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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是水年华[1]

_15 马塞尔·普鲁斯特(法)
公爵的脸一下变得阴沉了。他不喜欢他的妻子随便发表看法,尤其是对德·夏吕斯先生。“您太吹毛求疵了。他对妻子的哀悼使大家都受益匪浅,”他语气傲慢地说。但是,公爵夫人对她丈夫具有同驯兽人或同疯子共同生活的人一样的胆量,不怕把他激怒:
“嗳!您要我说什么?我不认为这对大家有教益。他每天都去墓地,对她说,有多少人到他家来吃午饭了。他沉痛地悼念她,但就象悼念一个表姐妹,一个外祖母,一个同胞姐妹一样。这不是丈夫的悼念。说真的,他们两个人都是圣人,这使悼念带点特别的意味(德·盖尔芒特先生被妻子不合时宜的饶舌激怒了,用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她)。我并不是在讲墨墨的坏话。顺便提一句,他今晚有事没来,”公爵夫人接着又说,“我承认,他比谁都善良,很讨人喜欢,有一股男人所没有的温情和心肠。墨墨有一颗女人的心!”
“您在胡说些什么呀,”德·盖尔芒特夫人急忙插话道,“墨墨根本没有女人气,谁都不如他男子汉。”
“可是,我没说他有女人气呀。至少您不要把我的话理解歪了,“公爵夫人又说。“嘿!这个人,只要认为有人想碰他的弟弟……”她把脸转向帕尔马公主,又说。
“这很好,让人听了心里头高兴,没有什么比两兄弟相亲相爱更叫人高兴的事了,”帕尔马公主说,就和许多平民百姓的话一样,因为一个人在血统上可以属于一个王族家庭,而在思想上却可以属于老百姓家庭。
“既然我们讲到了您的家里人,奥丽阿娜,”公主说,“昨天,我看见您的侄子圣卢了。我相信,他有件事要求您帮忙。”
德·盖尔芒特先生皱了皱威严的眉头。当他不想给别人帮忙时,也不愿意他妻子管这个闲事,因为他知道这是一回事儿,公爵夫人不得求助于另一些人,他们会把账记在夫妻双方头上,这跟丈夫一个人请他们帮忙没什么两样。
“为什么他自己没对我说?”公爵夫人说,“昨天,他在我这里呆了两个钟头,上帝知道他能有多讨厌。如果他能象社交界的许多人那样不知道就不开口,他就不会比别人显得更蠢了。那种装腔作势的知识才是最可怕的。他想使自己的智力敞开大门……凡是不懂的都想弄懂,他居然给你讲摩洛哥,太可怕了。”
“因为拉谢尔的缘故,他不想回那里去了,”富瓦克斯亲王说。
“可他们已断绝关系了呀,”德·布雷奥代插了一句。
“才没呢,两天前,我在罗贝的单身汉住所里看见她了,我向你们保证,他们根本不象吵过架的样子,”富瓦克亲王回答道。他最爱散布能使罗贝结不成婚的流言蜚语了。况且,他也可能弄错,罗贝和拉谢尔的关系确实已结束,但断断续续还有来往。
“那个拉谢尔同我讲起过您。上午我看见她象这样经过香榭丽舍大街了。正如您说的,她是一个轻佻的女人,一个风尘女子,‘茶花女’式的人物,当然是引申义(这些话是冯亲王对我说的,他随时都要装出精通法国文学和巴黎奥妙的样子)。”
“就是和摩洛哥有关……”帕尔马公主急忙抓住这个关键词,大声说。
“摩洛哥他能有什么事?”德·盖尔芒特先生正颜厉色地问,“奥丽阿娜在这方面毫无办法,他知道得很清楚。”
“他以为发明了战略,”德·盖尔芒特夫人继续顺着自己的思路说,“而且,他动辄就用稀奇古怪的搭配,可他写信却把纸弄得到处都是墨水。那天他说,他吃到了卓绝的土豆,他有办法租到卓绝的楼下包厢。”
“他会拉丁语,”公爵夸大其词地说。
“什么?拉丁语?”公主问。
“我以名誉担保!夫人可以问奥丽阿娜,我是不是夸大了。”
“怎么您不相信,夫人?那天,他一口气说了一句拉丁语:‘我没见过比这更令人感动的Sictransitgloriamundi①的例子’了。我能给殿下这样说,那是因为我们请教了一些语言学家,提了二十个问题后,终于把它拼凑起来了。可是罗贝是一口气说出来的。我们勉强能听出里面有拉丁词。他就象莫里哀的喜剧《没病装病》中的一个人物!这句话他是在奥地利皇后归天时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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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意为:这个世界的光荣就这样结束了。
“可怜的女人!”公主大声说,“多好的人哪!”
“是的,”公爵夫人回答说,“有点疯疯癫癫,神经不大正常,但她很善良,是一个可爱的疯子。只是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她为什么不买一口牢固的假牙,她那口假牙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脱开了,她只好暂停讲话,免得把假牙咽进肚里。”
“那个拉谢尔同我讲起过您,她对我说,小圣卢非常崇拜您,甚至喜欢您甚于喜欢她,”冯亲王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对我说。他脸色鲜红,笑声不止,笑时露出了全部牙齿。
“要是这样,她该嫉妒我,讨厌我了,”我回答道。
“才不呢,她在我面前尽说您的好话。要是换了富瓦克斯亲王的情妇,那她也许会嫉妒您的。您不明白?回头跟我一起走,我给您解释这一切。”
“不行,我十一点还要去德·夏吕斯先生家。”
“啊!昨天他叫人告诉我,让我今天去吃晚饭,但叫我不要在十点四十五分以后去。不过,如果您坚持要去,至少我们可以同路到法兰西剧院。到那里您就在周围了,”冯亲王说。
无疑,他认为“周围”即是“附近”,或是“市中心”。
但是,在他胖乎乎、红通通的漂亮脸孔上,一双眼睛瞪得贼大,使我感到害怕,我借口有个朋友要来找我,婉言拒绝了。我觉得,这样的回答对他不会伤害。但冯亲王的看法可能不同,因为他后来再也不理我了。
“真的,我应该去探望那不勒斯王后,她该多么伤心!”帕尔马公主说道,至少我觉得她是这样说的,因为她的话是穿过冯亲王的话传到我耳朵里的,尽管亲王压低了嗓门(大概怕德·富瓦克斯先生听见),但他离我更近,使得帕尔马公主的话听不清楚。
“啊!不,”公爵夫人说,“我认为她一点也不悲伤。”
“一点也不?您讲话总是太绝对,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又充当起悬崖的角色来了,悬崖和海浪作对,迫使海浪抛出更高的浪花。
“我讲的都是事实,这一点巴赞比我更清楚,”公爵夫人说,“只是因为您在,他认为应该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他怕您会反感。”
“啊!可别这样,”帕尔马公主大声说,她怕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妙趣横生的星期三聚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受到影响。这个禁果,就连瑞典王后也一直无权品尝。
“是她亲口对他说的。当他象个凡夫俗子,悲伤地问她:‘王后在服丧?服谁的丧?陛下一定很悲伤吧?’‘不,不是大丧,是小丧,小小的丧,我姐姐去世了。’事实上,她很高兴,巴赞知道得很清楚,当天她就请我们去参加晚会了,还送给我两颗珍珠。我真希望她一天死一个姐妹!姐姐死了,她非但不哭,反而哈哈大笑。她心里想的可能是罗贝说的那句话:Sictransit①,下半句我记不清了。”为了显得谦虚,她故意只说前半句,尽管她清楚地记得后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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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全句应该是:Sictransitgloriamundi,意思是:这个世界的光荣就这样结束了。
其实,德·盖尔芒特夫人这是在开玩笑,纯粹是瞎说,因为那不勒斯王后和阿朗松公爵夫人(她也悲惨地去世了)一样,心地都很善良,亲人死了,总是真诚地哀悼。德·盖尔芒特夫人对品格高尚的巴伐里亚姐妹——她的表姐妹了解很深,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他想不回摩洛哥去,”帕尔马公主又一次抓住德·盖尔芒特夫人人无意中递给她的竿子——罗贝的名字,说道。“我想您认识德·蒙塞弗耶将军吧。”
“不很熟,”公爵夫人回答说,其实,她和这个将军关系很密切。帕尔马公主解释了罗贝的愿望。
“我的上帝,如果我能看见他的话……也许我能碰到他。”公爵夫人不好当面拒绝,只好这样回答。听说是要她求德·蒙塞弗耶将军帮忙,她同他的关系似乎顿时变疏远了。然而,公爵对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很不满足,他打断妻子的话题:“您明明知道不可能碰到他嘛,奥丽阿娜,”他说,“再说,您已经求过他两件事了,他都没给您办。我妻子就爱帮别人忙,”他越来越气愤地说,想迫使帕尔马公主收回请求,但又不想使她怀疑公爵夫人的诚意,想让她把责任推到他自己的暴躁性格上。“罗贝如果想求蒙塞弗耶什么事,他自己可以去求他。只是因为他拿不定主意,就让我们去求他,他知道,这是把事情弄糟的最好办法。奥丽阿娜求蒙塞弗耶的次数太多,现在她求一次,他就有理由拒绝一次。”
“哦!既然这样,那公爵夫人最好什么也不要求他了,”德·帕尔马夫人说。
“那当然。”公爵作了结论。
“这个可怜的将军,他在选举中又一次被击败了。”,帕尔马公主改变了话题。
“嘿!这不算什么,才第七次嘛,”公爵说。他因自己被迫离开了政界,很希望看到别人在选举中失败。
“他已找到安慰了,他又要让他的妻子生孩子了。”
“什么!可怜的德·蒙塞弗耶夫人又怀孕了?公主惊叫起来。
“一点不错,”公爵夫人说,“这是可怜的将军唯一没有遭到失败的选区。”
从此,我经常被邀请——有时只有几个人——出席这样的宴会,欲罢而不能。我以前一直把这些宴会上的宾客想象成圣堂的十二位圣徒。的确,他们就象最早的基教徒,聚集在盖尔芒特府,但不只是为了分享美味佳肴,而且好象在参加耶稣的最后一次社交晚餐。因此,没有多少回,我就同我主人的朋友全认识了。主人把我介绍给他们时,态度显得很亲切,好象我从来就受到他们慈父般的关怀,是他们最喜欢的人,致使那些朋友每次举行舞会,都要把我列入名单,否则,就是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不敬。我一面喝着盖尔芒特家地窖珍藏的依盖姆酒,一面品尝按不同配方烹调的美味佳肴。食谱每次都是由公爵亲自制定和修改的。但是,对于那些曾不止一次在这张圣桌上就过餐的人来说,不一定非来“领受圣体”不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老朋友常在晚饭后前来拜访,用斯万夫人的话说,来参加“饭后剔牙聚会①”:冬天,在灯光明亮的大客厅里喝一杯椴花茶;夏天,在夜幕笼罩的长方形小花园内饮一杯桔子水。盖尔芒特家的花园聚会从来只招待桔子水。这似乎成惯例。加其他饮料,似乎是对传统的背叛,正如在圣日耳曼区的盛大交际会上演出喜剧或演奏乐曲,就不成其为圣日耳曼区的交际会一样。即使来了五百人,也只应该被认为是来探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但我是例外,除了桔子水,我还能享用一长颈大肚瓶的樱桃汁或梨汁,对我这个特权大家不胜惊异。就因为这瓶果汁,我对阿格里让特王产生了恶感。他和所有缺乏想象力,但不缺乏贪婪的人一样,别人喝什么,他都赞叹不已,要别人给他也来一点儿。因此,每次德·阿格里让特先生喝我这份定量的果汁,总使我感到扫兴。因为果汁不多,不够他喝的。没有什么能比一种果子的颜色转化成美味更叫人喜欢的了。煮过的果子,仿佛退回到了开花的季节。果汁就象春天的果园,呈现出紫红色,或者象果树下的和风,无色,清凉,让人一滴一滴地呼吸,一滴滴地凝视。可是,德·阿格里让特先生每次都妨碍我饱赏这一美景。晚会上尽管有糖煮水果,但是,传统的桔子水,也和椴花茶一样,始终不变。社交圣餐尽管平平常,但照样进行下去。在这方面,正如我一开始所想象的那样,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亲朋好友毕竟和他们令人失望的外表给予我的印象很不一要。很多老头来到公爵夫人家,喝的是永远不变的饮料,受到的是很不热情的接待。然而,他们不是为了充当上流界人士才来的,他们的出身比谁都高贵。也不是因为喜欢奢侈:他们也许喜欢,但是,到社会地位低一些的人家里去,会享受到更豪华的奢侈,因为就在同一个晚上,某金融巨子妩媚的妻子会尽一切努力,邀请他们参加为西班牙国王举办的为期两天的令人眼花缭乱的狩猎活动。然而,他们拒绝了,怀着侥幸心理,来看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在不在家。甚至,他们不能肯定在这里能听到和他们的看法完全一致的观点,或遇到让他们热血沸腾的情感。有时,德·盖尔芒特夫人会谈论德雷福斯案、共和国和反宗教法,甚至会悄声地议论他们,说他们生理上有哪些缺陷,谈吐何等乏味。对她的议论,他们只好装聋作哑,听而不闻。无疑,他们不改变习惯,是因为他们是训练有素的社交美食家,深知社交菜肴质量上乘,美味可口,货真价实,令人放心。对于社交菜肴的渊源和历史,他们知道得和女主人一样清楚,在这点上,他们要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具有“贵族”气。然而,在这些饭后来访的客人中(经过主人介绍,我同他们都认识了),刚好有帕尔马公主谈到的德·蒙塞弗耶将军,他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沙龙的常客,但她不知道他那天晚上会来。他听到介绍我的名字,朝我鞠了一躬,好象我是高级军事委员会的主席。刚才,公爵夫人婉言拒绝把她的侄儿推荐给德·蒙塞弗耶将军,我只当她天生不爱帮助人,而公爵同她一唱一和,成了她的同谋,正如即使不是在爱情上,至少在才智上他是她的同谋一样。当帕尔马公主无意中说的话使我意识到罗贝处境危险,应该调换工作时,我就更感到她这种冷漠的态度应该受到谴责了。后来,帕尔马公主畏畏缩缩地提出由她自己去对将军谈此事,可是,公爵夫人却百股阻挠,这时,我气愤之极,觉得公爵夫人心眼太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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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饭后剔牙聚会”指饭后吃果品或喝咖啡等活动。
“可是夫人,”她大声说,“蒙塞弗耶对新政府毫无影响,新政府也不信任他。您找他无疑是白费力气。”
“小声点,别让他听见了,”公主悄声对公爵夫人说。
“殿下尽管放心,他耳聋得厉害,”公爵夫人还是大声说着,将军听得一清二楚。
“因为我认为德·圣卢先生在那里工作不安全,”帕尔马公主说。
“您要我怎么办?”公爵夫人回答道,“他的处境和大家一样,所不同的是,是他自己要求去那里的。况且,根本就没有危险,不然的话,您想,我能不管吗?我早就会在吃晚饭的时候同圣约瑟夫说这件事了。他的影响比这一位可要大得多,也勤快得多。您看,他已经走了。再说,同他打交道要比这一位容易得多。这一位恰好也有三个儿子在摩洛哥,人家可没有想把他们调一调。他会拒绝的。既然殿下坚持,我以后同圣约瑟夫说一说……要是我能看到他的话。要不,同博特雷依说也可以。
但是,如果我碰不见他们,您也不必太为罗贝担心。那天,有人同我们讲起过那里的情况。我认为他在那适得其所,在哪里也不如在那里好。”
“多好看的花呀!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花。只有您,奥丽阿娜,才会有这样的奇葩异草!”帕尔马公主怕德·蒙塞弗耶将军可能听到了公爵夫人的谈话,想改变一下话题,说道,“我认出这种花就是埃尔斯蒂尔在我面前画过的那种花。”
“您喜欢它们,我很高兴。它们可爱极了。瞧这细细的、紫莹莹、毛茸茸的脖子。就是名字不好听,气味不好闻,正如英俊漂亮、衣著优雅的人也会有难听的名字一样。尽管如此,我很喜欢它们。但它们快要死了,真叫人难过。”
“可它们是盆花呀,又不是摘下来的,”帕尔马公主说。
“不错,是盆花,”公爵夫人笑哈哈地说,“但这是一回事儿,因为它们是雌的。这种植物,雌雄不同株。我好比是一个光有一只母狗的人。我需要为我的花找一个丈夫。否则,我就不可能有后代。”
“多稀奇!可是,在自然界……”
“是的,有些昆虫可以做媒人,就象君主的婚姻,也是由第三者撮合的,未婚夫和未婚妻从没有见过面。因此,我向您发誓,这是真的,我吩咐我的仆人尽量把我的花放在窗口,有时向着院子,有时向着花园,希望能飞来昆虫给它们做媒。但这全靠运气。您想,那只昆虫要恰好已探望过我那花的异性同类,恰好必须想起到我家来送名片。可是,它到今天还没有来。我相信,我的花仍然是一个冰清玉洁、值得授予玫瑰花冠的少女。我承认,假如它放荡一些,我反而会感到高兴。瞧,就拿院里那棵美丽的树来说,它到死也不会有后代,因为这一带很少有这种树。它是由风充当媒介的,可是,我们的围墙有点儿太高。”
“是有点太高,”德·布雷奥代先生说,“只要把它推倒几百厘米,就可以了。这些事,应该会做才是。公爵夫人,您刚才请我们吃的冰淇淋味道很香,配料用的香精是从一种名叫香子兰的植物中提炼出来的。这种植物雌雄同株,但中间隔着一层硬板样的东西,影响授粉。如果没有一个名叫阿尔班的留尼汪岛土生土长的黑人青年——顺便说一句,叫这个名字是相当滑稽的,因为阿尔班是白色的意思——想起来用一根小针使分开的雌雄器官发生关系,它们就不可能结果。”
“拔拔尔,您简直神了,什么都知道,“公爵夫人惊叹道。
“您也是呀,奥丽阿娜·您说的许多事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我要告诉殿下,这些都是斯万教给我的,他老给我讲植物。有时候,我们觉得去参加茶会或看日场演出太无聊,就到乡下去,他让我看花类奇异的婚配,没有冷餐酒会,没有法衣圣器室,但比人类结婚有意思。但那时候,我们没有时间到远处去。现在有汽车了,坐着车到乡下去走走,那该有多好。可惜,在这期间,他自己也结了婚。这个婚姻更令人不可思议,而且,这一来,什么也就办不成了。啊!夫人,生活是可怕的事,你把时间用在做一些让你感到无聊的事上,你偶然认识了一个人,你可以同他一起去看有趣的东西,可他偏偏要象斯万那样结婚。我只好要么放弃到乡下去看植物,要么和一个不体面的人来往。在这两种灾难中,我选择了前者。再说,也没有必要走那么远。就在我的花园里,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不成体统的事发生,比夜间……在布洛尼林园中发生的还要多!只是没有人注意罢了。因为花之间的事很简单,一阵桔黄色的小雨,或者一只满身灰尘的苍蝇前来擦脚或洗淋浴,然后飞进花里。这样就完事了!”
“放那盆花的五斗柜也很华丽,我想是帝国风格吧。”帕尔马公主对达尔文及其继承人的研究一窍不通,听不懂公爵夫人的玩笑,只好改变话题。
“很漂亮,是不是?夫人喜欢,我不胜高兴,”公爵夫人回答说。“这是一件珍品。我要对您说,我非常崇拜帝国风格的家具,后来不时兴了,但我仍然喜欢。我记得,在盖尔芒特城堡,我曾被我婆婆羞辱过,因为我叫人把那些帝国风格的华丽的家具全都从顶楼上拿了下来,陈放在我住的那个侧房了。这些家具是巴赞从孟德斯鸠家继承下来的。”
德·盖尔芒特先生莞尔一笑。然而,他应该记得,事实和他妻子讲的大相径庭。但是,在洛姆亲王同妻子情意绵绵、如胶似漆的短暂时间里,亲王夫人总喜欢拿她婆婆庸俗的审美观开玩笑,后来,洛姆亲王对妻子的爱消失,但对母亲的俗气仍有些看不起,虽然他很热爱和敬重她。
“耶拿家也有一张用韦奇伍德①的嵌饰镶嵌的安乐椅,很漂亮,但我更喜欢我家的那张,”公爵夫人不偏不倚地说,好象这两张椅子都不是她的,“不过,我承认,他们家的有些奇货,我们是没有的。”
帕尔马公主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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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韦奇伍德(1730—1795),英国艺术家和工业家,最优秀的制陶人。
“这是真的。殿下您没见过他们的藏物。啊!您一定得和我一起去一次。那是巴黎最璀璨的宝物收藏地,一个有生命的博物馆。”
公爵夫人的这个建议是最符合盖尔芒特精神的大胆建议,因为对帕尔马公主来说,耶拿夫妇是地地道道的篡夺者,他们的儿子和她的儿子一样,也叫瓜斯达拉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抛出这个建议时,忍不住向其他客人投去愉悦和微笑的目光,因为尽管她尊敬帕尔马公主,但更爱标新立异。客人们也努力装出微笑。他们又惊又怕,但更是喜出望外,因为他们是奥丽阿娜“最新创造”的见证人,可以“乘热”讲给别人听。但他们没有惊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知道,公爵夫人在生活中很善于向古弗瓦西埃家的一切偏见挑战,从而取得一次极有趣味的令人愉快的胜利。在最近几年中,她不是让奥马尔公爵和马蒂尔德公主复归于好了吗?就是这位公爵,曾给公主的同胞兄弟写过一封出了名的信:“在我的家族中,男的个个刚正不阿,女的个个白璧无瑕。”然而,不管奥马尔家庭的亲王们多么正直,甚至在有意忘记自己有这个性格时也表现得很正直,奥马尔公爵和马蒂尔德公主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里照样是一见钟情,继而互相来往起来,他们具有路易十八那种忘记历史的本领:富歇①曾投票处死他的王兄路易十六,但他不记前仇,任命富歇为公安部长。德·盖尔芒特夫人现在又在酝酿使缪拉公主和那不勒斯王后接近的计划。听到公爵夫人的建议,帕尔马公主十分尴尬,就和荷兰和比利时的王位继承人奥朗日王子和布拉邦特公爵一样,当他们听到有人要把德·马伊一内斯尔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介绍给他们时,露出了一副窘态。但是,公爵夫人不等帕尔马公主表态,又大声说起来了(其实,她原先也不喜欢帝国风格,是斯万和德·夏吕斯先生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她喜欢上的,不过,德·夏吕斯先生对耶拿一家很看不上):“夫人,坦率地说,您看了那些藏品,一定会感到美极了。我承认,我对帝国风格的家具一直印象深刻。但到了耶拿家,就仿佛置身于幻景中。我们仿佛回到了,怎么对您说呢……回到了远征埃及的时代,回到了古代,埃及和古罗马侵入屋子,斯芬克斯停歇在安乐椅的腿上,蛇缠绕在枝形烛台上,一个高大的缪斯向你伸出一个小烛台,照亮着你玩纸牌,或者静静地呆在壁炉上,把胳膊支在挂钟上,此外,所有的灯都是庞贝风格②,那些船形小床很象是尼罗河上发现的小船,可以期待摩西③从里面出来,还有古罗马的四马二轮战车,沿着床头柜边缘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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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富歇(1759—1820),法国政治家。1792年当选国民议会议员,投票赞成处死国王路易十六。王朝复辟时期,路易十八任命他为公安部长。
②庞贝是意大利古城,庞贝风格是指在庞贝发现的图画的艺术风格,为希腊化时代艺术或亚历山大派艺术的变体。
③摩西是圣经故事中犹太人的古代领袖。他出生后,被装进一只箱子藏在芦苇丛中,法老的女儿洗澡时发现了他,给他取名摩西,即“我把他从水中拉出来”的意思。
“坐在帝国风格的椅子上不会很舒服,”帕尔马公主大着胆子说。
“是不舒服,”公爵夫人回答道,“但我喜欢,”继而她又微笑着强调说,“我就喜欢这种坐在包着石榴红丝绒或绿丝绸的红木椅上的不舒服劲儿。我喜欢这种军人的不舒服。他们只会坐象牙椅,在大厅中央叉起抡棒,堆起桂冠。我向您保证,在耶拿家,当您看到您面前的墙壁上画着一个大坏蛋胜利女神,您就不会觉得坐着不舒服了。我丈夫快要认为我是坏保皇党人了,但您知道,我的思想并不正统。我向您保证,在那些人家里,您会爱上这些不知其名的人,爱上这些蜜蜂。我的上帝,在君王统治时期,军人们很久没有充分享受到荣誉,现在他们带回来多少桂冠,甚至连安乐椅的扶手上也放了桂冠,我觉得这别有一番风味!殿下应该去看看。”
“我的上帝,您认为应该去那我就去,”公主说,“但我觉得不那么容易。”
“夫人看吧,一切都会安排好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是笨蛋。我们曾带德·谢弗勒丝夫人去过,”公爵夫人又说,她知道这个例子很有说服力,“她高兴极了。耶拿家的儿子很讨人喜欢……我下面要说的可能不大得体,”她继而又说,“他有一间卧室,尤其是那张床,谁见了都想在上面睡一睡!当然是在他不睡觉的时候!下面的话可能更不得体:有一次,他生病卧床不起,我去看他。在他身旁,沿着床边,刻着一个修长、妩媚的美人鱼,尾巴是用螺钿做的,手中托着荷花。再加上旁边的棕叶饰和金皇冠,我向您保证,”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为了更突出她的讲话,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在用漂亮的噘嘴和富有表现力的尖手指给她的话造型似的,一面用温柔而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帕尔马公主,“这确实非常动人,和居斯塔夫·莫罗①的《青年和死神》这幅画的布局完全一样。殿下想必知道这幅画吧?”
帕尔马公主甚至连画家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但她拚命地点头热烈地微笑,以表明她对这幅画很赞赏。但是脸部再富有表情,眼睛却毫无光辉,一看她无光的眼睛,就知道她根本不知道这个画家。
“我想,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吧?”她问。
“不,他象一只貘。眼睛就象灯罩,同荷腾斯王后②的眼睛有点相象。他大概认为,对一个男人来说,让这种相象向其他部位展开,恐怕有点可笑,于是,到了脸颊那里,他就不再象荷腾斯王后了,他的脸蛋好象涂了一层蜡,看上去就象是古埃及苏丹的卫兵。好象每天早晨有人来给他打蜡似的。”接着,她把话题拉回到年轻公爵的睡床上:“斯万看见这个美人鱼和居斯塔夫·莫罗的《死神》很相象,感到很吃惊。不过,”为了更引人发笑,她用更快的速度更严肃的语气补充说:“我们用不着吃惊。小伙子得的是鼻炎。他壮得象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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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罗(1826—1898),法国画家和雕刻师。
②荷腾斯王后(1783—1837),系拿破仑的妻子约瑟芬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儿,拿破仑第三的母亲。
“据说他迷恋社交生活?”德·布雷奥代先生不怀好意地、兴奋地问道,期待人们作出他所希望的明确的回答:“有人对我说,他右手只有四个指头,这是真的吗?”
“我的……上帝,不是……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宽容地笑了笑,回答道。“从表面看,他也许有点儿迷恋社交,因为他太年轻了。如果他是这种人,那我会感到吃惊的,因为他是个聪明人,”她又说,仿佛在她看来,迷恋社交和聪明是水火不相容的。“他很风趣,我曾见过他的滑稽样,”她进而又说,露出了鉴赏家和行家的笑容,似乎说一个人滑稽,必须做出这种愉快的表情,也可能是瓜斯达拉公爵的俏皮话此刻又在她耳边响起。“再说,他还没有被上流社会接受,因此,没有必要说他热衷社交生活,”她又说,也不管这样说会不会让帕尔马公主泄气。
“我在想,要是盖尔芒特亲王知道我到她家去过,他会怎么说。他叫她耶拿夫人。”
“怎么会呢?”公爵夫人激烈地叫道,“我们把一个帝国风格的弹子房整个儿地让给希尔贝了。(她如今后悔莫及!)这都是鸠鸠传给我们的,美极了!一半是伊特鲁立亚①风格,一半是埃及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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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持鲁立亚为意大利旧地区名。
“埃及?”公主问。她不知道伊特鲁立亚是怎么回事。
“我的上帝,两种风格兼而有之,是斯万对我们说的。他给我讲了半天。只是。您知道,我才疏学浅,因此似懂非懂。不过,夫人,有一点得搞清楚,帝国风格的埃及和真正的埃及毫无关系,耶拿家的罗马人同真正的罗马人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的伊特鲁立亚……”
“真的!”公主说。
“是的,正如第二帝国时期,安娜·德·穆西或亲爱的布里戈德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有些服装叫路易十五式服装,但与路易十五毫无关系一样。刚才,巴赞同您谈到贝多芬。那天,有人给我们弹了他的一首曲子,很美,但不够奔放,这首曲子中有一个主题具有俄国风格。当我们想到贝多芬以为这就是俄国音乐了,我们不能不受感动。同样,中国画家以为自己在模仿贝里尼①。甚至在同一个国家,当有人用一种比较新的方法看待事物,百分之百的人根本看不出他要表现什么。至少要过四十年才能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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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贝里尼(1400—1470),意大利画家。
“四十年!”公主吓了一跳,惊叫道。
“那当然。”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的特殊的发音使她说的话(几乎就是我的话,因为我刚好在她面前发表了类似的看法)越来越具有书面语言中“斜体字”的意味,“这很象是一个尚不存在、但将会繁衍生息的种类孤立地出现的第一个个体,这一个体具有和它同时代的人类所没有的感觉。我可以说是例外,因为我向来喜欢有趣的新事物,它们刚一露头,我就喜欢上了。但是,那天我和大公夫人一起去卢浮宫,我们从马奈的《奥兰匹亚》前经过。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对这幅画感到吃惊了。它看上去就象是安格尔的画!然而,上帝知道我为什么要为这幅画辩护,我并非喜欢它的一切,但可以肯定它出自高手。也许它的位置不完全在卢浮宫。”
“大公夫人好吗?”帕尔马公主说。她对沙皇的姑妈远比对马奈的画熟悉。
“很好。我们谈起您了。实际上,”公爵夫人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说,“正如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所说的人与人之间隔着语言的障碍。此外。我承认,谁也没有希尔贝和别人之间的障碍大。您有独立的思想,如果您觉得到耶拿家去能使您快乐,您就不必考虑可怜的希尔贝会怎样想。他是一个可爱的老实人,但他墨守陈规,因循守旧。我觉得,我同我的车夫,同我的马,要比同希尔贝更接近,更有血缘关系。他动不动就说,勇夫菲利浦①或大胖子路易②统治时期的人会怎么想。他在乡间散步时,总是傻乎乎地用拐杖叫农民让路,嘴里说着:‘让开,乡下人!’说真的,当他同我说话时,就好象是古代哥特式坟墓中的‘死者卧像’在同我说话,我会非常惊讶。这个活卧像尽管是我的堂兄弟,但却使我胆颤心惊,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他留在他的中世纪。除此之外,我承认,他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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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勇夫菲利浦(1342—1404),法国历史上的摄政王。
②大胖子路易(1081—1137),法国国王。
“刚才,我恰好和他一起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吃晚饭了,”将军说,但他的脸上没有笑容,也不赞成公爵夫人开这样的玩笑。
“德·诺布瓦先生在吗?”冯亲王问。他念念不忘加入伦理政治学院。
“在,”将军说,“他还谈到了你们的皇帝呢。”
“据说威廉皇帝很聪明,但他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不过,我不是说他做得不对,”公爵夫人说,“我是同意他的看法的。尽管埃尔斯蒂尔给我画过一张漂亮的像。呀!您不知道有这张像?画得并不象,但很妙。他让人摆姿势时很有意思。他让我摆成老太婆的姿势。这是在模仿哈尔斯①的《医院的女摄政》。我想,您一定知道这些,正如我侄儿说的,‘至高无上’的作品吧,”公爵夫人轻摇着黑羽毛扇,转脸对我说。她端坐在椅子上,高雅地仰着头,因为尽管她从来就是贵妇,但还要装一装贵妇的派头。我说,我从前去过阿姆斯特丹和海牙,但没有去哈勒姆,因为时间紧,只好突出重点。
“啊!海牙,那可是个大博物馆!”德·盖尔芒特先生喊道。我对他说,他在那里一定看到弗美尔②的《代尔夫特风景》了。可是,公爵弧陋寡闻,却傲气十足。他装出自命不凡的样子,只限于回答我的问题,就象每次有大同他谈起某博物馆或某画展的一幅画,他又记不起来的时候所做的那样:
“如果值得一看,那我一定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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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哈尔斯(约1580—1666),荷兰肖像画家和风俗画家。
②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也画肖像和风景。
“怎么!您去荷兰旅行,连哈勒姆都没去?”公爵夫人大声说。“哪怕您只有一刻钟的空暇,去看一看哈尔斯的画,也是了不起的事。我敢说,如果把他的画放在露天展览,即使只能从飞速前进的电车顶层看它们,也会惊得目瞪口呆。”这句话似乎想说明我们的眼睛不过是一架快速摄影机,不承认艺术作品会使我们产生印象,因此,我听了感到有些不舒服。
德·盖尔芒特先生见她如此内行地同我谈论我感兴趣的问题,高兴之极。他凝睇妻子赫赫有名的风采,聆听她对于弗兰茨·哈尔斯发表的高见,暗暗思忖:“她通今博古,晓畅一切。我这位年轻的客人可能认为他面前的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旧时代的贵妇人,当今找不出第二个。”正如我所看到的那样,他们同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已完全脱离了关系。从前,我根据他们的名字,想象他们过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生活,现在我觉得他们和别的男人或别的女人没有两样,只是比他们同时代人稍微落后一些,不过,两人落后的程度不等,就和圣日耳曼区的许多夫妇一样,妻子神通广大,能够停留在黄金时代,丈夫却运气不佳,只能回到历史的青年时代,当丈夫已进入奢靡的路易—菲利浦时代,妻子却还停留在路易十五时代。当我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和其他女人没有两样时,起初颇感失望,但由于反作用力,再加上喝了几杯美酒,我开始感到这是令人赞叹的事。如果我们根据名字,想象一个名叫唐璜·德·奥地利的男人或一个名叫伊莎贝尔·德·埃斯特的女人,我们会看到他们同真实历史毫无联系,就象梅塞格里丝这一边和盖尔芒特城堡那一边毫不相干一样。无疑,在现实中,伊莎贝尔·德·埃斯特是一个小小的公主,她和在路易十四宫内没有取得特殊地位的公主大同小异。但当我们把她想象为独一无二的,因而是无与伦比的人时,就会把她看得和路易十四一样伟大,以致我们把和路易十四共进晚餐只看作一件有意义的事,却鬼使神差般地把伊莎贝尔·德·埃斯特,耐心地把她从这个神话世界移到真实的历史中,觉察到她的思想和生活一点也不具有她的名字使我们想象出来的那种秘性时,我们会感到失望,但继而会由衷地感谢这位公主,因为她对曼坦纳①的画了如指掌,她在这方面的知识可与拉弗内斯特②先生相提并论,我们至今尚未重视拉弗内斯特先生的知识,拿弗朗索瓦丝的话来说,我们把它看得比大地还要低。我爬上了高不可攀的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高峰,沿着公爵夫人的生活足迹下坡,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维克多·雨果、弗兰茨·哈尔斯,可惜还有维贝尔,我不禁感到万分惊异,就象一个旅行者,在中美或北非一个荒野山谷中,由于地理位置遥远,花木名称奇异,觉得到处是奇风异俗,但当他穿过高大的芦荟树林或芒齐涅拉树林之后,发现居民——有时居然在一个古罗马剧场和一根雕刻着维纳斯女神的柱子的遗迹面前——正在阅读伏尔泰的《梅罗普》或《阿勒齐尔》,会感到多么惊讶。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为名,不为利,努力通过相似文化了解她永远不可能了解的文化,而这种相似文化对于我所认识的有文化的资产阶级妇女来说是那样遥远,那样高不可攀,就象一个政治家或医生对于腓尼基文化所拥有的渊博知识那样值得赞扬,但由于派不上用场而让人感到可悲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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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曼坦纳(1431—1506),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巴杜亚派画家,曾为伊莎贝尔·德·埃斯特的丈夫冈查加大公的宫殿作过壁画。
①拉弗内斯特(1837—1919),法国诗人和文艺评论家。曾是卢浮宫博物馆馆长。
“我本来可以给您看一幅很漂亮的画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亲切地同我谈着哈尔斯,“据有些人说,这是最漂亮的一幅画。我是从一个德国表亲那里继承过来的。可惜它在城堡里是一块‘采邑’。您不知道这个词?我也是才知道,”她继而又说,她喜欢拿旧习俗开玩笑,以为这样就显得时髦,但她却不自觉地、苦苦地眷恋着旧习俗。“您看了我那几幅埃尔现出反感,那就不用怀疑了,这肯定是一幅杰作。”斯蒂尔的画,我很高兴,但我承认,如果我能让您看哈尔斯的那幅作为‘采邑’的画,我会更高兴。”
“我看过那幅画,”冯亲王说,“是赫斯大公爵的肖像。”
“正是,他兄弟娶了我的姐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而且,他母亲是奥丽阿娜母亲的堂姐妹。”
“至于埃尔斯蒂尔先生,”冯亲王又说,“我冒昧地说一句,尽管我没有看过他的画,因而谈不出任何意见,但我并不认为威廉皇帝应该克制对他的一贯仇恨,威廉皇帝是绝顶聪明的人。”
“是的,我和他一起吃过两次饭,一次是在萨冈姑妈家,一次是在拉吉维尔姑妈家。应该说,我觉得他非同寻常。我没觉得他头脑简单!但他身上有一种象染绿的石竹那样‘人为’的有趣的东西(她一板一眼,说得格外清楚),也就是一种使我惊奇,但不怎么讨我喜欢的东西。人工造出这种东西来固然令人感到吃惊,但我认为不造出来也未尝不可。我希望我的话不会使您感到不高兴。”“威廉皇帝绝顶聪明,”冯亲王又说,“他酷爱艺术,对艺术作品的鉴赏力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从来不会搞错:如果一件作品很美,他一眼就能识别,并且立即恨之入骨;如果他对一件作品表大家都乐了。
“您的话让我放心了,”公爵夫人说。
“我非常乐意拿皇帝和我们柏林的一位老考古学家作比较。”亲王发音不准,把考古学家的“考”读成了“搞”,但他从不放过使用这个字的机会。“老考古学家在亚述古建筑物前会恸哭不止。但遇到假文物和赝品,他就不会流泪。因此,当你想知道一件文物是真货还是赝品,你就拿去给老考古学家鉴定,他哭了,你就替博物馆把它买下来,如果他的眼睛是干的,你就把它退回给商人,还可对商人起诉。嗳!每当我在波茨坦宫吃饭,只要听到德皇说:‘亲王,您应该看一看,真是天才之作’,我就把有关作品记下来,以后决不问津,如果听到他对一个画展严辞谴责,我一有可能,就跑去观看。”
“诺布瓦是不是不赞成英法言和?”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对英国人恨之入骨的冯亲王愤怒而阴险地发问,“他们遇(愚)蠢透了。我知道,他们不会以军人身份帮助你们。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根据他们将领的遇蠢对他们作出评价。最近,我的一个朋友同布达①谈过一次话。您知道吗?他是布尔人②的首领。布达对我朋友说:‘军队搞成这个样子,那真是太可怕了。其实,我还是挺喜欢英国人的,但您想想,我不过是一个能(农)民,但每一仗我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就说最后这一仗吧,敌人的兵力比我大二十倍,我顶不住了,不得不投降,但我还是抓了他二千名俘虏!这够不错的了。因为我不过是能民出身的将领。如果这些笨蛋和一支真正的欧洲军队较量,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此外,您只要看一看他们的国王,他是怎样一个人,大家都知道,但在英国却成了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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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达(1862—1919),南非将领,英勇反抗过英国侵略者。
②布尔人是南非的殖民者。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冯亲王的絮叨。他讲的故事和德·诺布瓦先生给我父亲讲的大同小异,它们不能为我的梦幻提供精神食粮。即使它们有引起我幻想的东西,那也得有很强的刺激性,方能使我的内心生活在这种社交时刻恢复活力,因为此刻我只注意我的表皮、头发和衬衣,也就是说,平时生活中的乐趣,这时我丝毫也感受不到。
“啊!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德·盖尔芒特夫人觉得冯亲王讲话不知轻重,反驳道。“我觉得爱德华七世①十分可爱,十分朴实,比大家认为的要精明得多。他的王后即使是现在也仍然是我认识的人中最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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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爱德华七世(1841—1910),英国国王。年轻时曾是巴黎社交界的知名人物,登基后,他的亲法立场促使英法接近。
“可是,公爵妇(夫)人,”亲王恼怒地说,他没有发觉别人在讨厌自己,“如果威尔士王子只是一个普通人,那么,就没有一个社交圈会接纳他,没有一个人会同他握手。王后妩媚迷人,温和善良,但愚昧无知,这对国王夫妇毕竟有让人反感的东西:他们全靠臣民供养,让犹太大金融家支付他们的一切费用,作为交换,他不得不封这些犹太人为从男爵。
就象保加利亚王子……”
“他是我们的表兄弟,”公爵夫人说,”他很有才智。”
“也是我的表兄弟,”冯亲王说,”但是,我们不会因此而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直人。不!你们应该和我们接近,这是皇帝的最大心愿,但他希望是诚心诚意的接近。他说:我要的是握手,而不是脱帽,这样,你们就会立于不败之地。这比德·诺布瓦先生鼓吹的英法言和更实际。”
“您认识德·诺布瓦先生,我知道,”公爵夫人为了让我也加入谈话,对我说。我想起德·诺布瓦先生曾说过我似乎想吻他的手,他可能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讲起过这件事,他在她面前无论如何只会讲我的坏话,因为,尽管他同我父亲交情不错,但他仍是毫不犹豫地叫我当众出丑了,想起这些,我就没有象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应该做的那样回答公爵夫人: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可能会说他讨厌德·诺布瓦先生,而且会让他感到他讨厌他;他这样说是为了让人知道,大使说他坏话,是因为他讨厌他,纯属报复行为,一派胡言乱语。可是,我却说,我认为德·诺布瓦先生不喜欢我我深感遗憾。“您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我,“他非常喜欢您,您可以去问巴赞。如果说,在众人眼里,我爱说客气的话,巴赞可不是这样,他会对您说,我们从没有听到诺布瓦象赞扬您那样赞扬过一个人。最后,他还想给您在外交部找一份好工作哩。但他知道您身体不好,不会接受,所以都没敢把他的想法告诉您父亲。他对您父亲可是推崇备至。”德·诺布瓦先生恰恰是最后一个我可以期侍从他那里得到帮助的人。事实上,尽管德·诺布瓦先生爱嘲弄人,甚至经常不怀好意,但他的外表却使人感到公道,很象在一棵橡树底下仲裁民事的圣路易①,说话的声音悦耳动听,富有同情心。那些和我一样相信他的外表和声音的人,听到一个说话向来诚恳的人说他们的坏话。但这不妨碍他有同情心。他照样会称赞他喜爱的人,照样会乐于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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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路易(1214—1270),即路易第九,法国加佩王朝最伟大的国王,英明,公正。他常在他花园的一棵橡树下仲裁民事。
“再说,他赏识您,我并不感到吃惊,”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他很聪明。”接下来,她隐射了一桩正在酝酿中的婚事,我还没有听说过:“我很清楚,我婶母作为他的老情妇就已经不讨他喜欢了,当然,做他的新娘就更是多余的了。而且,我认为她早已不再是他的情妇了,她信教过分虔诚。布斯-诺布瓦①完全可以引用维克多·雨果的一句诗:
与我共枕的女人,上帝啊!
早已离开我的床第,投入你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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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斯是雨果诗集《历代传说》第一首诗《酣睡的布斯》中的人物,一位富有的老人,取自圣经。小说中,公爵夫人把诺布瓦比作布斯,故称他为布斯-诺布瓦。
我可怜的婶母就象那些先锋派艺术家,一生中不停地攻击法兰西学院,可到了暮年,却创立了自己的小法兰西学院,或者,象那些还俗的人,到头来又建立起自己的宗教。照这样,还不如不还俗,或不姘居。谁知道呢,”公爵夫人沉思着说,“也许考虑到将来会寡居吧。没有比死了人却不能为之服丧更悲伤的事了。”
“啊!要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变成德·诺布瓦夫人,我相信,我们的表兄弟希尔贝会感到难过的,”德·坚约瑟夫将军说。
“盖尔芒特亲王为人不错,但他确实很看重出身和礼节,”帕尔马公主说,“那次亲王夫人不幸生病,我到他的乡间住所呆了两天。小不点儿(德·于诺尔斯坦夫人的绰号,因为她长得高头大马)陪我去了。亲王下台阶迎接我,挽住我的胳膊,却装出没看见小不点儿。走完台阶,来到客厅门口,亲王闪身给我让路,这时,他才说:‘啊!您好,德·于诺尔斯坦夫人(自从同她分手后,他只叫她德·于诺尔斯坦夫人)’,装出刚看见小不点儿的样子,表明没有必要到石阶下去迎接她。”
“我一点也不奇怪。我不用对您说,我和我的堂弟对许多问题的看法都不一致,”公爵说,自以为是一个极端的新派人物,比谁都蔑视出身,甚至是一个共和主义者。“夫人也许有所感觉,我和他几乎在所有问题上都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我要说,如果我婶母要嫁给诺布瓦,这一次我会站到希尔贝一边。身为弗洛里蒙·德·吉斯的女儿,却嫁给这样一个人,这正如俗话所说,会让母鸡笑掉大牙,您叫我怎样对您说呢?(这最后一句话,公爵一般把它插在一句话的中间,放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但他随时都要用到它,如果句中找不到位置,他就把它甩在句末。这对他好象是一个格律,非常重要。)不过,请注意,”他接着又说,“诺布瓦的亲属却是正直的绅士,出身高贵,家世悠久。”
“听着,巴赞,既然您赞成希尔贝的看法,又何必对他冷嘲热讽呢,”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认为,一个人出身是不是“高贵”,这和酒一样,要看年代是不是悠久。这一点,她和盖尔芒特亲王和盖尔芒特公爵所见相同。但她没有堂兄弟直率,比丈夫精明,因此,她说话决不违背盖尔芒特精神,哪怕在行动上死拽住地位不放,也要在口头上将它蔑视。
“你们和他不是还沾亲带故吗?”德·圣约瑟夫将军问,“在我的印象中,诺布瓦曾娶过拉罗什富科家的一位小姐。”
“不是那样的关系。她是拉罗什富科公爵那个支系的。我外祖母是杜多维尔公爵这个支系的,她也是爱德华·戈戈的祖母,戈戈是家庭中最有智慧的,”公爵回答说,他对智慧的看法太有点肤浅,“从路易十四以来,这两个支系再也没有联姻过。我们和他的关系比较远。”
“噢,这挺有意思。我不知道这个情况,”将军说。
“况且,”德·盖尔芒特先生接着说,“据我所知,他母亲是蒙莫朗西公爵的姐妹,先嫁给了拉都·德·奥弗涅家族中的一个人。但是,这些叫蒙莫朗西的人和蒙莫朗西家族勉强沾点边,而这些叫拉都·德·奥弗涅的人也根本不是拉都·德·奥弗涅,因此,我看不出这对诺布瓦先生有什么帮助。他说他是圣特拉依①的后裔,这也许倒还有点意义,因为我们是圣特拉依的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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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特拉依,十五世纪法国军人,女英雄贞德的伙伴,后被命名为元帅。
在贡布雷,有一条圣特拉依街,离开贡布雷后,我再也没有想起它。街的一头与布列塔尼街相邻,另一头通向鸟街,因为贞德的伙伴圣特拉依娶了一位盖尔芒特小姐为妻,导致贡布雷伯爵领地归入盖尔芒特家族,圣拉依的武器也陈放在圣依莱尔教堂一块彩绘玻璃窗下,使得盖尔芒特家族的武器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当谈话出现转调,重新使盖尔芒特这个名字具有我从前常常听到的、现在已经忘却的音调时,我仿佛又看到了黑陶土的台阶,而今晚上,请我吃饭的殷勤周到的主人给予这个名字的音调和我从前听到的音调是多么不同啊!如果说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名字对我是一个集合名词的话,那么,这不仅是历史上许多女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在我短暂的青年时代,我在这一个盖尔芒特夫人身上已看到许多彼此不同的女人相继出现,当下一个在她身上扎根时,前一个就会销声匿迹。词的意义在几个世纪内都不会有很大改变,但名字对我们来说,只消几年就会有很大变化。我们的记忆不够牢固,心不够博大,不可能把什么都记住。我们的大脑没有足够的空间,既能记住活人,也能不把死人忘记。我们只好在过去的、偶然发掘出来的——就象刚才对圣特拉依进行的发掘一样——东西上进行构思。我觉得,解释这一切是多余的,即使在刚才,当德·盖尔芒特先生问我:‘您不认识我们的骗子’的时候,我也没有作声,实际上我这是在撒谎。也许他知道我认识他,只是他受过良好的教育,不好意思坚持罢了。我正在胡思乱想,德·盖尔芒特夫人把我拉回到现实中。
“我觉得讲这些太乏味。听着,我们家不总是这样乏味的。我希望您不久再来补吃一顿饭,下次就不会再摆家谱了,”公爵夫人低声对我说。她不可能明白她家哪些东西对我有吸引力,不可能放下架子,甘当一本积满古代植物的标本集来博得我的欢心。
德·盖尔芒特夫人认为,公爵和将军不停地谈论家谱会使我感到失望,而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谈起了家谱,才使我这个晚上不完全感到失望。在这之前我怎能不感到失望呢?我感到,晚宴上的宾客使这个我从前只能进行远距离想象的神秘莫测的名字蒙上了一层平淡无奇、俗不可耐的色彩,给它加上了和我认识的人一样平庸,甚至更平庸的躯壳和脑袋,就和每一个迷恋《哈姆莱特》的读者走进丹麦的埃尔西诺港①所得到的印象一样。当然,这些地区和这段历史使这些客人的名字布满了古老的树木和哥特式钟楼,某种程度形成了他们的形象、思想和偏见,但这只是因果关系,也就是说,可以用智慧把地区和历史分析出来,但想象力在此却无用武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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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尔西诺港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的故事发生地。现名赫尔辛格。
昔日的这些偏见骤然在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的朋友们心中恢复了诗意。贵族头脑中的观念无疑能使贵族变成文学家和(名字的,而不是词的)词源学家(仅仅同一般无知的资产阶级相比较罢了,因为即使一个平庸的教徒比一个平庸的自由思想家更能回答你关于礼拜仪式的问题,但是一个反教权的考古学家却比本堂神甫更了解教区的教堂),但是,如果我们想说真话,也就是想保持理智的头脑,那么,这些观念对这些大领主的诱惑力甚至不如对一个资产阶级人士的诱惑力大。他们知道吉斯公爵夫人是克莱芙公主、奥尔良公主,或者是波西安公主,这一点,我也许不如他们,但他们在知道这些名字前就认识了吉斯公爵夫人的面孔了,从此,听到吉斯公爵夫人的名字,就会想起她的面孔。我是从仙女开始的,尽管她瞬间即逝;而他们却先认识人。
在资产阶级家庭中,妹妹比姐姐早结婚,有时会引起姐姐的嫉妒。而贵族社会(尤其是古弗瓦西埃家族,盖尔芒特家族也不例外)总是天真地把贵族的伟大仅仅归结为家族的优越。我首先是从书本中了解到贵族的这种天真的想法的(在我看来,这是贵族社会唯一的魅力)。达勒芒①在回忆录中洋洋得意地叙述了德·盖梅内先生②对他兄弟的大声吆喝:“你可以进来,这里不是卢浮宫!”还叙述了德·盖梅内先生对德·罗昂骑士③(克莱蒙公爵的私生子)的评价:“他至少是亲王”,达勒芒在讲罗昂家族④这些事时,难道不象在讲盖尔芒特家族吗?在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圣约瑟夫将军的谈话中,只有一件事使我听了不舒服:我看到,关于可爱的卢森堡大公继承人的流言蜚语在这个沙龙里也能找到市场,正如圣卢的朋友们对这些谣言信以为真一样。显然,这是一种流行病,蔓延的时间只有两年,但人人都会传染上。在传播谣言的同时,还添枝加叶,散布新的谣言。就连卢森堡公主也是如此,她好象是在捍卫她的侄子,但我明白,其实她是在向大家提供进攻的武器。“您为他辩护是不对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圣卢也这样对我说过。“好吧,我们亲戚的话您可以不听,尽管看法都是一致的。您可以找他的仆人们聊聊,他们毕竟最了解我们。德·卢森堡夫人把她的小黑奴送给了他。黑奴哭着跑回来说:‘大公打我,我不是坏蛋,大公,让人吃惊。’我说的话我是能负责的,他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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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达勒芒(1619—1692),法国回忆录作家。
②德·盖梅内是十五世纪蒙巴松领地的第一个领主,后来成了盖梅内亲王,因为没有后代,死后领地传给了他的兄弟蒙巴松公爵。
③罗昂骑士(1635—1674),法王路易十四的犬猎队队长。
④罗昂家族是法国最有名的家族之一,是布列塔尼国王的后裔,盖梅内家族、蒙巴松家族都是罗昂家族的支系。
那天晚上,表兄弟和表姐妹这两个词我不知道听到多少次。首先,每当有人提到一个名字,德·盖尔芒特先生总是高兴地大喊大嚷:“这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就象是在森林中迷路的人突然看见一块路标,两个反向的箭头分别指示贝勒维代尔—卡西米尔—珀里埃和主猎官十字架村,箭头下面写着很小的公里数,知道自己找到了正确的道路,不禁欣喜若狂。其次,土耳其大使夫人出于完全不同的目的(唯一的例外),也不断使用表兄弟、表姐妹这些字眼。大使夫人是晚饭后才来。她雄心勃勃,渴望在社交界大显身手。她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不论什么,万人撤退史①也好,鸟类性倒错也好,她学起来都易如反掌。德国最新出版的著作,不管是政治经济史,还是形形色色的精神病和手淫,伊壁鸠鲁的哲学,她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此外,她说的话是非常不可信的,因为她常本末倒置,把白譬无瑕的贞女说成是不守规矩的淫妇,把谦正无私的君子说成是值得提防的小人。她讲的事就好象是书中的故事,当然,不是因为它们严肃,而是荒诞无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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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万人撤退史是指公元前四百年,被波斯国王小居鲁士征用的万名希腊雇佣军穿过阿尔美尼亚山地,克服重重困难,返回故乡的历史。
在那个时期,她能够出入的人家不是很多。几个星期来,她常去看望象盖尔芒特夫人那样杰出的贵妇,但总的说来,她还只能和贵族世家中的一些已经失去光彩的人家来往,盖尔芒特一家早就同这些人断绝关系了。她希望人家感到她同上流社会来往密切,便常常提到她的朋友们的名字。她这些朋友在社交界不受欢迎,但名字却很响亮。德·盖尔芒特先生一听,便以为是他家饭桌上的常客,认为是他的一个熟人,心里乐颠颠的,便随声附和,大声嚷着:“唷,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我对他了如指掌。他住在瓦诺街。他母亲是德·于塞斯小姐。”于是,大使夫人只好承认,她说的这个人属于地位更低的动物。她竭力把她的朋友同德·盖尔芒特先生的朋友联系起来,接过公爵的话头,拐弯抹角地说:“我知道您说的是谁,我说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表兄弟。”但是,可怜的大使夫人的退路很快就给堵住了,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颇感失望,回答说:“啊!那我就不知道您说的是谁了。”大使夫人无言以对,因为,如果说她认识她应该认识的那些人的“表兄弟”的话,这些表兄弟却常常不是亲戚。过了一会儿,德·盖尔芒特先生又会抛出“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兄弟”。在他看来,这句话和拉丁语诗人爱用的某些修饰词一样重要:这些修饰词为诗人们作六音步诗提供了一个扬抑抑格或扬扬格。
我觉得,至少,“那是奥丽阿娜的一个表姐妹”用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身上是很自然的,她的确是公爵夫人的近亲。大使夫人似乎不喜欢亲王夫人。她悄声对我说:“她很蠢。其实,她不怎么漂亮。这是盗名窃誉。此外,”接着,她用一种深思熟虑的、坚决的、令人厌恶的神态对我说,“我对她一点也没有好感。”但是,这种表亲关系常常延伸得很远。德·盖尔芒特夫人必须把一些人叫“姑妈”,可是,这至少要追溯到路易十五时代才能找到共同的祖宗。同样,每当时代遭遇不幸,使得一个亲王娶了一个拥有亿万家财的女子,如果亲王的高祖父和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高祖父都娶了卢富瓦家族的一位小姐为妻,那么,亲王的这位美国妻子第一次登门拜访就能对公爵夫人称“姑妈”,尽管多少受到些冷遇,遭到些挑剔,也会感到不胜荣幸,而德·盖尔芒特夫人会面带慈祥的微笑,接受这个称呼。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德·博泽弗耶将军对出身的看法是什么,这对我无关紧要;我在他们关于这个问题的谈话中,只是寻求一种富有诗意的快乐。他们自己并不感受到快乐但却给我带来了快乐,就象庄稼人或水手谈论庄稼或海潮,因为这些现实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体会不到其中的诗情画意,要靠我们自己去提炼。
有时候一个名字使人想到的,与其说是一个家族,毋宁说是一个事件,一个日期。当我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回忆说,德·布雷奥代先生的母亲姓舒瓦瑟尔,外祖母姓吕森士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在饰有珠状纽扣的极普通的衬衣下普拉斯兰夫人和贝里公爵的心脏——这些庄严的遗骸——在两个水晶珠内流血;其他遗骸如达利安夫人或德·萨布朗夫人细长的头发,更能使人得到快感。
有时候,我看见的不是一件普通的遗骸。德·盖尔芒特先生比他的妻子更了解他们的祖先,有些回忆使他的谈话象一座古代住宅,尽管里面缺少杰作,却不乏真迹,这些画平淡而庄严,从整体看,气势磅礴。阿格里让特亲王问,为什么X亲王在谈到奥马尔公爵①时,管他叫“我的舅舅”,德·盖尔芒特亲王回答:“因为他的舅舅符腾堡公爵娶了路易—菲利浦的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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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奥马尔公爵(1822—1897),法王路易—菲利浦的第四个儿子。
于是,我瞻仰了整个遗骸盒,它很象卡帕契奥①或梅姆林②画的圣骨盒。我从第一格看到最后一格。在第一格内,我看见路易—菲利浦的女儿玛丽公主穿着一件在花园中散步穿的裙子(为了表示她心情不好,因为她派去替她向叙拉古亲王求婚的使者遭到了拒绝),参加她兄弟奥尔良公爵的婚礼;在最后一格,我看见公主在那座“异想天开”宫内,刚刚生下一个男孩符腾堡公爵(就是刚才和我一起吃晚饭的那位亲王的舅舅)。这座宫堡以及其他一些宫堡,也和有些家族一样,是诞生杰出人物的摇篮:每过一代,总会产生不止一个历史人物。尤其是在这座宫堡里许多人都留下了记忆:贝罗伊特③的总督夫人,还有那位有点异想天开的公主(奥尔良公爵的妹妹,据说她很喜欢她丈夫这座城堡的名字),巴伐利亚国王,最后是X亲王……亲王刚才要求盖尔芒特公爵给他写信,留的地址正是这座城堡,因为他把它继承下来了,只是在演出瓦格纳歌剧时,才把它租给另一个可爱的“异想天开”者波利尼亚克亲王。德·盖尔芒特先生为了解释他和德·阿巴雄夫人之间的亲戚关系,不得不顺着三、五个祖宗的家谱和联姻,追溯到遥远的过去,追溯到玛丽—路易丝④或柯尔柏⑤,结果仍旧一样:不管什么情况,在一个城堡或一个女人的名字中,总会出现一个重大历史事件,但已经乔装改扮,受到了歪曲和限制。女人选择这个名字,不是因为她的祖父母路易—菲利浦和玛丽—阿梅莉曾是法国国王和王后,而仅仅因为他们留下了一份遗产(我们看到,由于其他原因,在巴尔扎克作品的人物辞典中,拿破仑的地位远没有拉斯蒂涅克重要,因为辞典中的人物是按照他们同《人间喜剧》的关系大小编排的,关系越大,地位就越重要。他之所以占有一席之地,仅仅是因为他对五只天鹅修道院的贵族小姐讲过话)。贵族犹如一座沉闷的古罗马建筑物,窗户很少,光线很暗,死气沉沉,但墙壁厚实,把全部历史牢牢地封锁和禁锢起来,历史就象锁进牢笼的小鸟,愁眉苦脸,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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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帕契奥(1240—1525),意大利画家。
②梅姆林(1433—1494),佛兰德斯画家。
③贝罗伊特:德国城市,属巴伐利亚州,“异想天开”宫就在该市的郊区。
④玛丽·路易丝(1791—1847),奥地利皇帝弗朗索瓦一世的女儿,拿破仑一世需要皇位继承人,与约瑟芬离婚后,娶她为妻。
⑤柯尔柏(1619—1683),出身富商家庭,路易十四亲政后,1665年起任财政大臣,并逐渐成为宫迁内外政策的实际决策人。
就这样,我的记忆渐渐印满了名字,它们按顺序排列,相辅相成,关系越来越密切,就象那些完美的艺术品,没有一个笔触是孤立的,每一部分依次从其他部分接受存在的理由,同时也把自己的存在强加给它们。
有人又一次提到了德·卢森堡先生的名字,土耳其大使夫人乘机叙述说,他那位年轻妻子的祖父(因经营面粉和面制品生意发了大财)邀请他吃饭,他回信拒绝了,并在信封上写了“磨坊主德·某某先生”,祖父回信中写道:“您没能来吃饭,我很遗憾,您要是来了,我亲爱的朋友,我就可以让您好好陪陪我了,因为这是小聚会,饭桌上只有磨坊主、他的儿子和您。”我觉得,这个故事不仅不堪入耳,因为我知道我亲爱的德·纳索先生道德高尚,决不会在给妻子的祖父写信时称呼他“磨坊主”,何况,他知道自己是他的继承人;而且,头几个字就显得愚蠢之极,因为磨坊主这个称呼放的位置太醒目,不会不使人联想到拉封丹寓言的标题。但是愚蠢统治着圣日耳曼区,居心不良又使愚蠢变本加厉,因此在场的人都觉得祖父的回击“恰如其分”,认为祖父比孙女婿更聪明,因而立即信任地宣布,他是一位杰出的人物。夏特勒罗公爵利用这个故事,叙述了我在咖啡馆听到过的关于“大家都上床睡觉”的故事。他刚开了个头,刚讲到德·卢森堡先生要德·盖尔芒特先生当着他妻子的面起床,公爵夫人就打断他的话头,抗议道:“不,他是很可笑,但还没可笑到这个地步。”我深信,有关德·卢森堡先生的传说一概都是谎言,每当那些演员或证人在编故事,我深信总会有人出面辟谣。但我不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辟谣是考虑到事实,还是出于自尊。不管怎样,自尊心最后还是向恶意让步了,因为她又笑着说:“不过,我也受到过一次小小凌辱。他邀请我下午去吃点心,想让我认识卢森堡大公夫人,他在给他姑妈的信,就是这样高雅地称呼他的妻子的。我在给他的回信中,对我不能应邀表示了遗憾,并且说:‘至于你那位打引号的卢森堡大公夫人,请你转告她,如果她要来看我,我每星期四下午五点以后都在家’。后来,我又受到了一次凌辱,我在卢森堡的时候,打电话找他,开始说殿下就要进膳,后又说殿下刚进完膳,两小时过去了,他就是不来听电话。于是,我换了个办法。我说:‘请您让纳索伯爵听电话’。这下可触到了他的痛处,他立刻跑来了。”大家都被公爵夫人的故事和其他类似的故事逗得哈哈大笑,也就是说,我确信这些都是谎言,因为卢森堡—纳索是我所遇见的最聪明、最善良、最机灵,坦率地说,也是最完美的人。以后的事会证明我是对的。我应当承认,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了那么多话诽谤德·卢森堡先生,但也有一句是中肯的。
“他不总是这样,”她说,“他是后来才失去理智,才以为自己是童话故事中的国王的。从前他并不傻,即使在他订婚那会儿,她也总是用一种相当有趣的方式谈起他的婚事,仿佛这对他是一种出乎意料的幸福:‘这真象童话故事,我应该坐着华丽的四轮马车驶进卢森堡’,他对他的德·奥内桑叔叔说。他叔叔(你们知道,卢森堡很小)回答他:‘我怕你坐华丽的四轮马车进不来。我劝你还是乘山羊车’。纳索听了非但没生气,而且还是他第一个把这件事讲给我们听的,别人还没笑,他就先笑了。”
“奥内桑机智幽默,很象他的母亲,他母亲姓蒙修。奥内桑身体很不好,真可怜。”
幸亏话题转到了奥内桑身上,否则,对德·卢森堡先生枯燥乏味的恶语诽谤还要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德·盖尔芒特公爵解释说,奥内桑的曾祖母是玛丽·德·卡斯蒂利亚·蒙修的姐妹,而玛丽是迪莫莱翁·德·洛林的妻子,因此,也是奥丽阿娜的舅妈。这样,谈话又回到系谱上来了,可那位愚蠢的土耳其大使夫人却在我耳边悄声说:“您好象很受德·盖尔芒特先生重视,可得当心哪!”我要她作解释:“我是说,他这个人可以把女儿托付给他,但不能把儿子托付给他。不用明说,您也会懂的。”然而相反,如果说曾有一个男人对女人怀有狂热的和专一的爱的话,那就是盖尔芒特公爵。但是,大使夫人最相信错误和谎言,这对她好比是生存的空间,离开它们,她就寸步难行。“他的弟弟墨墨对他的恶习很担心。顺便说一句,因为别的理由(他看见她从不打招呼),我对墨墨很反感。他们的婶母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也感到很不安。啊!我崇拜她。她是一位圣人,是旧时代贵族的典范。不仅道德高尚,而且谨慎持重。她和诺布瓦大使天天见面,仍称呼他先生。顺便说一句,德·诺布瓦先生给土耳其留下了美好的记忆。”
我一心想听德·盖尔芒特先生谈家系,就没有答理大使夫人。他谈的家系并不都很重要。从他的谈话中。我知道了各种意外的联姻,其中有与低门第的联姻。这种联姻不乏魅力。例如,在七月王朝时期,盖尔芒特公爵和弗桑萨克公爵分别娶了一位著名航海家的两个如花似月、美貌动人的女儿,她们成为公爵夫人后,土洋结合,既有异国平民女子的妩媚,又有路易—菲利浦治下法国贵妇的风韵,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妙趣。再如,路易十四亲政时期,有一位诺布瓦娶了莫特马尔公爵的女儿,我本以为诺布瓦这个姓氏问世不久,暗淡无光,谁知在遥远的路易十四时代就受到莫特马尔家族光辉的照耀,被精雕细琢,焕发出一枚纪念章的美。况且,从这种联姻中得到好处的,不只是那个不见经传的姓氏。另一个光华灿烂已经使人习以为常,这种平淡无奇的新姿反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象看习惯了画家的彩色像,偶尔看到他的黑白画像,反会产生最深的印象。这些名字在我头脑中变换着位置,时上时下,忽左忽右,和另外一些我原以为关系遥远的名字忽然变近了,这现象不完全是我不了解情况才产生的。在爵位和土地紧密相连,跟着土地从一个家族转移到另一个家族的时代,名字也经常起伏浮沉。例如,在美丽的纳穆尔公爵领地或谢弗勒丝公爵领地,我可以依次发现蜷缩着吉斯、萨瓦亲王、奥尔良、吕伊纳,就象一只只寄居蟹蜷缩在贝壳中一样。有时候,好几个寄居蟹争夺同一只贝壳:荷兰王族同德·马伊—内斯尔争夺奥朗日亲王爵位;夏吕斯男爵同比利时王族争夺布拉邦特公爵爵位;还有其他许多人争夺那不勒斯亲王爵位、帕尔马公爵爵位、勒佐公爵爵位。有时相反,贝壳的主人早已去世,很久以来一直五人居住,因此,我决不会想到,一个城堡的名字在不远的过去曾是一个家族的姓氏。因此,当我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德·蒙塞弗耶先生时说:“不,我的表姐是狂热的保皇党人,她是费代纳侯爵夫人的女儿,侯爵夫人在朱安党叛乱①中曾起过一定作用”,当我看见费代纳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家族的名字,而我自从去过巴尔贝克海滩后,一直以为费代纳是一座城堡的名字,没想到会是一个家族的名字,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就象来到了童话世界的一样,看见古堡的墙角塔和台阶获得了生命,变成了人,不禁惊讶万状。从这个意义上讲,历史,即使是家族史,也能使古老的石头获得生命。在巴黎社交界,有些人也和盖尔芒特公爵或拉特雷默伊耶公爵一样出身名门,也在社交界起过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举止高雅或才华横溢,比后者更受欢迎,可是,如却没有人再记得他们了,因为他们没有后嗣,他们的名字也就销声匿迹,即使有人提到,也只会象一个陌生名字那样不会引起反应,最多作为遥远的城堡或村庄的名字存在下来,我们不会想到去发现哪些人曾用过这个名字。不久的一天,一个旅行者可能会来到布尔戈涅偏僻的夏吕斯村,止步参观教堂,如果他是一个不够勤勉或过于匆忙的人,就不会细看教堂的墓碑,也就不会知道这个小村庄的名字曾经是一个伟大人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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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朱安党叛乱指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保皇党发动的叛乱,始于1793年。
关于夏吕斯村的这段思考,使我想起我和德·夏吕斯先生的约会时间快到,我该走了,我只顾听德·盖尔芒特先生谈家系差点把和他弟弟的约会给忘了。但我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仍在继续。我想,说不定盖尔芒特这个名字有朝一日也会象这样除了地名其他什么也不是,只有偶然在贡布雷作停留的考古学家,才会在坏家伙希尔贝①的彩绘大玻璃窗前,耐心聆听戴奥多尔②的继承人讲演,或者阅读本党神甫的手册。但是,一个高贵的名字只要没有熄灭,听这个名字的人就能沐浴它的光辉。毫无疑问,就某方面而言,这正是那些家庭显赫的声名带来的好处:我们可以从今天出发,顺着这些家族的足迹,追根溯源,了解到过去,乃至十四世纪以前发生的事,可以发现德·夏吕斯先生、阿格里让特亲王或帕尔马公主的子孙们撰写的回忆录和书简,他们也许出身在平民家庭,但隔着一层黑幕,谁也看不清楚,如果借助一个名字的光辉,追溯以往,就能发现在这些或那些盖尔芒特身上表现出来的某些神经质的特点、恶习和放荡行为,是有其深刻的根源和悠久的历史的。从病理学观点看,他们和今天的德·夏吕斯先生、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帕尔马公主可以说没什么两样,世世代代都引起他们通信人的不安和兴趣,不管是帕拉蒂娜公主③和德·莫特维尔夫人④以前的还是利尼亲王⑤以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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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坏家伙希尔贝是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
②戴奥多尔是基督教史上几位教皇的名字。
③帕拉蒂娜公主(1652—1722),巴伐利亚公主,路易十四的兄弟奥尔良公爵的妻子,她的书信揭示了路易十四亲政时的有趣的细节。
④德·莫特维尔夫人(1621—1689),法国回忆录作家。
⑤利尼亲王(1735—1814),十八世纪法国最有才华的人之一,著有军事,文学等作品。
此外,我对历史的兴趣不如对美学浓厚。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客人外貌毫无光彩,智力不是低下就是平庸,变成了现实中的人,因此,当我登门拜访德·盖尔芒特夫人,踩上门厅前的擦鞋垫的时候,并不觉得来到了美妙的名字世界的门口,反而觉得走到了这个世界的尽头,可是,听到德·盖尔芒特先生列举了那么多名字,我又感到这些客人仿佛是脱离现实的人了。就拿阿格里让特亲王来说,当我听到他母亲娘家姓达马①,是莫代纳②公爵的外孙女,他就立即摆脱不让人认出他真相的外貌和谈吐,就象摆脱一个与他日夜作伴的不稳定的化学物质一样,去和不过有一些爵号的达马家族和莫代纳家族结合,形成一个更有诱惑力的组合体。每个名字,受到了另一个名字的吸引,即使我从没想到和这个名字有什么联系,它会离开它在我头脑中占据的暗淡无光、一成不变的位置,去和莫特马尔家族、斯迪阿尔家族或波旁家族会合,和它们一起画出有最佳效果和千变万化色彩的系谱图。就连盖尔茫特这个名字也一样,只要听到它和那些曾断了香火,复燃后火苗更旺的显赫名字有联系,我就觉得它又得到一次新的充满诗意的确认。我最多可以看到,在高傲的系谱树干上长出一个花蕾,开出一朵鲜花,那是某个贤明国王(如亨利四世)或杰出公主(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面孔。但我觉得,这些面孔和客人们的有所不同,没有受到世俗偏见和平庸社交观念的毒害,仍保留着美丽的图案和闪烁不定的光泽,它们和名字一样,色彩各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盖尔芒特家族系谱树上脱落下来,不会用不熟悉的不透明的物质打搅那些不断更迭的、五颜六色和半透明的花蕾。这些花蕾在玻璃树侧开放,正如耶稣的祖先在画有热塞树③的古教堂彩绘大玻璃上开放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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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达马家族是法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长子系在1423年断嗣,幼子系有二十来个子系。
②莫代纳家族是意大利最古老的家族之一。
③热塞被看作是耶稣的祖先。在中世纪教堂的彩绘大玻璃窗上,常画有热塞树,示意耶稣的家谱。族长热塞仰天躺在地上,头部(或胸部)长出一棵树,每根树枝代表耶稣的一个祖宗,树顶盛开一朵花,圣母怀抱小耶稣坐在花中。
我好几次都想告退。我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因为这次聚会由于我在场而变得毫无意义。然而,长期以来,我却一直把这种聚会想象得无限美好,我想,若是我这个碍手碍脚的旁观者不在场,聚会就会变得有意思了。至少,我一走,就没有旁观者,客人们就可以开秘密会议,举行秘密仪式。他们聚集起来就是为了这个,显然不是为了谈论弗兰茨·哈尔斯,或议论某某人小气,不是为了用资产阶级方式说长道短。他们尽说废话,可能是因为我在场。看到这些美丽的贵妇由于我在场而四分五裂,身在圣日耳曼区独一无二的沙龙,却不能过圣日曼区神秘的生活,我感到非常内疚。我时刻都想告辞,但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都表现出高度的牺牲精神,竭力将我挽留,不让我离开。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好几个穿戴入时、满身珠光宝气的贵妇,怀着迫不及待、兴高采烈的心情前来参加聚会,并没因聚会的索然寡味而失望(由于我的过错,这次聚会变得和在圣日耳曼区以外任何地方举行的聚会毫无二致,正如巴尔贝克海滩和我们看惯了的城市毫无不同一样)告辞时,依然兴致勃勃、千遍地感谢德·盖尔芒特夫人让她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好象我不在场的那些晚上,也没有其他事可做。
这些贵妇梳妆打扮,拒绝平民进入她们封闭的沙龙,难道就因为有这些聚餐?就为了这些聚餐?如果我不在场,难道也是这样?有那么一会儿,我产生了怀疑,但这样未免太荒唐。理性使我清除了怀疑。况且,要是我不消除怀疑,那么,盖尔芒特这个名字还剩下什么呢?离开贡布雷以来,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降得够低的了。
此外,这些上流社会的贵妇很容易对另一个人,或者很希望使另一个人满意。有几个人我整个晚上才同她们说了两、三句话,一想到她们说的话那样愚蠢,我就脸红,但是,她们离开客厅时,非要走到我跟前,对我说认识我非常高兴,想等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会面”后“作一些安排”,向我暗示可能邀请我吃饭,说话时,用漂亮而温柔的眼睛凝视我,挺起胸脯,使得胸前的兰花竖了起来。
这些贵妇中,没有一个比帕尔马公主先离开。公爵夫人竭力挽留我有两个原因(当时我并不知道),其中一个就是帕尔马公主没有离开。公主殿下不走,别人是不能走的。当德·帕尔马夫人起身告辞时,大家就象如释负一般。女宾们象请求祝福似地向帕尔马公主行屈膝礼,公主把她们扶起来,祝福似地在她们脸上吻一下,这就是说,她们可以穿大衣和唤奴仆了。于是,门口一片叫喊声,仿佛在朗诵法国历史上最显赫的名字。帕尔马公主怕德·盖尔芒特夫人着凉,不让她送到门厅,公爵乘势说:“行了,奥丽阿娜,既然夫人不让您送,那就别送了,别忘了医生的嘱咐。”
“我觉得,帕尔马公主和您一起吃饭感到很高兴。”这种客套话我听惯了。公爵穿过客厅,走到我跟前,对我说了这句话,神态殷勤亲切,坚信不疑,就好象在给我颁发毕业证书,或请我吃花式点心。此刻,他似乎感到很高兴,他的脸因此而暂时变得异常温柔,我感到,这对他似乎是一种对人表示关怀的方式,他终身都会象履行轻松而受人尊敬的职务那样履行这些义务,哪怕年老昏聩,也不会放弃。
我正要走,只见帕尔马公主的伴妇又返回客厅,因为她忘记带走公爵夫人送给公主的来自盖尔芒特城堡的奇妙非凡的石竹花了。伴妇满脸绯红,看样子跑得很急,因为尽管公主对谁都很亲切,但当仆人做了蠢事,她就没有耐心了。因此,伴妇端起石竹花就跑,但是,当她从我跟前经过时,为了保持轻松和不顺从的样子,急冲冲对我说:“公主认为我迟到了,她想快点去,可又要石竹花。真是的!我又不是小鸟,我不能同时在好几个地方嘛。”
唉!我想走而没走成的原因,除了不能比殿下先告辞外,还有另外一个:盖尔芒特家的人,无论是腰缠万贯的,还是濒临破产的,不仅善于使他们的朋友们得到物质享受,还善于使他们得到——正如我和罗贝·圣卢在一起时经常体会到的那样——精神享受(这一点古弗瓦西埃家是做不到的),让他们听到娓娓动听的谈话,看到亲切感人的动作,高雅的言谈全靠丰富的内心世界提供。但丰富的内心世界在无所事事的社交生活中无用武之地,有时就会忘情地抒发,在一种短暂而更加不安的发泄中寻找消遣,如果这种发泄来自德·盖尔芒特夫人,就会被看作是感情,因为她在和一个朋友的交往中,能得到一种令人陶醉的快乐,这绝不是官能快乐,却和音乐使某些人产生的快乐相似。有时,她会从衣服上取下一朵花或一枚嵌有画像的颈饰,送给一位客人,希望他多呆些时间,但仍感到忧伤,因为延长时间也尽是毫无意义的闲聊,不会使她产生和春天第一次暖流相似的(就给人留下疲倦和愁闷而言)神经质的兴奋和短暂的激动。至于那位朋友,切莫过分相信公爵夫人的诺言。它们比他以往听到的任何诺言更动听,更令人陶醉,然而许诺者因为深深感到某一时刻的美好,便以常人所没有的柔情和庄重,施展出百般妩媚和慈爱,把这一时刻变成一部感人至深的杰作,但是过了这一时候,她就不会再给予施舍。她一时高兴,就抒发感情,但激情一过,感情也就烟消云散。她才智过人,能猜出你想听什么,专挑你爱听的说,可是几天后又会抓住你的笑柄,把你当作笑料,讲给另一个正在和她一起分享这种极其短暂的“音乐时刻”的客人听。
在门厅里,我喊仆人把我的橡胶雪靴拿给我。我怕下雪,就带上了这双靴子,事实上,已飘了几片雪花,地面很快变得泥泞了。看到众人揶揄的微笑,我才知道这双靴子很不雅观,因而感到很难为情;当我看到德·帕尔马夫人尚未离开,正观看我穿这双美国橡胶雪靴时,我就更加无地自容了。公主向我走来。“唷,想得多周到,”她大声说,“这鞋太实用了!您真聪明。夫人,我们也该买一双,”她对她的伴妇说。于是,仆人们由讥笑转为尊敬,宾客们热情地拥在我身边,问我是从哪里弄到这双绝妙的鞋子的。“有了这鞋,您什么都不用怕了,即使是再下雪,即使是出远门;不管春夏,还是秋冬,”
公主对对我说。
“噢!这一点,殿下尽管放心,”伴妇狡猾地插话,“不会再下雪了。”
“您怎么会知道,夫人?”善良的帕尔马公主尖刻地发问。
只有在她的伴妇说了蠢话时,她才会生气。
“我可以向殿下保证,不会再下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不可能再下了,已采取了必要措施:撒过盐了。”
头脑简单的伴妇没有发觉公主在生气,别人在乐,因为她不仅没有住口,反而亲切地微笑着对我说(尽管我一再否定我和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况且,下雪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在船上如走平地。龙生龙,凤生凤嘛。”
德·盖尔芒特先生送走帕尔马公主后,拿起我的大衣,对我说:“我帮您套外套。”他在使用这个字眼时,甚至不再微笑了,因为最粗俗的表达方式,就因为其粗俗,就因为盖尔芒特一家人的故作谦卑,已变得高雅无比了。
激奋只会导致伤感,因为它不是自然产生的。当我终于离开盖尔芒特府,坐在送我去德·夏吕斯先生家的马车上时,我也产生了兴奋的感觉,尽管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产生这种感觉的方式不一样。前两种兴奋力可供我们任意选择。一种发自我们内心,来自我们深刻的印象;另一种来自外部。前者自身就包含着一种快乐,那是生活带给人的快乐。后者试图把别人的兴奋传导给我们,它本身并不伴随快乐,我们可以通过反作用,给它加进一种快乐,得到一种极其虚假的兴奋,但很快就会变成烦闷和忧愁。这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上流社会中有那么多人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经常处在烦躁不安的状态中,甚至可能自杀。然而,当我坐车去德·夏吕斯先生家的路上,正被这第二种兴奋折磨得坐立不安。这种兴奋不是由我们切身感受引起的,和我从前几次坐马车产生的兴奋完全不一样:一次是在贡布雷,我坐在贝斯比埃医生的皮篷式双轮车上,看见马丹维尔教堂的钟楼画在夕阳上;还有一次是在巴尔贝克,我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四轮轻便马车上,看见一条栽有绿树的路,竭力想回忆起这条路使我模糊感觉到的一件往事。可是,在这第三辆马车上,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在盖尔芒特夫人的餐桌上进行的我当时感到无聊透顶的谈话,如德国亲王对德皇,对布达将军和英国军队的议论。刚才,我把它们塞进我内心的立体镜中了,一旦我们不再是自己,一旦我们有了社交界人士的灵魂,只从别人那里接受生命,那么,我们就会通过这面立体镜,把别人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突出出来,使它们变得轮廓分明。喝醉了酒的人会对侍候他的咖啡馆侍者表现出好感,此刻我的心情和喝醉了酒毫无两样,尽管在吃晚饭时,我对那位非常熟悉威廉二世、大讲其轶事趣闻的冯亲王无甚好感,而现在我却为能和他共进晚餐而感到幸福,认为他讲的那些事诙谐幽默,妙趣横生,想起他讲的关于布达将军的故事,想起他那浓重的德国口音,不禁放声大笑,仿佛这笑声对证实他讲的故事滑稽可笑是必不可少的,就象有时候用双手鼓掌可以增强内心的赞美一样。就连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有些看法(例如她说弗兰茨·哈尔斯的画应该站在电车上看才有意思),当时我感到十分愚蠢,但在这面立体镜后,却变得生气勃勃,深刻透彻。不过,我应该说,即使这种兴奋旋踵即逝,却不能说它绝对荒唐。对于有些人,平时我们也许不屑一顾,但不知哪天,我们会很高兴认识他们,因为他们和我们喜欢的一个女孩子有来往,可以把我们介绍给她,这样,他们就变得对我们有用和有趣味了,而这些在以前我们认为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同样,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关系我们可以肯定将来派不上用场。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哈尔斯的画即使从电车上看也十分有趣,这句话是错的,但却包含着部分真理,日后对我很有用处。
同样,她为我引用的维克多·雨果的诗,应该承认,这是他脱胎换骨以前那个时期的作品,他还在演变中,还没有发表他那别开生面、具有更复杂机件的作品。在这些早期诗作中,维克多·雨果还在思考,而不是象大自然那样,仅仅满足于引人思考。那时候,他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思想”,和盖尔芒特公爵对这个词理解的意思几乎一样:德·盖尔芒特先生常在盖尔芒特城堡举办盛大宴会,宾客们在纪念簿上签字后,总要再写一条富有哲理和诗意的感想,他觉得这种做法太陈腐,太罗唆,就用恳求的语气提醒后来的人:“签上名字,亲爱的朋友,不要写思想!”然而,德·盖尔芒特夫人恰恰喜欢雨果早期诗作中的这些“思想”,这在他的《历代传说》诗集中几乎是没有的,正如瓦格纳的第二期作品中缺少“乐曲”和“旋律”一样。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这种爱好不是绝无道理的。雨果的思想确实沁人心脾,尽管形式暂时还缺乏力度,但在思想周围,已经凶涌澎湃着无数的词汇和丰富的韵脚,这使它们独具一格,和别人的诗,例如和高乃依的诗迥然不同。别人的诗不时地闪烁着朴素的浪漫主义思想,更能激动人心,但却没有深入生命的物质根源,没有改变思想赖以存在的无意识的可笼统化的机体。因此,我从前那种只读雨果后期诗集的做法是错误的。诚然,德·盖尔芒特夫人只用了雨果前期诗作中的很少几句诗来点缀她的谈话。但是,正因为她孤立地引用一句诗,才使这句诗的吸引力大大增加。我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餐桌上初次听到或再次听到的诗句,使那些琳琅满目地镶嵌着诗句的诗篇也变成了磁铁,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把我的手拉向《东方集》和《暮歌集》。我的心变得焦虑不安,非要在两天之内得到这本书不可。我诅咒弗朗索瓦丝的听差不该把我那本《秋叶集》赠送给他的家乡。我立即叫他去给我买了一本。我把这些诗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只有当我突然发现德·盖尔芒特夫人引用过的、沐浴在她所给予的光辉中的那些诗句时,我才得到安宁。和公爵夫人闲谈,就好比从一个古城堡的藏书室里汲取知识,虽然都是些古书,残缺不全,没有我们喜欢的书,也不能使人增长才智,但有时能为我们提供宝贵资料,甚至能让我们看到一段我们闻所未闻的优美文章,以后,每当我们想起多亏那座美丽的城堡,我们才能知道这段文章时,会感到高兴。我们会因为在那里发现了巴尔扎克为《巴马修道院》作的序言或未曾发表过的儒贝①的书信,而夸大我们在那里度过的那种生活的价值,会由于一个晚上的意外收获,而忘记那是轻薄无聊的生活。
从这个观点来看,即使这个贵族沙龙不是我想象中的沙龙,一上来就以它与其他沙龙的共性,而不是以它的特性使我感到震惊,但渐渐地,它的形象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清晰。贵族领主几乎是唯一能象农民那样向我们提供知识的人;他们的谈话总点缀着土地、依然如故的城堡和古老的习俗,而对这一切,银行家是一无所知的。即使一个渴望跟上时代的最温和的贵族最终跟上了时代,但只要他回忆起他的童年,他的父母亲、叔伯父或姑姨婆,就会把他同现在无人知道的一种生活联系在一起。今天如果有人死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灵堂上一眼就会看出哪些做法违犯了惯例,尽管不会当面指出来。在葬礼上,当她看见有的女人撇开女人们应该参加的仪式,却混在男人中间,就会感到不快。至于罩在灵柩外的黑纱,布洛克可能以为只有丧礼上才能看见,因为丧礼报告上写着引棺索②,而德·盖尔芒特先生却记得小时候,在德·马伊—内斯尔先生的婚礼上,看见新郎新娘头上也蒙着黑纱。当圣卢卖掉珍贵的“系谱树”——布永家族的旧画像和路易十三的亲笔信,买回卡里埃③的画和新式家具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却因为受到一种狭隘的不完全是出于对艺术热爱的情感驱使,保留了布尔④制作的对艺术家有着巨大吸引力的绝妙无双的家具。同样,一个文学家也会兴致勃勃地聆听他们的谈话,会把他们当作活字典看待(饿汉不需要饿汉作伴),那些日益被人遗忘的表达方式,如圣约瑟勋章式绶章啦,被许愿穿蓝衣服的孩子⑤啦等等,只能在那些可爱的甘当历史保管员的人那里找到。一个作家在他们中间比在其他作家中间感受到更大的快乐,但这种快乐不是没有危险的,因为这会使他相信,过去的事物具有一种魅力,可以原封不动地搬进作品中,这样,作品也就成了死产儿,会使人感到厌倦,可他却自我安慰说:“这很美,因为这是真实的东西,大家都是这样讲的。”此外,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贵族们都是用纯正的法语交谈,故而具有特殊的魅力。正因为如此,当公爵夫人听到圣卢使用“梵蒂岗的”、“宇宙的”、“特尔斐城的”、“过分卓越的”这些别出心裁的表达方式时,完全有理由哈哈大笑,就象她看见圣卢从宾格⑥家具店买来新式家具时开怀大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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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儒贝(1754—1824),法国道学家,他的《书信集》以文体和思想的简炼而著称。
②法语中,“棺罩”(一般是黑纱)和古代天主教婚礼上新郎新娘罩在头上的“纱巾”是同一个字。引棺索是牵引灵柩的大绳,系在棺罩的两端。
③卡里埃(1849—1906),法国画家。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
④布尔(1642—1732),法国著名的木器匠,是国王和王室最重要的家具供货人。
⑤被许愿穿蓝衣服的孩子,即被许给圣母的孩子,可以得到圣母的保佑。
⑥宾格(1838—1905),法国收藏家。是新艺术风格的鼓动者。
不管怎样,我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听到的那些故事对我来说是很新鲜的,和我在山楂树前或在品尝马德莱娜甜点心时可能产生的感觉完全不同。它们暂时加入我的躯体,但仅仅是肉体上的占有,似乎迫不及待地(群体地,而不是个体地)想离开我。我在马车上焦躁不安,就象是古希腊的一个女预言家。我盼望有人请我吃饭,我就可以变成X亲王或德·盖尔芒特夫人,把那些故事讲给他们听。而现在,我跃跃欲试,微微颤动嘴唇,模糊不清地讲着故事,思想被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离心力拉走,我想把它拉回来,但白费力气。尽管我大声自言自语,以解无人同我说话之闷,但我仍然焦躁不安,如坐针毡,觉得独自一人再无法承爱这些故事的压力了,就在这种心情下,我按响了德·夏吕斯先生家的门铃。一个仆人把我带进客厅。我在等待的时候,心里一直在自言自语,重复着我要对德·夏吕斯先生讲的活,至于他要对我说什么,我几乎想都没有想。我心神不安,因此根本没有注意客厅的摆设。我多么需要德·夏吕斯先生听我讲那些故事,因此当我想到主人也许已经睡觉,我也许得回家独自平息这想说话的狂热时,我顿然如冷水浇头,嗒然若丧。因为我刚才发现我已等了二十五分钟,人家可能把我忘了。可是,尽管我在客厅里呆了很久,却对它毫无印象,就知道它很大,暗绿色,有几张画像。渴望讲话的想法不仅妨碍了听,也妨碍了看,因此,对外界不作任何描写,就是对内心状态的最好描写。我正要离开客厅,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人,如若找不到,我就设法找到通往前厅的路,叫人给我开门:我刚站起来,在拼花地板上没走几步,就见一个仆人神色不安地走进来:“男爵先生一直有客人,”他对我说,“都是事先约好的,还有好几个人在等他呢。我尽量让他接见先生,我给秘书打过两次电话了。”
“不必麻烦了。我同男爵是事先约好的,但时间太晚了,既然他今晚上很忙,我改天再来。”
“噢!不,先生别走,”男仆大声说,“男爵先生会不高兴的。我再去试试。”
我想起曾听人谈起过德·夏吕斯先生的仆人,说他们对主子忠心耿耿。虽然不能完全说他和孔蒂亲王一样,不仅想讨好部长,而且想讨好仆人,但他却善于把要仆人做事当作一种恩宠吩咐下去:晚上,仆人们聚集在他身边,但离他有一段距离,他挨个儿地把他们扫视一遍,然后吩咐:“瓜涅,蜡烛!”或者“迪克雷,衬衣!”这时,其他仆人就会咕咕哝哝地退下去,对那个受到主人宠爱的幸运儿不胜羡慕。而那两个仆人彼此憎恨,都想夺走对方所受的恩宠,如果男爵上楼比平时早,他们就找个诸如送信之类的借口上楼去,拿蜡烛的那个希望今晚上能拿衬衣,拿衬衣的那位希望能拿蜡烛。如果男爵对他们中的一个说了一句与差事无关的话,尤其象冬天在花园里,如果他知道他的一个车夫患感冒,十分钟后对他说:“把帽子戴上”,那么,其他人就会嫉妒这个受宠的车夫,半个月都不同他说一句话。
我又等了十分钟,才被带去见男爵先生。我被告知不能呆得很久,因为男爵先生刚把好几个天前就约好的重要人物送走,已很疲劳。我心想,德·夏吕斯先生精心导演的这场戏,有点装腔作势,相反,他哥哥盖尔芒特公爵却于朴实之中见高贵。正想着,门打开了,我看见男爵穿着中国式睡衣,露着脖子,躺在一张长沙发椅上。与此同时,我吃惊地看到,在一张椅子上放着一顶有“八道闪光”的丝织礼帽,还有一件皮大衣,好象男爵出门刚回来。男仆退下了。我以为德·夏吕斯先生会站起来迎接我。谁知他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我。我走过去,向他问好,但他没有同我握手,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甚至没有请我拿椅子坐下。过了一会儿,我就象问一个缺乏教养的医生那样,问他有没有必要让我这样老站着。我这样问并无恶意,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憋着的那股怒气似乎变得更明显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的习惯:当他在城里或在乡下的夏吕斯城堡设宴招待客人时,总喜欢模仿他国王:晚饭后躺在吸烟室的一张安乐椅上,让他的客人站在他身边。让这个人给他递火,向那个人敬一根雪茄,过了几分钟他才说:“喂,阿让古尔,您坐呀,亲爱的,拿一张椅子坐下,”等等。他坚持让他的客人多站一会儿,无非是想向他们表示,没有他的允许,他们不能坐下。“您坐到那张路易十四式椅子上去,”他以命令的口吻回答我,与其说在叫我坐下,不如说在强迫我离开他远一些。我在离他不远的一张安乐椅上坐下。“哼!这叫路易十四式椅子呀!亏您是一个有知识的年轻人,”他用嘲笑的口吻嚷道。我目瞪口呆,没有动弹,既没有象我应该做的那样扬长而去,也没有象他要我做的那样换一张椅子。“先生,”他字斟句酌,说到最无礼的字眼时,欲擒故纵,把第一个辅音拉得很长,“我是在一个不愿披露姓名者的恳求下屈尊同您约会的,这次谈话将标志着我们关系的结束。我不想瞒您,我原来是希望有更好的结局的。如果我对您说,我对您曾有好感,这也许有点歪曲词义,出于自尊,是不应该说的,即使是对不知道这话的价值的人。但我相信,‘厚爱’一词用在这里恰如其分,意思是进行最有效的保护,这正是我感觉到的,也是我想表达的。我回到巴黎后,甚至还在巴尔贝克的时候,就告诉过您,我是您可信赖的人。”我只记得在巴尔贝克同他分手时,他对我非常无礼,于是,我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什么!”他怒吼一声,脸色变得刷白,抽搐着,和他平时的脸判若霄壤,就象在暴风雨的早晨,大海一改平日和蔼可亲的笑脸,喷射出无数粗蛇般的泡沫和口水一样,“您说您没有收到我要您记住我的信息?这几乎是一种表露。在我托人捎给您的那本书上,您没看见有什么装饰吗?”
“很漂亮的交织花体字,”我对他说。
“嘿!”他轻蔑地回答,“现在的年轻人对我们国家的杰作很少了解。要是一个柏林青年不知道《女武神》,大家会怎么看他?再说,您的眼睛是白长的,因为这部杰作,您对我说您读了两个小时。我看,您对花体字不见得比对家具的式样更在行,不要申辩,您对式样就是不在行嘛,”他狂怒地喊着,“您甚至不知道您坐的是什么椅子。我让您坐路易十四式安乐椅,您却一屁股坐到了督政府式样的烤火用的矮椅上。过两天,您也许会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膝盖当马桶呢。谁知道您要在上面干什么。同样,您连贝戈特那本书的封面装饰——巴尔贝克教堂刻有毋忘我花体字的过梁都没有认出来。难道还有比更明白的方式对您说不要总忘记我吗?”
我凝视着德·夏吕斯先生。他的面孔虽然令人生厌,却比他家里任何人的面孔都漂亮,象是上了年岁的阿波罗。但是,从他恶毒的嘴里,似乎随时都会喷出橄榄色和黄胆色的液体。至于智慧,不能否定他见多识广,他知道的许多东西是盖尔芒特公爵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但是,不管他用怎样的花言巧语掩饰心中的仇恨,人们感到这个人是会杀人的,或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或因为爱情失意,或有怨恨,或是虐待成性,或是为了捉弄人,或是有一个不可消除的意念;他还会用逻辑和巧语证明自己杀人是正当行为,杀了人也比他的哥哥、嫂嫂,比其他许多人不知强多少倍。
“是我向您迈出了第一步,”他继续说,“就象委拉斯开兹①在《枪骑兵》这幅画中画的胜利者,向着最卑微的人走去。我什么都有,而您却一无所有。我做的是一个贵族应该做的事。我的行动是不是伟大,这是有目共睹的,可您却置之不理。我们的宗教劝诫我们自己要耐心。对您那些可以说是无礼的行为,如果您可以对一个远远比您高贵的人无礼的话,我向来只付之一笑,我希望,我对您的耐心会无损于我的声誉。不过,先生,现在谈这一切,已不再有意义了。我对您进行了考验,当代最杰出的人风趣地把这种考验叫做态度的考验,用无限的热情考验您的态度,他有充分理由说,这是最可怕的考验,因为这是唯一能区分良莠的考验。您没有经受住,我不怪您,因为成功者寥寥无几。不过,至少,我不希望您恶意中伤我,我希望我们将要进行的这最后一次谈话能达到这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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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一生创作大量的肖像画、风俗画和历史画。《枪骑兵》是他的代表作。
我万万没有想到,德·夏吕斯先生发怒,是因为有人在他面前说我讲了他的坏话。我搜索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我对谁谈起过他。这纯粹是哪个坏蛋无中生有。我向德·夏吕斯先生保证,我从没有同别人谈过他。“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过我和您有来往,我想,这总不至于使您生气吧。”他轻蔑地微微一笑,把声音升到最高音域,缓慢地发出最尖细、最无礼的音符:
“唷!先生,”他极其缓慢地让他的音调恢复了自然,仿佛对这个下行音阶颇为陶醉似地说,“我认为,您供认自己说过同我有来往,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对一个能把奇朋代尔①式家具当成洛可可式椅子的人,我不指望他能讲出非常准确的话,但我不认为,”他的声音越来越充满嘲讽的爱抚,竟使他嘴边绽出迷人的微笑,“我不认为您会说或会相信我们之间有来往!至于您在别人面前炫耀,说有人把您介绍给我了,您同我谈过话,和我有点认识,几乎没有请求,就获准将来有一天成为我的被保护人,我觉得您讲这些话倒是顺理成章的,是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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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奇朋代尔(1718—1779),英国制乌木家具的工匠。
“您我之间年龄悬殊那样大,我完全有理由说,这个介绍,这些谈话,这个刚刚开始的关系,对您是一种幸福。当然,这话不该由我说,但我至少可以说,这对您不无好处,说您傻,绝不是因为您把这个好处讲出去了,而是因为您没能保住。我甚至还要说,”他突然不再疾言厉色,暂时换上了充满忧伤的温柔,我感到他就要哭了,“当您对我在巴黎向您提出的建议置之不理时,我竟不相信您会这样,我觉得,您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出身在正派的资产阶级家庭(只是在说这个形容词时,他的声音才微微带点不礼貌的摩擦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因此,我天真地认为,可能出了从未出过的差错,信遗失了,或是地址写错了。我承认我是太天真了,可是,圣博纳旺蒂尔①不是宁愿相信牛会偷窃,却不愿相信他的兄弟会撒谎吗?不过,这一切都已结束,既然您不感兴趣,也就不必再谈了。只是我觉得,就看我这把年纪,您也会给我写信的(他的声音真的哽咽了)。我为您设想了诱人的前途,但我一直没对您说。您宁愿不知道就拒绝,这是您的事。但是,正如我对您说的,信总是可以写的吧。我要是您,我就会写信,即使处在我的地位,我也会写。正因为这样,我更喜欢处在我的地位。我说‘正因为这样’,是因为我认为各种地位都是平等的,我对一个聪明的工人可能比对许多公爵更有好感。但是,我可以说,我宁愿处在我的地位,因为我知道,您做的那种事,在我可以说是相当长的一生中,我从没有做过。(他的头朝着暗处,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是否象他声音让人相信的那样在落泪。)刚才我说了,我朝您迈出了一百步,可结果您后退了二百步。现在,该轮到我后退了。从今以后,我们互不认识。我要忘记您的名字,但要记住您的事例,等哪天,当我禁不住诱惑,相信人有良心,讲礼貌,相信他们不会白白错过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别把他们抬得太高。以前您认识我的时候(因为现在不再是这样了),如果您说您认识我,我只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是在向我表示敬意,也就是说,我把这看作是令人愉快的事。不幸,您在其他地方和其他场合却完全不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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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博纳旺蒂尔(1221—1274),意大利神学家,哲学家。
“先生,我发誓,我从没说过可能伤害您的话。”
“谁跟您说我受伤害了?”他发出愤怒的吼叫,猛地从长沙发椅上坐起来,直到现在,他才算动了一下身子;他面容失色,唾沫四溅,脸部肌肉抽搐着,象是有无数条蛇在扭动;嗓门时而尖利,时而低沉,犹如震耳欲聋的狂风暴雨。(他平时说话就十分用劲,行人在外面经过,肯定会回头张望,现在,他使的力气比平时大一百倍,就象用乐队而不是用钢琴演奏一段强奏乐曲,声音陡然会增加一百倍,还会变成最强音。德·夏吕斯先生在吼叫。)“您认为您能够伤害我吗?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您相信您那些狐群狗党,五百个互相骑在身上的小娃娃从嘴里吐出的毒汁能弄脏我高贵的脚趾头吗?”
我本想让德·夏吕斯先生相信我从没说过,也没听见别人说过他的坏话,但他的话把我气疯了。我认为,他说这话是因为他太骄傲,至少部分可以归因于骄傲。还有另外一个感情方面的原因,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因此不把它作为原因,我也就没什么罪过了。不过,不知道感情方面的原因,也应该回想起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讲话,把精神有点错乱作为第二个原因吧。但我当时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在我看来,他只有骄傲,而我只有愤怒。当他停止咆哮,郑重地谈他的高贵的脚趾头的时候(他还撇了撇嘴,以示他对那些亵渎他的卑微小人的极度厌恶),我再也遏制不住满腔怒火了。我想打人,想摔东西发泄怒气,但我还剩下一点辨别力,我不得不尊重一个年纪比我大许多的长者,甚至对他身边的德国瓷器,也由于它们具有珍贵的艺术价值,而不敢妄加损坏,于是我扑向男爵那顶新的礼帽,把它扔到地上拚命踩踏,想把它四分五裂。我扯下帽里,把冠冕撕成两半。德·夏吕斯先生仍在大叫大骂,我连听都不听,穿过房间,准备离去。我打开了房门。没想到门两旁站着两个仆人,我惊得目瞪口呆。看见我开门,他们装出要去做事路过这里的样子,不急不忙地走开了。(就在那天,我知道他们的名字,一个叫比尼埃,另一个叫夏梅勒。)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们用懒洋洋的步态向我作出的解释。这个解释是不足信的,另外三个解释恐怕更不足信了:一是男爵接待客人有时需要帮助,(那又是为什么呢?)认为需要在附近设一个“急救站”;二是他们受好奇心驱使前来偷听,没想到我会那样快就出来;第三,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大发雷霆是有预谋的,是在演戏,是他让他们来偷听的,一方面他们喜欢热闹,另一方面,也许大家都能从中得到好处。
我动怒没有使男爵消气,我拂袖而去倒象使他心痛欲裂。他喊我回去,让仆人叫我回去,最后,他疾步追我到前厅,挡在门口不让我出去,全然忘记了一分钟前,当他在谈论他的“高贵脚趾头”的时候,还在我面前大摆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风。“行了,”他对我说,“别孩子气了,进来呆一会儿。爱得深,就责得严。如果说刚才我严厉地惩罚您,那是因为我爱您爱得深。”我的怒气已经消失,我没有计较男爵说的“惩罚”二字,跟着他进去了。他叫来一个仆人,毫无自尊地让他把帽子的碎片捡走,又拿来了一顶。
“如果您愿意告诉我可耻地诬蔑我的人,先生,”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那我就留下来听一听,我要戳穿这个骗子的谎言。”
“您不知道是谁?难道您忘记您说的话了?您以为向我通风报信的人不会要我发誓保守秘密吗?您相信我会不履行诺言?”
“先生,您真的不能告诉我?”我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回忆起我可能同谁谈过德·夏吕斯先生,但一个也没有想起来。
“我不是对您说过我要替告密的人保密吗?”他用一种令人厌烦的声音说,“我看您不仅爱诽谤人,还爱枉费口舌地打破砂锅问到底。至少您也应该放聪明些,好好利用这最后一次会面,说一些有用的话嘛。”
“先生,”我边走开,边回答,“您侮辱我。我是看您年纪比我大几倍的份上,才不跟您计较的。一老一少,地位不平等嘛。另外,我也没法说服您,我已向您发过誓了,我什么也没说过。”
“那么是我在撒谎!”他嚷道,声音十分可怕,边嚷边向前一蹦,蹦到了离我只有两步远的地方。
“他们把您骗了。”
这时,他换一种温柔、深情而忧郁的声调(就象演奏交响乐时,乐曲一个接一个没有间隙,第一个似雷电轰鸣,接下来是亲切而淳朴的戏谑曲),对我说:“这很可能。一句话经人重复后,一般都会走样。说到底,还是您的错,您没有利用我向您提供的机会来看我,没有通过坦率的能创造信任的日常交谈,给我打一支唯一的、有特效的预防针,使我能识破把您指控为叛徒的一句话。那句话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它给我的印象再也不能消除。甚至我连爱得深,责得严这句话也不能说了,因为我狠狠地责备了您,但我已不再爱您。”他一面说,一面强迫我坐下,摇了摇铃,另一个仆人走进来。“拿点喝的来,另外,叫人备好车。”我说我不渴,时候已经不早,况且我有车。“有人大概给您付了车钱,让车走了,”他对我说,“您就别管了。我让人备车把您送回去……如果您担心太晚……我有房间,您可以住在这里……”我说,我母亲会担忧的。“确实,那句话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我对您的好感开花开得太早,就象您在巴尔贝克富有诗意地同我谈起过的那些苹果树,经不住初寒的摧残。”即便是德·夏吕斯先生对我的好感完好无损,他也只能做到这样,因为他嘴上说同我闹翻了,却硬要把我留下来,给我拿喝的,要我住下来,备车将我送回去。他似乎害怕同我分离,害怕孤独,这种略带忧虑的害怕心理,一小时以前,当他的嫂子,他的本家堂姐妹德·盖尔芒特夫人挽留我时,也曾有过。他们都对我产生了一时的兴趣,都想方设法多留我一分钟。
“可惜,”他又说,“我没有本事叫摧毁了的花复开。我对您的好感已经枯萎,不会再复生。我一直觉得自己有点象维克多·雨果诗中的布斯:
我是鳏夫,孤独无依,日暮途穷。
我和他一起又穿过绿色大客厅。我随口对他说,我觉得客厅很美。“是吗?”他回答,“应该确确实实地爱一样东西。细木护壁板出自巴加①之手。您看,它们是用来和博韦的椅子和蜗形腿狭台配套的,这很可爱。您注意没有,它们有着相同的装饰图案。只有卢浮宫和德·安尼斯达尔先生家里有这样配套的家具。我刚决定要搬到这条街来往,马上就找到了希梅②的一个旧公馆。此人过去谁也没有见过,他只是为我才到这里来了一次。总而言之,这里很好。也许可以更好些,但够不错的了。有许多漂亮的东西,对吧?有我曾伯父波兰王和亲王的肖像,是米尼亚③画的。咳!我跟您说这些干什么,您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因为您在客厅里等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噢!那他们带您去蓝厅了,”他说,神态看上去蛮横无礼——因为我显得不感兴趣,或者说高人一等——因为他事先没问我是在哪里等候的。“瞧!在这间屋子里,陈放着伊丽莎白夫人④、朗贝尔公主⑤和王后⑥戴过的全部帽子。您对这不感兴趣,就象没有看见似的。您的视神经大概出毛病了。如果您对这种类型的美感些兴趣就好了,这里有透纳⑦的一幅彩虹,它开始在伦勃朗的这两幅画中间发光了,这象征着我们的和解。您听:贝多芬也来和他会合了。”果然,传来了《田园交响乐》第三声部开头的和弦,《暴风雨后的欢乐》。乐师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弹奏,可能在二楼。我傻乎乎地问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巧事,乐师是谁?“嗳!谁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是看不见的音乐。很美,是不是?”他语气有点蛮横地对我说。“可是您一点也不感兴趣,就象鱼见到苹果一样。您还是想回去?就不怕贝多芬和我?您对您自己作了判决,”当我要告辞时,他深情而忧郁地对我说。“原谅我不能象应该做的那样送您回家。既然我不再想见到您,和您再多呆五分钟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有许多事要做,但我已感到很累。”可是,当他发现夜色很美,又说:“嗳!不,我也上车。月光太美了,把您送回家后,我要到布洛尼林园赏月去。您怎么不知道刮刮胡子,上别人家去吃饭,还留着几根毛毛,”他对我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夹住我的下巴,指头象是被吸住似的,犹豫了一下,就象理发师那样,沿着我的脸颊,一直摸到耳朵根。“要是能和您一起在林园里观赏这‘蓝色的月光’,那该多好啊!”他突然地,象是不由自主地用一种温柔的语气对我说,接着,脸上出现了忧郁的神态:“因为,不管怎么说,您是很讨人喜欢的,您可以比任何人更讨人喜欢,”他一边亲切地抚摸我的肩膀,一边说。“应该说,以前我觉得您毫无价值。”按说我应该认为他现在仍然是这样看我的,只要想一想半小时前他同我讲话时的愤怒样子就行了。但我感到,他此刻态度很诚恳,他的善良战胜了那种我认为是骄傲和敏感得几乎发狂的精神状态。我们已走到马车跟前了,他还是在不停地说着。“好吧,”他突然对我说,“我们上车,五分钟就可以到您家。那时,我将和您道晚安,至此,我们的关系也就永远结束了。既然我们就要分道扬镳,还是好说好散,就象音乐那样,弹出一曲完美的和弦。”德·夏吕斯先生尽管一再郑重表示我们以后不再见面,但我敢保证,倘若我们还能见面,他是不会不高兴的,因为他不愿意马上被我忘记,也害怕给我造成痛苦。我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因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喔!对了,我把一件重要的事忘了。为了纪念您的外祖母,我让人给您搞了一本德·塞维尼夫人书简精装珍本。这样,这次会面就不是最后一次了。复杂的事不是一天所能解决的,只要想一想这个道理,我们就能得到安慰。您看,维也纳会议不是开了很长时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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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加(1639—1709),法国雕刻家。
②希梅(1808—1886),比利时外交官,曾在巴黎任比利时全权公使。
③米尼亚(1610—1695),法国画家,尤其擅长肖像画。
④伊丽莎白夫人(1764—1794),法王路易十六的姐姐。
⑤朗贝尔公主是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好朋友。
⑥王后是指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
⑦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擅长水彩画和油画。
“不用麻烦您,我可以找到,”我客气地说。
“住嘴,小傻瓜,”他愤怒地回答,“别这样傻乎乎的,把我有可能接见您(我不说一定,也许派一个仆人把书送给您)看作一件小事。”
他恢复了镇静:“我不想用这些话同您分手。我不想要不协和和弦,让我们在永久的沉默前,弹奏一个属音和弦吧。”其实,他是怕自己神经吃不消,才不愿意刚吵完架,刚说了那么多尖酸刻薄话就立即回家去。“您是不想去林园的,”他用肯定的、而不是提问的语气说,我觉得,他用肯定语气不是不想要我去,而是怕遭拒绝而下不了台。“嗳!您瞧,”他仍拖长了音说,“现在,正如惠斯勒所说的,恰是市民回家的时候(他大概想触动我的自尊心),观赏夜景正合适。您恐怕不知道惠斯勒是谁吧。”我改变话题,问他耶拿夫人是不是很聪明,夏吕斯先生没等我把话说完,就用我从没见他用过的最轻蔑的语气说:
“啊!先生,您这里提到了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贵族分类法。在塔希提可能有一种贵族,但我承认我不了解他们。然而,无巧不成书,您提到的那个名字几天前在我耳边响起过。有人问我愿不愿意屈尊和年轻的瓜斯达拉公爵认识。这个要求使我感到吃惊,因为瓜斯达拉公爵无需让人引见,他是我的表弟,我们早就认识了,他是帕尔马公主的儿子。作为有教养的年轻的亲戚,他每年元旦总要来看望我。经过了解,原来,这个瓜斯达拉公爵不是我那位亲戚,而是您感兴趣的那个女人的儿子。因为根本就不存在叫这个名字的公主,我猜想,她也许是一个露宿在耶拿桥下的穷苦妇女,富有诗意地把自己封为耶拿公主,就象有人封自己为巴蒂尼奥勒或钢铁大王一样。可是我错了。这是一个很有钱的女人,在一次展览会上,她那些漂亮非凡的家具使我赞叹不绝,它们货真价实,比主人的名字要高贵的多。至于那位所谓的瓜斯达拉公爵,可能是我秘书的经纪人,他的爵号大概是花钱买来的。什么东西不能花钱买?可是我错了,原来是皇帝一时高兴,把他恰恰无权处置的一个爵号分给了这些人。这也许能证明他的力量,或他的无知,或他的狡猾,我尤其觉得,他用这种方式同这些身不由己的爵位窃取者开了一次不无恶意的玩笑。但是,关于这一切,我不可能给您作充分的解释,我只了解圣日耳曼区的事,如果您最终能找到一个引见人,您会发现,古弗瓦西埃一家和加拉东一家有不少象是特意从巴尔扎克小说中搜罗来的恶人,供人消遣的老太婆。当然,这一切和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威信毫不相关,但是,没有我,没有我的开门咒,她的住所您是进不去的。”
“先生,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的确很漂亮。”
“呣!不是很漂亮,而是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然而,却比不上亲王夫人漂亮。”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比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还要漂亮吗?”
“啊!她们俩是很难作比较的。(值得注意的是,上流社会人士,一旦有了一点想象力,就会按照他们的好恶,把那些地位似乎最牢固、最优越的人要么捧上天,要么踩在脚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不称呼她奥丽阿娜,可能想把我同她的距离拉得更远)和蔼可亲,雍容华贵,这是您难以想象的。但她的表妹是无法作比较的。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形象正是巴黎中央菜市场的卖菜妇对梅特涅亲王夫人①所想象的形象。但是,梅特涅亲王夫人以为是她使瓦格纳名扬四海的,因为她认识维克多·莫雷尔②然而,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更确切地说,她的母亲却认识瓦格纳本人,这是很有诱惑力的,还不算她长得美丽非凡。仅爱丝苔尔花园就够人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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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特涅亲王夫人(1836—1921),奥地利帝国外交大臣和首相梅特涅(1773—1859)的孙媳妇,很有才华,为后世留下两卷回忆录。
②维克多·莫雷尔(1848—1923),法国歌剧演员。
“能不能去参观?”
“不能,要有邀请才行,但她谁也不邀请,除非我出面。”
然而,他抛出诱饵后随即就收回了,他把手递给我,因为我到家了。
“我的任务完成了,先生。不过,我还要罗唆几句。以后也许还会有人象我这样对您表示好感,希望您从现在这件事上吸取教训。不要对这种表示置若罔闻。人与人之间的好感是十分宝贵的。在生活中,这种感情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因为有些东西不是说一个人想求就能求来,想要就能得到,想做就能做成,想学就能学会的,但是好几个人在一起就能成功。当然,不象巴尔扎克小说中所说的那样要十三个人,或《三剑客》中所说的要四个人。再见了。”
他大概很疲劳,不再想去林园赏月了,因为他要我对车夫说送他回家去。可他马上又做了一个动作,似乎想改口,但我已把他的命令传给了车夫,为了不耽搁更多的时间,我已经按响了门铃,根本不再想给德·夏吕斯先生讲德国皇帝和布达将军的故事了,刚才它们缠得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可现在已被德·夏吕斯先生对我那种出乎意外的令人震惊的接待赶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里,我看见我的办公桌上有封信,是弗朗索瓦丝的年轻听差写给他的一个朋友的,他忘记拿走了。我母亲不在家的这几天,他变得毫无顾忌,但我的行为更应该受到谴责,因为我把他这封摊在桌上的没有信封的信读了,唯一的借口是,信放在桌子上好象就是要让我读的:
亲爱的朋友和表兄:
我希望你的身体一直安康,你全家的身体也安康,尤其是我的小教子约瑟夫,我尚未有幸认识他,但他是我的教子,我爱他甚于爱你们大家,这些心中的圣物也会有灰尘,不要举手打他们的圣体。况且亲爱的朋友和表兄谁对你说明天你和你亲爱的妻子我的表嫂玛丽,你们不会象绑在桅杆顶上的水手那样被扔进大海里呢,因为生活不过是一个漆黑的深渊。亲爱的朋友我要对你说我现在主要的消遣是诗歌,我肯定你会大吃一惊,我现在对诗爱不释手,因为要消磨时间。所以亲爱的朋友如果说我还没有回你的信你不要感到过分意外,如果你不肯原谅那就忘了这事吧。正如你知道的,夫人的母亲去世了,她受的痛苦难以言表,她够累的因为她一连看了三个医生。出殡那天是一个美好的日子,因为先生所有的熟人都来了,还来了好几个部长。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公墓,这会使你们村里人大开眼界,因为米许大娘死了肯定不会这样。因此我的一生只会是长久的哭泣。我刚学会骑摩托,常骑着它消磨时间。如果我驾着摩托飞到爱科尔,我亲爱的朋友们你们会说什么呢?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也不会更保守秘密,因为我感到沉醉在不幸中,这会使人失去理智,我常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和一些你在我们闭塞的家乡从没听说过他们名字的人来往。因此,我很乐意给你们寄拉辛、维克多·雨果的书,寄谢内多雷、阿尔弗雷德·德·缪塞的文选,因为我想使生我养我的家乡摆脱愚昧无知,愚昧必然会导致犯罪。我不再看到有什么要对你讲的了,我就象经过长途旅行而精疲力竭的鹈鹕向你向你的妻子向我的教子和你的玫瑰妹妹致以崇高的敬意。但愿人们不要议论她:正如维克多·雨果、阿维尔和阿尔弗雷·德·缪塞所说的,她作为玫瑰,不过象玫瑰那样生活罢了。所有这些伟大的天才因为说了这些话也象贞德那样被放在柴堆上烧死了。盼望你的回信,请接受一位兄弟贝里戈·约瑟夫的吻。
任何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生活都对我们具有强烈的吸引力,明知幻想会破灭,我们仍会想入非非。德·夏吕斯先生同我讲的许多事情,大大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使我忘记了我在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里看到的令人大失所望的现实(无论是地名还是人名),把我的想象引导到她的表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身上。况且,如果说德·夏吕斯先生使我一段时间蒙受欺骗,相信上流社会人士具有价值,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各各不同,那是因为他自己也弄错了。造成这种情况,也许得归因于他整天无所事事,既不写也不画,甚至连读书也是粗枝大叶,走马观花。但他比上流社会的人高明几倍,因此,如果说他从他们和他们的表演中汲取谈话内容的话,可他们却并不能听懂他的话。他是以艺术家的身份说话,最多只能分析出他们虚假的魅力。他的分析仅仅对艺术家有用,他和艺术家的关系犹如驯鹿和爱斯基摩人的关系:这种珍贵动物,为他们啃荒凉岩石上的地衣和苔藓,这些植物,北极居民自己发现不了,也不知道派什么用场,但是经驯鹿消化后,它们就成了北极居民可消化的食物。
此外,我还要补充一点:德·夏吕斯先生为上流社会所描绘的图画显得生机勃勃,因为强烈的仇恨和真诚的好感混杂在一起,他对年轻人尤其仇恨,但对有些女人却很崇拜。
即使德·夏吕斯先生把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放在他所崇拜的女人之首,即使他把他堂弟媳的府邸说成是神秘莫测的不可接近的阿拉丁宫,这也不足以解释我在接到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请帖时的惊愕。这件事发生在我去公爵夫人家吃饭后的两个月。那天,公爵夫人到戛纳去了。当我打开一张外表看来普普通通的信封,看到请柬上印着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巴伐利亚女公爵某日在家,恭候大驾光临的字样时,我惊得目瞪口呆,但我马上担心有人在搞恶作剧,想叫我到一个没有邀请我的府上去作客,而被扔出门外。诚然,从社交观点看,被盖尔芒特亲王夫人邀请与被允许到公爵夫人家中吃饭,两者相比,后者难度更大。虽然我对纹章学所知甚微,但我仅有的那些知识告诉我,亲王没有公爵高贵。再说,我心想,上流社会女士的智商再高,也不可能象德·夏吕斯先生所说的那样,和她同类的智商有质的不同。但是,我的想象力给我描绘的不是我所知道的,而是它所看见的,也就是名字向它展现的东西,正如埃尔斯蒂尔在突出一种诱视效果时,会忽视物理的基本概念,尽管他能够驾驭这些概念。然而,就是在我不认识公爵夫人的时候,盖尔芒特这个名字一旦加上亲王夫人这个爵号,也总向我展示出完全不同的东西,正如一个音符,一种颜色或一个数量,受到明暗变化、数学“符号”或美学“符号”的影响后,会发生深刻的变化一样。盖尔芒特名字加上亲王夫人爵号后,就成为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时代回忆录中的名字;我把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邸想象成经常有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和大孔代出入,有这些人物在场,踏入亲王夫人的门槛对我来说难如登天。
这些人尽管经过放大镜放大,大家对他们有着各种不同的主观看法(我以后还要提到),但他们总有一些客观的东西,因而也就显示出了不同。
况且,怎么能不是这样呢?我们经常接触的人同我们梦幻中的样子相差甚远,然而,却和我们在名人回忆录和书信中所看到的,我们渴望认识的人一模一要。那位和我们共进晚餐的无足轻重的老人,却是我们在一本描写七○年战争①的书中看到的人物,我们以激动的心情拜读了他给腓特烈—查理亲王②写的充满了自豪感的信,吃饭时我们觉得趣味索然,那是因为想象没有和我们在一起;看书时感到其乐无穷,那是因为有想象为我们作伴。其实却是同一个人。我们希望自己曾和德·蓬帕杜尔夫人③相识,因为她热情地保护了文艺,但当我们有可能和她在一起时,会感到兴致索然,味同嚼蜡,仿佛来到了当代的爱捷丽④身旁,觉得她实在平庸,也许以后再也不想见到她。尽管如此,仍会有所不同。人对人的态度不会千篇一律,即使他们对我们可以说是一样的友好,但最终会显示出起抵销作用的差异。我刚认识德·蒙莫朗西夫人那会儿,她喜欢同我谈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但是,当我需要她助我一臂之力时,她会毫不吝啬地、十分有效地用她的影响来帮我的忙。要是换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情况就不一样。德·盖尔芒特夫人也许从来没想使我不愉快,从来只说我的好话,对我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礼貌是盖尔芒特家族丰富的精神生活),但是,一旦我要求她办一件小事,她决不会为满足我的需要而前进半步,就象在有些城堡中,你可以使用一辆汽车,使唤一个仆人,却不能得到一杯苹果酒,因为这没有列入仪式安排中。究竟谁是我真正的朋友?是德·蒙莫朗西夫人,还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前者以伤害我为乐,但却随时准备为我效劳;后者看到有人伤害我会很痛苦,但却决不会帮我一丁点儿忙。此外,有人说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尽谈些无聊的事,而她的堂弟媳尽管才智平平,却尽讲有趣的东西。才智的形式多种多样,彼此对立,这在文学界是这样,在上流社会也是这样,因此,不只是波德莱尔和梅里美才有权互相蔑视。正因为如此,每个人都有自己严密和专横的目光、语言及行为体系,当我们和别人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高明。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话,就象是一条从她那一类才智演绎过来的定理,我认为是人们唯一应该说的话。当她对我说,德·蒙莫朗西夫人向一切不懂的东西敞开思想,实在愚蠢时,或者,当她知道德·蒙莫朗西夫人干了什么坏事而对我说:“这就是您所说的好女人,可我说她是坏女人”时,我是从心底里赞成她的看法的。但是,当我离开德·盖尔芒特夫人,当另一个女人和我并起并坐,把公爵夫人贬得一钱不值,对我说:“其实奥丽阿娜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感兴趣”,甚至说(要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场,这似乎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她本人的声明恰恰相反):“奥丽阿娜迷恋社交生活”时,那种专横的现实,即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的话绝对正确的现实就会土崩瓦解,那盏已经象普通记忆那样遥远的使晨曦变得惨淡无光的明灯就会消失。既然任何数学都不能把德·阿巴雄夫人和德·蒙邦西埃夫人化成齐次量,因此,如果有人问我,她们俩谁更高明,我当然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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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1870年到1871年的普法战争。
②腓特烈—查理亲王(1775—1828),普鲁士陆军元帅。残忍而凶暴。
③蓬帕杜尔夫人(1721—1769),路易十五情妇,对当时的文艺起过重要的保护作用。
④爱捷丽是罗马神话中的泉水仙女,曾启示过罗马王努玛。现在常用作“女幕僚、女谋士”解释。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沙龙有许多特点,然而,大家谈论最多的是它的排他性,这部分归因于亲王夫人的王族出身,但尤其归因于盖尔芒特亲王顽固不化的贵族偏见(公爵和公爵夫人在我面前从不放过对他的偏见冷嘲热讽),因此,我认为亲王是绝对不可能邀请我的,他眼里只有殿下和公爵,吃饭时他总要大发脾气,因为他在餐桌上的位置不是他在路易十四时代可能享受的位置,他在历史和系谱学方面知识渊博,只有他才懂得这些礼节,就因为这个,许多上流社会人士在决断公爵夫妇和亲王夫妇之间的不同时,常常站在公爵夫妇一边。我常听人说,公爵和公爵夫人是新派人物,非常聪明,不象其他人,只关心贵族世家有多少支系,他们的沙龙比他们堂弟的沙龙要先进三百年。现在我凝视手中的请柬,回想起人们对我说的那些话,不由得一阵颤栗,我想很可能是有人要愚弄我而给我这张请柬的。
要是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没有去戛纳,我还可以通过他们弄清楚请柬的真假。我原以为上流社会人士不可能象我这样会产生怀疑,其实不然,他们也会怀疑,因此,一个作家,即使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作家,为了客观地、有区别地描绘各个阶层,应该把这种感觉写出来。最近我读了一本引人入胜的回忆录,发现其中有一个描写怀疑的段落同我收到盖尔芒特亲王夫人请柬时的心情十分相似。“我和乔治(也可能是埃利,我手头没有书,无法核对)渴望加入德莱塞夫人的沙龙,因为愿望太强烈,当我们收到她的请柬时,我们俩都认为有必要谨慎从事,应该设法搞清楚是不是有人同我们开玩笑。”然而,叙述者不是别人,正是奥松维尔伯爵(其妻是布洛伊公爵的女儿),另一个“也”想查清楚是否是一个骗局的青年,如果叫乔治,那就是德·阿古尔先生,若叫埃利那就是夏莱亲王,他们是德·奥松维尔先生两个形影不离的朋友。
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举行晚会的那天,我得知公爵和公爵夫人已于前一天返回巴黎,我决定上午去看望他们。但他们一大早就出门了,还没有回来。我先在一间小屋里窥视他们的马车回没回来。我原以为这是一个极好的了望台,谁知选错了地方。在这里几乎看不见我们的院子,但可以远远望见另外几个院子,这对我虽然没有用处,但却暂时为我提供了消遣。象这样同时能了望好几所房屋,使画家流恋忘返的视点不只在威尼斯能找到,在巴黎也不少见。我把巴黎比作威尼斯并不是信口开河。巴黎某些贫穷街区能使人联想到威尼斯的贫穷街区:清晨,高高耸立、张开大嘴的烟囱被灿烂的阳光涂上了一层最艳的玫瑰色和最嫩的粉红色;这些凌驾于房屋之上的烟囱组成了一个空中花园,色彩细腻多变,犹如德尔夫特市或哈勒姆市①的一个郁金香爱好者开辟的空中花园。此外,那些房屋彼此距离很近,窗子隔着同一个院子相望,这使每个窗子变成了一个镜框:这里,一个厨娘眼望着地面在胡思乱想,那边,一个老妪在替一个少女梳理头发,黑暗中,老妪的面容难辨,活象个巫婆;由于隔着院子,听不见对面房子里的声音,只能透过长方形玻璃窗看见无声的手势,因此,每幢房子都为对面的邻居并列展出一百张荷兰画。诚然,从盖尔芒特府看出去,是另一番景象,但同样光怪陆离,妙趣横生,尤其从我所在的奇妙的三角点望去,视线一无阻挡地延伸到远处高耸的房屋,前面有一个倾斜度很大的轮廓不太分明的坡地,那些耸立的房屋是锡利斯特拉亲王夫人和普拉萨克侯爵夫人的公馆,她们是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表姐妹,我从没有见过她们。这是她们的父亲布雷吉尼伯爵的府邸。从盖尔芒特府到这座公馆,中间只有一些低矮的建筑物,朝各个方向的都有,它们的斜屋顶不仅没有挡住视线,反而延长了距离。弗雷古侯爵的车库有一个红屋顶的墙角塔,塔上有一个高高的尖顶,但细得象根针,挡不住视线。这个塔使人联想起瑞士那些漂亮的古建筑物,孤零零地耸立在一个山脚下。所有这些视线所及的地方,模糊不清,很不集中,从而使得德·普拉萨克夫人公馆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变远了,仿佛中间隔着好几条街,或许多山包。其实它离我们很近,但在我们的幻觉中,它就象阿尔卑斯山的一处风景那样遥远。公馆的大方窗在阳光下犹如一片片水晶树叶,灿烂夺目。当各层楼的窗户为收拾房间而全部打开时,如果我们注视那些形象难辨的仆人拍打地毯上的灰尘,我们会感到心旷神怡,其乐无穷,就好象看到了透纳或埃尔斯蒂尔的一幅风景画,在圣哥达山口②的盘道上,每一高度都有一个乘驿车的旅客或一个向导。但是,从我所在的“观察点”不可能看见德·盖尔芒特先生或夫人回来。因此,下午,当我又有时间继续我的窥视时,我干脆站在楼梯上,如果通行马车的大门打开,我就可以看见。我就守候在楼梯上,尽管这里看不见布雷吉尼公馆那种灿烂夺目的阿尔卑斯山美丽风光,看不见那些正在打扫房间但由于隔着一段距离而变得很小的仆人。然而,这次在楼梯上等候,将会给我带来极其严重的后果,我将看到一幅风景画,但不是透纳式的,而是有关道德方面的。因为这太重要了,我还是过一会儿再来叙述,现在先讲一讲我对盖尔芒特夫妇的拜访——当我知道他们回来后,我就上他们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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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尔夫特和哈勒姆均为荷兰城市。
②圣哥达山口位于瑞士境内的阿尔卑斯山区。圣哥达山口是中、南欧的交通要道。
公爵一个人在书房里接待我。我进去时,从里面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小老头,一副穷酸模样,象贡布雷的公证人和我外祖父的几个朋友那样系着小黑领带,但比他们更缺乏自信,他恭敬地向我行礼,等我过去后才下楼。公爵从书房里对他嚷了些什么,我没听清,那人一面回答,一面朝墙深深鞠躬,尽管公爵看不见,他仍一次次地重复着,就象有人用电话和你聊天时向你发出毫无用处的微笑一样。他说话用的是假嗓子。他又一次象商人那样谦恭地朝我鞠了一躬。说不定他就是贡布雷的一个商人,因为他土头土脑,陈腐,温和,看上去很象那里的小人物和谦卑的老头儿。
“奥丽阿娜待一会儿就来,”我进去后,公爵对我说。斯万过会儿要来给她送他的马耳他骑士团钱币论文的校样,更糟的是,还要给她送来一张印刷有钱币正反面的大照片,因此,奥丽阿娜情愿先换好装,这样,就可以和斯万一直呆到我们出去吃晚饭的时候了。我们家东西多得没地方塞,我心想,他那张照片还不知道往哪里放呢。可我的妻子待人太好,太想让人家高兴。她认为,应该请求斯万把骑士团所有的会长并排放在一起让她看一看,他在希腊罗得岛发现了印有他们头像的勋章。刚才我对您说是马耳他,实际上是罗得岛,但和耶鲁撒冷的圣约翰骑士会是一回事。其实,奥丽阿娜完全是因为斯万在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才对这个感兴趣的。我们家族和马耳他骑士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在今天,您认识的我那个弟弟还是骑士团一个最显要的成员哩。这些事我本该对奥丽阿娜讲的,但她肯定不屑一听。相反,当斯万对中世纪圣殿骑士团的研究(因为对某一个修会发狂地感兴趣的人绝对不可能研究其他修会)刚转入对它的继承者罗得骑士会的研究,奥丽阿娜就立即想看这些骑士的头像。他们同两个名叫吕西尼昂①的塞浦路斯国王相比,不过是一些毛头小伙子而已。我们家族是那两个国王的直系后代。可是,就因为斯万对他们一直不感兴趣,奥丽阿娜也就不想知道吕西尼昂家族的任何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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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吕西尼昂国王是法国吕西尼昂家族后代。在塞浦斯路斯历史上,前后有两个吕西尼昂国王,吉·德·吕西尼昂国王(1129—1194)曾向圣殿骑士团赎回了塞浦路斯岛。
我没能立即同公爵谈我来访的目的。因为有几个亲戚或朋友,如德·锡利斯特拉夫人和蒙罗斯公爵夫人,来看望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常在晚饭前会客),没找着她,就在公爵这里待了一会儿。锡利斯特拉亲王夫人最先来。她衣着朴素,骨瘦如柴,但和蔼可亲。她手中拿着一根拐杖。我还以为她受伤了,或有残疾。可她的动作十分敏捷。她悲伤地同公爵谈起了他一个表兄弟(不是盖尔芒特这个世系的,如果是的话,那就更引人注目了),他染病数日,最近突然恶化。可是公爵虽然对表兄弟的不幸深表同情,口中反复地说着:“可怜的马马”多好的一个小伙子”,但看得出来,他认为他表兄弟的病没什么要紧。因为公爵对即将出席的晚宴兴致勃勃,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盛大晚会并不厌烦,更重要的是,凌晨一点钟,他要偕同妻子去参加盛大的夜宵和化妆舞会。服装已经准备就绪,他将穿路易十一的服装,而公爵夫人将装扮成伊萨波·德·巴伐利亚王后①。因此,公爵想尽情地娱乐,不想让可怜的阿马尼安·德·奥斯蒙的病痛扫了他的兴致。接着又来了两个手柱拐杖的夫人,一个是德·普拉萨克夫人,另一个是德·特雷斯姆夫人,她们都是布雷吉尼伯爵的女儿,是来拜访巴赞,向他通报马马表兄弟病势危殆,命在旦夕。公爵耸了耸肩。为了改变话题,他问她们晚上去不去玛丽—希尔贝家。她们回答说不去,因为阿马尼安就剩一口气了。她们甚至把公爵将出席的晚宴也取消了,还向他列举了客人的名字,有狄奥多西国王的兄弟,玛丽—孔塞普蒂翁公主,等等。因为奥斯蒙侯爵同她们的关系不如同公爵的关系亲近,因此公爵认为,她们取消晚宴的“变节行为”是对他的间接谴责,就对她们不大热情了。因此,尽管她们从布雷吉尼公馆的高地下来看望公爵夫人(更确切地说,来向她报告她们的表兄弟病情危险,作为亲戚,不应该再进行社交聚会),但她们没待多久就走了。瓦尔比日和多罗泰(这是她们的名字)拄着登山运动员的拐棍,重新登上了通向她们屋脊的陡路。我从没想到问一问盖尔芒特夫妇,她们为什么要使用拐杖。而且这在圣日耳曼区十分普遍。也许,她们认为整个教区都是她们的地盘,不喜欢坐马车,宁愿步行,可她们由于无节制地狩猎,从马上摔下过(这是常有的事),身上有老伤,或者因为住在塞纳河左岸潮湿的旧城堡里,得了风湿性关节炎,要走长路就不得不使用拐杖。或者,她们不是专程长途跋涉来看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而是要到她们的花园(离公爵夫人的花园不远)摘些花做糖煮水果,回家之前顺便过来向德·盖尔芒特夫人道晚安。然而,她们总不至于带着剪刀或喷壶到公爵夫人家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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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伊萨波·德·巴伐利亚(1371—1435),法王查理四世的王后。
我在公爵回来的当天就去看他,似乎使他很受感动。可是,当我告诉他,我来他家,是为了求他的妻子打听一下,她的堂弟媳是否真的邀请我参加她的晚会时,他的脸即刻变得阴沉起来。我触及了盖尔芒特夫妇不愿效劳的那一类事。公爵对我说,现在谈这个问题已为时过晚,万一亲王夫人没邀请我,她会以为在向她要请帖,从前就有过一次,被他的堂弟和堂弟媳拒绝了,因此,他再也不愿意让他们感到他在直接或间接地插手他们客人的名单,在“干涉”他们的家事,再说,他和他的妻子在外面吃晚饭,不知道是不是吃完饭就回家,因此,万一他们不去参加亲王夫人的晚会,最好的借口就是他们还没有回巴黎,否则,他们肯定愿意为我派人去问一问,或打个电话,告诉她,他们已经回来了。不过,肯定是来不及了,亲王夫人早把客人的名单拟好了。“您是不是和她的关系不好?”他问我,露出了怀疑的神态。盖尔芒特家的人总怕自己不知道最近谁同谁吵架,怕人家背着他们言归于好。公爵向来喜欢把一切可能令人不快的决定都揽在自己身上,他最后装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似地对我说:“听着,我亲爱的,您刚才对我说的事我甚至不想告诉奥丽阿娜。您知道,她很乐于助人,又非常喜欢您,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会派人送信给她堂弟媳的,这样,假如她吃完饭觉得很累,也就没有借口不去参加她堂弟媳的晚会了。我求您,不要对她提起这件事。如果您决定去参加晚会,我不用对您说,我们会为和您一起度过今天的夜晚而感到高兴的。”人情实在是太神圣了,有人向你求情,你不可能不讲人情,不管你是不是真相信他。我不想让人感到我在我的请帖和德·盖尔芒特夫人可能的疲劳之间有一刻犹豫不决,我装出没有识破德·盖尔芒特先生是在给我演戏,答应他决不向他的妻子谈起我来访的目的。我问公爵,我有没有可能在亲王夫人家里遇见德·斯代马里亚夫人。
“不可能,”他似乎很知情地对我说,“您说的这个名字我知道,俱乐部年鉴上可以看到。这种人是不可能到希尔贝家去的。您在那里只会看到过于斯文、过于乏味的人,会有一些公爵夫人,她们的爵号大家以为早已绝嗣,时机使它们得以新生,还有各国大使,许多科布格公国的人和不少外国的殿下,但您决不可能看到斯代马里亚的影子。希尔贝不用说见到她,就连听到您提起她,都会感到不舒服。好了,您喜欢画,我有一幅好画应该让您看一看,是我从堂弟那里买来的,其中部分是用埃尔斯蒂尔的画支付的。他那些画,我们显然是不喜欢了。堂弟把它作为菲利浦·德·尚巴涅①的画卖给我,但我相信,是比尚巴涅更伟大的一个画家画的。您想知道我的想法吗?我相信这是委拉斯开兹的作品,是最美好的年代的作品,”公爵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可能是为了捕捉或加深对我的印象。一个仆人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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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利浦·德·尚巴涅(1602—1674),弗兰德斯画派最著名的画家之一,擅长肖像画。
“公爵夫人让我问一问公爵先生,是不是愿意接待斯万先生,因为公爵夫人还没有准备好。”
“让斯万先生进来,”公爵看了看表,知道离换衣服的时间还有几分钟,便吩咐道。“我妻子自然没有准备好。是她约他来的。您可不要在斯万面前说起玛丽—希尔贝的晚会哟,”公爵对我说,“我不知道请没请他。希尔贝很喜欢他,因为他认定他是贝里公爵的私生孙子,这当然不是真的。(要是没有这个,您想想,我堂弟会理他吗?他在百米外看见一个犹太人,都要把他臭骂一顿哩)。但是现在,由于德雷福斯案件,事情变得严重了。斯万早该明白,他比任何人都应该同那些人断绝来往;然而相反,他尽说些令人遗憾的话。”
公爵把仆人叫回来,问他派去打听德·奥斯蒙表兄弟病情人回来了没有。公爵有他的如意算盘:既然他有理由相信他的表兄弟已是奄奄一息,他就得在他断气前,也就是说,在被迫居丧前派人去打听消息。一旦正式得知阿马尼安仍然活着,他就可以溜出去出席宴会,参加盖尔芒特亲王的晚会和化妆舞会。舞会上他将装扮成路易十一,同他的新情妇进行最有刺激性的幽会,直到第二天,待娱乐活动结束后,他再派人去打听消息。如果堂兄弟夜里去世,他就开始服丧。“还没有回来,公爵先生。”“真见鬼!这儿的人做事总要熬到最后一分钟。”公爵说。他怕阿马尼安“断气”的消息提前登在一家晚报上,这样他就不能去参加化妆舞会,便叫人给他拿来一份《时代》晚报,报上没有这个消息。
我好久没看见斯万了,猛然一见,我觉得他有些变样,心里嘀咕,他从前是不是蓄胡子,要不就是不留平头。事实上,他的确有很大“变化”,因为他病容满面,疾病使他改变了模样,让人乍一看会怀疑他从前不蓄胡子或不留平头。(斯万患的正是他母亲患的那种病,她被这种病夺走了生命,得病时正好也是斯万这个年龄。事实上,由于遗传关系,我们的生命充满了神秘的数字和魔法,仿佛真有巫婆在作祟。因为人类通常都有一定的寿命,对于一个家庭,对于家庭中彼此长得十分相象的人那就更是如此了。)斯万衣着高雅潇洒,他的打扮,就象他妻子的打扮一样,把昔日的他和现在的他紧密地联系起来。他穿着一件珠灰色的紧腰礼服,衬托出他颀长的身材,手戴一副黑白条纹手套,头顶喇叭形灰礼帽,这种式样的帽子是帽商德利翁专门为他,为萨冈亲王、德·夏吕斯先生;莫代纳侯爵、夏尔·阿斯先生和路易·德·蒂雷纳伯爵特制的。我向他致意,他自我亲切微笑,同我热情握手,这使我感到很惊讶,因为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我以为他不会立刻认出我来的,我对他说我感到很吃惊,,他听了哈哈大笑,还略带点气愤的样子,又一次使劲地握了握我的手,仿佛对我说我这样猜想,是怀疑他头脑不健全,或感情不真挚。然而他就是没认出我来,只是几分钟后,听到叫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我。这事我是过了很久才知道的。但是,当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一句话使他发现是我时,从他的脸上,从他的话语和对我讲的事情中,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因为他对社交生活那一套驾轻就熟,运用自如。不仅如此,他举止落落大方,毫不矫揉造作,即使在衣着上也显示出他的首创精神,这一点同盖尔芒特一家十分相似。因此,这位社交老手尽管没有认出我,但他向我致敬时,不象单纯追求形式主义的社交界人士那样冷淡而生硬,而是和蔼可亲,风度优雅,这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向人致敬时的风度是一样的(当她遇见你时,你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她致意,她就先对你笑脸相迎),和圣日耳曼区的贵妇们习惯遵循的死板的礼节完全不同。同样,他的帽里子(按照一种正在消失的习惯,他把帽子放在脚边)是用绿色皮革做成的,通常人们不用皮革做帽里,但(据他说)因为皮革耐脏,其实(他自己没有说)是戴起来舒适。
“喂,夏尔,您是内行,您来看一样东西。然后,小伙子们,我请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要去穿一件衣服。再说,我想奥丽阿娜也快来了。”说完,他把他的“委拉斯开兹”拿给斯万看。“我好象见过,”斯万说,脸部肌肉痛苦地收缩着,似乎说话对他是很费劲的事。
“是的,”由于这位行家没有立即表示赞赏,公爵变得严肃起来,说道。“您很可能在希尔贝家里见过。”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
“您看是什么?”
“呵,如果我是在希尔贝家看见的,那大概是你们的一位祖先吧,”斯万半讥讽半敬重地说。他觉得认不出他们家的一位祖先是不礼貌的,也是可笑的,但为了表示他有眼力,并显得有教养,他只想用开玩笑的口吻谈这件事。
“当然是,”公爵粗暴地说,“是博松,他在盖尔芒特家族的祖先中排第几号我记不清了。不过,我不在乎这个。您知道,我不象我堂弟那样守旧。我听人提到过里戈①、米尼亚②,甚至委拉斯开兹的名字!”说这话时,公爵用严峻而暴戾的目光逼视斯万,试图洞察他的想法,同时左右他的回答。“得了,”他总结说(因为每当有人在他的启发下发表一个他渴望听到的看法时,不久他就会认为这是人家发自内心的看法),“您不要拣好听的说。您认为这是我刚才讲到的那三位大师的作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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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里戈(1659—1743),法国画家。
②米尼亚(1610—1694),法国画家。
“不……是……”斯万说。
“算了,我是一窍不通,这幅老掉牙的画出自谁之手,不该由我来定。不过,您爱好艺术,在这方面是行家,您说这是谁画的?”
斯万显然觉得这幅画很蹩脚,犹豫了一下:“心术不正的人画的!”他笑着回答公爵,公爵气得直眉瞪眼。当他平静下来以后,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好好待着,等一等奥丽阿娜,我去穿件燕尾服就来。我叫人去对我妻子说,你们俩在这里等她。”
我和斯万聊了一会儿德雷福斯案件,我问他怎么盖尔芒特家的人都反对重审此案。”首先,这些人骨子里就仇恨犹太人,”斯万回答道。然而,他有切身体验,清楚地知道有些盖尔芒特家的人并不仇视犹太人,但他和所有对某件事有激烈看法的人一样,为说明别人不赞同自己的意见,总喜欢说他们有先入之见,对他们的偏见无可奈何,而不认为他们的看法值得探讨。此外,他的生命过早地接近终点,他就象一头被追赶得精疲力竭的野兽,对这些追逼十分憎恨,正想改邪归正,重新信奉父辈的宗教。
“盖尔芒特亲王倒是这样,”我说,“有人对我说过,他仇恨犹太人。”
“哼!这个人,提都不要提。他的反犹立场顽固极了,他在军队当官时,一次牙痛发作,他宁愿忍受疼痛,也不愿找当地唯一的牙科医生看病,因为医生是犹太人,后来,他的府邸遭受火灾,他宁愿让大火烧毁他的一个侧房,也不愿向邻近的城堡借水泵,因为那是罗特希尔德家的城堡。”
“顺便问一句,你今晚可能去他家吗?”
“去,”他回答我,“尽管我感到很累。他给我写了一封气压传送信,说是他有话要对我说。我感到最近几天我会很不舒服,不可能去他家,也不可能接待他,这会使我伤神。我宁愿马上解决问题。”
“可是,德·盖尔芒特先生并不仇视犹太人呀。”
“您看得很清楚,他仇恨犹太人,因为他反对重审,”斯万回答说,但他没有发现他犯了预期理由错①。“尽管如此,我很难过,刚才我让这个人——怎么用这个词!应该说这个公爵——失望了,我没有对他所谓的米尼亚表示赞赏,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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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把未经证明的判断作为依据的逻辑上的错误。
“可是,”我把话题扯回到德雷福斯案件上,“公爵夫人是很聪明的呀。”
“是的,她很迷人。此外,依我看,她在当洛姆亲王夫人那会儿,比现在更迷人。那时,她的思想更有棱角,这一切在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贵妇身上显得更有魅力。但是所有这些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年轻的还是不年轻的,我怎么对您说呢,他们的出身和我们不一样,血液中涌动着千年的封建主义,不会没有影响。当然,他们认为这不会影响他们的观点。”
“罗贝·德·圣卢不是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件吗?”
“啊!好极了,您知道他母亲可是坚决反对重审的。有人对我说,他主张重审,可我不敢相信。这使我感到很高兴。不过,我不觉得奇怪,因为他非常聪明。这很了不起。”
主张重审的观点使他变得异常天真,使他的看法受到了冲击,离开了轨道,就是在他和奥黛特结婚那阵子,他也不象这个样子。这种重新降低他的社交地位的做法不如叫作重新归队,这对他是光荣的行为,因为使他回到了他祖先走过的、由于同贵族交往因而抛弃的道路上。然而,就在斯万按照祖先遗传下来的论据,清醒地看到上流社会人士看不到的一个真理的时候,他却表现出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盲目性。所有的人,不管是他钦佩的,还是蔑视的,都要重新进行一次选拔,看他们是拥护还是反对重审。邦当夫人因为反对重审,他就认为她是蠢女人,这是不足为怪的,正如他和奥黛特结婚时,认为邦当夫人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并不使人感到意外一样。同样,当目前的新浪潮影响到他的政治见解,使他忘记他曾把克雷孟梭看作贪财之人,英国间谍(这是盖尔芒特社交圈的一个谬论),而宣称他始终认为克雷孟梭和戈内里①一样,是一个君子,一个铁人的时候,你也用不着大惊小怪。
“不,我从来都是这样对您说的,您记错了。”但是,新浪潮不仅影响了斯万的政治观点,而且使他的文学观点,甚至谈论文学的方式都发生了颠倒。于是巴雷斯②变得毫无才华,甚至连他的早期作品也都成了平庸之作,无法再读第二遍。“您不妨试试,肯定读不下去。同克雷孟梭有天壤之别!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反对教权,但是拿巴雷斯和克雷孟梭比较,会看到巴雷斯是个软骨头!克雷孟梭老头是个顶好的好人。他写得多好啊!”而且,反重审派似乎无权批评这些荒唐的言行。他们解释说,因为人家是犹太人,所以主张重审。如果说,一个萨尼埃特那样的遵奉教规的天主教徒也主张重审,那是因为受了维尔迪兰夫人的影响,她是一个狂热的激进分子,她最反对“教权主义”,萨尼埃特不仅凶恶,而且愚蠢之极,不知道老板娘使他走上了歧途。如果有人提出异议,说布里肖也是维尔迪兰夫人朋友,可他却是“法兰西爱国联盟”的成员,他们则解释说,那是因为他比别人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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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戈内里(1845—1907),法国记者,曾发起一场重审德雷福斯案件的宣传运动。
②巴雷斯(1862—1923),法国小说家、政治家。著有《自我崇拜》和《国家精神的小说》,颂扬个人主义和帝国主义战争。
“您有时看见他吗?”我问斯万,我指的是圣卢。
“一直没看见他。那天,他给我写了封信,要我给穆西和另外几个人说说,让他们投票赞成他加入赛马俱乐部,他轻而易举地就成了俱乐部的成员。”
“德雷福斯案对他没有影响?”
“没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另外,我要告诉您,发生了那件事后,我再也不上那里去了。”
德·盖尔芒特先生回来了,不一会儿,他妻子也来了。她已打扮完毕,身着一件下摆缀有闪光片的红缎晚礼服,显得修长、华贵。头发上插着一根染成紫色的驼鸟羽毛,肩上披着一条和羽毛同色的罗纱巾。“用绿皮做帽里真不错,”公爵夫人说道,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况且,夏尔,您身上的一切都是很漂亮的,无论是您的穿着,还是您的谈吐,也包括您读的书和您做的事。”然而,斯万似乎没有听见,仔细打量着公爵夫人,就象在凝视一幅名画,鲜后寻找她的目光,嘴撇了撇,好象在说:“好家伙!”德·盖尔芒特夫人哈哈大笑。
“您喜欢我这身打扮,我很高兴。但我应该说,我自己并不太喜欢,”她神色阴郁地说,“我的上帝,当一个人很想待在家里的时候,穿礼服出门实在是令人讨厌的事!”
“多漂亮的红宝石!”
“唷!我的小夏尔,至少您还识货,不象那个粗汉蒙塞弗耶,竟问我这些宝石是不是真的。我应该说,我从没见过象这样美丽的宝石。这是大公夫人送给我的。但我嫌它们略微大了些,太紫了些,就象装满了红葡萄酒的杯子一样,但我还是戴上它们,因为今晚我们在玛丽—希尔贝家要会见大公夫人,”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哪里知道这最后一句话推翻了公爵说的话。
“亲王夫人家今晚上有些什么?”
“几乎什么也没有,”公爵连忙回答,他认为,斯万这样问,一定是他没有收到请帖。
“怎么,巴赞?所有的人都邀请了。肯定是乱糟糟的,毫无趣味。今晚看来有暴风雨,如果不下雨的话,”她温情地看着斯万说,“那些无与伦比的花园倒能给人带来乐趣。您知道这些花园。一个月前我在园中待过,那时丁香花开得琳琅满目,甭提有多美了。还有喷泉呢,堪称巴黎的凡尔赛宫。”
“亲王夫人是哪一类女人?”我问。
“您早就知道了,因为您在这里见过她。她有倾国倾城之貌,但有点傻里傻气,尽管她有日耳曼人的高傲,待人倒也和和气气,心肠不错,但常做傻事。”
斯万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德·盖尔芒特夫人此刻一心想卖弄“盖尔芒特精神”,而且不费多大劲儿,因为她只用了她的一些旧词,用得也并非尽善尽美。然而,为了向公爵夫人证明他业已明白她是想显示她的诙谐,挤出了一点儿微笑,就好象她刚才说的话的确很幽默似的。这种虚情假意的微笑使我感到很不自在,就象从前当我听见我父母亲同凡德伊先生谈论某些阶层的腐败现象时(其实他们明明知道蒙舒凡的腐败更加触目惊心),或者当我在社交场所听见勒格朗丹象对傻瓜讲话似地咬文嚼字,选用一些晦涩难懂的,而且他完全知道有钱或高雅的听众听不懂、没有文化的人才听得懂的形容词时,我也曾有过这种不自在的感觉。
“得了,奥丽阿娜,您在说什么呀,”德·盖尔芒特先生说,“您说玛丽愚蠢?她博览群书,还是小提琴手呢。”
“我可怜的巴赞,您好象还是一个出世不久的孩子哪。难道一个博览群书、喜爱音乐的人就不可能有点傻!况且,傻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如说她糊涂,她来自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国①和罗马神圣帝国,有点窝囊。只要一听到她的发音,我的神经就受不了。但我承认,这是一个可爱的傻瓜。首先,就从她走下德国皇帝的宝座,下嫁给一个普通人,就够可爱的了!的确是她自己相中的!哦,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她把脸转向我说,“您不认识希尔贝吧,我给您描绘一下:有一次,我给卡尔诺夫人送了一张名片,他为此事病了一场……喂,亲爱的夏尔,”公爵夫人想换个话题,说道,因为她看到她给卡尔诺夫人送名片的故事似乎使德·盖尔芒特先生不高兴,“您知道,您还没把我们罗得岛骑士的照片送来呢,我是因为您才喜欢上他们的,我多么想同他们认识。”
可是,公爵仍然瞪着眼睛看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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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森—达姆施塔特是黑森—达姆施塔特大公爵的领地,从1567年起,达姆施塔特成了这个大公国的首府。现今黑森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一个州。
“奥丽阿娜,至少您应该讲出全部事实,不要只讲一半。事实上,”他作更正地对斯万说,“那时的英国大使夫人,不知怎么搞的,会邀请我们和总统及其夫人一起出席她的晚会。大使夫人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但她好象生活在月球上,经常做这种蠢事。我们感到很吃惊,连奥丽阿娜也感到意外,再说,大使夫人对我们这些人是很了解的,她不该邀请我们参加象这样不可思议的聚会。有一个部长过去当过贼,唉,这事就算了,我们事先不知道,上了圈套,况且,应该承认,那些人那天都很有礼貌。象这样也就不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做事经常不同我商量,她觉得那个星期应该到爱丽舍宫送一张名片。希尔贝认为这会玷污我们的名字,他这种看法可能有些过分。不过,不要忘了,即使把政治撇开不管卡尔诺先生虽说是一个称职的总统,可他的祖父却是革命法庭的成员,一天就处死了我们十一个亲友。”
“那么,巴赞,从前您为什么每个星期都到尚蒂伊宫去吃晚饭呢?奥马尔公爵的祖父不也是革命法庭的成员吗?所不同的是,卡尔诺是一个正直的人,而菲利浦—平等却是一个十足的无赖。”
“对不起,我插一句,那张照片我已经给您送来了,”斯万说。“我不明白,您怎么没有拿到。”
“这不会让我感到吃惊,”公爵夫人说。“我的仆人只把合乎他们想法的事告诉我。他们大概不喜欢圣约翰骑士团。”说完她摇了摇铃。
“您是知道的,奥丽阿娜,我去尚蒂伊宫吃饭时,并没有什么兴致。”
“兴致倒是不高,就是还带着睡衣,以防亲王留您过夜。其实,他很少这样做,他和奥尔良家族所有的人一样,一点没有教养……您知道今晚在圣德费尔特夫人家我们同谁一起吃饭吗?”德·盖尔芒特夫人问她丈夫。
“除了您知道的客人外,还有狄奥多西国王的兄弟,他是最后一刻才被邀请的。”
听到这个消息,公爵夫人脸上显露出满意神色,但话语中却表现了厌烦情绪。“唉!我的上帝,又是亲王。”
“但是这个亲王很可爱,很聪明,”斯万说。
“但毕竟不完全,”公爵夫人回答道,她象是在搜索枯肠,以便使她的思想推陈出新。“您注意到没有?最可爱的亲王并不完全可爱。没错,我向您保证!他们对什么都得要有自己的看法。因为拿不出看法,于是他们用前半生听取我们的看法,用后半生鹦鹉学舌般地在我们面前重复我们的看法。他们必须说,这个演得不错,那个演得差一些。其实根本分不出高低。我告诉您,那位小狄奥多西(我忘记他的名字了)曾问我,什么叫乐队的动机。我回答他说,”说到这里,公爵夫人双眸闪出光芒,姣美的红嘴唇流出清朗的笑声,“我回答他说:‘这就叫乐队的动机。’嘿!他心里可不高兴哩。啊!我的小夏尔,”德·盖尔芒特夫人无精打采地说道,“上别人家去吃饭真是乏味透了!有些晚上,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出门!当然,死也可能同样令人讨厌,因为我们不知道死是怎么回事。”
一个仆人进来了。就是那位和门房吵嘴的年轻未婚夫,多亏仁慈的公爵夫人出面干涉,他们才表面上和解了。
“今晚我要不要去听奥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他问。
“不要去,明早再去!今天晚上我甚至不想要你待在这里。让他的仆人—你认识他—来向你报告消息,叫你去找我们好了,反正你不在。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痛快地吃一吃,玩一玩,可以在外面过夜,但是,明天早晨前我不要你在这里。”
仆人脸上漾出无限的快乐。他终于能和未婚妻在一起待好几个小时了,自从他和门房又吵了一次架,公爵夫人和颜悦色地劝他以后最好不要出去约会,以免再次发生冲突以来,他几乎见不到他的未婚妻了。想到终于能有一个晚上自由支配,他感到无比幸福,公爵夫人对此一目了然。她看到别人瞒着她偷偷享受快乐,又生气又嫉妒,心里一阵痛苦,四肢骚痒难忍。“不,巴赞,得让他留在这里,不能让他出去。”
“奥丽阿娜,这太荒唐,您的人都跟您去了,另外,半夜里有管服装的男女仆人侍候您参加化妆舞会。他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用场。再说,就他一人和马马的听差是朋友,所以我宁愿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听着,巴赞,不要管我,今晚上我恰恰有事要吩咐她,但说不准几点钟。您一分钟都不要离开这里,”她对那位仆人说,仆人好似泄了气的皮球。
如果说公爵夫人家纠纷不断,仆人在她府上干不多久就被辞退,那么对这一切应负责任的人却是永远也不可能辞退的,不过此人不是门房。不错,公爵夫人把重家伙交给了门房,让他干粗活,做特别累的苦差事,让他同别人吵嘴,甚至打起来。而且,他扮演这个角色时丝毫也不意识到是在完成别人交给的任务。他和盖尔芒特府的其他仆人一样,非常钦佩公爵夫人待人宽厚,那些比较迟钝的仆人离开公爵府后还常回来看望弗朗索瓦丝,对她说,要是没有门房,公爵府是巴黎最好的位置。公爵夫人利用门房,就如同人们长期利用教权主义、共济会,利用犹太人是祸害的论调……一个仆人进来了。
“为什么不把斯万先生送来的东西给我拿上来?噢,对了(您知道,夏尔,马马病得很厉害),儒尔,谁去打听奥斯蒙侯爵先生的消息了?回来了吗?”
“刚回来,公爵先生。估计侯爵先生随时都有可能去世。”
“太好了!他还活着,”公爵松了口气,喊道。“什么估计不估计的,你难道是撒旦吗?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公爵神色愉快地对我们说。“他们把他说得好象已经死了、埋了似的。一星期后,他比我还要活蹦乱跳。”
“是那些医生说他活不过今天晚上的。有一个医生还想夜里再来看他一次。他们的头头说没有必要了。侯爵先生也许现在已经死了,他全靠用樟脑油灌肠才延长生命。”
“住嘴,蠢货,”公爵火冒三丈,喊道。”谁让你说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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