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哎呀,怎麼辦呢……」
阿紅身旁有清次陪伴,此外還有出雲屋的叔父,但佐太郎今後就將孑然一身了。
(難道是因為我一直心猿意馬,所以才演變成這樣嗎?)
清次在阿紅面前扁著一張嘴。看來,他不喜歡阿紅這麼擔心佐太郎,阿紅心裡也清楚。
但就算如此!
阿紅凝望著已空無一人的寺院境內,茫然久立其間。
「啥呀,佐太郎居然自己把香爐給摔了!」
真是想都想不到!
「噯,五位你覺得佐太郎真的離開寺院了……不,是離開江戶了嗎?」
「這麼一來,阿紅當然沒法忘記蘇芳這名字呀。」
「月夜見,清次應該也不會隨便就放手吧。」
付喪神全興高采烈地熱心討論著,大夥兒的聲音中帶點那麼愉悅的氣氛,但此時,新來的黃君木愣愣地說了句:
「在下雖然不知道詳情,但佐太郎是否已經回到江戶的日本橋來了呢?」
這麼一說後,付喪神全住了口,但不一會兒大夥兒立刻又壓低聲音,窸窸窣窣地討論起來。
「是啊,既然當初是那麼說的,佐太郎應該會回來才對。」
「這麼一來,阿紅該怎麼做呢?」
「佐太郎該不會已經功成名就了吧?還是變得失魂落魄,回來哭求爹娘呢?」
「阿紅也還沒嫁人呢,佐太郎要是見了她會怎麼做呢?清次又會怎麼想呢?」
這三人究竟會如何演變呢?
聲浪愈來愈高、愈來愈激昂,久久討論不休。大家似乎都已經預見了相逢的那一刻,那就算逃跑、就算想忘,就算假裝沒發生過重新再來,也終究會到來的一刻。
「哎呀,糟糕囉!哎呀呀,這接下來……可有好戲看囉!」
思緒這東西千纏百繞永不罷休,也許直到入土為安的那一刻為止:水遠都不會消失……這就是思緒。付喪神裡有個妖怪以過來人的口吻如此說道。現在的出雲屋店內,有些等著看好戲,有些為他們掛心,鬧鬧哄哄的。
正當付喪神聊得興高采烈時,店後忽然傳來了聲響,付喪神一反常態緊閉嘴巴,想來,它們是不想讓這對姊弟聽見自己的談話吧。
「咦,今天都還沒做生意呢,居然安安靜靜的呀?」
邊說邊走到清晨的店頭來的人正是清次,阿紅也緊接著進了帳房,說聲「早」後,便從錢箱中取出碎銀。
叫賣郎來來往往地從清晨的店門前經過,阿紅叫住了納豆小販,買了些納豆當早飯配菜。
今日風兒大,對頭的藍色暖簾被吹得唰唰作響,小販肩頭披著個布巾,正抱怨塵埃擾他做生意呢。
此刻無風無浪,是個什麼事都還沒發生的清晨。清次喜歡在湯裡加點納豆,所以阿紅正為他挑選著合適的碎豆子。誘人的清香從蒸煮的飯鍋中傳出,阿紅快步回到了店內。
蘇芳
一
噯,咱是第一次在這店裡見到你吧?哦,你是墜飾貓神殿呀?你好你好。
咱是月夜見,畫如其名的高級掛軸喲!要找到像咱這樣精美的月娘圖畫呀,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正所謂「月夜見兮月入眼簾,憶懷萬夜兮白雪佳人伴身旁」呀!
所以,大家都對咱千珍萬重的,小心翼翼收藏了百年,所以咱就得魂得魄晉升成付喪神啦,也就是跟貓神殿你一樣嘛!噯,說起來,江戶這種將軍腳下之地,隨便找都碰得到一大把付喪神吶。
喏,像你們這店裡不也有挺多好東西嗎?雖然都還是些新鮮貨,不到付喪神的年紀,不過像咱旁邊這香爐也挺不賴的嘛,再過個九十年,這傢伙就開得了口啦!咦,你說這是從大阪來的?
哦,原來貓神殿是大阪出身呀?那咱們能在這大老遠的品川相遇,也還真是有緣呢。啥?你說至今為止很少跟付喪神說過話?咦,怎麼會這樣呢?京城一帶不是也有付喪神嗎?
哦,因為大家就算碰到了同夥,也不互相攀談呀?哎呀,這咱知道、咱知道,因為咱們得考慮場所說話嘛,萬一被人撞見了我們這樣子聊天可不得了,肯定會被當成妖怪拿去燒毀吧。
所以,你說你剛剛聽見咱開口說話時吃了一驚?哎呀,這可真不好意思了。咱平常就這樣說話慣了,所以就隨口說了起來。
啥?你問咱平常就這樣說話嗎?是啊,咱今天是因為剛好外借來這店裡,不然,在咱平常待的那店裡頭,大家都這樣說話呢。
哪兒的店?哦,那是位於江戶深川,名為出雲屋的古道具店兼出租店啦。那兒的店主姊弟對付喪神這樣聊天都已經聽習慣了,根本不會大驚小怪呢,所以在那店裡跟同夥說話呀,啥問題也沒有。只要客人上門來時安靜一會兒,之後店內只剩下出雲屋那兩姊弟後,就能暢所欲言了。正因如此,好多付喪神都聚到了那家店呢。
嗄,你對出租店這個詞兒不太懂?哦,出租店就是出租物品、賺取幾個銀兩的生意,所以付喪神常被借出門去換租金,像我今天也是這樣出門來工作呢。
是真的挺危險,不過,出雲屋那名喚清次的店主並不會把付喪神借到什麼危險的地方去,而且出門還能聽見很多趣聞呢,等回出雲屋後,就能把聽來的趣事跟大夥兒分享,其實挺好玩的。
咦,你想說啥?你說出雲屋似乎很有趣,你貓神殿也想加入?哎呀哎呀,那大家當然是歡迎囉!你這貓神殿的名字想來就是神明的使者,一定會給咱們帶來好運的。
嗯,怎麼了?你說你希望出雲屋清次把你買回去,但不知道該怎麼做?哦,這包在咱身上,咱們付喪神雖然不跟人類說話,不能直接叫清次去買這買那的,其實還是有別的妙法。
其實,咱們出門時要是發現借主家的店舖或倉庫裡有付喪神同夥在,一回店裡後,就會故意提起這事。這麼一來,在店內或帳房若無其事偷聽我們說話的清次,通常會出門去看看那夥伴。
因為,會成為付喪神的大多是些讓人長期愛護的上等貨色嘛,清次這小伙子挺識貨的,他絕不會看漏好東西。所以,一看到貓神殿你啊,他肯定會想把你給買回去,這錯不了。
只不過……該說這情形是偶爾發生,或是一直都如此?出雲屋啊,常沒錢買好貨呢。這都是清次的錯啦,一個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店主居然會沒錢買貨,這怎麼成?不成、不成呀!
所以,咱們這些善良的付喪神出門時,如果看到什麼好貨,就算對方不是付喪神,回去後也會故意說出來,這樣他就能去買進賣出,存下錢來,等到需要買付喪神時就能出手了。這真是……咱們付喪神還真是思慮縝密,宅心仁厚呀!
啥?你說出雲屋既然也是古道具店,那店主清次會不會把咱們付喪神給賣了?哦,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他想賣的話,倒也賣得成喔。
只不過,清次還不曾賣過任何一個付喪神呢,說起來,大家都已經在那店裡安定下來,他應該也不忍心吧。而且要是賣到什麼奇怪的地方,被亂七八糟對待可就糟了,萬一被人小心翼翼收藏在倉庫裡,那還有什麼事比剩下自己一個妖怪更無聊呢?所以,咱們都寧願待在出雲屋裡,而清次應該也很清楚。
咦,貓神殿,你說啥?
古道具店不把上等的佳貨——也就是付喪神給賣掉的話,沒錢也是理所當然的嘛?哈哈哈,這倒也是實話呢。反正呀,現在的出雲屋就只是一家小店舖,實在跟有錢沾不上邊。
那店裡的姊姊阿紅大概是因為感激她叔父讓她來投靠,所以似乎挺希望清次的生意能更發達。不過,那間古道具店兼出租店小成這副德性,是要怎麼出人頭地嘛?
啥?嗄?你說你不想看到那麼好的一家店關門大吉?
嗯……你這麼說,害咱也開始擔心了起來,那店主清次實在是個毛頭二愣子呢,他的鑑貨能力雖然不差,但其他方面就不夠精明了。做生意是要跟人打交道嘛,不能只會看貨呀。
其實,清次正在找一個香爐,那是個上頭有著蘇芳色草花的香爐,但他怎麼找也找不著。哎呀,那香爐又不是付喪神,要找個不會說話的東西去了哪兒,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何況人可不比咱們付喪神厲害,都是些沒用的二百五而已。
尤其清次更是愣得無人能比,所以到現在還找不到對象吶,真是的!真受不了他,哎呀,不好意思,怎麼跟你抱怨起咱家的事了。
說到這兒,貓神殿你不是墜飾嗎?怎麼會被放在床之間的邊角上?你又不是拿來裝飾房子的。
哦,你才剛跟其他物品一起被賣來這家店,所以店主先把你放在這兒?那麼,剛剛在那房內收錢的人想必是你的前任主人吧?
噯,這麼說有點不好意思,但把你賣掉的那傢伙看來一點也不像是適合佩帶貓神殿墜飾的身分。那人看來還比較像是人家的夥計呢,身上的用品也挺隨便,該不會是失意了吧。那人乍看之下還挺溫順的,但咱聞得出來,他身上有股危險的味道。哎呀,這世上的壞人實在太多了。
啥?那人不是你主子?他跟你們一道兒,但旁邊那位年紀較長的才是你的主人,他們正在往江戶的路上?咦,那怎麼會在品川變賣掉身上的財物呢?看來並不像是旅途中缺錢花用呀。
而且,咱發現拿錢的是那位年輕小伙子呢!怎麼有點不對勁?他們那買賣的模樣總讓人覺得詭譎,那年輕人叫什麼名字來著?
嗯,還真是不起眼,肯定是個無名小卒吧……算了,總之咱叫清次把貓神殿你從這家店給買回來就是。
噯,那這樣咱一回店內後不馬上跟大家報告貓神殿的事可不行,清次一定會來買你回去的!
二
飯田屋佐太郎從江戶人間蒸發已經是四年前的事。
他是日本橋的大型唐物屋——巨商飯田屋的繼承人,因此飯田屋用盡了一切辦法找人。
但街上巡診的藥商將藥箱的鐵環打得喀嗒喀嗒作響的酷夏過去了,大福餅叫賣郎大聲叫賣「燒燙燙的大福餅呀,燒燙燙呀!」的嚴冬也過去了,佐太郎還是不見蹤影。
春天的風味飄散在空中,街上看得見櫻草的販賣商了,等到時節順移到鳴蟲的叫賣季節,飯田屋週遭的人紛紛避免提及佐太郎。「該不會是不回來了吧」的這類話,誰都不希望被傳進飯田屋的耳裡。
等偶然想起時,佐太郎已經消失多年,在這些沒有他的日子裡,一切似乎沒發生過,日子依然一如往常。江戶的櫻花開了謝,節日跟煙火也已經都結束了。
此時,飯田屋周圍忽然傳出驚人的消息。
這消息從飯田屋的生意夥伴口中傳到周邊一帶,還沒過上幾天,已經散布到了深川的鶴屋料理店,鶴屋急忙跑來告知出雲屋,於是,話便這麼傳到了這對姊弟耳裡。
「佐太郎回日本橋了?」
阿紅跟清次在出雲屋的裡屋裡聽著鶴屋的報信,兩人驚訝得連眼都忘了要眨。那個男子不管家人朋友情重如山的掛念,居然輕鬆得就好像是去附近的澡堂洗澡般,一轉眼的,又回來江戶了。
「這可真是個大消息!哎呀,真是太突然了,雖然挺像佐太郎的風格,但他也實在是讓大家太掛心了。」
鶴屋如此說道。
「聽客人說,佐太郎並沒有落魄潦倒,而且他似乎也不是獨自回來江戶。」
聽說他回飯田屋時,身邊有位母親的叔父陪伴,連叔父的小廝也一起跟來了。
「該不會是不好意思獨自回來,所以才拜託親戚陪伴吧?」
阿紅一聽,安下心來露出滿臉笑靨:
「總之,沒事真是太好了。」
清次也點點頭,這麼寶貝的兒子回家了,飯田屋應該正歡天喜地著呢。不管從前如何,如今的出雲屋跟飯田屋這種日本橋的巨商已經八竿子扯不上關係,像現在這樣從旁人處得知消息,那這故事應該也結束了。
但是——
就在消息傳來的隔天,出雲屋來了位意外的訪客,這人正是飯田屋的老闆娘十女,也就是佐太郎他娘。
「哎呀,稀客稀客!好久不見了。」
姊弟倆齊向十女點頭致意。十女從前曾去過小玉屋,當時她是因為不滿佐太郎那樣迷戀阿紅,特地跑去小玉屋斬斷情絲的。
(唉,真是管孩子管太多了。)
但清次一見十女的臉色便偏頭不解,明明她的寶貝兒子佐太郎已經回來了,怎麼她還這麼冷冰冰的呢?而且心情似乎也不太好。從前明明是個很懂禮數的人,如今卻連招呼都不打就逕往頭裡坐下,劈頭就問阿紅:
「妳知道佐太郎回江戶來的事吧!是吧?喂,那孩子現在就在你們店裡吧?」
阿紅跟清次一聽,驚訝之情無所掩藏,他們原以為佐太郎這下應該在飯田屋裡好好歇息著呢。
但一看十女緊張成那樣,兩人連忙搖頭。十女懷疑的眼神一飄,清次也只好苦笑。
「我根本不覺得佐太郎現在還會來出雲屋呀。」
「是嗎?但佐太郎離家前可是那樣迷戀你們阿紅喔。」
「老闆娘,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說起來,那孩子之所以會離家出走也不全然是阿紅的錯,這我知道,所有的責任並不全在阿紅身上。」
佐太郎之所以出走,也許是因為他並未擄獲阿紅的芳心,也許是因為他想逃離自己不喜歡的親事。佐太郎他弟又五郎曾說,佐太郎雖然生為商家的長男,卻渴求能按照自己的意念生活。總之,他不像周遭所以為的,是個只會順從父母的男孩子。
「也許,這所有的原因加總起來才是他離家出走的因素。」
而四年來毫無音訊的佐太郎總算回家了,十女說,她這像心頭上一塊肉的長男回家後,總算把她心底的波濤給平了下來。
「誰知……」
十女的表情一暗,大大嘆了口氣,清次蹙蹙眉頭。
「怎麼了嗎,老闆娘?」
「其實……昨天佐太郎出門後,到現在還沒回家。」
而且連從大阪陪他回來的叔父也一塊兒不見了。
「我想,他們應該不會突然跑回大阪才對。」
先別說佐太郎,叔父定右衛門都已經是那種歲數的人了,若要回去,應該會先打個招呼。其實,那樣年紀的男人一個晚上不回家也沒關係,但十女不知為何就是覺得有點古怪,放不下心。
(咦,該不會是發生了什麼事吧……)
「是啊,四天前的白天,佐太郎突然回飯田屋來,人看起來很好。我總算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總之人沒事就好。」
十女要佐太郎把事情從頭到尾一一說清楚。
佐太郎並非孤身返家,他與十女的叔父山村屋定右衛門及山村屋店裡的小廝一塊兒回來。
山村屋年輕時從飯田屋到京城一帶去學習做生意,接著入贅給了大阪一家大型的雜貨鏽當女婿。現在他可是大商家的一店之主,忽然遠道過來江戶,令十女很吃驚。
原來,佐太郎離開江戶後便去投靠這位大阪的大叔父。這麼說來,佐太郎離家出走四年,回來時身上穿的是光鮮亮麗的捻線綢和服,腰上繫著頂級博多綢帶,這一身打扮的用心自不待言。
不過,激動過後十女還是開始生起氣來,佐太郎不告而別之後,居然連封信也沒捎回家。
但定右衛門同他一起回來,十女只好忍下怒氣請他們進門。連同小廝在內,三人一進了店後裡房,定右衛門便要佐太郎好好向父母道歉。佐太郎雙手伏地,為自己的任性之舉而使周遭人牽掛的行為,向雙親切實地請罪。
但是——
「你害我擔心死了!你以為道個歉我就會原諒你嗎?哪有這麼簡單!」
十女不敢責怪她叔父,然而不滿之情毫無掩飾。定右衛門為了打圓場,開始提起大阪的事來。
「吶,十女,這小子四年前剛來大阪時,也是這樣低頭拜託我的。」
定右衛門是大阪的雜貨舖山村屋的老闆,他在裡房聽了佐太郎離家出走的經過後,揮了他好幾拳,覺得這傢伙真是荒唐過頭。但佐太郎大老遠過來大阪,總不能不理他吧,而且自己總不能看著兄長的孫子身無分文地離開大阪。
「我想,十女那時應該在江戶這邊也氣得要命,噯,妳這個人也是硬脾氣,所以我打算讓佐太郎先在大阪待一陣子,等妳氣消,而那門佐太郎不喜歡的親事也取消了,再讓他回江戶來。」
定右衛門這麼決定後,便交給年輕的佐太郎一大筆錢,想讓他好好解放解放。大阪這兒多的是煙花場所,而且京都的島原遊廓也離這兒不遠。
「假如要跟太夫(註二十一)維持關係,多少需要相當的銀兩,既然已經來了京城,就四處見識見識比較好。」
此外,旅行對誰來說都是大事一樁,佐太郎從江戶沿著東海道來大阪,至少也需要半個月的路程。他這輩子,搞不好再也沒機會來大阪了,既然如此,乾脆讓他玩個痛快吧!所以定右衛門對他很慷慨。
誰知——
「佐太郎這小子居然沒把錢拿去花天酒地,他邊客氣拘謹地住在我家,邊把錢全投進了米糧市場。」
「米糧市場?」
十女一聽,心裡也不得不吃驚。佐太郎這個人連買菸草的錢都省,居然會大膽地炒起米糧?
「而且呀,更讓人驚訝的是,這小子居然大賺一筆呢!」
佐太郎的聰明處在於他沒有繼續沉迷在市場的投機中,他覺得,不熟悉市場的人不可能一直獲利下去,於是他便迅速地抽了手,接著再靠獲利離開山村屋自行創業。
飯田屋兩夫妻一聽定右衛門這麼說,簡直是目瞪口呆。
「那麼,佐太郎在京城一帶開了店,是怎樣的店?」
回話的是佐太郎本人。
「是家雜貨舖,不過比飯田屋小多了,同行的大叔父常關照我呢。」
「這真是太好了。」
佐太郎的爹娘聽了很歡喜,但在講著關於大阪的蘇芳屋的事時,十女就跟佐太郎吵了起來。十女聽佐太郎興高采烈地說著雜貨舖的生意時,開始不安,她擔心這個要繼承店舖的寶貝兒子,會不會已經打算長住大阪了。
「佐太郎,關於飯田屋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十女原以為,既然佐太郎這個長男回來謝罪了,就表示他將回來江戶,但聽著聽著卻發覺事情不太對,於是她對佐太郎的說話聲也開始尖銳了起來。
定右衛門一看立刻介入了兩人之間。看來,他早就料到佐太郎的繼承人問題會形成紛爭,所以才特地跟來江戶。
「十女,妳聽我一句話。佐太郎打算將來在江戶也開家店,以後想搬回江戶來。」
他認真地說想好好孝順雙親,跟平常不正經的模樣判若兩人。
但是——
佐太郎並不打算收掉自己好不容易創立的蘇芳屋,這麼一來,他便不能回來繼承飯田屋,而飯田屋的次子又五郎又已經入贅到別人家了。
「反正,飯田屋還有梅吉嘛。」
定右衛門一這麼說完後,強悍的十女立刻挑起眉來。
「叔父,你這麼說也太過分了吧。佐太郎可是長男,理所當然要繼承飯田屋囉。他那店才剛買下來,再趕快脫手便成了。」
十女這麼一說完後,原本一直正經八百的佐太郎便淘氣地吐吐舌。
「唉,果然妳不會那麼容易同意。其實,我覺得把店讓給三弟梅吉,不啻是個好法子呢。」
佐太郎「嘿嘿」地笑著搔搔頭,又回到了從前那副嘻皮笑臉的德性,十女翻著白眼,直瞪著佐太郎那樣子。
「佐太郎,你不肯回來繼承飯田屋,該不會是為了出雲屋那阿紅吧?你難道還迷戀著她?」
佐太郎要是回來飯田屋,一定又得依著父母的意思安排親事,與其如此,還不如守著自己的蘇芳屋,凡事按自己喜歡的步調比較自在。
「你這孩子,難道喜歡隨性的生活勝過錢財呀?」
佐太郎雖然被十女這麼一語道破,仍舊「嘿嘿嘿」直笑,十女氣得瞪他瞪個沒停,但至少……兩人沒再吵下去了。
定又衛門此時表示已經累了。畢竟他年歲已高,而跟在他身邊的隨從小助也擔心他的身體,這件爭論只好暫且休兵。
反正繼承家業這種事,總是要花時間慢慢討論才能得出定論,佐太郎大概也曉得這道理,灑脫地說「那明天再談吧」。但一到了隔天,佐太郎跟定又衛門因為好久沒回來江戶,便四處去看看逛逛了。
「哎呀,真是太厲害了。」
清次跟阿紅坐在帳房內聽著事情的原委,忍不住驚訝之情。
(唉,有錢人就連赤手打天下都與眾不同呀。)
來出雲屋借東西的人,有些人連當天做生意的丁點本錢都湊不出來,只能跟地下錢莊借,每天賺多少算多少,這些人連爐子跟棉被都得跟出雲屋這種出租店租。像佐太郎那樣從有錢的叔父那拿了一大筆錢,投入投資市場,迅速搖身一變成為一店之主的際遇,清次是既羨慕又不平,彷彿在看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一般。
可是——
(其實仔細想想,我的出雲屋也是阿爹留給我的。)
只不過是人手的金額相差懸殊罷了,自己卻這麼羨慕佐太郎,搞不好是自己太幼稚了。十女站在默默嘆氣的清次面前,繼續說了下去:
「幸好他叔父關照,佐太郎開的那家名為蘇芳屋的雜貨舖,似乎做得還不錯。」
「咦,『蘇芳屋』?蘇芳呀……」
佐太郎竟拿自己俳號「蘇芳」來當作大阪那家店的店名,清次轉頭看著阿紅,眼睛瞇成了細縫。
(佐太郎至今還這麼看重「蘇芳」這個名字,難不成,他對阿姊的事仍舊無法忘情嗎……)
阿紅仍雲英未嫁,而回到家鄉的佐太郎亦尚未娶妻,清次覺得佐太郎對阿紅的情感一定會隨著蘇芳這名字而甦醒,不覺蹙緊了眉頭。
(佐太郎離開江戶時曾要阿姊等他歸來,本以為過了那麼久,這約定應該已隨時間淡忘……)
但從十女的談話裡,卻不知為何嗅出了那蘇芳色圖樣的香爐來。
此時,十女怏怏不悅地說:
「佐太郎跟好久不見的弟弟梅吉說,既然已經回到了江戶,得去還某個人東西,我馬上就覺得他在離開江戶前肯定跟阿紅借了旅費。」
但阿紅說沒借他錢,而佐太郎也沒來出雲屋,兩人對十女的猜測連番搖頭。
至於佐太郎,他昨天也跟定右衛門一起出門,直到夜裡都沒回飯田屋。
三
古道具店兼出租店的出雲屋,今天白天裡臨時歇業。
飯田屋十女最後什麼也沒問出來就回去了。之後,出雲屋的店主便無心工作,只好關起了門。清次在帳房裡蹙起眉頭,陷入了沉思中。
關上店門的店內稍嫌昏暗,門口土間(註二十二)裡,雨傘、木屐跟掃把等商品並排著以便隨時租借給客人,土間沿著牆角設置了櫥櫃,將帳房給圍住,這就是出雲屋的格局。而現在雖然是大白天的,店內仍聽得見奇異的聲響。
「佐太郎總算回到江戶,卻又不知去向,回來的日期是在四天前,這……好奇怪吶,阿兔。」
「是真的不太對勁呢,他們說佐太郎四處閒逛呢。」
「阿兔兄、野鐵兄,這事透著古怪,佐太郎究竟是去哪裡了?」
這麼向兩位付喪神攀談的是店內新來的帶留付喪神黃君,野鐵對這詢問一笑。
「黃君啊,搞不好不用這麼擔心佐太郎不見的事呢。他不是跟他大叔父一塊出門嗎?這兩人搞不好是久未嘗鮮,又去敲大門(註二十三)了。」
也就是說,他們有可能是去吉原尋芳作樂,而開心得流連忘返了。
「但真正奇怪的是別樁事,重要的是,佐太郎已經回來江戶了,怎麼還沒來找阿紅呢?」
是啊是啊,阿兔也隨聲附和。
「佐太郎離開江戶時不是要阿紅等他嗎?等他功成名就,就要回來娶阿紅進門?不過,男人嘛,搞不好在大阪時已經變心了。」
若是如此,在大阪娶親不就好了嗎?既然已經在那兒當上了一店之主,肯定有不少對象願意進門當老闆娘呀。
結果,佐太郎帶回來江戶的並不是妻子,而是大叔父。
「我認為佐太郎至今仍喜歡阿紅。」
既然如此,為何沒來見阿紅,反而四處亂走呢?
「若循著這個問題去探究,肯定能知道佐太郎再度消失的理由。」
野鐵說這可是付喪神的直覺呢,它說完便開心得喀喀直笑,而身為公主人形的付喪神人形姬也加入了談話。
「吶,阿兔、野鐵,十女不是說了嗎?佐太郎有一樣必須返還之物,那到底是什麼?又是要還給誰?」
這一問,問得出雲屋店內一片靜悄,清次一人低聲咕噥起來。
「是啊,重點是他到底在找什麼……」
出雲屋的眾付喪神竟沒閉嘴,反而立刻紛紛推測起原因來,話聲掩過了清次的聲音,店內鬧哄哄。
「一定是當初去大阪時的旅費吧,他沒跟阿紅借,但是跟高利貸借了。」
「噯,野鐵,若是如此,那他大可從大阪寄回來就成了呀!人家現在可是經商有成,當上了雜貨舖的老闆呢。」
「該不會是投資的錢吧?咦,不對……那他也可以跟旅費一樣,從大阪寄返便成。」
最後這句話是從帳房裡的清次附近傳出的,但付喪神怎麼可能會同清次說話呢,所以這聲音,其實是來自放在帳房裡的付喪神,也就是金唐革錢包化身而成的妖怪唐草。
「所以,佐太郎想還的『那個東西』其實是在大阪時還不了的?那到底是什麼呢?應該不是錢。」
「嗯……嗯……」
結果,眾付喪神繼續推敲了一會兒後便陷入了沉靜,這次沉默了許久,讓人猜想它們該不會就這麼閉口不談了吧。此時清次又小聲地說:
「在大阪時不能到手的東西……」
這時,月夜見竟反常地結結巴巴說道:
「那個……不好意思,大夥兒正熱切討論著佐太郎的事,但……咱有件事想早點跟各位討論,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
月夜見至昨天為止,一連在品川的某家客棧待了好幾天。上回,它被借到深川那家鶴屋料理店時,某位正好從品川來辦事的客人看上了月夜見這成妖的掛軸,因此這次那客官在品川的店慶祝創店十週年,便把月夜見借去裝飾宴會場地了。
清次雖然不賣付喪神,但倒願意出借至遠地,所以月夜見便出遠門去品川出差。
「其實,咱去的那家品川旅舍裡,有個剛被賣過去的墜飾付喪神,名為貓神殿。」
是個品味絕妙的作品,所以想跟大夥提提它的事,月夜見別有所指地說。
其他的付喪神一聽,立刻心領神會,開始討論起這名為貓神殿的墜飾來,大夥兒興致勃勃故意說給清次聽。
但清次卻自個兒在那裡喃喃自語,也不管大家說貓神殿是象牙製品,或說它是上等的色澤,清次什麼興趣也沒有。月夜見一看情況不妙,更大力推銷說貓神殿身上的雕刻有多雅趣,又說它是來自大阪的逸品。清次一聽後,忽然抬起頭往櫃架上一看,眾付喪神趕緊噤聲。
「是啊,若是五天前,可能正行經品川……」
清次依然沒對貓神殿的事發表任何看法,但他臉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不停點頭。此時,送茶過來的阿紅瞧見他那德行略感不解,兩人接著不知說起了什麼,連往月夜見的方向瞧也沒瞧一眼。此時,不滿的聲浪開始從櫥櫃裡蜂擁而出。
「情況不太妙哩……」
「不,我看店裡搞不好只是沒錢買付喪神罷了,所以清次才會從一開始就對我們的談話沒興趣。」
「那可不成,那咱還有臉去見貓神殿嗎?」
月夜見愈說愈激動。
「對了,貓神殿所待的那家店裡還賣著一個挺不錯的香爐呢。那香爐雖然還不到年歲,變不成付喪神,但倒是個挺好的作品。」
似乎是某個小廝從主子身旁盜來賣的,售價不高,被隨便擺在一旁。
「那東西一定能低價買進,之後,再把它賣給適當的買家,這樣一定能大賺一筆,這麼一來就不愁沒錢了。」
月夜見本以為清次聽它這麼一說後,一定會大感興趣,誰知清次仍舊意興闌珊。突然間!清次霍然起身,看著月夜見所在的櫥櫃,一反常態地直接問它:
「月夜見,賣掉貓神殿的那名男子叫啥名字?」
月夜見差點不加思索就想回話,但它身旁的付喪神立刻拍打它,只聽櫥櫃中傳出了泫然欲泣的聲音說:「幹嘛呀!」接著又從櫥櫃的深處,傳出了若無其事的對話:
「吶,阿兔,你覺得小助這名字是不是太不起眼啦?」
「小助……?」
清次突然頷首,往和服的下襬一拍,將錢包付喪神唐草給拿在了手中。
「阿姊,我出門一下。」
「咦,你今天不是有事想慢慢考慮,所以才故意歇店的嗎?」
阿紅看見清次把身為付喪神的墜飾野鐵別在腰間,臉上不禁浮現訝異的神色。清次眉頭緊鎖,啥也沒說就步下土間,穿上木屐後,他轉頭對阿紅說:
「我覺得,我最好還是去找一下佐太郎。」
「你想到他會在哪兒嗎?」
「還沒。」
但心裡卻著急了起來。
「我擔心佐太郎他們該不會是遇到了什麼麻煩吧。」
阿紅一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佐太郎既然已經回到江戶了,理應直接來找阿姊才對呀。」
但他沒來出雲屋肯定是有什麼理由。清次不覺得佐太郎已經變心了,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
「一定是因為佐太郎有一項必須還給別人的『東西』。」
而這正如付喪神所說,並非錢財。
「佐太郎肯定是因為還沒找著那樣『東西』,所以才東奔西找。」
因此他回來江戶後便日日外出,若是如此,就全部都說得通了。
清次方才聽付喪神談話時,猛然想起那樣「東西」是什麼。
「你是說,連他娘十女都想不出來的事,你已經想通了?」
阿紅有點不可置信。
「阿姊,月夜見在品川裡不但遇到名為貓神殿的付喪神,還在那店裡看見一個上好的香爐。」
「咦,那品川的香爐跟佐太郎啥關係也沒有啊,哎喲……疼……」
月夜見一不留神又跟清次說話了,眾付喪神趕緊讓它閉上嘴巴。
「香爐……」
阿紅雙眼圓睜。
「我那時忽然覺得,佐太郎該不會是還在江戶裡到處尋找香爐吧……」
「為何至今還……」
阿紅無法贊同清次的推測,嘟起嬌唇。她覺得,不管佐太郎從前再怎麼喜歡香爐,畢竟才剛回到江戶,怎麼會又立刻掉進蒐藏的漩渦中呢?清次將視線從阿紅身上移開。
「也許,是因為那香爐就這麼沒了吧。」
「你在說什麼呀,清次?不是已經找到佐太郎弄丟而引起了大騷動的『蘇芳』了嗎?那香爐現在已經回到了住吉屋,好端端收藏在佐太郎從前的親事對象加乃家的倉庫裡呢。」
都已經過了四年,飯田屋跟住吉屋的親事也已經告吹,阿紅不覺得佐太郎現在還有臉去住吉屋,求人家把香爐讓給他。清次一聽阿紅這麼說後,不禁苦笑。
「佐太郎現在的確是不可能去住吉屋,但當初沒了的可不只蘇芳那香爐呀。」
「咦……?」
還有一個出自同一名家之手,跟蘇芳形似的香爐。四年前,阿紅為了佐太郎曾買進這名為三曜的作品。
「但佐太郎已親手打破了三曜,下定決心離開江戶了呀。」
不過,跟蘇芳同一系列的作品還有一個。
「我們在找蘇芳時,不是一起在那店中看到了嗎?阿姊妳應該也看見那並排在三曜旁的香爐吧。」
「七曜……」
七曜跟三曜一樣,身上都繪著蘇芳色的花草,但爐身上是七顆星。
「我想,佐太郎正在找的並非蘇芳,而是能代替他當初所打破的那三曜之作,也就是七曜。」
佐太郎應該是想帶那香爐重新來見阿紅。不管是他打破三曜一事,或是他放下阿紅遠走一事,只要有了七曜,一定能彌補這一切。清次覺得,佐太郎一定是為了要見阿紅而在尋找第三個香爐。
「這……七曜嗎?」
阿紅聽清次這麼說後,茫然地呆立在店內,久久不語,付喪神們也保持沉默,出雲屋陷入了短暫的沉靜。
不一會兒—
阿紅忽然「唰!」地往前踏出一步,靠近正站在土間的清次。由於地上有高低差,阿紅因此低頭看著略低的清次,使得清次無形中感到壓力,他不假思索往後退了一步,接著阿紅又往前站了一步。
就在一瞬間,一聲「啪」的短音,清脆動耳。
清次回神時,發現自己早挨了阿紅一巴掌。
四
「阿姊……」
清次站在昏暗的店內,聲音中透露著不解。
這不是他頭一次被阿紅掌嘴,阿紅這人不知是因為原本就跟溫柔兩字扯不上邊,或是她誤解了溫柔的意思……總之,她雖然外表溫柔婉約,但骨子裡可潑辣嬌蠻。
不過,每次爭吵的理由通常都清楚明瞭,因此清次總是快快道歉了事,向來如此。
但今天,清次卻不知道自己為何被掌嘴。
「阿姊,為什麼……」
「就是突然想打你!」
被她這麼說,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阿紅一反常態、一臉厭惡地瞪著清次。
「啊—為什麼不管是佐太郎或清次、為什麼男孩子都這麼莫名其妙啊!」
「嗄,阿姊,妳在說什麼啊?」
「清次就是呀!吶,你看!『阿姊』,你又叫我阿姊了!」
別太過分了!阿紅一張嘴翹得老高。
「我是清次的義姊,可不是你親姊姊!你要幼稚到什麼時候?」
清次被這話一刺,全身輕微顫抖,雙唇緊抿不語。他原本就想要直接改叫阿紅的名字,但至今一直找不到機會,此刻——
(竟被阿姊……不,是阿紅,竟被阿紅清楚地說不要再叫她阿姊了……)
清次的臉頰愈來愈熱,不,肯定是紅到發燙了,阿紅的神情遽然不悅,從店內的板之間(註二十四)的這頭走到了那頭,又從那頭走回了這頭。
「佐太郎幹嘛執著那種奇怪的事呢?香爐!:」
阿紅看來比平常更憤怒,全身散發出暴戾之氣。此刻,店內雖然只有姊弟兩人在,但付喪神也全嚇得不敢開口。
「你說佐太郎至今還在找那個七曜?他打破三曜那香爐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那時,香爐的事就已經結束了!」
佐太郎現在還放不下香爐的事?居然還因為找不到第三個香爐,不敢來見阿紅?
而清次也一樣,到現在還叫著毫無血緣關係的自己為姊姊?那是清次還小的時候的叫法,居然到現在還每天都這麼稱呼?
「為何男人總是執著於莫名其妙的事啊?」
清次總是只管自己的想法,從沒考慮過阿紅心裡是怎麼想,這麼重要的事,他卻從來不去了解。此刻,阿紅朝清次一瞥,清次立刻縮起了身子。
「如果佐太郎真想見我,他大可空手飛奔而來,但他事隔四年才回來江戶,卻這啊那啊的,不停找些蠢藉口!」
阿紅的砲火一如往常,轉眼間就朝清次發射。
「清次!你是不是根本就像佐太郎的蛔蟲一樣,對他的想法了解得不得了?還是,你根本也跟他是一樣的想法,所以才知道他在想啥?所以,你才一直叫我阿姊?」
阿紅怒火沖天,直逼問而來。
清次坐困愁城,毫無招架之力。自己的想法居然會被阿紅給看穿,這真是太可怕了。但總不能老實說「是」,這麼做的話,之後恐難善了。清次差點想嘆氣,但又趕緊硬生生地把一口氣吞了回去。
眼下這情況,要是讓她看見我嘆氣,肯定又是一串連珠砲。
(唉,再這麼下去……)
清次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最後總算站起身,強橫地把話題拉回原先的方向。
「這、這些細節,我們之後再說吧,現在不去找佐太郎他們不行。」
阿紅娥眉緊鎖,不發一語,雖然她還沒講完,但她也擔心佐太郎的安危。佐太郎雖然是出於一廂情願的想法而招致這些後果,但是也不能坐視行蹤不明的兩人不管。所以,劍拔弩張的話題就此告一段落。
「佐太郎出門的目的既然是去買七曜,身上肯定身懷巨款,可別遇上了搶劫才好,得趕緊找人。」
清次這麼說,有點緊張地打算趕緊出門,阿紅朝他說了句:
「等等,清次你打算就這麼一個人在偌大的江戶裡找人?」
「我打算先去找七曜的下落,這樣或許能依線尋到佐太郎。」
「我們看見那香爐都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當時,清次跟阿紅為了尋找蘇芳那香爐而四處探訪,但就找不到,如此想來,要順利找到七曜並非是件易事。佐太郎身陷危急,不趕緊找到他不行,但若只是像無頭蒼蠅般四處亂竄,豈不愚蠢?
「那……妳覺得怎麼找才好?」
清次差點又脫口叫她阿姊,趕緊把舌頭打個轉,還好,阿紅似乎並未留意到他的異樣。阿紅走近了陳列商品的櫥櫃,拿起掛軸,又端詳了其他並列在櫥櫃上的人形、菸管及梳子後,明確地開口說道:
「我知道你們付喪神是不跟人說話的,也不跟人來往,所以你們不必回我的話。」
人跟付喪神的想法、做法樣樣不同,所以阿紅也不打算在這上頭費工夫。
但是——
「不趕緊查出佐太郎他們的安危不行,你們就幫個忙吧。」
阿紅說,她打算把全部的付喪神到處出借。
「請你們在借主家幫忙尋找七曜的下落,如果借主的店裡也有付喪神的夥伴,就打聽一下。」
「原來如此,這倒是好辦法!」
至今為止還不曾明確地拜託過付喪神,然後再將它們出借,從來都只是為了探聽小道消息而借,之後再聽它們回來說八卦。
但此次情況緊急,不能悠哉悠哉地在家裡等八卦上門,如果請付喪神透過同夥一同搜查七曜的下落,可達事半功倍之效,就算七曜被人收藏在倉庫或店家的裡院,也不愁找不著。
只是,付喪神一如往常對到底接不接受這提議,好或不好也不表示一下。只見阿紅面朝著櫥櫃,沒來由地冷笑。
「這次要是不查出個什麼來,不管清次怎麼求情,我都會把你們全部賣掉!」
嘎嗒一聲,木箱動了一下。付喪神平常八卦時,偶爾曾說要是真碰上了什麼事,阿紅遠比清次可怕多了,這些八卦,清次曾聽過好幾次……
此時只聽得阿紅聲調一轉,清柔細婉。
「但要是你們立下了大功,那……你們剛才談的那個墜飾貓神殿,我就將它請回家來,讓你們再多一個夥伴。」
清次聽阿紅這麼說後,不禁敬佩得揚起眉頭。
(真是軟硬兼施呀……)
雖然付喪神還是沒回應,但它們應該已經默許了,反正,現在只能試試這法子了。
「但要借給誰、找什麼理由出借,才能讓付喪神聽到消息呢?」
東西借出就得收回,總不能隨便把東西硬塞給別人。阿紅側頭尋思,這次,換清次想出主意。
「要不要再去借給鶴屋的客人呢?說是想請他們試試,免費將東西放在他們那兒一兩晚?」
人對「免費」這字眼很難拒絕,這麼一來,肯定有很多人樂意將它們借回家。
「好辦法!」
許多來深川尋芳問柳的客人會到鶴屋坐一下,這些客人來自江戶各地,肯定能把付喪神帶往各處,讓它們耳聽八方。
阿紅跟清次快快將付喪神全放在了大布巾上包裹起來,急往鶴屋家去。
(嗯,七曜到底在哪兒呢……)
清次又想起那繪有草花的香爐名品,當時,佐太郎所打破的那個香爐三曜的碎片,又再次浮現眼前。
心裡雖然清楚事情都已經過去四年了,但隨著香爐的話題,逝去的時光彷彿重新返回,每個人心中所抱持的情感,也隨之甦醒了過來。
五
頭怎麼這麼痛?
而且還混混沌沌地,啥也沒法想,這樣肯定會被阿紅罵的。
(阿紅?對了,阿姊,不!叫阿姊的話,肯定又要被她打了。)
就在想起阿紅這名字時,頭也漸漸清醒,清次睜開了雙眼。
「天花怎麼這麼高呀……」
清次往旁一瞧,發現自己正躺在不知名的房內。他勉強壓抑住抑悶之感,坐起了身來,這才發現自己並非一人,身旁有兩個男子直瞧著自己。
「哎呀,總算醒過來了,你一直不醒,大家都很擔心呢,清次。」
清次認得這個喚著自己名字的男人。雖然已經四年不見了,但有些人的臉,你怎麼也忘不了。
「佐太郎……」
正是那捉摸不定,令人厭惡的男人的臉。自從他不見之後,為了救他,大家拚命地找人,但如今他卻突然出現在眼前。
「佐太郎大爺,你真是永遠讓人捉摸不透呀,你到底去了哪兒了?」
這麼問時,右邊的頭忽然開始疼起來,清次痛得雙眉緊蹙,佐太郎趕緊把毛巾往旁邊的水桶沾濕擰乾。一敷上了清次的額頭上,清次立刻好了點,他把手按向疼痛的地方,發現居然腫了個大包!
「咦,我的頭怎麼了?」
「噯,你不記得了嗎?這裡是本所(註二十五)的當舖秋竹屋呀。」
「哦,對了,我追七曜追到這家店來……」
清次回想起昨天開始發生的事,他沉默不語,陷入了思緒之中,佐太郎及定右衛門在一旁擔憂地看著。
昨天,出租店出雲屋把自家的付喪神拿到熟識的料理店鶴屋去出借,這些免費借出的付喪神,在今天中午前都已經收了回來。一回到店裡後,大夥立刻眾口齊開,話語飛梭在店內的空間中。
平日如果有什麼事想問這些付喪神,它們總是不加理睬,視若無睹。但這回阿紅發飄了,因此眾付喪神全老老實實地去打聽七曜那香爐的傳聞,阿紅將它們聽到的消息全寫在紙上。
「咦,大家聽到的消息都集中在隅田川東側的深川跟本所一帶呢。」
「那範圍就縮小了。」
阿紅頷首同意。
「不過,河川的這頭有許多武家的住居,清次,光靠這些傳聞找得到七曜嗎?萬一七曜被收藏在武家的庫房裡,那可就難找了。」
「市井間一定也流傳著些消息,我想應該沒問題。」
清次認為佐太郎一定也曾循著傳聞的軌跡,去尋找七曜。
「不管怎麼說,一直待在這兒討論也找不到佐太郎他們,就依傳聞去追追看吧。」
清次將墜飾野鐵拿在手上,再把金唐革的錢包唐草帶著,此時阿紅提議今日要與他一道出門。
「這事兒很急,我也一塊兒找吧。」
清次不同意。
「佐太郎至今還不見蹤影呢,搞不好是被捲進了什麼危險的事件裡,我們兩人一起行動的話就太愚蠢了。」
「女人也能幫得上忙喲。」
阿紅看著清次站在土間裡搖頭,氣得鼓起了腮幫子,清次只得苦笑。
(自從伯父死了、我爹也走了之後,阿紅就一路辛苦過來。為了要讓我成為獨當一面的店主,也真難為她了。)
當初飯田屋的十女對她下戰帖時,阿紅並未退縮。她的個性本來就不服輸,這就是阿紅。
(一點也沒變嘛。)
清次正對著阿紅,將手放在她的盾上懇切地請託:
「今日妳先留在店裡,如果我也身陷危急,請妳來救我。」
因此,請妳務必先留守在店內。只是阿紅仍執拗不聽,似乎有點猶豫。
「我若守在出雲屋裡,怎麼會知道清次是不是遭遇了危險?不在你身邊不行吶。」
「嗯,這倒也是,但……萬一我真遇到了什麼事,墜飾野鐵應該會飛回店裡來。」
野鐵是個蝙蝠形狀的付喪神。
「這傢伙興致一來,不是時常在店內飛了起來嗎?」
出雲屋的付喪神向來都喜歡誇耀自己是長生的特別物品,跟只是人類的清次相比,當然是自己厲害。
「所以,就算我輕忽大意遇上了危險,這位偉大的付喪神野鐵應該也能逃脫。」
野鐵一定能回出雲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