好也不坏’?”
  “是的。我也只能想到这一点。”
  “这一点可以成为她没有留下遗书就自杀的理由吗?”
  “还有女孩没有任何理由就死了。”
  “她和你之间有没有什么问题?”
  “这是什么意思?”
  “一切顺利吗?”
  潘特罗露出稍微吃惊的表情,说:“你不觉得你比较适合当八卦记者吗?我和她之间当然没有问题。”
  “中央公园高塔三六〇四号室的下一个住户,会是谁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潘特罗面露怒色,用他的大眼睛怒视着我。“那是房屋仲介业者决定的事,我不管那种事。”
  真是让我心服口服的回答呀!
  “房屋仲介业者?说得也是。可是,波西亚这个角色让谁演,是你决定的吧?”我问。
  潘特罗没有回答,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
  “或者,也是让房屋仲介业者决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裘安娜呢?还是……两个都好吧?”
  潘特罗无言地瞪着我,隔了一会儿后,才说:“如果你已经说够了,请你离开这里。这是我的商务名片,如果你想到更讥讽的言词,请打这个电话对我的秘书说。”
  “拿你的秘书垫底吗?”
  “随便你说。你请吧!刑警先生。”
  我收下名片,退到走廊后,替他关上门。
  在走廊上走的时候,我心想,潘特罗说我像八卦记者,而他则是一个对自己的存在抱着幻想的人。被问什么是理想生活时,会回答“与绝世美女一起生活”的男人,大概就是他这种人吧!
  一般的男人的话,先别说能不能和美女一起生活,光是能不能遇到美女就有问题。潘特罗似乎幻想自己就是中世纪的国王,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什么样的死法。我为他祈祷,希望他在死亡降临之前,能够一直拥抱着没有破灭的幻想。
  4
  好像在雨中听到野兽的嚎叫般,华特·福格吓了一跳,从自家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从黄昏的时候开始,他就沉迷于科幻小说当中,现在应该夜已经深了。因为太空船发生故障,只好降落在不知名的行星上,主角被让人想到原始民族的危险生物捉住,手被反绑在背后,眼睛也被蒙住,沿着山脊走到火山口。当故事进展到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主角带到火山口,也不知道危险生物会不会突然做出什么举动的紧张情节下,华特突然听到用尽力气般的嚎叫声,让人忍不住寒毛直竖。
  他怀疑自己是因为小说的关系而产生了幻听,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是真的听到了,便站起来走到窗边。窗外的雨势惊人,从不断跳跃的雨滴看来,窗外的风应该也不小。
  华特住的公寓位于哥伦布大道上,因为他住在这栋高十层楼的建筑中的八楼,所以从地面上传来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远。为了知道外面的情形,他打开窗户,并开到最大,不过他也知道这扇窗户最多只能开到一英寸左右的宽度。
  楼下来往的汽车引擎声、轮胎压过马路水面的声音,伴随着湿气一起侵入室内。当然,他也听到雨水打在石头墙壁上的声音了。就在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可怕的叫声。那是人类发出来的声音吗?华特觉得很怀疑。那声音像丛林里的泰山的吼叫声,也像动物的嚎叫声,日常生活里绝对听不到的可怕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真的很奇怪,那个声音好像来自远处,但又比汽车经过楼下时所造成的声音近。为什么会在这么高的地方听到那样似远又近的声音呢?那声音是从附近同样八层楼高的位置传出来的吗?如果是的话,那附近的房子应该会有一些骚动吧!
  华特先是观察自己的周围是否有那样的骚动。可是他左看右看,看到的都只有矗立在眼前、仿佛巨大屏风般的中央公园高塔的墙壁,这片大墙夺走了华特房子的视野。现在并排在这片大墙上的许多窗户几乎都亮着灯,表示屋子里有人,而且那些人正过着接近无聊的平静生活。一点骚动的痕迹也没有,感觉不到任何异状。
  下雨的夜晚,大家都放下窗帘,无法窥视到窗内的情形,只能从窗帘的隙缝看到室内的一点点墙壁,看不到人影的移动,平静得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
  因为是下雨的夜晚,所以即使拉开窗帘,能看到的景色也是很有限。雨水朦胧了玻璃,窗外的风景也变朦胧了,再加上近在咫尺的大楼阻挡,想要有好的视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当然,如果住的是三十层楼的房子那就例外。
  因为种种原因,夏天过去以后,为了防止湿气入侵室内,华特一直紧闭着窗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听音乐。
  华特放松心情,离开窗边回到椅子上,打开有着流线型外表的收音机开关。这是最近市面上最受欢迎的一款收音机,一推出就被抢购一空,他是预约之后才好不容易买到手的。收音机里传出乔治·盖希文的音乐,他是现今正大受欢迎的年轻音乐家。
  世界这么平静,怎么会有男人的惨叫声呢?不可能。华特这么想,然后苦笑了。这里不是非洲的丛林,也不是宇宙尽头还没有被开发的星球,而是二十世纪的美国,走在世界最先端的现代都市,怎么会有人在摩天楼形成的山谷里,发出求救的哀号呢?
  可是,就在他这么说服自己的时候,他听到了更惨烈的叫声,这次他甚至能听到那个声音叫的是“救命啊!”
  华特赶紧关掉收音机,很认真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太沉迷于小说的世界,以至于脑袋坏掉了?自己听到的,其实是从小说世界里传出来的幻想声音?
  华特站起来,再度走到外面下着雨的窗户旁边,并且顺着眼前的大楼墙壁,抬头往上看。他的头靠近玻璃,抬头看着位于高处的钟楼。那个像高山上潮湿岩石般的巨大黑色影子,就是摩天楼的顶端;像甜甜圈形状的白色灯光,环绕着大时钟的钟面。这是把脸颊贴在冷冷的玻璃上,才能勉强看到的风景。
  可以在风雨中一分一秒地刻划出时间的工具,在这一带只有这一个,可是因为窗玻璃被雨水打湿了,无法看到遥远上空的指针位置;就算从窗户的缝隙往外看,也因为角度不对的关系,完全看不到时钟上面的指针。
  华特转头看干爽的室内、挂在自家墙壁上的小时钟上,时针和分针表示现在的时间是十点十二分。整个曼哈顿里无数时钟上的指针,都应该停留在这个时间的位置上吧!所以在雨中的那个大时钟上的指针,应该也指着相同的时间。
  “救命啊!”
  又听到了。
  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了?
  华特紧张了,他再一次凝神专注地看着远方的高处,可是仍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没有人发出骚动?为什么别人没有注意到?
  华特离开窗边,走到墙壁的角落,打开衣物收纳室的门,从里面的架子里拿出望远镜的盒子。他打开盒盖,取出望远镜,再回到窗边,用望远镜看钟楼那边。他觉得声音应该是从那里传来的。可是,潮湿的玻璃窗和窗外的濛濛烟雨,让他无法看清楚钟楼那边的情形。
  又传来一声叫声。但是,这次的声音变弱了。
  华特实在待不住了,便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帽子,把帽子戴起来就冲到走廊上。迅速来到电梯厅,进入电梯以后,他按了到十楼的按钮。一到了最高的楼层,他就跑往只有在特别情况下才能使用的安全梯那边,站在通往顶楼的门前。
  他很担心这个门是锁着的,所幸门没有上锁。门一打开,冷风就灌进来,门外是雨水乱飘、湿漉漉的平台。那是一个四方形的人工平台,平台上处处积着浅浅的水滩。因为附近大楼的灯光,所以水滩上闪烁着一点点白色的光亮,然而这个顶楼本身没有照明的设备,所以平台上仍然非常暗,看起来非常荒凉。
  他反手把门关起来,往顶楼平台走去,风从他的耳边呼啸而过。因为没有屋顶,所以冷冷的雨水直接打在他的脸颊上。旁边也是一栋十层楼高的公寓大楼,顶楼有用铁丝网围起来。这个石头平台看起来非常大,实在很难相信离地面这么高的地方,会有一个这么大的人工平台。
  空气中有类似蒸腾的水气和植物的气味,这是因为中央公园就在附近的关系吧!冷风吹来,平台像大自然的荒野般幽暗。
  在潮湿的黑暗中,像岩山一般的钟楼耸立在中央公园高塔的顶端。时钟的钟面发出白色的光芒,就好像有神明居住的灵山峻峰一样,睥睨着黑暗的四周,那种傲视群雄的氛围足以令人震撼。
  在时钟钟面的环状光环帮助下,钟面上的数字和长短两根指针终于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可以从华特的位置看得非常清楚。钟面正下方那一层楼的窗户完全没有亮灯,所以可以说,钟楼是屹立在漆黑的雨夜中的。
  钟楼背后天空的云层很厚,仔细看,几乎覆盖着整个天空的乌云,正慢慢地移动着,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覆盖在曼哈顿岛上的冰河一样。厚达数百公尺的冰块,如锉刀般发出声响地削过现在矗立着摩天楼的岩石大地,慢慢地滑向大西洋。好像天地逆转了一样,自己从天空颠倒吊垂,眺望着现在的地上。
  又听到声音了。这次的声音好像随风而逝,声音并不大。是死心了?还是已经用尽力气了?声音变得更弱了,不像人类的声音,但又确实是人类的声音。那绝对不是野兽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到这个声音吗?华特真的很难相信。
  风势减弱了。华特像走在断崖绝壁般,小心翼翼地沿着顶楼的边缘走着。他边走边往四周看去,想寻找那个声音的主人,可是什么影子也没有看到。雨中的曼哈顿又黑暗又深沉。
  又听到声音了。这次华特肯定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他拉高帽檐,再一次抬头看着宛如岩石山的钟楼,然而这样还是看不到什么;只用肉眼的话,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他拿起悬挂在脖子下面的望远镜,对着钟楼的方向看。望远镜内的视野,除了环绕着钟面周围的光环外,什么也看不到。至少短时间内是这样的。白色光环是由无数白色灯泡集合在一起的结果。
  调整了望远镜的焦距之后,终于渐渐可以看到钟面上阴影般的数字。看到长针了,在“2”的附近——十三分钟的位置。这是在使用望远镜的情况下所看到的。可是,那也是因为指针设在发亮的光环上,所以才能被看到。光环以外的地方,仍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光环太耀眼了,导致光环以外的地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果然什么都没有。当华特喃喃自语地正要放下望远镜时,突然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便重新拿好望远镜。
  耀眼的白色光环下,在“2”和“3”之间的中心位置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那个东西看起来是圆的。
  是黑色的球吗?华特先是这么想,因为那个圆形的物体正面朝下。可是当圆形的物体朝上时,他的呼吸几乎呈现停止的状态——那是一颗因为痛苦而蠕动的人类的头。
  “什么!”
  华特下意识地拿下望远镜,想要肉眼去证实,可是这么暗又这么远,肉眼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于是他再次把望远镜放在眼睛上,透过镜片去看那个地方。
  他集中眼力,发现那是很像是人类的脸。不,那就是一张人类的脸!他看到那里有一张人类的脸!因为太暗了,所以看不到表情,但可以看到那张脸的下巴处长有胡子,而且好像很痛苦地扭动着。华特的眼睛大概已经逐渐习惯黑暗,所以也能看到那张脸上的嘴巴不时张开的样子。
  华特全身起鸡皮疙瘩,这并不是因为风吹雨淋的寒冷而引起的。那个男人已经无力发出声音了。他知道那个男人为什么那么痛苦的理由,因为时钟的指针。是长针,钟楼时钟的巨大长针就压在男人的脖子上。也就是说,男人的脖子因为被指针卡住,所以正痛苦地挣扎着。
  是意外吗?一定是意外吧!但那男人是什么人呢?是工人吗?在修理时钟的时候,不慎被长针卡住脖子了吗?大概是这样吧!所以他才会大声地向周围求救。只是摩天楼的顶楼实在太高了,声音传不到别人的耳朵里。那里简直就像未开发的丛林一般。
  一定要马上去救他才行。华特这么想着。必须马上去隔壁的大楼,将这个紧急情况通知管理员,让钟楼上的时钟停止转动。为了让时钟停止转动,就得上钟楼才行。从这里到地面,过马路,到达钟楼的顶楼。那里虽然是看得见的地方,但是要实际从这里跑到那里,却是一段会令人着急的距离。华特放下望远镜,正想要转身离开时,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忍不住胸口一闷。
  华特再度拿起望远镜,观看一直挣扎着的头颅下方——大约是钟面的“5”或“6”的地方。他看到环状光环有点被染红了。起先他怀疑是那一部分的电灯坏掉了。如果是灯坏了,那里应该更暗才对,所以不是灯坏了,是被血染红了。对方好像流了相当多的血,连灯泡都被血沾湿了。原本是红色的地方,不久之后又变回了白色,那是因为血被大雨不断冲刷的关系。望远镜的视界再度回到男人的位置。男人的头已经不动了,下垂的头看起来像一只黑色的球。
  那真的是人的脸吗?华特怀疑。难道不是自己看到的幻觉吗?不管怎么说,如果长针持续前进,指针将会深深地陷入那个男人的脖子里。不快点不行了!
  这是现实吗?过度的恐怖景象让华特害怕得全身发抖。如果坐视不管,那个男人的头一定会被切断的。他会死!时钟必须立刻停止转动,要让长针停下来。大楼的一楼应该有管理员办公室,现在就快去那里吧!华特拚命跑向刚才来到这个平台的门。可是像在恶梦里一样,他的心很着急,却迟迟迈不开步伐。
  跑下楼梯,跑过走廊,拚命地冲向电梯,按了电梯的按钮。等待电梯来的时间,漫长得令人难耐。好不容易电梯的门开了,他立刻按了一楼的按钮。虽然已经回到干燥有暖气的室内,华特却浑然不觉,仍然全身抖个不停。他的发抖与温度无关,而是刚才亲眼目睹到的景象。黑暗中因为痛苦而挣扎蠕动的男人的脸,怎么样都无法从眼前消失。这个画面让他的身体发抖、痉挛。必须快点去帮助那个男人,否则他的头就会被切断了!
  虽然是在电梯里,却仍然有想跑的冲动。偏偏电梯还在缓缓下降,最后终于来到一楼。电梯的门才开,华特就立刻冲出去,穿过大厅,推开门,跑进雨中的马路上。来往的汽车引擎声、汽车的喇叭声、行人说话的声音和脚步声等等,纽约的喧嚣一股脑儿地灌进他的耳朵里。
  红灯了,又是让人焦急的等待时间。华特抬头看着眼前的中央公园高塔。前面的这条马路很宽,只能看到高处时钟周围的一点点白色光芒,根本看不到时钟表面的刻度。那个大时钟的设计,主要是给在中央公园里面走动的人看的,并不是为了给经过它下面的人看的,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钟楼上发生什么奇怪的情况。
  变绿灯了,华特有如脱兔般冲出去,穿过马路。当他跑到中央公园高塔的旁边时,突然看到自己的手背上,好像沾染到了什么东西。把手拿到眼前看,发现那是被染成淡红色的水。
  是血!染上血的雨,从天空滴落到他的手背上。华特下意识地抬头往上看,但是站在大楼的下面时,愈发看不到大楼的上面。
  他用整个身体去推中央公园高塔的入口旋转门,然后从电梯旁边的通道来到管理员办公室前,敲了办公室的门。没等办公室里的人出声,他自己就打开门,冲进管理员办公室里。
  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很担心管理员都已经下班回家了,所幸办公室里还有一位穿着西装的男人。男人独自坐在办公桌前一边看书,一边拿着梳子梳头发。
  华特先报上自己的姓名,说明自己是住在前面公寓大楼的人后,就赶快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给管理员听。管理员立刻脸色大变地站起来,推着华特的背,两个人一起来到玄关。本以为管理员会立刻去按电梯的开关,没想到他却往旋转门的方向跑。
  心急如焚的华特自己按了电梯的按钮,指着门说:“要快点到钟楼才行!”
  “先从外面看。”管理员叫道。
  “不行,从这里往上看的话,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华特也大叫着回答。
  “不,如果有望远镜的话,一定可以看到什么。”管理员指着华特说。华特这才想起自己的脖子上还挂着望远镜。
  一跑到外面的马路,就听到有人在大声说话。对面的马路上,有好几个男人在不知道在说什么,非常吵闹的样子。他们挪开原本遮着头的雨伞,不顾雨淋地指着天空议论纷纷。是什么事呢?华特觉得很奇怪,因为站在那里应该什么也看不到的呀!
  那时马路上正好没有车,管理员便毫不犹豫地冲过马路。华特不得已,只好跟着他跑过马路。因为刚从自己住的公寓跑到这里,本来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跑过马路后,更觉得几乎就喘不过气来。
  男人们站着不动,只是拿开手中的雨伞和摘掉头上的帽子,手指着半空中。华特走到他们的旁边,再转身抬头看男人们的手指指的方向。他看到了他想像不到的东西。男人们指的方向确实就是钟楼的方向,不过时钟表面上的时刻,是不管怎么抬头看都看不清楚的,华特刚才就已经确认过这一点了。华特现在看到的,是他刚才没有看到的东西。
  刚开始的时候,华特不明白那是什么,所以只是呆呆地站着看。在那个高高的地方——虽然无法肯定,但应该是大时钟钟面的附近,垂挂着一条像绳子般的东西。那绳子很长,大约有十层楼的高度那么长吧!如果没有那么长的话,应该是无法从地面发现到的。
  绳子的一端系着像砝码一样的重物,所以绳子能往下垂,在雨中随着风,像摆锤一样地来回摆动着。只有两支指针的钟面上,因为这条下垂的绳子的关系,像加了一支超长的秒针,而这支超长秒针的尾端还有一个巨大的摆锤。
  华特回想,在自己的公寓顶楼看时,有看到这支超长的秒针吗?
  看着那支超长的秒针,华特的思绪逐渐被引导到一个可怕的结论上面,身体因此而僵硬起来。摆锤渐渐变成一个球形,那个球莫非……
  “我现在要上钟楼了。你要一起上去吗?”管理员小声地对他说。
  华特这才回过神来,短暂的犹豫之后,他点了头。他害怕继续待在这里的话,自己会拿起望远镜,观察那个球形到底是什么。于是他便和管理员一起走到十字路口,规规矩矩地等红绿灯。过马路。
  当他们两个人穿过中央公园高塔的旋转门时,一个公寓住户神色大变地往他们那边走去。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好像刚从电梯里出来的样子。他走到管理员的面前,伸出双手拉住管理员的两袖。
  “窗户上……我房间的窗户上……”他只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好像不知道要怎么说的样子。
  “窗户上?窗户上怎么了?”管理员说。
  男人好像要打断管理员的话似的,抢着说:“总之,请和我一起去我家看看。”
  于是三个人便一起搭着电梯,在二十五楼出电梯。年轻男子的脚步很快,管理员和华特紧紧跟着他。
  进入年轻男子的住家后,用不着特别的说明,三个人有志一同地走到窗户旁边。可是在已经拉开窗帘的窗户上,看不到什么异状。从这个房子的窗户看到的,除了外面的雨之外,就是华特住的那栋公寓大楼的墙壁。然而就在此时,一颗下巴留有胡子、头朝下的人类头颅从窗户的右侧出现了。那颗头颅横过窗户,从窗户的右侧摆到左侧。像恶魔所做的恶作剧般,那是令人难以相信的画面。
  管理员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转身,说:“我们马上去钟楼。”
  三人很快地通过走廊,搭乘货用电梯,往三十八楼去。因为这件可怕的意外而相遇的华特三人,在电梯里相互自我介绍。
  “我是霍华德·史密斯。”管理员说。
  “我是住在对面八楼的华特·福格。”华特说。
  “巴纳度·怀生斯奇。”从自家的窗户出现人头的年轻男子说。此时他已经冷静下来,看到他的样子,华特的情绪也变得比较平静了。
  三十八楼只有发出昏黄光线的电灯泡,从小窗射进来的十二道灯光也不是那么亮,所以让这个宽阔的空间显得有些诡异。华特放眼看着这个像已经停工的深夜工厂的空间,无法想像这里就是那座像岩石山般的钟楼内部。
  右侧有扶手,从扶手的旁边可以勉强看到下一层楼的情形。右手边的墙壁上,是大时钟后面的庞大齿轮构造,那是会让人产生压迫感、漆黑又庞大的齿轮构造。管理员打开带来的手电筒,手电筒的灯光照着脚下,也就是接下来要前进的地方。
  在齿轮机械的缝隙间,有一条通往时钟表面的狭小通道,可是这条通道很快就不能前进了,因为有一张大办公桌挡在通道上。
  华特突然放声大叫,因为他看到了奇怪的东西。办公桌上有一具像人体般的物体,那好像是一个穿着西装、呈现趴着状态的男人身体。这个身躯粗壮的胖男人的手被反绑在背后,身体和脚都被牢牢地绑在办公桌上。不管是把身体绑在办公桌上的,还是把双手反绑在背部的,都不是绳子,而是电线。
  那种层层捆绑的模样,是既冷酷又执拗,是让人完全不能动弹的捆绑方式。华特心想。
  管理员似乎觉得自己也身陷危险之中,不断以手中的手电筒照射着四周。或许狂徒还在这个空间里。竟然有人以这么残酷的手法杀人!那样的杀人凶手一定是疯了。不只管理员这么想,华特也有相同的想法。不管是机械间的缝隙,还是天花板的各个角落,管理员都拿着手中的手电筒仔细地照着、看着,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然而最令人诧异的,是大桌子上的男人一动也不动,被绑在桌子上的男人失去了自由,却不呼喊要求松绑,连一点点的呻吟声音也没有,就好像是被制作出来的欧洲蜡像,或陈列在历史博物馆里的残酷模型。
  “喂,喂,先生!”管理员喊着,并且用手去摇那个人的身体。
  可是那个身体没有任何反应。从外表看来,那个身体是柔软的,不像是制作出来的工艺品。华特也轻轻地碰触了那个身体,那个身体还是柔软的,但是已经失去体温了。华特缩回手,在黑暗中凝视着男人的身体。在顶楼看到的脸——那个脸,就是这个男人的脸吧?他的脑海里浮现用望远镜看到的那张胡子脸,不断蠕动、挣扎的痛苦表情。
  办公桌上的男人的上半身穿出墙壁,也就是说肩膀以上的头部是在外面的,能在室内看到的只有肩膀以下的身体。在男人的背上不远处,可以看到一个铰链,看起来像金属板的小门,就出现在男人的背部上方。看来应该是打开那扇小门之后,再把男人的头弄到外面去的。
  管理员很辛苦地穿过办公桌的旁边,走到墙壁边。他用左手扶着小门,然后要求华特他们把办公桌拉到一旁。华特和巴纳度便合力,慢慢地把办公桌拖往自己的方向。接着,管理员发出了害怕的叫声,因为被绑在办公桌上、被拖进屋子内侧的男人的头竟然不见了!管理员好像僵硬了一般,维持扶着小门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在小门外的世界,就像被四角形的画框框住了;那是雨滴随风乱舞、离开地面非常遥远的半空中,那是有点变形的四方形风景。
  华特一时不明白为什么会那样,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了,是长针,时钟的长针,现在正好来到这个开口的部位。
  “再拉,不要停……”管理员喃喃自语般地说着。断头的切面已经接近他的眼前,这是非常难以忍受的事情。
  “福格先生,怀生斯奇先生,可以把办公桌再往里面拉进去一点吗?”管理员调整情绪,打起精神要求道,但还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在发抖。
  很明显的,面对这么可怕的情况,任何人的心智都不可能不受影响。然而这属于他的职责范围,所以不振作也不行。
  办公桌一被拉到宽阔的地方,管理员的右手便碰到一条绳子。那条绳子不知道为何从里面穿过小门,通往外面,绳子的一端绑在金属做的扶手上。之前因为被男人的身体挡住,所以没有发现这条绳子,但是华特和巴纳度一拉开办公桌,那条绳子就现形了。
  绳子的另一端吊着什么东西呢?一想到这里,华特好像开始想通了这件事情的全貌。系在眼前这条通往外面、往下垂的绳子的另一端的,就是在怀生斯奇家窗口看到的东西。这一连串奇怪的事情绝非出于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的作为。是前所未见、前所未闻,极端残忍、毫无人道的犯罪行为。
  这是——只要一开始想,就会感到可怕。华特不愿意继续想下去。
  “不能这样放着不管,必须把绳子拉起来。”管理员喃喃自语地说。
  华特回神,看到管理员开始缓慢地拉绳索,便走过去帮忙拉。
  “不,不用了。”管理员拒绝华特的帮忙,并且解释道:“因为必须慢慢地拉。”他说着,以非常缓慢、小心的速度拉动绳子,所以华特就帮他扶着小门。
  “谢谢,这样就可以了。”管理员说。
  这时,华特扶着的小门外的长针微微地移动了,接下来,巨大的机械发出咔咚的声音,整座齿轮组织吱嘎作响,地板也震动起来。华特和巴纳度都吓了一跳,管理员也停止拉绳子的动作。
  “这针是?……”华特问。因为实在太害怕了,所以声音变得非常小。
  “一分钟动一下。”管理员回答。
  华特的紧张感已经变成害怕的感觉了,好像冰冷的机械动作,唤起他脑海里可怕的想法。他愈来愈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在自己的家里和顶楼听到的惨叫声,此时也在他的耳朵里复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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