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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渡边淳一(日)
只有回到家中,江正原才会真正感到快乐。房子虽然很小,只有二十几平米 ;屋内虽然很简陋,只有一两件象样的家具,但是它却有说不出的温馨,充满了关爱,充盈着暖意,再也没有了那一张张的丑脸,一双双的冷眼,一副副令人作呕、令人窒息的神态、表情。在这个小家里,有的只是父母的和蔼可亲、秦梦的温柔体贴、弟弟的聪明懂事。在这个小家里,他的文章、诗歌是那样的受欢迎,连毫不懂得鉴赏知识的父母都会津津有味的看着、听着、读着、谈着。他真正懂得了什么是天伦之乐。
在他倍感温暖、舒服、欣慰的同时,他也有许多的隐忧。他感到愧疚、感到难过,他想让父母亲过得好一点,住大一点的房子,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他更觉愧对秦梦。秦梦为了他放弃了许多许多,而他现在还不能给她一个家 ,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家。买房子需要很多的钱,以他和秦梦现有的工资水平就算不吃不喝也得等上个五年、八年才可能在市区买回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更不要说其它的什么了。唉 ,这就是现实!在现实面前,任你铁铮铮的汉子也不得不低头。每念及此,江正原的心不由得就沉重起来。好在现在国家对教师是越来越重视,制订了各种政策提高教师待遇,改善教师的生活条件,尤其是住房条件。对工作中特别优秀并取得突出成绩的教师还有不少的优惠政策 。因此,江正原的心还是宽慰了不少。他只想努力地工作,作一个好老师,并利用业余时间多写一点文章、诗歌,一方面这是自己的理想、自己的钟爱,另一方面也可以挣一点稿费。他想让秦梦过得好一些,他想让家里人过得好一些,他希望全家都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地生活。那样的话,即使他自己再苦再累,他都愿意、他都高兴、他都无悔。
一个学期快过去了,细心的秦梦发觉江正原上班以来都似乎很不开心,尽快他在她面前极力地掩饰,但她还是感觉得出来。她不愿江正原背负那么大的生活压力,她只想让他过得开心、高兴,她只希望他们能象从前一样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去生活,而不必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她就心满意足了。在父母的熏陶下,她从小时起就特别喜欢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古典文学。她崇敬屈原,她认为屈原最可贵之处就在于对理想的痴迷。屈原在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迷惘而伤感的追求,它的魅力就在于用神话的方式表现了永远困扰人类心灵的一种迷惑:理想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在屈原的身上表现了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体现了生命的崇高价值,体现了人类追求真、善、美的巨大热情和坚定性,这正是人类意志力量的一种表现。因此,人们不仅没有被悲剧所压倒,反而感受到了伦理上的震动和审美上的感染。当她第一次跟江正原来到长沙、来到洞庭湖、来到沅陵县,最后在汩罗江畔凭吊这位令她无比敬仰的大诗人时,她就觉得她喜欢上了这方土地,这充满了诗人可昭日月的高洁情操和绵绵的爱国之思的湘楚大地。“当年忠血堕谗波,千古荆人祭汩罗。风雨天涯芳草梦,江山如此故都何!”正是诗人那感天动地的诗句,那俊洁高尚的品格和宁死不屈的精神才使得一种永世不曾泯灭的信念——对真理的信仰和对美好理想的追求;一种千古不变的情愫——对祖国的热爱和对乡土的依恋,深深地注入到我中华文明中来,成为我们的民族之魂,铸成了我们民族文化的光辉传统。
秦梦很爱江正原,一种深爱,一种刻骨铭心的爱,她觉得那样说一点都不过分。为了他,让她吃多少苦都是愿意的。她的这种作法,她的这种近乎于痴爱,以至于一点都不实际的举动令得她的许多朋友大为不解,十分迷惑,甚至替她惋惜。她知道,她自己很美,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人不这样称赞她。她上中学时,就情书不断:有本班的,有外班的;有本校的,有外校的;有低年级的,有高年级的,甚至于她才读高一时就有市里的一个高官亲自登门,欲说给他正在读大学的儿子,连结婚、娶媳妇这类话都说出来了。她知道,就是在美女如云的姑苏,她依然是出众的。但她一点都不羡慕那些大多数人都艳羡不已的女子,那些凭着自己的姿色嫁入豪门,从此便过着富贵奢华生活的女子,因为那不是她的追求,不是她的所爱。她憧憬着一份“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挚情,一份两心相悦、两心相许、情比金坚的感情,尽管很多人都说那是骗人的。情近于痴而始真,她一直这样认为,因此她选择了江正原,因此她义无反顾地跟他回到了长沙。有不少“闺中密友”都说她很傻:江正原虽然长得还不错,但一看就是个穷小子。就算穷小子能有发财的一天,但他家庭条件那么差,还不是个“拖油瓶”。你又何必把如花的青春奉献给他,同他一起白手起家。要知道,女人是老得很快的,当你人老珠黄的那一天,人家正成熟稳重、魅力四射,还会要你这个黄脸婆,早就去包“二奶”、”三奶”了。她们还跟她说,这年头,钱是第一,有钱就有了一切。哪怕他貌比潘安,那也只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感情,感情不能当饭吃;文学,文学只是消遣,附庸风雅的人作消遣。正经文学几个人看,有了黄赌毒眼睛溜转。秦梦当时听了,只是淡然一笑,没有作任何答复。正如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人各有志,又何必强求?只要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坚持做下去,又何必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如果事事都要在乎别人的说法,以别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人岂不是活得太累?令秦梦最为感动的是:她的父母都能理解她,而且还很支持她。他们也属于心境比较平和、淡泊、旷远,追求自由和洒脱的那种,并没有把世俗利益看得那么重。他们不求女儿大富大贵、不求女儿声名显赫,更没有想过要通过这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使自己得到点什么好处、沾点什么光,他们只希望女儿过得快乐、生活幸福,做着她自己喜欢做的事,除此以外,别无它求。因此,当女儿执意要跟江正原回湖南老家时,他们也没有过多的阻拦。同时他们也明白:阻拦是没有用的。以女儿的个性,多一分阻拦只会多伤害女儿一分,但结果仍然是不能改变她的决定。
秦梦深爱江正原,她十分欣赏江正原那过人的才华。也不知是谁说过,女人不会因为怜悯和同情而对男人产生感情,她只会因为尊敬才能发生爱情,她只爱她所尊敬的男人。而男人则很可能因为怜悯和同情爱上一个女人。姑且不论这句话对与否,但秦梦确实是因为欣赏江正原的才华从而尊敬他,从而爱上了他,从而从众多的追求者中把绣球抛给了他。江正原是秦梦见过的男孩中最有才华的一个。他才思敏捷,下笔成文,一气呵成,自成妙文。虽不说是“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那未免太夸张了,但也确实是如行云流水,姿态万千;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江正原对她说,他要写诗歌,不然对不起心中汹涌澎湃的激情;他要写散文,不然对不起自己的万般感悟;他要写小说,不然对不起这曾经沸腾并凝聚在身边的历史;他要写戏剧,不然对不起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他要写童话,不然对不起这尘世中光怪陆离的幻象。
江正原有这等雄心壮志,秦梦很高兴、很兴奋、很震动。她鼓励他写、她支持他写、她希望他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 他们都很喜欢诗,尤其是古代诗词,只有这些才能拨动他们的心弦,潜入他们的心灵深处,启悟他们的灵性,激发他们的创作欲望。在新诗人中,他们都喜欢徐志摩。他们喜欢他的诗,还有他那绚烂华美、“浓得化不开”的散文。尽管有些人对这都颇有微词,但他们还是喜欢,深深地喜欢。因为诗人是用真心去写、是用挚情去写,纯真的心加上优美的语言加上典雅的艺术构造构成了他独有的灵性和特有的才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秦梦比较偏向于浪漫主义,喜欢屈原的奔放不羁、李白的天马行空,但同时也很欣赏杜甫那“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沉郁顿挫,以及鲁迅先生那“一心要画出国民的魂灵,改造国民劣根性”的现实主义风格。看到今天文坛上很流行的一些新写实主义,她总觉得很是遗憾:虽然某些新写实主义也承袭着比较传统的写实手法,但从某个方面来说,却干着不折不扣的肢解传统文人的理想和追求的勾当。他们喜欢照直地不加任何修饰地记录个人的言行,喜欢采取镜面式的反映而几乎接近于自然主义,他们不允许一个人带有过多的理想色彩,只能活在“完完全全的现实中”。于是在他们的笔下全是一群忙于个人吃喝拉撒、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小人物的生存状态,有的象记流水帐一样的把它记下来。确实这最具有现实性,但与其要这种现实性,还不如用录像机把它摄下来倒来的干脆一点,能省不少的事,又非常形象。在这一些新写实主义里,不需要多少理想,有的只是现实;没有多少汉语词汇,给人以美的享受,倒象是一本俗语、俚语、粗言、脏话汇萃的口语大全。
当她和江正原来到大街上的书店里、走到书摊上看到今天当代的种种文学书籍,当他们通过各种媒体知道哪个歌星、影星又在巡回演出、甚至又在签名售书,哪个文化人又在“批判”哪个文人等等这些象街头上的集市一样光怪陆离的现象,秦梦突然理解了罗曼·罗兰笔下的克利斯朵夫为什么会反感得在大街上哭起来。克利斯朵夫是一个平民艺术家,为了他的梦想,他只身来到了巴黎。可是他却看到巴黎物欲横流,到处是腐败的气氛。在他所珍爱的艺术领域里,文艺沙龙大谈金钱和作家的私生活,音乐批评家胡言乱语不懂音乐,学术团体只表现浮泛和生硬的理论,文坛充斥的是乱伦的描写,剧坛弥漫的是精神的卖淫。文人造作,政客只想到财产,无聊的人把艺术看做一种特许的淫乐。看看我们今天的文坛不也好不到哪去吗?秦梦想到这不觉一阵难受。文坛的风头竟被那早已风光十足的演艺圈人士占了去。今天这个大腕一本书、明天那个名人签名售书,一本又一本。书还没写出来,早就弄得个几百万被别人买走了。真正的好作品呢,却辗转反侧,无人识货。充斥于摊头摊尾的全是婚外恋、早恋、同性恋,比《金瓶梅》还要《金瓶梅》的东西,杂志封面如不春光外泄就很难卖得出去。她不明白,难道除了这些就没有可写了的吗?最令她难堪的是,老一辈的人一谈到这些就爱对他们说:“你们这些70年代出生的新生代作家们,除了会写酗酒、吸毒和滥交之外还会写什么?以前未婚生的还是纯种,现在未婚生的差不多都是杂种,跟洋人生的。”秦梦每次听到这,心里都不是滋味,只觉一阵悲哀。 一个“炒作”的时代、一个“作秀”的时代,一个什么都可以速成、速配的时代。专家是越来越多了,问题也越来越多了;药是越来越多了,病也是越来越多了;钱是越来越多了,离婚也越来越多了;谎言多了,真爱少了;休闲多了,乐趣少了;食物多了,营养少了;信息多了,沟通少了。天天眼前都是所谓的“大腕”们在那里粉墨登场。唉!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拥有几千年悠久文明历史的华夏大地如今只有一些侏儒在那里熙熙攘攘!
秦梦鼓励江正原写作、支持他写作,同时她也不停地写。她希望他们都能写出好的作品,写出真正的70年代出生的青年人的理想与追求,70年代出生的青年人昂扬的精神面貌。因此,她不愿江正原背负那么多的重担、那么多的压力,她只愿他快乐,做他喜欢做的事。但是她发觉近来江正原都不愿将心中的苦闷告诉她,总是一个人闷在心里,尽管他表面掩饰得非常好。秦梦觉得她很有必要跟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了。
“正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不开心吗?”秦梦温柔地问他,一如她温柔的神情,一如她充盈着全是温柔之意的如水的明眸。
江正原听后微微一惊。他不想让秦梦知道他心中的不快,他不想让秦梦同他一样背负那么多的精神重担,以免给单纯而快活的秦梦徒增烦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出了破绽,竟让细心的她看了出来。但他仍强自笑道:“瞧你,我哪有什么不开心?有你在我身边,我又怎么会不快乐呢?你太多心了。”
秦梦握住他的手,抬起头,用她那清澈如水的双眼盯着江正原的脸庞。不知为什么,江正原竟不敢正视她的眼光,把头低了下去。
“多少艰难困苦我们都走了过来,怎么回到了家乡,你却再不愿把你心中的话对我说,让我跟你一起分担你心中的不快。难道你不再信任我了吗?”
“不,不,我绝对不是,我只是”,江正原听到秦梦这样说,心里非常着急,差点语无伦次。自知情急之中又不慎说漏了嘴,于是就缄口不言。
秦梦听他这样说,就知道自己心中猜测的没有错。
“告诉我吧,说出来你心里会好受些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是觉得学校里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你,想像中的工作跟实际中的工作相差太远,是吧?”
江正原很惊讶,他没想到秦梦不仅知道他的不快,而且能一语道破他不快的原因 。
第三章委屈你了
他又怎会知道秦梦是花了所有的心思去了解他,希望能走进他的心灵深处;他又怎会知道这些日子来秦梦所见所感跟他又是何其的相似。他自以为自己很了解她,深爱着她,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种了解、这种深爱远不及秦梦对他的了解、对他的深爱。
既然秦梦都已猜对了,江正原也就不再隐瞒,将这些日子来一直郁积在心的话通通说了出来。情感的水库一旦放闸,那早欲渲泄的情感就会奔涌而出,以不可羁勒之势汇入到那能容纳它的更广大的湖泊中去。江正原此时就有这种感觉。他想说,他想大声地说,说出这许久来心中的烦恼、心中的苦闷;说出这心中的失落、心中的失望;说出这让他感到窒息的天、这让他感到窒息的地;说出这让人迷失方向的雨,这让人迷失本性的雾;说出这摧残灵魂的狂风,说出这扼杀生命的洪流。
秦梦静静地聆听着,仔细地聆听着,任江正原向她倾诉。她庆幸,他今日说了。如果他不说,如果他继续憋闷下去,有一天一旦这些情感突然间无法抑制地爆发了,就只会如火山喷发一样不可料想;她高兴,他今日说了。虽然她看到他时而由于激怒,一张英俊的脸庞都已扭曲、变形,但她知道至少说出来以后,他心中或许会搬掉一块重石,他的脸即使再扭曲、再变形也不会再那么难看;她欣慰,他今日说了。她为他感到骄傲、感到自豪,他说出了她心中想说的话,尽管他显得过分激动。但那也正是他真情的流露,那也正是她欣赏他的地方,那也正是她所爱的江正原。
江正原说出来了,说出来了这些一直象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令他感到这些毒液都快渗入到他的肌肤,使他生命消逝殆尽的人和事。说完之后,他的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爽快,一种前所未有的通畅,顿时他觉得心下好受多了。
秦梦心疼地望着心上人那渐已消瘦的脸颊,用手轻轻地为他梳理那不知是被风吹乱了还是因为愤怒而震乱了的头发:“委屈你了。”
她知道以江正原的个性丝毫受不得别人的半点颐指气使,更不愿意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他跟她一样,忿恨物质利益扑灭了精神,权力手段毒化了人格,世故逢迎降低了格调,崇尚“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他们渴求自由,渴望生活而不为生活所俘虏,做着自己的主人。但是现在他却违心地去说一些他不喜欢说的话,做一些他不喜欢做的事,无非是为了融入这“大众”,无非是为了合俗,无非是为了这个家能好一些,能让她过得好一些。但是她不愿,她不愿让他低下他那高傲的头,成为这普通人中最普通的一员,那不是她所要的江正原,那也不是她所爱的江正原。她明白:人是不能想怎么过就怎么过的,人是不能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理想和现实根本就是两回事。但最要紧的是不能灰心丧气以致颓唐失志。只要紧紧抓住自己的理想、追求,即使瞬间也是永恒。
“正原,我明白你的感受,我同你是一样的。一切的烦恼皆因我们自己放不下。如果能真正放开来,那也就不会有什么烦恼了。你还记得杰斐逊所说的那句话吗?'There are two sides to every question. If you take one side with decision and act on it with effect , those who take the other side will of course resent your actions. ’ (任何问题都有两个方面。如果你选择了一面并有效地采取行动,那么选择另一面的人自然会对你的行动怨恨不满)So, do what you believe is right 。(所以,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我们不必去在乎别人对我们的看法,你说是吗?我想你一定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说着,她对江正原微微一笑。她相信江正原一定会对她的话心领神会。
果然,江正原激动地拉着她的手,默默地看着她,眼中闪现出一种光芒,一种任何人看了都会感动不已的光芒。那是感激的光芒,那是兴奋的光芒,那是信任的光芒,那是两心相悦、两心相知的光芒。
江正原突然间觉得秦梦除了美丽之外,全身还笼罩着一层光环。这层光环,令他相形见绌,使他渺小了很多。她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竟使自己的心胸豁然开朗,好似“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她短短的几句话竟胜过了自己多日的苦苦思索,竟一扫连日来淤积在自己心中的阴霾。他觉得自己跟秦梦比起来真是相差甚远。
他觉得他以前的想法是彻底的错了。以前他总认为女子是比较软弱的,至少比男子软弱。男子总是比女子要想得远一些、深一些、明白一些,女子最终还是得依靠男子的肩膀才能寻得慰藉、得到安全。殊不知,男子有时比女子更软弱,更需要关心、更渴望慰藉,而这时能给他最大安慰的恰恰是平日看起来非常软弱还要自己保护的女子。所谓柔能克刚真非虚言。在秦梦似水的柔情中,江正原得到的不仅是关怀、温暖、甜蜜、幸福,还有信心与力量,还有让他不断奋斗的信心与力量。他没想到象秦梦这样温柔、娇弱的女子竟是他力量的源泉。而一旦他离开了这个源泉,他就会不知所措,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正原,你不要忘了:你还有我们,你还有你的诗,你还有你的学生。”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在你的故乡,在这生你养你的湘楚大地上还有你的祖先——我们中华民族的脊梁——屈原!”
江正原第一次见到郑生华是在男生宿舍楼里。
那一天晚上,他的几个学生也就是学校“朝阳”文学社的几个骨干成员请他到男生楼去坐一坐,顺便帮他们修改一下文章。难得这些学生对文学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江正原当然非常乐意。
那时候正是6点多钟,大家刚吃过晚饭。宿舍楼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刚上二楼,江正原就听见一人高声叫道:“你有还是没有?”江正原不由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两个一高一矮的学生。那矮个学生背对着他,没看清楚样子,只觉头发是彩色的。那高个学生看起来倒也比较壮,但不知为什么却吓得一个劲地往墙边靠,然后又往墙角移去。只听那矮个学生又大声说道:“快点拿出来。”高个学生被逼到墙角,无路可走,一副又惊又怕的神情,极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地把手伸到衣服口袋里,慢慢地拿出钱来交给了面前这个比他矮很多的人。在给钱的时候,这高个学生的手都在发颤。
“他妈的,你这个臭小子,有钱还给老子装蒜!这半天才给老子拿出来,你欠揍。”说着,一记清脆的耳光就重重地落在了高个子学生的脸上。
江正原忍不住了,立即冲上前去,一把抓住那矮个学生的手,喝道:“你这是干什么?你是哪个班的?走,跟我到保卫处去。”
“嘿嘿,你是哪根葱,敢来管老子的闲事?你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也欠揍?”那矮个子一脸怒气。
在灯光的映照下,江正原这时才看清楚了那矮个学生的模样。
他穿着一身皮衣,浑身上下都吊着一些金属链,头发五颜六色,而且一根根的都粗粗地立起来,连耳朵边的几根都似乎想往上窜,活象一只火鸡,就跟美国中学校的蓬克一族差不多。要在平时,江正原可能一见就会忍不住大笑,但他现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觉怒火攻心。
那矮个学生仔细盯着江正原看了一看。他好象认得江正原似的,口气立即缓和了不少:“我以为是谁啊,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的,原来是“江诗”啊!”。他把那“江诗”的音叫得非常怪,一听就知道他叫的是“僵尸”。
江正原再也忍不住了,他还没见过这么顽劣的学生:明知道自己是谁,居然还这么嚣张。
还没等江正原发话,那挨了打的高个学生一把拉住了他:“江老师,我们走吧!”
“这怎么行!他打了你,总要说清楚才行。”
“我没事,是我欠他钱,我该打。”他不由分说地拖着江正原就往楼梯口走。
“听到没有,江诗,是他欠我钱,你充什么英雄好汉?”那矮个学生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江正原正要回去跟他理论,他的那几个文学社的学生都来了。有一个小声对他说:“江老师,别理他,咱们走吧!”然后大家一起把他拽上了五楼。隐隐约约地江正原还听到那矮个子在后面对几个人说:“哥们,你们知道吗?这江诗的女朋友还真漂亮………”
第三章同情
一直来到509室,江正原才获得自由,他的那几个学生终于放开了手。
“你们这是干什么?”江正原抬眼看到那高个学生还在,就一同问道:“刚才那个五颜六色叫什么名字?你们一个个都欠了他的钱吗?怎么怕成那样?”
“他叫郑生华。江老师,我没欠他钱,是他逼着我给。”高个子男生回答道,眼圈立刻就红了。
“郑生华,郑生华”,江正原只觉这个名字好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或听过。
“他爸是公安厅副厅长。”他的一个学生代强接着补充道。
江正原顿时想了起来。那还是几个月前他刚来没多久,冉兴强交给他一张纸符(他一直称它为纸符),那里面第一个名字就是郑生华。他恰好也只看了那么一个名字。
“郑生华又怎么样?他总不能无法无天吧!”江正原一听更来气了。他生平最恨这种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就胡作非为的人。大学里他们学校也有这种公子哥儿,但也不象郑生华这样蛮不讲理,随便打人还任意辱骂老师。
“他就是这么无法无天。”另一个学生钟奈气愤地说:“他仗着他爸爸是公安厅副厅长,副校长是他叔叔就胡作非为,没人敢惹他。他成天都找我们西区的人麻烦,只要他高兴。有时他叫你去帮他跑腿买东西,有时他直接向你要钱。你帮他买了东西只能算是孝敬他,他是不会把钱给你的。你给了他钱也要挨打,你不给更要被打。东区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是他的狗腿子。我们西区的人基本上都被他们打光了,不管是高年级的还是低年级的。”说着,钟奈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什么?你们都被他打光了?”江正原大惊。“什么叫东区,什么叫西区?”
“东区就是那有钱有势的人住的地方,就象我们这一楼,从511数过去全是。西区就是我们这平民老百姓、无权无势的人住的地方。”
“谁这样安排的?怎么会这样安排?”江正原不仅是吃惊,简直就是震惊,这不明摆着把人划分成三五九等吗?真是岂有此理!
“除了学校还会有谁?”
“学校说那叫便于管理,以免引起纠纷。你们听听,这叫什么歪道理?”
“就是,真不把咱们当人看!”
“我看,应该给学校那些头儿也分区。”
“谁来管我们这些没人要、没人疼的苦命孩子?”
学生们七嘴八舌,都气愤不已,真象是炸开了锅。
“你们没反映过吗?”
“反映,怎么没反映?反映了要有人听、有人管、有人替我们做主啊!”
“那你们怎么办?难道天天被他们打?”
“那倒不至于。惹不起,躲得起。尽量跟他们少见面,尤其是郑生华。没有了他,我们这幢楼肯定会清静不少。”
“就是。郑生华是头号坏种子。早知道这样,我们就不来这个学校读书了,学费又贵。那些什么附读生、自费生全都跟他差不多,都是有点来头、有点门道的。一个班上这种附读生、自费生就占了一大半,这哪叫什么学校?我们真是上了贼船,下不来了。”
大家接着又是一阵叹息。
江正原的心一阵沉重,一种无言的悲哀袭上了心头。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得累、活得苦,感叹不为人所理解。仅就这么一点,心里就烦闷不已,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想想看,眼前的这些学生,他们所过的不是比自己更苦吗?江正原突然间觉得以前的自己其实也是一个只知道考虑自己的自私自利的家伙。
“江老师,您千万别去碰郑生华,他真的不好惹。上一次冯老师都被他打了。”
“什么,冯老师是被他打伤的?”江正原心里一凛。冯沙民也是一个才来没多久的年轻男老师,因为他教的是机械工程方面的课程,所以两个人不怎么熟。前几周听说他被人打伤住了医院,至今都还没出院,没想到却是被郑生华打伤的。
“这叫什么年头,学生打老师也没人管。”
“谁叫他爸官当得大呢!”
“妈妈的,我要哪天发达了,我第一个就革他的命!革他全家的命!”
“你少当阿Q 了!”
学生们还说了些什么,江正原是一点也记不得了。他脑子模糊起来,越来越模糊。他只觉一阵寒流袭击了他,全身上下都象浸在冰水里一样,四肢都快僵了。过了一会,他的牙关停止了发颤,他的身躯停止了发抖,他的血液开始凝固,他的意识开始消失,他的幻梦开始破灭,他的心灵开始僵死。
那一天晚上,他们没有再谈文学,也不可能再谈文学。
那一天晚上,江正原早已准备好给他们讲的枝上柳绵、天涯芳草、白鸟飘飘、绿水滔滔、颗颗红豆、片片枫叶都如那海滨初度的海潮渐次的消翳,只剩下一些让人遐思的海砂偶尔的回响。
那一天晚上,江正原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干脆起身来到桌前,提笔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同 情
苍穹,你告诉我,黑云何时才能散尽?
大地,你回答我,苦难几日方可暂停?
炎帝,你可知你千余年的辉煌已成冰凌?
黄帝,你可知你优秀的儿女全已遭囚禁?
山风,我要借你的风,吹走那可怖的黑影;
谷雨,我要借你的雨,冲刷那污浊的泥泞。
黄金,我要用你的亮,刺射那贪婪的眼睛;
明星,我要用你的光,照穿那无耻的心灵。
即使风停、雨住、金尽、星散,
同情也永远是那不尽的黄金、不昧的明星!
江正原再一次见到郑生华是在新学期伊始的课堂上。
下学期刚开学,江正原就给他们通讯、电子、工业工程等好几个班上《大学语文》。
那天,他由苏轼、辛弃疾的豪放派词作自然讲到了那典雅精工、别是一家的女词人李清照的婉约词,讲到了那本色当行的“易安体”。在给大家讲李清照的词风以南渡为界,明显地发生了变化时,他提到了她少女时期曾写的一首《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他正讲在兴头上,突然看到在阶梯教室最后一排坐着的郑生华和身旁的一个女生正搂搂抱抱,做着一些过分亲昵的举动。本来上课这些小情侣黏在一起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他早已司空见惯,可象郑生华这样旁若无人,公开做些如此“出格”的动作他倒是头一次见到。江正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大声说道:“郑生华,你能不能谈一谈你对这首词的看法?”
只见郑生华放开身边的女生,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一副惊扰了他好梦的模样。他有点怒意,又有点不耐烦,头一甩,耳朵上的两个大耳环也跟着不停地晃,然后很不屑地说:“这首词有什么了不起,人人都会作个十首八首,不信我就念给你听听。”
这下江正原倒是颇感意外。他本以为郑生华会一问三不知,没想到他却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而且口气还这么大,这么狂妄。他倒也想听听郑生华能作出个什么词来。
郑生华又甩了甩头,然后摇头晃脑道:“不计醉酒次数,昏昏不知去处。醉后哪识路,误入宿舍深处。欲吐,欲吐,惊起鸳鸯无数。”
他刚说完,大家都哄然大笑,整个大阶梯教室一片沸腾。笑声、哨声、咳嗽声、喘气声,最后还响起了掌声交织在一起,整个课堂顿时大乱,比夜市还要热闹。
江正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词,他早就听说过了,郑生华不过是略微改了改。但可恶的是郑生华竟然在课堂上说这个来哗众取宠,故意扰乱课堂秩序。不过说到底也是自己的错,不小心竟让他钻了空子,弄得课堂一团糟,无法收场。江正原真是后悔不已。
好不容易大家激动的情绪才平静下来。江正原刚要开口说话,没想到郑生华又乐滋滋地接着说起来:“江老师,听说你是个诗人。据说诗人都是比较浪漫的,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生活经验啊?是醉酒欲吐的经验还是那床上鸳鸯的经验?”
才平息下来的教室立即又笑声大作,气氛比刚才不知热烈多少倍。“你”,江正原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郑生华得意地看了看四周,看了看他制造的这种活跃气氛,然后抬着头笑眯眯地望着江正原,一副极为过瘾、极为得意的神情,还带着几分挑衅,竟自哼起歌来。
江正原怒不可遏,眼看着自己成为大家的笑料,也不知该怎么办。正在这尴尬之际,下课铃响了。江正原也似乎象找到了救星,长长地嘘了口气。要不是这铃声解救了他,江正原还真不知怎么下台。
第三章误人子弟
呼吸到教室外清新的空气,江正原才彻底放松了下来。他心中不由感叹:“唉!现在的学生实在不好教!他们真没说错,这郑生华还真不好惹,连嘴巴都这么厉害。这样的学生怎么会不是学校的一大祸害呢!怪不得许多老师从来不管他,实在叫人头疼。”
江正原走走、想想,又感叹一番,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走回寝室时,他看了看四周,到处都空荡荡的,也不见什么人。他觉得有点奇怪,就抬手看了看表:还没到5点呢。呆了一会,他才猛然想起今天是周末。
“怪不得大家走这么早。”他心中想到:我也该走了,爸妈一定等着我们回去吃晚饭呢。
“又可以见梦儿了。”江正原一想起这个就兴奋不已,匆匆从室内推出自行车,往秦梦的学校奔去。
当他走到秦梦的办么室时,只见秦梦正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老师在谈话。江正原认得那女老师,她也
姓江,叫江楚蓉。每次他去,江楚蓉都笑称“家门”来了。
果然,江楚蓉一看见江正原就笑着对秦梦说:“我那‘家门’,你的‘王子’又来了。”
接着,她又对江正原说:“‘家门’,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让我们梦姑好等。我都要去上晚自习了。”
江正原笑了笑:“有点事给耽误了。”说着,他转向秦梦:“对不起,我来晚了。”
“不要紧,我都叫你不要来的嘛!”等江正原坐下后,秦梦立即就去给他倒水。
“瞧瞧,我们梦姑对你多好。”
“是啊!”江正原傻傻地笑了,然后又盯着秦梦痴痴地看。看着他那憨样,江楚蓉禁不住在一旁不停地笑。
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鹅黄短风衣、长得很是乖巧的女孩象风一样地跑了进来。
“秦老师”,她很秀气地叫着秦梦。当她看到江正原正坐在办公室里,就接着说:“秦老师,您有客人啊,那我下周再来吧。”说着,她转身就想出去。
“柳星,你别走。”秦梦叫住了她。
秦梦让她坐下,然后高兴地问她:“柳星,你有什么事吗?”看得出来秦梦非常喜欢这个女孩子。
这个叫柳星的女孩看起来不仅秀气,还很是机灵,水汪汪的大眼睛里自然地折射出一种灵气。
“秦老师,我有一件事想征求您的意见。”
“你说。”
“您也知道,过不了多久我就要填高考志愿了。我的爱好您是知道的,我想学历史,想考北京的学校,尤其是北大历史系。”
“这很好啊!北大历史系很不错的。”不仅秦梦这样说,江正原也这样认为。
“可我爸爸妈妈说什么也不让我学历史,连我的第二选择中文也不行。他们非要让我考英语专业,上外国语院校,我的班主任老师也这么说。所以,我想问问您的意见。要是可能的话”她欲言又止。
“你说下去,要是我能帮你的话,我一定帮你。”
“要是可能的话,我想请您帮我同爸爸妈妈谈一下。”
秦梦问她:“你喜欢英语吗?”
“还是比较喜欢,但是绝对没有我学历史那样浓的兴趣。这一点,您肯定最清楚不过了。”
“是啊!我明白。”秦梦知道柳星很喜欢历史,特别是中国古代史。柳星不是她班上的学生,她教的是高一。她认识柳星纯属偶然。那还是上学期她刚到这个学校来的那一周,为了查点资料,她特地从图书馆借回了章学诚的《文史通义》。那天下午柳星找丁老师拿全班的语文考试卷,她是她们班的语文科代表,不巧丁老师有事已经走了。她正要走,突然看到秦梦桌上放着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她就跟秦梦聊了起来,还希望能借着看一看。秦梦很意外,一个高中女孩对这种专业性的学术书籍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待得柳星跟她大谈章学诚的“六经皆史”时,秦梦就听得饶有兴味并非常惊讶了。柳星说她非常欣赏章学诚的“记注藏往,似智。撰述知来,似神。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抉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这就是说,记注是把已经过去的事情妥善保藏起来,这个就好象我们人的“智”;撰述就是要我们因过去而知道未来,要从历史上的“兴、亡、治、乱”得出经验教训而用于现在,得知将来,这就好比我们人的“神”。“智”只是一种记忆,把历史记住,保藏到我们的脑子里;而“神”就要求我们用所学知识去前窥未来。正如司马迁《史记》中写《孔子世家》、《孟子荀卿列传》、《老庄申韩列传》,好像把以后中国学术思想史之展演都给他欲先看到了,似乎已经神乎其神了。其实殊不知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成为一家之言。司马迁不仅是在记述过去,更是在预测将来。史学家的任务也就是要从过去而知将来。其实任何一种科学都是这样,就好比我们端着碗吃饭一样。这个碗我可以用,这碗饭我可以吃,是因为我见过,我吃过。那是不是说不是这个碗、不是这碗饭我们就不能吃?当然不是。因为我们能从以往的经验中预知未来,所以知道它可以吃。做学问正是这样。我们要能从已有的死材科里开掘出新的东西、活的知识,要能从“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秦梦当时听到这里,真的是惊异万分。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眼光、才华,她不由得都要刮目相看了。等到柳星跟她谈及史学与文学的关系时,秦梦当下就决定把书借给她,尽管她当时也不知道这个面前站着的小女孩叫什么名字。柳星跟她说,学历史同样要注重文学,其实每一门学科都要注重文学,文通才能意达。现在都只讲科学方法,不通文,不通书,写论文就拿一堆材料来做分析考据,认为这就是科学方法了。其实这种风气下去,只会“学绝道丧”。学问断了,大道丧了,怎么还会有来人?章学诚说:“文所以动人者气,所以入人者情”。这就是说,要有气,文章才能动人;要有情,文章才能深入到人家心坎里去。今天我们报刊上登的许多文章,连字句都不熟练,行文错误很多,何来有气?又怎么会动人?所谓的情感文章,情倒是很多,但又有多少是可以真正打动人心的挚情,看完一遍后就再也记不住了。所以,著名者多,名著者少;有了各种形式的新文学,却没有出几个真正的新文学家。秦梦觉得柳星的这一番话,真是说到她心里去了。于是从此以后,她们不但是师生,更是好朋友。柳星还经常把她写的文章拿给秦梦看,让她帮着修改。秦梦发觉这个小女孩写的文章竟颇有大家风范,也许就是跟她以“气”和“情”来要求自己分不开吧。秦梦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
“既然你这么喜欢历史,那就学历史好了。”江正原在旁边听着她们的谈话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他觉得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喜欢学什么就学什么,何必以别人的意志为转移。
“对啊!我也很赞成你学历史。柳星,如果你不去学历史,我想说不定中国会少一个历史学家的。按你的意思去做吧!”
“谢谢您!秦老师。太谢谢您了!”柳星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和两个可爱的小酒窝,眼中闪烁出耀眼的光彩,真象是那天上的星星。
“ 柳星,你别过早做决定,回去多跟家里商量商量,知道吗?这件事也不能秦老师帮你作主啊,要你的父母同意才行。”江楚蓉大声地对柳星说,看得出她还有一些不耐烦。江正原和秦梦都很诧异,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但也不便说什么。
“好吧。那我先走了,秦老师。” 柳星眼中刚闪现出来的光辉又暗淡了下去。她慢慢地走出了办公室。秦梦很想把她叫回来。
等到柳星一走出办公室,江楚蓉就数落起他们来了:“你们这两个小年轻,为什么要误人子弟?”
“误人子弟,这话什么意思?”秦梦和江正原几乎是异口同声。
“别激动,你们两个别那么激动,恶狠狠地盯着我,象要把我吃了似的,我是为你们好 。”江楚蓉话音很重,还有一点生气。她觉得这两个人怎么脑瓜不开窍 ,连这话都不懂?
“你们想想看,别人父母亲要她学什么,那是别人的事。你们何必乱出馊主意弄得别人家里鸡犬不宁。学历史,学历史以后有饭吃吗?兴趣、爱好能管什么用?学实际的才有用。理想嘛、大志嘛,课堂上讲讲还可以,不能拿来当真。课堂内外要分开,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象我们的政治老师,哪一个不清楚这个道理。课堂上讲奉献,课堂下要挣钱;台上要说热爱祖国人民,台下只能热爱你自己;学生面前要说勤俭节约,学生背后要拼命享受。要学会改进思想,转变观念,牢牢坚持三不干:没有好处的事不干,没有报酬的事不干,没有功劳的事不干,一切都要围着市场转。如果全中国的人都要按着政治书上干,岂不一个个都成了穷光蛋!” 江楚蓉的这几句话就好像事先背好了的顺口溜,听得秦梦和江正原一愣一愣的。
他们都还没回过神,江楚蓉又接着说:“象你们俩这样的小年轻还真少,不知道脑袋为什么不开窍?现在学中文的都投笔从金,学历史的都谈股论金, 学医的都精益求金,学外语的都西游取金。你们俩不想着自己多攒点金,还叫学生抛掉金,你们说,你们这不叫误人子弟又叫什么?”
秦梦和江正原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老师,这样的课他们从来没讲过,也根本讲不出;作为学生,这样的课他们从来没听过,也根本想不到。秦梦还没听过江楚蓉上的公开课,她想像不出江楚蓉在台上的口才会是如何的惊人。
“唉呀!跟你们说着话来,连时间都过了。我该去守晚自习了,下次再聊。”说着,江楚蓉就“咔咔咔咔”地走了。人都走出办公室了,还听见她的高嗓门:“我那儿子以后就让他去学计算机,要是不去,看我们还供不供他读书。”
第三章云中少女
等江楚蓉走了之后,江正原和秦梦坐在那里,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秦梦决定支持柳星。必要时,她想亲自跟她的父母谈一谈。不管能不能成功,她都要试一试。她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江正原决定努力地工作,上好他的每一节课。不管郑生华再怎么顽劣,他都不能在他的面前低头。他深信:“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江正原那天回去后又写了一首诗:
有的人的哲学
有的人告诉我,生活是一张素描,哪需要颜色的涂抹;
有的人告知我,生活是一条大道,哪需要不停地摸索;
有的人告诫我,生活是一块石头,何必撞得血流头破;
有的人指点我,生活就是实在的现实,何苦将理想装那么多?
我回答有的人,就算你全身裹满了绫罗,你也只是在无颜的苟活。
江正原本作好了一切准备来应付郑生华的各种挑衅,没想到从那以后郑生华很少来上课,就算偶尔来上一下,也很快就溜走了。江正原也就不再过问他,随他去了。反正怎样都行,只要他不来搅乱正常教学。遇到这种学生你老师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一个学年就快过去了。秦梦和江正原工作都非常地投入,课教得十分出色。秦梦已在市里上过好几次公开课,得到老师和学生的广泛赞誉。而江正原则被许多兄弟院校请去教课,还兼上了一些电大、夜大、函大的课程,再加上他频频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诗歌,江正原已成为当地教育战线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了。最近他又得到一个消息:市上明确指出,要提高教师待遇,改善教师生活条件,特别是中青年教师。对取得突出成绩的优秀青年教师,要予以奖励,要切实解决其住房问题。这就意味着他梦寐已求的住房也离他不再那么遥远了。
这时的江正原觉得天是那么的亮,水是那样的明,空气是那样的清新,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他开始自剖起来:生活也并不是象自己以前所想象的那样阴暗、那样混浊,有那么多的残破、那么多的丑陋。原来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去活,依然可以过得很快活。
此时的秦梦就象注入到他心底的一泓清泉,让他觉得世界更加纯清。
此时的秦梦就象怒放在他心上的簇簇鲜花,使他感到人生更加美丽。
他与她携手来到高山顶,他与她相依共偎白云端。
他提笔为心上人写下那动人的诗句,铭记他们那“海枯石烂”永不变的爱情。
云中少女
山青青,水盈盈,
秋波粼,人娉婷。
山水溢满爱和情,
姑娘你变幻着明与静。
你坐在那浩渺的白云亭,
我来到这巍峨的高山顶。
笑,你迷人的微笑,
与撒给我明眸顾盼的纯清;
手,你纤纤的素手,
和抛向我五彩斑斓的缎锦 ,
我依着你的纯清,
攀着你的缎锦,
与你相会在这十分的梦境。
幽香的发际,洁白的玉颈,
淡淡的星辉,脉脉的温情。
你是白云上托着的新月,
连爱琴海上的柔风都要追逐你光芒的眼睛;
你是不胜娇羞的水莲花,
连富士山顶的樱花都倾心于你无言的柔情。
六月中红红的玫瑰,
优雅地绽朵吐艳。
彭斯笔下的深情,
也比不上我对你不变的真情。
他没有想到,他写给秦梦的这首诗,这首本想表达他们二人海枯石烂情不变,沧海桑田情难换的诗,日后只会化成美好的回忆和痛苦的伤痕。
他没有想到,在这张曾经充满浓情蜜意的彩笺上以后只会剩下他们的点点泪迹和斑斑泪痕。
第三章周天苍
快放暑假了,师生们都非常高兴。
星期一的早晨,江正原刚到学校,就听见大家议论纷纷,说市上组织的首批到贫困地区支教的人员已经定下来了,他们学校定的是周天苍。
“周天苍”,江正原一听到这个名字就颇感意外。周天苍是学生处副处长,也是他们学校里最年轻的中干,才25岁。他就是这个学校的中专毕业生,似乎家里很有点门路,所以一毕业就留了校。由于不能从事教学工作,就一直负责学生工作。去年才结了婚,娶了市里一位高官的千金,当了乘龙快婿,所以没过多久就升成了学生处的副处长,实在是年轻有为啊!
这学期刚开学,学校就号召大家到贫困地区支教。除了江正原等极个别外,基本上就没有人报名。谁不知道贫困山区那些地方贫穷落后,条件要多差有多差,谁又愿意到那种地方去活受罪。尤其是周天苍,他还曾在公开场合发表个人意见:“那些地方哪是人呆的地方,打死我都不愿去。”大家都觉得象江正原这种报名要去支教的人要不就是脑子有问题,要不就是哪根筋不对劲。虽然当面都对他称赞不已,说他品德高尚,背后哪个不嗤之以鼻、诎笑不已。现在居然是那最想去的没去成,最不想去的却志愿报了名去,谁不觉得纳闷、奇怪不已啊!连江正原自己都没想通,百思不得其解。
最奇怪的事还在后面。江正原上午刚上完一节课回到办公室,周天苍就来找他了。这个素来瞧不起江正原、平时看到江正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趾高气扬的家伙居然亲自跑来找他,态度还极为和蔼可亲,甚至有点接近于低声下气:“江老师,很对不起,我有点事想找你帮忙,我们能不能出去谈一谈。”
江正原第一次看见他对自己这么尊敬,心下很是奇怪。本想不理睬他,但人家态度这般诚恳,自己太过冷淡反而不好,再说他也想知道周天苍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来个180度的大转弯,于是就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江老师,我这次要去贫困地区支教。”
“那很好啊。恭喜您了,周处长。”
周天苍扶了扶他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想掩饰自己露出的那一种极不自然的尴尬之色:“我其实很想为贫困地区的教育事业做出点自己的贡献。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我最终还是决心去支教,贡献出自己的光和热,为广大青年教师做个榜样、做个表率。”
瞧着他那口是心非、惺惺作态的模样,江正原真觉得好笑。
人啊!你何必那么假?你何必给自己带上一副虚伪的面具?你想愚弄我吗?你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我难道会不知道?江正原恨不得大声对他这样说。
他不知道周天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到底想跟他说什么,就随口说道:“周处长,您这一番话应该在台上说,鼓励更多的有识之士向您学习,投身到我们祖国的教育事业中去。”
“唉呀!江老师,你真不愧是出了名的文人、才子、有志青年啊!一句话就把我心中想的全说了出来,这正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请你帮忙的目的。”
“这话怎能么说?”
“江老师,实不相瞒,我作为全市这次去贫困地区支教的老师的代表,下周要做个公开发言。我知道江老师你才华过人,想请你帮我写一篇发言稿,以鼓励更多的青年教师积极投身到支教活动中去,为中国的教育事业做出点贡献。”
好一个冠冕堂皇! 原来这就是他找我的原因。我是说他对我的态度怎么会变得这么好,果然是有求于我,让我帮他写文章。江正原这下全明白了。
“您还是自己写吧。您为什么想去支教、您为什么会去支教,您的感受一定比谁都要深刻的多。言为心声。您把您心中的真实想法写出来,我想一定会很感人的。”江正原有意这样说,他也不知道这家伙为什么会想着突然跑去支教。
“江老师,我们要弘扬、唱响主旋律嘛。你的文章比我写得好,一定会更感人的。麻烦您帮我写一写,拜托了!您的功劳,我周某人是不忘记的。”周天苍最后将“你”改为了“您”,还将“不会忘记”这四个字说得特别重。
说真的,江正原一看到他这副面孔就觉得很烦。平日在学校里他总是头往上瞧、目不下视的,和现在学校的团委书记跟他同样出身的赵竣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什么都不会,却自以为什么都懂,倚仗着自身有强硬的后台,嚣张跋扈、趾高气扬、指手画脚。他们看不惯江正原,江正原也瞧不起他们,从来彼此就属于对立派。江正原有时还真佩服这帮人的功夫和涵养,说白点,就是脸皮上的功夫和涵养。他难以理解这些人在必要时、在有求于人时、在需要别人帮忙时、在要利用别人时,他们居然能够跟他们平时最恨的人称兄道弟,说话比谁都亲切、见面比谁都亲热,“叫你找不着北”。利用完了、没价值了、再不需要了就弃之如履、“扔你没商量”。那翻起脸来真比翻书还快,六月天、孩子脸也不及他们一半迅速。而这些叫他江正原去做,他是怎么也做不出来的。
江正原不想帮他写,一点都不想帮他写。他不怕得罪周天苍,反正又不是没得罪过他。但他转念一想,支教本就是他愿意的事,虽然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周天苍会去,但如果自己能写一篇声情并茂的好文章,激励更多的青年教师投身到支教活动中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想到这,江正原就欣然答应了。
“太好了,真太感谢你了,我代表这次去支教的老师感谢你!”周天苍还说了些什么江正原是一点也记不得了。他不想听,也不愿听。他写这篇文章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要讨好他、巴结他,也不是因为害怕他、畏惧他,他是为自己,为自己的心,这一点只有他自己知道,
江正原回去后就写了。刚开始,他的心是比较平静的。可是待到后来,他觉得他的体内澎湃着一种激情,他突然忘记是谁去发言、是谁去支教。他只觉是他自己去支教,是他自己去传播知识、播撒光明。于是他激动地写道:“这里更需要我们这些偷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第二天,他把写好的文章交给了周天苍 。他不想同他再有任何瓜葛,他讨厌他、他鄙视他,他不屑与他为伍。尽管他不清楚周天苍去支教的原因,但是,他深信:这家伙绝不是为了支教而去支教,他一定是为了某种目地而去支教。
令他奇怪的是:过了几天,周天苍又来找他了。江正原有点不解,他不是已经被他用完了吗,他还来干什么?
周天苍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不好意思,江老师,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你说”,江正原的态度很冷淡。
“我想请问你一下,你那篇文章中提到的‘普罗米修斯’是哪个国家的?”
江正原听后一阵愕然,他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其它的人不理解还犹有可说,可是这个马上就要去支教,马上就要去传播知识和文明的老师,这个整天在学生面前高唱着要不断提高自身素质,特别是人文素质,这个平日不停地吹嘘自己对中外文化有多了解,又拿了个什么文凭,读了个什么“研究生”还要去攻读“博士生”的知识分子竟然不知道;竟然不知道这希腊神话中为给人类盗取火种而被宙斯绑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让天鹰啄食他肝脏的英雄普罗米修斯;竟然不知道这“悲剧之父”埃斯库罗斯笔下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和伟大诗人雪莱笔下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竟然不知道这代表着人类与众神斗争,这代表着正义、真理、进步、自由、文明的光辉的英雄形象。
江正原不想给他做解释,淡淡地对他说:”你回去翻一 翻外国神话吧,我也记不住他是哪一个国家的了。”说完,他就拿着书走了,说是要去上课。
过了几天,江正原从电视上看到了周天苍意气风发的身影,听到了他的慷慨陈词。他在念“普罗米修斯”时是那样的激昂,当下就响起了阵阵掌声。江正原觉得心下十分难受,“啪”地将电视关上了,一晚上都没有再打开过。
后来,江正原才知道:一年以后,周天苍成为了市“十大杰出青年”,直接调到市上当上了某部主任。从此以后,他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后来,江正原也才知道:周天苍在这支教的一年中,有半年的时间都在外云游——张家界、黄果树瀑布、大理苍山洱海、北海银滩、西双版纳,回来全是公费报销。
后来,他还在民间听得这样一首民谣:“支教,支教,一支就叫;没去的叫冤,去了的叫苦;先去了的叫政策好,后去了的叫上了当;真支了的谁照料,没教的到处跑;如此支教,娃娃还不乱叫?”
第三章暑假到了
暑假到了,江正原和秦梦好不容易多了在一起的时间。
一天,江正原初中时的一个好友王达请他去聚一聚,他欣然接受了。
江正原和王达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不久前两人偶然在大街上相遇,由于王达有事在身,来不及细谈,所以王达就匆匆记下了江正原的地址,说另找个时间跟他好好地聊一聊。没想到还没到一周时间,他就特地打电话来邀请江正原出去吃饭。
想着跟王达畅谈一番,江正原心里还是比较高兴的。王达是江正原初中时很要好的一个朋友,两人初三时还是同桌。他家里经济条件很好,殷实富裕。王达初中毕业就上了职高,职高还没读完就去了深圳。他头脑灵活、精明能干,在那边做了没多久的生意就赚了很多的钱。后来又回到了长沙投资餐饮娱乐,现在已是好几家酒楼、歌舞厅的总经理,成为了名符其实的大老板。
当他和秦梦走进那金碧辉煌的酒店时,江正原为眼前的豪华景象感到眩目。他没想到在长沙居然也有如此富贵华丽的地方,竟不压于上海。其实,这只是由于他很少来这种地方,也没有多少机会和能力来这种地方。他们来的这家酒店在长沙根本算不上是最好的,更不用说与上海比了。江正原当时还惊叹不已,不过等到他结婚以后,这种地方也就成了他的常来之地,那时他也就司空见惯、不觉为奇了。
那天同他们一起吃饭的还有江正原初中时的好几个同学,如今都是混得很不错、有头有脸的人物,日子也过得相当的滋润。由于这些同学中除个别上了职高外,其它的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继续上学,所以江正原跟他们来往较少。乍一见面,他倒还真又惊又喜。
可这种惊喜之情只是他江正原一个人才有。等到他们知道江正原,这个原先他们班上学习成绩最好、最有才华的同学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教师,仍然是一介书生时,他们的态度冷淡多了。他们各自聊各自的,酒酣耳热之际就划拳行酒令,不再理睬江正原。偶尔跟他搭几句腔,眼珠也朝着他身旁的秦梦转,这让江正原简直难以忍受。王达见此情景就赶快站出来替他打圆场,告诉他们江正原现在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还发表了不少文章。可不提还罢,一说大家就更加以一种觉得他不可理喻的眼光看着他,有的还禁不住就笑了起来。
一个同学拍着他的肩膀:“真是失敬啊,失敬!我们班上的江才子果然是功德圆满、休成了正果,到底还是成了个诗人、作家。”
一个对他说:“听说现在一个作家写一部书出来挣的钱就相当多,有不少人还买了别墅、跑车,不知道我们江同学现在的豪宅在哪里啊?可否让我们参观参观?”
另一个马上又接着说:“要看那作家写的是什么书。不知道我们江正原写的是香艳小说还是打斗小说?不过我看材料一定是有的,身边的秦小姐就是很值得写的嘛!”说罢,还用着一种色迷迷的眼光看着秦梦。
“什么香艳小说、打斗小说,是言情小说、武侠小说,这个都不懂。”
接着众人一阵哄笑。
“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先走了。”秦梦一下子就站起身来,要往外走。
“别走,别走,秦小姐你别走啊!我们只是开个玩笑嘛,你又何必当真,生那么大的气?”众人都连忙劝道。
“是啊,他们一向都是这样爱开玩笑的。你别生气,走了多没意思。”王达很着急,不断地给江正原使眼色,让他把秦梦留下来。
江正原也早就想走了,但他看到王达那肯切的眼光,他心就软了。他不想让王达面子上不好过,于是他轻轻地拉了一下秦梦。
“行啊,不走也可以。但是你们记住,我叫秦老师,不叫秦小姐。”秦梦冷冷地说完后就坐在了原位,一声不吭。
大家都觉得挺尴尬,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就又各自聊起来。不过这种尴尬仅一会就过去了,这些人没多久就又聊开了,气氛比刚才还热烈,好像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
王达跟江正原说了些什么,江正原都没听清楚,因为这帮家伙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他们互相传授着经验。
“记住,现在风头紧,一定要学会‘九不干’。”
“什么是‘九不干’?”
“喝酒不喝醉,收礼不受贿,游玩不结对,小贪不犯罪,房子不买贵,工资不上税,跳舞不定位,情人不常会,老婆不辞退。”
“去!我以为什么九不干?上头来走个过场,检查检查,就把你吓成这个鸟样?共产党员,身经百战,什么没见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教你一个字绝招,那就是‘酒’。”他显然已经醉熏熏了。“酒一开路,准无事故;酒杯一端,政策放宽;酒话一说,事就联络;酒杯一举,承诺就许;酒一助兴,当场敲定;酒肉一饱,不好也好;嘴巴一抹,事情办妥;茶酒一醉,不对也对;酒醉一倒,啥都可搞。”
“高见,高见”,大家都交口称赞。
“高兄,你的胆子怎么越来越小。如果我们李局长的方法还不够用,我再教你九种方法。”
“快说,快说。”
“总结问题用加法,接受任务用减法,汇报成绩用乘法,谈到问题用除法,自己制定土办法,对待下面硬办法,对付上头软办法,解决问题老办法,自己享受嘛新办法。”
“高,真高,真高。哈哈哈哈……”大家接着又是一阵狂笑。
江正原实在坐不住了,王达贴着他的耳朵对他极小声地说:“老兄,今天真对不起。不过请你先忍一忍,我也没办法,很多事还要他们出面帮着罩一罩才行,特别是我开的那几家舞厅。”
“我明白”,江正原也无可奈何,默不做声了。
回去以后,江正原的心里就象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什么滋味都有,十分难受。
他彻夜未眠,想了许久许久。
尽管王达一再跟他道歉并想下次另找一个时间跟他单独聚一聚,但江正原说什么也不想再去了。尽管秦梦回来后一点也没说他,还不停地劝他别往心里去,沿着自己的道路去走,但江正原却说什么也不可能不去想。
江正原觉得难受,从来没有过的难受。他的自尊遭到了损害,极大的损害。他第一次在人前被人如此的嘲笑、奚落、羞辱,而且还是当着秦梦的面,当着心上人的面被人任意地羞辱,使他难堪,让他没脸。他觉得自己就象是一个随意给人取笑、供人做乐的马戏团的小丑。不!比那马戏团的小丑都还不如!象个猴子,象个抓痒挠腮逗人笑、叫人玩的红屁股猴子!而这些人、这些看客、这些玩客不是跟他素不相识的或是跟他仇深似海的人,而是曾经跟他还是同学、今天也算得上是久别重逢的友人。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得罪了你们?你们看我如此的不顺眼。江正原在心里大叫。如果不是怕吵着家人休息,如果不是他还有仅存的不多的自制力的话,只怕他早已大声地喊出来了,连同这客厅的房顶一起掀开!他感觉自己的肉体在受着拷打,自己的灵魂在受着炮烙。
第三章哀梁山
他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四周都漆黑一片。
不错,我是穷,我真的是很没用,我现在还睡在沙发上,我现在还住在这种狭小的房间里。难道这就是我的过错,我的罪过,我该被你们笑、该供你们玩、该由你们踩、该让你们任意欺凌的原因吗?江正原只觉一只黑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胸膛,想要把他的心肺肝脏全挖出来供他们下酒、品尝。黑暗中他的耳朵边总有人对他说“ 江同学现在的豪宅在哪里啊?可否让我们参观参观?”“江才子果然是功德圆满、休成了正果,到底还是成了个诗人、作家。”“他浑身这股味,不当个诗人、作家还能当个什么呀?大家说是不是?江老弟你说是不是?”有一只手还在不住地煽动着鼻子。
“可恶!真可恶!”江正原想到这就觉得自己全身都快裂开,血浆就要迸了出来。脑子中再一掠过那些人色迷迷地看着秦梦,然后望着自己不住地摇头叹息,俨然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嗟叹,他就有快疯掉之感。人啊!人啊!你为什么一定要看着别人痛苦你才高兴?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你自己绝不愿承受的苦痛加诸于别人的身上你才会开心、满意?你是真没有了良心还是良心当真被狗咬了?被狼吃了?以前江正原一直相信孟子的人性本善,可现在他觉得荀子的人性本恶才是真理,要不他怎么会一次次地被人骗、被人欺?但他绝没有想到这些也仅仅是他被人骗、被人欺的序曲,精彩的戏都还没上演呢!
想着今天的那些影子们,还都是身居高位的干部,本是王达特意安排想让他见识、见识,勾兑、勾兑的贵人,他觉得真有点寒心。一个个的国家干部就是这个模样,连公、检、法部门的人也居然敢公开在桌子上说:“现在就是要吃了原告吃被告。”这些公仆们还可以理直气壮、大言不惭地说:“共产党员,身经百战,什么没见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教你一个字绝招,那就是‘酒’。”他们还可以用公费年纪轻轻的就出去疗养,逛新马泰,去英伦、上美利坚,然后大侃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华尔街的股市、大都市艺术博物馆、林肯中心的芭蕾、戏剧、百老汇的剧目,这还都是优雅的,更多的还是神侃那泰国的人妖如何的不可思议。他突然想到了闻一多先生的《发现》:“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他又仿佛听到先生在他的耳边高声地对他说:“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我的心里有尧舜的心,我的血是荆轲聂政的血,我是神农黄帝的遗孽。”
江正原的心一阵触动,他又想写诗了。他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但是他还是觉得脑子乱糟糟的,半天也没想出一句来。他意识到是自己的心力无法集中,他脑子里时不时都是这样的念头:“我不能让你们瞧不起我,所有的人,所有的这些曾经瞧不起我的人,终有一天我要给你们看一看,我要让你们看一看我的光彩!我要有钱,我要有房子,我要有我的事业!”他又激动了。他的心底甚至想到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今天你们怎样羞辱我,明天我也就要怎么羞辱你们。仅管那只是一刹那,闪电即逝的一刹那,但始终是江正原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人,对江正原这样的人来说,学习工作再苦再累也算不得什么,他都能承受,但他不能承受被人瞧不起、被人踩、被人欺、被人羞辱,尤其是在自己心上人的面前。
江正原还是烦闷不已,心里总是平静不下来。他想睡,却又睡不着,他只好无力地闭上双眼。
“谁能够在此刻开解我一下多好啊!”他默默地对自己说。猛地一下,他突然想起初中时的班主任老师,也就是他的语文老师谢有初老师。今天他们刚去吃饭时,王达还跟他提了一下,听说近来谢老师的身体不是太好,江正原就江正原如此爱好文学、能有今日如此之才华横溢,跟他这位启蒙老师谢老师是分不开的。谢老师为人端方,不苟言笑,但他对学生却有如火一般的热情。他几十年如一日地早出晚归,把自己的所有心思都铺在了学生身上,而对自己却是求之甚少。江正原还记得他第一次听到李商隐的《无题》诗,就是由谢老师说出来的,他说当老师就一定要做到“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正是在谢老师的引导下,江正原才走入了文学的神圣殿堂,才发现了这座宝库中的精金粹玉。他记得徐志摩曾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而江正原经常就这样认为:他的眼是谢老师教他睁的,他的求知欲是谢老师给他拨动的,他的自我意识也是谢老师给他胚胎的。谢老师不仅借给了他很多的中外名箸让他阅读,还教他怎样阅读。谢老师不仅教给了他知识,还教导他如何的为人,作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从谢老师那里懂得了什么是为人师表,他也很自然地成了谢老师的得意门生。
他还记得以前他经常拿着自己的诗作去找谢老师,让谢老师给他修改。而谢老师不管有多忙,都会认真地给他看,并提出自己的意见。那时他对古诗词特别感兴趣,基本上每看一本古典名著他就会写一首诗或填一首词,尽管当时他对诗词的格律基本上都不懂,但看多了也会歪诌一两首。谢老师每次看了他的诗之后都会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你很有才华嘛,小小年纪写出来的居然还象会事。”每当这时,江正原的心里也会如吃了蜜糖一般的甜蜜。
不由地,他又想起他中学时看了四大名著后所写的那几首诗词。
咏 蜀
天下大势谁能料,三足鼎立蜀先凋。草船借箭今犹在,七擒孟获心尚摇。
《出师》表上空泣泪,刘禅座中已先逃。纵使诸葛再复生,也难敌那强魏曹。
哀 梁 山
梁山泊,好汉来,还自去,英雄皆落魄。
忠义堂,道义放,却招安,芦花空飘荡。
我慕你高义,我叹你终降,纵使碧血尽,义旗焉能降!
西 行 取 经
莫道尘缘尽,神魔亦有情。君看取经处,处处皆有灵。
悟空豪气存,八戒解风情。沙僧足不停,西天好取经。
沁园春·红楼遗恨
一日闲来无事,再读《石头记》。“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掩卷沉思,心潮起伏,思绪难平,感慨万千。遂填《沁园春》一首,试遣愚衷,试消愁怀,给世间痴心儿女。
泪洒怡红,魂断潇湘,重上红楼。看世事反复,前路茫茫。挚情难遂,一片凄凉,金玉良缘,木石前盟,莫道其中费思量。
痴情自古遗恨,令世间儿女遍忧伤。叹多情公子,情深意长,潇湘妃子,枉自断肠。一代词人,易安居士,只听苦雨伴天亮。谈笑间,想金陵一梦,更增惆怅。
江正原对谢老师很是尊敬。以前上大学时,每次放假回来他都会去看望谢老师。上班之后反而因为工作忙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探望他老人家,江正原正自心下不安呢。现在又听说他身体不太好,江正原更想马上就去看看他了,同时也开解一下自己。江正原相信见到没多久就快退休的谢老师之后他的心一定会平静下来、一定会好过一些、一定不会再去想今天所见到的那些脸谱,那些曾跟他一样也受业于谢老师的同窗“朋友”了。
想到这,他那愤怒、痛苦的差点就快跳出胸膛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人也才开始有了点倦意。
第三章肃然起敬
第二天清晨,江正原就穿过了那狭窄的小巷来到了谢老师的家。
谢老师的家还是同以前一样那么狭小、那么简陋,房内显得凌乱而拥挤不堪。但谢老师的人却明显苍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头发上也竟出现了一片斑白。师母冒莲的精神也明显大不如从前那样好了。
谢有初见到江正原非常高兴,一坐下就拉着他的手不停地问长问短,直到冒莲说:“你老拉着正原的手叫正原怎么喝茶啊?”他才恍然大悟似地将手放开,然后一个劲地招呼江正原喝茶、吃点心。
看着谢老师有如慈父般的面孔、感受着他温暖的话语和殷切的关怀,江正原的心里泛起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他想哭,他很想哭,他很想象小孩子一样扑入谢老师的怀中,向他诉说心中的委屈,向他诉说心中的痛苦。他只有在这里能找到另一种慰藉,另一种关爱,另一种连秦梦也不能给他的那种慰藉与关爱,一种男子汉自尊受到严重打击、需要有人抚平这种创伤、重新赐给他活力与力量的慰藉与关爱。而这种慰藉与关爱只有自己最尊敬、最信任的长者才能给予,他这样认为。因此,与其说是他去看望谢老师,还不如说是谢老师去看望他。现在,他已经觉得满足了,非常满足了,这时他才记起自己此行的主要目的。
“谢老师,听说您最近身体不太好,到底是哪不舒服,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是老毛病——肩周炎,现在都好多了。”
“岂只啊!他咽炎又犯了,你没听到他说话都是哑的吗?眼睛也快不行了,越来越花,真是老了!”冒莲大声地对江正原说。
“谢老师,我是觉得您声音不大对劲。唉!瞧我,还让您跟我说了这么久的话。”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听你冒老师胡说。我见到你,别提有多高兴了。我看到你报上发表的那些诗歌和文章了。写得好,写得好,有才气!唉!真是‘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吾辈老矣,一切要看你们后辈的了。”
“谢老师,您说哪里话,您太过谦了。对了,映红怎么不在家?”谢映红是谢有初的独生女儿,正在念大学。
“谁知道,说是要进行个什么社会调查,这个假期也不回来了,弄得我们这老两口饭都吃不香。”冒莲有点埋怨,但思女之情溢于言表。
“映红快毕业了吧?”
“毕业,还有两年才毕业。唉,这年头是没读大学也愁,读了大学也愁,这工作不好找啊!哪比得上你们现在都已工作了。一年是一年的样,谁知道再过两年又会变成个什么样。我们年轻时是一颗红心向着党,一切听从党的号召,党叫我们晚婚,我们就晚婚;党叫我们晚育,我们就晚育,谁愿当落后分子啊!所以呢,映红现在才读大二。我们模范拥护、遵守、执行党的政策,可是现在的政策啊,使你那个一心做奉献、甘当人梯的谢老师连快退休了这工资都涨不上去,跟我这个教小学的差不多。”冒莲没好气地说着,很是忿忿不平。
“这是怎么回事?”江正原感到很奇怪。要知道,从他那会读书起,谢老师就一直是优秀教师、优秀班主任。他所教的班、他所任的课学生的平均成绩哪一次不是高出全年绩平均成绩好多分,甚至有很多次都是十多分。
“说来说去,也是你那个老实谢老师的错。就比如说这会吧,涨工资的工作年限划在67年。凡是在67年9月前参加工作的都可以涨一级,67年9月以后的就不行。你那个谢老师呢,明明是9月份以前就报了到参加工作,他那时却偏偏在表上填了个68年1月。为什么呢?他说他那一段时间学校要编校志、搞调研,正好就抽着了他,于是他正式给学生讲课的时间是从68年开始的。你说他是不是脑袋有包?他的那些同学呢,一个个是68年工作的,也填个67年9月参加工作;就算是9月以后工作的,也统统想尽各种办法,全都改了过来。就你这个谢老师管都不管,好象不是他的事似的。要不是我催着他,他问都不问一下。学校让他去找教委,报告都打了老半天了,上面连个动静也没有。我正想让他明后两天亲自去教委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吧,谢老师,我陪您一起去好了。”江正原接着说道。想到能为自己最尊敬的老师办点什么事,他觉得非常高兴。
“有你同他一起去,我自然最放心不过。”冒莲也高兴了。“唉,他一门心思都铺在他的‘桃李’身上,可象你这样还记得到我们的‘桃李’又有几个?有初教得那么好,大家有目共睹,可涨工资从来都没他的份,不管是3%也好,5%也好,边都沾不到。为什么呢?他既不是校长党,也不是主任党,又不是会计要管他们的帐,谁会睬他呢?唉,他们这个学校啊!”冒莲直摇头。“说别人,自己的学校还不是一样,反正只当个两袖粉笔灰的平头教师就只会是那清水挂面一条——没味。”
江正原听后,再想一想自己的学校何尝不是一样,也觉得没味。
“你的谢老师还是那样: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冒莲一阵叹息。
谁料谢有初听后竟笑了起来:“唉!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江正原听后只觉心中一阵激荡,不由地对老师肃然起敬。
第三章迷惘一代
第三天的早晨,江正原陪谢有初来到了市教委。
领导们的办公室门窗紧闭,显然还没来上班。
江正原看到隔壁综合办公室的门是开的,就陪着谢有初一起走了进去。
办公室很大,大约有五、六张办公桌,里面却只有两个年轻女郎坐在那里化妆。江正原他们走进去后也没引起她们的丝毫注意,仍然各自对镜涂抹。
江正原他们在门边的会客椅上坐了一会儿,看到这两个女郎还是没有什么反应,那个穿着粉红连衣裙的女子还正在聚精会神地勾着唇线。江正原忍不住朝她走了过去,很有礼貌地问道:“请问贾主任”,他话还没说完,那个女子手中的唇线笔突然一抖,唇线就歪了出去,显然是由于太专注了而猛然受惊导致的。这个女子顿时火气就上来了:“你叫什么呀叫?你没看见我在干什么吗?让你在一旁呆着,你还不知好歹,话这么多。”说着,她气呼呼地从桌上拿起香巾纸擦拭那画歪了的地方。
“你”,江正原也生气了,一个男子汉被一个女子平白地数落一顿,任你再好的涵养也不会不动气。
江正原正想回敬她几句,谢有初走上前来拉住了他,还满脸堆笑地对那个女子说:“同志,不好意 思,请问一下贾主任今天什么时候会来?”
“什么同志、同志,今天这个时候还叫同志,真是一个老土。”这个女的伶牙利齿,声音是又尖又亮,整个办公室都听见她的声音在回荡。
“你也太不象话了,这是什么态度?”江正原火了。
“我什么态度”她刚要说下去,对面坐着的那个女的急忙说道:“算了,算了,小事情嘛!”接着她对谢有初说:“贾主任今天是不会来的,你们没跟他预约吗?那只好说声对不起了。”说完,她也径自涂抹起来,还朝着那粉红裙子说:“敏儿,你看这种颜色怎么样?”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池敏,贾主任来了,你还不快去报你那天的费用。”
“是吗?”那个被称做池敏的粉红裙子立刻从抽屉里拿出一大堆票据,匆忙地走了出去。
江正原和谢有初听说贾主任来了,便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也就出去了。
来到贾星态的办公室,这位分管教师职称、评级、工资等的副主任的办公室,这位曾经也在谢有初任教的学校当过副校长,虽然为时很短的贾主任的办公室,江正原他们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谢老师,您请坐啊!好久不见了,您精神还是很不错嘛!”
贾星态还亲自给他们二人各倒了一杯水。
池敏对贾星态说:“贾主任,您先把字签了吧,这是那天我们支付的招待费。”
贾星态从池敏手中接过了票据。他看都没看一下就大笔一挥,在一大叠单据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几个字:同意支付 贾星态。
池敏拿着票据刚要走出去,贾星态又把她叫住了:“你记着把‘兰桂坊’我签的那张单给付了。”
“好的”, 池敏答应着走出了办公室。
“谢老师,不知您今天来有何贵干?这位又是?”贾星态很殷勤。
“这是我的学生,江正原。他现在也是教师。”
“噢,原来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江诗人啊。他是您的学生啊,难怪,难怪,名师出高徒嘛!谢老师您教出来的学生是不简单哟!”
谢有初憨厚地笑了,他为有江正原这样优秀的学生而感到骄傲与自豪。
“贾主任,我给您打的报告您看到了没有?我的情况您也是最清楚、最了解不过的了。”
“什么报告?”贾星态一脸茫然。
“就是这次涨工资的那张报告。”谢有初很有点不好意思。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把心思放在个人的这些利益上来,多少次没涨成3%和5%,他都没吭声,事后尽被冒莲数落。这次也是因为看着昔日跟自己一起工作的同学、同事都涨了上去,连才出来工作几年的一些学生都比他拿得高,他这才想问一下。他也并不是为了那每月的几十元钱,他还没把这个看这么重,而是想弄清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求个道理,要个说法。凡事也还是得讲个“公平”二字嘛!
“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我记得这张报告。您说”,贾星态立即拍了一下脑袋,好象他确实想起来似的。江正原真觉得他是在惺惺作态,跟他名字一样。
“我也是67年9月前参加工作的。”
“那就该涨啊!”
“只是我当时在表上填的是68年1月。”谢有初已经看出来他根本没有看过自己的那张报告,但他还是满怀希望地将自己的情况陈述了一遍。他相信、他也认为只要将原由向贾星态说明,这件事就会迎刃而解。因为贾星态也在他学校里当过一段时间副校长,自己的基本情况、自己的工作态度、自己的工作业绩他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然而,事情跟他料想的恰恰相反。
贾星态面有难色地对他说:“谢老师,这恐怕不好办吧!这可是您自己填的。”
“我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不是。但是跟我一样也弄错了的同学、同事全都把时间改过来了,就连工作比我晚好几个月的也已经涨了工资了。”
“那不一样,他们那些是别人填的,当然可以改。”
“贾主任,您也知道的,我都工作了这么多年了,马上也就要退休了,难道还会为这点跟您说假话不成?”
“哎哟,谢老师,您不要跟我比胡子长好不好?我知道您资格老、教龄长、工作好,但这件事我也是没办法啊!” 贾星态站起身来,俨然有送客之态。“这个国家档案法有明文规定是不能改的,哪个敢违法?我们这些共产党员更应率先垂范、奉公守法,所以即便是您,我也不能卖您这个交情。再说,您老人家都要退休了,何必还去争这些呢?您一向是两袖清风,何不清风到底,也给后辈做个榜样嘛!”
江正原只觉一股怒气在体内升腾:你贾星态不管也就算了,你何必在那里惺惺作态,竟说些冠冕堂皇,让人听了都作呕的假话。想着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到老了、快退休了还受这帮家伙的鸟气,江正原再也忍不住了:“贾主任,你也是原来我们学校出来的,你就不摸摸良心问问,你这样做对谢老师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到底还有没有感情?”
贾星态听了以后脸上顿时变色,随即又缓和了下来,振振有词:“江老师,你是一个诗人。诗人的感情向来是比较丰富的。但是今天我们需要的是理智,要用理智去战胜感情。”
江正原只觉头皮一阵发酸,不是发麻:他的水平真高,还说要用理智去战胜感情。他正想往下说,谢有初拉住了他。谢有初知道跟这样的人说话,多说也是无益。他拉着江正原,很有风度地对贾星态说:“打扰了,告辞了。”
“慢走,不送。”
他们在走廊上隐约听到两种声音:
“贾主任,这怎么办?”
“这还不好办?把数字改过来就行了。这个都要问。”
江正原本来是想在谢老师这里寻得慰藉的,但现在他却没有寻得一分的慰藉,反而更加深了他的迷惑,加重了他的苦恼,“这还不好办?把数字改过来就行了。”这些话老萦绕在他的耳旁。他笑,他大笑:法,档案法。究竟什么是法?对有些人来说就是法,只字都不能动;对有些人来说就不是法,可以任意修改。对某些人来说,你得把它当作金科玉律;对某些人来说,这就是他家的条例。别人填了可以,你填了就不可以;别人可以改,你就不能改。一向都说“一切从实际出发,一切以事实为准绳”。既然如此,那么事实确实存在,又为什么要变着法子将它彻底抹煞,最后还得给它带个好看的高帽子,让你无话可说;让你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江正原想写诗,但当他提起笔来,那些头像、很多很多的头像,连同大学时代的一些头像都在他眼前不停地晃。他们向他招摇,他们向他诎笑,他们嘲弄他不可理喻,他们挖苦他是一个异端,因为他是一个诗人。他们说他感情丰富,他们说他处于迷乱的癫狂,也因为他是一个诗人。所以,他不知道他还应不应该写诗,应不应该成为一个诗人。诗,又有什么用,它除了能抒发心中的感情之外又有什么用。要守候这神圣的殿堂,就必须忍受寂寞与尴尬。在市场经济无往不胜的今天,它已经被排除到社会生活的边缘,陷入了无人喝采的深渊。纵使盛唐再现,李杜重生,它又能怎么样?它又能改变现有的一切吗?不合理与不公正依然存在,任你用笔墨大声地呐喊、大声地疾呼,它依然原封不动地存在,因而它也变得合理与公正起来。
江正原心中坚定的信念再一次受到猛烈地撞击。他意识到无论如何,诗啊、文啊这些都是比不上钱与权的,因为钱与权可以办太多的事。它可以使错的变成对的,黑的变成白的、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贞女变成荡妇;它除了让香车宝马这些死的物任由它占有与支配外,还可以使各种各样的这些活的人听从它的指挥和差遣;除此之外,它还可以让神圣的法听从它的使唤,成为它忠实的奴仆;同时它还可以让高尚的国家、民族臣服于它的脚下或成为它手中的玩物。想到这,江正原又觉得一种羞耻感袭击了全身。孔子的“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王勃的“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又在质问着他,又在鞭打着他,又在灼烧着他,令他不知究竟该何去何从。他觉得他快到十字路口了,是东是西、是南是北、是阡陌还是纵横,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开始有些彷徨了,他觉得自己已象海明威笔下的“迷惘一代”。
第三章光阴似箭
他的困惑还没有结束,谢老师家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故又让他深刻体会到了什么是“祸不单行”。“祸不单行”不是他江正原的专利,而好象是他这一类人的专利,这类有着火热的心、炽烈的情、幻想着用善良之珠泪去浇灭邪恶之烈火的人的专利。
师母冒莲在桥边被小车撞倒了,肇事者就是交通厅某官员的家属。他们几个电话就把这事给摆平了。好心者提醒他们去找目击证人,他和秦梦同着谢老师千辛万苦终于找着一个目击此事件的三轮车夫。三轮车夫义愤填膺,拍着胸膛答应第二天跟他们去交通厅做证,但结果是人去车空,不见影踪,而且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在这附近露过面,竟似春梦了无痕,在这个地方消失了。
谢老师还没有从这悲痛中缓过神来,女儿映红又在社会调查中和几个同学在列车上被歹徒刺伤。
谢老师老泪纵横,悲痛不已,竟也一病不起。多亏了亲朋好友以及江正原、秦梦二人的精心照顾,他们一家才渐渐地好起来。
江正原悲愤得已经写不出来诗了。
他对着深邃的苍穹,重复地念着他以前写的那首《同情》。
他高喊着:“炎帝,你可知你千余年的辉煌已成冰凌?黄帝,你可知你优秀的儿女全已遭囚禁?”
炎帝和黄帝都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是那如死一般的黑夜和寂静。
光阴似箭,似水流年,转眼间一年又快过去了。
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江正原依然很努力地工作着,但他基本上没怎么写诗了。每当秦梦问起他近来的诗作时,他总是说自己工作很忙。他知道,他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激情和感触来写诗了。
他上了很多节课,还四处兼职。他想多挣点钱,他想让秦梦过好一点,他想早点和秦梦结婚,早点有自己的房子,早点有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温馨的小家。他憧憬着、他期盼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他和秦梦那伟大的大理想、大目标在他的脑子中越来越模糊,现在他的心里更多的是这不可缺少的小理想、小目标。
江正原的课教得非常好,各方的好评如潮,连他自己曾经很想从事的新闻行业的记者也来采访他了。他真没想到自己当老师竟会是如此的优秀。秦梦还笑言:“我这个最想当老师的却没有你这个本不想当老师的人教得好。”
江正原的学校又新修了一批教师房。作为青年教师中工作成绩最突出、最优秀的江正原理所当然的可以在为数不多的青年公寓里优惠购得一套二室一厅60多平米的新房。
“新房,新房”,江正原高兴、激动得心都快跳了出来。他梦寐已求的房子终于快有了。还不到两年时间,他终于可以和心上人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共筑爱巢。他希望搬进新房的那天就是他和秦梦携手走入洞房的日子。新屋妆成娇侍夜,红袖添香夜读书。江正原满脑子都充盈着美好的如诗如画的幻想,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干起事来更有活力了,他教起书来更认真了,他又开始写诗了,一连写了好几首,而且还写了一首旧体诗,想象他和秦梦新楼中的生活。
新楼作伴
人逢喜事精神爽,簇簇黄花正当行。醉倚新楼邀明月, 梦中红颜舞霓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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