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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是水年华[1]

_14 马塞尔·普鲁斯特(法)
“说到摩洛哥,你不认为德国人会在那里同我们打仗吗?”
“不会,他们讨厌战争,其实,厌战是合乎情理的。但是德皇是爱好和平的。他们向来要我们相信,他们想打仗是为了迫使我们让步。这可以同扑克牌赌博相比较。德皇威廉二世的密探摩纳哥亲王来同我们密谈,他说如果我们不让步,德国就会对我们不客气。于是我们就让步了。其实,我们不让步,也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战争。你只要想一想,在当今这个时代,一场战争将会在全世界引起怎样的反响。这比《圣经》所说的洪水和世界末日更具有灾难性,只是时间短一些罢了。”
他对我大谈友谊、爱好和遗憾,尽管他和所有象他那样的旅行家一样,第二天就要动身,到乡下去住几个月,只是在返回摩洛哥(或另一个地方)之前回巴黎呆一、两天。但是,那天晚上我感到心头发热,他的话在我心间唤起了甜蜜的梦幻。从此,我们难得的促膝谈心,尤其是这一次,在我记忆中刻下了新的里程碑。这是友谊之夜,无论是对我,还是对圣卢。但是,我担心,此刻我对他产生的友谊不一定是他所希望唤起的友谊(为此,我感到有点惴惴不安)。我仍然沉浸在他象马儿那样小步奔跑,以优美的动作击中目标带给我的快乐中。我觉得,我所以感到快乐,也许是因为圣卢沿墙在长椅靠背上做的每一个动作能在他本人的个性特点中找到原因,但更因为这些动作与出身和教育传给他的家族特性密切相关。
首先是稳定的情趣,不是指对美的鉴赏,而是指举止风度,这种稳定性能使贵族青年在遇到新情况时,象一个应邀弹一支新乐曲的音乐家那样,产生适应新情况的感觉和意志,使他的技巧和技术尽善尽美地发挥。此外,这种稳定性能使贵族青年的情趣充分发挥作用,不必左右考虑,然而,有多少资产阶级青年因顾虑重重而束缚了手脚,既怕礼节不周当众出丑,又怕显得过分热情让朋友嗤笑。罗贝鄙视礼节,当然,他心里从没感到要鄙视礼节,但由于遗传,这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祖先待人接物也从来不拘礼节,不摆架子,认为这样做只能使对方感到满意和愉悦。还有慷慨大方的崇高品质,这种品质使罗贝从不把物质利益放在眼里(他在这家饭馆一掷千金,这使他成了这里——就象在其他地方一样——最时髦、最受欢迎的顾客,这一点不仅可以从仆人,而且可以从所有最体面的青年对他大献殷勤的态度上看出来),他象蔑视铺着绛红色软垫的长椅子那样蔑视物质利益,刚才他确实象征性地践踏了几张长椅,它们就象一条华丽的五彩路,只有在使我朋友以更雅的风度和更快的速度走到我身边时,才能博得他的欢心。情趣稳定,慷慨大方,这就是贵族阶级的主要品质,透过他们清晰透明、意味深长的躯体(不象我的躯体那样一片模糊),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这些品质,正如透过一件艺术品可以看出艺术家的技艺和能力一样;这些品质使圣卢沿墙表演的快跑动作明白易懂,引人入胜,就象刻在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骑士奔跑动作那样一目了然,令人陶醉。“唉,”罗贝可能会想,“我何苦把青春浪费在鄙视出身,一味追求正义和精神上呢?除了非交不可的朋友外,何苦还选择一些笨拙的有口才的布衣者为伙伴呢?到头来,我表现出来的和给人留下宝贵记忆的形象,不是我的意志努力并且值得我努力去塑造的、和我本人相符的形象,而是一个非我所塑造、甚至同我毫无共同之处的形象,一个我从前一向鄙视并且设法舍弃的形象。我何苦象这样痴心地爱我这位心爱的朋友呢?到头来,他最大的乐趣是在我身上发现一种更加普遍的东西,尽管他嘴上信奉友谊,心里却不可能这样想,他寻找的快乐不是友谊方面的,而是精神的,无私的,可以说是一种艺术的快乐。”这就是我今天所担心的,我怕圣卢会产生这种想法。他这样想就错了。要是他没有象他所做的那样,喜爱比他身体固有的敏捷更高雅的东西,要是他没有象这样长期摆脱贵族的傲慢习气,那么他的敏捷就会显得吃力和笨拙,他的举止就会显得粗俗和不雅。正如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需要严肃的态度才能使她的谈话和回忆录给人以一种轻薄而有才华的印象那样,圣卢为使自己的身躯具有高度的贵族气派,从不考虑怎样显示,而是寻求更高的目标,使贵族气派作为无意识的和高雅的线条溶于他的身体中。因此,对他来说,思想的高贵离不开身体的高雅,但是,如果没有思想的高贵,身体的高雅也就残缺不全。一个艺术家要在作品中反映自己的思想,无需把思想直接表达出来;甚至可以说,对上帝的最高赞扬存在于无神论对上帝的否定中,无神论者认为天地万物已经十全十美了,无需再有一个造物主。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个沿墙奔跑、做出和教堂柱子中楣上的骑士一样动作的年轻人,我在他身上所赞赏的不只是一件艺术品;刚才,他为了我而离开了那位年轻的亲王,离开了查理七世的孙女纳瓦尔王后卡特琳娜·德·富瓦克斯的后裔,他在我面前从不炫耀他的高贵出身和巨大财富,他在把骆马毛大衣披在我怕冷的身上时显得那样自信,那样灵活,那样文雅,而这些恰恰是他傲慢、敏捷的祖先传给他的特征;然而,所有这些——富瓦克斯亲王,高贵的出身和巨大的财富,傲慢而敏捷的祖先——难道不是他生活中的比我资格更老的朋友吗?我原以为他这些朋友会把我和圣卢永远隔开,然而相反,圣卢作出了只有绝顶聪明的人才能作出的选择,毫无拘束地为我抛弃了这些朋友,他身体的动作正是他这种自由的写照,完美无缺的友谊就在这自由中实现。
盖尔芒特家族的这种不拘礼节——不是指罗贝身上表现出来的高雅脱俗的不拘礼节,因为祖传的傲慢在罗贝身上只是一件无意识的高雅的外衣,掩盖了真正的高尚的谦虚——可能会露出庸俗的傲气,这一点,我不是在德·夏吕斯先生,而是在德·盖尔芒特公爵身上发现的。德·夏吕斯先生性格上的缺点与贵族的习性相重迭,至今他对我仍是个谜。盖尔芒特公爵尽管从整体上说也很粗俗(从前,我外祖母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遇见他时,对他的粗俗举止甚为反感),但他身上仍有不少旧贵族的特点。对于这一点,我去他家吃晚饭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和圣卢共进晚餐的第二天就有所感觉。
我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第一次见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时,我并没有发现他们有旧贵族的特点,正如我第一次观看贝玛演出没有发现她和她的同事们有什么差别一样,况且在贝玛身上表现出来的特征比在上流社会人士身上显示的特征要明显得多,因为她的特征随着观众注意的目标越来越真实,越来越容易理解而变得越来越清晰。但是,尽管上流社会人士之间的差别微乎其微(以致当一个象圣伯夫①那样诚实的作家想把德·乔夫兰夫人、雷加米埃和德·布瓦厄夫人的沙龙细腻入微地一一描绘出来时,我们感到这些沙龙几乎如出一辙,毫无二致,我们从作者的研究中可以得出沙龙生活毫无意义的结论,这是作者始料未及的),然而,根据我对贝玛改变看法的原理,既然盖尔芒特一家现在对我已变得无足轻重,他们独特的风格已不再被我的想象力化成雾珠蒸发掉,我就可以把雾珠收集起来,尽管它们轻得没有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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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伯夫(1804—1869),法国文学批评家,作家。早期拥护文学中的浪漫主义倾向,在文艺批评方向上强调研究作家生平经历和心理状态。主要文艺批评著作有《文学家画像》、《当代人物画像》等。
那天,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晚会上,公爵夫人没有同我谈起她的丈夫,再说,他们离婚的消息已传得满城风雨,因此我不知道公爵会不会出席他妻子的晚宴。但我很快就清楚了,因为我看见德·盖尔芒特先生溜到候见厅,混入伫立在那里的仆人中间,窥视我的到来,准备到门口迎接我,亲自帮我脱大衣。仆人看到公爵对我的态度和从前大不一样,很可能感到纳闷,因为他们一直几乎把我当作细木匠的孩子看待,换句话说,他们对我的态度比起他们的主人来可能要好一些,但绝不会相信我能在公爵家里受到接待。
“德·盖尔芒特夫人一定会感到非常荣幸,”公爵用一种颇有说服力的口吻对我说,“请允许我把您的外套脱掉(他认为讲老百姓语言既显出他脾气随和,也能显得他幽默风趣)。我妻子怕您变卦,尽管您说好今天要来。从早晨起,我们就开始念叨:‘您瞧着吧,他不会来的。’我应该对您说,德·盖尔芒特夫人比我看问题准。您不是一个轻易就能结交的人,我还以为您会失约呢。”
据说公爵是一个非常糟糕,甚至是非常粗暴的丈夫,因此,当他用“德·盖尔芒特夫人”称呼他妻子时,人们会感激他,就象感激坏人难得的仁慈一样,因为这个称呼使人感到,他好象向公爵夫人张开了保护的翅膀,同她浑然一体,不可分离。盖尔芒特公爵亲热地抓住我的手,准备领我到客厅去。有些日常用语,出自农民之口,会使人耳目一新,只要它们反映出某种地方传统的残余,或某个历史事件的痕迹,即使说话人可能不知道这个传统和事件;同样,德·盖尔芒特先生那种彬彬有礼的神态——整个晚上都对我这样——就象一种延续了数百年的风俗习惯,尤其象十七世纪遗留下来的习俗,使我着迷。旧时代的人离我们似乎十分遥远。我们总认为他们表达的思想都是表面的,不敢认为他们有深邃的思想;当我们发现荷马史诗中的一个英雄和我们有相近的感情,发现汉尼拔在卡纳埃战役中巧用佯攻战术,引诱敌人攻击侧翼,然后突然包围敌人时,我们会大吃一惊;我们似乎把这位诗人和这位将军想象成动物园中的动物,同我们有天壤之别。甚至在路易十四宫廷中的某些显贵身上,我们也会有意外的发现:当我们阅读他们给一个地位比他们卑微、对他们毫无用处的人写的信时,发现他们用词非常谦恭,我们会不胜惊讶,因为这些词骤然向我们泄露了这些达官显贵内心的一套信仰,他们从不公开说出他们的信仰,但却受其支配,他们尤其相信,出于礼貌,他们必须装出动感情的样子,一丝不苟地发挥礼貌的作用。
这种想象出来的、过去距我们十分遥远的看法,也许能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有些作家,甚至是大作家,会在莪相①那样平庸而故弄玄虚的诗人的作品中发现非凡的美。如果说我们在看到古代抒情诗人具有现代思想时,会大吃一惊的话,那么,当我们在一篇被认为是古老的盖耳语②的诗歌中,发现有一个我们认为只有当代人才有的巧妙思想时,就会赞不绝口了。一个有才华的翻译家翻译一位古代诗人的作品时,只要加进几段当代的一位作家在什么地方发表过的诗,虽然不很忠实原著,但却趣味盎然,这就能使这位诗人立刻具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魅力,因而能流传百世。这本书如果作为译者的原著发表,那只能算是一部平庸之作;如果作为译作发表,也许就能成为一部杰作。过去不会转瞬即逝,而会留在原地。一场战争开始几个月后,从容地通过的法律条文仍能对它起作用,一个罪行不清不楚十五年后,法官仍能找到澄清罪行的材料;同样,几个世纪后,一个研究某遥远地区的地名和居民习俗的学者,仍然能发现一个早在基督教前就存在的希罗多德③时代的传说,这个传说已变得难以理解,甚至已被人遗忘,但它作为一种更浓密、更古远、更稳定的气味,存在于现在,存在于一块岩石的名称或一种宗教仪式中。在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举止言谈中,也存在着一种传说,没有上面提到的传说悠久,是宫廷生活散发的气味。过一会儿,当我在客厅里(因为我没有马上去)又遇见他时,我将再一次闻到这个传说的气味,就象闻到一种古老的气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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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莪相是苏格兰传说中的诗人,相传生活在三世纪,他的诗是口头传下来的,受到后人的模仿和崇拜。
②盖耳语是苏格兰北部居民的语言。莪相的史诗是从盖耳语翻译成英语的。
③希罗多德(约前484—425),古希腊历史学家。在西方史学中有历史之父之称。所著《历史》以记载希波战争为主,也叙述了希腊、波斯、埃及与西亚各国的历史、地理和风俗习惯。
在离开前厅时,我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我很想看看他收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愿意为您效劳。这么说,埃尔斯蒂尔先生是您的朋友罗?我感到很抱歉,一直不知道您对他这样感兴趣。因为我同他有点认识,他很讨人喜欢,用我们父辈的话来说,他是一个老实人。我不知道您喜欢他,否则我可以请他赏光来这里吃晚饭了。今晚有您作伴,他肯定会很高兴的。”当他象这样竭力想发扬旧制度①的传统时,他身上反而很少有旧制度的气息,但当他没有这个愿望时,他又成了旧制度的化身。他问我要不要他陪我去看那些画,说完就给我带路了,每经过一道门,他就彬彬有礼地给我让路,当他为了给我带路而不得不走在我前头时,他就说声“对不起”:这出戏,在我们能大饱眼福之前,大概早已被盖尔芒特家族的许多人为其他来宾演出过(自圣西门讲述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祖先为履行无谓的绅士职责,一丝不苟地向他大尽地主之谊以来)。我对公爵说,如果我能一个人在埃尔斯蒂尔的画前呆一会儿,我将感到很高兴,于是,他识趣地退下了,走时对我说,我只要到客厅去找他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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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旧制度指法国1789年大革命前的王朝时代。
当我一个人和埃尔斯蒂尔的画促膝对语时,竟完全忘却了开晚饭的时间;就和在巴尔贝克海滩时一样,在我面前又一次展现了有着无与伦比色彩的世界,这个世界仅仅是这位大画家特有看法的投影,而同他说的话毫无关系。墙上挂画的那几个地方,彼此十分协调,犹如幻灯投射出来的灿烂图像,在目前情况下,幻灯好比是画家的脑袋,当我们只是刚认识画家,对他还很不了解的时候,换句话说,当我们刚能看见幻灯头,彩色玻璃还没有装上的时候,我们就想象不出幻灯的奇妙。有几幅画在上流社会人士看来也许是十分可笑的,但在我看来却比其他几张更有意思,因为它们能使我们再次产生幻视,向我们证明,如果不用推理方法,就不可能识别上面画的是什么。我们乘车时,不知多少次发现前面几米远处有一条光亮的长街,其实不过是一堵照得很亮的墙,它使我们产生了长街的幻觉!既然如此,用在瞬间幻觉中看到的完全不同于平时面貌的形象来表现一个物体——不是用象征主义手法,而是真心诚意地回到第一印象上——这不很符合逻辑吗?其实,物体的外表和大小同我们认出这些物体时所回忆起来的它们的名称是不相关的。埃尔斯蒂尔竭力想从感性认识中得到理性认识,常常想把我们叫做“幻视”的一堆乱七八糟的印象分析出个头绪来。
有些上流社会人士对这些“丑恶作品”很是反感,当他们看到埃尔斯蒂尔也象他们那样钦佩夏尔丹①、贝罗诺②等画家时,甚感吃惊。殊不知埃尔斯蒂尔为了自己的利益,也象夏尔丹和贝罗诺那样,在真实面前作过努力(当然,他对某些研究显示了特别的兴趣),因此,当他停止为自己创作时,他很欣赏他们有和他相同的企图,他作品的某些细节似乎被他们提前画出来了。但是,上流社会人士绝不会通过想象,把这种能使他们喜爱夏尔丹的画,至少能使他们对他的画看得顺眼的时间观念加到埃尔斯蒂尔的作品中。然而,那些上了年岁的人可能会对自己说,随着岁月的推移,他们越来越接近人生的尽头,他们已经看到,在他们认为是安格尔③的一幅杰作和一幅永无出头之日的劣作(例如马奈④的《奥林匹亚》)之间存在着的不可逾越的距离已经缩小了,在他们看来,那两幅画现在好似一对孪生姐妹。但是,我们不会利用这些教训,因为我们不善于把特殊推广到一般,总认为自己面临的是一种史无前例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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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夏尔丹(1699—1779),法国画家。擅长风俗画和静物画。
②贝罗诺(1715—1783),法国画家,擅长肖像画。
③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尤其擅长肖像画。古典主义画派的代表人物。
④马奈(1832—1883),法国画家,在欧洲绘画传统的基础上革新技法,从而引起学院派的歧视。《奥林匹亚》是他的代表作。
有两张画,画的是同一个男士,比其他几张更现实主义,采用了一种旧的手法,我看了心中怦然而动。在一张画上,他穿着燕尾服,呆在自家的客厅里,另一张展现了在河边举行的民间狂欢,他穿着短上衣,戴着礼帽,显然是狂欢会上的多余者。这后一幅画说明他不仅是埃尔斯蒂尔常用的模特儿,而且是他的一个朋友,也可能是他的赞助人,埃尔斯蒂尔喜欢让他出现在他的画中,正如从前卡帕契奥①喜欢把威尼斯某些彼此都很相象的显贵画进他的画中,以及贝多芬喜欢在他心爱的作品扉页写上他心爱的罗道尔夫大公的名字一样。这幅河边狂欢图有一种令人心醉的魅力。小河、妇女的裙子、船帆,以及裙子和船帆在水中映出的无数反光,这些都鳞次栉比地展现在埃尔斯蒂尔从一个赏心悦目、美不胜收的下午裁切下来的这一方画面上。在一个跳舞跳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而停下来小憩片刻的妇女的裙子中能感受的绚丽多采、引人入胜的韵味,同样能在一只停泊在河中的小船风帆上,在码头的水面上,在木船上,在树叶丛中和天空中感受到。我在巴尔贝克看到过一幅画,蔚蓝天空下的医院简直可以和教堂争艳比美,我仿佛听见医院在歌唱(这时的埃尔斯蒂尔要比迷恋中世纪艺术的风雅的埃尔斯蒂尔和理论家埃尔斯蒂尔的胆子更大):“不存在哥特风格,也不存在杰作,平淡无奇的医院和光辉灿烂的教堂正门具有同等的价值”;而现在,我似乎也听见这幅《水边狂欢》在歌唱:“这个妇女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业余画家散步走到这里,也许对她不屑一顾,想把她从大自然在他面前展现的充满诗意的画面上清除出去,这个妇女也很漂亮,她的裙子和船帆沐浴着同样的光辉,不能说一些事物不如另一些宝贵,普通的裙子和美丽的船帆是有着同样反光的两面镜子。事物的全部价值存在于画家的眼光中。”然而,画家善于把流逝的时光永远定在这光辉的一瞬间:那位妇女跳得浑身发热,停下来歇息,那棵树周围笼罩着阴影,那些帆船似乎在一层金漆上滑行。然而,正因为这一瞬间使我们感受到千金之重力,这幅绝对静止的画面给人以转瞬即逝的印象,使人感觉到妇女就要回家,帆船就要消失,阴影就要移动,黑夜就要降临,使人感觉到欢乐就要结束,生命正在消逝,这些被一片接一片的光亮同时展现出来的瞬间一去不再复返。我还在几幅神话水彩画上看出瞬间还具有另一个确实是完全不同的特点。这几幅画是埃尔斯蒂尔的早期作品,也用来装饰这个客厅了。上流社会的“先进”人士也会“赶一赶”时髦,挂几幅这样的画,但也就到此为止了。当然,这些面不是埃尔斯蒂尔的上乘之作,但主题构思很真实,这就使它们避免了平淡无奇。例如,文艺女神画成了象化石那样的人类,但在神话时代,不难看见他们乘着暮色,三三两两地沿着一条山路漫步。有时候,一个在动物学家眼里具有某种特征(表现为无性别特征)的诗人和一位文艺女神一同散步,就象自然界中的不同种类,但和睦相处,同来同往的创造物。在其中一张水彩画上,我看见一个诗人因长时间走山路而精疲力尽,他在路上遇到一个马人②,见他疲惫不堪,马人动了恻隐之心,让他骑在背上,带他回去。还有几张水彩画展现了无边无际的风景(神话场面和英雄人物只占据极小的位置,仿佛要从画面上消失),不论是高山,还是大海,都画得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加之夕阳的偏斜度和阴影瞬即消逝的时间性,都画得十分逼真,不只是展现了那一小时,甚至是那一分钟的情景。通过这种方式,艺术家不仅使神话的象征具有瞬间性,而且还赋予这种象征以一种历史的真实感,把它置于确定的过去加以描绘和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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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帕契奥(1460—1525),意大利画家,威尼斯画派最有名的叙事画家。
②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马怪,居住在深山中。
在我观看埃尔斯蒂尔那些画的过程中,不时地响起来宾按门铃的丁咚声,这声音将我轻轻摇晃,把我带入梦境。但铃声已有一阵没响了,寂静终于把我从梦幻中唤醒(当然比铃声送我入梦境的速度要慢一些),正如兰多尔①演奏结束后出现的静穆把霸尔多洛②从睡梦中唤醒一样。我怕人家把我忘了,怕晚宴已经开始,就赶快向客厅走去。在埃尔斯蒂尔画作收藏室的门口,我发现有一个仆人在等候我。那仆人说不上是老了还是头上补了白粉,看上去象一个西班牙部长,但对我毕恭毕敬,仿佛把我当成了一个国王。我从他的神态中感觉到,他似乎还可以等我一个钟头,但我想到我耽误了大家吃饭,尤其想到我答应圣卢要在十一点赶到德·夏吕斯先生家里,不由心中惴惴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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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兰多尔是意大利喜剧中的多情人物,他手拿吉它到一位美人的窗口演奏。法国喜剧家博马舍(1732—1799)在他的作品《塞维勒的理发师》中,让他的男主人公阿勒玛维华伯爵自称是兰多尔,以引诱女主人公罗丝娜。
②霸尔多洛是《塞维勒的理发师》中的人物,一个专制、愚蠢、令人生厌的老头子,他身为贵族小姐罗丝娜的保护人,企图用强制和蒙骗的手段娶她为妻。霸尔多洛成了爱嫉妒、爱生疑、狡诈而贪婪的保护人的典型。
西班牙部长带我去客厅(在路上,我碰见那位受门房迫害的听差,我问他未婚妻最近情况怎样,他喜形于色,对我说,正好明天是他们出去玩的日子,整天都可以呆在一起,他一个劲儿称赞公爵夫人有副好心肠)。我担心德·盖尔芒特公爵会不高兴。谁知他却笑容满面地把我迎进客厅,他这种高兴显然部分是出于礼貌而装出来的,但也是真诚的,因为我耽误了那么久,他已饥肠辘辘,再则,他意识到满屋宾客也和他一样已等得不耐烦了。的确,后来我知道,大家等了我三刻钟。盖尔芒特公爵大概认为,既然大家已经挨饿了,再延长两分钟也不会使问题变得更严重;既然出于礼貌他把吃饭时间推迟了那么久,要是再往后推一推,让我相信我没有迟到,大家没有等我,岂不更礼貌周全。于是,就象离开饭时间还有一个钟头,还要等几位客人似的,他问我对埃尔斯蒂尔的画有何印象。但刚问完,他就和公爵夫人步调一致地、不失分秒但又不让人看出他饥肠辘辘地把我介绍给他的客人。仅仅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周围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仿佛成了巴西法尔①,骤然被带进了贵妇中间,而在这以前,我除了在斯万夫人的沙龙里见习过一段时间外,一直生活在我母亲身边,生活在贡布雷和巴黎,习惯受到经常流露出不满的资产阶级妇女的保护和警惕,她们从来只把我当作小孩子。但在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里,那些袒胸露肩的贵妇(她们的玉肌从含羞草干茎两侧或从玫瑰花宽瓣儿底下显露出来),只是以爱慕的目光久久把我凝视,似乎仅仅因为羞怯才没敢上来拥抱我。尽管如此,她们中许多人在生活作风方面是无懈可击的,我是说许多,而不是全部,因为最正派的贵妇对轻薄女子也不会象我母亲那样深恶痛绝。行为不端会遭到玉洁冰清的女友反对,但在盖尔芒特社交圈内,尽管人人都已看到,但却不把这当作一回事,要紧的是必须把持续至今的关系继续保持下去。大家佯装不知女主人的身子已嫁给了一个愿意要她的男人,只希望“沙龙”能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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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西法尔是德国诗人和作曲家瓦格纳的歌剧《巴西法尔》中的主人公。纯洁的巴西法尔受到巫师女儿的引诱,但他终于战胜了巫师及其女儿,最后成为国王。
公爵对其他客人显得无拘无束(他早就不需要向他们学习什么和教他们什么了),但在我面前,却很拘谨(他对我的长处还一无所知,这使他对我产生了一种类似路易十四宫廷的大贵族对资产阶级部长可能产生的尊敬),因此,他显然认为,我认不认识他的客人,至少对我(如果不是对他的客人的话)是无关紧要的;我这边害怕给他丢脸,老想着怎样给他的客人留下个好印象,他那里却只关心他的客人能不能给我留下好印象。
再说,一开始就发生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戏剧性小插曲:我刚迈进客厅,还没来得及向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问候,公爵就象要给人一个意外的高兴似的,把我带到了一个矮个子夫人跟前,仿佛要对她说:“这是您的朋友,您瞧,我硬把他给您拽来了。”然而,我还没有被公爵推到这位夫人跟前,她就闪动着乌黑而温柔的大眼睛,频频向我送来狡黠的就象我们向一个可能认不出我们的老熟人发出的微笑。我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我想不起她是谁了,因此,我一面往前走,一面却把头转向别处,避免对她的微笑作出反应,直到公爵把我介绍给她,我才算摆脱困境。在这期间,那位夫人继续让她的微笑保持不稳定的平衡。她似乎急于想摆脱这种尴尬局面,想听到我说:“啊!夫人,我想是的!妈妈如果知道我们又见面了,她会多高兴啊!”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名字,就象她刚才急于想看到我象熟人那样向她问候,好让她无限延长的微笑就此终止。但是,德·盖尔芒特公爵干得很不出色(至少我认为是这样),他似乎只介绍了我的名字,我对这位我似乎应该认识的陌生女人仍然一无所知,而她也没有想到要作自我介绍,尽管我蒙在鼓里,她似乎非常清楚为什么要对我那样亲热。因为当我走到她跟前时,她不是把手伸给我,而是亲切地握住我的手,亲密地同我交谈,好象我也知道她回忆起来的那些美好的往事似的。她对我说,阿尔贝——我想大概是他的儿子——没有来一定会感到遗憾。我在老同学中寻找叫阿尔贝的人,我只找到布洛克,但我面前的女人不可能是布洛克太太,因为她去世已经多年。我努力想猜出她想象中的我和她共有的那段往事,但一无所获。我从那双温柔的、不停地闪烁着微笑的、黑玉般半透明的大眼睛里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就象看不清甚至闪耀着阳光的黑玻璃窗后面的景色一样。她问我,我父亲是不是太劳累了,我是不是愿意哪天和阿尔贝一起去看戏,我的身体是不是好一些了;我因为被搞得晕头转向,回答时稀里糊涂,语无伦次,只有“我今天晚上不太舒服”这句话说得比较清楚,她听后百般体贴地亲自把一张椅子挪到我身边,我父母的其他朋友对我从没有这样过,因此我很不习惯。最后,公爵的一句话使我解开了谜团:“她觉得您很可爱”,他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了一句,我的耳朵震颤了一下,似乎对这几个字并不感到生疏。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我和外祖母——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是在我们认识卢森堡公主的时候。我茅塞顿开,我明白尽管面前这位夫人和德·卢森堡夫人毫无共同之处,但是,根据给她充当骑士的公爵先生使用的语言,我猜出她是傻瓜一类的人物,这是一位殿下。她根本不认识我的家庭,也不认识我,但她血统高贵,拥有世界上最多的财富(因为她是帕尔马亲王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同样是亲王的表兄)。她对造物主感恩戴德,很想向她的同类证明,不管他们出身如何贫寒,如何卑微,她绝不歧视他们。说真的,我本该从她脸上的微笑猜出她的身份的,我曾见卢森堡公主在海滩上买了几个黑面包送给我的外祖母,就象送给布洛尼动物园中的一头牡鹿一样。但我只是第二次被介绍给一位殿下,因此,不知道大人物待人接物的普遍特点是情有可原的。再说,他们自己也没有费神提醒我不要过分相信他们这种和蔼可亲的神态。就拿盖尔芒特夫人来说,在歌剧院看戏那天,她曾亲切地向我招手致意,可是第二天,当我在街上同她打招呼时,她却怒形于色,正如有些人施给某人一个金路易后,以为情理上已说得过去,就可以一劳永逸。德·夏吕斯先生更是反复无常。不过,读者以后会看到,我还认识一些属于另一类型的殿下和陛下,她们以王后自居,说话的习惯和她们的同类很不一样,却跟萨杜①剧中的王后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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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萨杜(1831—1908),法国剧作家,开始时写了一些反映资产阶级生活的戏剧,但后来致力于历史题材,不追求真实性。
德·盖尔芒特先生如此急忙地把我介绍给这位夫人,是因为在聚会上不允许有殿下不认识的人,只要有新客出现,就必须一秒钟也不耽搁地把他介绍给殿下。圣卢也是象这样急忙地让人把他自己介绍给我外祖母的。况且,出于宫廷生活的遗风,即社交礼节的需要(宫廷生活并不是表面文章,但因为由表及里,表面的反而变成重要的和深刻的了),公爵和公爵夫人把和帕尔马公主说话时采用第三人称看作是不可更改的,是比仁慈、同情、怜悯和公正更基本的责任,而对仁慈和公正,他们——至少他们中的一个——却往往不在乎。
我这一生还没有到过帕尔马①(这是我向往已久的地方,很久前我开始过复活节以来就一直想去那里),我知道,帕尔马公主在这个举世无双的城市中拥有最美丽的宫殿,她生活在这座四壁辉煌的宫殿中,深居简出,与世隔绝,沉浸在她的姓氏散发出的浓密而无限美妙的、和夏天无风的夜晚笼罩在意大利一个小城广场上空的气氛一样令人窒息的气氛中,一切都应该千篇一律地散发出她的姓氏的气息,因此,认识帕尔马公主,就如同没有挪动身体,而身体的一部分就已经到了帕尔马,骤然间用真实的帕尔马取代了我的大脑努力想象出来的帕尔马;这就好象到乔尔乔涅城②去旅行似的,那城市对我好比是一道代数题,而认识帕尔马公主是解这道题的第一个方程式。但是,即使多年来我象香料制造商使一整块脂肪吸入香精那样,使帕尔马公主这个名字吸入了无数紫罗兰花的香味,然而,当我看见这个我一直确信至少可以和桑塞维利纳夫人③相提并论的帕尔马公主的时候,第二次演算也就开始了。说实话,这次演算几个月后才全部完成,演算中采用了新的化学混合法,把紫罗兰香精油和司汤达式的香味④从公主的名字中清除干净,而代之以一个念念不忘行善和竭力装出亲切神态的黑眼睛、小个子夫人。这种亲切的神态是那样谦卑,让人一看便知道她骨子里非常高傲。此外,她和其他贵妇大同小异,很少具有司汤达的色彩,就和比方说在巴黎欧洲区的帕尔马街一样,这条街与其说和帕尔马的名字相符,不如说和邻近的街道更相似,与其说会使人想起法布利斯⑤了结余生的巴马修道院,不如说会让人想起圣拉萨尔车站的中央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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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尔马是意大利中部城市,建于公元前183年,十九世纪初为奥地利控制下的公国,后成为意大利的一部分。帕尔马的紫罗兰举世闻名。
②乔尔乔涅城即帕尔马城。乔尔乔涅(1477—1510)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画家,架上绘画的先行者,抒情诗人。
③桑塞维利纳夫人是法国十九世纪著名作家司汤达的小说《巴马修道院》中的女主人公,男主人公法布利斯的姑妈,是一个性格刚强、爱憎分明、敢作敢为的美人。
④司汤达式的香味指司汤达在《巴马修道院》中对巴马市即帕尔马市的描绘。巴马是这部小说的故事的发生地。
⑤法布利斯是小说《巴马修道院》中的男主人公。
她侍人亲切有两个原因。首先得归功于这个王家公主所受的教育,这是基本原因。她母亲不仅同欧洲所有的王族有姻亲关系,而且——这与帕尔马王族形成了对照——比任何一位摄政公主都富有。从她幼年时代起,她母亲就向她灌输新教所崇尚的训诫,要她保持傲慢的谦恭。现在,女儿脸上的每一根线条,肩膀的曲线和手臂的运动,无不在重复母亲的告诫:“你要记住,即使上帝让你诞生在宝座的台阶上,使你比别人高贵,比别人富有(感谢上帝!),你也不要因此而瞧不起那些地位比你卑微的穷人。相反,对弱者应该同情。你的祖先从六四七年起就是克莱弗亲王和絮利埃亲王;上帝大慈大悲,让你拥有苏伊士运河的几乎全部股份,此外,还使你在荷兰王国公司①的投资比埃德蒙·德·罗特希尔德②多两倍。你的家系从公元六三年起就由系谱学家建立起来了;你的两个姨妈都是皇后。因此,你说话时,千万不要让人感到你在炫耀你的特权,并非是你的特权不牢靠(世系的悠久历史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而且,人们永远需要石油),而是没有必要告诉人家你的出身比谁都高贵,你的投资比谁都多,因为这是众所周知的。你要乐于帮助穷苦人。你要向所有地位比你低微的人(感谢仁慈的上帝赐给了你比他们优越的地位)提供可能提供的一切,你不要有失身份,也就是说,可以给他们钱,甚至可以让护士照料他们,但绝不要邀请他们参加你的晚会,这于他们并无好处,但会降低你的威信,降低你行善的效果。”因此,即使在不能行善的时刻,帕尔马公主也想通过无声语言的外部特征表明,更确切地说,使人相信她不认为自己比她周围人更高贵。她对谁都象是一个有教养的上级对待部下,彬彬有礼,和蔼可亲,时刻都想着帮助别人。她把她的椅子动了动。好给我留出更多的地方,还帮我拿手套,为我做了高傲的资产阶级女士们不屑于做的,女君王们乐于做的,或旧时代的仆人出于本能和职业习惯所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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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荷兰王国公司是强大的石油集团,全称为荷兰王国石油输出公司,成立于1890年。
②罗特希尔德是德国犹太籍的银行世家。埃德蒙·德·罗特希尔德是法兰西银行行长。
帕尔马公主向我表示亲热的另一个理由具有个别性,但决不是她对我有什么神秘的好感。可是,当时我无暇对这第二个理由作深入的思考。因为公爵似乎急于把介绍做完,已经把我拉到另一位贵妇身边了。听到她的名字,我对她说,她的城堡就在巴尔贝克附近,我曾经经过那里。“啊,要是那次能让你进去看一看,该有多好!”她对我说,声音低低的,仿佛要使自己显得更加谦虚似的,但声调却很真挚,使人觉得她为错过了一次非同一般的机会而感到遗憾。接着,她讨好地看着我,对我说:“我希望以后还有机会。我得告诉您,我的布朗加斯姑妈的城堡可能会使您更感兴趣,它是芒萨①建造的,是我们省的一颗明珠。”据她对我说,不仅她自己很愿意让我看她的城堡,而且她的布朗加斯姑妈也会为能在她的府上接待我而喜出望外。显然,这位夫人认为,大领主有必要讲几句不负责任的客套话,使殷勤待客的古代好传统继续保持下去,尤其在目前这个土地正在慢慢转入不懂得生活的银行家手中的时代更应如此。此外,她和她那个阶层所有的人一样,尽量说一些最令对方高兴的话,使对方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确实了不起,认为给人家写信会使人家感到高兴,登门拜访会使主人感到荣幸,人家渴望认识他。其实,这种想取悦对方,使对方认识自己了不起的做法,有时在资产阶级中间也能看到。即使不能——真可惜!——在出身资产阶级的最可靠的朋友身上,至少也能在最可爱的同伴那里发现这种可以补偿个人某个缺点的温文有礼的行为。不过,无论如何,这在资产阶级中是孤立现象。可是相反,在绝大多数贵族中间,这一特点就不再是个别现象了:贵族教育培育了它,认为贵族伟大的想法——贵族天下无敌,不怕自卑自贱,知道待人温文有礼能使某一些人感到幸福,因而乐此不倦——使它维持了下来,它已成为一个阶级的属性。即使有些人个人的缺点与这种特点格格不入,不可能把它留在心里,但他们的词汇和手势会无意识地带上它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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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芒萨(1646—1708),法国建筑家。
“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德·盖尔芒特先生同我谈帕尔马公主,“她比谁都有‘贵妇人’风度。”
在公爵先生把我介绍给女宾的时候,有一个人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此人是汉尼拔·德·布雷奥代—贡萨维伯爵。他到得很晚,没时间了解客人的情况,当我进入客厅时,他看出我不是公爵夫人圈子里的人,我能进来,想必有非同寻常的资格,于是,他单片眼镜放到眉弓下,心想眼镜不仅能使他看见我,更有助于他看清我是哪一种人。他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作为真正的贵妇,拥有宝贵的采地,即所谓的沙龙,也就是说,她有时会把一个因发明了一种药品或创作了一部杰作而崭露头角的名人介绍给她圈子里的人。公爵夫人曾毫无顾忌地邀请德达伊①先生参加她为英国国王和王后举行的招待会,圣日耳曼区的人对此至今记忆犹新。那些有思想的贵妇对接近这位神奇的天才很感兴趣,因此,当她们没有受到邀请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非说里博②先生也参加招待会了,但这纯属捏造,她这样说无非是要人相信奥丽阿娜想让她丈夫当大使。更引起轰动的是,德·盖尔芒特先生用一种可与萨克森元帅③媲美的殷勤,亲临法兰西喜剧院的演员休息室,恳求赖兴贝小姐④到他府上给英国国王吟诗,赖兴贝小姐果真接受了邀请,这在社交史上绝无先例。德·布雷奥代先生想起公爵夫人做过那么多出人意料的事(他本人完全持赞成态度,因为他自己不仅是沙龙的一个装饰物,而且还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同样的方式——不过他是男性罢了——支持一个沙龙),心里揣摩着我是何许人,感到大有探究的必要。蓦地,他脑海里闪过维多⑤先生的名字,但又认为我太年轻,不可能是管风琴家,再说,维多先生名气不大,不可能受到“接待”。他觉得我似乎更象瑞典公使馆新来的专员,有人同他谈起过此人;他准备问我奥斯卡二世⑥的情况,他曾多次受到这位国王的热情款待;但是,当公爵向他介绍了我的名字后,他发现这个名字从没听说过,就断定我是一个有名望的人,不然他不会在这里看见我。奥丽阿娜尽干这种蠢事,善于把知名人士巧妙地吸引到她的沙龙里,当然只占百分之一,否则,她在社交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因此,德·布雷奥代先生心满意足地舔舔他的嘴唇,用爱闻美味的鼻孔狠狠地嗅了嗅,他的食欲被激发出来了,因为他坚信,今日的晚餐一定丰盛,再者,由于我在场,这场聚会一定饶有趣味,明天他在夏尔特尔公爵府上吃中饭时,便有了引人入胜的谈话内容。他还没有想清楚我究竟是谁——是不久前刚投入试验的抗癌血清的发明人,还是那出刚排练不久,马上就要在法兰西剧院上演的开场小戏的编剧——他这个大知识分子,“游记”的爱好者,就开始不停地向我表示敬意,不断地做出心照不宣的示意动作,通过单片眼镜,频频向我发出微笑。他这样做,也许是错误地认为,如果他能使一个有才华的人相信他——布雷奥代—贡萨维伯爵——把思想看得和出身一样重要,就会得到这个优秀人物的尊敬;也可能只是为了表示他感到心满意足,但在表达上遇到了困难,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同我说话。总之,他就象随木筏漂到了一个陌生地,遇到了一个“本地人”,他好奇地观察本地人的习俗,不停地向他们做出友好的表示,也没有忘记象他们那样大声喊叫,抱着捞好处的希望,用驼鸟蛋和香料同他们交换彩色玻璃小饰品。我尽最大可能不使他扫兴,接着,我和夏特勒罗公爵握手,我曾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过他一次,他对我说,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是个老滑头。夏特勒罗公爵是典型的盖尔芒特,金黄色的头发,鹰钩鼻子,脸上布满了难看的粉刺,所有这些特点,在十六和十七世纪留给我们的有关这个家族的画像中就已经显示出来了。但是,我已经不再爱公爵夫人,因此,一个年轻人长得再象她,对我也没有吸引力。我在夏特勒罗公爵鼻子的弯钩上看到的是一个画家的签名,我对这个画家也许研究很久了,但现在对他已不感兴趣。我也向富瓦克斯亲王问了好,不幸的是,我遭遇到德国式的握手,手指头仿佛被老虎钳夹住,从里面抽出来时都快给捏扁了。富瓦克斯亲王同我握手时,脸上带着法芬海姆亲王式的嘲弄,或者说是善良的微笑。法芬海姆亲王是德·诺布瓦先生的朋友,因为这个社交圈有用外号的怪癖,大家都叫他冯亲王,他自己也总是用“冯亲王”署名,或者,当他给挚友写信时,干脆署名“冯”。用这个简称有时候还好理解,因为亲王的名字很长,由好几个名字组成。但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时而用丽丽,时而又用白白代替伊丽莎白,正如在另一个圈子里到处能听到金金一样。有人解释说,一些通常是游手好闲、轻薄无聊的人,为了不浪费时间,常用“鸠”代替“孟德斯鸠”。但是,他们用南迪,而不是用费南迪称呼他们的一个表兄,这就看不出能节省多少时间了。此外,不要认为盖尔芒特一家总是采用重复音节的方法给人起名字。蒙贝鲁伯爵夫人和费吕德子爵夫人是同胞姐妹,都长得很胖,但大家叫她们“小妞儿”和“小宝贝”,她们听了一点也不生气,而且也不觉得可笑,因为大家一直是这样称呼她们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很喜欢德·蒙贝鲁夫人,如果德·蒙贝鲁夫人生了重病,她会含着眼泪问病人的妹妹:“我听说‘小妞儿’情况很糟。”对于那位头发从中间分开,紧贴双鬓而遮住了耳朵的德·莱克兰夫人,大家从来只叫她“饿鬼”。有时候,只在丈夫的姓或名上加一个a,作为对妻子的称呼。圣日耳曼区最吝啬、最卑鄙、最冷酷无情的人,被叫做拉斐尔,而他的如花似玉、千娇百媚,但和他一样冷酷无情的女伴也从来只署名拉斐拉。上面列举的不过是无数规则中的几个简单的实例,以后如有机会,还可以对其中的几个规则进行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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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达伊(1848—1912),法国画家,他的画多以战场为题材。
②里博(1842—1923),法国政治家。历任外交部长、政府总理、财政部长等职。
③萨克森(1696—1750),法国元帅;具有非凡的军事天才,但他的私生活也常常引起轰动。
④赖兴贝小姐(1853—1924),法国著名女演员,创造了各种类型的少女形象。
⑤维多(1844—1937),法国管风琴家和作曲家;他创造了管风琴交响乐。
⑥奥斯卡二世(1829—1907),曾是瑞典国王。
接下来,我要求公爵把我介绍给阿格里让特亲王。“怎么,您不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格里—格里?”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嚷道,然后把我的名字给阿格里让特先生作了介绍。弗朗索瓦丝常把阿格里让特挂在嘴边,因此,在我看来,这个名字好似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我看到它下面有一座古城,在紫罗兰色的海边,金色的太阳把万道光芒斜照在玫瑰色的立方形城堡上;我不怀疑,这个奇迹般路过巴黎作短暂停留的阿格里让特亲王,这个同样沐浴着金色阳光、闪烁着古色光泽的西西里岛人,是这个古城实际上的统治者。可是,唉!公爵给我介绍的这个人是一个粗俗的冒失鬼。他故作洒脱地踮起一只脚跟,转身向我问好,我感到他和他的名字毫无关系,就象他和他的一件艺术品毫无关系一样,他身上一点也没有这件艺术品的反光,他可能从来也没有看过它一眼。阿格里让特亲王一点也没有亲王的风度,一点也没有阿格里让特的神采,我不禁认为,他的名字既然和他本人相差甚远,同他的外表毫无联系,想必曾拥有一种力量,把他象别人那样可能有的一点儿诗意全部取走,装进自己奇妙的音节中了。如果真是这样,这个手术倒是做得很彻底,因为从盖尔芒特家的这个亲戚身上,再也取不出一点儿魅力了。因此,他既是世界上唯一的,但又是最不象的阿格里让特亲王。而且,他为自己是阿格里让特亲王洋洋自得,但这就象一个银行家为自己拥有一个矿场的大量股份沾沾自喜一样,至于这个矿和它漂亮的名字(比如叫艾凡赫矿或蜀葵矿)是不是相符,或者干脆就叫第一矿,他都无所谓。然而,当介绍接近尾声(叙述起来要费很多笔墨,其实,从我进客厅时算起,也才用了一两分钟),德·盖尔芒特夫人用几乎是哀求的口吻对我说:“巴赞象这样一个个给您介绍,我想您肯定累了,我们是想让您认识我们的朋友,但更不想累着您,因为我们希望您常来,”这时,公爵笨拙而谨慎地做了一个示意摆饭的手势,这个动作大概是他一个小时以来,也就是在我欣赏埃尔斯蒂尔作品的时候一直想做的。
有件事这里要提一提。宾客中还有一个人没有到,就是德·格鲁希先生。他的妻子(出生于盖尔芒特家族)一个人先来了,他白天去打猎,说好打完猎直接来这里。这位德·格鲁希先生出生名门,但在迷恋贵族的人看来,他的出身还不够显贵,他的祖父曾在第一帝国供职,因一开始没有参加滑铁卢战役,被错误地指责为导致了拿破仑的失败。因此,盖尔芒特亲王尽管后来不象从前那样挑剔了,但仍然经常对他的外甥女们说:“可怜的盖尔芒特夫人(即盖尔芒特子爵夫人,德·格鲁希夫人的母亲)真是太不幸了,她从来也没有能力为女儿们找到好婆家。”“可是舅舅,老大不是嫁给了德·格鲁希先生了吗?”“我才不把这号人叫丈夫呢!不过,听说弗朗索瓦叔叔向她的小女儿求婚了,这样,她们几个就不会都当老姑娘了。”
摆饭的命令刚发出,立刻就听到一片吱呀声,饭厅的几道门一下全都打开了;一位颇有司仪官风度的膳食总管在帕尔马公主前面深深一鞠躬,尔后报告说:“请夫人就座”,声调听上去好象是在说:“夫人要死了”一样,但这在宾客中并没有引起悲伤,因为他们已开始成双成对地就象夏天涌向鲁滨逊饭店那样嬉笑着朝饭厅走去,走到各自的座位旁便分开,仆人在后面给他们推上椅子;德·盖尔芒特夫人最后一个离开,她走到我跟前,让我领她到餐桌。按说我应该感到胆怯,可我一点也不,因为她大概见我站错了位置,象一个风度优雅、动作敏捷的女猎人,绕我转了半圈,让我的胳膊正确无误地挽到她的胳膊上,极其自然地把我带进了准确高雅的动作节奏中。我毫不费劲地合上了步子,况且盖尔芒特家的人对这些根本不在乎,正如一个真正的学者从不卖弄知识,在他家里我们反而不会象在一个庸才家里那样产生害怕心理。另外几扇门也打开了,从里面端出热气腾腾的浓汤,这情景犹如演技高超的木偶戏中的晚餐,姗姗来迟的年轻客人一到,随着主人一个手势,所有的机关就都开始运转了。
公爵命令开饭的手势并不威风凛凛、至高无上,而是畏畏缩缩,然而大家的响应却象上了发条的钟表那样广泛,熟练,顺从和有场面。公爵的手势虽然不果断,但我感到这丝毫也不影响大家的表演效果。我觉得,公爵所以这样局促不安,犹豫不决,是怕我看见大家都在等开饭,就差我一人没到,怕我发现大家已等了很久,正如德·盖尔芒特夫人见我看画看了那么久,紧接着又要忍受无休止的介绍,怕我会感到疲劳和不自在一样。因此,正是这个普普通通的手势显示了公爵真正的伟大,表明他很不看重自己的豪华,相反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但他想赐给光荣的客人却很敬重。
这并不是说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某些方面非同寻常,甚至没有大富翁通常有的笑料,没有暴发户——他不是——的骄横。但是,正如一个官员或一个神甫可以凭借法国政府和天主教的力量,使自己平庸的才能得到无限发展(就象一个波浪可以被身后的浩瀚海水推拥出无数波浪)那样,德·盖尔芒特先生也受到另一种力量——真正的贵族礼节的推动。许多人被这个礼节排斥在外。德·康布尔梅夫人或德·福谢维尔先生就不可能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接待。但是,一旦有人象我那样可能被盖尔芒特圈子接纳,这个礼节就会向他呈现出比这些古老的客厅和陈放在客厅里的绝妙家具(如果可能的话)更神奇的珍宝——给予他简朴而热情的接待。
德·盖尔芒特先生如果哪天想要讨好一个人,他就会巧妙地利用时机和环境让那人扮演主角。当然,如果在盖尔芒特城堡,他的“高贵”和“优雅”就会以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他会叫人套车,只带我一人同他一起进行饭前散步。看到他那样客气,我们会倍受感动,正如我们在阅读当代回忆录时,会被路易十四对觐见人的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和近乎谦恭的态度打动一样。但是要知道,不管是公爵,还是路易十四,都不会使自己的行动超过礼节这个字所包含的内容。
路易十四亲政时期,那些热衷于贵族排场的人指责他太轻视礼节,圣西门说他与菲利浦·德·伐卢瓦①和查理五世②相比,是一个不注重等级的小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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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利浦·德·伐卢瓦(1294—1350),即菲利浦六世,法国国王(1328—1350)。在位时爆发了百年战争。
②查理五世(1338—1380),法国国王。在位时再度与英国开战,收回了法国国土。
但就是这个路易十四让人编了一份礼节细则,晓示亲王和大使,应该和哪些君王行握手礼。有时候在礼节上很难达成谅解,只好让路易十四的儿子王太子殿下在宫堡外接见外国君主,免得人家议论进宫时这一个走在那一个的前面了;莱茵河选侯①接见谢弗勒丝公爵②时,为了避免同他握手,就假装有病,躺在床上和他共进晚餐,解决了礼节上的困难。公爵先生总是躲避为殿下③效劳的机会,殿下听从王哥路易十四(他很喜欢他的弟弟)的建议,找了个借口让他的表兄在他起床时上楼,强迫他给他递衬衣。在礼节上必须严格履行职责,丝毫含糊不得,但是,当遇到悲痛之事和感情上的事时,就不讲什么责任了。路易十四最喜欢的一个人就是殿下,但是他这个王弟刚死几个小时,用蒙福尔公爵④的话来说,殿下“尸骨未寒”,他就哼起了歌剧中的曲子,看到勃艮第公爵夫人⑤难以掩饰痛苦和忧郁,深感惊讶,为了让欢乐回到大家中间,使弄臣下决心重新开始娱乐,他命令勃艮第公爵⑥玩牌。然而,这种对比不仅集中表现在德·盖尔芒特先生的社交活动中,而且还可以从他无意识的语言,从他所关心的事和时间安排上看出来:盖尔芒特一家不会比旁人更爱悲伤,甚至可以说,他们很少有真正的同情心;但是,每天都可以看见他们的名字因不计其数的葬礼而出现在高卢报的社交栏中,他们认为不把名字登在上面于心不安。我就象旅行者发现色诺芬⑦或圣保罗⑧可能认识的彼此似乎十分相象的泥屋和露台那样,在这个时而温柔得使人感动,时而冷酷得令人发指,既能履行最微小的义务,又能撕毁最神圣的协约的德·盖尔芒特先生的举止风度中,我看到了路易十四宫廷生活所特有的,把情绪和道德上的不安当作纯形式问题看待的超越常规的做法,两个多世纪过去了,这一传统却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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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莱茵河选侯是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的丈人。
②谢弗勒丝公爵(1646—1712),路易十四的财政大臣柯尔柏的女婿,富有思想,受人尊敬。
③殿下这里指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浦,封号为奥尔良公爵。路易十四亲政后,菲利浦就被称为“殿下”。他的第二个妻子夏洛特—伊丽莎白是莱茵河选侯的女儿。
④蒙福尔公爵是谢弗勒丝公爵的重孙。
⑤勃艮第公爵夫人(1685—1712),路易十四的外甥女,嫁给了路易十四的孙子勃艮第公爵。她酷爱奢华和娱乐。是法国路易十五的母亲。
⑥勃艮第公爵(1682—1712),路易十四的孙子,法国王太子,路易十五的父亲,心地善良,为人厚道。
⑦色诺芬(约前565—473),古希腊哲学家和历史学家,认为一切事物都是从水和土而出,反对把神说成和人一样。
⑧圣保罗(约前15—62),基督教的使徒,著有《使徒行诗》和《使徒书信》。
帕尔马公主向我表示亲热的另一个理由更特别一些。她先入为主,认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的一切,不管是物还是人,都比自己家的高雅。事实上,她在其他人家里也是这样;她对最普通的菜,最一般的花,都会啧啧称赞,不仅如此,她要求主人同意她第二天派厨师来学烹饪法,或派花匠领班来看花的品种。这两人的薪金都很高,有自己的车马,尤其是自认为技艺超群,无人匹敌,觉得到别人家去学习一种他们不屑一顾的菜肴烹调法或一种石竹的栽培法是丢尽脸面的事,这种石竹,论漂亮,不能和他们在公主府上早就栽培成功的品种相提并论,论色彩,不如他们的“斑斓”,论体积,不如他们的大。但是,尽管她在别人家里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露出的惊讶神态是装出来的,是为了显示她并不为有高贵的地位和巨额财富而自高自大,因为自恃高傲是她的祖先所禁止的,也是她的母亲要掩饰的,和上帝不能容忍的。然而,她却真心实意地把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客厅看作圣地,每行一步,都有奇怪的发现和无穷的乐趣。一般地说(但这远远不能解释帕尔马公主的这种思想状态),盖尔芒特家和贵族社会的其他成员有明显的不同:他们更高贵,更非凡。乍一看,他们给我的印象完全相反,我觉得他们平平淡淡,同其他所有的男人和女人没有两样。我之所以会这样,那是因为我在他们身上先看到的是名字,正如我根据巴尔贝克、佛罗伦萨和帕尔马的名字进行遐想,形成了先入之见一样。在我的想象中,这个沙龙里的女人都是萨克森小塑像般的人物,但实际上,她们和普天下大多数妇女更相象,但是,盖尔芒特家族也和巴尔贝克、佛罗伦萨一样,一开始会使我们的想象力大失所望,因为他们和他们的同类没有两样,与他们的名字相差很远,但紧接着,就能使我们看到他们与众不同的特点,虽然微乎其微。他们有着特别的外貌,皮肤呈粉色,有时甚至呈紫色,即使是男性盖尔芒特,也无一例外地长着轻柔而秀美的、亮得几乎可以照人的金发,一绺一绺的,象地衣墙草,又象猫的皮毛(与这金光灿灿的头发相对应的是智慧的闪光,因为在谈及盖尔芒特家族的肤色和头发时,也得说说和莫特马尔家族①精神相仿的盖尔芒特家族精神)。他们有一种在路易十四亲政前就已变得更加纯粹的,由于他们公开张扬而为大家所承认的贵族品质。所有这一切,外貌、皮肤和头发的颜色以及贵族的品质,无一不使盖尔芒特家族哪怕是在由极其珍贵的物质组成的贵族社会中也显得与众不同。他们分布在这个社会中,但一眼就可以把他们辨认出来,就和矿脉一样,金黄色的纹理标志着碧玉和缟玛瑙,更确切地说,他们闪闪发光的头发形成飘洒的波浪,一绺绺乱发犹如可以曲折的光线,沿着泡沫状玛瑙的两侧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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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莫特马尔家族是罗什舒阿家族的分支,以法国上维埃纳省的莫特马尔村命名。
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至少是那些名副其实的盖尔芒特——不仅有完美的肌肤,漂亮的头发,明澈的眼睛,而且他们在站立、行走、致意、握手和握手前举眸凝视时,都有他们独特的姿态,因此,他们和上流社会中的其他人有着明显的区别,就象社交界人士明显地区别于穿劳动服的农场主一样。尽管他们待人和蔼可亲,但人们仍然会想:他们走路似燕子展翅般轻捷,致意如玫瑰点头般优雅,当他们看见我们走路、致意和出门时的样子,难道就(尽管他们掩盖得很好)没有权利认为我们和他们不是同一类人,他们是大地的骄子吗?后来,我意识到,盖尔芒特一家确实认为我不和他们同类,但我却引起他们的羡慕,因为我有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但他们却公开认为是唯一重要的长处。可是,又过了一些时候,我感觉到他们公开发表的信念只有一半是真诚的,在他们身上,蔑视或者说惊奇与赞赏和羡慕同时存在。盖尔芒特家族固有的身体柔韧性有两种表现特点:一种是动态的。他们的身体时刻都在动。比如,一个男性盖尔芒特向一位女士致敬时,他的身影是一系列不对称的和神经补偿性的动作保持不稳定平衡的产物,一条腿拖着步子,这也许是故意的,或者因为在打猎时经常摔跤的缘故,为了使这条腿跟上另一条腿,他让躯干微微偏斜,让一个肩膀稍稍抬高,与躯干的偏斜形成平衡,致敬时,把单片眼镜架到眼睛上,使得那只眼睛上方的眉毛耸起来,让那绺头发落到额头上。另一种柔韧性,和贝壳式小船永久保留着的风、浪或航迹的形状相仿,可以说形成了一种特有的静中有动的风格,鼻子成钩形向内弯曲,上面是暴眼睛,下面是两片薄嘴唇,如果是女的,从这两片薄嘴唇中流出的是嘶哑的声音,一看到他们的鹰钩鼻,就会想起十六世纪那些研究古希腊文化、过着寄生虫生活的系谱学家出于好意为他们家族编写的荒诞无稽的起源说。当然,这个家族确实有悠久的历史,但也不象系谱学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仙女受胎于一只神鸟的产物。
盖尔芒特家族不仅相貌颇具特色,而且思想也很特别。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虽然生活在纯之又纯的“上层”贵族社会中,但却装出对贵族毫不重视的样子。只有一人除外,那就是希尔贝亲王。他是“玛丽·希尔贝”的丈夫,思想陈腐,他和妻子一道乘车外出时,总让妻子坐在他的左方,因为虽然她出身王族,却不如他的血统高贵。不过,他是例外,只要他不在场,家里人总把他当作笑料,津津有味地谈论他的最新轶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出身于盖尔芒特家族,说实在的,在某种程度上,她已变得和她家里人有点不同了,比他们更讨人喜欢。她主张把精神生活放在一切之上,政治上拥护社会党,致使有些人心里想,确保她维持贵族生活的守护神藏在她府上的什么地方。这个守护神从来都不显形,但肯定有时躲在候见室,有时藏在客厅里,有时又蜷缩在梳妆间,提醒奴仆们不要忘了对这个不信爵号的女人称作“公爵夫人”,提醒这个只爱读书,对舆论毫不重视的女人八点一过就动身到她的弟媳妇家去吃晚饭,并且要穿上袒胸露肩的衣裳。
就是这个家族守护神,告诉德·盖尔芒特夫人,象她那样拥有百万财富,当第一流公爵夫人是必要的,它要她宁愿少看几本有趣的书,也要去参加乏味的茶会、晚宴和晚会,这和雨一样令人讨厌,但却必不可少。德·盖尔芒特夫人牢骚满腹、冷嘲热讽地接受了,不过没有细想为什么接受。然而,当膳食总管称呼这个只信精神不信爵位的女人为“公爵夫人”时,这种意外的现象并没有使她感到不舒服。她从来没想要求他只喊她“夫人”。有些人出于好心,可能会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心不在焉,只听见“夫人”二字,没听见附加成份。不过,如果说她会装聋,她却不会作哑。每每有事要叫丈夫办理,她总对膳食总管说:“您提醒公爵先生……”
此外,家族守护神还有其他事要做,例如,让道德说话。当然,在盖尔芒特家族中,有的人特别聪明,有的人却特别高尚。通常,聪明者不一定高尚,高尚者不一定聪明。但是,那些聪明的盖尔芒特,哪怕曾伪造过文书,玩牌时会作弊,或者他们是所有人中最讨人喜欢的,愿意吸收一切新的和正确的思想,当他们谈起道德来,也比品行端正的盖尔芒特更加头头是道。就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来说,当守护神想通过这位老妇之口谈论道德时,她讲得比谁都动听。在类似的情况下,例如,当盖尔芒特家族成员谈论一个女仆时,我们会一下发现他们谈话的口吻几乎和侯爵夫人采用的语气一样陈旧,一样纯朴,而且,由于他们更有魅力,也就显得更高尚,更感人:“我觉得她的本质是好的,她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姑娘,想必她是正派人的女儿,肯定不会走上邪路。”在这种时候,守护神就变成语调了。但有时候,他也会变成措词,变成脸部神态。公爵夫人的神态和她当元帅的祖父的神态如出一辙,那是种难以觉察的抽搐,和迦太基的巴尔加家族①的守护神蛇神的抽搐很相象。从前当我上午散步时,有好几次我还没有认出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就已感觉到她躲在一家小乳品店里窥视我,这时,我会被她脸部的这种神态弄得心慌意乱。这位守护神还在一种不仅对盖尔芒特家族,而且对他们的对手古弗瓦西埃家族都很重要的情况下进行过干涉。古弗瓦西埃家族虽然和盖尔芒特家族一样,也是贵族血统,但却和他们完全不同(盖尔芒特亲王言必谈出身和贵族,仿佛这是唯一重要的,盖尔芒特家的人在解释亲王的这个偏见时,甚至说这是他的祖母传给他的)。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不仅不象盖尔芒特家的人那样重视才智,而且对才智的看法也和他们大相径庭。在盖尔芒特家里人(哪怕是一个白痴)看来,所谓聪明,就是蛇口毒舌,尖酸刻薄,出口伤人,就是能在绘画、音乐、建筑方面同你比个高低,就是会讲英语。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对才智的看法更糟,只要不是他们圈里的人,谁聪明,谁就被认为“有可能杀死了父母亲”。他们认为,聪明是“亲王—殿下”之类的代名词。这些聪明人,即使人家不认识他们,也会强行闯入最受尊敬的沙龙。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知道,接待这些“家伙”,到头来会后悔莫及。对于上流社会以外的聪明人发表的任何一点儿看法,他们都持怀疑态度。一次,有个人说:“斯万比帕拉墨得斯年轻”,德·加拉东夫人随即反驳道:“想必是他对您说的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请您相信,这是因为有利可图。”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有人说起盖尔芒特府接待了两个风雅的外国女子,让年纪大的走在前头时,德·加拉东夫人便问:“能看出来她的年纪大一些?”她这样问,不是说这一类女人确实看不出年龄,而是认为她们没有身份和教籍,没有传统,只是看上去年轻一些,或不年轻罢了,就象同一只筐里的小雌猫,只有兽医才能把它们分辨出来。此外,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思想狭隘,而且心险而诈。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比盖尔芒特家族更好地保持了贵族的完整性。盖尔芒特家的人(在他们眼里,除了王室和几个大家族,如利尼家族、拉特雷默伊耶家族以外,其余的都分不出高低,都毫无价值)对住在他们城堡周围的古老的贵族态度傲慢,这恰恰是因为他们不象古弗瓦西埃家族那样看重门第,以为门第是次要的,同样,他们认为,一个人即使不是名门出身,也没什么关系。有一些女人在老家时地位不很高,但她们美丽,富有,嫁了个很有地位的丈夫,深受公爵夫人们喜爱,她们对于很少了解她们“父母”情况的巴黎来说,是优美而高雅的舶来品。有时候——尽管次数不多——她们通过帕尔马公主,或者凭借自身的魅力,受到了盖尔芒特家族中的某些女主人的接见,但是,这一行动却引起古弗瓦西埃家族的极度愤慨。当他们在五点到六点之间到他们的表兄弟府上拜访时,看到在场的客人中有他们的父辈在佩尔什②时不屑交往的人的后代,就会怒不可遏,进行无休止的攻击。比如,迷人的G……伯爵夫人刚踏进盖尔芒特府,德·维尔邦夫人就怒形于色,好象要朗诵:
如果还剩下一个,那一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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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尔加家族是古代迦太基国的强大家族,尤其在公元前三世纪至二世纪的罗马和迦太基的三次战争中享有盛名。
②佩尔什是法国北部旧地区名,古时候曾是佩尔什公爵领地,1525年并入法王国。
然而,伯爵夫人根本不懂这句诗。这位出身于古弗瓦西埃家族的德·维尔邦夫人几乎每星期一都在离G……伯爵夫人几步远的地方吞吃奶油条酥,但这毫无作用。德·维尔邦夫人私下承认,她很难想象她的盖尔芒特表姐妹怎么会接待一个在夏多丹①甚至算不上二流人物的女人。“我那位表姐妹大可不必那样难交往,这是对上流社会的愚弄”,德·维尔邦夫人换了一种表情作总结说。这是带有微笑和嘲弄的绝望的表情,好象在玩猜谜语游戏,把另一句诗写在了上面:
感谢诸神!让我的不幸超过了希望,
自然,这句诗伯爵夫人仍然是看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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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夏多丹是法国一个专区;在佩尔什地区的边缘。
况且——我把以后的事提前说一说——德·维尔邦夫人“坚持不懈”地(这和第二句诗中的“希望”有着同样的韵脚)傲视G……夫人不是绝对没有作用的。G……夫人看到德·维尔邦夫人“坚持不懈”地傲视她,便以为(纯粹是无根据的想象)德·维尔邦夫人享有崇高的威望,当她的女儿——当今舞会上最美貌、最富有的一位小姐——到了出阁年龄,人们惊奇地看到她竟拒绝了所有公爵的求婚。因为G……夫人想起自己因在夏多丹的二流地位每周在格雷内尔街蒙受的凌辱,一心想把女儿嫁给维尔邦家的一位公子。
盖尔芒特家族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只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都很善于——但方式各不相同——和人保持距离。盖尔芒特家表示距离的方式不是千篇一律的。然而,比如说,所有的盖尔芒特,我是说货真价实的,当有人把你介绍给他们时,你会看到,他们都要履行一种礼节,似乎把手伸给你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是在给你举行授任骑士仪式。当一个盖尔芒特——哪怕他只有二十岁,就已经在步先辈的后尘——听到介绍人介绍你的名字时,会露出一种爱理不理的神态,用通常是蓝色的冷冰冰的目光将你上下打量,仿佛要把钢刀般锋利的目光扎进你的内心深处。况且,这确实也是盖尔芒特家的人认为应该做的,他们谁都自信是一流的心理学家。此外,他们认为,这种仔细打量会使随之而来的握手显得更加亲切,因为这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这一切是在离你一定距离进行的。若是两人短兵相接,这个距离嫌小了些,但对于握手,就显得太大了些,会和搏斗时一样使人手足无措,浑身发冷,因此,当这个盖尔芒特闪电般地审视了你的灵魂和声名的最后几个密室之后,认为你从此有资格同他在社交场合相遇了,就向你伸出手来,这时候,那只位于伸直了的胳膊末端的手好象在向你出示一把花剑,要同你进行一场奇特的搏斗,总之,这只手此刻离这位盖尔芒特那么远,当他点头时,你很难看出他是在向你还是在向他自己的手致意。有些盖尔芒特每次见到你总要夸张地重复这套礼节。因为他们缺少分寸感,或者说不可能不重复。既然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已履行过“家族守护神”授与的权力,对你事先已进行过心理调查,调查的结果也该记忆犹新,就无须再重复了。因此,如果说第二次见面时,他们在同你握手前仍然坚持把锋利的目光扎进你的内心,这只能解释为无意识的行为,或者说明他们想拥有一种用目光慑服的能力。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外貌和盖尔芒特家很不一样,他们试图掌握这种用目光审视的致敬方式,但白费力气,只好要么使身体保持高傲的僵硬姿势,要么匆忙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但是某些出类拔萃的女性盖尔芒特施行的贵妇礼节好象是从古弗瓦西埃家借来的。的确,当有人把你介绍给她们中的一个时,这位盖尔芒特女士会向你行大礼,把头和上身向你靠拢,大体成四十五度角,而下半身(她长得很高大)一直到作为转轴的腰部保持不动。但是,她刚向你抛出上身,却猛地又将身子收回,并且让它向后仰到与垂直线几乎也成四十五度角的地方。接踵而来的后仰抵消了你觉得她向你作出的让步,你以为赢得的地盘甚至根本没有得到,不象在格斗中还可以守住原来的阵地。这种一亲一疏,用恢复距离抵消亲近的做法(这原是古弗瓦西埃家的创造,旨在表明第一个动作所表示的亲近不过是暂时装出来的),在盖家和古家的女辈给你的信中,至少在你认识她们初期写给你的信中也有明显的表现。如果把信比作人的躯体,那么,这个“躯体”会包含一些似乎只有给朋友写信时才使用的词句,但是,如果你认为可以夸口说你是那位夫人的朋友,那是绝对徒劳的,因为她在信的开头写的是“先生”,结尾是“顺致敬意”。这冷冰冰的开头语和结束语能够改变整封信的意思,因此,中间就可以采用(如果是复你的唁函)最动听的言词来描绘她因失去姐妹的悲痛心情,描绘她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以及度假胜地的美丽景致,她在可爱的儿孙身上得到的安慰。所有这些,可以和有些书简集中的信比美,但是,亲热的字眼不会在收信人和写信人之间创造出一身亲密无间的气氛,仿佛这封信是小普林尼①或西米阿纳夫人②写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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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小普林尼(61—113),古罗马作家,今存《书信集》十卷,三百余篇。
②西米阿纳夫人(1674—1737);法国女作家塞维尼夫人的外孙女;写了许多饶有趣味的信。
确实,有些盖尔芒特女士头几封信就用“我亲爱的朋友”,“我的朋友”称呼你,不总是最谦虚的盖尔芒特女士,有一些和各国君主过从甚密、“轻浮风骚”的盖尔芒特女士也用这些称呼:她们自高自大,坚信她们给予的一切都能给人带来快乐,她们想收买人心,养成了尽可能满足别人欲望的习惯。只要在路易十三时期曾有同一个外高祖母,就能使一个年轻的盖尔芒特说到盖尔芒特侯爵夫人时,称呼她为“阿达姆姑妈”,因此,盖尔芒特家族成员不计其数,致使这些普通礼节,例如引见礼节变得形形色色,丰富多彩。每一个比较高贵的支系都有自己的一套礼节,这套礼节就象一个秘方或一种特别的果酱配方那样,世世代代地传下去。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当圣卢听到介绍你的名字时,他象是无意识地把手伸给你,不瞧你一眼,也不向你致意。一个可怜的平民百姓因某人特殊原因——况且这是很少有的事——被介绍给圣卢支系的一个人,当他看到那位盖尔芒特先生(或女士)故意装出无意识的样子,非常生硬地向他问好时,会绞尽脑汁地想知道他(或她)对他有什么不满。当他听说他(或她)认为有必要专门写信告诉介绍人他(或她)很喜欢他,希望能再见到他时,他会惊得目瞪口呆。如果说圣卢机械的握手动作与众不同的话,那么,菲埃布瓦侯爵那复杂而快速的跳跃(夏吕斯先生认为这个动作很可笑),盖尔芒特亲王那缓慢而有节奏的步伐也是异乎寻常,别具一格。但是,这里不可能详尽描写盖尔芒特家族丰富多采的舞谱,因为芭蕾舞团的规模太大了。
言归正传。前面谈到古弗瓦西埃家族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很不满意。只要盖尔芒特夫人仍然待字闺中,尚未婚嫁,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就能对她表示同情,从而聊以自慰,因为那时她没什么财产。但遗憾的是,总有一种冒着黑烟的独特的物质遮住古弗瓦西埃家族的财富,因此,他们的财富再多,也引不起人们的注意。一个家财万贯的古弗瓦西埃小姐嫁给了一个大富翁,可是,这一对年轻夫妇在巴黎却没有自己的寓所,每次都“下榻”在父母亲家里,其余时间则生活在外省的一个纯洁但却毫无光彩的社会中。当债务累累的圣卢用他几套豪华的车马使东锡埃尔市民眼花缭乱,赞叹不绝时,一位腰缠万贯的古弗瓦西埃先生在那里却从来只乘有轨电车。相反(况且,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没有多少财产的德·盖尔芒特小姐(即奥丽阿娜)却以她的服饰使人叹为观止,如果把古弗瓦西埃家族所有的女性在服饰上受到的赞美加在一起,也抵不上德·盖尔芒特小姐一个人受到的赞美多。甚至连她的谈话引起的轰动也为她的衣着和梳妆起了一定的宣传作用。她竟敢对俄国大公说:“喂!阁下,据说您想派人暗杀托尔斯泰?”她是在一次晚宴上说这话的,古弗瓦西埃家族无一人受到邀请,况且,他们对托尔斯泰几乎一无所知。如果把享有亡夫遗产的加拉东公爵夫人(加拉东亲王夫人的婆婆,那时候她还年轻)作为例子加以判断,古弗瓦西埃家族对希腊作家也是所知无几:加拉东公爵夫人五年中一次也没有看见奥丽阿娜光临她的府上,当有人问她奥丽阿娜不来的原因时,她回答道:“据说她在社交界朗诵亚里士多德的诗(她想说阿里斯托芬)。我可不能容忍别人在我家里这样。”
不难想象,德·盖尔芒特小姐在托尔斯泰问题上对俄国大公的“攻击”,即便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愤慨,但却令盖尔芒特家的人叹服。不仅如此,所有同他们关系密切或不密切的事,都会引起他们惊叹。享有亡夫遗产、娘家姓塞纳波尔的阿让古尔伯爵夫人是一个女才子,尽管她有一个势利的儿子,但她几乎什么人都接待,她在文人面前叙述德·盖尔芒特小姐那句话时说:“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聪颖精明,多才多艺,她画的水彩画能和名画家并肩媲美,作的诗与凤毛麟角的大诗人不分高低。你们知道,她出身高贵,祖母是蒙邦西埃小姐,她自己是第十八代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没有出现过一次有损门第的联姻,是法国最纯洁、最古老的血统。”那些受到德·阿让古尔夫人款待的假文人,半吊子文人,恐怕永远不会有机会看见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他们把她想象得比巴德鲁尔—布拉尔公主更卓越,更非凡,当他们听说一个出身如此高贵的小姐那样赞美托尔斯泰时,不仅感到愿为她献出生命,而且觉得他们对托尔斯泰的爱和对抵抗沙皇的愿望产生了一股新的力量。正当自由主义思想在他们身上可能已经削弱,他们对这些思想的威力可能已产生怀疑的时候,盖尔芒特小姐,一位额头上覆盖着头发(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绝不会让头发盖住额头),极其高贵、极有权威的妙龄少女,给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帮助。现实中有不少好的或不好的事物,就因为象这样得到了某些有影响人物的赞同而更受重视。例如,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街上向人致意有一套固定的礼节,这套礼节十分难看,很不热情,但大家知道这是高雅的致敬方式,也就抛弃微笑和真诚,竭力模仿这种冷冰冰的体操动作。然时,一般说来,盖尔芒特家的人,尤其是奥丽阿娜,却不拘泥礼节。他们比谁都熟悉这套礼节,但当她们从马车上看见你,会毫不犹豫地向你亲切招手,如果在客厅里,她们让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在一旁行那套矫揉造作的礼节,而她们自己匆匆行过颇有魅力的屈膝礼后,就让蓝眼睛闪出微笑,立即亲切地向你伸出手来。多亏这些盖尔芒特,这套从来是空洞无物、枯燥乏味的所谓高雅的礼节骤然间增添了人人喜闻乐见、但却尽量摒弃不用的东西,一种真诚的、发自内心的欢迎和问候。与此相仿,有些人天生喜欢低劣的音乐和平庸但流畅、悦耳的旋律,但也会因交响乐的存在而抑制自己的爱好。可是,他们刚抑制住本能的爱好,刚为理查·施特劳斯①那色彩富丽、令人目眩的交响乐所倾倒,紧接着却又看见这位音乐家用奥贝②的宽容演奏了通俗乐曲,就认为自己的爱好在这个至高无上的权威那里意外地找到了辩解的理由(这一次正名是没有道理的),不禁喜出望外,喜形于色,一面美滋滋地聆听《莎乐美》③,一面对施特劳斯感激涕零,因为在听《皇冠上的钻石》④时,他们决不可能流露出自己的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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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施特劳斯(1864—1949),德国作曲家、指挥家。
②奥贝(1782—1871),法国作曲家,作歌剧约五十部。
③《莎乐美》是施特劳斯的歌剧,取材于《圣经》。
④《皇冠上的钻石》是施特劳斯的交响曲。
真也罢,假也罢,德·盖尔芒特小姐对俄国大公的“斥责”已传得家喻户晓,满城风雨,无论如何,这为议论奥丽阿娜在那次晚宴上的过分风雅的穿戴提供了机会。然而,虽说奢华不是取决于财富,而是取决于挥霍(就因为这个,那些堆金积玉的古弗瓦西埃就奢华不起来),但是,挥霍如有财富作后盾,就能维持长久,就能随心所欲。然而,既然奥丽阿娜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贯公开宣扬贵族无足轻重,认为念念不忘地位是荒唐可笑的,财富不会带来幸福,唯有智慧、才华和品性才最重要,根据奥丽阿娜从侯爵夫人那里接受的这些原则,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可以指望她嫁给一个不属于上流社会的男人,也就是嫁给一个演员、累犯、叫化子或不信教的人,指望她最终成为他们称作堕落者的那号女人。他们这个希望是可以实现的,因为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此刻正在经历一场社交危机(我在她家里遇见的那些超群绝伦、出类拔萃的人物那时还没有一个回到她的身边),她对将她抛弃的上流社会耿耿于怀,深恶痛绝,甚至,当她谈到她常去看望的侄子盖尔芒特亲王时,也是冷嘲热讽,嫌他对自己的出身过分迷恋。然而,一旦涉及到要为奥丽阿娜找丈夫,婶母和侄女公开宣扬的那些原则就不再起主导作用了,而是让位给那位神秘的“家族守护神”。在贡布雷教堂(在那里家族每个成员都失去了个性,失去了名字,大家全都叫盖尔芒特,巨幅黑色帷幔上的绛红色G和位于G上方的公爵冠冕标志着他们的身份),家族守护神正确无误地引导这位学识渊博、爱批评人的耶稣教徒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为奥丽阿娜选择了一个世界上最富有、最高贵,在圣日耳曼区堪称独一无二的配偶——盖尔芒特公爵的长子洛姆亲王,就好象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奥丽阿娜从来只谈财产证书和家谱,从来不谈文学才能和品性似的,仿佛侯爵夫人(就象她以后的归宿那样)暂死了几天,已被装进了棺木中。结婚那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到她一向蔑视的王公贵族份份登门祝贺,为了嘲笑他们,她还邀请了几位同她关系密切的资产阶级人士,洛姆亲王给他们送了名片,不过,第二年就同他们“砍断缆绳”,断绝了来往。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所不能容忍的是,洛姆亲王夫人结婚不久,就又大谈特谈起她那套智慧和才能高于一切的社交准则了。这里顺便说一句,当圣卢和拉谢尔一起生活,与拉谢尔的朋友们经常来往,并且一心想娶拉谢尔的时候,他所维护的观点不管在家族中引起多大的恐惧,虽然部分是谎言,但与盖尔芒特家的小姐们宣扬的观点相比,谎言的成分要轻得多。她们鼓吹才智高于一切,认为人类平等不容怀疑,可最后却嫁给了拥有巨万家产的公爵,即使信奉相反的准则,也不过如此。圣卢恰恰是按照自己的理论行事的,但却被认为走上了歧途。当然,从道德观念看,拉谢尔的确不能令人满意。但是,如果她是一个女公爵,或者拥有百万家产,即使品德不大好。德·马桑特夫人说不定倒会赞成这门婚事。
现在继续来谈洛姆亲王夫人(不久,等她的公公去世后,她就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年轻的亲王夫人只是在口头上奢谈她那套理论,却不用来指导她的行动,这无疑给古弗瓦西埃家带来了新的烦恼。因为这套哲学(如果可以称为哲学的话)丝毫无损于盖尔芒特沙龙高雅的贵族气派。毫无疑问,那些没有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接待的人,都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没有才学。例如,有一位非常有钱的美国女子,她除了有一本巴尼①的旧诗集外,其他书一本也没有,即使这本书她也从没打开过,只是把它——因为眼下很“时髦”——放在她家客厅的一个家具上做摆设,可是,当她看见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走进歌剧院时,却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表明她十分看重才智。同样,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因为看中某人的才智而给予接待时,也肯定是出于真心。她在谈到一个女人时会说:“她似乎很有魅力”,或在谈到一个男人时会说:“他非常聪明”,这说明她认为聪明和魅力是她接待这些人的唯一理由,家族守护神此刻没有干预:这位警惕性很高的守护神隐蔽在深处,把守着盖尔芒特家族判断是非的黑暗的大脑区,不让他们发现——只要在现在和将来没有社交价值——有才智的男人或有魅力的女人。男人一旦被宣布为学者,他在众人眼里,要么象一本辞典,只会卖弄学问,要么相反,象一个推销员,才智平庸;漂亮的女人不是矫揉造作,就是喋喋不休。至于那些没有地位的人,那就太可怕了,都是些冒充高雅的势利人。德·布雷奥代先生(其城堡和盖尔芒特城堡毗邻)只和殿下们交往,但却瞧不起他们,只想生活在文艺殿堂中。因此,当有人说他势利时,德·盖尔芒特夫人会愤愤不平。“拔拔尔势利?您是不是疯了,我可怜的朋友,正相反,他最讨厌有地位的人,谁也别想让他结交他们。在我家里也不行。如果我邀请他同时还邀请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他来时总要咕哝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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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尼(1753—1814),法国诗人,浪漫主义抒情诗的先驱。
这并不是因为盖尔芒特家和古弗瓦西埃家对智慧的重视有什么大的分歧。从正面看,两家的分歧已结出了美丽的果实。那位笼罩着一层神秘色彩、激起许多诗人无穷遐想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就曾举办了上面提到的那次晚会,在晚会上,英王享受到了在其他任何地方享受不到的快乐,因为公爵夫人除了邀请我们上面已提到的那些知名人士外,还别出心裁、胆大包天地请了音乐家加斯东·勒梅尔和戏剧家夏尔·格朗穆香。这是古弗瓦西埃家连想也不敢想的,更不用说有胆量付诸实现了。但是,智慧的高低尤其可以从反面感觉出来。如果说渴望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接见的人地位越高,所需的智力和魅力系数就越低,倘若国王或女王,系数可能会接近零,那么相反,地位越是在这条王族水平线以下,所需的系数就越高。例如,在帕尔马公主接待的人中,有许多人长相很难看,而且令人讨厌或十分愚蠢,她接待他们,是因为从小就认识他们,或者他们同某公爵夫人是姻亲,要不然就和某国君关系密切。然而,在西弗瓦西埃家看来,只要是“帕尔马公主喜爱的人”,或是“阿巴雄公爵夫人的姨妈”,或者“每年在西班牙王后宫中生活三个月”,就完全有理由受到邀请。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却不这样认为。十年来,她一直在帕尔马公主府上彬彬有礼地接受他们的致敬,却从没有让他们跨进她家的门槛,她认为一个沙龙的社会意义和物质意义是一样的,如果把一些并不显得漂亮的家具作为一种显示财富的填料装进沙龙,将会使沙龙变得十分可怕,这样的沙龙很象是一本华而不实的著作,舍不得放弃能显示学识、才气和智慧的东西。“一个‘沙龙’,也和一本书、一座房屋那样,”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无道理地想,“必须用牺牲作基石。”
帕尔马公主的许多女友在公主面前小心翼翼地抱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因为多年来公爵夫人只满足于合乎礼仪的问候,或者给她们送名片,却从不邀请她们,也不去参加她们的聚会。公主利用德·盖尔芒特先生单独来看她的机会,向她提起了这件事。但是,狡猾的领主回答说(他虽然不是公爵夫人的好丈夫,因为他有好几个情妇,但是,一旦涉及到奥丽阿娜沙龙的正常运转,涉及到奥丽阿娜思想——沙龙的魅力所在,他就是经得住考验的伙伴了):“我妻子认识她吗?啊!那倒是应该请的。不过,我要把真实情况告诉夫人,奥丽阿娜不喜欢和女人交谈。在她周围,都是些才华超群的人——我不是她的丈夫,仅仅是她的一名贴身奴仆。女人使她感到厌烦,只有少数几个例外,但她们都很有才华。哦,殿下,您耳聪目明,见微知著,总不会对我说,苏夫雷侯爵夫人是一个才智出众的女性吧。是的,我明白,公主接待她是出于善心。再说您认识她。您说奥丽阿娜见过她,这很可能,但次数不会多,我向您保证。我要对公主说,这里面也有我的错。我妻子很累,她是那样喜欢和人来往,如果我不加以限制,她就会忙得不可开交。就说昨天晚上吧,她发着高烧,可要是不去波旁公爵夫人家,又怕人家不高兴。我只好抬高嗓门数落她,不许马车夫套车。噢,夫人,您知道,我甚至不想把您刚才讲的事告诉奥丽阿娜。奥丽阿娜很爱殿下,她肯定会立即去邀请苏夫雷夫人的,这不又多了一次拜访,这样一来,我们就不得不和她的姐妹来往,因为我同她姐妹的丈夫很熟。我想,如果公主允许的话,我什么也不对奥丽阿娜说。这样,我们就可以使她少受一些劳累和激动。我向您保证,这对德·苏夫雷夫人不会有什么影响。她去的地方很多,都是最有光彩的地方。我家的晚饭规模很小,甚至不请客人,德·苏夫雷夫人会厌烦死的。”帕尔马公主天真地相信盖尔芒特公爵不会把她的要求转告给公爵夫人,她为没能使德·苏夫雷夫人如愿以偿而感到抱歉,更为自己是这个很少接待女人的沙龙里的常客而感到心满意足。当然,这种满足不是没有烦恼的。每当帕尔马公主请德·盖尔芒特夫人吃饭时,总要费尽脑汁,避免邀请可能会引起公爵夫人反感从而致使公爵夫人拒绝再来的人。
在帕尔马公主会客的日子,总有几个宾客和她共进晚餐,遵照旧时的习惯,晚饭早早就开始了。饭后,她的沙龙向常客们,一般说来,向法国和外国所有的大贵族开放。接待的过程是这样的:公主走出饭厅,在一张大圆桌前的长沙发椅上就座,和同她共进晚餐的两个最有地位的夫人聊天,或者浏览一本“画报”,打打扑克(或假装打牌,这是德国宫廷的一个惯例),有时打通关,有时让一个显贵做真的或假的搭档。时近九点,大厅的门不停地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宾客纷至沓来。为了屈从于公主的时间表,他们都是匆匆吃完晚饭就赶来了(如果他们在别人家里吃晚饭,不喝咖啡就得告退,说是一会儿再回来,他们的确打算“从一个门进去,而从另一个门出来”)。可是,公主全神贯注于打牌或闲聊,假装没有看见有客人来,只是当这些女宾走近时,她才仪态优雅地站起来,和蔼可亲地向她们微笑。但是,女宾向站着的公主殿下行屈膝礼,一直到近乎跪拜的程度,以便吻公主那只低垂的美丽纤手。尽管公主对这一礼节习已为常,但每到这时,总要装出感到意外的样子,用力地、但又是亲切而温和地把跪拜的女宾扶起来,在她们脸颊上吻一下。有人会说,公主的亲切和温和是以来宾的卑恭为条件的。也许是这样。礼节在一个平等社会中消失,似乎不象人们所认为的那样,是由于缺少教育的缘故,而是因为有些人对威望不再看重(想象中的威望才有作用),尤其是另一些人不再认为施行礼节对接受者来说是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因而也就不施行礼节了。在一个以平等为基础的世界里,礼节就和一切只有使用价值的事物一样,会骤然间变得一文不值。但是,礼节在一个新社会中消失不是绝对的。我们有时候太容易相信一种事物的现状是它唯一可能的状态。许多优秀人物认为,共和国不可能有外交,不可能结盟,农民阶层不可能容忍政教分离。总之,即使在平等社会中出现礼节是一个奇迹,那它也比不过铁路和军用飞机。再说,即使礼节消失,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是灾难。还有,一个社会会不会因为事实上的越来越民主而渐渐地分成等级呢?这是很有可能的。教皇不再掌管国家和军队以来,他的权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二十世纪,教堂对无神论者的影响远比十七世纪对宗教信徒的影响大;如果帕尔马公主是一国之君,我就可能象谈论共和国总统那样谈论她,也就是说,我根本不想谈论她。
公主把那位求见的夫人搀扶起来,拥抱过后,又坐下来继续玩牌,如果来者是一位显要人物,她会请她坐到一张安乐椅上,先同她聊一会儿。
如果宾客太多,客厅容纳不下,负责接待的公主的伴妇就另辟场所,把宾客带到与客厅相通的一间大厅里,厅内摆满了波旁家族的肖像和古玩。于是,那些常客便自愿担任“导游”,介绍些有趣的事儿,可年轻人却没那份耐心听他们唠叨,宁愿注视那些有血有肉的殿下(必要时,还让宫廷贵妇或宫女给她们作介绍),而对已故女君主的遗物却不感兴趣。他们忙于和那些公主殿下认识,捉摸着怎样才能得到她们的邀请,所以,他们和这个珍贵的档案室打了几年交道,竟对里面的陈列物一无所知,只隐约记得厅内装饰着大仙人掌和大棕榈树,使这个珍品中心酷似布洛尼林园培植棕榈树的温室。
当然,在帕尔马公主会客的日子,为了促使食物消化,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有时也会屈尊俯就,晚饭后到公主府上进行拜访,公主自始至终把她留在身边,一面和公爵说着笑话。但是,如果公爵夫人来吃晚饭,公主离开餐桌就关上大门,不让她的常客前来打扰,生怕没经过严格挑选的客人会给苛刻的公爵夫人带来不快。有些常客事先没得到通知,仍然前来拜访殿下,门房答复说:“殿下今晚不会客,”他们就走了。况且,公主的许多朋友事先就知道这一天公主不可能邀请他们。这是一个特别的群体,一个封闭的小圈子,渴望加入的人大多被拒之门外。被排斥在外的人几乎能肯定无疑地说出入选者的姓名,他们气恼地私下里说:“你们当然知道,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走到哪里,她的智囊团都要倾巢而出。”帕尔马公主借助这个智囊团,在公爵夫人周围筑起一堵护墙,不让那些尚未博得公爵夫人欢心的人靠近。但是,在公爵夫人最心爱的朋友中,在这个引人瞩目的“智囊团”成员中,有些人对帕尔马公主很不热情,因此,公主也不便向他们表示亲热。当然,帕尔马公主真心诚意地承认,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社交圈里可能得到的快乐要比她自己的社交圈里得到的快乐多一些。她不得不承认,公爵夫人会客的日子,公爵府门庭若市,宾客满堂,她在那里也常常遇见三、四个殿下,她们只给她送名片,却从不登门拜访。她模仿奥丽阿娜说话,穿奥丽阿娜式样的裙子,茶会上端出相同的草莓馅饼,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有几次,一整天只有一个宫廷贵妇和一个外国使馆参赞与她作伴。因此,既然有的人(就象从前斯万那样)每天必到公爵夫人家呆两个钟头,而对帕尔马公主两年才拜访一次,公主也就不会有兴致——哪怕是为了取悦奥丽阿娜——“主动”邀请这个斯万式人物吃晚饭了。总之,帕尔马公主宴请公爵夫人总感到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因为她怕奥丽阿娜看什么都不顺眼。同样,当帕尔马公主到盖尔芒特府吃晚饭时,她确信这里的一切都将是妙趣横生,担心自己听不懂,记不住,不讨人喜欢,不善于领会和吸收别人的思想。于是,我的存在,和用水果组成花环装饰餐桌的新做法一样,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兴趣。但她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更有魅力,更能成为奥丽阿娜招待会成功的一个秘诀,是餐桌上的装饰,还是我的存在。既然不清楚,她决定下次宴请客人时,干脆设法把两者都用上。此外,帕尔马公主对公爵夫人家的一切都有浓厚兴趣,是有其充分理由的,因为盖尔芒特府有一种滑稽和危险的、能令人振奋的东西,那就是盖尔芒特精神。帕尔马公主带着一种胆怯、激动和兴奋的心情,浸入盖尔芒特精神,就象跳入海中洗“浪浴”一般,认为救生员指出浪浴有危险,是因为他们中间没有人会游泳,当她浮出水面时,感到精神振奋,心情舒畅,青春焕发。盖尔芒特精神——按公爵夫人的话来说,这和化圆为方一样,是一种不存在的实体,她认为自己是唯一掌握这一精神的盖尔芒特——就象图卢的熟肉酱或兰斯的饼干,只是徒有虚名。然而(因为智力上的一种特征不是采用和头发颜色或肤色同样的方式传给后代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一些挚友,虽然和她血统不同,却掌握了盖尔芒特精神,相反,在盖尔芒特家族中,有些人却没有掌握家族精神,因为他们对任何思想都采取拒不接受的态度。那些和公爵夫人无血缘关系,但却掌握盖尔芒特精神的人,过去大多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具有从事某种职业的天赋,或有艺术家的素质,或有外交官的才能,或有议员的口才,或有军人的天赋,但相比之下,他们更喜欢小圈子生活。他们作这样的抉择,可能因为他们缺少独创性,或者缺乏首创性,或者意志薄弱,或者身体欠佳,或者没有机会,也可能是为了跻身于上流社会。
如果说盖尔芒特沙龙曾是某些人从事某种生涯的绊脚石(应该承认这是个别现象),那也是违背他们愿望的。一个前程远大的医生、画家和外交官,虽然比许多人更有天赋,却在生涯中惨遭失败,因为他们和盖尔芒特家族亲密无间的关系使医生和画家被看成是上流社会人士,外交官被看成是反对派,这就使他们不能得到同僚们的承认。法兰西学院选举团成员穿戴的旧式长袍和红色无沿帽,不只是(至少在不久以前)墨守陈规的过去和闭关自守的宗派主义的外部残余。
“教授”们头戴饰有金色流苏的无沿帽,活象头戴犹太人锥形帽的大祭司,在德雷福斯案之前的年代里,他们仍然死死守住法利赛人①的旧观念。迪·布尔邦其实是一个艺术家,但因为他不喜欢社交而得到了同僚们的承认。戈达尔大夫虽与维尔迪兰夫妇过从甚密,但维尔迪兰夫人是他的病人,此外,他那粗俗的举止也对他起到了保护作用,况且,他在家举办宴会时,只邀请医务界人士,宴会上飘溢着石炭酸气味。但是,在这些法定的社团中,蹈常袭故、囿于偏见,不过是廉洁奉公、道德高尚所索取的代价,假如在更加宽容、更加自由、很快就变得更加放荡的环境中,人们也就不会象这样墨守陈规了;在这些社团中,一位身穿银鼠皮里红缎长袍、和中世纪深居宫堡的威尼斯总督(也就是公爵)十分相象的教授,和另一个公爵——卓越而可怕的德·圣西门先生一样,有着高尚的品德,恪守崇高的原则,也象他那样铁面无情,不容异类。异类即那位热衷社交生活、有着不同的举止风度和不同的社会关系的医生。这位不幸的医生想掩盖他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关系,但又怕同僚指责他瞧不起他们(社交界人士的想法实在荒唐!),为了把事情做得圆满,特地举办混合晚宴,让医务界人士淹没在社交界人士中,希望用这种方式平息同僚的怒气。殊不知这样做等于承认自己的失败。更确切地说,当十人委员会(实际人数要多一些)必须选举一个人填补教授职位空缺的时候,他看到投票的结果必然是一个比自己更循规蹈矩(即使才能不如自己)的医生当选,他听到对自己的否决声响彻墨守陈规的医学院,象莫里哀死前发出的“我发誓”②的喊声一样庄严,一样可笑,一样可怕,这时候,他才明白他的行为导致了他的失败。同样,那位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关系密切的画家,就因为被划为社交界人士(因为从事艺术的上流社会人士成功地被贴上了艺术家的标签),也在艺术生涯中惨遭失败。而那位有许多反动关系的外交官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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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利赛人是古代犹太教的一个派别,以严格遵守成文法律见称,《圣经》中称他们是言行不一的伪善者。
②“我发誓”是莫里哀的喜剧《没病找病》中的一句台词。剧中没病找病的病人在发誓时总要说“我发誓”。莫里哀在剧中扮演病人。一次,当他演到第四场时,说完“我发誓”就咯血倒下,几小时后便去世。
但这是个别现象。出入盖尔芒特沙龙的知名人士基本上都是自愿地(至少自以为是自愿地)抛弃了一切和盖尔芒特精神、盖尔芒特礼节,和那个为任何一个多少是“法定”的“社团”所憎恶的难以形容的魅力格格不入的东西。
有些人知道,盖尔芒特夫人沙龙的一个常客曾在美术展览会上荣获过金质奖章,另一个是律师会议秘书,在议会中曾有过辉煌的开端,还有一个当过代办,机智地为法国效过劳,这些知情人会把二十年来不再有任何建树的人看成失败者。但“知情者”寥寥无几,而当事者往往最后一个想想自己的光辉业绩,他们认为,按照盖尔芒特精神,他们旧时获得的称号实在毫无价值。盖尔芒特精神不是让德·盖尔芒特夫人鄙视杰出的部长吗?比如,一个拘泥虚礼的部长或一个爱说同音异义谐语的部长,尽管报界对他们唱尽赞歌,可是,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却认为他们是“令人讨厌的人”,是“走卒”,或者相反,是商店的“伙计”,如果哪位女主人不慎将他们中的一个安排在她身边,她会厌倦得打呵欠,会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既然作为第一流政治家丝毫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尊重,她那些放弃外交生涯或军人生涯或退出议会的朋友们也就认为——至少嘴上这样声称——每天到他们瞧不起的一些殿下家里和这位高贵的女友相聚,同她一起吃饭聊天,这是最好的选择,尽管他们在欢乐中难免流露出来的忧郁和这个看法有点矛盾。
然而,应当承认,盖尔芒特府的社交生活虽然不能说是妙趣横生,谈话虽然不能说是高深莫测,但也不乏趣味和幽默。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左右,有些人颇有魅力,任何正式头衔都比不上这个魅力,那些最有权势的部长想把他们吸引到身边,却都白费力气。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埋葬了多少知识分子的雄心壮志,甚至使多少崇高的努力付之东流,那么至少可以说,从这些志向和努力的遗骸中,产生了沙龙生活史无前例的繁荣。一些非常幽默的人(例如斯万)总认为自己比某些杰出人物略高一筹,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但是,他们这样做,是因为公爵夫人不是把才智,而是把幽默放在一切之首。在她看来,幽默是一种更少见、更完美的高级形式,既要有杰出的才智,又要有出众的口才。从前,在维尔迪兰沙龙,斯万把布里肖看成爱卖弄学问,把埃尔斯蒂尔看成才疏学浅,尽管前者满腹经纶,后者有奇才异能;他这样分类是因为受了盖尔芒特精神的影响。他从不敢把他们介绍给公爵夫人,因为他预感到公爵夫人会用怎样的神态对待布里肖的长篇大论和埃尔斯蒂尔的“趣话”:对于矫揉造作的长篇大论,不管是严肃的,还是风趣的,盖尔芒特精神一概视作最令人讨厌的蠢话。
至于那些血统的盖尔芒特,如果说家族精神未能象那些文社(所有成员都用同一种方式发表演说,陈述看法,因而也就用同一种方式思想)那样,传到他们每个人身上,这当然不是因为上流社会人士比文社成员更具有个性,而妨碍他们互相模仿。模仿不仅要以缺乏强烈个性为条件,而且还要有相对灵敏的耳朵,首先要能辨别,然后能模仿。然而,在盖尔芒特家族中,有些人也和古弗瓦西埃家族成员一样,完全没有乐感。
举一种练习为例。按照模仿的另一个意义,人们把这种练习叫做“模仿”(盖尔芒特家的人称之为“攻击”)。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模仿的本领令人叫绝,但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却毫无感受,他们简直不是人,而是一群兔子,因为对于公爵夫人企图模仿的那个缺点和语调,他们从来注意不到。当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说话时,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会大声抗议:“啊!不,他才不这样说话呢,昨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在白白家吃晚饭,他和我交谈了整整一个晚上。他不是这样说话的。”然而相反,稍有一些文化修养的盖尔芒特会嚷起来:“天哪,奥丽阿娜太幽默了!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模仿能以假乱真!我还以为是里摩日在说话呵。奥丽阿娜,再来一点儿!”然而,这些盖尔芒特(更不用说卓越的盖尔芒特了,听到公爵夫人模仿里摩日公爵,无不钦佩地说:“啊,您(或你)学他简直学神了!”)虽然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看来他们缺乏幽默感(她说的一点不假),但因为经常听她说话,经常把她的话转述给别人,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也就能马马虎虎地模仿她说话和评论的方式了(斯万和公爵夫人本人把这叫做她的“编写”法),甚至在谈话中他们也会说一些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来很象奥丽阿娜精神,但在他们看来却是符合盖尔芒特精神的话来。因为这些盖尔芒特不仅是奥丽阿娜的亲戚,而且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有时她会去看望他们(她却把家族其他成员视如敝屣,不理不睬,以报她少时所受的凌辱之仇),一般是在美丽的夏季,由公爵陪同前往。公爵夫人登门拜访可是件大事。埃比内亲王夫人正在楼下的大客厅里会客,当她远远瞥见公爵夫人头戴着一顶迷人的帽子,斜撑着一把泻出夏日气息的小阳伞,慢悠悠地斜向穿过院子,朝她家走来时,就象是看见了一场小火灾最初的火焰或意外入侵的“侦察队”,心儿怦怦地跳了起来。“瞧,奥丽阿娜来了,”她说,就象发出了一道口令,小心翼翼地通知她的客人,好让她们有时间秩序井然地离开,镇静地撤出客厅。多半人不敢留下,起身要走。“不,干吗要走?我很高兴再留您一会儿,”埃比内亲王夫人装出贵妇样轻松自若地说,但声音却变得虚情假义。“你们可能有话要说。”“您真的要走吗?那好,以后我去看您,”如果是不值得挽留的女宾,女主人就这样回答。公爵和公爵夫人极其礼貌地向埃比内亲王夫人的客人致意。多年来,他们在这里和她们相遇,但仍象不认识一样,而她们出于谨慎,也不敢主动同他们打招呼。客人一走,公爵便关切地询问起她们的情况,装出对她们内在的品质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因为她们命运不佳,或是因为奥丽阿娜神经过敏,不宜同女人多来往,他才不能请她们到他家作客:“那位戴粉红帽子的矮个子女人是谁?”“嗨!我的表兄,您经常看见她,是图尔子爵夫人,娘家姓拉马塞尔。”“您知道吗?她长得很俏丽,看上去很聪明。假如她上嘴唇没有那么点小毛病,她一定很迷人。如果确实有一个图尔子爵的话,他就不该有烦恼了。奥丽阿娜,您知道她的眉毛和发根使我想起谁了吗?这使我想起了您的表姐妹海德维格·德·利尼。”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没有接丈夫的话茬,她听到有人谈别的女人长得漂亮,就会显得无精打采。她没有料到,她丈夫竟会有这般雅兴炫耀自己对那些被他拒之门外的人非常了解,以为这样做就能显出自己比妻子“严肃”。“对了,”公爵突然大声嚷道,“您刚才提到了拉马塞尔这个姓。我想起来了,我当议员那会儿,曾听过一次无与伦比的演说……”“那是您刚才看见的那位少妇的叔叔。”“哦!真是才华超群!……不错,我的小宝贝,”他对埃格勒蒙子爵夫人说。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显露出厌恶情绪,子爵夫人仍不肯离开,卑躬屈膝地甘当埃比内亲王夫人的女仆(哪怕回家后把自己的女仆打一顿解解气),一副可怜巴巴、局促不安的样子,但只要公爵夫妇不离开,她就呆着不走,帮他们脱大衣,争取为他们做些事,识相地提出要到隔壁屋子去,“不用为我们沏茶,安静地聊一会儿,我们这些人都不讲究,不必客套。况且,”他转身对德·埃比内夫人说,而让那位低三下四、雄心勃勃、殷勤热忱的埃格勒蒙子爵夫人在一边羞得满面绯红,“我们只能在您这里呆一刻钟。”而这一刻钟却全都用来“复述”公爵夫人一周内说过的话。当然,公爵夫人自己是不会主动重复的,但公爵却把话题引到促使她说出那些话的事件上,他装出严厉责备的样子,极其巧妙地、仿佛是无意识地引她把说过的话重复一遍。
埃比内亲王夫人很爱这位表姐妹,也知道她喜欢听恭维话,就一个劲地夸她的帽子和小阳伞如何漂亮,夸她说话如何幽默。“只要您愿意,你尽管同她谈她的衣着打扮,”公爵装出不高兴的口吻说,一面却狡黠地微笑,好让大家不把他的不高兴看得太认真,“但是,看在老天爷份上,可别谈她的幽默,我不需要象这样幽默的妻子。您大概是指她对我胞弟帕拉墨得斯使用的那个糟糕透顶的谐语吧,”他继而又说。他知道埃比内亲王夫人和盖尔芒特家族的其他人都还不知道这个谐语,很想借机夸一夸他的妻子。“首先,我觉得,一个我得承认有时也说过相当漂亮笑话的人是不应该说这样糟糕的谐语的,尤其是更不应该开我胞弟的玩笑,他很敏感,如果这件事弄得我和他闹翻,那就太不值得了。”
“奥丽阿娜的谐语?我们怎么不知道?那一定很有趣味。
喂,快说给我们听听。”
“这可不行,不行,”公爵仍旧气鼓鼓地说,然而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更加明显,“你们还没有听说,那我太高兴了。说真的,我很爱我的弟弟。”
“听着,巴赞,”公爵夫人觉得该对丈夫反击了,于是说道,“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说帕拉墨得斯可能会生气,您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生气。他是一个聪明人,才不会为这个毫无恶意的愚蠢玩笑生气呢。您这样说,大家会以为我讲了他什么坏话,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没什么意思,您这样气愤,倒是抬高了那句话的价值。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
“你们都让我们坐不住了。到底是什么?”
“嘿!没什么大事!”德·盖尔芒特公爵说。“你们大概听说了吧,我弟弟想把布雷塞,他妻子的城堡,送给他妹妹马桑特。”
“听说了呀。可是,有人对我们说,她不想要,她不喜欢城堡的所在地,气候对她不合适。”
“咳!可不是嘛!有人把这一切都对我妻子说了,说我弟弟把这座城堡送给我们的妹妹,不是想讨她喜欢,而是想戏弄她。那人说,夏吕斯很爱戏弄人。可是,你们知道,布雷塞城堡是王室采邑,值好几百万法郎哪,从前是国王的地产,那里有法国最美丽的森林。愿意受这种戏弄的人多着哩。因此,当奥丽阿娜听到夏吕斯因为把这座漂亮的城堡送人而得了个“爱戏弄人”的评语时,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我得承认,她并无恶意,因为这是脱口而出的:‘塔干①……塔干……那就叫他杰出的塔干②吧!’你们知道,”公爵又换上了不高兴的语气,一面用目光把全场扫了个遍,看大家对他妻子的幽默有何反应,接着,他怕德·埃比内夫人对古代历史不大了解,又说道:“你们知道,古罗马有一个国王叫杰出的塔尔干。开这样的玩笑很愚蠢,这是在玩拙劣的文字游戏,奥丽阿娜不应该说出这种话。我虽然不如我妻子风趣,但考虑问题却比她周到,我想到了后果,如果这话不幸传到我弟弟耳朵里,那就有好看的了。尤其是,”他进而又说,“应该承认,即使没有城堡的事,说帕拉墨得斯是杰出的塔干也很合适,因为他很高傲,爱吹毛求疵爱说长道短。这就减轻了夫人这句话的罪过,因为即使她愿意降低身份,玩一些庸俗的文字游戏,她仍不失幽默,她对人的描绘相当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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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塔干”是法文taquin(爱戏弄人者)的音译。
②“杰出的塔干”是“杰出的塔尔干”的同音异义谐话。“杰出的塔尔干”(公元前534—509)是罗马最后一个国王,靠谋杀岳父登上王位。
就这样,这一次多亏“杰出的塔干”,下一次多亏另一个词,公爵和公爵夫人去看望亲戚时,每次都要更换话题,拜访引起的兴奋在幽默的妻子和她的经理人离开后很久都不能平息下来。女主人首先和那些享有特权参加聚会的人,也就是和那些留下来没有走的人一起尽情品味奥丽阿娜谐语的滋味。“您以前也没听说杰出的塔干吧?”埃比内亲王夫人问。
“听说过,”巴佛诺侯爵夫人红着脸回答,“萨西纳—拉罗什富科亲王夫人同我谈起过,有些出入。不过,能象这样当着我表姐的面听人讲这句话,那当然就更有一番趣味了,”她又说,就好象在说“听到作者陪同这句话”似的。“奥丽阿娜刚才来了,我们正在谈她最近说的谐语呢,”女主人对一位来访的夫人说,这位女宾露出遗憾的神态,后悔自己晚来了一小时。
“什么,奥丽阿娜刚来过?”
“是啊,您早来一会儿就好了……”埃比内亲王夫人回答道,并无责备之意,但却让人明白那位愚蠢的夫人错过了什么:她没有看到上帝创造世界或加法洛夫人①最后一次演唱,那是她自己的错。“你们觉得奥丽阿娜最近说的那个谐语怎么样?我承认,我对‘杰出的塔干’评价很高。”第二天,她又这样问餐桌上的客人。为了议论“杰出的塔干”,她专门请了几个知己吃午饭,这个谐语成了一道凉菜供大家品味,整整一星期,它被加进各种调料,多次出现在餐桌上。埃比内亲王夫人甚至还在这个星期对帕尔马公主进行了一年一度的拜访,借机问公主殿下听没听说这个谐语,尔后向她进行了描述。“啊!杰出的塔干!”帕尔马亲王夫人说,一种先验的钦佩使她睁大了眼睛,恳求作进一步解释。埃比内亲王夫人没有拒绝。“我承认,我对‘杰出的塔干’很感兴趣,它就象是编写出来的,”埃比内亲王夫人总结说。其实,“编写”一词对“杰出的塔干”这个谐语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但是,亲王夫人自以为掌握盖尔芒特精神,记得奥丽阿娜曾用过“编写的、编写”等表达方式,不加区分地死搬硬套,乱用一气。帕尔马公主不很喜欢德·埃比内夫人,觉得她长相丑陋,知道她为人小气,认为她心眼不好,但出于对古弗瓦西埃家族的信任,就承认“编写”了,她曾听到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过这个词,但却不会独立运用。她仿佛觉得“编写”是“杰出的塔干”之魅力所在。虽然她并没有完全忘记她对这个丑陋而吝啬的女人不抱好感,但看到她能自如地运用盖尔芒特精神,禁不住产生敬佩之心,想请她看歌剧,只是想到也许该先听听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意见,才没有向埃比内亲王夫人发出邀请。至于德·埃比内夫人,她虽然和古弗瓦西埃家族其他成员有很大不同,喜欢奥丽阿娜,对她百般殷勤,但却十分妒嫉奥丽阿娜的关系,对公爵夫人常在众人面前讥笑她吝啬有点耿耿于怀,因此,她回家后,就向人讲帕尔马公主如何不懂“杰出的塔干”,奥丽阿娜竟把这等蠢女人当成知己,实在是太势利。“即使我愿意,我也决不可能和帕尔马公主经常来往,因为德·埃比内先生不会同意,他看不惯她的放荡行为”,她对来她家吃饭的朋友说道。影射纯粹是她想象出来的帕尔马公主的某些越轨行为。“就是我丈夫不象这样严肃,我承认,我也不可能和她经常来往。我真不明白,奥丽阿娜为什么经常去看她。我一年才去一次,每次都难以坚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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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法洛夫人(1827—1895),法国女歌唱家,是十九世纪最著名的抒情歌手之一。
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到维克迪尼埃纳府拜访时,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一般看见她来就会赶紧躲开,因为他们无法忍受大家对奥丽阿娜“点头哈腰、卑躬屈膝”的态度。在奥丽阿娜抛出“杰出的塔干”那天,古弗瓦西埃家只有一人留下没走。他对这个玩笑没有全懂。但毕竟听懂了一半,因为他还有些学问。于是,这家人到处说,奥丽阿娜管帕拉墨得斯小叔子叫“杰出的塔尔干”,他们认为,这个雅号对帕拉墨得斯很合适。“可是,干吗老谈论奥丽阿娜?”他们又说。“就是对一个王后也不过如此。说到底,奥丽阿娜算什么?我不是否认盖尔芒特家族有悠久的历史,可是,古弗瓦西埃家族也不比他们逊色,同样也是声誉赫然,源远流长,与各王室都有联姻。可别忘了,当年在金锦营①,英王问弗朗索瓦一世,在场的领主中谁最高贵:‘陛下,’法王回答说,‘古弗瓦西埃’。”再说,即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全都留下不走,他们对奥丽阿娜的趣话也只会无动于衷,因为对于引起奥丽阿娜开玩笑的那些事,他们的看法和她完全不同。例如,一位古弗瓦西埃家族出身的夫人举行招待会时,如果椅子不够,或者没有认出一个女宾,同她攀谈时搞错了名字,或者她的一个仆人对她讲了一句可笑的话,她会满脸绯红,坐立不安,紧张得身子微微发抖,对出现这类意外情况感到遗憾。如果奥丽阿娜要上她家来作客,而家里已经有了一位客人,她会用一种焦虑而急切的语气问这位先生:“您认识她吗?”她怕他不认识奥丽阿娜,他的存在会给奥丽阿娜造成不好的印象。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却相反,她会利用这类意外事件,把它当作笑话讲给盖尔芒特家的人听,让他们笑出泪花,使大家不得不羡慕她少摆了几张椅子,干了或听凭仆人干了蠢事,请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人到家里作客,正如当我们看到大作家被男人们疏远,遭女人们背叛后,所受的凌辱和痛苦即便不能刺激他们的才能,至少能为他们的作品提供素材时,我们会为他们的遭遇高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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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金锦营”是1520年6月7日至24日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和英王亨利八世会晤之地,两王都大事铺张,尤其是法王,搭起了金锦帐篷,希望给英王强烈印象,使他同意英法两国结盟,共同对付奥地利王,以图达到法国称霸欧洲的目的。
同样,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也不可能学会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运用到社交生活中去的创新精神。这种创新精神凭借着可靠的本能,使社交生活随机应变,把社交生活变成了一件艺术品。相反,如果纯粹按照推理应用死板的规则,效果恐怕会很糟,正如一个想在爱情和政治上一举成功的人,如果在生活中机械模仿比西·德·安布瓦斯人①,会适得其反。古弗瓦西埃家的人举行家庭宴会,或宴请一位王子,决不会让他们儿子的朋友参加,也不会邀请有才智的人,认为这样做是不正常的,会产生最恶劣的影响。一位古弗瓦西埃女士(其父在皇帝手下当过部长)要举办日场演出,招待马蒂尔德公主②,根据几何原理推论,认为只能邀请波拿巴王朝的拥护者。可是,这些人她几乎一个也不认识。平时同她来往的高雅的女人和讨人喜欢的男人,一个也没有邀请,因为他们不是持正统派③观点,就是和正统派联系密切,按照古弗瓦西埃家的逻辑,他们会使公主殿下感到厌烦。马蒂尔德公主常在家中款待圣日耳曼区的精英,当她在德·古弗瓦西埃夫人那里只看见一个赫赫有名的女食客——帝国时代一位省长的遗孀、邮电部长的未亡人的几个以愚蠢和乏味著称的拿破仑三世的忠实信徒时,不禁大吃一惊。尽管如此,马蒂尔德公主仍把皇家恩泽慷慨而亲切地洒在这些多灾多难的丑妇身上。轮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招待马蒂尔德公主时,尽管她对波拿巴主义并无先入之见,但她尽量不邀请这些人,而代之以最美丽、最珍贵、最有声望的人,凭着她的嗅觉、触觉和手法,她感觉到这一五彩缤纷的花束,即使源自波旁王朝,也肯定能博得皇帝侄女的欢心。甚至连奥尔良公爵也邀请了。公主告退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向她行屈膝礼,想吻她的手,她把公爵夫人扶起来,在她的两颊上吻了吻,真诚地向公爵夫人保证,她从没有度过比这更美好的一天,也没有参加过比这更成功的招待会。帕尔马公主在社交生活中缺乏创新,从这一点说,她是名副其实的古弗瓦西埃,但她和别的古弗瓦西埃不同,尽管她对盖尔芒特夫人的行为常常感到意外,但却从不反感,而是惊叹万分。这种惊叹因为公主才疏学浅,知识贫乏而有增无已。德·盖尔芒特夫人并不象她认为的那样博学,但只要比德·帕尔马公主多一些知识,就能使公主惊得目瞪口呆;任何一代批评家总是否定前辈承认的真理,因此,德·盖尔芒特夫人只消说福楼拜枉为资产阶级的敌人,他自己首先是资产阶级,或者说在瓦格纳的作品中意大利音乐味儿很浓,就能使帕尔马公主——就象使在暴风雨中游泳的人那样——大开眼界,看到朦朦胧胧的天边,哪怕每一次都要付出新的代价,累得她精疲力竭。此外,不仅是文艺作品方面的奇谈怪论,就是有关她们的熟人和社交活动方面的奇谈怪论,也会使帕尔马公主惊得张口结舌。固然,德·帕尔马夫人不能识别什么是真正的盖尔芒特精神,什么是这一精神的初步习得形式,这是她每次听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人发表评论时大吃一惊的原因之一(她认为有些盖尔芒特,尤其是某些女性盖尔芒特才华出众,知识精深,但当她听到公爵夫人笑眯眯地对她说,这些人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瓜时,她会惊的说不出话来)。但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时候,我看的书比见过的人多,对文学的了解比对上流社会的了解更深,因此,我知道这个原因。我认为,公爵夫人过着一种无聊贫乏的社交生活,这种无聊贫乏能象文艺批评促进创作那样,有利于创造一种真正的社交活动。因此,公爵夫人就象一个爱争辩的人,为使自己闲极无聊的思想变得活跃,只要有一点新意的奇谈怪论,都会搜寻出来议论一番,毫无顾忌地发表一些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比如,她说,最成功的《伊菲姬尼》是比契尼④的,而不是格鲁克⑤的作品,甚至还说,真正的《费德尔》应该是普拉东⑥的悲剧。她这种变化无常的观点和不健康的渴求新奇的欲望直接影响到她周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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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比西·德·安布瓦斯(1549—1579),法国武将,骁勇剽悍,以决斗著称,但因勾引他人之妻而遭暗害。
②马蒂尔德公主(1820—1904),拿破仑第一的侄女,与文学家和艺术家来往密切。
③正统派指法国历史上波旁王朝长系的拥护者。
④比契尼(1728—1800),意大利作曲家,墨守那不勒斯东派陈规。他以希腊神话为题材创作的歌剧《伊菲姬尼在奥利德》在音乐比赛中落在格鲁克的同名歌剧之后。
⑤格鲁克(1714—1787),德国歌剧作曲家,从事戏剧改革,此举受到百科全书派的支持,却遭到比契尼派的反对。《伊菲姬尼在奥利德》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⑥普拉东(1644—1698),法国戏剧作家,他的《费德尔》旨在挫败拉辛的同名悲剧,但只是昙花一现。
当一个聪明、诙谐、博学的女子下嫁了一位性格腼腆、名不经传、默默无闻的粗汉时,不知哪天,德·盖尔芒特夫人会别出心裁地发明一种精神享受,不单单对妻子进行诽谤,还要把丈夫“暴露”出来。不妨拿康布尔梅夫妇作例子。假如德·盖尔芒特夫人那时有可能生活在他们中间,她就会宣布德·康布尔梅夫人是一个愚蠢的妇人,而康布尔梅侯爵却是一个饶有趣味的人,但默默无闻,被一个成天喋喋不休的长舌妇逼得沉默寡言,可他的价值却比她大一千倍。公爵夫人作此宣布时,会产生一种清新适意的感觉,这和一个批评家不顾舆论界七十年来一致赞赏《欧那尼》①,偏要公开表明自己更喜欢《恋爱的狮子》②时的感觉是一样的。再比如,从她年轻时代起,人们就对一个堪为楷模的女人,一个真正的女圣人嫁给一个无赖表示同情,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出于同样的追求新奇的病态需要,不知哪天会声言,这个无赖虽然轻薄,却有一副好心肠,是他妻子的冷酷无情导致他干荒唐事的。我知道,文艺批评能使长久以来一直是光彩夺目的作品重新堕入黑暗,而让那些似乎注定永无出头之日的作品放射出光芒,这种现象从古至今屡见不鲜,不仅表现在作品与作品之间,而且还表现在同一部作品内部。我不仅看到贝利尼③、温特哈尔特④、犹太建筑家或王朝复辟时期的一个细木匠取代了被说成是精疲力尽的天才——所谓精疲力尽,也就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批评家对他们感到厌倦了,就象神经衰弱患者永远感到厌倦,永远变化不定一样。我还看到,人们喜爱圣伯夫的理由前后也有变化,起先因为他是评论家,后来因为他是诗人。缪塞的诗(除了几首微不足道的小诗)没有得到承认,但他的小说却大受赞扬。有些短评作家单凭《撒谎者》⑤中某段长篇独白能象旧地图那样给人提供当时巴黎的情况,就说这段独白超过了《熙德》或《波里厄特》⑥中的举世闻名的场面。肯定地说,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但是,他们这种偏爱——即使不能说是出于美的考虑,至少可以解释为对文献感兴趣——在疯狂的评论界看来是非常理智的。评论界可以抛弃莫里哀的全部作品,而把《冒失鬼》⑦中的一句诗奉若神明,甚至认为瓦格纳的《特里斯坦》枯燥乏味,却为该剧中猎队经过时的一个“优美的铜号音符”所倾倒。这种反常行为有助于我理解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反常行为:她会把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被公认为正直但有点傻的好人说成是自私自利的怪物,比大家想象的要精明,把另一个以慷慨闻名的善人说成是吝啬的化身;一位善良的母亲在她口中成了不爱子女的恶妇,而一位大家认为是腐化堕落的浪妇却是有最高尚的感情。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智慧和敏感性似乎受到毫无意义的社交生活的损害,而变得摇摆不定,以致于她对一个人的迷恋不可能不很快转变成厌恶(哪怕她始而寻找、继而抛弃的精神对她又产生吸引力),她在一个心地善良的男人身上发现的魅力——如果这个人找她的次数过于频繁,过于想得到她的引导而她又不能给予的话——不可能不转变为一种引起她厌烦的东西,她认为这种厌烦情绪是她的崇拜者引起的,只有一味想寻找快乐又不可能找到快乐的人才会使她产生厌烦。公爵夫人对任何人的评价都会改变,唯独对丈夫的看法一陈不变。他丈夫从来没有爱过她;她从来都认为她丈夫有铁一般的性格,对她的任性麻木不仁,对她的美貌无动于衷,性情暴烈,固执己见,和所有神经质的人一样,不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就不得安宁。此外,德·盖尔芒特先生只迷恋和追寻一种类型的女性美,但却频频更换情妇,一旦抛弃她们,就象是为了嘲笑她们似的,总有一个永久不变的合作者,她的喋喋不休常常使他恼火,但他知道,大家都认为她是贵族社会中最美貌、最贞洁、最聪明、最有学问的女人,认为他有这样一个妻子是他的造化,她掩护了他的放荡生活,她接待的方式与众不同,她使他们的沙龙保住了圣日耳曼区第一沙龙的地位。他自己很赞同这些看法。他经常对妻子不高兴,但又为她感到自豪。她向他要钱施舍穷人,接济仆人,他会一分钱都不给,但是,他却要求她穿最华丽的服装,坐最漂亮的马车。此外,他很重视让他的妻子显露才智。每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唐突地把一位朋友的优点说成缺点,把缺点说成优点,创造出一个别出心裁、妙趣横生的怪论时,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在能够领略其奥妙的人面前一试其效果,想使他们品味这些怪论在心理上的独创性,显耀言简意赅中包藏的恶意。固然,这些新看法不见得比老的更真实,甚至往往更不真实;但恰恰是它们的武断和意外使它们具有一种沁人肺腑、动人心弦、使人津津乐道的精神东西。不过,公爵夫人进行精神分析的病人通常是她的一位知己,而那些她希望把她的发现说给他们听的人却全然不知道她这位知己已开始失宠。于是,她只好等待一个搭档自告奋勇地向她进行挑衅,她装出迫不得已的样子进行辩驳,表面上是为了反驳他,使他无话可说,实际上是为了支持他。这正是德·盖尔芒特先生擅长扮演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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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那尼》是法国作家雨果的话剧剧本,被认为是法国积极浪漫主义的代表作之一。
②《恋爱的狮子》是法国剧作家邦萨(1814—1867)的剧作。邦萨被认为是戏剧上反浪漫主义的首领。
③贝利尼是意大利绘画世家,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的奠基人。
④温特哈尔特(1805—1873),德国画家,深受拿破仑三世宠爱和欧洲贵族的欢迎。
⑤《撒谎者》是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喜剧,以巴黎为叙事背景。
⑥《熙德》、《波里厄特》均系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剧作。
⑦《冒失鬼》是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的作品。
对于社交活动,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是武断而夸张地发表一些出乎意外的看法,这是她的又一个乐趣。这些怪论每次都使帕尔马公主惊讶不已,回味无穷。但是,公爵夫人的这个快乐,主要不是通过文学评论手段,而是借用政治生活和议会新闻专栏方式获得的。我试着讲清楚这究竟是怎样的乐趣。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不断发表前后矛盾的法令性意见,颠倒周围人的价值观念的消遣方式已感到不满足了,她还想通过自身的社交行为,通过让大家知道她作出的任何社交决定的方式,尝一尝那种人为的激动滋味,服从于那种感奋听众、左右政客的虚假责任。大家知道会有这样的事:一个部长向议会报告工作时说,他认为他所遵循的行动准则是正确的。的确,这条行动准则在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看来是非常普通的,但是,第二天,这位通情达理的人在报上读了有关报道,看到部长的报告引起听众强烈骚动,文章中不断插入一位议员诸如“太过分了”的谴责(议员的名字和称号是那样冗长,有关观众反应的描写是那样绵延起伏,相比之下,“太过分了”这几个字占据的位置还不及半句亚历山大体诗的长度),这时,他会顿然感到激动不安,开始怀疑自己赞成部长的观点是不是错了。举个例子。从前,当德·盖尔芒特先生(那时还是洛姆亲王)在议会中当议员时,有时,在巴黎的各家报纸上,能读到他象这样的插话(尽管这主要是针对贡布雷选区,为向选民表明,他们没有赞成一个死气沉沉的或不哼不哈的候选人):
德·盖尔芒特—布永先生,洛姆亲王:“这太过分了!”(会场中央和右边的几个座位上爆发出一片叫好声,最左边的座位上欢声雷动。)
这位通情达理的读者对那位明智的部长仍有几分忠诚,但当他读到另一个发言人回答部长时说的开头几句话,他的心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我毫无夸张地说,那位我假定他仍然是部长的人说的话(半圆形会场的右边举座哗然)使我不胜惊讶,目瞪口呆……(雷鸣般的掌声;有几个议员急忙向部长席走去!邮电部副部长从座位上点首赞同。)”
这“雷鸣般的掌声”把这位通情达理读者的最后一些阻力一扫而光。一种本来是无足轻重的做法,他却认为是对议会的凌辱,是极端可怕的做法。必要时,某个正常的事实,比如让富人比穷人多纳些税,揭露一桩罪行,热爱和平甚于战争,等等,他也会一反常态,认为是可耻的做法,是对某些原则的亵渎。这些原则,他过去确实没考虑过,也没把它们记在心上,就因为它们激起了欢呼,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共鸣,他也就受到了强烈的震撼。
此外,应当承认,这个被我用来解释盖尔芒特社交圈,后来用来解释其他社交圈的政治家特有的狡猾手法,是由理解力的某种敏锐性堕落而来的,这种敏锐性常常用“领会字里行间含义”来表达。如果说议会开会时会因为这种敏锐性的堕落而出现不符合逻辑的事,那么听众会因为缺少这种敏锐性而反应迟钝。他们会从字面上理解一切;听到根据本人要求,一位达官显贵被免去职务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撤职,而会想:“既然是他本人提出的,就不是撤职”;听到俄国人在日本人面前战略撤退,撤退到事先准备好的更坚固的阵地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一次失败;听到德皇为满足德国某一个省的独立要求,给予该省宗教自主权时,他们不会想到这是一种拒绝。况且(现在回到议会会议上),大会开始时,议员们所处的情况和那位将要阅读会议报道的通情达理的读者所处的情况是一样的。他们听说罢工工人向某部长派出过代表,当这位部长在鸦雀无声的寂静(这已经能使人尝到人为激动的滋味了)中登上讲台时,他们会天真地想:“哦!他们之间说了些什么?但愿一切都解决了。”部长第一句话就说:“我无需对议会说,我高度意识到政府的责任,不可能接见这个代表团。根据我的职责,我没有必要认识他们。”这个开场白无疑是戏剧性的变化,因为这是议员们的常识唯一不可能作出的假设。但是,正因为这是戏剧性的变化,人们才报之以那样热烈的掌声,几分钟后,掌声才停止,部长才能继续往下讲。他回到座位后,受到同事们的热烈祝贺。听众激动的情绪不亚于那天他忘记邀请和他作对的市议会主席参加官方盛大招待会所引起的激动。人们公开说,他这两次的表现,象个真正的政治家。
在那个时期,德·盖尔芒特先生也经常向部长表示祝贺,这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深感气愤。后来,我听人说,有一段时间,他在议会中担任重要职务,可望升任部长或大使,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当朋友有事求他帮忙时,他也从不以盖尔芒特公爵自居,显得很随和,在政治上从来不摆大人物架子。因为尽管他口中蔑视贵族,把他的同事视为侪辈,但他心里根本不这样想。他追求政治地位,假装看重政治地位,其实却视如敝屣。他在他自己眼里,永远是德·盖尔芒特先生。政治地位犹如一件标志着重要职务的衣袍,别人可望而不可及,可对他说来,却是多余之物。因此,他的骄傲不仅能使他自然地装出不拘礼节,而且还能使他表规出真正的谦虚。
言归正传。前面谈到,德·盖尔芒特夫人会象政客那样,作出出人意外的、令人激动的决定。同样德·盖尔芒特夫人颁发的决定也使盖尔芒特家、古弗瓦西埃家和整个圣日耳曼区困惑不解,张皇失措,更不用说帕尔马公主了。大家感到,这些决定就是原则,越是事先没有想到,就越感到震惊。例如,如果新任的希腊部长举行化装舞会,每个人都要挑选服装,大家心里嘀咕,不知道公爵夫人会穿什么。有一个人想,她也许会扮成勃艮第公爵夫人,另一个认为,她可能装成迪雅巴尔公主,第三个认为,说不定她会装扮成普绪喀①。古弗瓦西埃家的一位夫人忍不住问道:“奥丽阿娜,你化装成什么?”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回答出乎意外:“什么也不!”这句话不胫而走。大家认为,这句话泄露了奥丽阿娜对这位希腊新部长在社交界的真正地位的看法,以及对他应抱的态度。也就是说,这是大家始未料及的看法:一位公爵夫人“没有必要”去参加这位新部长的化装舞会。“我看不出有必要去希腊部长家。我一不认识他,二不是希腊人,为什么要去呢?我在那里没什么事好做,”公爵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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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普绪喀是希腊神话中人类灵魂的化身,以少女形象出现,和爱神厄洛斯相恋。
“可是,大家都去呀。看起来会很有意思的,”德·加拉东夫人大声说。
“在自家的火炉旁呆着不也很有意思吗?”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
古弗瓦西埃家的人惊得目瞪口呆,但盖尔芒特家的人虽说不想模仿,却很赞同:“当然,不是人人都能象奥丽阿娜那样和一切惯例决裂的。但是,从某个角度看,应该说她是对的,她是想表明我们在那些来路不明的外国人面前卑躬屈膝的做法有点过分。”
显然,德·盖尔芒特夫人深知,无论哪种做法都会引起评论,因此,她不仅会在别人不敢指望她参加的晚会上露面,而且,也会在“人人参加”某个晚会的那天闭门不出,或和丈夫一道去看戏,或者,当大家都以为她会戴一顶能使最美丽的钻石黯然失色的古冠冕光临晚会时,她却会不戴任何首饰,不穿任何礼服。她反对重审德雷福斯案(不过她相信德雷福斯是无辜的,正如她身在上流社会,却只相信思想一样),但她在利尼亲王夫人家的一次晚会上的所做所为却引起了轰动:当梅西埃将军①出现时,女宾们都起立欢迎,唯独她坐着不动,可是,当一个民族主义者开始演讲时,她却站起来,公然召唤她的仆人准备离开,以此表明她认为社交界不是议论政治的地方。她崇尚伏尔泰精神,对宗教持怀疑态度,但在耶稣受难节的一次音乐会上,她却因耶稣被搬上舞台,认为有失体统,在众目睽睽之下中途退场。谁都知道,每年节日开始的时刻,是十分重要的时刻,对那些最热衷于社交生活的人也一样:以致阿蒙古侯爵夫人(她因为有需要讲话的心理怪癖,再者,也由于缺乏敏感性,常常会讲出一些蠢话)在她父亲德·蒙莫朗西先生逝世之际,对前来哀悼的人竟会作出这样的回答:“当你的梳妆台上放着几百封请柬,却发生了这样的悲伤事,这也许就更悲伤了。”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德·盖尔芒特夫人也是与众不同。有人请她吃晚饭,怕别人抢先,赶紧发出请柬,可她却以社交界人士难以想象的理由拒绝了:她要动身去游览她感兴趣的挪威海湾。社交界人士惊得目瞪口呆,然而,尽管他们不想仿效公爵夫人,但从她的行动中感受到从康德的著作中可以感受到的轻松:康德在最有力地论证了决定论后,向人们揭示,必然世界之上存在着自由世界。任何发明创造,只要是别人没有想到的,能够使人精神振奋,即使有些人不善于利用,也会感到大开眼界。乘汽艇游览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应该闭门不出的假期乘汽艇游览,这就能使人耳目一新。在古弗瓦西埃家的人看来,为游览挪威海湾而甘愿放弃一百个晚宴或午宴,二百个茶会,三百个晚会,放弃星期一在歌剧院,星期三在法兰西人剧院观看最精彩的演出,这不会比《海底两万里》②更好理解,但却同样使他们感受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独立性和魅力。没有一天不会听到:“您知道奥丽阿娜最近说的那句话吗?”要不就是:“您知道奥丽阿娜最近的新创造吗?”不管听到奥丽阿娜最近说的“话”也好,“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也好,人们总会重复地说:“这确确实实是奥丽阿娜的”,“这完完全全是奥丽阿娜的”,“这地地道道是奥丽阿娜的”。关于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不妨举一个例子。奥丽阿娜代表一个爱国团体给德·马斯贡红衣主教复信(德·盖尔芒特先生谈起这位主教时,习惯称呼他“德·马斯贡先生”,因为他认为这符合法国旧传统),大家绞尽脑汁,设想该怎样写这封信,认为开头应写“阁下”或“大人”,但往下却不知该写什么了,而令大家瞠目结舌的是,奥丽阿娜借用了法兰西学院的旧习惯,用“主教先生”或用“我的表兄”称呼,这是盖尔芒特家族和君主请求红衣主教让上帝把他们纳入“他的神圣而高贵的卫队”时常用的称呼。只要在一次全巴黎都光临的,上演精彩剧目的演出会上,当大家在帕尔马公主、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或其他许多请她看戏的人的包厢中寻找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时候,发现她一个人——她是在帷幕升起前来到的——穿一身黑衣服,戴一顶小帽子,坐在一张椅子上,就可以使大家谈论“奥丽阿娜的新创造”了。“对于值得一看的戏,应该从头看起,”她解释道。她的解释使古弗瓦西埃家的人议论纷纷,但让盖尔芒特家的人和帕尔马公主惊叹万分,他们骤然发现,看第一幕的“方式”要比参加完盛大宴会和晚会后赶来看最后一幕更标新立异,更聪明(可是,奥丽阿娜却不是为了让人大吃一惊)。这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藉以让人大吃一惊的种种方式。帕尔马公主知道,如果她向公爵夫人讨教文学或社交方面的问题,就要作好吃惊的思想准备,因此,公主殿下到公爵夫人家吃饭时,不管提什么问题,都象在冒险,仿佛有两股“海浪”中游泳,忧心忡忡,但乐而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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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梅西埃将军(1833—1921),把德雷福斯送交军事法庭的法国将军。
②《海底两万里》是法国著名科幻小说家儒尔·凡尔纳的作品。
在圣日耳曼区起主宰作用的除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外,还有两、三家几乎是势均力敌的沙龙,但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和它们仍有许多区别,正如莱布尼兹①所承认的,每个单子在反映整个宇宙的同时,还给宇宙增添一种特殊的成分。有些区别很不引起人好感。例如,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中,总有一、两个美女,她们所以能呆在这里,全凭她们的姿色,全凭德·盖尔芒特先生拿她们的姿色所派的用场。看到她们在场,人们立即会知道女主人的丈夫是女性魅力的鉴赏家,正如在其他沙龙中,看到几幅意外的画,就知道主人是一个艺术鉴赏家一样。她们彼此有点相象,因为公爵喜欢身材高大、洒脱而威严的女人,既有点象《米洛斯岛的维纳斯》②,又有点象《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女神》③。她们常常是金发女郎,很少是褐色的,偶尔也有红棕色的。最近一个就长着一头红棕色头发,她叫阿巴雄子爵夫人,也来参加这次晚宴了。德·盖尔芒特先生曾爱她爱得发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要她每天给他拍电报,有时候一天竟多达十封(这有点使公爵夫人恼火)。当他到盖尔芒特城堡度假时,他用信鸽同她联系。他是那样离不开她,有一年冬天,当他不得不去帕尔马过冬时,每星期都要回一趟巴黎,奔波两天,就为了能看一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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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莱布尼兹(1646—1716),德国自然科学家、数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著有《单子论》等。
②《米洛斯岛的维纳斯》是1820年在希腊古代米洛斯遗址发现的半身雕像,现陈列在法国卢浮宫。
③《萨莫色雷斯岛的胜利女神》是长着双翼的胜利女神雕像,1863年在希腊萨莫色雷斯岛的万神殿和众神圣殿的遗址被发掘,现陈列在法国卢浮宫。
一般说来,这些美丽的配角都是盖尔芒特公爵的情妇,但现在不再是了(德·阿巴雄夫人就是这种情况),或者关系就要破裂。她们决定屈从于公爵的情欲,与其说是因为公爵相貌英俊,为人慷慨,不如说是因为公爵夫人在她们心目中享有崇高威望,她们希望——尽管自己也属于贵族阶层,但仅仅是二流角色——受到公爵夫人的接待,公爵夫人也不是绝对反对她们来她家里。她知道,她在不止一人身上找到了同盟军。多亏她们,她得到了许多她渴望得到的东西,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只有在爱上另一个女人时,才会慷慨地满足妻子的需要。这些女人一般要等到和公爵的关系非常密切时,才能受到公爵夫人的接待,因为公爵堕入情网时,总认为这是短暂的艳史,他认为,他的情人能受到他妻子的接待,也算是不错的交换了。然而,有时候,为了得到第一个吻,他就要付出这个代价,因为他遇到了不曾预料到的阻力,或者相反,因为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在爱情上,感恩和取悦往往比希望和利益更能使人作出奉献。但是,奉献的实现会受到其他许多情况的阻挡。首先,凡是对德·盖尔芒特先生的爱作出反应的女人,都相继受到他的非法监禁,有的甚至还没作出反应,就受到了监禁。他不再允许她们同别人来往,几乎整天守在她们身边,负责她们子女的教育,有时,如果以后从惊人相象的外貌作判断的话,还会给她们子女增添一个妹妹或弟弟。其次,即使在私通开始阶段,如果被介绍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在情妇思想上起过重要作用的话(公爵却丝毫无意作这个介绍),私通本身却改变了这个女人的观点;对她说来,公爵不再只是巴黎最高雅女人的丈夫了,而且还是一个被新情妇热恋着的男人,是一个给了她过奢侈生活的钱财和兴趣,使她对时髦和利益的看法彻底发生变化的男人。最后,公爵的情妇有时会对德·盖尔芒特夫人产生各种嫉妒情绪。但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况且,当引见的日子终于到来时(通常,这时候,盖尔芒特公爵对这事已无所谓了;和大家一样,他的行动往往受前一个行动,而不是受已不复存在的原始行动的支配),也常常是公爵夫人主动想接见丈夫的情妇,她渴望,也非常需要和这个女人结成宝贵的同盟军,以对付她那位可怕的丈夫。这并非因为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妻子缺少所谓的“礼貌”,公爵对妻子一向彬彬有礼,只有在家里,当他嫌公爵夫人讲话太多时,才会难得拿言语或缄默使她惊慌失措。有时候,在秋天,公爵夫妇在多维尔①海滨浴场和温泉休养过后,准备到盖尔芒特城堡去狩猎,中间回到巴黎呆几个星期,公爵知道妻子喜欢音乐和杂耍表演,会抽空陪她到有这类表演的咖啡馆呆一个晚上。于是,在一个只能容纳两个人的敞露着的包厢中,观众马上能看到这个身穿“Smoking”②的赫丘利(凡是多少和英国有点关系的东西,在法国的叫法和它们在英国的叫法总不一样)。他戴着单片眼镜,一只粗大但很漂亮的无名指上蓝宝石闪着光芒的手中捏着一根粗雪茄,不时地吸一口,眼睛盯着舞台,但当他把目光转向池座时,尽管他谁也不认识,双眸却会变得温柔而审慎,亲切而恭敬。当他听到一段他认为比较滑稽但又不很粗俗的歌词时,就笑眯眯地把脸转向妻子,亲切而默契地向她使使眼色,和她共享这曲新歌带给他的无辜的快乐。于是,观众会以为公爵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而公爵夫人是最令人羡慕的女人——他们哪里知道,在公爵眼里,这个女人和他的生活乐趣毫无关系,他根本不爱她,不断地欺骗她;当公爵夫人感到累时,他们看见德·盖尔芒特先生站起来,亲自帮她穿大衣,理一理她的项链,免得它们卡在衬里中间,然后,殷勤而恭敬地在前面开路,带着她穿过人群走向出口处。可是,公爵夫人对此却无动于衷。作为上流社会贵妇,她深知这不过是表面文章,有时,她甚至象一个看破一切、不再有任何幻想的妻子,对丈夫的殷勤报之以揶揄而苦涩的神态。除了这些表面文章——这是礼节的另一个组成部分,在过去某个时代,礼节早已使丈夫对妻子的责任失去了深邃的含义,变成了表面文章,这个时代虽已过去,但遗风继续存在——公爵夫人的日子其实是很难过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只是为了新情妇才会对妻子又变得慷慨和仁慈;而那位新情妇,就象经常发生的那样,会成为公爵夫人的同盟军;公爵夫人也就又可以接济仆人,施舍穷人,她自己甚至也可能有一辆漂亮的新汽车。但是,俯首帖耳的人往往很快就会使公爵夫人恼火,公爵的情妇也难幸免。不久,公爵夫人就对她们厌烦了。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公爵同德·阿巴雄夫人的私情濒临破裂,新的情妇即将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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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多维尔是法国享有盛名的豪华海滨浴场。
②英语,意为“晚礼服”。
毫无疑问,德·盖尔芒特先生对他情妇一个接一个的爱情不知哪天又会显示出威力。首先,行将破裂的爱情将那些情妇作为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赠给公爵夫人(在公爵眼里,她们都是美丽的雕像,公爵也因此而变成了半个艺术家,因为他从前爱过她们,现在仍对她们的线条很敏感,假如没有爱情,他是不可能感觉得到的),她们并列坐在公爵夫人的沙龙里,长久以来,彼此敌视,互相嫉妒,争吵不休,最后终于在友爱和睦的气氛中言归于好。其次,友谊本身也是爱情的一种结果:爱情使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情妇身上发现了人所共有的,但只有情欲才能感觉的美德,因此,那些变成了愿为我们效犬马之劳的“好伙伴”的前情妇成了一张底片,正如医生或父亲不单是一位医生或一位父亲,而是一位朋友一样。可是,将要被德·盖尔芒特先生遗弃的女人会满腹牢骚,大吵大闹,得寸进尺,言行失检,扰得人心烦意乱。公爵开始嫌恶她了。这时,德·盖尔芒特夫人就有理由把那位令她心烦的女人真真假假的缺点揭露出来。德·盖尔芒特夫人享有心地善良的美名,那位被遗弃的女人会给她打电报,向她诉说衷肠,朝她哭哭啼啼,公爵夫人毫无怨言。她和丈夫把这当作笑料,接着又和几个好友在一起拿这开玩笑。德·盖尔芒特夫人认为,既然她曾对这个不幸的女人表示过同情,就有权甚至当面戏弄她,不管她说什么,只要能纳入她和丈夫最近给她杜撰的可笑性格范围之内,她就会心安理得地同丈夫交换一下默契和嘲笑的目光。
可是,帕尔马公主入席时,忽然想起她想邀请德·厄迪古夫人看戏之事,很想知道这会不会使德·盖尔芒特夫人不愉快,就想试探一下。
就在这时,德·格鲁希先生进来了。他因火车出轨耽搁了一小时。要是他的妻子是古弗瓦西埃家的人,那她一定会羞得无地自容。但是,德·格鲁希夫人是个称职的盖尔芒特。
她见丈夫为迟到申辩,就插了一句:
“我看,迟到是你们的家风,为一点小事都会迟到。”
“请坐,格鲁希,别这样不安,”公爵说。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不得不承认,滑铁卢战役不是一无是处,它使波旁王朝得以复辟,但更大的好处是,使他们失去了民心。不过,我看您倒是一位真正的纳穆尔公爵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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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纳穆尔公爵(1814—1896),法国七月王朝的缔造者路易·菲利浦的次子,因他是法国世卿,1848年2月革命后,被迫流亡在外。
“我还真的带回几只漂亮的猎物呢。明天我给公爵夫人送一打野鸡来。”
德·盖尔芒特夫人眼中似乎闪过一个念头。她执意不要麻烦德·格鲁希先生把野鸡送来。她朝那位订了婚的听差(我离开埃尔斯蒂尔画厅时同他说过话)做了个手势:“布兰,”她说,“您去伯爵先生家取野鸡,马上拿回来,因为,格鲁希,是不是,您会允许我拿它们来招待客人的吧?
我和巴赞两个人可吃不完十二只野鸡。”
“可是,后天吃也不晚呀,”德·格鲁希先生说。
“不,我要明天就吃,”公爵夫人坚持道。
布兰的脸色刷地变白了。这下他和未婚妻可会不成面了。这就足以使公爵夫人得到消遣了。她希望做什么事都合乎人情。
“我知道明天您休息,”她对布兰说,“和乔治调换一下不就行了嘛,让他明天休息,后天留下好了。”
可是,后天,布兰的未婚妻没有空,他休不休息就无所谓了。布兰刚离开大厅,大家异口同声赞扬公爵夫人对下人体贴。
“我也只是用我要他们对待我的态度对待他们罢了。”
“正是这样!他们一定会说,在您府上做事是一件好差使。”
“没这么好。不过,我相信他们很爱我。刚才那位叫人看了有点不愉快,因为他恋爱了,以为应该装出郁郁不乐的样子来。”
正说着,布兰又进来了。
“的确,”德·格鲁希先生说,“他脸上没一丝笑容。对他们好是应该的,但不要好得过分。”
“我承认,我并不苛刻。他一整天都没什么事,只要到您府上去把野鸡拿来就完事了,照样拿他的工钱。”
“肯定有不少人想对他取而代之,”德·格鲁希先生说,“因为羡慕会使人丧失理智。”
“奥丽阿娜,”帕尔马公主说,“那天,您的表姐妹德·厄迪古夫人来看我了。当然,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是一个盖尔芒特,这无需多说。不过,有人说她爱造谣中伤……”
公爵故意做出惊愕的神态,朝妻子投去很长的一瞥。德·盖尔芒特夫人粲然一笑。帕尔马公主最后终于注意到公爵的神态。
“您……您不同意我的看法?……”她惴惴地问道。
“夫人不要留意巴赞的脸色。行了,巴赞,您别装出那个样子了,让人看了以为您在说我们亲戚的坏话哩。”
“他觉得她非常坏吗?”公主忙问。
“啊!一点也不,”公爵辩驳道,“我不知道是谁对殿下说她爱造谣中伤的。恰恰相反,她很善良,从不说别人坏话,也不伤害任何人。”
“噢!”德·帕尔马夫人舒了口气,“我也没发现。但是,因为我知道,一个聪明机灵的人,有时难免会嘲弄人……”
“嘿!这个她就更没有了。”
“您说她不聪明?……”公主很吃惊,问道。
“喂,奥丽阿娜,”公爵埋怨地插话道,一面用愉悦的目光扫视左右,“您没听见公主对您说,她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吗?”
“她不是?”
“至少,她绝顶的胖。”
“别听她的,夫人,他不诚实。她笨得象……嗯……象头呆鹅,”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声音高大而沙哑。她越是不作努力,就越会比公爵更带有旧法国的特征。但她常想在这方面胜过丈夫,但采用的方式完全不同。她丈夫的方式就象衣服的襟饰,陈旧而过时,而她用的是和农民相近的发音,散发出苦涩而美妙的泥土味儿。这种方式实际上更精明。“不过,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再说,好到这种程度,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愚笨。我相信,我从没遇见过象这样的女人。这对医生倒是个病例,具有一定的病理价值。她和那些情节剧或和《阿尔姑娘》①中的忠厚老实、呆头呆脑、‘傻里傻气’的女主人公一个样。她来我这里时,我总问自己,她是不是还没有到开窍的时候,这总让人感到有点担心。”帕尔马公主对公爵夫人这番话惊叹不已,但为她的评价感到愕然。“她,还有德·埃比内夫人,给我引用了您的‘杰出的塔干’。这很耐人寻味,”她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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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尔姑娘》是法国作家都德的三幕剧,根据他的《磨坊信札》中的一篇改编。叙述一位青年农民爱上了阿尔的一个姑娘,当他知道她行为不端时,便自杀身亡。
德·盖尔芒特先生把这个词给我作了讲解。我很想对他说,他那位弟弟矢口否认同我认识,可是晚上十一点却等我上他家里去。但我事先没问罗贝能不能把这次约会讲出去。因为约会可以说是德·夏吕斯先生确定的,这事和他对公爵夫人说的话相矛盾,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说的好。
“‘杰出的塔干’是够绝的,”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可是,厄迪古夫人邀请奥丽阿娜吃午饭那天,奥丽阿娜对她说的话比这更绝,她大概没对您说吧?”
“哦!没有!那您快说吧!”
“得了,巴赞,别说了。首先,那句话很蠢,公主听了会认为我比我的笨表姐还要笨。再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叫她表姐。她是巴赞的表姐妹。不过,多少同我有点亲戚关系。”
“啊!”帕尔马公主听到公爵夫人说她会觉得她愚蠢,不禁惊叫一声,她竭力声明,她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什么也不能降低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再说,我们已经把她的才智否定了,那句话又是否定她的某些品质,我觉得现在讲出来不合适。”
“否定!不合适!瞧她多会说话!”公爵故意用揶揄的口吻说。他想让大家赞美公爵夫人。
“得了,巴赞,别嘲笑您的妻子。”
“有一点应该对殿下说明,”公爵又说,“对奥丽阿娜的那位表姐,怎么评价都可以,聪明,善良,是个胖子,但就不能说,怎么讲呢……不能说她慷慨。”
“这我知道,她非常抠,”公主插话说。
“我不敢用这个词,但您却找到了最合适的词。这从她的生活方式,尤其从她家的膳食可以看出。她家的膳食很出色,但是斤斤计较。”
“这甚至还闹了许多笑话,”德·布里奥代先生插话说。
“有一次,我亲爱的巴赞,我去厄迪古府上拜访。那天,他们正好等待您和奥丽阿娜光临,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可是,下午一点,听差送来一份电报,说你们不来了。”
“这我不奇怪!”公爵夫人说,她不仅难请,而且喜欢让人知道她难请。
“你们的表姐看完电报,感到很懊丧,但没有慌乱,她想,不应该为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领主增加无益的开销,便立即召来仆人,大声吩咐说:‘去告诉膳食总管把鸡撤掉。’晚上,我听见她问膳食总管:‘昨天剩的牛肉呢?您怎么不端上来。’”
“尽管如此,应该承认,她家的菜肴是无懈可击的,”公爵说,他认为使用这个表达方式,能显示他对旧制度的语言十分精通。”我没见过有谁家比她家吃得更好。”
“吃得更少,”公爵夫人插话道。
“对于象我这样粗俗的乡巴佬,这也就够了,对健康也有益,”公爵又说,“老是处于饥饿状态。”
“啊!如若是为了治病,那就另当别论了。显然是丰盛不足,卫生有余。况且也没有这样好,”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不喜欢别把巴黎最佳膳食的桂冠授予她以外的任何人。“我这位表姐就象难产的作家,每隔十五年产下一部独幕剧或一首十四行诗。这就是所谓的小杰作。象首饰一样毫无价值。总而言之,这是我最反感的。塞纳伊德家的膳食是不坏,但是,如果她不象这样抠,她家的膳食就更一般了。她家的厨师有的菜做得很好,有的菜却做得很差劲。我在她家吃过很糟糕的晚餐,到处都一样,只是她家的膳食不象别处的那样使我的胃不舒服罢了。因为胃对数量毕竟比对质量更敏感。”
“作为这个故事的结束,我要对你们说,”公爵总结说,“塞纳伊德坚持要请奥丽阿娜去吃午饭,我妻子不大喜欢出门,便一再推辞。她想了解塞纳伊德会不会以请吃便饭为由,别有用心地拉她去参加一次盛大宴会。她想方设法打听请了哪些人,但一无所获。‘来吧,来吧,’塞纳伊德坚持道,还夸口说会有好东西吃。‘有栗子羹,其他的就不必说了。还有七小块鸡肉一口酥。’‘七小块!’奥丽阿娜有点惊讶。‘这么说至少有八个人罗!’”
过了片刻,公主恍然大悟,哈哈大笑,犹如雷声轰鸣。
“啊!至少是八个人!说得太妙了!编写得太棒了!”她费了好大的劲儿,终于想起了德·埃比内夫人用过的这个表达方式。这次用得比较恰当。
“奥丽阿娜,公主用的词很美,她说这‘编写得很好’。”
“可是,朋友,您对我说这个是多余的,我知道公主很幽默,”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当一句话出自一位殿下之口,而且又是对她本人的赞美,她是不会不欣赏的。“夫人对我编的那些微不足道的话给予高度评价,我感到很自豪。况且,我不记得说过这话了。即使说了,也是为了讨好我的表姐,因为如果她有七块鸡肉一口酥,我敢说嘴就可能超过十二张。”这时,阿巴雄夫人(开饭前,她曾对我说,她姑妈将会非常高兴看到我参观她的诺曼底城堡)越过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脑袋,对我说,她愿意在科多尔接待我,因为她家在那里,在公爵桥。
“您会对城堡的档案室感兴趣的。里面藏有十七、十八和十九世纪所有最知名人士的极其珍贵的来往信件。我在里面一呆就是几小时,就象生活在过去一般,叫人乐而忘返,”伯爵夫人向我保证说。德·盖尔芒特先生曾对我说过,她很有文学修养。
“她手里有德·博尼埃①先生的全部手稿。”公主继续谈德·厄迪古夫人,她想尽量说明她完全有理由同她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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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博尼埃(1825——1901),法国文学家和诗人。1893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她大概做过这个梦吧。我相信她连认都不认识他,”公爵夫人说。
“最有趣的是,这些信是各个国家的人写的,”阿巴雄伯爵夫人继续对我说。她同欧洲各主要公爵世家和王族都有姻亲关系,因此很乐意在讲话中提及。
“不,她认识,奥丽阿娜,”德·盖尔芒特先生别有用心地说。“您难道忘记那次晚宴了吗?德·博尼埃先生就坐在您身边。”
“巴赞,”公爵夫人打断他说,“如果您想对我说我认识德·博尼埃先生,那是肯定的,他甚至来看过我好几次。但我一直没能下决心邀请他,因为他来一次我得用福尔马林消毒一次。至于那次晚会,我记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是在塞纳伊德家,她一生中从没见过他。如果同她谈《罗朗的女儿》①,她会以为主人公是一位波拿巴公主,是所谓希腊王子的未婚妻。不,我是在奥地利大使府上见到他的。那位颇有点魅力的霍约斯先生认为,把这个臭气熏天的法兰西学院院士安排在我身边,我会感到高兴。我却认为身边坐了一队宪兵。吃饭时,我不得不尽量捂住鼻子,只是在吃瑞士干酪时才敢呼吸。”
德·盖尔芒特先生见已达到目的,偷偷观察宾客,看公爵夫人的话在他们脸上引起什么反应。
“此外,我发现那些信件有一种特别的魅力,”那位家中收藏着珍奇信件、颇有文学修养的夫人,不顾中间隔着阿格里让特亲王的脸孔,继续对我说,“您注意到了吗?一个作家写的信往往比他的其他作品更精采。您知道《萨朗波》②的作者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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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朗的女儿》是博尼埃的诗剧,发表于1875年。曾荣获法兰西学院奖。
②《萨朗波》是法国作家福楼拜于1867年发表的历史小说,以古代非洲奴隶国家雇佣军队起义为背景,描写起义军首领马多和迦太基姑娘萨朗波的爱情。
我本来不想回答,因为我不愿把谈话继续下去了。但我感到这样会使阿格里让特亲王难堪:他根本不知道《萨朗波》的作者是谁,但却装出很知道的样子,只是有碍于礼貌,才把说的机会让给我,我要是不说,他会很尴尬的。
“福楼拜。”我最后还是说了。亲王颔首赞同。但这个点头动作减弱了我的声音,使我的谈话人听不清我说的是保尔·贝,还是福勒贝,感到不尽满意。
“无论如何,”她接着说,“他的信十分珍贵,比他的书更高级。此外,他的信可以让人了解他,因为有人说他写一本书很费力,从而认为他不是真正的作家,不是天才。”
“你们在谈书信,我觉得甘必大①的信值得赞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为了显示自己不怕对一个无产阶级式激进党人感兴趣,说道。德·布雷奥代先生对她的大胆精神心领神会,用略带醉意、充满柔情的目光环视四周,尔后擦了擦单片眼镜。
“我的上帝,《罗朗的女儿》,这本书太乏味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在想着德·博尼埃先生,说道。他踌躇满志,显得讨厌一本书,也就意味着他比这本书高明;他Suavemarimagno②,觉得自己不用去读那本书,受那份罪,正如我们吃着丰盛的晚餐,回忆起那些可怕的夜晚,感到说不出的高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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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甘必大(1838——1882),法国政治活动家。第二帝国时期共和派左翼领袖。
曾领导共和派反对保皇党恢复帝制,捍卫了第三共和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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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拉丁语,意思是:自己没有象别人那样遭罪而高兴。引自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诗作《物性论》。
我委婉地表示,我对德·博尼埃先生一点也不钦佩。
“啊!您有什么要责备他吗?”公爵兴致勃勃地问我。他一向认为,说一个男人的坏话,意味着有个人怨仇,说一个女人的好话,意味着一场轻浮的爱情即将开始。“我发现您恨他。他做了什么对不住您的事了吗?讲给我们听听!你们肯定一起做了什么坏事,不然您要诽谤他干什么。《罗朗的女儿》是长了点,但很有味儿。”
“‘很有味儿’用在一个散发臭气的作者身上是最贴切不过的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揶揄地插话道,“这个可怜的孩子如果和他一起呆过,那么不难理解他的鼻孔里还残留着他那股味儿了。”
“此外,我要向夫人承认,”公爵又对帕尔马公主说,“如果撇开《罗朗的女儿》,我只喜欢过时的文学和音乐。没有一样过时的东西不令我快乐。您大概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是,晚上,如果我妻子弹琴的话,我会请求她弹一首奥柏和布瓦尔迪欧①,甚至贝多芬的曲子!我就爱这个。然而,瓦格纳的曲子我一听就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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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瓦尔迪欧(1755——1834),法国作曲家。擅长钢琴曲,写过四十来部喜歌剧和歌剧。
“您错了,”德·盖尔芒特夫人说,“瓦格纳的作品是长得令人难以忍受,但这却显示了他的才华。《罗恩格林》是一部杰作。甚至在《特里斯坦》中,也不乏奇妙的段落。在《漂泊的荷兰人》中,缫丝女工的合唱令人陶醉。”
“是吧,巴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布雷奥代先生说,“我们更喜欢:
高尚的情侣们幽会
在这迷人的地方。
这句诗美极了。《魔鬼兄弟》①,《魔笛》②,《农舍》③,《费加罗的婚姻》④,《皇冠上的钻石》⑤,这才叫音乐!文学也一样。因此,我崇拜巴尔扎克。我喜欢他的《索地的舞会》和《巴黎的莫伊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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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魔鬼兄弟》是一部喜歌剧,法国通俗喜剧作家斯克里布作词,奥柏作曲,发表于1830年。
②《魔笛》是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代表作,发表于1791年。
③《农舍》是法国通俗喜剧家斯克里布的喜歌剧,阿道夫·亚当作曲,发表于1834年。
④《费加罗的婚姻》是奥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代表作,发表于1785年。
⑤《皇冠上的钻石》是一部喜歌剧,斯克里布作词,奥柏作曲。
“啊!亲爱的,如果您要争论巴尔扎克,我们就不会有完了。还是把这留到墨墨来的那天吧。他更神,巴尔扎克的作品都能背出来。”
公爵见妻子打断他的话头,非常生气,默默地、充满着威胁地瞪了她几秒钟,那双猎人的眼睛犹如两管上了子弹的手枪。其间,阿巴雄夫人和帕尔马公主就悲剧诗和其他问题交换了看法,她们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很不清楚。忽然,我听见德·阿巴雄夫人说:“啊!夫人高见。我同意您的看法,他让我们看到的世界是丑恶的,因为他不善于区分丑与美。更确切地说,他的虚荣心太强,总认为自己说的都是美的。我和殿下的看法一致,承认在那首诗中,有些诗句十分可笑,晦涩难懂,在审美观上也有不少错误,读起来很费劲,象是用俄语或汉语写的,显然法语中不会有那些东西。但是一旦费了劲读下去,就会得到报偿,会感到诗中充满了想象。”她们谈话的开头我没有听到,但我最终还是搞清楚了,他们说的那个不善于区分美与丑的诗人是维克多·雨果,那首和俄语或汉语一样难懂的诗就是:
孩子出现的时候,家里人围成一圈,
又是鼓掌,又是欢呼……
这是诗人的早期作品,它的风格与其说接近《历代传说》的作者维克托·雨果,毋宁说更接近戴乌里埃夫人①。我不仅不觉得德·阿巴雄夫人滑稽可笑,相反,我从那双聪慧的眸子,那顶镶有花边的软帽和从软帽中垂下的一缕缕卷发看到了她的价值(在这张极其真实、极其平常的餐桌上,她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我是带着何等失望的心情在这张餐桌上就座的呀)。德·雷米萨夫人、德布洛伊夫人、德·圣多莱尔夫人以及所有杰出的女性都戴这样的软帽。她们在令人陶醉的书简中,那样学说渊博地、那样恰到好处地引证索福克勒斯、席勒和《模仿耶稣》②,可是,浪漫主义作家的第一批诗问世时,她们都感到恐惧和厌倦,正如我外祖母对斯泰法尔·马拉美③的后期诗作感到恐惧和厌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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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戴乌里埃夫人(1637——1694),法国女诗人。
②《模仿耶稣》是用拉丁文为基督教徒写的书,作者不详。
③马拉美(1842——1898),法国诗人。初期属于巴那斯派,后来成为象征派的代表,作品充满神秘主义色彩。
“德·阿巴雄夫人很喜欢诗,”帕尔马公主被德·阿巴雄夫人说话的热烈语气所打动,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她对诗一窍不通,”德·盖尔芒特夫人利用德·阿巴雄夫人忙于反驳德·博特雷耶将军,听不见别人说话的机会,悄声地回答帕尔马公主,“她被遗弃后,变得对文学感兴趣了。我要告诉殿下,我是替罪羊,只要哪天巴赞不去看她,也就是说几乎每天都要跑到我这里向我诉苦。巴赞对她厌烦,这毕竟不是我的错。我总不能强迫他去看她呀,我倒情愿他对她忠实一些,因为我就可以少看见她几回了。但是她让他感到厌倦,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人并不坏,但您很难想象她有多讨厌。她每天都把我搞得头痛难忍,我只好天天服一片匹拉米洞。这一切都是巴赞不好,胡乱和她睡了一年觉。再加上我还有那么一位男仆,迷上了一个小婊子,只要我不请这个小荡妇离开她拉客的街道,来和我一起喝茶,他就要给我脸色看!啊!生活真让人感到厌烦!”公爵夫人无精打采地作结论说。
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德·阿巴雄夫人感到厌倦,主要是因为他又有了新欢。听说是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那位被剥夺了假日的男仆恰好正在上菜。我想他此刻仍然是闷闷不乐,心烦意乱,因为我注意到,他在给德·夏特勒罗先生上菜时,动作很不利落,胳膊肘多次和夏特勒罗公爵的胳膊肘相碰。男仆满脸通红,但年轻的公爵没有对他发火,相反,他用淡蓝色的笑眼看着他。我感到,客人不发脾气,是仁慈的表现。可他笑个没完,我不由得认为,他看到仆人神情沮丧,也许感到幸灾乐祸。
“亲爱的,您同我们谈维克托·雨果,可您知道,这又不是什么新发现,公爵夫人看见德·阿巴雄夫人神色忧虑地转过脸来,便对她说道。“您别指望当这个年轻人的保护人了,他的才华早已尽人皆知。雨果的后期作品《历代传说》(我记不清书名了)是很乏味。但是,《秋叶集》和《暮歌集》却常使人感到他是一个诗人,一个真正的诗人。甚至在《沉思集》中,”公爵夫人接着说,自然,她的交谈者谁也不敢反驳,“也不乏优美的东西。但我承认,《暮歌集》以后的作品,我不敢妄加评论。再说,在维克多·雨果的好诗——是有一些好诗——中,经常可以看到有见解的诗句,甚至有精辟的见解。”
接着,公爵夫人以一种恰如其分的感情,缓慢地朗诵雨果的诗句,忧郁的思绪从她的语调,而不是从她的声音中流泻出来,沉思而迷人的目光凝视着前方:
你们听:
痛苦是个果实,上帝不会让它生长在
吊不起苦果的脆弱的树枝上,
还有:
死人不会长久留在世上……
哎!不等他们在棺木中灰飞烟灭,
我们的心就已把他们遗忘!
公爵夫人的脸上露出了幻灭的微笑,痛苦的嘴角出现了妩媚的笑纹,明亮而迷人的、爱幻想的双眸凝视着德·阿巴雄夫人。我开始熟悉这双眼睛了,还有她的声音,无精打采地拖着长音,那样沙哑,可又那样悦耳动听。从她这双眼睛和这个声音中,我又领略到贡布雷的许多自然风光。当然,她的声音常常故意带点粗犷的泥土味儿,但却包含着深刻的内容。首先是出生。德·盖尔芒特夫人的祖辈是外省人,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个分支,长久呆在外省,说话更加大胆,更加野蛮,更具有挑衅性。其次是习惯。这是真正高雅的和有才智的人具有的习惯,知道高雅不等于说话不直率;同时也是贵族的习惯,更乐意同农民而不是同市民亲善。还有其他各种特征。作为社交界的女王,德·盖尔芒特夫人比任何人更容易炫耀这些特征,而她也竭尽全力让它们显露出来。据说,她的姐妹也有同样声音。她不喜欢她们。她们不如她聪明,几乎是按照资产阶级方式结的婚(如果可以用这个副词的话,也就是说她们嫁给了名不经传、无声无息的贵族,住在外省,或在巴黎,在毫无光彩的圣日耳曼区)。她们也有同样的声音,但尽量加以抑制和纠正,使它变得柔和,正如在我们中间,敢于标新立异的人凤毛麟角,一般都是努力模仿被人交口称赞的典范。但是奥丽阿娜比她们聪明得多,富裕得多,尤其是比她们时髦得多。当她还是洛姆亲王夫人时,就曾成功地使威尔士王子①跪倒在她脚下。她深深懂得,这个不协和的声音是一种魅力,她用敢于标新立异、敢于成功的魄力,在社交方面施展声音的魅力,就象女演员雷雅内②或雅娜·格拉尼埃③(当然,这里不是在比较她们的价值和才华)在戏剧方面施展她们声音的魅力一样——这是富有特性的令人赞美的声音,但她们的姐妹(谁也未曾见过)也许会把这个特点当作缺点掩饰起来。
德·盖尔芒特夫人喜欢表现乡土特色,除了上述种种理由外,还应归功于她最心爱的作家梅里美、梅拉克和阿莱维。她喜欢“自然”的本色,喜欢平淡无奇的散文腔和单调乏味的社会风气,却把散文写得诗意盎然,把社会风气写得栩栩如生。此外,公爵夫人还字斟句酌,装腔作势,大部分词汇都要选择她自认为最具有法兰西岛④和香槟省的发音特点,因为她使用的语汇如果比不上她丈夫的妹妹马桑特夫人,至少也得有几分象一位旧时代的作家才行,我们听腻了杂七杂八、混乱不堪的现代语言,若能听一听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闲谈,无疑——尽管知道没有什么新鲜东西——这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如果和她单独在一起,而她故意放慢说话节奏,使话语变得更加纯净,我们就会象听一首古老的民谣那样,感到轻松愉快。此刻,我疑视着德·盖尔芒特夫人,聆听着她的谈话,我看见法兰西岛或者香槟省的一块天空禁锢在她那永远象下午般宁静的眸子中。这淡蓝色的天空,倾斜成一个角度,就象圣卢的眸子中呈现的天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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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威尔士王子是对英国国王长子的统称。
②雷雅内(1856—1920),法国女喜剧演员,才华出众,扮演过各种角色。
③格拉尼埃(1852—1938),法国女喜剧演员,仪容秀美,性格活泼、热情,演技高超,深得观众喜爱。
④法兰西岛为法国旧地区名,位于巴黎盆地中部。法兰西岛的方言后来成了法国国语。
就这样,通过上述各种特点,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仅表现了法国最古老的贵族社会,而且,还让人看到了不久以前布洛伊夫人在欣赏和抨击七月王朝下的维克多·雨果时可能采用的方式,此外,还显示出对梅里美和梅拉克文学的浓郁兴趣。第一个特点和第二个相比,我更喜欢第一个,它更有助于我弥补我来到这个圣日耳曼区,看到它同我想象中的圣日曼区有天壤之别时产生的失望情绪。但是,拿第二个和第三个相比,我就更喜欢第二个了。然而,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夫人表现盖尔芒特精神是无意识的,那么,她对巴耶龙①和小仲马的兴趣却是审慎的,有意识的。她这个兴趣同我的恰恰相反,所以,当她同我谈圣日耳曼区时,就象在同我谈文学,并且,只有在她同我谈文学时,我才觉得她比任何时候更愚蠢,更带有圣日耳曼区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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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耶龙(1834——1899),法国剧作家,他的作品以巧妙的情节和灵活的思想取胜。
德·阿巴雄夫人听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朗诵的诗,非常激动,大声嚷道:
心头的圣物也会变成尘埃!
“先生,您得把这句诗给我写在扇子上,”她对德·盖尔芒特先生说。
“可怜的女人,我为她感到难过!”帕尔马公主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
“不,夫人不必为她难过,她只配这样。”
“不过……恕我直言……她确实很爱她。”
“她根本不爱他,她不可能爱她,却以为爱他,正如刚才她以为在引用维克多·雨果的诗,其实那是缪塞的诗。您瞧,”公爵夫人用一种忧郁的口吻说,“谁也不会比我更能被真实的感情打动。但是,我要给您举个例子。昨天,她对巴赞大发脾气,殿下也许会认为,那是因为巴赞有了新欢,不再爱她的缘故。根本不是。是因为他不愿意把她的儿子介绍给赛马俱乐部!夫人,您觉得得她太爱巴赞了,是吧?才不是呢!我要告诉您,”德·盖尔芒特夫人明确地说,“她是世上少有的无情人。”
但是,当德·盖尔芒特夫人“即席”谈论维克多·雨果和朗诵他的诗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双眸闪出了得意的光辉。尽管公爵夫人常使她恼火,但是,每逢这种时刻,他总是为她感到自豪。“奥丽阿娜真了不起。什么她都能谈,什么书她都看过。她事先不可能猜到今天会谈维克多·雨果。不管大家谈什么,她都应付自如,最有学问的人也不是她的对手。这个年轻人大概被她迷住了。”
“换个话题吧,”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她这人爱疑神疑鬼。您大概觉得我很迂腐吧,”她对我说,“我知道,喜欢用诗表达思想,喜欢有思想的诗,在当今是被看作缺点的。”
“迂腐?”帕尔马公主说道。她意想不到会有这个新浪潮,微微感到震惊,尽管她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谈话会不断地给予她这种美妙的冲击,让她紧张得透不过气,使她感受到这种有益于健康的疲劳,之后,她会本能地想到必须去浴室洗洗脚,以便轻脚上阵,赶快“作出反应”。
“我不这样看,奥丽阿娜,”德·布里萨克夫人说,“我并不怪维克多·雨果有思想,正相反。但他不该在丑恶中寻找思想。事实上,是他使我们在文学作品中看到了丑恶的东西。生活中的丑恶已经够多的了。为什么还要在书中再见到它们呢?我们在生活中不敢正视的痛苦,对维克多·雨果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维克多·雨果毕竟不象左拉那样现实主义吧?”帕尔马公主问。
左拉的名字没有在德·博特雷耶先生脸上引起丝毫反应。将军的反德雷福斯立场太根深蒂固了,不屑在脸上显露出来。听到有人谈及这些问题,他大发慈悲,保持沉默,以示对世俗者的关怀和体贴,正如神甫尽量不同你谈宗教义务,金融家尽量不向你推荐他领导的企业,大力士尽量显得温文尔雅,不向你伸出拳头一样。
“我知道,您是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亲戚,”德·法朗邦夫人说。她是帕尔马公主的伴妇,是公爵的母亲替她物色的,心地善良,但愚昧无知。她还没有同我说过话。后来,无论帕尔马公主怎样申斥,我怎样抗议,她终究也未能消除我和那位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的看法。可是,我压根儿不认识这位法兰西学院院士。帕尔马公主的伴妇坚持把我看作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侄儿,这确实庸俗可笑。但是,她的错误不过是千千万万有意无意犯下的微不足道、大同小异的错误中的一个标本似的极端例子罢了。在社交界为我们建立的“卡片”中,我们的名字伴随有无数这样的错误。我记得,盖尔芒特家的一位朋友,在急切地表达了想同我认识的愿望后,随即辩解似地说我认识她的表姐妹德·肖斯格罗夫人,“她非常迷人,非常爱您。”我犹豫地强调说,他弄错了,我不认识德·肖斯格罗夫人,但白费口舌。“那么,您认识的是她的姐妹。这是一回事儿。她在苏格兰遇见您的。”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我的交谈者,我从没去过苏格兰,但仍然是白费力气。是德·肖斯格罗夫人亲口对他说认识我的。第一次搞错了,以后也就真的相信认识我了,因为每次见到我,她总是主动和我握手。既然我经常出入的圈子总的说来是德·肖斯格罗夫人的圈子,因此我大可不必自卑自贱。说我同肖斯格罗家关系密切,严格地说,这是个错误,但从社会角度看,却等于是我的地位,如果对于象我这样的青年可以谈地位的话。因此,尽管盖尔芒特家的那位朋友关于我所说的事都是错误的,但(从社交观点看)他对我的看法依然不变,这既不会贬低我,也不会提高我。不管怎样,对于我们这些不会演喜剧的人来说,当别人对我们有了错误看法,认为我们同一位夫人有来往(其实我们不认识她),非说我们是在一次趣味盎然的旅行中和她认识的(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进行这次旅行),这时,我们仿佛也登上了舞台,那种一辈子扮演同一个角色的烦恼暂时会烟消云散。这些错误层出不穷,只要不象帕尔马公主的伴妇所犯的错误那样一成不变,应该说是可爱的。这位蠢妇不管我一再否认,坚持认为我是令人讨厌的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的亲戚。“她没什么了不起,”公爵对我说,“况且,她不应该狂饮,我觉得巴克科斯①对她有点起作用了。”其实,德·法朗邦夫人只是喝了点水,但公爵喜欢在讲话中插进心爱的熟语。
“夫人,左拉不是现实主义者!他是一位诗人!”德·盖尔芒特夫人从近几年读的评论文章中受到启发,并尽个人才能进行改编,发表了这个看法。晚上,帕尔马公主不停地受到思想的沐浴,情绪振奋而紧张。她认为这种思想浴对她的身心健康大有裨益,听凭接踵而来的奇谈怪论弄得晕头转向。这次,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又发表了一个特大怪论,她怕被这股浪潮推翻,就惊跳起来。她断断续续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左拉是一位诗人!”
“那当然,”公爵夫人满面笑容地回答道。帕尔马公主惊呆的样子使她很开心。
“殿下应该注意到,他把他写的一切都变成了高尚的东西。您会对我说,他尽写……给人带来好运的事。但他把这些事当作大事来写。他把粪堆变成了诗史!他是掏粪工荷马!
他没有足够的大写字母书写康布洛内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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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传说英国人劝降时,他回答说:“康布洛内决不投降。”此处暗示左拉只写低层人,不写大人物。
②康布洛内(1770——1842)是法国将军,曾随拿破仑一世流放到厄尔巴岛。
尽管帕尔马公主已经疲惫不堪,但却心醉神迷,乐不可支,感觉空前的好。盖尔芒特府的晚宴,真是妙趣横生,令巴克科斯是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人精神振奋,她决不肯放弃这超凡脱俗的晚宴,而到申布鲁恩城堡①呆一天,尽管这是她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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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申布鲁恩城堡位于维也纳市郊。曾是哈普斯堡王族的避暑地。
“他写这个字用了一个大写C,”德·阿巴雄夫人大声喊道。
“我想可能是大写M,亲爱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回答道,并且和丈夫交换了一个愉快的眼神,仿佛在说:“瞧她有多蠢!”“喂,”德·盖尔芒特夫人用温柔的微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说,因为作为一个完美无缺的女主人,她想把话题引到她最感兴趣的画家身上,一来可以炫耀她的学问,必要的话,还可以让我露一手,“喂,”她一面说,一面轻摇羽毛扇,因为此时此刻,她意识到她在尽地主之谊,为了照顾周到,她还示意仆人再给我添一些拌有荷兰调味汁的芦笋,“喂,我想,正好左拉写了一篇关于埃尔斯蒂尔的论文,您刚才看了这个画家的几幅画——再说,他的画我就喜欢这几幅,”她补充了一句。事实上,她并不喜欢埃尔斯蒂尔的画,但她认为,她家的一切都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我问德·盖尔芒特先生知不知道那张民俗画上戴礼帽的先生叫什么名字,我认出这人和旁边那张华丽的画像上的人是同一个。埃尔斯蒂尔画这幅肖像的时候,个性尚未完全形成,有点受马奈的影响。
“上帝,”德·盖尔芒特先生回答道,“我知道,这个人在他那一行不是个无名之辈,也不是个笨蛋,但我总记不住人名。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嘴边。叫……叫什么来着?算了,我想不起来了。斯万也许能告诉您。是他鼓动德·盖尔芒特夫人买这些画的。我妻子太好说话,怕拒绝人家,人家会不高兴。我是私底下对您说,我认为,他把一些蹩脚画让我们买下来了。我能告诉您的是,此人对于埃尔斯蒂尔先生就好比是米西纳斯①。他使他成名,经常买他的画,帮他摆脱困境。出于感激——如果您把这叫作感激的话,这要看各人的爱好——埃尔斯蒂尔把他画进了那幅画中。他穿着节日盛装,一副矫揉造作样,与整幅画面很不协调。也许他是什么权威,学识渊博,但他显然不知道什么场合才能戴礼帽。他周围的姑娘都光着脑袋,就他一人戴帽子,看上去活象一个有三分醉意的外省小公证人。可是,您跟我说实话,我觉得您非常喜欢这些画。早知道这样,我就事先了解一下,向您透露些情况了。其实,没有必要为埃尔斯蒂尔的画大费脑筋。这又不是安格尔②的《泉》和保尔·德拉罗什③的《爱德华的孩子们》。埃尔斯蒂尔的画观察入微,趣味盎然,巴黎味浓郁,这一点很令人赞赏。但看过也就完了。谁都能看得懂,不需要有渊博的知识。我知道这些画都是速写,但我不认为是精心之作。斯万厚着脸皮要我们买下《一把芦笋》。那些芦笋甚至在这里放了几天。画面上除了芦笋,其他什么也没有。就和您正在吞食的芦笋一样。可我拒绝吞食埃尔斯蒂尔的芦笋。他要三百法郎,一把芦笋卖三百法郎!一个路易就够了!还是新上市的芦笋哩。我觉得那把芦笋画得很呆板。要是在上面再加几个人,又显得庸俗,悲观,我不喜欢。令我吃惊的是,象您这样颖慧敏锐、见微知著的人,怎么会喜欢这种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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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米西纳斯(公元前69——8),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和维吉尔的保护人。这个词后来变成普通名词,指科学、文学、艺术事业的资助者。
②安格尔(1780——1867),法国画家。古典主义画派最后的代表人物。
③德拉罗什(1797——1856),法国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画家,擅长肖像画。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样说,巴赞,”公爵夫人说。她不喜欢别人贬低她客厅里的东西。“我对埃尔斯蒂尔的画决不是不加区别地全盘肯定。应该有所取舍。但这不等于说他没有才华。应该承认,我买的这几幅画有着无与伦比的美。”
“奥丽阿娜,在这一类风俗画中,我最喜欢我们在水彩画展上看到的那幅维尔贝①先生的作品。那张小画算不上什么大作品,您可以说只有巴掌那么大,但是画上看得出画家手指的功夫;那位瘦骨嶙峋、肮脏不堪的传教士,站在一个弱不禁风的主教前,主教在逗他的小狗,这画面组成了一首精美而深奥的短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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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维尔贝(1840——1902),法国画家和剧作家,擅长风俗画。
“我想您认识埃尔斯蒂尔,”公爵夫人对我说,“他很讨人喜欢。”
“他很聪明,”公爵说,“当您同他谈话时,您会感到纳闷,为什么他人这样聪明,画的画却如此平庸。”
“不只是聪明,甚至相当风趣,”公爵夫人说,神态就象是一个内行的品尝家。
“他没开始给您画一张像吗,奥丽阿娜?”帕尔马公主问。
“画了,把我画得象只煮熟的虾。但是,这幅画不会让他名垂史册。难看死了,巴赞曾想把它毁掉。”
德·盖尔芒特夫人经常说这句话。但也有几次,她的评价截然不同:“我不喜欢他的画,但他给我画过一张漂亮的肖像。”这两种评价用在不同的场合:当有人同她谈她的画像时,她就用第一种评价;如果不同她谈这张画像,她又想让知道有这张画像,她就用第二种。前一种为了卖俏,后一种是虚荣心作祟。
“把您的肖像画成这样!这那里是肖像,明明是谎言嘛!我几乎不会捏画笔,但我觉得,如果我来画您,只要把我看到的画出来,也肯定是一幅杰作,”帕尔马公主认真地说。
“他看我大概就象我看自己一样,毫无可爱之处,”德·盖尔芒特夫人装出忧郁、谦卑和温存的眼神说。她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她和埃尔斯蒂尔画笔下的她显示出不同。
“这张肖像画不一定使德·加拉东夫人不喜欢,”公爵说。
“是因为她不懂绘画吗?”帕尔马公主问。她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很瞧不起她这个表姐妹。“但是,她人很不错,是不是?”公爵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
“得了,巴赞,您没见公主在嘲笑您(其实公主没这个意思)。她和您一样清楚,加拉多内特①是一个瘟神,”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她用的词汇别有滋味,一般都是古老的表达方式,就象在邦比耶的书中可能发现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再存在的菜肴:肉冻、黄油、肉汁、肉丸,样样货真价实,不掺任何杂质,甚至连盐都来自布列塔尼的盐田。从公爵夫人的口音,从她选用的词汇,可以感到她谈话的基础直接源自盖尔芒特家族。这一点,她和她的侄儿圣卢有根本的不同。圣卢满脑子新思想,满口新词汇。一个人如果满脑子康德思想,念念不忘波德莱尔,是很难写出亨利四世时代绝妙的法语的。因此,公爵夫人语言的纯洁正说明她的局限性,对于新事物她的智能和敏感是永远不敞开的。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思想使我感兴趣的,恰恰是这种局限性(这是我思想的本质),以及由于这种局限性而保留下来的一切,她那柔软躯体的诱人的魅力,任何费神的思考,任何道德上的忧虑或精神上的不安,都没能使她躯体的魅力减色。她的思想比我的思想要早形成许久,但我觉得,她的思想所给予我的和海边那群妙龄少女的轻盈步态使我产生的联想是完全一样的。德·盖尔芒特夫人为了显得驯善、和蔼,同时也出于对才智的尊重,在我面前显示出了贡布雷附近贵族世家的无情少女的活力和魅力。她从小骑马,摔断猫腰,挖兔子的眼睛。多年前,她也许一面恪守道德,一面却成了萨冈亲王最迷人的情妇,因为她雍容华贵,美丽动人。只是她不可能明白我在她身上寻找的是盖尔芒特这个名字的魅力,而在她身上发现的只是盖尔芒特城堡乡土气息的残余。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误会基础之上的。她认为我向她表示敬意,是因为她是一个贵妇人,而我却把她看作一个平凡的、散发出淳朴魅力的女人,这样势必会产生误会。这种误会是极其正常的,永远会在一个想人非非的青年和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之间存在。但是,只要他还没有认清他的想象力的本质,没有认识同人打交道也和看戏、旅行和恋爱一样,势必有失望的时候,那他就会被误会搅得六神无主,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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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加拉多内特是加拉东的阴性形式,这里指加拉东夫人。
德·盖尔芒特先生在对埃尔斯蒂尔的芦笋和刚端上餐桌的芦笋(上一道菜是用高级佐料制作的童子鸡)发表议论后,又说,绿芦笋生长在野外,“不象它们的姐妹那样硬”(这是署名为E·德·克莱蒙——多内尔的作家,一位杰出人物,说的俏皮话),应该和鸡蛋一起吃。德·布雷奥代先生听后回答说:“一些人喜欢的,另一些人不一定喜欢,反过来也一样。在中国的广东省,腐臭的雪鹀蛋是筵席上的佳肴。”德·布雷奥代先生曾在《两个世界》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关于摩门教徒的论文。他从来只和贵族世家来往,但只限于那些被公认为才智出众的人。因此,只要看到他至少是常去一个女人家里,就可以确定这个女人有没有沙龙。他声称讨厌社交生活,分别向公爵夫人们保证,他追逐她们,是因为她们才貌双全。公爵夫人们都信以为真。每当他不得不强忍痛苦,到帕尔马公主家参加盛大宴会时,他总要把她们都召集到公主家里,为他增添勇气,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知己中间。为使他和知识分子的美名在社交地位消失后继续存在,他应用盖尔芒特精神的某些格言,在舞会季节和风雅女人一起长途跋涉,进行科学考察。当一个迷恋社交生活的,因而也是没有地位的人初涉社交界时,德·布雷奥代先生绝对不会愿意同他认识,坚决不让别人把他介绍给自己。他仇恨迷恋社交生活的人,是因为他自己迷恋社交生活,但他却竭力让那些天真的人,也就是让所有的人都相信,他对社交一点也不喜欢。
“拔拔尔总是什么都知道!”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嚷道。“如果有人愿意相信有个地方乳品商卖给你的鸡蛋是臭的,是彗星年的鸡蛋,那我觉得这个地方很迷人的。我在这里就已经看见我的涂了黄油的面包片沾上臭鸡蛋了。我应该说,在马德莱娜婶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有时能吃到腐烂的食品,甚至吃到臭鸡蛋(她看到德·阿巴雄夫人有异议):难道不对,菲利?您和我一样清楚。鸡蛋里都长小鸡了。我真不明白那些小鸡怎么会在鸡蛋中呆着不出来。那不是一盘炒鸡蛋,而是一个鸡窝,至少这不是菜单上有的。您前天没来吃晚饭,算您运气。有一道菜是散发出石炭酸气味的菱鲆!这哪里是在上菜,分明是在散布传染病菌嘛。说真的,诺布瓦的忠诚已到了英雄主义程度;他竟连要了两次!”
“她数落布洛克先生的那天,我看见您也在场了(也许是为了使这个以色列名字更具有异国情调吧,德·盖尔芒特先生把布洛克的克读成了德语中的赫)。布洛克先生也不知说哪个司人(诗人)举世无双。夏特勒罗拼命用膝盖碰布洛克先生的大腿,都快把他的胫骨碰碎了,可他丝毫也不明白,还以为我侄儿是想用膝盖碰他身边那位年轻女士哩(说到这里,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脸微微红了)。他哪里知道,他随便乱用‘举世无双’让我们的姑妈不高兴了。总而言之,伶牙俐齿的马德莱娜婶母反驳他说:‘喂,先生,那么您对德·博叙埃①先生又该如何评价呢?’(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给一个遐迩闻名的名字冠以先生和表示贵族身份的介词‘德’,从本质上说是忠于旧制度)活该,谁让他这样说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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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叙埃(1627——1704),法国神学家和作家。
“那位布洛赫先生是怎样回答的?”德·盖尔芒特夫人漫不经心地问。她此刻因为拿不出新花样,认为只好模仿她丈夫的德国式发音。
“嘿!我向您保证,布洛赫先生转身就跑,他现在还在跑呢。”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看见您了,”德·盖尔芒特夫人用强调的口吻对我说,仿佛她记得这件事是我的无尚光荣。“我婶母家的聚会向来是很有意思的。上一次,也就是我恰好遇见您的那个晚上,我很想问您,从我们身边经过的那位老先生是不是弗朗索瓦·科佩①。您想必知道所有人的名字,”她对我说,一方面是她真心羡慕我的社会关系中有诗人,另一方面是出于礼貌,为了让我这个精通文学的青年更加受到她的客人的重视。我向公爵夫人保证,我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晚会上没有看到一个知名人士。“怎么!”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冒失地说,这就等于承认她对文人的尊敬和对上流社会的蔑视远比她所说的,甚至比她所认为的要表面得多,“怎么!没有大作家!您让我感到吃惊,明明有几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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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科佩(1842——1908),法国诗人和剧作家。
我对那个晚上记忆犹新;因为期间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布洛克介绍给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夫人,我这个老同学没听清楚名字,以为面前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英国老妇人,所以,不管这个昔日的美人多么健谈,他只是简单应付一下。接着,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她介绍给另一个人,这一回,她把她的名字说得非常清楚:“阿尔丰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这时,布洛克的血管里骤然涌进了无数个“百万”和“威望”的念头,而这些想法可能又小心翼翼地再行细分,他的心里象是挨了一击,大脑顿时激奋起来,当着这位可爱的老妇人的面,感叹道:“要是我早知道就好了!”这一愚蠢的感叹使他一个星期没有睡好觉。布洛克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却永生不忘,因为它可以证明,人在最激动的时刻,会忘情地说出心里的想法。
“我认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德行……不一定好,”帕尔马公主说。她知道谁都不去公爵夫人婶母家,况且,公爵夫人刚才讲了那样的话,就认为可以随便议论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了。但又见德·盖尔芒特夫人似乎不大赞成,于是加一句:
“不过,既然她那样聪明,其他也就无所谓了。”
“您对我婶母的看法和大家的看法一样,”公爵夫人反驳道,“这毕竟是极其错误的看法。昨天墨墨还同我说起过。(她的脸刷地红了,双眸变得暗淡无光,大概有什么事要瞒着我。我猜想,德·夏吕斯先生大概要她取消对我的邀请,正如他让罗贝来求我不要去她家一样。我感到,她脸红的原因和公爵刚才谈到他弟弟时脸红的原因是不一样的,尽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脸红。)可怜的婶母!她在人们心目中,将永远是旧制度的人,才学超群,却淫荡不羁。没有比她更平庸、更严肃、更无生气的才智了。她被看成艺术的保护人,这就是说,她曾当过一个大画家的情妇,可这位画家一直没能使她弄懂什么是画。至于她的生活,根本谈不上堕落。她生来就是为了结婚,生来就是当妻子的料,因此,既然没能保住丈夫(况且这是个无赖),她就干脆把情夫当作丈夫看待,就好象同他是合法夫妻,一样会生气,一样会动怒,一样的忠诚。请注意,这种关系有时候是最真诚的,毕竟难以安慰的情夫要比难以安慰的丈夫多。”
“可是,奥丽阿娜,您不是正在讲您的小叔子帕拉墨得斯吗?那就好好看看他吧。可怜的德·夏吕斯夫人死后,德·夏吕斯先生悲痛欲绝,没有一个情妇能梦想死后得到这样真诚的哀悼。”
“哦!”公爵夫人回答道,“殿下请别见怪,我不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不是人人都喜欢受到和这一样的哀悼的。各有所爱嘛!”
“不管怎么说,他在她死后对她的崇拜是真心实意的。确实,有时候,对活人不可能做的事,对死人都能做到。”
“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她本来是想开玩笑的,但语气听上去象是在讲呓语,“大家去参加他们的葬礼,对活着的人当然是不会这样做的!(德·盖尔芒特先生狡黠地看了看德·布雷奥代先生,象是要引他拿公爵夫人的幽默取笑似的。)不过,我坦率地承认,”德·盖尔芒特夫人又说,“如果我想被一个我所爱的人哀悼的话,那也不是我小叔子采用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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