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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渡边淳一(日)
红袖添香夜读书,卿正欣喜吾欲狂。携手相看徘徊处,知音鸳侣共徜徉。
但写完之后,他发觉他的才情明显不如以前了,退步了很多。他还是很有些懊恼。
正当江正原沉浸于美丽的新房梦时,无情的现实再一次将他的这一梦幻击得粉碎。
当校长很遗憾地告诉他这次青年公寓他没有权购买,当他知道原本应该属于他的那一套新居室被团委书记赵竣占有了,成了人家的新房时,江正原真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学校的。
他在大街上游荡,他不知应该往哪去,他不知哪里才是他的家。他的梦又破灭了。本来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红玫瑰,却突遭一阵暴风雨的摧残,摧残了它的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的梦又破了?为什么梦破的总是他?他本以为只要自己有能力、有才华就行了、就可以了,就足以弥补家庭条件的劣势,就足以使他熠熠生辉。他不想跟别人做过多的名利之争,他只要求自己应有的、应该得到的正当的权利。而现在,就连这些正当的权利也给人剥夺了,也被人掠取了。他不想做一个神仙,他只想在地上安安分分地做一个人,但命运却一再苛薄于他,一再压迫于他,让他想安分做人这一极为普通而微小的要求都不能达到。为什么,为什么做人就会这么困难,难道他江正原人生词典中除了痛苦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名词了吗?而这一切就只因为他没有钱财、没有权势;就只因为贪婪搂抱着正义、妒忌威逼着同情、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他快晕倒了,他快晕倒在大街上了。
现在是五月的一个下午,一个艳阳天明媚的下午,而他的心上却是阴云密布,如同死灰。阴霾笼罩都不足以形容他此时的心境,他只觉是“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梦儿,梦儿,我对不起你,我真没用。”他不断地呢喃着。
想着梦儿,他又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秦梦的学校。他要见她,他现在最想见的就是她,他要向她道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自己的没用、自己的无能,他愧对她,他愧对这位梦中神女,他愧对这位情深意重的红颜知己。
秦梦不在办公室,她正在上课。江正原又失魂落魄地往她上课的教室荡去。
刚穿过天桥,走至楼梯口,江正原就听到了秦梦那熟悉的声音。
“不难看出,中国最大的需要,是道德的或精神的复兴,智力的复兴次之。只有智力的开发而不伴随道德或精神的成就,决不能满足中国永久的需要,甚至也不能帮她从容地应付目前的危机。”
江正原混沌的头脑中想不出秦梦为什么会给学生们讲起1896年英国传教士傅兰雅在其《教育展望》中所写的话。
他只听秦梦继续说道:“爱因斯坦曾说:‘用专业知识教育人是不够的,通过专业知识教育他可以成为一个有用的工具,但是不可能成为和谐发展的人。’只具有专业知识,而没有一定的理想、道德、情操的‘人才’是没有用的。他既可以为我所用,也可以为他人所用,甚至于沦为他人的工具,因为他缺少判断的价值和标准。所以,人文素质教育是实现人的全面提升、全面解放的必由之路。对于我们今天的中学生来说,多了解一些祖国的历史文化,特别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对于我们继承中华民族辉煌的文明遗产,追求刚健昂扬、超迈博大的人生境界,丰富健全的个体人格、高尚充沛的审美素养,甚至对于科学的创新、思维的变革、技术的发明都有积极的作用。”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只听一个学生说道:“老师,您的话我不完全同意。人文知识固然重要,但科学技术更不能偏废。从鸦片战争起,中国就开始了她的那一段屈辱的历史、一段和着血和泪的历史。中国险遭瓜分豆剖、亡国灭种。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我们还做着‘天朝上国’的美梦;我们鸦片缠足、贪污腐败、人心堕落、社会滑坡;我们的大刀长矛敌不过人家的坚船利炮。一句话,就是因为我们的科技落后。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与其崇拜孔丘关羽,还不如崇拜达尔文易卜生;与其牺牲于瘟将军五道神,还不如牺牲于Apollo(阿坡罗)。’”
“是啊!弱国无外交,国强才可能有你立足的地、说话的份。只有国家富强、人民富裕才可能谈得上哲学、文学、艺术这些人文学科。李杜诗篇为什么万口传,那就是因为他们生在唐朝,生在国力强盛的唐朝。假如李杜是生活在今天的话,无论他们是怎样的天纵奇才,也是绝对不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
“是啊!说得很对!”学生们大都随声附和。
不错!江正原觉得学生的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纵使自己是李杜重生又能怎么样?现有的一切他都无法改变。大的不论,现在就连房子这种小的、生活必需的他都没有,都被人家占了去。想起房子,江正原的心里又是一种钻心的疼痛,他无力地靠在墙边。弱国无外交,人弱被人欺。自己没有钱财、没有权势,就只有落得这种田地,落得泪水只有往肚子里吞的田地。他又想起了谢老师。谢老师,谢老师可谓是百里挑一、有口皆碑的好老师。可结果呢?结果是妻子被撞、女儿受伤、自己生病,最可笑的是到那个时候他的那一级工资仍然涨不上去,因为一切都要照章办事,不合法的事不能做,要树立良好的社会风尚。那么家中搞枕头风、任人搞裙带风、办事搞拖拉风、汇报搞虚报风、公款搞吃喝风、对上搞献媚风、对外搞崇洋风、学习搞一阵风、批评当耳边风就是良好的社会风尚 吗?他们说自己是共产党员、优秀教师,要讲奉献,要给青年带个好“头”。那么那手里捏着大烟头、威风凛凛走前头、摄像机前抢镜头、听取汇报点点头、听到吹捧喜心头、碰到难题皱眉头、解决问题摇摇头、酒席桌上划拳头、酒后搂着花枕头就是带的好头吗?他们要自己率先垂范,要一切围着学生“转”。那么他们自己呢?上午围着车子转,中午围着盘子转,下午围着牌桌转,晚上围着裙子转,上班围着领导转,下班围着关系转,回家围着儿女转,在外围着情人转,急得老婆打转转。江正原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只怕自己就会晕倒在这楼梯口、教室外。
教室里面仍然热火朝天。
“对!现在是谁强就是谁的天下!全球化,全球化,就是全球美国化!肯德鸡、麦当劳的快餐,好莱坞的演员,Michael Jackson (迈克尔·杰克逊)、 Whitney Houston(惠特尼·休斯顿)、Mariah Carey(玛丽亚·凯里)的唱片,微软的软件产品、摩托罗拉的通讯市场,还有多很多,包括我们现在象疯了一样去学的美式英语都是因为人家发达,科技经济领先,你比不过人家。”
“别说老美了,连东瀛都不得了。去年桥本龙太郎公然以‘内阁总理大臣”的身份参拜靖国神社,今年初日本官房长官木尾山静六公开否认日本强迫亚洲妇女充当慰安妇。”
学生们都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 。
第三章房子
只听秦梦大声地说道:“同学们,你们的心情我了解,你们说的也非常有道理,这些也正是我以前所经常思考的问题。精神之于物质的历史关系,国家民族永久利益之所在不仅是我们现在才来探讨的,许多年前无数仁人志士就在不停地思索、不停地追问、不停地探究。大家都知道近现代中国社会发展确实落后于西方,落后于西方很多年。直接的表现就是科技和生产力的落后,正如李萌同学所说的,我们的大刀长矛敌不过人家的坚船利炮,我们的小农业手工生产更无法与人家的大工业机器生产相比。但是这些仅仅是表面上的现象。我们想过没有,它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我们应该从先前的文化机制和精神状态中去寻找。思想僵化与精神文化的贫困才是导致社会发展极其滞缓的根本原因。”
江正原听到的是秦梦那激动不已的声音,连他都有些惊讶的激动不已的声音。
“我们悠久的文化以春秋战国时期最为辉煌,成就空前。活跃在二千多年前的先秦诸子,奏响了我们中华文明的序曲。他们在人与自然关系的大背景中百家争鸣,以探究人的生命价值为起点,以追求理想人格为目标,以谋求各人在社会和谐中的恰当责任为归宿。正是这些思想,铸就了中华民族的主体精神和主流文化。思想界的活跃、巨人们的辈出,奠定了深厚的基础。此后虽有两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接着就是魏晋南北朝儒佛文化大交流,激活了中国精神文化的创造力,为唐宋文学艺术创造高峰积聚了力量,终于使得唐宋文学艺术走上了巅峰,光耀千古。自唐宋以后,我们思想理论上的贫困现象就日益突出,精神文化逐渐失去了创造力走入了低谷,特别是数次被外来暴力征服的惨痛体验,中国文化人在专制暴政压迫下辗转反侧,失去了其思想的独立性,精神疲软到了极点,只会用佛老哲学保身活命,用孔孟之道维护风化,真正的出类拔萃、卓越超群、划时代的大思想家又有几个?就算明朝出现了“非周孔而薄汤武”,提倡“童心说”被尊为“中国伏尔泰”的李贽结果都被囚于狱中自杀而亡。而就在这时,西方却相继出现了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卢梭等一代又一代的大思想家,开启了民智,唤醒了民众。文艺复兴、启蒙运动、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如长江大河,源源不断,不断地进行新的发明创造,积聚新的思想力量,推动了经济的发展、时代的前进、社会的进步。可以说,没有强大的精神力量和丰富的思想创造是不可能启动和承担快速的经济发展的。李萌同学说的对,近代中国鸦片缠足、贪污腐败、人心堕落、社会滑坡。民间都流传着‘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朝廷公开卖官鬻爵。对于这些,近代大学者王国维曾一针见血地指出:正是因为近代中国精神贫困,人们无丝毫精神之慰藉,才使得鸦片缠足、贪污腐败、人心堕落、社会滑坡等现象成为必然的必然。李萌同学还说鲁迅先生曾言:‘与其崇拜孔丘关羽,还不如崇拜达尔文易卜生;与其牺牲于瘟将军五道神,还不如牺牲于Apollo(阿坡罗)。’”这是不错。但是请大家想一想,若没有象鲁迅先生这样的大思想家、大文学家大声疾呼、摇旗呐喊,只怕我们真的会在沉默中灭亡,真的会吃着由革命者的鲜血做的药馒头!”
秦梦说到这里时,教室里已响起了掌声。
“‘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我希望同学们在不忘先驱者的告诫,积极吸取外来文化的精髓为我所用时,更加重视我们优秀的传统文化,更加重视我们的诸子妙论、诗骚文采、歌赋辞章、智言警句,向世界传播我们五千年悠久、灿烂的历史文化!能象鲁迅先生一样,做一个精神界的战士!我们相信,我们大家也应该相信:终有一天,中华之声一定会响彻全球!The voice of China will be widely heard throughout the world !”
掌声回荡在教室的上空,经久不息!直至下课铃声的响起。
可此时的江正原听到这些话,心中却再也激不起任何的波澜。如果是在以前,如果是在几天前,哪怕就是在几个小时之前,他的心也一定会跟秦梦和这些学生一样激动无比、兴奋不已。可现在,现在他连房子都没有,又怎么谈得上传播中国文化、做一个精神界的战士呢?梦儿啊!梦儿!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没有了房子,我们的房子给别人抢走了,成了人家的新房。想到这,江正原真想哭。
“正原,你怎么来了?今天又不是周末?”秦梦一走出教室就看到了江正原,她又惊又喜。
“你听到我刚才给学生讲的课了吗?如果你听了的话,一定会非常激动的。”
“激动,激动,我是很激动,只是不为这个。” 江正原心里一阵苦笑。他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秦梦看见他眼圈红红的,目光有些呆滞 ,大吃一惊:“正原,你怎么了?”
江正原还是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秦梦拉着已经有点痴傻的江正原走下了楼:“我们下去谈。”
当秦梦知道他们已不可能再得到新居时,她的心里只觉一种悲凉,怅然若失,接下来又是针扎了一样的疼痛。但她在江正原面前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
“正原,不要紧。房子就算了吧,反正我们都有地方住。你就不要再伤心了。”
接着,她又强忍着心中的疼痛,对他说:“你肯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跟学生们讲起英国传教士傅兰雅的《1896年教育展望》。其实今天下午我本没课,是学生们那天谈到他们对中西文化交流挺感兴趣,于是今天就利用课外活动时间上了一节讨论课,没想到气氛这么活跃、这么热烈。这些孩子还真不错,比起我们那时候真是要强多了。”
江正原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很奇怪,很奇怪秦梦为什么听到这个都让他自己快站立不稳的消息时,她居然还那么平静,平静得好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似的。他希望秦梦能象他一样激动,一样难受,帮着他分担点心里的苦痛。但是她没有,她仍然那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过去了。他希望秦梦能骂他,骂他没用,甚至打他几下,那样他也许还会好过一些。因为他需要发泄,太需要发泄了,不管这发泄是他给别人的还是别人给他的,都是可以的。他没有想到,几天之后,他真的就得到了发泄。这发泄正是别人对他的发泄。
江正原对秦梦的反应很是失望。他在怀疑,他怀疑秦梦是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美主义者,一个象叔本华所说的那样彻底的唯美主义者,一个“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晚仍要在园中遍植玫瑰”的那种彻底的唯美主义者。
很长时间,他们都只是默默地坐在花坛边上,一句话也没有说。江正原不想说,秦梦不知该怎样说。她怎么知道江正原心中竟然会是这样想的,他竟然希望她发气、希望她骂他。她又怎会骂江正原、生江正原的气呢?她是那么的希望江正原快乐,不忍再雪上加霜,加重他心灵的负担,她是那么的不愿江正原受到一丝的伤害。她不伤心吗?她能不伤心吗?她又不是真的他所谓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当然希望有房子,她当然希望能过得好一些。快两年了,她来到这、来到湖南、来到长沙已快两年了。父母总催问着她和正原怎么还不准备结婚?她也总是以工作为由来推脱。其实她的心里何尝不愿象其它女子一样嫁得体体面面的、过得舒舒服服的,有一个关怀备至的老公、有一份自己喜爱的事业。那天晚上回去,她还是为此事哭了,泪水都浸湿了枕头。但她不想加重江正原肩上的负担啊!她爱他,为了他让她吃再多的苦都是愿意的。就算她对他发脾气那又有什么用,除了伤害彼此的感情外,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依然于事无补,甚至只会使亲者痛、仇者快啊!
第三章梦境
那天晚上回去,江正原先老是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房子。想着导致这些的根源还是钱财与权势,他也急切地想拥有钱财与权势了。铜臭、铜香、羞耻、荣耀这些东西老在他头脑中搅和,纠缠不清。他头都快裂了。后来他好不容易睡着了,却又总是做梦。
芳草萋萋,杨柳依依,黄鹂鸣翠树,白鹭上青天。他和秦梦手拉着手走在郊外的小路上。走了没多久,他们就看到了一个湖,一个非常美丽的湖,湖边还有一只小船。
他们高兴地跳上了这只小船。他在船头划浆,秦梦就给他唱歌。小船刚穿过一座石桥的洞子口,眼前的景色就让他们二人又仿佛回到了姑苏。青青的大片大片的荷叶遮盖住了绿水,层层的叶子中间是那明艳动人的莲花。阵阵微风拂过,叶和花便泛起了一曲又一曲醉人的柔波。秦梦的曲声伴着这柔波也更加地轻柔婉转:“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不知不觉中,他们又到了另外一个天地。这里桃花流水,小桥人家,清风拂面,鳜鱼戏舟,他们已然在清澈的溪流中。
顺着溪流来到它的尽头,他们弃舟登岸。还未来得及细看,一阵缥缈的云烟就已将他们全部包容。云烟散尽处,眼前就只有那悠然的南山、东篱的菊花。
“我们终于到了这世外桃源。”
这里有十余亩方宅,这里有八九间草屋。屋前桃李满园、屋后杨柳成荫。狗在深巷中喜吠,鸡在桑树颠叫鸣。他和秦梦终于在这里喜结良缘。
一天,他们正在桃花源里耕田除草种豆。秦梦爱怜地帮他擦去了脸上的汗水,他用脉脉含情的眼光捉住她的手,她羞涩地低下了头。
突然,一群凶神恶煞的衙役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用铁链锁住了他,然后就要带他走。秦梦高声呼救,却没有人来救他们。
为首的那只独眼龙说道:“你不用再叫了,叫也是没用。我们是孔圣人孔老人家派来的,来抓江正原这个恶贯满盈的东西。”
“你胡说”,江正原气愤不已。“我一向是按照他老人家的要求去做,‘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我何罪之有?罪状又在哪?”
“哈哈哈哈”,衙役们都笑了起来。独眼龙又说:“原来你还守着这条老法律,不知转变思想。我告诉你,孔圣人早就把这条删掉了。你住在桃花源里太久了,竟不知秦汉魏晋。现在我们只坚持一个中心,那就是钱。有两个基本点:一、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二、如不可求,则明之不可为而为之。我们知道你饱读圣贤书,但还是要给你解释解释,让你心服口服。第一个基本点:如果钱财可以求得的话,那么即使是拿着鞭子给人赶马,也要去求。第二个基本点:如果得不到的话,就算使尽各种手段、粉身碎骨也要再所不辞。我们要为我们的一个中心“钱”字献身。你却不知挣钱还跑到这什么桃花源,说什么‘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实在是罪大恶极,法不能容。”
江正原气得浑身发颤:“你们,你们任意篡改夫子的话,强奸他老人家话的本意。你们,你们这群畜生!”
衙役们都勃然大怒,一个说道:“这明明就是孔圣人他自己最新修改的条文,现已被人大通过,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宪法。”
独眼龙很不耐烦,手一挥:“少跟他罗嗦,带走!”说完,他们用铁链拉着江正原就走。
江正原大声叫道:“不行,我要亲自去问夫子,我要亲自去问夫子!”
秦梦哭着拉住他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开,对衙役们喊道:“你们如果要抓他,就连我一起带走吧!”
“去你的!” 独眼龙一把将秦梦掀翻在地。
不远处,浓烟四起,火光冲天。江正原定睛一看,烈火焚烧之处正是他和秦梦住的那几间草屋。
看着秦梦被推倒在地,看着他们精心搭建的房屋被毁于一旦,江正原双眼都喷出了鲜血,心肝都要摧断了,他狂吼:“我跟你们拼了!”
正在这时,突然乌云密布,接着便是电闪雷鸣,然后那一团团的乌云以雷霆万钓之势朝着他们压了下来。大家一阵惊叫,惊慌失措,衙役们立即放开江正原,各自四处逃命,却又不知往哪里逃。
眼看那乌云就要压在他们的身上,猛然间地面一下裂开了一条缝。还没等江正原反应过来,他就掉了下去,顿时失去了知觉。
等江正原清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一个人正躺在一条极小极小的木船上,四周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海面风平浪静,江正原却急得汗如雨下,不停地在船上打转转。他大声呼喊:“梦儿,梦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正自呼喊着,刹那间海上风起云涌,波涛翻滚,接着马上就是狂风怒吼,掀起惊涛骇浪,象一头发狂的疯兽在绝望地咆哮。江正原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不由得吓呆了。
一个巨浪向他猛扑过来,顿时他就被卷入了这噬人的大海。
这时,一条大鲨鱼向他冲了过来。它要呼喊,可嘴里全是又咸又苦又涩的海水。他绝望了,他江正原的末日已经到来,他等候着上天对他的安排。
一个老人不知从哪里而来,招呼都没打一声,就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手里握着一根粗棍,狠狠地朝鲨鱼头上打了下去。江正原一下子觉得自己象碰到了一块坚韧的橡皮,耳朵里只听到鲨鱼上下颚裂开时所发出的声音。他得救了。风也停了,浪也住了。
老人将他带到另一条船上。他仔细一看,原来眼前的这位老人正是那大名鼎鼎的海明威。
他向老人哭述自己不幸的遭遇,他希望海明威能够再一次帮助他,将他从苦难的深渊中拯救出来。
老人点了点头,给了他一本书,说这本书就能让他从此过上快乐的生活。说完后,他就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中。
江正原拿过书一看,原来是老人的那本名著 A farewell to arms (《永别了,武器》),他不明白,这本书怎么会让他过得快乐。他抱着书,使劲地想、绞尽脑汁地想,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迷惑地又拿起这本书,看了看封面。只见那几个红字慢慢地都释放出一阵轻烟。轻烟散后,那几个字歪歪扭扭,竟似变了一个样。他再一看,书面上赫然写着 A farewell to dreams(《别了吧,梦想)。江正原一下子明白了,他如获至宝。原来海明威是要告诉他,只要将梦想放弃,他就可以过得快活无比。真是高见!只要他将梦想放弃,从此以后他江正原就可以脱胎换骨,堂堂正正地做人了,过得开开心心,再也不用受人家的羞辱、人家的欺凌、人家的践踏了。他完全赞同。他高兴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江正原一定是将自己的头拍得太重了,他觉得一阵疼痛,非常疼,非常疼,他都要无法忍受了……
等江正原从梦中醒来时,他才发觉自己正在狠狠地抓扯着头发。
他浑身都是汗,已经浸湿了整个脊背。
他觉得一阵虚脱,一阵比得了重病都还难受的虚脱。他想着刚才的梦境,更觉得自己的灵魂与肉体都在发酵。海明威对他说的话还言犹在耳, A farewell to arms (《永别了,武器》),不!应该说是 A farewell to dreams(《别了吧,梦想》)就在他的眼前。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觉得黑暗中似乎真有那么几个字在闪光,在不停地跳动。
谢谢你!海明威!你这头雄狮!你真不愧是一位伟大的作家!你告诉了我该怎么做! 谢谢你!
别了吧,梦想!别了吧,梦想!别了梦想,明天的太阳依然升起!别了梦想,明天的太阳还会更加炫目,更加耀眼!更加光辉!
他在心底向海明威致谢!
他知道,他从此以后应该告别梦想!
“ 让我们为弘扬和传播优秀的中国文化这一远大理想共同奋斗,不离不弃!”这个梦想,这个曾经倾注了他所有的激情与心血,这个曾让他无数次兴奋不已、激动无比的梦想从此就要烟消云散,从此就要灰飞烟灭,从此就是那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他没有想到,当他以后要离婚时,海明威竟又会在他的梦境中出现!
他问江正原:“你为什么要告别你自己的梦想?”
江正原很奇怪:“不是您告诉我的吗?您不是给了我一本书吗?说只要按照上面的话去做,我就会得到快乐,得到幸福!”接着,他又问海明威:“我对您那般景仰、那般崇敬,可是您为什么要骗我?我不但没有得到快乐,没有得到幸福,现在还陷入这无底的绝望的深渊,让我反而过得比以前还要无助,还要痛苦。您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海明威摇头叹息:“我是想告诉你让你告别贪欲,你傻小子却非要说我让你告别梦想。你看过我什么时候放弃过梦想。我的《老人与海》不就是想说明‘一个人并不是生来就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我和‘欧洲的良心’罗曼·罗兰是一样的,‘你批判我,我也批判你,一百年之后,看你投不投降!’”
他颓唐地低下了头,后悔不已,接着心中又升起一股怨意,再也不管海明威是多么权威的人士,大叫道:“你这个狮子,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
第三章心死
江正原的新房梦破灭了。他的心也死了。
这一周来,他一直处于精神恍惚、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他不想上班,工作对他来说简直成了刑罚,他的心里是一片浑乱;他不想说话,说话也是多余,除了上课必需说之外,他是不想再开口的了;他不想见到学校里的那些人,见了后他的心里就会更加死灰,可那些人却偏偏这个时候很想见他。团委书记赵竣特地来见他,这个夺了他新居的人特地来见他,这个平时对他不屑一顾的人特地来见他。他拍拍江正原的肩膀,很亲热地说:“小江,这次没分上房不要紧,下次你一定可以,一定是第一个取得新房钥匙的人,你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优秀青年教师嘛!千万不要因为这次的这点小事而影响工作,灰心丧气哟!好好干。”
什么东西!江正原真想揍他一顿。
“你不觉得你的嘴很臭吗?”江正原扔给了他一句话,就再也没有理他了。
江正原不明白,他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这些神圣,他们竟如此的嫉恨自己。在给他身体上划上了累累的伤痕以后,他们都还是觉得不过瘾,还非要再往伤口上撒点盐,让他觉得撕心的疼痛,他们才会展颜、才会开怀、才会满意。
人心啊!你到底是多么的不可测?人性啊!你究竟是善还是恶?
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我不能任由这帮人摆布,我不能任由这些人欺负!我要找回属于我自己的天空!我要富有,我要地位,我要有钱,我要有权!他在心底这样大叫着,虽然他还不知怎么具体地去付诸于行动,但他心中的这个愿望已是相当的迫切了。他想离开这个学校了。
秦梦很担心江正原,因为他这个周末竟然没有来接她回家。这还真是第一次。
她等、等了很久,都晚上8点多钟了,江正原还是没有来。他平常最迟也会在7点以前来的。她打他的传呼,还让寻呼小姐追呼了很多次,可江正原都没有回。她打电话回去,是正浩接的电话。正浩今天一早就回家了,就等着他们二人回来全家好一起吃饭。看到他们现在都没回去,还以为他们要过二人世界在外面吃饭去了。
“哥没跟你在一起吗?”江正浩奇怪不已。
秦梦支支吾吾说他们逛街走散了。然后又叫他们不要担心,她和江正原明天回来。
秦梦着急的不得了。那一晚她是彻夜未眠,倍受煎熬。她一会想这,一会想那,一会又忧虑他是不是想不开,一会又怀疑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总之,她都快要急疯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江正原的学校里去找他。
来到江正原的宿舍,只见房门大开。
她走进去,一股浓浓的非常刺鼻的酒精味就扑面而来。屋内乱七八糟,江正原正四脚朝天,仰面躺在床上,一只手搭在地上,旁边还滚着一个酒瓶。
“正原”,秦梦大吃一惊。她还从来没见过江正原这个模样,这不是她习惯了的江正原。
“正原,正原”,秦梦又叫又摇,他才渐渐有了点反应。
秦梦见状又忙着给他倒水洗脸,又用毛巾不断地给他擦拭,过了好久,他才清醒过来。
“梦儿”,江正原看见秦梦,真是悲从心生:“我们的房子没有了,我们没有了房子。”他不断地说着这几句话,然后竟扑在秦梦的怀中哭了起来。
“正原,别伤心,别难过了,我不怪你,我一点都不怪你,我真的一点都不怪你。”秦梦一边流着 泪,一边哄着他。
“真的?你不怪我?我是个没用的家伙,我是个窝囊废,你也不怪我?”江正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怪你,我不怪你。”秦梦抚着他满是泪水的脸庞,心痛到了极点。
“这几天晚上我老是做梦,梦见我们去了桃花源。我们本来过得很快乐的,可是总有人要来抓我,他们把你推到在地上,还把我们的房子也给烧了。梦儿,我怕,我怕你离开我,因为我们没有了房子。”江正原喃喃地说着,唠唠叨叨地向她叙述着。
秦梦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正原,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我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别说房子烧掉了可以重建,就算我们真的没有了房子,天涯海角,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秦梦实在没想到这次没分到房子对江正原的打击是这样的大。她先还想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不应该为这点小事而颓唐丧志。”现在她才知道他根本原因不是为了房子,而是为了她,他怕自己因此而离开他。他还是对她没有信心。不,应该说是他对自己没有信心。
“真的,天涯海角;真的,天涯海角,你都不离开我?”
“是真的,我如果要离开你,我就不会跟你回长沙了,你是知道的。”
江正原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梦儿,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我自己。你知不知道,从到这个学校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努力地工作,我想实现我们的理想,我想让你过得开心、快乐,我想给你一个幸福的家。我不停地上课、我不停地写作,我拼命地想干出一番成绩来。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你是不会嫁错人的。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我不断地鞭策自己,我告诉我自己:江正原,你要是不干点什么名堂出来,你怎么对得起梦儿?梦儿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要是还不成就一番事业,让梦儿以你为荣,你还是不是人?”
“够了,正原,不要再说了,我都明白了,这些我都明白。”秦梦心痛地拉住他的手,让他不要再往下说了。江正原的苦就是她的苦,江正原的痛就是她的痛,她不忍他再苦,不忍他再痛,不忍他再不断地折磨自己。
江正原仍自不停地说下去:“我本以为只要自己有才华、有能力就行了,就足以弥补家庭条件的劣势,就足以赢得大家的承认和尊敬。我不想做一个神仙,蓬莱不是我的家,我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一个人,我只想做我喜欢做的事,我只想和你快快乐乐地在一起生活,难道我这个要求也高了吗?我不想象别人一样去做那卖笑的、卖唱的、象个哈巴狗一样围着头头转,我希望自己人格独立。我不去参与他们,更不会去妨碍他们,我不同他们争、我不同他们抢,我只教我的书、育我的人,难道这也碍着他们了?我不去奢求那不属于我的东西,我只要求我应得的正当的权利,难道这也有错?我再怎么认真、再怎么辛苦,到头来仍然是这种结果,仍然比不上人家袋中的钱、手中的权!”
“正原,冷静下来,一定要冷静下来!”秦梦现在只想让江正原冷静下来,她知道他所承受的实在是太沉了!太重了!
又过了很久,两人激动的心情终于平静了下来。
“正原,答应我,不要再想那么多了,不要再给自己加那么重的包袱了,好吗?”
江正原点了点头。
“你看,外面的天气多好,我们出去走走吧。不要老是板着个脸,笑一笑。”
看着如此善解人意的女友,江正原还有什么可说的。他笑的虽然不是很甜,但确实是真心实意的。
第三章怎么又是白的
他和秦梦吃了午饭之后,又一起去逛了一会儿街,江正原觉得他的心情好多了。
他们本打算直接回家去的,可江正原突然想起他还有点东西放在寝室里没有拿,于是两个人又回到了学校。
刚走至教学楼后的花坛边,他们就看见前方的大树下有一大群男生正围着一个穿着绿色连衣裙、看起来还比较乖巧的一个女生。那些男生声音很高,尽是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而那个女生则又羞又怯,不由自主地就往树边靠去。
为首的那个男生个头很矮,头发五颜六色,在阳光的映照下更显得突出而醒目。
又是郑生华。江正原对他标志色的印象真是再深刻不过了。
只听郑生华说道:“唉哟!看样子还细皮嫩肉的嘛,让我摸一摸。”说着,就朝那女生脸上摸去。那个女生顿时吓得哭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江正原实在看不过去,冲上前一把将郑生华的手捉住。
郑生华手使劲一甩,挣脱了出去。他一看又是江正原,气不打一处来,脸上再也没有半点客气的神色,高声叫道:“又是你,僵尸,你怎么老要跟老子作对。老子不理你就算了,你还来给老子找茬,你是皮痒了还是皮厚了?真他妈欠揍。”听了这话,秦梦不由吓了一跳,她真没想到他们学校居然还有这样猖狂、这样无法无天的学生。
“江老师”,那个女生带着哭腔地叫着他,然后就往江正原的身后躲。
“你不用怕。”江正原对已在她身后的女生说道:“你先走。”
“你敢走。”郑生华威喝道。
“别理他,快走。”江正原催促她。
那女生先是愣了一下,再看着江正原正伸开双手帮她拦住了郑生华那一帮人,就飞快地往教学楼前方跑去。
郑生华气得快七窍生烟了。他正要叫人去追,突然看见江正原旁边站着的那明艳照人的秦梦,他不由地嘿嘿一笑:“僵尸,你这个马子还不错吗?借给我玩玩怎么样?”说着,他就用一种极其淫邪的目光盯着秦梦看。
江正原只觉周身所有的鲜血都往头顶上一起涌来,全身每一根血管都快迸裂了,都快绽开了。如果郑生华只是骂他,只是羞辱他,他或许还能容忍,而他竟公然羞辱秦梦,羞辱他的女朋友,他的心上人。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愤怒,对着郑生华的面门就是一拳,狠狠的一拳。他数日来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愤恨、所有的痛苦积聚的力量都集中到了这一拳上。他需要发泄,他早就需要发泄了,他正一直没有找到发泄的对象。
郑生华作梦都没想到江正原竟敢动手打他,竟敢先动手打他,他根本就没有一点防备。江正原的这一拳下去,直打得他眼冒金星,火花四射,不知东南西北,一下摔倒在地。而且摔得还相当难看,根本就是一个狗啃屎状。
郑生华何曾受过这般打。他从小到大不要说是打,就是骂都没人敢骂他一下的,连他公安厅副厅长的老爸在他面前都是服服帖帖的。别看他老爸在外面那么神气,前呼后拥的,进了家门,还是得听他郑生华的。在他郑生华的词汇表里,只有人家被他打,哪有他被人家打。谁敢那样做,无疑是造反,是太岁头上动土,那是要杀头的。
郑生华很快被他那群跟班扶了起来。他只觉自己的鼻子火辣辣的疼,似乎都已经扁了,没有了鼻孔。他用手一摸,再一看,全是血。郑生华立时气得牙齿咬得咯咯响。
秦梦一见,知道大事不好,拉着江正原就想跑。
只见郑生华一步走上前来,把秦梦往旁边一推,指着江正原的鼻梁说道:“你小子,有种。老子今天不把你打成僵尸,老子不信郑!”说着,他手一挥:“上。”
江正原立时觉得拳头象一阵暴雨似的落在了他的身上,耳中只听到秦梦的惊叫声和呼救声。他先还能招架一下,后来就只看见眼前全是五颜六色,他不知道是郑生华那五颜六色的头发,还是自己走进了一幅五颜六色的水彩图画中。人就象在云端里一样轻飘飘的,因为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没有了重量,只有没有了重量的人才会感到轻飘飘的。
“你以为你是英雄,也不瞧瞧你那熊样!”
“你是个什么东西?下岗工的崽、下岗工的种!”
“你给我们老大提鞋都不配!”
这些噪音象给水泡鸡鸭注水一样全注入到了江正原的体内,扩散在他全身每一个组织细胞里。它还从耳朵钻进鼻子、钻进口腔、食道、钻进胃、肠,进行消化吸收。奇怪的是这些东西并没有排泄出去,反而不知从那里渗入,最后烂在了心脏里,一辈子都烂在心脏里,除非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他感觉被抬上了车。不知这是什么车,白白的,从里到外都是白的。
是李白的车吗?不对,李白只有轻舟。李白来了多好,那样他就可以借他的剑。有了他的剑,他一定会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他的脸上有水?是什么水?还是咸的。他不清楚。莫不是那死海的水?不过没什么,死海的水是不会淹死人的。
怎么又是白的?
江正原清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又在白色的笼罩中。
他费了很大很大的力,终于将眼帘全部打开。
他看到了秦梦和弟弟正浩那红得发肿的眼睛。等他们看到他睁开的双眼时,他们的眼又红了,泪水将他们的眼睛泡得更加肿胀,似乎都要发酵了。
“正原,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啊!”秦梦哭得声音都已经嘶哑了。
“这怎么能怪你。”江正原的声音也是怪怪的,比那低音提琴发出的音还要低八度。他自己也不想,可是这却不是由他所能控制的。
“梦姐,这怎么能怪你?这个该死的郑生华,我也要把他给揍扁了。”江正浩很是激动,声音非常高,比那扬琴的极高音区所发出的声音还要高。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他无法控制住自己心中的那团火。如果不是江正原现在醒了,他的这团火恐怕已烧到郑生华的身上去了。
“正浩,你千万别冲动。”秦梦拉住了江正浩,很害怕他也去干点什么事出来。一个已经够了,她不想再多一个躺在这里。
“是啊!正浩,你千万别去。”江正原也挣扎着想从床上起来。顿时,他觉得一种钻心的疼痛袭击了他的全身,他禁不住叫出声来。
“哥,你别动,你千万别动,我不会去的。”江正浩和秦梦都着急地按住他。
“不要告诉爸妈!”江正原又嘶声力竭地说道。
“我们知道,我们都知道。求求你别再说话了。”秦梦的心跟江正原一样早就被撕裂了。从她亲眼目睹江正原被郑生华他们近乎是发狂一样的暴打,而自己除了叫喊、呼救之外也束手无策,最后任由这帮家伙扬长而去的时候,她的心也就碎了。不是破碎,是粉碎。那时她才知古人所言的“杜鹃泣血”是什么滋味。她的心就在泣血,恨不得跟江正原一起倒在血泊中,她的心还不至于那么疼。“哀莫哀兮生别离”,她差点就以为自己会同他生别离。
“这是什么年头啊!学生打老师,还打得这么惨!”站在病房里早已知道内情的护士们都纷纷地摇头叹息,唏嘘不已。
江正原的体质很好,所以他恢复健康的速度令医生们都感到吃惊,认为真是一个奇迹。而且更让人喜不自禁的是他居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江正原的身体虽然恢复得很快,三个月的时间就基本上完全康复了,但是他的心灵是永远无法再康复了的。他在身体上虽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但是他在身心上却留下了永远无法治愈的后遗症,而且以后时常发作。
在这段时间里,江正原的父母都以为他被学校派出去学习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和秦梦、正浩走遍了长沙所有的司法部门,都得到一个回答:是你江正原先动手打人的。郑生华充其量也只能算是“防卫过当”。
“防卫过当”,任谁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幌子,这只是一个为郑生华开脱的最美丽的借口。然而,它却成立了,堂而皇之地成立了,任你怎样动之以情,任你怎样声泪俱下,它照样是成立的,不会更改。精诚所至,金石依然不开,江正原绝望了,彻彻底底地绝望了。
而在这段时间里,郑生华依然风流快活。他带了许多个女孩去了酒店、宾馆。在这些女孩中有心甘情愿的,也有心不甘情不愿的,但都如了郑生华的愿。而这时的郑生华不过才18岁,是一个刚具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的成年公民。
江正原被彻底击败了,被彻底打倒了,他再也爬不起来了。
如果说没有房子是让他割伤了手指,那么这次的事对他来说,就无疑是割断了手腕;如果说没有了房子在他心中所引起的震荡如那海滨初度的怒潮,波澜壮阔,那么这次所激起的震荡就是那海中正盛的狂潮,掀起层层骇浪,吞噬了他的一切,从肉体到灵魂;如果说上次的事是让他告别梦想,与梦想划清界线,这次的事就是让他埋葬梦想,与梦想做最后的诀别。
第三章故乡的风
有一天,他瞒着秦梦,一个人来到了岳麓山上。
他受着故乡的风,他望着故乡的云,他的心竟比那飘泊无依、思乡成疾的游子还要凄凉。
断肠、断肠、断肠人在天涯;断肠、断肠、断肠人在故乡。故乡居然让他断肠。
念君客游思断肠,君何淹留寄他方?因为故乡有太多的冷漠、太多的无情、太多的丑恶、太多的残破、太多的利刃、太多的烈焰、太多的狂飙、太多的暴雨,即使倾尽洞庭湖中所有的水,摘遍岳阳楼上所有的云,也抚不平他心中无尽的创伤。
他方、他方,他想到了他方,何处才是他方?
都市的黄昏,他那一颗孤独而破碎的心又在拥挤不堪的街头跌跌撞撞。
忽然间,一曲歌声侵入他的耳膜。那是早已久违的歌声,为何还在都市的一角不停地低洄、回旋、飘荡,如泣如诉。“漫漫长路起伏不能由我,人海飘泊尝尽人情淡泊。热情热心,换冷淡冷漠……”
是啊!对别人是那样的热情热心,换来的却永远是冷淡冷漠。他突然觉得这首老歌就是特意为他写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合适,让人无法不这样认为。现在也是八月,也正是那八月桂花飘香的时节,八月的断肠人在那八月的桂花香中断了肠。他躅足良久,一任清泪潸然………
他终于回了家,父母也终于知道了这件事。但是听人转述永远不如亲眼目睹,更何况他们再见时的江正原外表跟以前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所以他们是永远想象不出,也永远体会不出他们大儿子刻骨铭心的伤痛。
不要说他们二人无法体会,就连他早已视若自己身体一部分的秦梦也无法体会。因为她毕竟只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不是全部,而且永远都不可能是全部。
人啊!人啊!世界上的人都是这样!你要问世界上最宽广的是什么?他可以告诉你是大海。你要问世界上最复杂的是什么?他可以回答你是心灵。人的心灵是说不尽也说不清,是道不明也道不白的。它不可能细说,不可能分析,不可能诠释,不可能解剖。人、这个生物体虽然是遵守一定自然规律的高级生命,但是心灵却永远不可能禁锢在不变的法则中,安有常规?安有定则?因为它是变化的,它随时都在变化。同样的一件事加诸于两个不同的人身上,便会有不同的感受,这不同的感受就来自于不同的心灵。而这件事在不同的心灵上留下的烙印,任谁也是无法完全体会的。人只可能抓住的、只可能捉摸的永远只是自己内心的真实,甚或于连自己内心的真实也无法真正清楚。这就是人。江正原就是这样评价自己,评价人的。
那天,他看见母亲崔秀莲又在烧香念佛,替家人可能尤其是他求福。《金刚经》、《心经》、《圆觉经》,这就是日日伴着她的经。江正原摇头苦笑。念经就能解救他的一切苦难吗?为恶的照样万般作恶,为善的照样任人宰割。怪不得窦娥临刑之时会两泪涟涟:“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他读过多少次,也给学生讲过多少次的关汉卿的感天动地的《窦娥冤》,他今天才算是真正明白!一部作品,需要引起人强烈的共鸣,还需读者与它有相近或相似的感情。不需与书中人相同的经历,只需这相近或相似的感情!一旦共鸣,就能使人情难自已,无法自控。江正原现在就是这样!他觉得自己这些天很怪,如那多愁善感的少女,迎风洒泪,对花伤情。诗,他现在是不会写了,但那些他背过、早已烂熟于心中的诗,他还是无法忘记,而且总还时时在眼前浮现,提醒着他。不过全都是些悲哀得不能再悲哀,伤感得不能再伤感的诗。也许,诗人的确与旁人是不同的。对于一个极其挚爱诗歌的人来说,诗就是他的生命,正如同真正的侠客手中的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他可以在血肉都快纷飞的时候,还惦记着诗,就象自己看着白白的救护车,居然还想到了李白。这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无法理解的,因而也觉得他是不可理喻的。因而,真正的作品也并不奢望大家都能了解,它只是写给懂得它灵魂的人去看。不过现下好了,他已不打算再做一个诗人了,或者是否再做一个文人他都要看情况而定,能给他带来金钱、名誉与地位,他就愿意。
看着母亲正在全神贯注地念着《心经》,他也受了一丝感染。他麻木、无力地翻了翻他以前专给母亲买的《六祖坛经》,有几句话就落在了他的眼中:
“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嗔是地狱,愚痴是畜生。”
哼!江正原不由又是一阵苦笑。他现在只会笑,不管是哪种笑;他不会哭,因为他的泪已干。谁会知道他们去了法院多少次,谁会知道他们在门外等了多久?谁会知道他们看到了多少张冷若冰霜、如出一辙的脸谱,谁会知道他们受尽了多少贵人们的嘲弄与羞辱?因为你是老师,你怎么能动手先打学生?他欣喜的是他在医院时许多学生都来看望他了,那天他用鲜血和伤痛保护了的那个女生还在他的床前恸哭不已。可是就在那天晚上,他的病房里却出现了很多蟑螂,还有几只老鼠,吓得秦梦拉住正浩一夜都不敢松手。不言而喻,这些都是郑生华干的。他们尾随着那个叫温玉玫的女生,知道了他住的房间。
哼! 经对我们说:“ 自性如果迷悟了,那么就是众生;自性如果觉悟了,那么就是佛祖。心中慈悲了,就是观世音菩萨;心中喜欢施舍了,就是大势至菩萨;心中能够保持清静,就是释迦牟尼佛;心中平等正直了,就是阿弥陀佛。心中生起了人与我的概念,那就是须弥山的障碍;心中生起了邪恶的念头,那就是大海水的阻挡;心中生起了烦恼的情形,那就是轩然的波浪;心中生起了毒害的心理,那就是为恶的毒龙。心中生起了虚妄和幻想,那就是魔鬼和神灵;心中感到了尘杂与操劳,那就是鱼鳖和龙虫;心中生起了贪婪和嗔恚,那就是痛苦的地狱;心中都是些愚蠢和痴迷,那就是冥顽的畜生。” 是这样的吗?江正原不由想大笑。心中有了邪恶的念头,就是大海水的阻挡?错!人家生了邪念不但不是海水的阻挡,反而是青云的阶梯。心中生起了毒害的心理,那就是为恶的毒龙?错!人家有了毒害的心理,不但不是为恶的毒龙,反而是“造福”的公仆,反而还能成为一方之主。心中生起了贪婪和嗔恚,那就是痛苦的地狱?错!心中有了贪婪不仅不是痛苦的地狱,那只会是快乐的天堂。有了贪婪,人家才会有失控的通讯费,管你是公事还是私事,是长途还是短途,总之是公家报销;有了贪婪,人家才会有了膨胀的交通费,管你去哪,都得开个小车跑,反正是公家出钱;有了贪婪,人家才会有了惊人的吃喝费,管你肚里装不装得下,点了再说,多多益善,反正又不要自己掏腰包;有了贪婪,人家才会有了陡涨的旅游费、高昂的礼品费、巨额的考察费、大笔的协调费,变相的劳务费。总之,没有贪婪,你才有可能堕入痛苦的地狱,有了贪婪,你才可能升入快乐的天堂。
想着,江正原又往前翻了翻。“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句话看似有理,可是如果依佛所说,世间本就应该无任何事物可言,那么就自然没有尘埃可沾。佛性本是清净的,又怎么会染上尘埃!江正原越想越好笑。现在似乎佛学又要兴盛起来了,寺庙香火旺盛,很多人都在念诵佛经,颂扬我佛教义:慈悲为怀,一心向善。可是就连一些倡导者们在内,也还不是一样。照样贪的贪、占的占,坏事干尽、恶事做光,然后每年大年初一,开着“香车宝马”到名山古刹上一炷高香,用也不知是哪里弄来的大笔钱财做为捐赠。赎罪吗?如果以为做了恶后念佛就能往生到那西方极乐世界,那么西方的人做了恶后,他们念佛又该往哪个极乐世界去呢?
江正原曾看到过很多人经常都在念经,甚至初一、十五还要到那寺庙去吃斋礼佛。可他们却很多都不懂经文的含义,只知念念有词。念过之后,仍然按照原来的样去做,仍然免不了贪、嗔、痴种种积习劣性,反而还变本加厉,因为他更加心安理得了。这样的话,跟那一边念阿弥陀佛,一边煮锅中之虾的和尚又有什么区别;这样的话,即便念上个千遍万遍也还是成不了佛。吃斋礼佛、出家修行又有什么用?三界本来就是由心而造的,佛土也是由心造的,天堂地狱更是由心生的,如果不能真正参悟,不能明心见性,出家修行又有何用?只要能真正参悟经义之所在,明心见性,即使不出家修行,依然能行。心净则佛土净,心不净则佛土不净。
这世界真是一个奇怪的世界,人更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江正原觉得头都快裂了,他不愿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他也是想不通的。他觉得自己再这样就快发疯了,这种心态根本就不应该是他这种年龄应该有的心态。想到这,他的心中又被一种强烈的仇恨占据了。他恨,他恨郑生华,他恨所有跟郑生华一类的人。他不能让他们把自己踩扁了,把自己当个泥娃娃来捏。他想到了走,他想离开这,他想离开这个令他都要胡思乱想以致发狂的伤心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突然间,他又想到了韩信。韩信能忍胯下之辱,终于成就了一番事业。韩信,韩信,他不断地念着韩信的名字。他要学韩信,他要出人头地,他要功成名就,他要让这些可恶的家伙瞧一瞧!
去哪?去哪?
去上海。他马上想到了上海。上海不仅是他曾经学习的地方,上海更是他一直就想回去看看的地方。那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有他曾经被迫放弃、扔掉过的东西,如今他要把它们通通地捡回来。
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光明,他终于在水中快要沉溺的时候抓住了一根稻草。他快乐了,他开始快乐了!本来,他的梦想、信仰、自尊、傲骨都已全部坍塌、崩溃、瓦解,他觉得自己已快接近死亡的边缘,他仿佛都看到了自己的尸首。但是现在,他那已经憔悴不堪几近枯萎的肉体和差不多已经僵死的心灵却闪烁出了生命的火花。他得救了。
秦梦也着急得快疯了。她看见江正原虽然外表看起来与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的思维似乎是停止了,心灵也僵死了,这几日好象还有点痴痴呆呆。她的心又急又痛。她知道这次的事对江正原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创伤。以前只要有了她的劝慰,江正原都能从痛苦中走出来,都能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而这次无论她怎样劝说、安慰都无济于事,起不了一点作用。秦梦完全是六神无主了。
江正浩让秦梦带着哥哥出去旅游散散心,或许会好一点。他告诉她,老呆在这个地方他哥哥的这种心境是不可能好起来的。
秦梦还有一周时间就要开学了,她正准备请假带江正原出去走走,没想却收到了杨松棋,这位他和江正原大学时最好的朋友的来信。
其实杨松棋这封信早在放暑假之前就到了。只是这几个月来他们先是成天在医院,后来又成天跑法院,他们都没到学校去过。这封信还是江正原的一个学生顺便给他们带过来的。
杨松棋邀请他们二人暑假去上海,说是还有好几个朋友都想见他们,跟他们聚一聚。
秦梦见信后非常高兴,她正在想带江正原到哪去呢。去上海,就去上海。虽说暑假马上就要过了,但也还来得及。反正松棋他们都在上海工作,又不愁找不到人。秦梦迫不及待地把信交给了江正原。
江正原这时正想去上海,所以想都没想,就准备立刻动身。
他对秦梦说他已决心去上海,在那里找工作,在那里发展。反正现在爸妈身体也好了,正浩也大了,再过两年也就毕业了。
秦梦知道这个地方他已是不可能再呆下去,自然十分赞成。同时,她也可以考回母校去读研究生了。
秦梦本打算跟江正原一起去上海的,可想到自己还有一周就要开学了,现在正原既然有松棋他们照顾,她自然也就放心了。于是,她打算国庆节期间再去上海。
江正原自然很不舍,但也不愿影响秦梦的工作,而且国庆节他们又可以见面,他也就答应了。他还打打算回母校去帮秦梦联系一下考研的事。
两年,两年,两年后江正原又要重回上海滩。
临别时,两人情丝萦怀,愁绪难消,相约十月海上共诉情怀。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十里长亭送君去,点点尽是离人泪。
此番正是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
事事皆难料,前路亦苍茫。若有人知道,无风也无潮。
曾经是满怀豪情壮志,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
那故乡的云,
也抚不平我心中的创伤。
第四章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我一定会痴情等待;
如果时光可以逆转,
我一定会和你永生相爱。
黄浦江中滔滔水,上海滩头人沉醉。
黄浦江正浩荡东流,黄浦江上正汽笛声声。黄浦江,这上海的母亲河,正如同黄河世世代代哺育着华夏儿女那样,她哺育了浦江两岸一代又一代的上海人,同时也包容着那五湖四海的想投身于她宽广而阔大的胸怀中成为她一份子的游子。
东方之珠,东方之珠,江正原终于又看到了这东方之珠,看到了她东面浩瀚无垠的太平洋,看到了与她隔海相望的美利坚西海岸。美仑美奂的东方明珠塔有如那耀眼而夺目的夜明珠镶在这海中的玉兰花瓣上,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神奇的魅力牵引着江正原思归的脚步。那远涉重洋,从遥远的古希腊、古罗马时代走来,跨越了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漫漫长月,兼容了英、法、西、德、意、俄罗斯等不同民族风格的万国建筑博览群以其瑰丽多姿的风采、如梦如幻的多情欢迎着江正原的重来,令他不知今昔何昔?
思绪蹁跹,不觉入梦。一梦醒来,仍似恍惚。竟不知是在长沙还是在上海?是在那湘江之岸还是在这黄浦江畔?
两年,两年前的今天他从这里离开,带着深深的惆怅和不舍的眷恋;两年,两年后的今天他又回到了这里,带着累累的伤痕和无尽的痛楚。他要用黄浦江上的风来抚平这遍体的伤痕,他要用黄浦江中的水来冲刷这心中的痛楚。
两年,两年的时光竟使上海变化如此之大,令他瞠目结舌,惊叹不已,竟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疑自己走错了方向。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很多的城市今天都焕发出了光彩,以年来计算他们发展的进程,而上海则需以月来计算。不!以天来计算。上海每天都会有所不同,上海每天都在变化,上海每天都在上演着不同的故事。
因为她是一个传奇,她是一个神话,她是一团迷雾,她是一团扑朔,让你无法猜测,无法捉摸,无法看透,无法捕获。对有的人来说,这里是一个天堂,她能让你一夜之间就得以暴富,积聚你人生所有的激情和力量,从此实现你的光荣和梦想,享受尽多少人梦寐以求却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欢乐。对有的人来说,这里是一个地狱,她能让你一夜之间就一无所有,钱财、地位瞬间灰飞烟灭,散尽你人生所有的激情和力量,从此埋葬你的光荣和梦想,承受这很多人都无法体会的痛苦与伤害,或者无声无息的消失。也许,有的人一生只可能感受一种,但也有的人一生会感受两种:从天堂走向地狱,或从地狱走向天堂。这,也就要看你是幸或是不幸了。
风花雪月,不是每一个城市都可以风花雪月的起来的。它们风吹或大或小,花开或长或短,雪积或多或少,月照或明或亮,而不象上海这样恰好合适。她多情而不伪情,娇美而不娇弱,精细而不造作,艳丽而不俗气。她既可有玲珑优雅的古典园林、挺拔秀丽的古塔、古朴浪漫的古桥、仿佛《清明上河图》重现的“老城隍庙”,也可有气宇轩昂的银行大楼、华丽别致的各国领馆、巍峨雄伟的天主教堂、仿佛“香榭丽舍”的衡山路。她,就是这样一个奇妙的混和体。
看着今昔上海的变化,江正原不由思绪万千,感慨不已。
他今天早晨就到了上海,杨松棋专门派了人去车站接他。司机自称是杨松棋的好友并告诉他,杨松棋今天正在片场拍片,抽不出时间亲自来接他,只好由他代劳。 江正原很惊奇:杨松棋这小子什么时候投身娱乐圈,做了演员呢?他以前也是在一家报社当记者的嘛。更令他吃惊不已的是司机居然对他说,杨松棋不是演员,而是制片人。制片人? 江正原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虽然对娱乐圈的事一向不感兴趣,对拍影视剧更是一窍不通,但他也知道当个制片人还是很需要点钱的。杨松棋家在安徽芜湖,而且还是农村,家庭条件也很不好,他上班也不过才两年,哪有那么多钱能投资当个什么制片人的呢?当知道他现在坐的这辆“奔驰”竟是杨松棋的私车时,江正原目瞪口呆了。真不可思议!他坐在车里不停地摇头。
当车开进街边全是法国梧桐、一路绿荫如盖的衡山路,来到杨松棋的小公寓时,江正原仿佛又进入 了梦中。他没想到杨松棋的居室竟会是如此宽敞,如此豪华,而又布置得如此典雅与不俗。他书房的墙上竟装点着许多欧洲古典油画与印象派油画,书桌上放有许多的雕刻制品,桌旁还有一株很高大的乔木,全是江正原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整个书房充盈着一种浓浓的西方古典怀旧情调,江正原真有点为之眩目了。对他来说,这些只有在书香弥漫中才能发现、才能找到、才能体味到的竟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出现在杨松棋的书房里,出现在这位一别不久、昔日好友的家中。他除了几许迷惑之外,更多的则是一种艳羡了。
杨松棋给他打来电话,叫他好好休息一下,并说下午自己会早点回来,然后带他出去好好叙旧。
江正原见到杨松棋时,简直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当初那个穿着朴素、腼腆不已、连跟女孩子说话有时都会脸红的杨松棋。他上着湖水蓝起浅绿大花纹的紧身T恤衫,下穿深色的宽松牛仔裤,裤管还朝上高高翻起,足底却是一双橙红色的运动鞋。再一看他的头发,也闪耀着一种黄光,很亮,亮得都有些刺眼,也许金子发出来的光就是这样的吧,江正原心中暗道。
好兄弟重逢,那种兴奋和激动自然是难以言说。江正原只觉眼中一片潮湿,竟有些哽咽了,紧紧地和杨松棋拥抱在一起。
“好了,哥们,呆会我们慢慢说。”杨松棋拍拍他的肩膀,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松开了江正原。
“我已经在淮海路的一家西餐厅订好了晚餐,我们现在就走吧。”
“好啊!”江正原很高兴,拉着杨松棋就想出门。
“等等。老兄,我得换一件衣服。还有你,也必需换。你身上那白衬衫早就是淘汰货了,连学生都不想穿。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你过来欣赏欣赏。”说着,杨松棋就把他拉到了自己专门的服装间。
等杨松棋拉开他的衣橱时,江正原又觉得自己是在云雾中了。
“这是 卡尔丹顿、圣大保罗,这是维里奥、百先得、龙人头,这是阿玛尼、皮尔卡丹……”江正原听得一片糊涂,也不知什么是T恤衫,什么是西装。
“这么多你穿的过来吗?”
“穿一两次就足够了。谁还老背在身上不放啊?干我们这一行的,着装打扮是非常重要的。”
“你是怎么成了制片人的?江正原很想知道他的创业历程。
杨松棋笑了笑,面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机缘巧合吧。这个我以后跟你慢慢谈。”说着,他又拉开了旁边一个较小但非常别致的衣橱说道:“这些衣服都是给你的。你先将就穿一下,过几天我再陪你去买新的。”
“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我给你的这些衣服虽说不是全新的,但也只穿过那么一两次。你是不是嫌我没给你拿新的,或者是这些衣服不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正原急得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我带了衣服来的。”
“老兄,你那些衣服还能穿得出去吗?秦梦怎么也不给你好好打扮打扮?你可是我们班出了名的帅哥呀!”
“这怎么能怪她呢?”一说起远在家乡的秦梦,江正原真希望她此刻就在自己的身边。
“又开始想梦姑了?你还是跟以前一个样,一提到咱们梦姑,你就魂不守舍了。”
江正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表示默认。
“好了,不要再那么婆婆妈妈的了。快把衣服换了,我们一起去吃饭。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呢!”
穿上杨松棋给他准备的衣服,江正原已经不认识镜中的自己了:乳白色的西装上衣,米色的绒面革牛仔裤,考究的银白皮鞋,再加上一顶颇有英伦风味的黑色绅士帽。与刚才的他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Oh ,my God ! How cool !你就是那英伦情人!I love you !”杨松棋以一种极为夸张的语调惊叫起来,接着就伸开双臂,扑到江正原的身上,头一歪,耷在他的肩膀上。
“好了!你唱什么戏啊!”江正原被他滑稽的举动逗笑了。他实在是没想到两年不见,杨松棋竟是一改往日的性情,变得,变得,变得有点活泼起来。他也不知怎么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就姑且叫活泼吧!唉!人都是要变的!连他自己都可以性情大变,凭什么不准人家杨松棋变呢!想到这,江正原的脑子里又浮现出自己被郑生华他们暴打,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人又有点发呆了。
“你怎么了?”杨松棋看见他刚刚还好好的,突然间脸就阴沉了下来,很有点不解。
“没什么,没什么。”江正原立即回过神来,极力遮掩自己的失态。
“你啊,就是这脑袋瓜想得太多了!”杨松棋似乎已知道他在想什么,很有点不满。
“没有啊!有你这位生活委员在,我还瞎操什么心呢?”江正原觉得杨松棋还真配当“生活委员”。大学时他是他们班的生活委员,现在他就象是他江正原的生活委员,连穿衣都要由他来负责。
“好小子,你今天实在是帅呆了!你这样走出去,说不定就会把哪个千金小姐给迷死,来个情定上海滩!哇塞!好剧本,好剧本!”
“瞧你,乱说什么呀!”
第四章这般无奈
杨松棋带他来到了淮海路的一家法式西餐厅。
在这以前,江正原从来没有去过任何一家西餐厅,尽管他对此非常神往。他想去西餐厅,特别是法式西餐厅到不完全是为了品尝一下那异域美食的滋味,就是在他以后基本尝遍了各国的风味大餐后,他仍然还是喜欢中餐,尤其是他家乡的风味菜系——湖南菜,喜欢它的麻辣子鸡、发丝百页、腊味合蒸、口蘑汤泡肚等。他想去西餐厅主要还是为了感受一下那浓郁的异国氛围。他的比较文学是学得非常好的。大学毕业时如果不是因为家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他今天或许已经师从唐时朝教授攻读比较文学了。他同现在许多想出国的人不一样。很多想出国的人都愿去美国、加拿大、日本等,可他要是有出国机会的话,他却想去欧洲诸国,尤其是法国。因为他觉得欧洲拥有悠久的历史文化,自成一派的艺术风格,并且一直是世界的文化艺术中心。那里有着闻名遐迩的塞纳河、埃菲尔铁塔、卢浮宫等名胜古迹,那里孕育了达·芬奇、梵高等名垂青史的大艺术家,那里培养了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等享誉世界的大文豪。那悠久浓郁的文化氛围、风情万种的迷人景象、经典怀旧的古老建筑、浪漫温馨的情调风光都象是用美丽的玫瑰花瓣编织起来的红绳牵引着他走向那神奇的怀抱。
大学四年,他一直都想带秦梦去那充满着异域情调的法式或者意大利式西餐厅用餐,特别是在情人节那天,去品尝那奶油烙名虾、海鲜杯、烙蛤蜊、奶酪小牛肉、洋葱汤、马沙拉酒浸鹅肝拌藏红花煨饭,喝着那葡萄酒、白兰地、香槟,但这些均未能如愿。他们顶多在大商厦中的世界美食城里尝一、两样算是意思一下,然后就去吃他们都很喜欢的南翔小笼包、开洋葱油面、鸽蛋圆子、蟹壳黄。所以江正原对吃西餐的礼仪一点都不懂,甚至连右手持刀或汤匙,左手拿叉,以及放下刀叉略作休息时,应把刀叉以八字形状摆在盘子中央都不知道。如果不是有杨松棋教他,他想他一定会当场出丑的。
当Waiter第一次把很少量的酒倒入杯中时,他很纳闷为什么Waiter只倒那么一丁点。后来他看见杨松棋喝了一小口并回签Good,他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种形式,目的是让客人鉴别一下酒的品质是否有误。
“怎么样,还习惯吧?”杨松棋关切地问他。
“还行。不过我总觉得有些拘束,而且我觉得、觉得”,江正原的脸都有些微红了。
“觉得什么?”
“觉得别人都在盯着我们似的。”江正原头更低了。
“哪有的事,是你自己太多心了。”杨松棋笑了起来。“你得多学点,要想在这闯出点什么名堂,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以后这种机会还多得很啊!”
“不过,你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我们的才子。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比你要差劲的多。这些地方,在上大学时,我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你是怎么当上制片人的?”江正原又接着问道。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碰到人肯帮我啊!吃了饭,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下次我带你去意大利西餐厅,那的野菇炖饭很好吃。我一直觉得那种意大利特产的野菇好象有一种神奇的本领。它居然能够散发出一种清香,使清水都变鸡汤。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吃完后,杨松棋又带他来到了一家咖啡厅。
他们先要了两瓶艾立加黑啤,后来又点了两杯爱尔兰咖啡,单价都是40元。江正原觉得真有点奢侈了。他满脸愧疚地向杨松棋说对不起,让他破费了这么多。可杨松棋哈哈大笑,手一挥,说自己哪一天不用这么多,这点又算得了什么。说完还郑重其事地告诫江正原:要是他再说这种话,就是不把他杨松棋当朋友、当哥们。江正原听了非常感动,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好。
“正原,那天你刚离开长沙时,我给秦梦打了电话,她把你的事全告诉我了。她担心得了不得,让我好好开导你,帮助帮助你。唉!你别说,你还真不幸,怎么什么倒霉的事都让你给遇上了。妈,妈生病;爸,爸骨折;朋友,朋友骗;上级,上级踩;同事,同事坑;学生,学生”,杨松棋刚要说“学生,学生打”,他看见江正原把头埋下了,两手抱着头,他知道他又戳到了江正原的痛处,就忍住没有往下说了。
“正原,好了,别难过了。”杨松棋似乎听到了江正原的啜泣声,虽然很轻微,但他还是听见了。他扳开江正原的手:“正原,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是弱者就要被人欺。我先开始比你也好不了多少。”说着,他长叹一声。
江正原一听他这话,似乎是说他也受过很多委屈,不由把头抬了起来。“松棋,你先也过得很不开心吗?”
杨松棋又笑了笑:“算了,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哥们,我倒是想通了,最要紧的还是你。我就不明白,你跟秦梦两个都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一副死脑筋,转不过弯来。那么认真干什么,理想那么远大又有什么用?你看现在弄成个什么样,房子房子没有,还被人打!”杨松棋一时情急脱口而出,待话一出口,知道自己又说错了,立即缄口不言,怕江正原难过。
谁料,这次江正原并没有难过:“你说的不错,都是我自己死脑筋,转不过弯来。现在我也想通了。”说完,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是啊!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现在既不是小农经济的古代社会,又不是三座大山压着你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更不是那一颗红心、到处串联的革命年代,你那么忧国忧民干什么?现在是改革开放、搞市场经济的新时代啊!多赚点钱,过上小康生活,把自己管好才是真的。什么叫‘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什么叫人穷志不穷,全是他妈的假话!”杨松棋说到这时,有点激动,声音很高,邻座的似乎都已听到了,转过头来看了看他们。
杨松棋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你们一定是古代文学学得太多了。其实也不多,那些比你们都还学得多的人还不照样下海捞金去了。孔子,孔子讲安贫乐道,他安谁的贫、乐谁的道?他自己还不是吃穿不愁、要人服侍的呢?他从不劳动,平生最鄙视的就是劳动人民,谁还要再去听他讲‘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那不是傻子吗?创造社,创造社的作家个个都叫穷,其实他们比谁都富。郁达夫30多岁就和那王映霞跑到西子湖畔,盖了一座“风雨茅庐”,坐拥书城,艳称“富春江上神仙侣”。古今文人都是这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谁能真正安于贫困而不改其志?这些也就算了,就连那说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还不是跑到苏州城南买地造宅。范文正公尚且如此,何况其它人呢?你们啊,就是让这些人给骗了,搞得自己傻兮傻兮的。”
江正原听后,愣了一愣:原来事情都是可以这样解释的。想要驳斥他,又不知道该怎样驳斥他,因为他说的也好象有那么点道理,事实上也是这样。只是他最后说范仲淹跑到苏州城南买地造宅,这就是大大冤枉文正公了。秦梦是苏州人,曾无数次给江正原讲在苏州所有的名人雅士中,她最钦慕崇敬的当数文正公了。这倒不是因为他写下了“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或是“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也不是因为他使西夏官兵闻风丧胆的赫赫军威,而是因为他替苏州选了一处风水宝地。据载,范仲淹曾在苏州城南买地造宅,有人悄悄告诉他此地风水绝佳,建宅于此,可保子孙后代无忧无祸,生男还当有状元之才。范仲淹听后认为,既然有这样好的风水宝地,岂能一人独占,不如让全城人分享。于是他就另觅他处,让出了那块可有状元之才的绝佳的风水宝地,并于宋景佑二年在该地创建了苏州府学(孔庙),还延请胡安定为首席讲师,确定了因材施教的“安定教法”。也不知是风水灵验还是仲淹精诚所致,苏州府学的创建竟大开东南兴学之风,此后县学、书院、私塾层出不穷,苏州教育水平不断提高,状元更是从未断过。范仲淹早年贫困,后虽富贵起来,仍然清廉节俭。没有宾客在场,一餐不吃两份肉菜。妻儿的衣食,也是刚好够用。却喜欢将自己的钱财赠送他人,在家乡还创置了“义庄”。他平生处理政事,讲究忠厚;所到之外,俱有惠民的德政。他生时,就有老百姓画了他的肖像给他建生祠;他逝时,还有羌族首领数百人聚众举哀,哭之如父,斋戒三日方才散去。多少年以来,多少人是念着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而长大的,但是又有几人能够真正做到呢?可范文正公是这样说了,也这样做了。江正原本来很想以此来驳斥杨松棋,可再一想,驳斥了又有什么用呢?古人已矣,什么都随风而去了;今人犹在,万般痛楚他又焉能知晓?他江正原心已死了,已再不是昔日在憩园与秦梦击掌而誓、壮志凌云的江正原了。人生就是这般奇怪、这般无奈、这样令人感慨、这样令人心碎!
杨松棋见他无言以对,还以为是自己说得完全正确,令江正原无法辩驳,又接着说道:“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人活着是为谁?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什么为国为民的理想大志,统统放到一边去,想都不要想,想了也是白想。你能做什么?你又能改变什么?你只是一个人啊,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啊!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苦,没有谁会理解你、会同情你的。他们只会嘲笑你、讽刺你、歧视你、鞭笞你、践踏你、踩死你。你明白吗?既然你不能改变这个社会,就要去适应这个社会。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社会中,只有强者才能生存,才能快活。人跟动物是一样的,强食弱肉,优胜劣汰,没有什么道义可讲。所以,你必需要有钱、要有权,否则你就不能立足,你就只有死亡,你懂吗?”
江正原似乎觉得杨松棋的这番话,不仅是在对他江正原说,也是在对他杨松棋自己说。要是在几个月前,江正原听到这种话一定会拂袖而去,甚至还会因为有这样的朋友而感到可耻。但是现在他却觉得这些话句句中肯、句句有理。他听进去了,记到心里去了,如同输了那救命的药液,与他的血液溶为一体,再也分不开了。
杨松棋看到江正原不停地点头,然后又默不做声,似在沉思,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哥们,你明白就行了。我们也别再说这些丧气话了,今天主要是给你接风洗尘,欢迎你重回上海。”说着, 杨松棋拿起了桌上的酒杯:“来,以后咱兄弟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这大上海大展拳脚,干一番事业出来!对了,还有秦梦,叫她也快点来,我们一起携手共创美好明天!”
江正原激动了,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四章如梦
杨松棋没有看到,江正原的酒中还悄悄地混和着一些水,混和着一些江正原感激的泪水。他不会想到,江正原在豪饮的同时,心中也在翻江倒海。
朋友还是老的好!江正原感喟不已。他很高兴,也很欣慰,他真没交错杨松棋这个朋友。在他最困难、最失意、最潦倒的时候,身边还有这样一个关心他、帮助他的朋友。他觉得他此生无憾了。 人就是这样,当你处于最伤心痛苦、最失意落魄,当你的心最脆弱不堪、最孤立无援时,一句充满了温情的话就会让你感动不已、心湖难平,因为这时的你最需要的就是别人对你的关怀。江正原就正是这样。
“松棋,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表达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我,我”江正原都有点结巴了。
“老朋友还说这些,不是太见外了吗?不准再说了,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我明天先去学校帮秦梦问一下考研的事,然后再去转转,看能否找到什么好工作。我找到工作后,就马上搬出去,免得老打扰你。”
“你看,才说完,你又来了。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杨松棋对他这种客气的态度都有些不满了。“我告诉你,你就安安心心住在我那里。找什么工作啊!应聘、拿着个简历到处跑去找工作那只是对一般人来说的,那只是骗象你我那阵才出来什么都不懂的人。象你这么有才华的人,我找个熟人出来坐坐,给你介绍介绍,什么事都搞定了。那时,不是你去求别人,而是别人来找你。你现在需要的是多见见世面,多见几个人,这比什么都重要。你放心,这几天我会多抽点时间,给你安排好的。至于秦梦的事,你就更不用着急了。我会替你办好的。现在要读书还不容易吗?只要有钱,你想到哪去读,就到哪去读。”
“你工作那么忙,哪有什么时间。你还是忙你的吧,不用管我了。”虽说江正原已是心灰意冷,梦想不再,也知道杨松棋现在很富有,这些事对他来说,都只是小菜一碟,但他还是想凭个人的努力找一份好的工作,不愿依靠杨松棋。
“你这会可以讲讲你的创业历程了吧。”江正原对这个最为关心。他很想知道他这个好朋友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本领,两年时间就能功成名就,在上海过上贵族生活。
“也只能说是运气好吧。我刚开始工作时,也跟你差不多。人太老实了,所以处处碰壁。你知道,我这个人以前是很不善言辞的,所以就更惨了。受了气也好,吃了苦也好都跟那哑巴吃了黄莲一样,说不出来啊!这年头,是老实人就吃亏。钱,钱没有;房子,房子没有;老家来的女朋友,到这还没一个月,就跟人家跑了。有一个月,我连房租都要交不起了。还差几天,房东太太就断了我的电,停了我的水,连厕所都不准我用。她还对我说,要是我再不交钱,她就一天扔一样我的东西。其实,那时离交房租的日子也还有几天,她根本就无权这样做。有什么办法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我这个人是被人家欺负惯了的。哼,当时真觉自己是贱命一条。”
江正原听到他不痛不痒,似乎很平静地叙述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时,心中是又惊讶又气愤又难过。惊讶的是没想到杨松棋也有这么多不幸的遭遇;气愤的是世态炎凉,人情淡泊,总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难过的是自己的好友也跟自己一样受了那么多的苦。一般人在这种轻描淡写的描绘中是体会不出来这些苦的。但江正原能体会得出来这种苦对杨松棋的伤害。他激动一些还好,说明他心还没有死,还有激情,愿意向别人倾诉。他越平静,就说明他受的伤害越深。他的心已死,已经无泪可流,无话可说,就跟他江正原一样。哀莫大于心死,心死之后再想让它复活,只怕是很困难的了。江正原瞬间就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他心中一阵悲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他也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竟然又钻出这首诗来。他是不写诗的了,但是背过的诗句是怎么也忘不掉的了,至少现在是这样。
“ 那天,我一个人来到了外滩。看着那璀璨的夜景,我只觉自己不属于这个城市,只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说不定就跟那路边的灯一样,天明就灭了。后来,我来到了南京路一个最好的酒吧。我想,我以前从来不敢疯狂,从来不敢奢侈,何不今晚在我还没灭之前去痛快一下呢?享受享受人生,享受享受十里洋场风花雪月。谁知在那里竟出现了奇迹。”杨松棋停顿了良久,才接着说:“我碰到了一个很有钱的台湾富商,她对我很欣赏,于是就让我跟着她干。后来就借钱让我创业,我就成了制片人。过程就是这样,很简单。”他摊了摊双手。
江正原对他口中的台湾富商挺感兴趣:“这是个什么人?真是伯乐识千里马,慧眼识英雄啊!现在这个富商在哪?你要多感谢人家才行啊!”
杨松棋笑得非常勉强:“是个女的,现在去美国了。不过,对她嘛,我已经感谢够了!”他的声调很有点奇怪,带着几分,带着几分,江正原说不出来,只觉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神志有点不清,总觉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好似少妇的幽怨。对,是少妇的幽怨。不过想想又真有点可笑。还有,古人有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什么又叫做“对她嘛,我已经感谢够了!”江正原有点想不通。算了,想不通的事就不去想。江正原慢慢地觉得这个方法很好,它可以帮自己省去很多的烦恼,不管这烦恼是无谓的还是应该去想想、去考虑的。
“对了,松棋,你是拍电影还是拍电视剧?”
“主要是拍电视剧。”
“那你一定认识许多影视明星了?”
“不骗你,认识几个,但不多。我告诉你啊,其实现在这个拍戏,用什么人已不是很重要,关键是拉得到个‘冤大头’出资。拍成什么个样子就算什么样子,只要大家爱看,播得出去就行,最好再拉个“搭片广告”,反正横竖能赚钱就行。我又不想搞什么艺术,叫我写本书还好点。你别说,有了钱,成了名,出本书还不容易啊!出了又可以赚。你小子才高八斗,朝这方向努力嘛。你看那些“大腕”,哪个不出一本书,写的不是东西,又是错字,又是病句,照样还得叫东西,还是好东西。这真正搞艺术的很多都还得坐冷板凳。什么都得围着市场转嘛。你看那喜剧,不,叫搞笑剧、闹剧大家看得多起劲。一句话,让‘咱老百姓真高兴’就行。”
江正原听到这不由笑了笑,连制片的人都将喜剧等同为搞笑剧、闹剧,真是有意思。他一向对这些不今不古、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的搞笑剧、闹剧不感兴趣,觉得非常庸俗。什么乱穿时空隧道,今人跟古人,还有什么古代石头、玉、剑,甚至秦朝兵马俑发生关系,演绎一段情缘或孽缘,想像力丰富得近于荒唐;什么贺岁片,明星汇萃,纯粹就是象走马灯一样,在那里露个脸,换来换去,看完了也不知道讲什么。还有新版的什么片子,不演还好,演了把原著作家都陷入无比尴尬的境地,把好好的一部书搞得个肢离破碎,面目全非;什么戏说、传奇,每个皇帝都在下江南,文臣武将才子佳人生活时不时来个乾坤大挪移,真是张飞打岳飞,打得满天飞,让人听了就气炸了肺;什么台词、对白,相府千金称双亲大人为“老爸、老妈”,佳人见才子:“哇塞!好酷”,才子见佳人:“靓妞,美眉”。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人家煞费苦心,要让“咱老百姓真高兴”。
“当然,能买好剧本、找好导演、用名演员那是最好不过的了,但是成本太高。现在的演员,演一部就是‘星’,演两部就是‘腕’,演三部就是‘大腕’了,血盆大口的开价实在是太不划算。好在现在的演员还是比较好找,下了岗的模特、转了业的运动员、想多栖的歌手都排队了。至于剧本嘛,还可以边拍边写,所以干我们这行还是不错的………”
他们俩不断地聊着。
慢慢的,渐渐的,爱尔兰咖啡香越来越浓郁。 江正原斜靠在沙发上,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咖啡厅里时时变换着音乐:清新的异国乡村音乐 、浪漫的欧美经典怀旧情歌、悠然的萨克斯管怀旧心曲,沁入了江正原的心间,千回百转、百转千回。他的思绪又飘向了秦梦,他希望她此刻就依偎在他的身旁。想到远在湘楚的秦梦,他仿佛又依洄在了梦的轻波里。他喜欢上了这种氛围,这种情调。
后来,他跟杨松棋又去了外滩。
夜色中的上海是一道流动的风景,是一个跳跃的音符,是一幅斑斓的画卷,是一首缠绵的情诗。她象一个沐着清辉的少女,高雅而圣洁,还带着几分神秘;她象一个笼着薄纱的少妇,浪漫而多情,还有着几许妩媚。
“ 火树银花不夜城”,璀璨的灯光是这个都市的灵魂。霓虹灯、聚光橱窗灯、渲染商品特色的冷光灯、亚光灯都在各色建筑中闪烁、雀跃。它们都伸出自己那美丽的指尖儿,在江正原的身上多情地搔爬。他心神荡漾,眼光和情思都在游移流连。他的眼底映衬着那倚着雕栏窃窃私语的情人,他的耳畔回响着黄浦江上夜航船遥遥的鸣笛。这些交织成了一幅独特而绚烂的景象,别有风姿,别有情趣,别有韵致,别有意味,象海顿的《小夜曲》,又象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
江正原沉醉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学时他没有这样的感觉,为什么他和秦梦在一起看着这夜景都没有象今天这样沉醉。是上海变化太大了?还是自己发生了变化?是夜景更加迷人了?还是心情有所不同?但有一点他深刻地知道:他已爱上她了,爱上了她的璀璨,爱上了她的夺目,爱上了她的一切。他离不开她了,她就是他的光荣与梦想,她就是他的前程与未来,她就是他最好的一剂良药,能够治愈他铭心的伤痛,治愈他在故乡的断肠。
他整个一天都如同在梦中度过。
第四章林菲
江正原第一次见到林菲是在一周之后的一个晚上。
在这之前,江正原已认识了不少的人:政界的、商界的、新闻界的,自然还有娱乐圈的,都是杨松棋给他介绍的。杨松棋的交际面之广令江正原惊异万分,他竟然认识这么多的达官贵人。杨松棋这些天特地抽出了许多时间来陪他,说带他见见世面,好使他在事业上有所起步,为事业的成功奠定基础。面对杨松棋的这番盛情,江正原无以推却,更让他感动不已、感激万分。上天待他也总不算太绝情、太冷酷。在他都已快心如槁木、一片死灰之时,又与松棋重逢,又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又使他重新鼓起了生活的勇气,又给予了他信心和力量。朋友真如同佳酿,还是越老越香、越老越醇、越老越美、越老越好啊!江正原感慨万千。
杨松棋说的真没错。应聘、拿着个简历到处跑去找工作那只是对一般人来说的,对真正有身份、有地位、有背景、有门道的人来说,是不需要那么辛苦地去找什么劳什子工作的。正如他大学的同学、曾经欺骗过他的范青华,自然会有人帮他找一个好工作,哪里用得着自己向别人求爹爹、告奶奶,还要看着别人的脸色、观察别人的表情、揣摩别人的心思、迎合人家的心意那么费神、那么窝囊。范青华已经去美国了,攻读经济学硕士,去实现他的股票梦了。因为那里有世界金融中心华尔街,有位于帝国之州纽约新街和布罗德街之间的繁忙的纽约证券交易所,而这正是范青华的所爱。这个消息还是杨松棋告诉他的。据说范青华走之前还给他打了好多次电话,但总是他父母接的,说他被学校派出去学习了。于是范青华就千叮咛、万嘱咐,让杨松棋代他向江正原道别,道一声珍重,还有那一直萦绕在他心上的深深的歉意。不过此时的江正原心早已平静了下来,对他所谓的深深的歉意,差不多全淡忘了。倒是对他的离去还有一丝惋惜,他心中还是想见见他的。这些天来,正如杨松棋所说:“那时,不是你去求别人,而是别人来找你。”杨松棋那些新闻界的朋友有很多都在见了面之后就向江正原承诺:部门任你选,你只管走马上任。但江正原觉得那些媒体都不太适合自己,其中还有几份是娱乐周刊。江正原素来对娱乐圈不感兴趣,也就作罢了,只是感到有点对不起杨松棋。人家象给大姑娘找婆家似的,一连选了好几个让自己挑,可自己总是眼光太高,看不上。孰料杨松棋不仅没有半点不耐烦,反而觉得象是他拉错了郎惹得江正原冷了兴头,一个劲地赔不是,弄得江正原浑身好不自在,也更加对杨松棋心存感激了。
那天,杨松棋对他神秘一笑:“今晚,我给你介绍个大主顾,包你满意。”
看到杨松棋那神秘劲,江正原有点好奇,但更多的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别又给我拉些什么三教九流的人物来,让我大开眼界。”
“不会,不会,这次绝对不会。”杨松棋一个劲地摇头。他知道江正原是指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大亨林飞强。
林飞强是一个国企老总的公子,也是几家私营企业的总经理。听说现在还正筹划开一个大型的夜总会。他是一个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在念大学时就是因为经常和一些女同学在外租房子而被许多高校除名,可谓美名远扬啊。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他竟然还搞了一张硕士洋文凭,成了镀了金喝了洋墨水的留学归国人员,回来报效祖国。作为难得的人才,他还享受了政府不少优惠政策。
江正原对林飞强的印象实在是十分恶劣,连杨松棋也觉得这位亨爷确实有点出格,让他这位引见人都面上无光。通过这几天跟各色人等的接触,江正原已经觉得他很习惯了原来自己不习惯甚至于讨厌,有时还作几首歪诗来讽刺、批判的人和事。他感觉自己这几天来所学的东西比他这二十五、六年来学的都还要多。他已经适应了大家所谓的交际、应酬,尽管这些事在与他跟秦梦的电话中只字未提。因为他突然觉得秦梦实在是单纯的象清澈的泉水,一眼见底。而这些是她这个纯洁女子不必知道的事,是他们这种有头脑的男人才谈的事。他只知道秦梦以后只用做他的女人,而他会让她过得更好、更开心,给她一个家,一个华美的家就行了。但是即便就是这样,林飞强都还是让他难以接受,甚至有点倒胃了。
林飞强不仅举止粗俗无比,跟他前几天所见的人相比真是差之太远,就连说的话也令人喷饭,实在是难以想象竟然有这样的留洋硕士。他不但说不来几句英文,就是勉强吐出来的几句,也让他和杨松棋费解,仿佛昔日“洋泾浜英语”重现:来是康姆(come ),去是谷(go),廿四铜钿吞的福(twenty four),雪堂雪堂(sit down)请侬坐,那摩温(number one )先生是阿大。这且不谈,就是对中文的运用他也成问题。他会说一些错别字出来,但听起来又不象是在说上海话;他会说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式出来,但又不是省略句;他还会自定义一些语义,但又不是用的任何一种修辞方法。当他听杨松棋介绍自己是一个很有才华的文人时,他大不咧咧地笑了,露出他的令人发厌的银牙来:“我嘛,不能跟你这才子相比,文学书也没读多少,但是我对这个文人真还有那么点佩服。这个什么笑笑生写的《金瓶梅》,就是一本好书啊!那西门庆曾说:‘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钿镪营求,咱只消散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是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你瞧,这说的多好!”难为这林飞强,竟一字不漏地说出这几句半文半白的话来,居然还没有一个错别字。可见他对这个功夫下的之深,听得江正原直倒抽了一口冷气,再也不想跟这个什么亨爷交际交际、勾兑勾兑。
听说这个林飞强还有一个很不错的妹妹,才从艺校毕业,专修舞蹈,十分的与众不同,颇受男士们的青睐。所以,很多哥儿都想通过亨爷来结识他妹子,就更将他捧到云端里去了。
这种活宝,还能有个什么不一样的妹妹?顶多同他一样,也是俗的不一样。江正原不由对他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妹妹也一下子就作了定论。
“今晚带你见的是一个国企老总的千金。”江正原问了半天,杨松棋才吐露了这么一点消息。
昨天是什么国企老总的公子,今天又是什么国企老总的千金,但愿不要象昨日那么倒胃口就行了。江正原坐在“奔驰”车里想到。
林菲确实是一个美女,这一点江正原不得不承认。虽然她跟秦梦比起来总差了那么一点,尤其是没有秦梦那种天然的高华气度和出尘不染的脱俗风姿,但也算很不错的了。或者,在某些人的眼里,她比秦梦还要有味多了。
她与秦梦是属于完全不同类型的两种女子。江正原有时都觉得纳闷不已:怎么反差如此巨大、似乎是生在两个极端、从两个不同世界中走出来的女子都让他给碰到了。而且一个是他初恋的情人,他今生的所爱;一个是他以后的妻子,他不爱的女人。一个十分古典,古典得都近于保守;一个十分现代,现代得已属前卫。一个非常温柔,温柔得同水一样,让人都要化了,消溶在她的柔波里;一个十分泼辣,泼辣得跟火一般,让人都要熔了,销铄在她的暴戾里。
第一次见面,林菲就给了他一个震撼。
她穿着一件镶有闪光玻璃珠的黑色紧身低胸短裙,外面披着一块苏格兰式的黑蓝格子大披巾。一条神秘的紫水晶项链环绕在洁白的玉颈上,一个海蓝银的玉石手镯熠熠生辉。江正原见她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如果这些都装点在秦梦的身上,她一定会震惊四座、艳冠群芳。
他知道,她第一次见到他,她的眼中就闪烁着一种光芒,一种让男人很心动的光芒。但是他只是做为这种光芒的欣赏者,而没有被这种光芒所捕捉。因为,还有另一种目光让他更心动,让他想起就心跳不已,让他今生都无法忘怀。
她很有品味,她对世界流行服装款式的熟稔让江正原为之瞠目。江正原听起来觉得很有味,因为这些东西他从来都不知道,从来都没有听过,也从来没有人给他讲过。作为跟林菲同性的秦梦是从来不同他说这些的。她只跟他说祖国的大好河山、悠久的历史文化,只跟他讲“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让他“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使得他“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她只会同自己立雄心壮志,抒满腔豪情,击掌盟誓“为弘扬和传播优秀的中国文化这一远大理想共同奋斗!”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就会有什么样的品味。跟秦梦在一起久了,他也更加欣赏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丽纯朴,不喜欢被浓厚的脂粉掩盖的那种艳丽绚烂。所以,他们对各种缤纷耀眼的服饰也知之甚少,而且经济条件也令他们不可能知道的很多。
林菲已不是给他讲他还知道的玉兰油、雅芳、小护士、美宝莲、丽花丝宝,而是讲Shiseido(资生堂)、L'Oreal(欧莱雅)、BOURJOIS(贝姿华)、Borghese(贝佳斯)、Guerlain (娇兰)、 MARY KEY(玫琳凯)等国际名牌化妆品。她给他讲印象派的化妆风格,什么点、画、涂、描,什么乌黑色、琥珀色、吊钟海棠红色,什么翡翠绿、榄榄绿、柠檬绿,梦幻银、梅子红、海军蓝,听得江正原就象是在欣赏莫奈、雷诺阿等人的名画一样。她给他说法国的 Estee Lauder( 雅诗兰黛)、Lancome(兰金)、(Guerlain)娇兰香水,告诉他鉴别钻石的“4C”标准:克拉重量(Carat)、净度(Clarity )、色泽(Color)、车工(Cut)。这些对江正原来说都是新鲜而有趣的。
但这些都不是主要的,真正让江正原惊异万分的是:她在言语中所表现出来的对美国的向往已近乎是一种痴狂和迷恋。她对美国的了解之多令江正原怎么也不相信她只是去过美国一回,而且还是一次短期的旅游。江正原在怀疑她对中国的了解到底有多少?有没有对美利坚了解的那样多。她不仅对华盛顿、纽约、波士顿、费城、迈阿密、亚特兰大、芝加哥、休斯敦、旧金山、洛杉矶和西雅图以及夏威夷等城市的重要景点烂熟于心,而且对好莱坞的超级男影星如数家珍。什么Pierce Brosnan( 皮尔斯·布鲁斯南)、Harrison Ford ( 哈里森·福特)、Mel Columcille Gerard Gibson(梅尔·吉布森)、 Tom Hanks (汤姆·汉克斯)、Tom Cruise(汤姆·克鲁斯)、 John Travolta( 约翰·特拉沃尔塔)、 Russell Crowe ( 罗素·克洛)、George Clooney(乔治·克鲁尼)、 Keanu Reeves(基努·里夫斯)、Nicolas Cage(尼古拉斯·凯奇)、 Leonardo Wilhelm DiCaprio (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一大长串,江正原真不知道她究竟看过多少部美国影片。她甚至于比男球迷还对NBA感兴趣,知道芝加哥公牛队、洛杉矶湖人队、休斯敦火箭队、西雅图超音速队等,对迈克尔·乔丹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除此之外,她对牛仔裤的历史似乎比美国佬还熟悉,说起古典牛仔裤的品牌、规格、型号、翻边、织边、红垂片、饰钉、钮扣、缝饰等让江正原如坠云雾。他实在没想到一条古典牛仔裤竟会这样复杂,那自己以前穿的一定是现代的了,因为他对这些概念相当模糊。他当时就想,不知道她买了多少所谓的这种古典牛仔裤,要不她就一定开过牛仔行。
看到她对美国这么狂热,连自由女神像的设计师也就是埃菲尔铁塔的设计师——法国的土木工程师古斯塔夫·艾菲尔她都知道,江正原以为她的英语水平一定是非常高的。谁料,她懂得的美式英语真是十分有限,至少现在是这样的。
第四章火辣辣的目光
林菲一个劲地跟他说美国是怎样的民主、怎样的平等,是如何的高扬与尊重人权,是如何的具有人道主义精神。 她说美国根本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那么多暴力、冲突和流血事件,社会风尚很好,是一个自由的国度。在她去美国旅游时,车上每每还有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给她让座。因为他们都觉得她长途跋涉一定很累,需要休息,而并不因为她是一个外国人就对她另眼相待。江正原对此不想作什么评价,因为他又没有去过。听到林菲说国产片都是些垃圾,只有好莱坞的片子才算是真正的艺术时,江正原也没吭声,反正他对那些东西也没多大兴趣,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但是当他听到林菲用着一种很鄙视的态度,带着无比的轻蔑说中国的文化简直就不能跟西方的比、跟美国的比时,江正原的心中真不是滋味。客观上我们得承认在近代我们确实在各方面都落后了西方、落后了美国不少,可是不管怎样,我们仍然取得了许多让世界都为之瞩目的成就,尤其是在文化上。我们有很多享誉海内外的知名学者、文人,还出现了象林语堂这样杰出的双语作家。更何况我们还有那悠久、灿烂、辉煌的古代文化,它如异株奇葩,在世界文化的百花园里大放异彩、独领风骚。想到这,他就忍不住告诉林菲,让她不能这样妄下结论。要知道我们中国有五千年的悠久文明史,中国文化更是博大精深,而美国却只有几百年的历史,再怎么说从历史的积淀上来看,中国的文化也不会输于美国、输于西方,甚至在很多地方都强于它们。可他不说还好,这一说竟让林菲挥了挥手:“得了,历史长有什么用?还不是同那臭婆娘的裹脚布一样,越裹得长越臭。”差点把江正原给气噎!
通过以后的相处,江正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凡是跟林菲在一起,就一定要避免谈及这种问题 ,否则她一发表高见,自己的肚子就会被气炸。
有一次,江正原无意中提到了美国的种族歧视问题,不由得就谈起了著名的黑人运动领袖Martin Luther King (马丁·路德·金), 谈到了他1963年在华盛顿林肯纪念堂前发表的那震撼人心的演讲I have a dream (《我有一个梦想》)。谁知江正原的话还没说完,林菲就冷哼一声,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似乎觉得他很幼稚、很愚蠢、很可笑:“你提那个黑鬼干什么?”江正原顿时就象挨了一记闷棍,呆立在场,竟不知说什么的好。他一向崇敬的为美国黑人争取正义和公理而组织非暴力反抗运动的金博士居然用一个“黑鬼”就代替了。江正原还记得,金博士的这篇充满林肯和甘地精神与圣经韵律的I have a dream曾一直鼓舞着他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前进。他以前还无数次地给学生们讲到这篇演讲辞,讲到这让人激动不已的句子:“I have a dream that one day this nation will rise up and live out the true meaning of its creed : 'We hold these truths to be self—evident;that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I have a dream that my four little children will one day live in a nation where they will not be judged by the color of their skin but by the content of their character." (我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立起来,真正实现其信条的真谛:“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 …… 我梦想有一天,我的四个孩子能生活在一个不是以他们的肤色,而是以他们的品格优劣来评价他们的国家里。)他鼓励他的学生同时也鞭策自己要有一个梦想,要朝着自己的梦想不断奋斗,永不放弃。可是今天,想到这时,江正原又不由得有些黯然神伤:自己既然早已放弃了最初的梦想,又何必再回首,又何必再谈I have a dream,又何必再跟林菲争执这些呢?她损害了金博士,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呢?自己已从精神上背离了他,从行动上损害了他。那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批评别人。当时,江正原的脑子里就不停地想着这些,直到林菲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从此后,他就会尽量小心翼翼地不碰到这些敏感的话题,免遭嘲笑,免得无谓的生气,免得自己又胡思乱想、心绪不宁。
林菲与他的第一次相见留给他的主要是惊奇。当他知道林菲就是那林飞强的妹妹时,他更加惊讶了。同是一个妈生出来的,差别竟会是这样的大。但在这差别之后,江正原又隐隐地感觉到他们是那样的相似。具体是怎样的相似,江正原一时又无法想出来。
江正原感觉得出林菲对他的第一印象似乎不错,从那晚见了面之后,她就会天天来找自己。
同时,江正原觉得杨松棋也似乎奇怪了起来。从那天晚上他见了林菲后,杨松棋的工作也就变得忙了起来,不再有时间带他去见这个、那个的了。这倒也没什么,他本来就不想打扰杨松棋的工作,只是盛情难却,不好推托,才会跟着杨松棋天天出去交际。现在人家也是应该安心工作了。只是从那天起,杨松棋就会忙得经常晚上都不回家,他们之间主要是靠电话来联系。他现在用的那非常时尚的手机也是松棋那晚回家后送给他的。
杨松棋告诉他,林菲给他们现在拍的这部电视剧投了不少资。他说林菲对自己印象很不错,希望他能多陪陪她。江正原当即就说:“松棋,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陪陪?我一个大男人陪一个年轻姑娘那算什么?我可是有女朋友的。这样做怎么对得起秦梦?” 杨松棋急了:“正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学会多交际交际,这对你以后的发展才有好处。你要知道林菲可是我这部戏的投资商啊!你可千万不要赶跑了我的财神爷。何况人家也只不过是把你当作一个还谈得来的朋友,找你聊聊天,你可别想歪了。”
杨松棋劝说了很久,江正原方才答应,但一再告诫他:“秦梦十月份来上海时,你可千万不能乱说。要不我就把你小子的头给拧了。”“放心、放心”,杨松棋不停地点头哈腰,江正原看了就想笑。
江正原很委婉地告诉林菲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是到这来观光旅游的,所以没有多少闲暇的时间。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希望她不要来找他,他也没有时间陪她这位千金大小姐到处去玩。
可林菲满不在乎,笑着对他说:“你有什么事要做?不就是想在上海找个好工作吗?你放心,我会让你非常满意的,算是对你这些天的补偿。你懂吗?”当她说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她用着一种热辣辣的眼光盯着江正原,好象眼光中又重复地跟他说:“你懂吗 ?”江正原不由得脸上发烧,心中慌乱,将头低了下去。
江正原敏感地觉察到林菲并不只是单纯地想找他聊聊天,陪她出去玩一玩,她似乎,她似乎,江正原真希望是自己在那里疑神疑鬼。但当他一想到林菲那异乎寻常的火辣辣的目光时,他的脑神经就又开始活跃了起来。最后他又对自己说:唉!人家是极崇尚西方的生活方式,很现代、很开放的那种女子,一种眼光又能代表什么呢?自己用不着在那里杞人忧天,胡思乱想的了。然而,在潜意识中他总有一种预感:他跟林菲之间一定会发生些什么。
江正原觉得自己很奇怪:他其实并不喜欢跟林菲在一起,他受不了她那种处处觉得她自己高人一等、傲慢而无礼的态度,更受不了她那种极端崇洋的思想和举动。但你要说她极端崇洋呢,好像也不完全正确。比如说她看不起 Martin Luther King (马丁·路德·金),她一点也不欣赏美国总统 John F .Kennedy (约翰·肯尼迪),不欣赏他的 "Ask not what your country can do for you , ask what you can do for your country."(不要问你们的国家能为你们做些什么,而要问你们能为你们的国家做些什么!),她甚至于对Jefferson(杰斐逊)都颇有微辞。她认为《独立宣言》中所说的“人人生而平等”是不太正确的。对她而言,人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就是要分等级的。每一个阶层的人都应该心满意足地接受上帝对他们地位的安排。而这些都是江正原所难以接受的。但是也不知为什么,每当林菲来找他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出去了。
他不喜欢林菲,一点都不喜欢林菲,只有秦梦才是他心中所爱,他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他却有点想同林菲在一起。同她在一起,江正原就好象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他从来都不认识、非常陌生的世界。对他而言,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而有趣,都是那样的奇妙和不可思议,都充满了巨大的诱惑力和无比的吸引力,让他感到心跳,让他觉得刺激,让他迷失了方向,让他辨认不出路径,让他不由自主地深陷了下去,深陷了下去,直到沉沦,彻底地沉沦。他就象吸食了鸦片一样,越来越喜欢,越来越上瘾,越来越离不开它了。
林菲的服饰总是让他惊奇不已,总是让他莫名的心跳。秦梦很美,但她从来都不施脂粉,从来都不去追求华丽的服装。她一直都是那样端庄大方、朴素淡雅。她很少将精力放在个人的穿着打扮上,更不要说去精心而刻意地修饰了。她的精力更多的是放在了自己的学业上、事业上和学生身上。因此,纵然秦梦再美,江正原在她的身上也找不到、也体会不出那种不同妆色、不同服饰不断变化所带给人的心惊与心动。
林菲很会装扮自己,但这还不足以让江正原吃惊。真正使江正原惊叹的是她会将自己的着装打扮与她周围的环境很好的协调起来,如此和谐,如此相衬,似浑然天成,不留一点雕琢的痕迹。他仿佛在欣赏一幅画卷,又象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让他在光线的流盼和点化中得了一种审美上的享受,一种审美上的愉悦。在浦东、在东方明珠、在金茂大厦、在最具时代气息的街区和广场,她会长发披肩,身穿一条很时尚的英伦纯白贴身连衫裙,外套一件同色的流行迷你风衣,戴着一副墨镜。当她从那豪华的跑车上走下来时,周围全是惊讶和艳羡的目光。当然这种目光也会延伸到他的身上,这时的他就会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但是也不知为什么,他又有点喜欢这种目光。时间一长,他还发现自己竟离不开这种目光,内心深处还涤荡着一种渴求,一种想长期占有这种目光的渴求,因为这种目光给人的感觉竟是那般的美好,如同喝了一杯陈年老酒,让人沉醉,让人回味无穷,让人欲罢不能。而这时的林菲就会朝他微微一笑,嘴角闪现出一丝傲然,象是在说:“怎么样?看见他们对你的羡慕了吗?”而且似乎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意思:你只要跟我在一起,就会拥有这种目光。
第四章香蕉不是这么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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