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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 赝作

_24 樱庭一树(日)
「我去打冥土一顿。」
「算了,算了。这么点小事别计较了。」
道节一派悠哉地笑着,浜路怒气誊誊地说道:
「可是难得哥……这么威风……」
「要是冥土把我的威风模样写成快报,我反而难为情。这种慌张出糗的表情看起来不是比较有趣吗?」
「这样要讨老婆就越来越难了……」
「哈哈哈,别在乎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事了。」
「哥,拜托你在乎一下吧。」
船虫不理会争论的两人,自顾自地拿出伴手礼的丸子。
她正要到井边取水,邻居妇人说:「我刚烧好开水。」于是她便讨了一些回来。
她回到房里,泡了三人份的茶说道:
「……你们还在吵啊?别吵了,来吃丸子吧。」
「啊,嗯。」
「也对。」
兄妹一起闭上嘴巴,乖乖吃起丸子。
外头虽冷,但是长屋里的三人围着火盆,倒还挺暖和的。
没钱,讨不到老婆,江户又跑了一只伏,这下子连工作也没着落……
不过丸子很好吃。
船虫刻意轻描淡写地说明来意。
「呐,道节。」
「干嘛摆出那种怪脸啊,老板娘?」
「什么叫怪脸?真是的。我有个朋友金盆洗手……」
「金盆洗手?他是干什么的?」
「啊、不,我也不清楚……总之他在邻镇的私垫教导小孩念书写字,他说他想帮助和过去的自己一样贫困的孩童。我和他提起浜路的事,他说浜路若是愿意和小孩一起学习,欢迎她过去。」
「喔?真的吗?浜路,你要去吗?」
「唔,念书写字……」
浜路一面嚼着丸子,一面说道:
「字那么小,念起来多麻烦啊。」
「不过要在江户生活,总得识字的,浜路。放眼望去,快报、小说、官府告示、冥土新闻和饭铺菜单,都得识字才看得懂。对了,你想替道节讨老婆,也可以在快报的角落征婚。」
「什么?还可以征婚?江户真是个怪地方。」
「傍晚可以来我的饭铺帮忙。还有……咦?好像有人来了。」
船虫回头望着腰板纸门,漫不经心地说道。
纸门彼端有个低沉声音用正经八百的语气问道:「有人在否?」听那语气似乎是武士,而且下只一人。
道节与浜路都没答腔,船虫无可奈何,只好代替他椚客客气气地答道:「有,有人。」
接着她回头看向两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道节与浜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连忙左右张望,原来浜路不知几时之间蹬地跃起,像只野生的飞鼠一样屏住气息贴在天花板。道节则是把巨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肉球,躲在角落,全身都在强调自己只是个卷成一团放在角落的棉袄。
「那我们进屋了。」
「啊,是……」
船虫并非长屋居民,但也只能点头同意。
打扮体面的三名官差进到屋里。
榻榻米上只有船虫一个人,却摆了三个茶杯。
「咦?」
宫差眯起眼睛。
「那对赏金猎人兄妹到哪里去了?」
「呃、我不清楚……」
「真可惜,亏我还带了好消息过来。」
一听到这句话,浜路便从天花板上跳下来,同时装成一团棉袄的道节也立刻起身。
两人堆着笑脸齐声说道:
「怎么,我还以为官爷是来算帐的。是什么好消息啊?」
「谁教你们乱闯江户城,还闯进了大奥……」
船虫一面喝茶,一面啼笑皆非地瞄着他们。
官差带来的是通关用的幕府公认通关证。
那是个男人手掌大小的木牌,正面用毛笔大大地写着「通关证」,背面用小一号的字写着「江户幕府公认 猎伏人」
「猎伏人……」
「嗯。如何?道节、浜路。」
官差一齐露出凝重的表情。
长屋外依然传来妇人的说话声及行商的叫卖声,除此之外,还有小孩的嬉闹声、鸟叫声,以及某处传来的狗叫声……
浜路等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昨晚在戏班、路上及江户城里都死伤不少人。对于伏犯下的案子,我们一直很头痛。」
「嗯。」
「你们两兄妹似乎和伏这种生物各位有缘。近来江户的赏金猎人多如过江之鲫,却没人像你们一样成天遇上伏,并且收拾他们。如此巧合的机缘,简直有如瞎猫碰上死老鼠。」
「我们的确时常碰见……」
「据说自前天以来,江户已经完全没有伏了。说归说,这并不代表世上已经无伏。他们混入各地,藏得越来越巧妙。若不趁着伏数目大增之前斩草除根,我们……还有将军大人都不能高枕无忧。」
「是吗?」
「倘若让伏继续繁衍下去,国家不知会变得如何?咱们天寿尽了,死去以后,伏仍然活在世上,难保不会渐渐败坏国家。为了后代子孙的和平,我们必须猎伏。」
「驯伏于国家、父母、丈夫、村落……」
浜路突然想起《赝作·里见八犬传》中的对白,喃喃念道。
「光和影……世间的繁荣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牺牲……」
外头传来孩童在路上玩耍的活泼嬉闹声。
浜路和道节一样,侧脸也浮现前天傍晚之前没有的奇妙阴影。
有光就有影,有猎人就有猎物。浜路的角色是猎人,而她也希望这个世间能够长治久安,这份心意并未改变。
只不过不知何故,今早她一想起此事,目光便不禁飘向远方,仿佛在遥想着从未见过的远方山海一般。
「正义之刃,谁与争锋——」
或许这个世界便是由猎人与猎物构成。
房间角落,村雨丸发出微微的咕咚声。
待官差回去之后,道节与浜路一语不发地吃着丸子,船虫见状叹了口气:
「啐。」
听到这个声音,两人同时抬起头来。
船虫一面啜饮冷茶,一面说道:
「反正你们都要去吧?」
「唔。」
「就算你不说,那张小脸上也写得一清二楚了,浜路。虽然命运指引我来到花花江户,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猎师,哪里有伏就往哪里去。对吧?」
「……嗯,没错。」
浜路静静地点头。
吃完丸子的她站起身来。
道节早就将丸子吞下腹中,整理好行装,将村雨丸插在腰间,匆匆忙忙地穿好草鞋,只怕被浜路搁下。
见他动作如此迅速,浜路焦急地说道:
「哥,你该不会是要丢下我吧?」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八成会去,所以我也得跟着去。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毕竟你老是横冲直撞,不是险些被伏咬断咽喉,就是被五花大绑,再不然便是像个饭团似地吊在天守阁上……」
「嗯。不好意思老是让你操心,哥。」
「好,走吧。」
道节伸个大懒腰:
「不过这样也好,比起在吉原花街百段梯楼顶的房里搂着十个花魁散财,或是独自饮酒作乐到天明,我倒觉得和娇小、勇敢却有点冒失的可爱妹妹浜路一起追着伏四处旅行,要来得有趣多了。」
「那就快动身吧。真拿你们两个没办法。」
船虫拍拍整装完毕的两人屁股。
但是她也没忘了叮咛:
「浜路,下次回到江户,可得到我朋友的私塾。其实读书写字也挺有趣的。」
「谢谢。老板娘,我们这就出发。」
「瞧你们活像要去散步一样轻松,真是一对有趣的兄妹……」
船虫一面笑着,一面打开纸门。
接着。
「呀啊——!」
她大叫一声。
「怎么啦,老板娘?」
「干嘛?见鬼了?」
浜路等人也跟着往外看。
「出现了……!」
船虫所指的方向……
有个熟悉却不祥的脸孔……泷沢冥土依然戴着眼镜,衣服穷酸样,愣头愣脑地站在外头
第一卷 二十 猎伏人的无尽旅程
「别跟过来。你真的很烦耶!」
「不,我只是碰巧和两位走同一个方向。」
「怎么可能!」
来到东海道,一行人缓缓地往西而行。
日本头一对幕府公认的猎伏人——浜路与道节兄妹感情融洽地走在前头,同样一身旅装的泷沢冥土紧跟在后,活像苍蝇一样,怎么赶也赶不走。
小鸟唧唧叫着。
开始融雪的东海道又湿又滑,每走一步,便绊一次脚。
树枝上偶有雪块滑落。
冥土一路上又是打滑,又是跌跤,还是喋喋不休地说道:
「天气真好啊。」
「你到底想怎么样?」
「……前晚。」
「怎么了?」
「我爹和我养姐终于写完《里见八犬传》了。」
「是吗?」
浜路点了点头。
冥土狐疑地看着她平静的侧脸问道:
「咦?你不吃惊?」
「嗯。呐,冥土,我想伏的因果循环是真的结束了。」
「这话怎么说?」
冥土的眼镜闪着阴森的光芒。
小鸟叫着。
道节拿出离开江户前买的地图,喃喃说道:「先到京都,接着再到南方看看好了。那里天气比较暖和……」
冥土怀疑地问道:
「等等,浜路姑娘,你前天猎伏和信乃两人独处之时,果然发生了什么事吧?」
「嗯,算吧。」
「什么事?什么事?」
「信乃告诉我伏之森的事。他和现在已经不在人世的冻鹤,毛野、雏衣、叶、花……等总共八只伏一起前往安房国,据他所言,当时就是因果的果,也就是故事的终点。」
「请快告诉我。」
「我就知道你是想听故事才跟来的,冥土。你一听说官府发给我们通关证,就连忙赶来对吧?你这个人……」
「请快告诉我!」
「嗯,好吧……」
在冥土催促之下,浜路开始说起信乃告诉她的伏之森故事。
一旁的道节也悠哉地聆听。
小鸟又唧唧地叫了起来。
……不久之后,浜路说完故事,停下脚步,在路旁的石头上坐下。道节也坐在她身旁。
冥土依然站在原地: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
「嗯。」
「故事早就结束了。」
「嗯。」
「不过浜路姑娘,就算伏姬、八房和他们子孙的故事在夏日结束,猎人和猎物、猎伏人和伏的故事也乍会结束。」
「是吗?」
「试想,今后两位仍将继续猎伏,或许会成功,或许会让伏逃掉,甚至丢掉自己的性命。伏会不断繁衍,纵使改朝换代,仍会继续存在这个国家的某处,也许数量会越来越多,也许会慢慢减少。如同现八所言,我也不明白何谓繁荣,何谓衰败。不过……」
「伏决计不会消失,是吧?」
「对。所以你们……猎伏人的旅程也不会结束。伏的孤独、因孤独而生的残暴,还有与生俱来的肤浅,都不会自这个国家消失。沾满罪恶的鲜血、四处逃窜的伏,以及制裁他们的正义之士——比如里见义实公和谁与争锋的村雨丸——之间的对立也不会消失。伏将继续逃窜,隐身在通个国家的某处吧。嘲笑世人,烧杀掳掠,横死街头,直到世界末日。」
「或许也有人身为伏子伏孙而不自知。」
冥土准备周到,还带了竹筒。浜路向他讨了口冷掉的粗茶喝,突然打起颤来。
下雪了。
现在仍是冬天。
对人来说,这是难挨的季节。
对狗而言是否也一样……?
浜路低下头。
又突然对呆立的冥土说道:
「对你而言,伏是什么?」
「呵呵,那么对两位而言,伏又是什么?」
浜路用力摇摇头,毫不迟疑地断然说道:
「是猎物。是野兽。是该杀之物。」
道节腰上的村雨丸仿佛点头赞同,黑色刀鞘又滴下几滴阴森的露水。
闻言的冥土突然露出迷惘的表情,眼镜之后的细眼如同溪鱼一般游移。
「怎么了?」
「对我而言,是神吧。」
「咦?你在胡说什么啊?真是个怪人。」
「不,我本来就觉得神比我们更加卑微,所以才会无条件地接纳我们人类卑劣不净的部分,不问理由便饶恕我们,温柔、肮脏却可贵。」
「喔……冥土,你果然很有意思,难怪写那些莫名其妙的快报都写不腻。」
「什么叫莫名其妙?也罢,总之我走在路上,看到那些漂亮却肮脏的物事,总是忍不住想膜拜一番。我从小就是如此。所以……」
冥土垂下肩膀。
他定睛凝视远处山峰上的积雪。
或许他是想起留在江户、不告而别的老父和养姐,又或许他是想起自己几乎没帮上忙却一路续写、终于在前晚完成的曲亭马琴作《里见八犬传》。
在眼镜深处,后悔、忏悔、难消的怒意等人性光芒有如冬日晨光,冷冷地摇荡。
「我会如此受伏吸引,或许因为我也是个残酷之人……」
「打起精神来吧。瞧你死气沉沉的。」
道节拍拍冥土的背,骨瘦如柴的冥土被震飞约两尺之远,在雪地上滑了一跤。
见冥土一脸错愕,浜路哈哈大笑,冥土也跟着笑了,精神奕奕地站起来。
「走吧。」
「你还要跟啊?你还是回江户吧。」
「不要。」
冥土理所当然地说道,摇了摇头。
浜路错愕地问道:
「不要?为什么?」
「浜路姑娘,你们打算前往京都,今后又会大江南北、无止无尽地追寻伏吧?我要看着你们,一笔一笔记录下来。我的冥土新闻也会跟着前往京都,传遍大江南北……」
「别闹了!再说你根本是乱写一通吧?我和哥都觉得很困扰。对吧,哥?」
「会吗?」
「会吗……?你也发发脾气嘛!哥真是人太好了。」
「别像个黄脸婆一样成天发脾气嘛,浜路。」
「别那样说我!下次你再说我像黄脸婆,我就和你绝交!啊……冥土又来了!」
冥土就像变魔法一样,不知从何处取出纸笔,开始写下兄妹吵架的经过。浜路气恼不过,决心不再说话,闭上嘴巴。
她站起身来。
与道节一起迈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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