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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是水年华[1]

_16 马塞尔·普鲁斯特(法)
你根本没有听懂人家对你讲的话。”
“不是对我,而是对儒尔。”
“还不快住嘴!”公爵吼道,接着转身对斯万说,“他还活着,太叫人高兴了!他会慢慢恢复的。经历这么一场危机,还能活下来,这就够了不起了。不能要求过高。用樟脑油进行一次小小的灌肠,大概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吧,”公爵一面搓手一面说,“他还活着,还要怎样呢?经历这样一场病灾,还能活下来,这就够美的了。我甚至羡慕他有这样好的体质。啊!病人,人们总是对他们关怀备至,可对我们却漠不关心。今天上午,有一位蠢厨师,用鸡蛋黄油调汁给我烧了只羊腿,我承认,味道美极了,但正因为它太好吃,我就多吃了些,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化。可是人们却会象对待我亲爱的阿马尼安那样前来打听我的消息。甚至打听他消息的人太多,这会使他很疲劳。应该让他喘气嘛,不断派人去他家,会把他这个人杀死的。”
“喂!”公爵夫人见仆人退出客厅,对他说,“我不是叫你们把斯万先生送给我的装在套子里的照片拿来吗?”
“公爵夫人,那东西很大,不知能不能进得了门。我把它放在前厅了。公爵夫人要我把它拿上来吗?”
“那就算了!你们早就应该对我说嘛。不过,既然很大,那我待会儿下去看吧。”
“我还忘了告诉公爵夫人,莫莱伯爵夫人上午给公爵夫人留下一张名片。”
“什么?上午?”公爵夫人很不高兴地说,她觉得,这样年轻的女人是不允许在上午留名片的。
“将近十点钟,公爵夫人。”
“把名片拿给我看看。”
“奥丽阿娜,您说玛丽嫁给希尔贝的想法很可笑,”公爵把话题拉回到一开始说的事情上,“其实,是您自己写历史的方式奇特。如果说在这场婚姻中有谁干了蠢事的话,那也是希尔贝,他恰恰娶了一个和比利时国王血缘很近的女人,那位国王篡取了布拉邦特这个姓,可那是我们的姓。总而言之,我们和黑森家族有着相同的血缘,而且我们是长房。谈论自己肯定是愚蠢的,”他对我说,“不过,有一点我得告诉您,不管我们去达姆施塔特,还是去卡塞尔①和黑森选侯采邑的任何地方,诸侯们每次都毕恭毕敬地后退一步,让我们这些长房子孙走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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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塞尔,德意志联邦共和国东部城市,位于黑森州东北。先后曾为黑森—卡塞尔首府及威斯德特伐伦王国都城。
“巴赞,您不会对我说那位曾在他们国家的军队里当过护士长,后来和瑞典国王订了婚的女人是……”
“哦!奥丽阿娜,您太过分了,您似乎不知道瑞典国王的祖父曾在波城①种过地,可是,九百年以来,我们在整个欧洲一直占据首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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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波城为法国城市,大西洋比利牛斯省首府。
“尽管如此,如果有人在大街上喊:‘瞧,瑞典国王’,大家都会一直跑到协和广场去看他,可是,如果有人喊:‘瞧,德·盖尔芒特先生’,没有人会知道他是谁。”
“强词夺理!”
“此外,我不能理解,既然布拉邦特公爵爵位已经转入比利时王室,您怎么还不死心。”
仆人手中拿着莫莱伯爵夫人的名片,或者说拿着她当作名片留下的那张纸回来了。她以身上没带名片为理由,从口袋里掏出她收到的一封信,把信纸放回口袋,在写着她的名字莫莱伯爵夫人的信封上折了个角。那年流行大规格信纸,因而信封也很大,这张手写的“名片”比一般名片差不多大一倍。
“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莫莱夫人的简朴,”公爵夫人不无揶揄地说。“她想让我们相信她没带名片,想标新立异。但是,这些我们都见过,是不是,我的小夏尔,我们的年纪都不小了,况且我们自己也够标新立异的,不会不了解一个半青半黄的小妇人想的是什么。她挺有魅力,但在我看来,她羽毛还没丰满,不要以为用信封充当名片和在上午十点钟留名片的做法,能轻而易举地震惊社交界。她那老耗子母亲会向她证明,干这样的事,她和她一样得心应手。”
斯万想到公爵夫人(她有点嫉妒德·莫莱夫人在社交界的成就)还真能本着“盖尔芒特精神”找到一些挖苦话来回敬这位送名片来的女来访者,不禁哑然失笑。
“关于布拉邦特公爵爵位问题,我已给您说过一百遍了,奥丽阿娜……”公爵又说。公爵夫人根本没有听他讲话,而是对斯万说:
“小夏尔,我等着瞧您的照片都等得不耐烦了。”
“哦!extinctordraconislatratorAnubis①,”斯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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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意即:消灭残酷的发出咆哮的死神阿努比斯。阿努比斯是埃及神话中人身豺面的死神,司引导死者进入黄泉。
“对,您用威尼斯圣乔治教堂作比较,实在高明。只是我不懂为什么要说阿努比斯?”
“拔拔尔的祖宗不象阿努比斯吗?”德·盖尔芒特先生问:
“您想看他的巴巴尔?”德·盖尔芒特夫人神态冷淡地说道,这是为了表示她本人对这个同音异义谐语也很瞧不上。
“我可是两个都想看,”她进而又说。
“听着,夏尔,我们下去等车吧,”公爵说,“我们到前厅去交谈,因为我妻子不看见您照片是不会让我们安静的。说实话,我可不象她那样迫不及待,”他又得意洋洋地说。“我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可是,再不下去,她会宁愿让我们死的。”
“我举双手赞成,巴赞,”公爵夫人说,“我们到前厅去,至少我们知道为什么我们从您的书房下去,而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我们是布拉邦特伯爵的后代。”
“关于这个爵号是怎样加入黑森家族的,我已对您讲过一百遍了,”当我们去看照片的时候,公爵说道(而我却在想着斯万给我带回贡布雷的那些照片),“1241年,布拉邦特家族中有一个同图林根和黑森的最后一代诸侯的女儿结婚,因此,更确切地说,是黑森家族的亲王爵位归并到布拉邦特家族中来了。再说,您也应该记得,我们曾用‘兰堡①属于征服者’的战斗口号,这同样也是布拉邦特公爵们用的战斗口号。后来,我们用布拉邦特的武器换来了盖尔芒特的武器,这个口号才停止使用。况且,我认为我们这样做是错误的,纵然有格拉蒙家族的先例,我也不会改变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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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兰堡是比利时的一个省。历史上曾是下洛林的一个伯爵领地,继而是公爵领地,后被布拉邦特公爵征服,成为布拉邦特公爵领地。
“可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那是因为比利时国王征服了兰堡……而且,比利时王位继承人叫布拉邦特公爵。”
“我的宝贝,您说的这个是站不住脚的,是绝对错误的。您和我一样清楚,有些爵位象是奢华的陈设,领地被人窃到了,但爵位却依然完好地存在。例如,西班牙国王就自称是布拉邦特公爵,这就意味着他的祖先也占有过布拉邦特,当然比我们要晚得多,但比比利时国王要早。他还自称是勃艮第公爵,东、西印度国王,米兰公爵。然而,他已不再拥有勃艮第、印度和布拉邦特了,正如我和黑森亲王都不再拥有布拉邦特一样。西班牙国王和奥地利皇帝都宣称自己是耶鲁撒冷国王,但他们谁也不掌握耶鲁撒冷。”
他稍停片刻,由于“正在审理的案件”,怕提到耶鲁撒冷会使斯万尴尬,但他马上就接着往下讲了:
“您说的那些对什么都合适。我们曾是奥马尔公爵,公爵领地合法地归入了法国王室,正如儒安维尔公爵领地、谢弗勒丝公爵领地归入阿尔贝家族一样。我们并不要求恢复这些封号,正如我不要求恢复诺瓦穆蒂埃侯爵称号一样。诺瓦穆蒂埃侯爵领地曾属于我们家族,后来非常合法地成了拉特雷默伊耶家族的采邑。但是,尽管某些让与是有效的,但不等于说所有的让与都有效。例如,”他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小姨子的儿子称作阿格里让特亲王,这个爵位也和拉特雷默伊耶家族的塔兰托亲王爵位一样,都来自疯女人霞娜①。然而,拿破仑一世却把一个士兵册封为塔兰托亲王,当然,士兵本人可能是一个很不错的大兵。但是,拿这件事和拿破仑三世册封贝里戈尔为蒙莫朗西公爵相比,前者超越的权限更大,因为贝里戈尔至少有一个姓蒙莫朗西的母亲,而那个士兵成为塔兰托亲王却全凭拿破仑的个人意志。但这并不能阻止谢·代斯当士在影射您的孔代叔叔时,问帝国检查官是不是到万森②墓地去捡过蒙莫朗西公爵的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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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疯女人霞娜(1479—1555),历史上卡斯蒂利亚王国的王后,该王国位于今西班牙的伊比利亚半岛上,建于1035年。
②万森是法国地名,那里有万森城堡,建于九世纪,法国历史上许多国王和显贵都曾死在那里。
“听着,巴赞,我巴不得跟您到万森墓地,甚至跟您到塔兰托去一趟呢。对了,我的小夏尔,刚才您给我讲威尼斯圣乔治教堂时,我就想对您说,明年我和巴赞想去意大利和西西里岛过春天。要是您能和我们一起去,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且不说看见您我有多么高兴,您想一想,您给我讲了那么多诺曼底人的征服史和古代史,您想一想,和您一起进行一次旅行,该多么美好!也就是说,就连巴赞,怎么说呢,就连希尔贝,也会得益。因为我感到,当我们参观古老的罗马教堂和那些就象文艺复兴派画家画出来的小村庄时,如果有您给我们当讲解员,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包括觊觎那不勒斯王位,都将会使我产生兴趣。现在,我们要看您的照片了。把套子拆开,”公爵夫人对一个仆人吩咐道。
“不,奥丽阿娜,今晚不要看!明天再看,”公爵哀求道。
他看见照片大得吓人,早已向我做出恐惧的表情了。
“和夏尔一起看,我会感到愉快,”公爵夫人笑吟吟地说,微笑中夹杂着虚假的欲念和复杂的心理,因为她想让斯万高兴。她在说她高兴看这张照片的时候,就象一个病人在说他高兴吃一只桔子一样,或者就象她一面在和朋友们偷闲,一面向一位传记作家透露她的兴趣爱好。
“他以后专门来看您一次,怎么样?”公爵说,他妻子让步了。“只要你们乐意,你们可以一起在照片前待三个钟头,”他不无嘲笑地说。“不过,这玩意儿那么大,您把它放在哪里呢?”
“放在我的卧室呗,我要随时都能看见它。”
“啊,随您的便,放在您的卧室里,我倒可以省得看见它了,”公爵说,无意中泄露了他和妻子关系不好的秘密。
“好吧,你拆的时候小心点,”德·盖尔芒特夫人吩咐仆人(出于对斯万的礼貌,她对仆人千叮万嘱)。“也不要损坏套子。”
“连套子都不能损坏!”公爵双臂举向天空,对着我的耳朵说。“斯万,”他继而说,“我不过是一个平庸而可怜的丈夫,我佩服您竟找到这样大的套子。您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在照相制版店里,寄这一类东西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不过,他们很愚蠢,因为我看见上面只写了‘盖尔芒特夫人’,没有写‘公爵夫人’。”
“我原谅他们,”公爵夫人漫不经心地说,她似乎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喜不自胜,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但随即就抑制不住了,马上又对斯万说:“怎么!您不说说,到底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去意大利?”
“夫人,我确信这是不可能的。”
“蒙莫朗西夫人倒是比我幸运。您同她一起去过威尼斯和维琴察。她对我说,和您在一起,她看到了许多东西,如果您不在,她是永远也看不到的,别人谁也没有谈到过,她说,您让她看到了闻所未闻的东西,即使是熟悉的东西,也有许多闻所未闻的细节。如果您不在,她可能从跟前经过二十次也决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她确实比我们幸运……您拿着斯万先生装照片的大套子,”她对仆人说,“替我折一只角,今晚十点半把它送到莫莱伯爵夫人家去。”
斯万哈哈大笑。
“不过,我想知道,”德·盖尔芒特夫人问斯万,“您怎么提前十个月就知道您不能去意大利?”
“亲爱的公爵夫人,您如果一定要知道,我就告诉您。首先,您已经看到,我身体很不好。”
“是的,我的小夏尔,我看出您的气色不好,我对您的脸色很不满意,不过,我不是要您一个星期后就做这件事,而是十个月以后。要知道,十个月的时间够您治病的了。”
这时,一个仆人前来报告说,车已经备好了。“走吧,奥丽阿娜,上车吧!”公爵说,他早已急得跺脚了,好象他自己也是那些等人上车的一匹马。
“那么,您简单说一句,什么原因使您不能去意大利?”公爵夫人一面问斯万,一面站起来准备同我们告别。
“亲爱的朋友,几个月后我就要死了。去年年底,我看了几个医生,他们说,我的病很快就会断送我的性命,不管怎样治疗,我也只能活三、四个月,这还是最长的期限,”斯万微笑地回答,这时,男仆打开前厅的玻璃门,让公爵夫人过去。
“您胡说什么呀,”公爵夫人嚷道,她停下脚步,抬起她那漂亮而忧郁的、充满着怀疑的蓝眼睛,但只停了一会儿,便又向马车走去。
她生平第一次同时面临两个截然不同的责任:一个是上马车到别人家去吃饭,另一个是向一个行将死亡的人表示同情,她在礼节细则上找不到可供遵循的原则,不知道该作怎样的选择,于是,她认为应该装出不相信存在第二个责任,这样就可以服从第一个责任,况且,此刻这第一个责任需作的努力要小一些,她想,解决矛盾的最好办法是否定第二个责任。“您这是开玩笑吧?”她对斯万说。
“那这个玩笑就开得太有意思了,”斯万嘲弄地回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您讲这个,我一直没对您讲我的病。但是,既然您问我,而且说不定哪天我就会死去……不过,我不愿意耽搁您,您要出去吃饭,”他接着又说,因为他知道,对别人来说,他们应尽的社交责任比一个朋友的死活更重要,他懂得礼貌,因而能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但是,公爵夫人也懂礼貌,她也隐约地感觉到,对于斯万来说,她出去吃饭,没有他的死重要。因此,她一面继续朝马车走去,一面垂下肩说:“这顿饭无关紧要,不用管它!”但是,这话惹恼了公爵,他大声嚷道:“行了,奥丽阿娜,别在那里和斯万穷聊、哀叹个没完了!您明明知道,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一到八点就要开饭的。您应该清楚您要做的事,您的马车已等您足足五分钟了。请您原谅,夏尔,”他轻声对斯万说,“差十分钟就八点了。奥丽阿娜总是迟到,到圣德费尔特妈妈家要五、六分钟呢。”
德·盖尔芒特夫人坚定地朝马车走去,最后一次同斯万说再见。“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您知道,您所说的我一个字也不信,但应该在一起谈一谈。他们可能把您吓傻了,哪天您愿意,来我这里吃午饭(对于德·盖尔芒特夫人,一切都是通过请吃午饭解决的),您把日期和时间告诉我。”她撩起红裙子,把脚踩在踏板上。她正待进车,公爵看见了这只脚,大吼一声:“奥丽阿娜,您出什么洋相,倒霉鬼。您怎么还穿着黑鞋!可衣服却是红的!还不回去换那双红鞋,要不这样,”他对男仆说,“您快去叫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把红鞋拿下来。”
“可是,朋友,”公爵夫人看到斯万正和我要出大门,但想等马车出发后再离开,她看见斯万听到了公爵的话,感到很尴尬,便柔声回答道,“既然我们要迟到了……”
“不,还来得及,八点还差十分,到蒙索公园用不着十分钟。再说,有什么办法呢,即使八点半到,他们也得耐心等着,您总不能穿着红衣服、黑鞋子去吧。再说,我们不会最后一个到的,嘿,还有萨斯纳日夫妇呢,您知道,他们从来不会在八点四十分以前到。”
公爵夫人只好回卧室去换鞋。
“咳,”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们说,“可怜的丈夫,别人总是嘲笑他们,可他们毕竟还是有长处的,没有我,奥丽阿娜就穿着黑鞋去作客了。”
“这并不难看,”斯万说,“我注意到黑鞋了,但我丝毫也不感到有什么不合适。”
“我没说难看,”公爵回答,“但是鞋子和衣服颜色一样,显得更雅致。再说,你们放心吧,到不了目的地她自己就会发现的,到时候,又该叫我回来了取鞋了。那样,我九点钟才能吃上饭。再见,我的孩子们,”他轻轻推开我们说,“趁她还没有下来,你们快走吧。不是她不喜欢看见你们,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太喜欢看见你们了,如果她看见你们还没走,她又要同你们讲话,本来她就很累了,再说话,那她吃饭时会累得半死的。再说,我坦率地向你们承认,我都快饿死了。上午刚下火车,午饭没有吃好,虽然有美味可口的用鸡蛋黄油调味汁烧的羊腿,但现在让我上餐桌,我决不会不高兴,决不会。啊!八点差五分了!女人就爱磨蹭!她会让我们两人都饿得胃抽筋的。她的身体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结实。”
公爵对一个濒死的人讲他的妻子和他自己的身体不好丝毫也不感到不自在,因为在他看来,他妻子的身体更重要,更使他感兴趣。因此,仅仅出于良好的教养,为了让斯万高兴,他客气地把我们送到门口后,以洪亮的嗓音高声地对着已经走到院子里的斯万喊道:
“喂,您哪,别信医生那一套。让他们的话见鬼去吧!他们都是蠢驴。您的身体好着呢。您比我们谁都活得长。”
第四部 第一卷
手机电子书· 更新时间:2007-10-16 16:07:22 本章字数:23581
索多姆和戈摩尔
女人拥有戈摩尔城
男人拥有索多姆城
阿尔弗雷德·德·维尼
前往拜访公爵夫妇的那天(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举行晚会的那天)的情况,我刚才已经作了介绍。诸位知道,早在这天前,我就窥视过公爵与夫人回府的情景,不料偷看时发现了一个秘密,虽然只与德·夏吕斯相关,但事情本身非同小可,以致我一直拖到现在,有了能如愿给它以应有的位置和篇幅的时刻,才作一叙述。在府邸的顶楼,我曾设置了一个极为舒坦美妙的观察点,从那儿望去,通往布雷吉尼府宅的坡道一览无遗,山坡起伏不平,被弗雷古侯爵家那幢山间别墅呈玫瑰色的装饰小塔装点得赏心悦目,一派意大利风格,可是,我上面已经说过,我却放弃了那个观察点。想到公爵夫妇即刻就要回府,我觉得倒不如守在楼梯上窥视更为方便。放弃那个高高在上的居留点,我真有点儿惋惜。不过,当时正值午餐过后,惋惜的心情倒减少了几分,因为若在上午,我准没有机会目睹这番情景,只见布雷吉尼府邸的听差手执鸡毛掸,在透明闪亮的宽阔的云母石间穿行,慢悠悠地攀登陡坡,远远望去,一个个微缩成了油画上的人物,那云母石被红色的山梁分支衬托得格外悦目。虽然我缺少地质学家的观察力,可我至少能象植物学家那样静静观察,透过楼梯上方的百叶窗,凝望着公爵夫人那丛娇小的灌木和那株珍贵的花木,人们非把它们放在院子里不可,就象逼着即将成婚的年轻恋人赶紧出门。我暗自思忖会有哪只昆虫赶上机会,凑巧前来光顾这簇自我奉献却遭人遗弃的雌蕊。好奇心渐渐壮了我的胆子,我索性下楼来到底楼的窗户,窗扉大敞,窗叶半闭着。耳边清楚地传来了絮比安准备出门的响动,他肯定发现不了我,我藏在窗帘后,一动不动,直到后来担心被德·夏吕斯先生瞧见,才猛地侧闪过身子,只见德·夏吕斯先生大腹便便,头发花白,白昼里显得苍老多了,正慢吞吞地穿过院子,去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夫人身体着实不舒服(完全是挂念菲埃布瓦侯爵的病痛造成的,而德·夏吕斯与侯爵结怨甚深,成了冤家死对头),德·夏吕斯先生才开了先例,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在这个时间去探望她。原因很明白,盖尔芒特家族的人与众不同,从不恪守社交生活的习俗,而是按照个人的习惯,随意加以改变(他们认为,这些习惯不是社交生活的习惯,因此不啻是当着她们的面嘲弄那种毫无价值的玩艺儿——社交,比如德·马桑特夫人就是这样,没有什么会客日,每天上午十时至十二时都忙于接待她的女友)。这段时间,男爵总用来阅读书籍,找找古玩什么的,从来都是在下午四时至六时出门造访。一到六点钟,他便去赛马场或去树林间散步。我在窗边呆了片刻,又朝后退了一步,以免被絮比安发现;他很快就要出门做活,等到用晚餐时才会回家,近一个星期来,他侄女带着手下的那些女学徒到乡下的一位顾客家缝制一条衣裙去了,他甚至也不每晚都回府了。想到谁也不可能发现我,我于是决意不再东躲西藏,倘若奇迹真的发生,万一哪只昆虫能克服重重障碍,不怕山高路远,战胜困难与风险,作为使者从遥远的地方来探望那朵一等再等、尚未受粉的雌花,那我岂能错过这一千载难逢的时机。我知道雌花的这般苦苦等待并不比雄蕊花朵消极,雄蕊每每自动转移方向,以便昆虫能轻而易举地光顾,同样,这儿的这朵雌花,倘若昆虫光临,准会卖弄风情地弓起“花柱”,为了得其爱慕,会象一位虚伪但炽烈的妙龄女郎悄悄地向它靠近。植物世界的法则本身受到越来越高级的法则的控制。倘若昆虫的来访,亦即从另一朵花带来花粉,一般来说是异花传粉的必要条件,那是因为自花授粉,自我繁殖,会象一个家族内的连续近亲结婚一样,导致退化、不育,而昆虫授粉则会给同类的后代带来前辈所不具备的活力。不过,这种遗传变异的飞跃会过于迅猛,导致花类发展失控,于是某一特殊的自花授粉行为会适时发生,加以压抑,控制,使畸型发育的花朵趋于正常,犹如抗霉素防治疾病,甲状腺控制发胖,失败惩治骄傲,困倦压抑行乐,睡眠驱走疲乏。我思路如何发展,下面当再描述,不过,我已经从花类明显的狡黠行为中对文学作品中意识不到的那一部分作出了一个结论。恰在这时,我看到了德·夏吕斯先生从侯爵夫人家走了出来。他进去才几分钟,莫非他从那位年迈的亲戚或哪位家仆那儿得知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太太只不过微有不适,现已大大好转,抑或已经彻底康复。此时,德·夏吕斯先生以为无人看着他,迎着阳光眯起眼睛,脸上因热烈的交谈和意志的力量而维持的那股紧张劲儿松弛了,那种强装的活力消失了。他脸色如同大理石般苍白,大大的鼻子,匀称的脸部轮廓再也不因故意的挑剔目光而显出异样的表情,有损于那雕像般的美。他仿佛不再仅仅是盖尔芒特的一员,而成了帕拉墨得斯①十五,已经在贡布雷小教堂立了雕像。他整个家族的人的五官虽然普普通通,但一到德·夏吕斯先生的脸上,便显出了超凡脱俗的秀美,显得尤为温柔。我真为他遗憾,平时为什么总是装得那么粗暴,那么古怪,令人讨厌,为什么总是那样大吵大闹,冷酷无情,动辄发怒,不可一世,为什么总是披着野蛮的伪装,深藏起和蔼与善良,而刚才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出来时,我明明看见他满脸和颜悦色,毫不矫揉造作。阳光下,他眨动着双眼,近乎眉开眼笑,从这副看似平静自然的脸庞上,我发现了某种东西,它多么深情,多么温柔,我禁不住思忖,倘若他发现被人这样细细打量,该会多么生气。殊不知这位男子汉无比珍惜男子气魄,为自己的男子气概而无比骄傲,在他的眼里,所有男人似乎都有讨厌的女人气,然而他身上一时出现的神态、表情、微笑使我蓦然想到的,恰恰酷似一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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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传说中的优波亚国王瑙普利俄斯的儿子,特洛伊战斗的英雄。
为了不被他发现,我正要再挪个地方,可已经来不及,也没有必要了。我看到了什么事情哟!在这院子里,他们在这之前肯定从来未曾相遇过(德·夏吕斯先生都是在下午絮比安去做活的时候上盖尔芒特府),此时,男爵突然睁大半眯的眼睛,出神地迎面盯着站在自家店铺门槛上的那位昔日做背心的裁缝,絮比安猛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面对德·夏吕斯先生,象棵生了根的树,神色惊叹地打量着渐渐衰老的男爵那发福的身子。更为诧异的是,德·夏吕斯先生早已一改方才的神态,刹那间,絮比安也仿佛在奥秘的艺术规律的作用下,马上作出了与之和谐一致的姿态。男爵想方设法掩饰自己的激动表情,尽管他显得多么满不在乎,但似乎恋恋不舍,来回踱着步子,茫然地凝望着,自以为可以尽量显示出自己的明眸之美,好一副自命不凡、漫不经心而又滑稽可笑的神态。絮比安呢,我平素十分熟悉的那副谦逊、善良的样子瞬间荡然无存——与男爵完美对应——抬起了脑袋,给自己平添了一种自负的姿态,怪诞不经地握拳叉腰,翘起屁股,装腔作势,那副摆弄架子的模样,好似兰花卖俏,引诱碰巧飞来的熊蜂。我真不知道他竟会有这么一副令人生厌的面孔。可我也未曾想到,在这出两位哑巴扮演的哑剧中,他能临场胜任自己的角色(尽管他是平生第一次与德·夏吕斯先生迎面相遇),这场哑剧仿佛排练已久;那炉火纯青,自然娴熟的演技,只有身处异邦,与同胞相逢时,才能有这般何必曾相识的默契,藉以传达情感的媒介完全一致,犹如事先安排妥当的一幕。
不过,这一幕并不真正滑稽可笑,其中还含有怪诞的成份,如果愿意,或者可以说其中含有真实自然的东西,自有美不胜收之处。德·夏吕斯先生纵然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态,心不在焉地垂下眼帘,但他还是不时抬起眼睛,朝絮比安投去一束出神的目光。(也许他想到,在此种场合,这样一出哑剧不能无休止地演下去,或许出于某种下面就可明白的原因,或许是出于对世间万物转瞬即逝的感叹,促使人们希望弹无虚发,一举中的,致使一切爱恋的表演都变得无比动人心弦。)德·夏吕斯先生每瞅絮比安一眼,都要设法让自己的目光伴随着一声话语,与平常人们投向不太熟悉或素昧平生的人的目光迥异。他望着絮比安,那直勾勾的奇特的眼神分明在说:“恕我冒昧,可您后背挂着一根长长的白线,”或对您说:“我可能不会搞错,您大概也是苏黎世人吧,我好象在古玩商家常遇到您。”就这样,每过两分钟,德·夏吕斯先生的媚眼秋波好似强烈地向絮比安提出同一问题,犹如贝多芬探询的短句,按同一间隔,反复出现——配以过分华丽的前奏曲——用以引出新的动机、变调和“主题再现”曲。然而,与之恰恰相反,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的目光美就美在它们似乎并不意欲达到某种目的,至少暂时如此。我平生第一回看到男爵和絮比安表现出这种惊人之美。在彼此的眼睛里,浮现的不是苏黎世的蓝天,而是某一我尚不知其名的东方都市的熹微晨光。无论是哪一点有力地吸引住了德·夏吕斯先生和裁缝,他们似乎早已达成协议,那多余的对视不过是礼仪的前奏曲,就好比成婚前的订婚宴。更为接近自然的是——这一连串比拟本身就十分自然,何况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同一位男子,若细细打量他几分钟,他会先后变成一个普通人,一只人鸟,一条人鱼,一只人虫——眼前仿佛出现了两只鸟,一只雄的,一只雌的,雄鸟设法往前凑,可雌鸟——絮比安,他对此类把戏无动于衷,只顾梳理自己的羽毛,毫不惊奇地望着新朋友,目光发木,漫不经心,既然雄鸟先主动迈了几步,那么大概唯有这种目光最能奏效,更能勾魂。最后,絮比安觉得保持漠然之态已远远不够,从确信已征服对方到诱其追逐、爱慕,只有一步之远,絮比安当即决定立刻出门做活,走出了可通行车马的大门。不过,他扭头张望了两三次之后,才匆匆到了街上。男爵见失去了对方的行踪,气得浑身哆嗦(但仍然摆出自命不凡的神态,打着唿哨,没忘朝看门人喊声“再见”,门房已喝得半醉,正在厨房边的小屋里忙着招待来客,根本没有听见),顾不了许多,撒腿朝街上奔去,想赶上絮比安。正当德·夏吕斯先生活象一只大熊蜂,嗡嗡嗡地飞出大门,另一只真正的熊蜂飞进了院子。谁知是不是那朵兰花企盼已久的昆虫,给她送来了稀世花粉?如没有这花粉,她恐怕就要终身空守香闺了。不过,我没有专心致志细看昆虫寻花作乐,因为几分钟后,絮比安竟又折了回来,身后跟着男爵,越加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也许德·夏吕斯先生突然出现,絮比安一时激动,或由于别的更自然的原因,忘了带走一包什么东西,才又折回来取)。男爵打定了主意,决定加速事情的进展,便开口向裁缝借火,可又马上抱歉道:“瞧,我向您借火,可我发现自己忘了带烟。”热情好客的礼仪战胜了假献殷勤的客套。“请进屋,您需要什么,都能满足。”裁缝说道,一脸鄙夷神色骤变为满面欢笑。小铺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我再也听不清什么。那只熊蜂早已不知去向,不知它是否就是兰花迫切需要的昆虫,不过,一只十分难得的昆虫与一朵身不由己的鲜花终能奇迹般地结合,对此可能性,我已深信不疑。就说德·夏吕斯先生吧(权作一简单比较,仅是某种意外的巧合而已,但不管是何种巧合,把植物学的某些规律与人们有时妄称为同性恋的事情相提并论,并无冒充科学的企图),多少年来,他总是在絮比安在外时进这家府邸,可这次,恰逢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凤体欠安,无意中碰到了裁缝,通过他,交上了本就属于男爵之类的红运,后面可以看到,世上有不少人可能远比絮比安年轻、英俊,但助男爵走上红运的却是这样一位男子,这是专为使男爵之流得以在尘世间享受自己那份淫乐而造就的人物:一个专爱老先生的男人。
刚刚说的这一切,连我自己过了数分钟后方才恍然大悟,无形存在的诸多特性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待出现某个机遇,才能从它们之中把现实理出个头绪来。反正眼下,我再也听不清裁缝和男爵到底说些什么,感到无比懊恼。恰在此时,我发现了那家出租的铺子,与絮比安家只隔着薄薄一堵墙。若要潜入那家铺子,只需上楼到我们家的套房,穿过厨房,顺家仆专用的楼梯进入地窖,通过地窖即可穿越整个院子,来到地下室的那个地方。数月前,木工曾在那儿堆放过细木护壁板,絮比安本来也打算在那儿存放木炭,接着,再登上几级台阶,便可进入铺子。这样,我的整条通道都是隐蔽的,任何人都发现不了我。这办法是再谨慎不过了。可是,我并未这样做,而是顺着围墙,露天绕过院子,尽量注意不被人瞧见。果然,谁也没有发现,不过我想,与其说我有多精明,不如说又碰了个巧。顺着地窖过去本来万无一失,可我偏偏作出那么不慎的决定,究其原因,也许有三条,假设至少有一条。首先是因为我迫不及待。其次大概是回想起在蒙舒凡藏在凡德伊小姐窗前经历的那一幕,心有余悸,隐约有些害怕。确实,我所经历的类似情景,发生时往往都具备极为不慎、难以置信的特征,虽然每次行动都很隐秘,但总是充满风险,对此类举动,仿佛害怕就是酬谢。第三个原因说来有些象儿戏,我简直羞于启齿,但我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因素在下意识中起着关键性的决定作用。为了领会——也为了揭穿——圣卢的军事原则,我曾密切关注布尔人战争的情况,此后,我不知不觉地重温起古时探险、游历的故事来。我读得如痴如醉,竟然在日常生活中模仿起来,给自己壮胆。每当发病,闹得我一连几天几夜不仅睡不着,而且躺不下,甚至不吃也不喝,全身衰竭,疼痛难忍,心想再也无望得救。此刻,我便会想起某个游客,错吃了毒草,瘫在沙滩上,裹着被海水浸得水淋淋的衣服,发着高烧,浑身哆嗦,可两天过后,竟然好转。继续盲目赶路,寻觅人迹,说不定会撞到食人肉的家伙手里,他们给我树立了榜样,使我增添了勇气,获得了希望,为自己一时气馁感到羞愧。布尔人面对英国大军,毫不畏惧,需向前冲锋时绝不后退,冒着枪林弹雨,争夺矮林,在毫无防御工事的困境中,决一死战,一想起他们,我不由得思忖:“我倒要看看自己怎么会这么怯懦,那战场不就是自家的这个院子嘛,德雷福斯事件那阵子,我几次参加决斗,都没有丝毫的畏惧,现在,我唯一担心的冷箭,只不过是邻居的目光,况且他们另有所事,无暇在院里乱瞧。”
进了小铺,我尽量避免碰击地板发出吱吱声响,同时意识到,絮比安的铺里一有动静,我这边就能听个一清二楚,心想絮比安和德·夏吕斯先生有多冒失,又多幸运!
我不敢动弹一下。盖尔芒特家的马夫乘主人外出,曾把一架梯子搬进我正躲着的这家铺子,紧挨工具间。若登上梯子,我准能打开气窗,一切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如同呆在絮比安家。可我担心弄出声响。再说,也无此必要。虽然多花了几分钟才潜进这铺子,我也并不后悔。我开始从絮比安屋子听到的仅仅是些不连贯的声音,据此可作出判断,他们并没有多说话。那声音煞是可怖,若不是每次声响都伴着一声高八度的呻吟,我准会以为有人在隔壁杀人,事毕,凶手和复活的受害者齐力清洗犯罪痕迹。后来,我才知道,世间能象痛苦一样令人声嘶力竭乱喊乱叫的,那便是痛快,尤其是痛快中平添——比如平添某种恐惧,害怕怀上孩子,不过,《圣徒传》中有过类似不可信的例子,眼下决不可能有这回事——几分忧虑,唯恐弄出污秽。约摸半个小时后(此间,我蹑手蹑脚爬上梯子,透过我未打开的气窗往里瞧),双方开始了交谈。絮比安硬是不接德·夏吕斯意欲给他的钱。
又过了半个小时,德·夏吕斯先生走出门来。“您下巴怎么剃得这么光溜溜的?”絮比安以温存的口吻问男爵,“留着漂亮的小胡子,多美呀?”“呸!多恶心呐!”男爵回了一句。
不过,男爵站在门口迟迟不走,向絮比安打听居民区的情况。“您对面街头那个卖栗子的一点都不了解?不是左边的那位,那家伙讨厌死了,是右边的那个乐呵呵的黑大个。还有街对面的那个药店老板,雇了个骑车的,客客气气的,为他送药。”这一连串的提问,絮比安听了准有些不耐烦,只见他象个专爱卖弄风情的女人,被唾弃后满腹怨恨,挺起身子,答道:“我看您呀,总是朝三暮四。”这声责备带着痛苦、冷酷而又怪嗔的口气,无疑令德·夏吕斯先生动了心,为了消除因好奇打听造成的不良印象,他低声乞求絮比安,声音低得我无法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希望他们再在铺子里呆一会,裁缝为之感动,脸部的痛楚神情遂烟消云散,只见他细细端详着男爵满头灰发下那张丰腴、通红的脸,露出惊喜的神色,象是自尊心得到了深深的满足,拿定主意,准备答应德·夏吕斯先生向他提出的要求,不过,应允前还是说了几句有伤大雅的话:“您呀,真会折腾!”他眉开眼笑,显得激动,傲慢而又充满感激之情,对男爵说,“行,走吧,大小子!”
“我之所以又打听有轨电车司机的事,”德·夏吕斯先生又固执地开口说道,“是因为不管怎样,这对我回家有些用处。我有时确实会屈尊俯就,遇到哪个体态使我感兴趣的难能可爱的人儿,就会跟在她后面跑,就象哈里发①混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商贩,在巴格达城到处转悠。”对此,我对贝戈特持相同的看法。即使哪一天不得不出庭自辩,他说的话也不会用以说服法官,而仍然会凭自己特殊的文学气质的自然驱使,凭自己兴趣所至,满嘴贝戈特特有的言辞。德·夏吕斯先生与裁缝交谈,用的语言与他同上流圈子的人物打交道时用的一模一样,甚至其怪癖表现得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或许因为他本欲极力克服内心的怯懦,不料显得过分傲慢,抑或因为内心胆怯,难以自己(在不同一阶层的人面前往往会更发窘),致使他自我暴露,把自己的秉性暴露无遗,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话说,他确实生性傲慢,且带有几分疯狂。“为不失去她的踪迹,”他继续说道,“我就象个小教书的,又好比一位年轻英俊的大夫,跟着那位小人儿,跳上同一辆有轨电车。我们用‘她’来称呼,不过是为了遵守惯例(比如人们谈起哪位王子,会问:殿下龙体安乎?)。若她换车,我马上就掏出那张叫作‘转车票’的怪玩艺儿,签个号,也许票上布满了瘟疫的细菌,车票尽管还给我,可编号并不每次都是第1号!就这样,我有时要换三四次‘车’。有时,到了深夜十一点,我一人搁在奥尔良车站,可怎么也得回府呀!只要离开奥尔良站就行!譬如有一回,由于一直没有搭上腔,我跟着来到了奥尔良,上了一节讨压的车厢,在工艺三角,即所谓的‘行李网架’之间,贴着该交通网内主要建筑艺术杰作的照片。车厢里只有一个空位,我对面的历史古迹,是奥尔良大教堂的一‘景’,这座教堂是法国最丑陋的一座了,可我迫不得已,看得煞是累眼睛,就好比有人强迫我两眼死死盯着一根根光学笔杆玻璃饰球的线条,弄得眼睛发炎。我在奥布莱跟我那位年轻的人儿下了车,可惜,她家人(我想象她一身缺点,可没料到竟有个家)在站台等候着!我一面等着可以把我带回巴黎的车子,满腹懊恼只有靠迪安娜·德·普瓦提埃之家来排谴。尽管该处曾吸引了我在王宫执事的一位祖宗,可我更喜欢的还是有血有肉的大美人。为消除孤独一人回家的厌倦滋味,我很想结识一位卧铺车厢的服务员或一位电车司机。不过,“您不要反感,”男爵下结论道,“这不过是个趣味问题,如同大家所说的那样,就上流社会的年轻公子而言,我并不希望占有他们的肉体,可是,我非得触及他们方能心安,我不是说触及他们的肉体,而是触动他们的心弦。只要哪位年轻人不再对我的去信无动于衷,而是有信必回,那他就已完全被我的灵魂所占有,我内心也就获得了安宁,或者说,若不很快又被另一位搅得心绪不宁,我心底至少是平静的。这挺怪,是吗?噢,那些常来这儿的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您不认识几位?”“不认识,我的宝贝。噢,不,有个棕头发的,个子很高,戴单片眼镜,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多变。”“我不明白您想指哪一位。”絮比安补充描绘了一番,德·夏吕斯先生还是不知所云,他确实不知道这位裁缝见了不太熟悉的人,过后连头发什么颜色都记不清,这类贵人比人们想象的看来要多。不过,我了解絮比安的这一短处,他说的是棕发,可我想准是金发,看来那人的相貌与夏特勒罗公爵完全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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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穆罕默德的继承者,伊斯兰国家的领袖。
“还是谈谈那些并非平民百姓出身的公子哥吧,”男爵继续说道,“眼下,我的心思全用到了一位怪小子身上,那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布尔乔亚,待我无礼透顶。他根本意识不到我是个非同凡响的大人物,而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毛小子。反正,不管怎么说,那头小蠢驴可以冲着我这身尊严的主教袍,随心所欲地瞎嚷嚷。”“主教啊!”絮比安惊叫了一声。他根本没有听明白德·夏吕斯先生最后几句话,一听到“主教”两字,惊呆了。“跟宗教,可不是随便闹着玩的。”他喃喃地说。“我家出过三位教皇,”德·夏吕斯先生解释道,“有一个红衣主教的封号,所以我有权披红袍,因为我曾舅公是红衣主教,他侄女给我祖父带来了公爵封号,被替代继承下来了。我看您对这些暗示一窍不通,对法兰西历史无动于衷。此外,”他又添了一句,与其说是就此下结论,毋宁说是提醒对方,“那些年轻人对我很有诱惑力,可他们却躲着我,准是因为害怕,才敬而远之,不敢大声张扬对我的爱。他们的这种诱惑力,首先就要求他们具有显赫的社会地位。再说,他们假装冷漠,也许会适得其反,产生完全相反的效果。他们愚蠢得很,时间一长,就会倒我胃口。就从您较为熟悉的阶层举个例子,我家府邸整修时,为了避免公爵夫人们争风吃醋,日后好荣幸地向我表白曾接待过我,我到大家所说的‘旅馆’去过了几天。有位楼层招待跟我熟了,我看上了他,让他当猎奇的小‘服务员’,负责为我关门帘,可他对我的建议一直置之不理。后来,我实在气极了,为了向他证明我的意图是纯洁的,便差人给他送去一笔高得出奇的款子,只求他上我房间来交谈五分钟。可我白白等了他半天。从此,我对他讨厌极了,连出门都走仆人专用甬道,不愿看到那小混蛋的丑面孔。后来,我才得知他从未收到我的信,信全给半道截走了,第一封被一位嫉妒他的楼层招待截去,第二封被值白班的那位秉性正直的门房拦截,第三封又被值夜班的门房取走了,他爱那位服务员,当月亮女神狄安娜起来时,就跟他睡觉。可是,我对他的厌恶并未因此而减退,即使象托着银盘送野味那样把那个服务员奉献给我,我也会一手推开,恶心得要吐。噢,真不该,我们谈起正经事来了,关于我向往的事,我们之间现在算是了结了。不过,您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可以做个中间人,噢,不,一想到这事,我就兴奋,我觉得,一切并未了结。”
这部剧刚一启幕,在我这双擦亮的眼睛看来,在德·夏吕斯身上便进行了一场彻底而迅猛的革命,仿佛他已被魔杖所触动。在此之前,我一直都不明白,也未曾目睹过。罪恶(为语言方便起见,众人都这么说)这精灵,只要无视它的存在,它就会在无形中悄悄地伴随着您,无一例外。仁慈、奸诈也好,名声、上流社会交往也罢,这一切从不随意暴露,人们总保持其隐秘性。连奥德修斯一开始也没有认出雅典娜。不过,神与神之间很快就可相互看穿,同类人彼此也可一眼识破,如德·夏吕斯先生就被絮比安一眼看透。迄此,面对德·夏吕斯先生,我就象个漫不经心的人,面前站着一位孕妇却没注意她那笨重的身子,当她微微一笑,再次对他说:“对,我现在有点儿累,”他还不知趣地刨根问底:“您到底哪儿不舒服?”一旦有人给他点破“她有身孕”,他才猛然发现她腆着肚子,两只眼睛便盯着不放。确实,理智打开眼睛,悟错增加眼力。
有些人不愿把德·夏吕斯先生之流当作实例来证明这一规律,都是熟人熟面,长期未曾加以怀疑,直至有一天,在一个与他人无异的家伙的平淡无奇的外表上,那用密写墨水书写的、至今不露真迹的古希腊人珍爱的性格谜底暴露出来了,他们只要回想在生活中,有多少次险些做出蠢事,就完全会明白,他们周围的世界,一开始就办裸裸地暴露在眼前,把千百种伪装一一剥掉,而人愈有教养,便愈善于掩饰。比如有那么一个男人,在他那张毫无个性的脸上,人们根本就看不出他就是某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者情人,正要张口骂她“好一只母老虎!”时,万幸的是,旁边有人给他们咕噜了一句,他们咽回了已溜到嘴边的那个倒霉字眼。于是,就象粉墙上显现出Mané,Thècel,Pharès①的字样,立即出现这样的议论:他就是那个女人的兄弟,未婚夫或情人什么的,不该当他的面说她“母老虎”。单就这一新的观念便会引起一系列的重新组合,过去对她家其他成员的看法有的会取消,有的会收回,从此得到全面的调整补充。德·夏吕斯先生身上尽管附着另一个人,使他与众不同,就象那个半人半马的神,那个与男爵合二为一的人,我却一直没有发现。现在,抽象的东西具体化了,他一旦被识破,便马上丧失了隐身能力,德·夏吕斯先生摇身一变,来了个脱胎换骨,面貌全非,以致不仅他那富于变化的音容,而且过去与我时起时伏的交往,总之,至此我一直闹不明白的一切,一下子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就好比有一行文字,若把字母拆开打乱,不能说明任何意思,可如按正常词序重新排列,便表达出某钟思想,更也不易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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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圣经》记载,巴比伦伽勒底国国王伯沙撒一日大宴群臣,饮酒时,忽见有人手指显现出来,在粉墙上书写了这几个词,经请预言家但以理解释,那文字讲巴比伦国末日已到,全国将分裂给理代人和波斯人。
此外,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刚才见德·夏吕斯先生从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出来时,我为何觉得他酷似女人:真是个十足的女人!他这类人,不象看上去那么矛盾,他们的理想是富有男子气概,原因就在于他们天生的女人气质,在生活中,他们只是在外表上与其他男子没有差别;每人的眸子平面都凹雕着一个身影,绝无例外,它铭刻在人们藉以观察宇宙万物的眼睛里,可在他们那一类人的眼睛里,铭刻的不是仙女的倩影,而是美男的形象。他们这些人始终处于诅咒的重负之下,不得不靠自欺欺人和背信弃义过日子,因为他们也清楚,他们的那种欲望实在可耻,会受到惩罚,因此不可告人,然而正是这一矛盾给人创造了最为甜密的生活乐趣;他们不得不背弃自己的上帝,因为即使是基督徒,一旦他们出庭受审,便落成了被告,而面对着基督,且以基督的名义,他们必须为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受到诽谤而极力辩解;他们是失去母亲的孤儿,一生中,他们不得不对自己的母亲撒谎,甚至直到为母亲合上双眼的最后一刻;他们是无情无义的朋友,虽然他们的魅力往往得到普遍承认,触动了不少人的情感,虽然他们的心底常常是善良的,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然而,那种借助谎言得以苟延残喘的关系称得上为友情吗?一旦内心萌发出信赖与真诚的冲动,便会厌恶地唾弃这种关系,除非有幸碰上一个为人公道,甚至富于同情心的人,但是,这种人往往会被习惯心理引入歧途,甚至把公开的罪恶视作情爱,虽然这种情爱与他格格不入,就象有的法官,出于原罪和种族本性所造成的种种原因,比较容易怀疑、指控同性恋者杀人,犹太人叛逆。但是——我刚才概述了第一种观点,诸位可以看到,这一观点后面将得到修正,而且如果不为了那些耽于幻想,凭想象看待一切的人揭穿其中的矛盾,这一观点定会令他们勃然大怒,至少根据这一观点看,情况如此——他们虽是情人,可情爱的可能性几乎拒他们在门外,爱恋的希望给他们以力量,担当形形色色的风险,忍受各式各样的孤寂,因为他们的情之所钟恰是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毫无女人的特征,不可能性欲倒错,因此也不可能对他们产生爱情。倘若他们用金钱买不来真正的男子汉,倘若他们不被幻想所驱使,把出卖肉体的同性恋者错当作真正的男子汉,那结果必然就是他们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他们的名声岌岌可危,他们的自由烟云过眼,一旦罪恶暴露,便会一无所有,那风雨飘摇的地位,就好比一位诗人,前一天晚上还备受各家沙龙的青睐,博得伦敦各剧院的掌声,可第二天便被赶出寓所,飘零无寄,打不到睡枕垫头,象参孙①推着石磨,发出同样的感叹:
两性必将各自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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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经》中的人物,是位力大无比的勇士。
有遭受巨大不幸的日子里,受害者会受到大多数人的同情,就好比犹太人全都倾向德雷福斯,但一旦不再倒霉,他们甚至再也得不到一丝怜悯——有时被社会所不容——遂被同类所唾弃,暴露无遗的真实面目引起他人的厌恶、在明镜中原形毕露,镜子反照出的不再是美化他们真相的形象,而是把他们打心眼里不愿看到的各种丑态和盘托出,最终使他们醒悟,他们所称其为“爱”的玩艺儿(他们玩弄字眼,在社会意义上把诗歌、绘画、音乐、马术、禁欲等一切可以扯上的东西全称其为自己所爱)并非产生于他们认定的美的理想,而是祸出于一种不治之症:他们酷似犹太人(唯有少数几位只愿与同种族的人结交,嘴边总是挂着通用的礼貌用语和习惯的戏谑之言),相互躲避,追逐与他们最势不两立,拒绝与他们为伍的人,宽恕这些人的无礼举动,被他们的殷勤讨好所陶醉;但是,一旦遭到排斥,蒙受耻辱,他们便会与同类结成一伙,经历了类似以色列遭受到的迫害之后,他们最终会形成同类所特有的体格与精神个性,这些个性偶尔也惹人高兴,但往往令人讨厌,他们在与同类的交往中精神得以松弛(有的人在性情上与敌对种族更为贴近,更有相通之处,相比较而言,表面看去最没有同性恋之嫌,尽管这种人尽情嘲讽在同性恋中越陷越深的人们),甚至从相互的存在中得到依赖,因而,他们一方面矢口否认同属一伙(该词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而另一方面,当有的人好不容易隐瞒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他们却主动揭开假面具,与其说是为了加害于人(这种行为为他们所憎恶),倒不如说是为了表示歉意,象大夫诊断阑尾炎那样刨根问底,追寻同性恋的历史,津津乐道于告诉别人苏格拉底是他们中的一员,就好比犹太人标榜耶稣为犹太人,却不想一想,如果连同性恋也是正常的事,那末世间也就不存在不正常的东西了,无异于基督降生之前,绝不存在反基督徒;他们也未曾想过,唯有耻辱酿成的罪恶,正因为它只容许那些无视一切说教,无视一切典范,无视一切惩罚的人存在,依仗的是一种天生的德性,与他人格格不入(尽管也可能兼有某些高尚的道德品质),其令人作呕的程度远甚于某些罪恶,如偷盗、暴行、不义等,这些罪恶反而更能得到理解,因此便更容易得到普通人原谅;他们秘密结社,与共济会相比,其范围更广,效率更高,更不易受到怀疑,因其赖以支撑的基础是趣味、需求与习惯的一致,他们所面临的风险,最初的尝试,掌握的学识,进行的交易,乃至运用的语言都完全统一,在他们这个社会中,希望别相互结识的成员凭着对方一个自然的或习惯的,有意的或无意的动作,就可以立即识别同类,告诉乞丐,他正为其关车门的是位大贵人;告诉做父亲的,那人正是他爱女的未婚夫;告诉想求医,忏悔或为自己辨护的人谁是医生,谁是牧师,谁又是他曾上门找过的律师;他们都不得不保守秘密,然而却都了解他人的某些隐私,而世上圈外的人对他们从无纤毫的狐疑,在他们看来,再难以置信的历险小说都真实可信;因为在这种不符合时代精神的传奇般的生活中,大使以苦役犯为友,而王子,虽然时而自然表现出贵族教育所养成的翩翩风度,非颤颤巍巍的小市民所能相比,但一旦迈出公爵夫人的府邸,便与流氓大盗密谋;这伙人为人类群体所不齿,但举足轻重,受怀疑时他们却不在场,不受猜疑时,他们则耀武扬威,肆无忌惮,受不到惩罚;他们到处都有同伙,无论在平民阶层,在军队,还是在神殿、监狱,甚至在御座,无一例外;他们,至少大多数都与非同类的人亲密相处,既甜蜜,又危险,挑逗对方,与他们笑谈自己的恶习,仿佛与己无关,由于他人的盲目或虚伪,这种游戏玩得轻而易举,且可持续多年,直至丑闻暴露,驯化者自食恶果,被人吞噬;在此之前,他们不得不矫饰自己的生活,欲注目不得不转移视线,欲转移视线却又不得不注目,言谈中不得不为许多形容对象易性,这种社会压力与他们承受的心灵压力相比,微不足道,确实,他们的恶习,或恶习一词难以达义的行为,迫使他们对自己,而不再是对他人,造成重大的心理压力,以便这种行为在自己的眼里不再构成什么恶习,然而,有的人更讲究实际,处事更性急,他们无暇去搞交易,顾不上简化生活,争取通过合作赢得时间,于是便分道扬镳,形成了两伙,第二伙完全由与他们清一色的人组成。
这对来自外省的穷人来说确实令人震惊,他们举目无亲,一无所有,唯奢望有朝一日当上名医,名律师,他们头脑还缺乏见解,人体尚欠缺风度,但希望尽快养成,以装点门面,就象他们为装饰自己在拉丁区的小房间购置家具摆设,效仿的是他们在一些“暴发户”府上看到的式样,这些“暴发户”从事的是有利可图而又正经的职业,他们多么希望跻身其间,一举成名;对这些人来说,他们无意中养成的特殊情趣,好比对绘画、音乐的盲目爱好,也许是他们唯一的独特之处,且根深蒂固,不容取代,使得他们在某晚错过了事关他们前程的有益聚会,而他们所要模仿的恰是聚会者的言谈举止,及其思维、穿戴、打扮方式。在他们的居住区,他们几乎只与同窗、师长或某个已功成名就,成为靠山的同乡交往,可他们很快发现另一些年轻人,共同的特殊情趣使他们彼此贴近了,犹如在一座小城镇,由于对室内乐和中世纪象牙艺术品有着共同爱好,助理教师与公证人结成了友谊,由于他们以同一的功利主义天性,以指导他们事业的共同职业思想看待消遣对象,于是在外行人禁止涉足的场合不期而遇,这里,聚集了古鼻烟盒,日本铜版画和奇花异卉的爱好者,因为这里有着相互学习的乐趣,互通有无的实惠,当然也有对竞争的恐惧,就象在邮票市场,行家之间的深深默契与收藏家之间的疯狂争夺兼而有之,再说,即使那些在咖啡馆设有专座的人,也不知道店里聚集的到底是谁,闹不清是钓鱼协会,还是编辑学会,抑或是安德尔子弟协会,他们一个个衣冠楚楚,神态持重冷漠,对数米之外那些竞相炫耀自己情妇的时髦的绔绔子弟,“花花公子”,只敢偷偷地瞅上一眼,有的人对这帮公子哥虽然仰慕不已,但却没有胆量抬头去看,待二十年后,当有的即将厕身某个学会,有的业已成为某个圈子的老前辈时,他们方才得知当初最富于魅力的那位就是如今大腹便便,满头白发的夏吕斯,他与他们如出一辙,只不过身处另一个社会,具有别样的外部标记,异样的外表特征,其独特之处使他们无法摸清他的底细。不过,如今的社团多少有所发展,比如“左派同盟”就不同于“社会主义联盟”,门德尔松音乐协会也有别于圣乐学院,因此,在晚上聚会时,有时会在另一张餐桌上聚集着一帮激进分子,他们衣袖下套着手镯,脖根处挂着项链,故意把眼睛瞪得鼓鼓的,嘻笑打闹,相互抚摸,迫使在场的中学生们赶紧躲开溜走,为他们服务的咖啡店招待虽然义愤填膺,但也只得以礼相待,其心情恰似在晚上招待德雷福斯分子,若无得到小费揣兜的好处,早就主动去找警察了。
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正是把孤僻者的情趣与这些专业社团对立起来,从一方面看,其中并无多少奥妙,因为这些人结社只不过模仿了孤僻者的行为,孤僻者们认为,他们心目中不被理解的爱情与有组织的邪恶毫无共同之处;而从另一方面看,也确实有着某种奥妙,因为这些不同的阶层恰正符合各种不同的生理类型,同时也适应病理或仅仅社会演变的各个不同阶段。事实上,孤僻者们有朝一日总不免要融合到这些社团之中,有时纯粹是因为厌倦所致,有时则是为了图个方便(比如那些敢持敌对态度的人最终也不得不在家中安上电话,接待耶拿家族的人或去博丹商店购物)。一般来说,他们在这些社会中不太受欢迎,因为在他们较为清白的生活中,他们一方面缺乏经验,另一方面又过分耽于幻想而难以自拔,因而在他们身上烙上了更深刻的女性化的特殊性格印记,而那些行家里手却想尽办法消除这种种印记。必须承认,在这些新来乍到的人身上,那种女子气并不仅仅集中在内心深处,而是显而易见,令人厌恶,一有风吹草动,他们便胆颤心惊,象歇斯底里大发作,听到一声尖笑,也会吓得手脚乱抽,不象人样,活象眼圈浓黑,目光忧郁,长着悬钩爪的猴子,然而他们却身穿无尾常礼服,系着黑色大领带;凡此种种,致使这些新成员反被那些远不如他们清白的家伙怀疑来路不明,难以接纳。不过,他们最终还是被接受了,于是享受到了种种便利,商业、大企业正是藉此改变了个体人们的生活,使他们得以获取在此之前过分昂贵,甚至难以寻觅的物品,过去,他们独自在稠人广众之中难以发现的东西,现在却泛滥成灾,把他们淹没了。
然而,尽管摆脱困境的门道数不胜数,但是对有的人来说,社会压力还是太沉重了,这些人往往来自那些尚未为自己造成精神压力的人中,他们仍误以为他们的爱情方式颇为难得。这里,暂且不谈那些因其习性的特殊本质而自以为高女人一筹,鄙视她们,把同性恋视作伟大天才和光辉时代特有产物的人,当他们试图让自己的情趣得到赞许时,他们所寻求的目标并不是他们认为生就有此禀性者,如吗啡瘾者天生就爱吗啡,而是他们认为无愧于此情趣的人,那高涨的热情象是在布道,犹如别人鼓吹犹太复国主义,宣扬拒绝服兵役,宣传圣西门主义,素食主义或无政府主义。有的人入睡后,如果有人哪天早晨突然闯进房里,那准会发现他们露着一个令人赞叹的女人脑袋,其神态极为说明问题,象征着整个女性,头发本身就给予证实,卷曲时多么富于女性化,展开时,又多么自然地形成发辫,披撒在脸颊上,人们不禁为之惊叹,这位少妇,这个少女,加拉大①,她刚刚无意识地从囚禁自身的男体中苏醒过来,她未求教于任何人,全凭自己的机敏,多么善于利用牢笼的微小出口,获取其生命必需的一切。毫无疑问,这位容貌可人的年轻小伙子不会承认:“我是个女人。”即使——出于种种可能因素——跟哪位女人一起生活,他也会对她矢口否认自己是个女性,向她发誓自己绝未跟男人发生过关系。可她只要看到我们方才显示的情景,见他身穿睡衣躺在床上,双臂裸露,乌发下露出脖颈,那么,那睡衣顿时会变成一件女人的内衣,那脑袋也活脱脱成了一位漂亮的西班牙女郎的脑袋。女主人定会为显现在她眼前的内情惊恐不已,这情景比话语,比行为本身更真实可信,即使从未有过表露,但行为本身不可能不很快予以证实,因为任何人都会按自己的爱欲行事,倘若此人尚不过分邪恶的话,定会到异性中去寻欢作乐。对同性恋者来说,邪恶并非始于结交(因为各种不同因素都可制约结交),而是始于他与众多女人作乐。我们方才试图描述的那们年轻小伙子是位女性,那是多么显而易见,以致曾经充满欲望凝望着他的女人(除非有特殊的情趣)无不大失所望,如同莎士比亚喜剧中的女人被一位乔装打扮成英俊少年的年轻姑娘弄得心情沮丧。这同样也是欺骗行为,同性恋者对此也很清楚,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伪装一旦扒去,妻子将经受的是何等失望的心情,这一对性别的认识错误是幻想派诗歌多么丰富的创造源泉啊。再说,对那位要求苛刻的女主人,他纵然拒不承认(她如果不是一位戈摩尔女人)“我是个女人”,也无济于事,他体内那个虽无意识但显而易见的女人是多么狡猾,多么伶俐,又象攀援植物般多么执着地寻觅男性器官!只需看一看那披落在洁白的睡枕上的卷发,就不难明白,如果这位年轻小伙子不顾父母的吩咐,情不自禁地悄悄溜出父母的掌心,那他绝不是去寻找女人。女主人可以惩罚他,把他关起来,可第二天,这位阴阳人照旧能有办法爱上一个男人,就象牵牛花总是把卷须伸到摆置铁镐或铁耙的地方。我们赞叹这位男子的脸上那令人动情的娇媚和男人们所不具备的丽姿以及那温柔的天性,然而,当我们得知这位小伙子去寻找的是拳击手时,我们何以会为之惋惜呢?这是同一现实的不同方面。令我们厌恶的人也会是最为动人的人,其动人之处远甚于世间的千娇百媚,因为他代表着令人叹为观止的无意识的天性力量;尽管有着性的诱惑,但他自己对性的确认表现了他未明言的心迹,他向往的是由于社会最初造成的过错而使他难以企及的境地。对有的人来说,尤其是对那些在儿时极为羞怯的人来说,他们几乎从不考虑他们所获得的享受由何种肉体成分所组成,只要能把这种享受与男性的容貌联系起来即可。然而,另一种人则要给他们的肉体享受严格定位,其感觉无疑更为强烈,这类人也许会因其直言不讳而引起普通人的反感。他们也许不同于前一类人,仅仅生活在土星的卫星之下,因为对他们来说,女人不象在前一类人眼里那样,被完全排斥在外,对前一类人,女人要是不闲聊,不卖弄风情,没有精神爱恋,就不称其为女人。可是,后一类人却追逐喜爱女色的女人,她们可为他们提供年轻的小伙子,激发他们与小伙子在一起所感受的乐趣;更有甚者,他们可以以同一种方式在她们身上获取从男人身上享受到的同样乐趣。由此而产生的结果便是,对那些钟爱前一类人的人来说,唯有与男人作爱所享受的乐趣方能激起其嫉妒心,仅此乐趣才能构成不忠行为,因为他们从不主动去爱女人,只是由于习俗的原因勉强为之,为的是给自己保留结婚的可能性,可他们很少想象男欢女爱所能带来的乐趣,因而容不得他们心爱的男人去品尝此种乐趣;后一类人却往往因与女人作爱而引起嫉妒。原因是在他们与女人的关系中,他们为爱女色的女人扮演了另一个女人的角色,而与此同时,女人也差不多给他们提供了他们从男人身上获得的乐趣,以致妒火中烧的男友,一想到他情之所钟的男子竟与在他看来活脱脱是个男人的女人结合,心中好不痛苦,他同时感到心爱的男友就要摆脱他,因为对那些女人来说,这男子有点味儿,有点儿女人的味儿,不过他自己并意识不到。我们暂且也不提那些疯狂少年,他们孩子气十足,故意戏弄朋友,冒犯父母,几近疯狂地热衷于选择裙袍之类的服装,抹口红,画眉黛;这些人姑且不提,因为末了遇到的往往是这种人,他们无论有多冷酷,却再也难以忍受自我作践带来的痛苦,于是便会一辈子规规矩矩,俨然似新教徒,试图纠正过去一时中邪铸成的过错,但所作努力纯属枉然,就象圣日尔曼区的妙龄女郎走火入魔,过上了臭名远扬的可耻生活,与习俗决裂,嘲弄自己的家庭,直至一天,她们重又开始攀登人生之坡,虽然不折不挠,却毫无结果,想当初走下坡路时,她们觉得多么有趣,或许她们当时已经无法控制下滑。最后,我们也暂且不谈那些与戈摩尔缔结了条约的人。待德·夏吕斯先生与他们结识时,我们再作介绍。总之,凡有机会粉墨登场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这里都免作交待,为结束此开场白,只谈谈我们方才已开始介绍的那些孤僻者。他们自以为特殊,少有恶习,可不知不觉中身上早已孕育着恶癖,只不过隐蔽的时间较之别人更长罢了,一旦发现自身的恶癖,他们便远离尘嚣,独自生活。确实,不管他们是诗人、雅士,还是恶棍,谁开始都不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者。好比某个中学生,读了爱情诗或看了诲淫画,不禁紧紧依偎着一位同窗,想象着通过同学宣泄他对女人的欲望。当他阅读德·拉法耶特夫人,拉辛,波德莱尔,瓦尔特·司各特等人的作品,虽然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感受的实质所在,但却少有能力自我观察,体味不到自己掺进的成分,感悟不到情感同一,但对象有别的道理,意识不到他渴望得到的是罗布—布依,而不是迪安娜·维尔农,处于这种阶段,他怎能觉得自己会与众不同呢?在众多人的家中,处于更为清醒的理智前哨的本能谨慎设防,卧室里的镜子和四壁都饰有彩石水印画,画中都是女演员;他们作诗曰:
世间,我只爱克洛埃,
她满头金发,仙女般美,
我的心儿漾溢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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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中的海中女神,海神涅柔斯和他的姐妹多里斯生的女儿。
人生伊始,有必要为此而寄托情之所系吗?说不定若干年之后,在他们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痕迹,就好比这些孩童,如今满头金发,以后说不定会长出一头典型的棕发。谁知道那些女人的照片是不是伪善的开始,且对另一些同性恋者来说,是不是恐惧的开始呢?然而,孤僻者们正是这样的人,伪善让他们感到痛苦。也许取另一个移民地的犹太人作例子,还不足以解释清楚,教育对他们所起的作用是何等微不足道,他们又是如何巧妙地故伎重演,兴许还不至于再干类似自杀那种纯粹残忍的傻事(不管人们如何提防,疯鬼们总是会再度自杀,投河之后刚被人救起,又去服毒,弄一支手枪……),而是回到自己过去的生活中去,其中少不了乐趣,非同类的人们不仅理解不了,想象不到,甚至会感到憎恶,而且这种生活险情不断,屈辱终生,令人们感利恐怖。若要为他们画像,且不必把他们设想为未驯化的野兽,倒可联想一下所谓驯服的幼狮,虽已驯服,它们毕竟还是狮子,至少有必要联想一下那些黑人,他们对白人安逸的生活大失所望,因为他们更爱原始生活的风险及其不可思议的欢乐。一俟哪天发现后不能欺人,也不能自欺,他们便退避三舍,隐居乡间,因恐惧变态或害怕引诱而躲避同类(他们以为同类很少),又因羞耻而不敢见人。他们永远都无法真正成熟起来,陷入郁郁寡欢的境地,偶尔在某个星期六的月黑之夜,沿着一条小径独自漫步,不料在一个十字路口,住在附近城堡的一位孩提时代的朋友事先没有打声招呼,在等候着他们。于是,他们在茫茫黑夜,二话没说,便玩起旧时把戏。平日里,他们你来我往,谈天说地,从不触及过去发生的一切,仿佛他们过去什么事也没干过,也不应再干任何勾当,不同的是,在他们的相互交往中,增添了几分冷酷,几分嘲弄,几分懊恼和几分怨恨,时而也夹杂着几分仇恨。接着,邻居骑上马,牵上骡,踏上了艰险的旅程,攀登险峰,露宿雪地;他朋友把自己的恶习归咎于性格的软弱,深居简出,怯于结交,明白了行为放荡的友人现已置身于海拔数千米的山间,恶习再也不可能在他身上生存了。果然,对方结了婚。然而,被遗弃者并未根除恶习(尽管也可看到同性恋可治愈的例子)。早上,他要求在厨房亲自从送牛奶的小伙计手中接过新鲜奶油,晚间,欲火难忍,搅得他坐立不安。一时失去理智,竟然落到指点酒鬼走路,帮盲人整理衣衫的地步,不错,有的同性恋者生活有时会发生变化,他的恶习(人们都这么说)再也不会在其生活习性中表现出来;但是天地不灭,万物不失;隐藏的珠宝终究可以再发现。当病人小便次数少了,无疑是因为他出汗多了,怎么也得排泄出去。一天,这位同性恋者失去了一位年轻的表兄弟,从他那难以慰藉的痛苦中,您就可明白他的欲望正是通过这份爱得到了宣泄,这份爱也许比较纯洁,只求精神上的器重,不求肉体上的占有,总之,这好比一项预算,总额分厘不变,但有的开支转划到其他项目中去了。出于同样道理,就象有的病人得了荨麻疹,平日的病痛反面一时消失了,同性恋者由于对一位年轻的亲戚产生了纯洁的情爱,感情得到转移,会暂时取代过去的某些习性,但秉性难移,终将有一天会旧病复发,重又染上一时被取代、治愈的恶习。
不过,孤僻者那位成婚的邻居又回来了;朋友不得不邀请他们夫妇前来一聚,而对年轻妻子的花容玉貌和丈夫对妻子的脉脉温情,他为过去感到耻辱,妻子已经有喜,不得不早早退席,留下丈夫;待丈夫该回家时,他请朋友送他一程,开始,朋友没起丝毫疑心,可到了十字路口,突然被那位就要做父亲的山人闷声不响地掀翻在地。于是,两人重又你来我往,直至有一天,少妇的一位表兄弟搬到了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住下,从此,做丈夫的便天天与他一起散步。若被遗弃的那位前来看望,试图亲近他,他总是怒气冲冲,拒之门外,气对方竟然觉察不到自己已经令他讨厌。不过,有一天,一位陌生人受那位不忠的邻居的指派,找上门来,可被遗弃的那位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接待,事后才体味到这位外人找上门来的目的所在。
从此,孤僻者郁郁寡欢,意志消沉。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去附近的海滨浴场,向一位铁路职员打听情况。可是,这位职员得到了晋升,被任命到法国的另一端供职去了;孤僻者再也不能去向他打听列车时刻,了解一等车厢的票价,每次回到自己的小楼去想入非非之前,总象格里塞利迪斯①,在海滩迟迟不走,犹如古怪的安德洛墨达②,没有阿耳戈英雄③前来搭救,又似一个不育的水母,在沙滩慢慢枯死,或者,他在火车离站之前,无精打彩地呆在月台,不时向熙熙攘攘的旅客投去一瞥,这目光在非同类的人看来,好似冷淡、傲慢或漫不经心,然而,它如同某些昆虫为吸引同类闪烁的光亮,又象某些花卉为引诱昆虫授粉而奉献的花蜜,骗不了那耽于怪诞的乐趣、天下几乎难觅的爱好者,这乐趣正求之不得,现在竟主动送上门来,就象我们的专家寻到了同行,终可以讲一讲奇特的语言,对这种语言,月台上哪个衣衫褴褛的家伙不过装出一点兴趣,旨在获得一点物质利益,好比有的人跑到法兰西公学院,尽管梵语先生授课的教室里没有一个听众,他们照样进去,为的是在里面暖暖身子。水母!兰花!当我顺乎自己的本能时,巴尔贝克的水母令我恶心;可倘若我象米什莱,善于用自然史和美学的眼光去观察,显现在我眼前的便是芳香四溢的蓝色花簇。它们浑身透明的柔绒宛如花瓣,它不就是淡紫色的海兰花?它与动物和植物世界的众多造物一样,与生产香料的香草并无差别,只是它身上的雄性器官被雌性器官的一层厚膜隔开,若没有蜂鸟或某些小蜜蜂在花间传带花粉,若不进行人工授精,它就永远不能生育,德·夏吕斯就是这样(这里的授精一词应取其精神意义,因为从物质意义看,男性与男性结合是不育的,但不容忽视的是,那唯一能感受到的乐趣,有人恰能得到,且“世间任何生命”都可以将“自己的声音、激情或芬芳”传给他人),他正是那种堪称异常的人物,因为尽管他们为数甚众,但性欲的满足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而对他们却取决于众多因素的巧合,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对德·夏吕斯先生者流来说(除了一时将就的情况,这种情况渐渐表露出来,人们已有所觉察,这是因为性欲强烈所致,不得不半推半就),相互之爱,除了普通人那里遇到的,有时是不可克服的困难外,又给他们增添了极为特殊的困难,以致对常人尚且难得的东西,到了他们这儿简直就不可能了,而且,倘若他们果真巧遇良缘,或天赐良缘,那么,他们的幸福就远非正常恋人的幸福可比拟,含有某种异乎寻常的,百里挑一的,如饥似渴的东西。一位裁缝师傅正准备规规矩矩去做活,不料大喜过望,撞见了一位大腹便便、年过半百的先生,在此之前,曾有过形形色色的障碍,种种特殊的排斥力,凯普来和蒙太玖家族的深仇大恨与此相比也微不足道,但障碍一个个克服了,排斥力也被异乎寻常的天赐偶合所抵销,最终而导致了爱;这位罗密欧和这位朱丽叶完全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们的爱情并非一时冲动的产物,而是他们气质的和谐所注定的前世姻缘,且不仅仅是他俩自己的气质,而且是他们前辈的气质,他们的始祖遗传的气质,因此,与他们结合的人早在降生之前就已属于他们,吸引了他们,其引力可与操纵大千世界的力量相比,在那里,我们度过了前世生活。德·夏吕斯先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无法细细观察熊蜂是否带来了兰花盼望已久的花粉,多亏巧遇,兰花才有幸受粉,这种巧合多么偶然,可称其为一种神迹。可我方才目击的也是一种神迹,差不多属于一个类型,其神奇的成分毫不逊色。一旦我从这一视角观察这次奇遇,在我的眼里,一切便都似乎呈现出美。为迫使昆虫保证花卉授粉,大自然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花招,没有昆虫,花就无法授粉,因雄花与雌花相隔甚远;若风必须保证授粉,那么大自然的巧妙安排便使花粉可较为轻易地从雄蕊中飘散出来,使雌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趁机获得花粉,从而免得分泌花蜜,这自然也再无必要,既然已经用不着引诱昆虫光顾,甚至也不必盛开花冠,吸引飞虫;大自然还巧妙设计,保证花朵只受其必需的花粉,唯它必需的花粉才能育花结果,促其分泌出对其他花粉有免疫功能的液体;这形形色色的花招在我看来并不比这一性恋附类的存在更为神奇,这一附类受命保证日渐衰老的同性恋者的性享受:他们并不会被所有的男人所吸引,而只被比他们年迈的男人所吸引——由于某种感应或协调现象所致,此现象可与支配三体异柱花,如干屈花授粉的现象相比。絮比安刚刚为我提供了这一附类的一个范例,然而它却不如其他附类易于把握,其他附类,尽管甚为罕见,但任何人道的植物标本采集者,任何道德的植物学家都可观察得出,可是,这一附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位孱弱的年轻男子,盼望着一位身强力壮、大腹便便的五旬汉子主动接近他,而对年轻人的亲近举动却无动于衷,恰似报春花科的短柱雄雌同株花,除非由同属短柱的报春花授粉,不然就不会结果,然而它们却兴高采烈地迎接长柱报春花粉的光顾。至于德·夏吕斯先生,我事后体会到,对他来说,有着种种不同的结合,其中某种结合次数之多,瞬时性之不明显,尤其是两位角色之间接触之少,使人们不禁想到花园里的花卉,它们由附近的花授粉,但却永远触碰不到附近的花。确实,对他来说,只要把有的人召到他府上来,让他们洗耳恭听他几个小时的讲话,他在某次偶遇中燃起的欲火就可熄灭。通过简单不过的话语,轻而易举便达成了结合,就象纤毛虫纲随意就可聚合。类似我遇到的情况,他大概偶尔也有过经历,那天晚上,盖尔芒特府的晚宴散席后,我被他召去,男爵对来客迎面一顿猛烈的训斥,因此而心满意足,犹如有的花卉,借助突发的力量,远距离把花蜜喷射到一只昆虫身上,昆虫一时失控,无意中成了同谋。德·夏吕斯先生由被统治者上升为统治者,感到心头的不安解除了,获得了宁静,于是打发走来客,后者很快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最后,同性恋的产生,原因在于男同性恋者与女人过分近似,无法与她发生有益的关系,由此而服从一条更为高级的规律,即自我交配不育规律,正是这一规律的存在,造成了多少雌雄同株花卉不得结果。确实,寻觅男性的同性恋者往往满足于与他们一样女子气十足的同性者。只要他们不属于女性就行,他们身上虽然带有女性的胚胎,却无法使用,有多少雌雄同株的花卉,甚至某些雌雄同体的动物,如蜗牛,也不例外,它们无法自我授粉或授胎,但与另一些雌雄两性的动、植物结合却可成功。因此,同性恋者乐意把自己与古代东方或古希腊的黄金时代联系起来,他们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为遥远的时代,追溯到雌雄异柱花卉和单性动物尚不存在的试验时代,追溯到雌雄同体的原始时代,女性人体中的某些男性器官痕迹和男性人体中的某些女性器官痕迹似乎还保留着原始的雌雄同体的特性。絮比安和德·夏吕斯先生的手势,我开始时理解不了,觉得有趣极了;就象那些称为菊科的花卉向昆虫作出引诱性的举动,据达尔文介绍,这些菊科花卉翘起头状花序上的半花叶,以便更远的地方都能发现,犹如某种异柱花倒转雄蕊,使其弯曲,为昆虫打开通道,或为昆虫奉上蜜雾,就象此时院中的鲜花正释放花蜜的芬芳,张开花冠,引诱昆虫。从这天开始,德·夏吕斯先生必定更改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时间,并非他无法在更适当的时间到别处看到絮比安,而是因为下午的太阳和小灌木丛中的花朵已经与他们的记忆结合在一起,正如他们已经深深印入我的脑海。再说,他并不只限于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众多声名显赫的主顾举荐絮比安店中的人,可这些主顾反倒更主张用年轻的绣花女,原因是有几位太太顶住不用絮比安或仅仅怠慢了他,男爵便对她们采取了可怖的报复手段,或许是向她们开刀,以儆效尤,或许是她们激怒了他,与他的统治分庭抗礼。他使絮比安所处的位置越来越有利可图,直到最后用他作了秘书,为他确立了地位,其地位到底如何,我们后面可以看到。“啊!絮比安这人真有福气。”索朗索瓦丝常这样说,她往往根据某人对她还是对别人好,喜欢贬低或抬高他的善行。再说对这件事,她没有必要夸大其辞或感到嫉妒,因她真心实意喜欢絮比安。“啊!男爵真是个大善人!”她又添上一句,“他多好,心多诚,多得体!要是我有个女人待嫁,也是豪门出身,那准闭着眼睛把她嫁给男爵。”“可是,弗朗索瓦丝,”我母亲心平气和地说,“这个女儿啊,该会有多少丈夫呐。记得您已经把她许给了絮比安。”“啊!太太,”弗朗索瓦丝答道,“这是因为这又是一个好男人,可以让妻子生活美满。天下分成富人和穷人,其实是白搭,穷与富对人的天性没有影响。男爵和絮比安,是一个类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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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卜伽丘《十日谈》中的人物,为忠贞、贤惠的妻子的象征。
②③均为希腊神话人物,传说埃塞俄比亚国王为免除王国祸难,将女儿安德洛墨达公主绑在海边岩石上,被阿耳戈英雄珀耳修斯救出,免遭海怪吞噬。
不过,对这首次发现,我大大夸张了其择优取精,珠连璧合的选择性。诚然,任何一个类似德·夏吕斯先生的人都是个非凡的创造物,因为如果他不向生活的可能性妥协,便会倾其主要精力去追求非同类的男子,即爱女人的男子的爱情(但此男子必定不会爱他);我刚才在院子里发现絮比安象兰花招惹熊蜂,围着德·夏吕斯先生转,与我方才产生的看法相反,实际上,这些常被人们抱怨的异常人物为数众多,在本书中,诸位自可看到,其原因在本书结尾处方有交待,就连他们自己也抱怨为数过多,而不是太少。因为《创世记》说,两位天使奉命守卫在索多姆城门,以了解城中居民是否都干了那种勾当,那闹腾的声响曾经惊动了上帝,人们深感欣慰的是,上帝错选了两位天使,当初只要把任务交给一位索多姆人就行了。即使此人连连推托:“我有六个孩子,两个情妇……”,也决不可能感动上帝,自愿放下熠熠闪光的利剑,从轻处罚。上帝也许会驳回:“对,如果这样,那你妻子必定深受嫉妒折磨。可要是这些女人没有在戈摩尔被你选中,你定会跟希布伦的某个牧男过夜。”说罢,上帝即刻令其返回那座将被硫磺火雨摧毁的城市。可事与愿违,所有可耻的索多姆人都被放跑了,哪怕他们象洛特的女人,一见年轻男子,就扭头细看,也不会因此象那女人变成盐柱。其结果是他们后裔众多,且保留了习惯动作,好比那些浪女,装模作样,象是在观看橱窗里展出的鞋,可一有大学生走来,便向他扭过头去。索多姆城居民的这些后裔为数如此之多,以致可用《创世记》中的另一节文字加以描述:“如果有人能数清尘埃的数量,那便可清点这些后裔的人数”,他们分散居住在地球各地,谋取了各种职位,轻而易举进入了最难以跻身的俱乐部。以致如有一位索多姆城的后裔未被接纳,那举黑球反对的肯定大多是索多姆城的后代,他们继承了使他们祖先得以逃离被诅咒的城市的谎言,不得不注意谴责同性恋。他们迟早有一天会返回索多姆,这很有可能。诚然,他们在世界各国都组织了素有修养,精通音乐又善于诽谤的东方式群体,集令人欣喜的品质与难以忍受的缺陷于一身。在本书的后面各章中,人们可以更为深入地观察他们,可眼下,众人都希望预防致命的差错,即避免有人象鼓励犹太复国主义那样,最终导致创建一个索多姆后裔运动,重建索多姆城。然而,索多姆后裔每每刚抵达一个城市,便急于离去,以免被看作该城的居民,他们娶妻成婚,到别的城市与情妇往来,并在那儿获得种种适当的娱乐。非得到了万不得已的时日,等他们的城市空无一人,饥饿将恶狼逼出树林的时刻,他们才会去索多姆城。这就是说,这里发生的一切,几乎与在伦敦,柏林,罗马,彼得格勒或巴黎发生的没有差别。
总而言之,那天在我去拜访公爵夫人前,我并未考虑得这么远,当时只顾集中精力注意絮比安与夏吕斯的结合,也许错过了目睹熊蜂为花授粉的情景,为此感到遗憾。
第四部 第二卷第一章
手机电子书· 更新时间:2007-10-16 16:08:14 本章字数:113042
我说不准是否受到邀请,并不急于前往参加盖尔芒特府上的晚会,于是独自在外闲逛,可是,夏日似乎并不比我更着急逝去。尽管已经九点多了,它还在协和广场流连忘返,给鲁克尔索方尖碑罩上一层玫瑰果仁糖的外表。接着,它又改变了方尖碑的色彩,将之转变为另一种物质,其金属感之强,致使方尖碑变得不仅更珍贵,而且显得更细薄,更柔软。人们想象着也许可把这一瑰宝扭弯,或许早已有人把它微微弯曲了。月亮已悬挂在空中,宛如一瓣小心剥净的桔子,尽管表面稍有点儿损伤。再过数小时,它也许就会变成一弯铮铮金钩。一颗可怜的小星星孤零零地蜷缩其后,独自去陪伴着这轮寂寞的冷月,然而,月亮更富于勇气,一面保护着自己的朋友,一面向前行进,仿佛手持势不可当的武器,高擎着东方的象征,挥动着自己那把奇妙的金钩大刀。
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门前,我遇到了夏特勒罗公爵;我不再记得,半小时前,自己还一直惶惶不安,担心——它不久又要困扰着我——不请自来。人们往往会有这类担心,可有时一时分心,把危险丢诸脑后,事后很久才回想起当时的惶恐心境。我向年轻的公爵道了安,钻进了府邸。可这里,我必须先交待一点情况,虽然微不足道,却有助于理解不久就要发生的事情。
这天晚上,有个人一如既往,深深思念着夏特勒罗公爵,可却不知公爵到底是何许人。此人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门子(当时称“传呼”)。德·夏特勒罗先生远谈不上是亲王夫人的至爱亲朋——仅仅是一位表兄弟而已——他平生第一次受到她沙龙的接待。十年来,公爵的双亲与她一直不和,最近半个月,才重归于好,这天晚上,他们因事不得不离开巴黎,故派儿子代表他们夫妇赴会。可是,几天前,亲王夫人的门子在香榭丽舍大道与一年轻人相遇,觉得他长相迷人,虽想方设法,却未能弄清其身分。这倒不是因为那位年轻公子不客气大方。门子挖空心思,对这位年纪轻轻的先生所表示的阿谀逢迎,他反都一一领受了。但是,德·夏特勒罗先生既冒冒失失,也谨小慎微;他愈弄不清与他打交道的是谁,便愈不肯公开自己的身分;倘若他知道了对方的底细,也许会更害怕,尽管这种恐惧并无道理,他始终不露真相,只让对方把自己视作英国人,但他待门子如此大方,深得门子的欢心,门子渴望与他再次相会,满怀激情,追根问底,可公爵对他的种种提问,只答了一句话:IdonotspeakFrench。”①就这样,两人一直走完了加布里埃尔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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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语,意为:我不会讲法语。
虽然盖尔芒特公爵毫无顾忌——因其表兄弟的母亲的门第之故——装模作样,似乎在盖尔芒特—巴维埃尔亲王夫人的沙龙里找到了点古弗瓦西埃府的陈迹,但是,此沙龙的安排,在社交圈里可谓独此一家,令人耳目一新,据此,大家普遍认为这位夫人具有独创精神,聪慧过人。晚宴后,不管随后进行的交际晚会场面多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府上,,来宾被分成苦干小圈子,需要时,自可转过身来。亲王夫人走去带头就座,仿佛有选择地坐入其中的一个小圈子,以显示此举的社会意义。而且,她大胆地指名道姓,把另一小圈子的成员吸引过来。比如,若要提醒德达伊先生注意——他自然高兴——另一圈子的德·维尔米夫人,她坐的位置正好让人看到她的后背,她的脖颈儿有多漂亮,亲王夫人便毫不犹豫地提高嗓门:“德·维尔米夫人,德达伊先生正在欣赏您的脖颈儿呢,他可是个大画家呀。”德·维尔米夫人心领神会,这分明是直接邀她参加交谈,便以其平素骑马养成的灵巧动作,丝毫不打扰身旁的宾客,慢悠悠地把座椅转动四分之三圈,几乎正对着亲王夫人。
“您不认识德达伊先生?”女主人问道,对她来说,对方听她招呼,灵巧而又难为情地转动座位还不够。“我不认识,可我熟悉他的作品。”德·维尔米夫人回答道,毕恭毕敬,姿态动人,显得十分得体,令众人羡慕不已,同时,她向那位打了招呼、但并未正式介绍给她的著名画家悄悄地致以敬意。
“来,德达伊先生,”亲王夫人说,“我来把您介绍给德·维尔米夫人。”于是,德·维尔米夫人象方才向他转过身那样,动作灵敏地给《梦》的作者让座。这时,亲王夫人便将另一把座椅拉到自己面前;确实,她喊德·维尔米夫人不过是找个借口,以便离开第一个小圈子,她在此已度过十分钟的规定时间,接着再到第二个圈子露个面,同样赐给十分钟。只用三刻钟,所有小圈子便都受到她的光顾,每一次似乎都是即兴生情,欣然而至,可真正的目的则是想充分显示出“一位贵夫人”是多么自然地“善于接人待物”,可眼下,晚会的宾客才开始陆续到来,女主人坐在离进口不远的地方,上身笔直,神态傲然,近乎皇家气派,两只眼睛以其炽烈的光芒熠熠闪亮,身旁,一边是两位容貌并不俊俏的殿下,另一边是西班牙大使夫人。
我在几位比我早到一步的客人后排着队。对面就是亲王夫人,毫无疑问,她的花容玉貌并非是我对这次晚会记忆犹新的唯一因素,值得回忆的东西何其多。可女主人的这副脸庞是多么完美无瑕,仿佛是轧制而就的一枚纪念章,美丽绝伦,为我保留了永恒的纪念价值。若在晚会的前几天遇到她邀请的客人,亲王夫人通常总是说:“您一定来,是吧?”似乎她非常渴望与他们交谈。但恰恰相反,一旦客人来到她的面前,她对他们却无话可说,也不起身欢迎,只是一时中断与两位殿下及大使夫人的闲聊,表示感谢:“您来了,太好了。”这并不是她真的认为客人前来赴会是表示一番心意,而是为了进一步表现她的盛情;谢罢,遂又把来宾打发到客流中去,补充道:“德·盖尔芒特先生就在花园进口处,您去吧,”让来客自行参观,不再打搅她。对有的宾客,她甚至没有一句话,只给他们露出两只令人赞叹的缟玛瑙眼睛,仿佛他们只是来参观宝石展览似的。
在我前面第一个进府的是夏特勒罗公爵。
已在客厅的宾客对他笑脸相迎,竞相握手问候,公爵忙着一一还礼,却没有发现门子。但门子一眼便认出了他。此人的身分,门子曾多么渴望有所了解,过一会儿,他就要弄个一清二楚了。门子请问两天前相遇的“英国人”尊姓大名,以便禀报,内心感到的不仅是激动,而是怨恨自己冒昧、失礼。他似乎觉得自己就要向众人(然而人们却觉察不出异常)公开一个秘密,可如此唐突,要当众揭露,真是罪过。一听见来宾回答是“夏特勒罗公爵”,他感到骄傲极了复了镇静,对他的徽章图案了解得八九不离十,急忙主动补充对方过分自谦的身分,大声通报:“夏特勒罗公爵殿下大人到!”声音中既有职业门子的铿锵有力,又有至爱亲朋的柔情蜜意。可现在,轮到能报我了。我只顾细细打量女主人,可她还没有看见我,我未多考虑眼前这位门子的职权,对我来说,此人的职权着实可怕——尽管害怕的原因与德·夏特勒罗先生的不一样——门子全身披黑,活象个狱卒,身边簇拥着一帮奴仆,身着最为悦目的号衣,一个个身强力壮,时刻准备擒拿擅自闯入府邸的外人,把他轰出去。他问了我的姓名,我象个任人捆绑在木砧上的死刑犯,不由自主地告诉了他。他立刻威严地扬起脑袋,不等我开口央求他小声点儿——以便万一我真的未受邀请,可以保住面子,若是应邀而来,也不失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体面——他早已用足以震塌府邸穹顶的力量,唱出了那几个令人心悸的音节。
杰出的赫胥黎(其侄儿目前在英国文学界占有决定性地位)说过这么一件事,他手下的一个女病人怎么也不敢再去上流社会,因为就在人们彬彬有礼请她入席的座位上,她往往发现已经坐着一位老先生。她心里清楚,不是那引她入席的动作,就是那席上坐着的老先生,两者必有一个是幻影,因为别人决不可能指给她一个已被占用的席位。可是,为了治好她的病,赫胥黎硬要她再去参加晚会,她一时犹豫不决,觉得受不了,心里折腾开了,不知人们对她亲热的表示是否确有其事,或是自己受虚无的幻觉的指引,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到一位有血有肉的老先生膝上去。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内心痛苦万分。但是,比起我此刻的苦恼,也许就逊色多了。一听到轰响起我的姓名,仿佛是一场灭顶之灾的先声,为了显出我内心笃笃定定,没有半点犯疑,我不得不摆出一副坚定的神态,向亲王夫人走去。
当我行至距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她使发现了我,这征兆使我的担心化为乌有,不再害怕自己是一次阴谋诡计的迫害对象,她不象见到其他宾客时那样,坐着一动不动,而是抬起身子,向我迎来。瞬息间,我终于象赫胥黎的病人,舒心地叹了口气,当她打定主意坐到座椅上去后,发现席位是空的,终于明白了那位老先生是个幻影。亲王夫人笑容可掬,上前与我握手。她一时站立着,赐我以殊荣,恰如马莱伯一节诗的最后一句所云:
天使起立,向他们示以敬意。
她为公爵夫人尚未抵达表示歉意,仿佛她不在场,我会感到无聊。为了向我道这声日安,她竟握着我的手,风度翩翩地围着我旋转一周,我顿时感到被她掀起的那股旋风裹挟而去。我简直以为,她当即要对我大开恩典,如同一位领舞女郎,赠我象牙头手杖或一只手表。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有给我,仿佛她方才不象在跳波士顿舞,而象是听了贝多芬的一段至圣的四重奏,担心打乱了那雄壮的乐声,顿时停止了交谈,或不如说压根儿就没有开始谈过,看到我进来后仍然容光焕发,只告诉我亲王在什么地方。
我离开了她,再也不敢接近,感到她对我绝对无话可说,这位身材颀长、美貌绝伦的妇人象多少傲然走上断头台的贵夫人一样高尚,不敢献给我蜜里萨酒①,只是诚心诚意地对我重复已经对我说过两遍的话:“亲王就在花园,您去吧。”可是,若到亲王身边去,这就意味着内心的疑虑将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困扰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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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种药酒,对医治眩晕症有特效。
不管怎交谈声,他正在与刚刚结识的西多尼亚公爵阁下夸夸其谈。人们往往可从对方的公开主张摸透其心思,而德·夏吕斯先生和德·西多尼亚先生则从各自的恶习中很快嗅出了对方的怪癖,对他俩来说,一到交际场合,共同的癖好就是口若悬河,乃至不容对方插话。正如一首著名的十四行诗所云,他们很快判断出这毛病不可救药,于是拿定主意,当然不是偃旗息鼓,停止高论,而是各唱各的调,丝毫不理会对方说些什么。就这样,组成了这混乱的声响,象在莫里哀的剧中,几个人同时在讲述不同的事情,嘈杂一片。男爵嗓门宏亮,成竹在胸,肯定自己能占据上风,盖过德·西多尼亚有气无力的声音,可后者并不因此而气馁,一旦德·夏吕斯先生停下喘口气,这间歇马上便充斥了那位西班牙大贵人我行我素,呜噜噜持续不断的低声细语。我本来很想请求德·夏吕斯先生把我引荐给盖尔芒特亲王,可我担心(有诸多理由)他会生我的气。我的所作所为对他真太忘恩负义了,一来我再次使他的殷勤落空,二来自那天夜晚他亲亲热热送我回家以来,我对他一直没有丝毫表示。不过,我并无先见之明,把就在这天下午我刚刚目击的絮比安与他之间发生的那个场面当作托词。我那时对此并无丝毫的怀疑。确实,前不久,我父母责备我手懒,迟迟没有动笔给德·夏吕斯先生写几句话,以表感激之情,我反倒大发雷霆,怪他们逼我接受有损体面的主张。不过,只是因为我怒不可遏,想说句他们最不中听的话,才报以如此谎言。事实上,我丝毫没有怀疑男爵大献殷勤会隐藏着任何肉欲的,甚或情感的企图。我把那件事情纯粹视作荒唐行为,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父母。然而,有时未来就居留在我们身上,我们却不知道,我们原以为是撒谎的戏言恰正切中了即将出现的现实。
我对德·夏吕斯先生缺少感激之情,他对此无疑会宽大为怀。可令他恼火的,是我今晚竟出现在盖尔芒特夫人府上,犹如最近在他表姊妹家频频露面一样,我的出现似乎在无声地庄严宣告:“唯有通过我,方可跻身这些沙龙。”这是个严重的过失,也许还是个不可补赎的罪过,我没有往深里多想。德·夏吕斯先生深知,他的嗷嗷雷嗓门,专用以对付不对他言听计从,或他恨之入骨的人,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开始变作雷卡通了,再也无力将任何人驱逐出任何地方。可是,也许他还以为,他的能量虽已减弱,仍不失其威力,在类似我这等涉世不深的青年眼里,雄风犹存。因此,选择他在这次盛会上为我帮忙,我觉得很不适宜,因为仅仅我在场似乎就构成了对他自命不凡之架势的讽刺与否定。
这时,我被一个相当俗气的人扯住了,此人就是E教授。他在盖尔芒特府中看见我,大为诧异。我见他在场,也不少奇怪,亲王夫人府上竟见到他这类人物,可谓空前绝后。他不久前刚为亲王治愈了传染性肺炎,其实亲王早已用过药,出于对他的感激之情,德·盖尔芒特夫人打破惯例,邀请他赴会。因他在沙龙里绝对不认识任何人,总不能象个死神的使者,孤零零在客厅里游来荡去,所以一眼认出我之后,便平生第一次觉得有无数的事情要对我倾诉,这使他得以保持镇静,也正出于这一原因,才向我走来。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这人特别注意任何时候都不得误诊。然而,他信函太多,致使他为一位病人初诊之后,弄不清病情是否按他的诊断方向发展。诸位也许还未忘记,当初我外祖母老毛病发作,当晚我就把她领到他家诊治,恰好撞见他让人为自己缝制奖旗,缝得还真够多的。时过境迁,他再也记不清我们曾差人给他送过讣告。“您外祖母大人已不在人世,对吧?”他对我说,话中带有八九分的把握,也就不在乎尚存的一二分疑虑了。“啊!果然这样!想当初,从我见到她的第一分钟起,我对她的诊断就完全灰了心,我记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E教授得知或再次得知了我外祖母谢世的消息,我也许应该为他歌功颂德,为整个医学界歌功颂德,然而,我却没有任何满意的表示,也许压根儿就没有满意的感觉。医生的过失屡见不鲜。他们往往对摄生疗法持乐观态度,但对最终的疗效则表示悲观,因而犯下过错。“葡萄酒吗?限量喝一点对您不会有什么坏处,这可以说是一种健身剂……房事吗?不管怎么说,这是人之常欲。我同意,但不能过分,请听清我的话。凡事物极必反,过分就是毛病。”这一下子,对病人是多大的诱惑!这诱惑着病人放弃两种起死回生之妙药:饮水和禁欲。然而,若病人心脏出了毛病,患了蛋白尿等病,那他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一旦出现严重障碍,尽管是功能性的,也往往单凭想象,将之归结为癌症了事。对于不治之症,再治疗也无济于事,自然没有必要继续给病人看病。于是,病人自己挣扎,为自己规定了严格的进食制度,身体渐渐康复了,总算活了下来,大夫原以为他早已进了拉雪兹神甫公墓,不料却在歌剧院大街相遇,对方向他脱帽致意,他却视之为大不敬的奚落行为。其愤慨程度比刑事法庭庭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年前,他明明宣判了一位四处游荡的流浪汉死刑,那家伙似乎毫不惧怕,如今竟又在他鼻子底下溜达。医生们(当然不指全部,我们思想中并不排斥非凡的例外)自然会为自己的诊断得以证实感到欣喜,但一般来说,更为自己的判决宣布无效感到恼火,愤怒。正是由于这一原因,虽然E教授见自己没出差错,内心无疑感到满足,但不论他有多得意,他还很善于逢场作戏,显出一副悲伤的模样,跟我谈起我们所遭受的不幸。他并不打算敷衍几句了事,因为谈话给他提供了保持镇静的机会和继续呆在客厅的理由。他跟我谈起近日天气炎热,尽管他素有文化修养,完全可以使用纯正的法语表达思想,可他却这样对我说:“这样高烧,您不难受吗?”究其原委,原来是自莫里哀时代以来,医学在其知识领域略有进步,可在术语方面却毫无起色。我的对话者紧接着添上一句:“眼下,必须避免发汗,这么个天,尤其在过热的客厅里更容易引起发汗。等您回家,想喝点什么,您可以以热攻热”(这意思显然是说喝点热饮料)。
由于我外祖母死的方式有些特殊,我对这一问题颇感兴趣,最近,我在一位大学者的一部著作中读到,出汗对肾有害,因为正常情况下通过别的渠道分泌的却通过皮肤排掉了。我为这酷暑感到遗憾,我外祖母就是在热天病逝的,我几乎就要指控这鬼天气坑人了。可是,我并未跟E大夫谈起这些,倒是他主动对我说,“这种大热天,会出大量的汗,其好处就是肾可以同时减轻负担。”看来,医学不是准确的科学。
E教授死缠着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离开我,可我刚刚发现了福古贝侯爵,只见他朝后退了一步,向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毕恭毕敬,一左一右行了两个屈膝礼。德·诺布瓦先生最近才引见我与他结识,现在,我倒希望能通过他把我介绍给男主人。因本书篇幅有限,不允许我在此细细解释由于年轻时发生了何种事故,德·福古贝先生才与德·夏吕斯先生过从甚密,拿索多姆人的话说,他与德·夏吕斯先生是“心腹之交”,在上流社会,象德·福古贝先生这样的为数甚少(也许就独他一人)。不过,倘若说我们这位在戴奥多尔国王身边的公使也有着男爵身上某些同样的缺陷的话,那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相比之下,黯然失色。他对人往往一时怀有好感,一时又充满仇恨,其表现形式也只是情感上的,且极其温和,也很笨拙,男爵正是钻其感情多变的空子,一会激起诱惑的欲望,一会又惶惶不安——也是想象的结果——不是害怕受到鄙视,至少也是担心暴露自己的企图。由于他心底纯洁,坚持“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他这人雄心勃勃,自进入参加会考的年龄之后,为此牺牲了一切乐趣),尤其因为他智力低下,德·福古贝先生此一时,彼一时的多变性情,显得滑稽可笑,且暴露无遗,可是,德·夏吕斯先生恭维起人来毫无节制,滔滔不绝,充分表现出其雄辩的才华,同时连讽刺带挖苦,手段妙不可言,语气刻薄至极,让人铭心刻骨,终身难忘;然而,德·福古贝先生却与他相反,表白好感时,那语气象是个末等社会的小人,又象是个上流社会的贵人,也象是位官场的老爷,总之平庸无奇;若是骂起人来(和男爵一样,往往是彻头彻尾的无事生非),则一副恶狠狠的模样,没完没了,毫无幽默感,与公使先生六个月前亲口所说的往往大相径庭,叫人格外生厌,可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又会旧话重提:变化中不乏常规,倒给德·福古贝先生的不同生活阶段增添了一种天体之诗意,若无此诗意,他岂能胜人一筹,与天体试比高低。
他问候我的这声晚安就丝毫没有德·夏吕斯先生请安的韵味。那举止千般造作,他却自以为是上流社会和外交场合的翩翩风度,此外,德·福古贝先生还伴以放肆、洒脱的姿态,笑容可掬,一方面为了显得生活如意——可他内心里却为自己得不到擢升,时刻受到革职退休威胁而有难言的苦衷——另一方面则为了显出年轻,充满男子气概,富于魅力,然而在镜中,他却看到自己那张多么希望保持迷人风采的脸庞四周已经刻上道道皱纹,甚至再也没有勇气去照一照。这并非他真的希冀征服别人,只要往这方面想一想,他也会胆颤心惊,因为流言蜚语,丑闻讹诈着实令人可怕。本来,他几乎象个孩子似的放浪形骸,可自从他想到凯道赛①,希望获得远大前程的那天起,便转而绝对禁欲,这一变,活象成了笼中困兽,总是东张西望,露出惊恐、贪婪而愚蠢的目光。他愚蠢至极,甚至都不想一想,他年轻时的那帮二流子早已不是小淘气包了,若有个报童冲他喊一声“买报了”,他会吓得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以为被对方认出,露出了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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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外交部所在地。
德·福古贝为忘恩负义的凯道赛牺牲了所有享受,可正因为缺少享受,他——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兴许还希望惹人喜欢——内心有时会突然冲动。天知道他一封接一封给外交部呈了多少信函,私下里耍了多少阴谋诡计,动用了夫人多少信誉(由于德·福古贝夫人出身高贵,长得又膘肥体壮,一副男子相,特别是她丈夫平庸无能,人们都以为她具有杰出才能,是她在行使真正的公使职权了),不明不白,把一个一无长处的小伙子拉进了公使团成员之列。确实,数月或数年之后,尽管这位无足轻重的随员毫无坏心眼,但只要对上司哪怕有一点冷漠的表示,上司就以为受到蔑视或被出卖,再也不象过去那样对他关怀备至,而是歇斯底里地狠加惩治。上司闹得天翻地覆,要人把他召回去,于是,政务司司长每天都能收到这样一封来函:“您还等什么?还不赶快给我把这刁滑的家伙调走?为了他好,教训他一番吧。他需要的,是过一过穷光蛋的日子。”由于这一原因,派驻到戴奥多尔国王身边的专员职务并不令人愉快。不过,在其他方面,因为他完全具备上流人士的常识,所以,德·福古贝先生仍是法国政府派驻国外的最优秀的外交人员之一。后来,一位所谓上层的无所不知的雅各宾党人取代了他,法国与国王统治的那个国家之间很快爆发了战争。
德·福古贝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有个共同之处,就是不喜欢先向人请安。他们宁可“还礼”,因为他们总是担心,自上次分手后,也许对方听到了别人对他们的闲话,不然,他们说不定早已主动向对方伸出手去。对我,德·福古贝先生不必费神顾虑这一问题,我很主动地向前向他致意,哪怕只是由于年龄差别的缘故。他向我回了个礼,惊叹而又欣喜,两只眼睛继续转个不停,仿佛两旁长着禁食的嫩苜蓿。我暗自思忖,觉得在求他带我去见亲王之前,还是先请他把我介绍给德·福古贝夫人更合乎礼仪,至于见亲王的事,我准备等会儿再提。一听我想结识他夫人,他似乎为自己也为夫人感到欣喜,毫不迟疑地举步领我向侯爵夫人走去。到她面前后,他连手势加目光指着我,尽可能表示出敬意,然而却一声不吭,数秒钟后,活蹦乱跳地独自离去了,撂下我,一人与他夫人呆在一起。她连忙向我伸出手来,可却不知面对谁表示这一亲切的举动,我这才恍然大悟,德·福古贝先生忘了我叫什么,甚或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只不过出于礼貌,不想向我挑明,结果把引见演成了一出十足的哑剧。因此,我的行动并无更大的进展;怎能让一位连我的姓名都不知晓的妇人把我介绍给男主人呢?再说,我也不得不跟德·福古贝夫人交谈一会儿。这使我心烦,原因有二。其一,我并不打算在晚会呆很长时间,因我已与阿尔贝蒂娜说妥(我给她订了一个包厢看《费德尔》〉,让她在子夜前一点来看我。当然,我对她毫无依恋之情,我让她今晚来,只是顺应了一种纯粹的肉欲,尽管在这一年的三伏天,解放了的肉欲更乐于拜访味觉器官,尤其喜欢寻觅清凉。除了少女的吻,它还更渴望喝杯桔子饮料,游个泳,或者静静观赏那轮替天解渴的明月,月亮象只剥净的水果,鲜汁欲滴,不过,我想呆在阿尔贝蒂娜身边——她使我想到了波浪的凉爽——以摆脱那许许多多迷人的脸蛋(因为亲王夫人举办的不仅仅是夫人的晚会,也是少女们的聚会)不可避免地将给我造成的惋惜之感。其二,威严的德·福古贝夫人长着波旁家人的嘴脸,郁郁寡欢,没有丝毫的魅力。
在外交部,人们并无恶意,都说这一家子是丈夫穿裙子,妻子穿短裤。不错,这话里的真实性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德·福古贝夫人,简直是个男子汉。她天生就是这副样子,还是后天才变得如我看到的这股模样?这倒无关紧要,因为不管是先天所生还是后天所变,反正都是大自然创造的最动人心弦的奇迹之一,尤其是后天的变化,如此奇迹造成了人类与花卉彼此不分。倘若第一种假设——后来的德·福古贝夫人天生就是这副笨拙的男子相——能够成立,那么便是天性在耍花招,既慈悲,又狠毒,给少女披上一副假小子的伪装。不喜欢女色但又想改邪归正的少年欣然找到了一个未婚妻,壮实得象菜市场上的搬运工。倘若相反,这女人并非天生男人性格,那么便是她自己为讨夫君的欢心,甚或毫无意识地通过拟态,渐渐养成,就象有的花在拟态性作用下,给自己披上类似其意欲引诱的昆虫的外衣。她恨自己得不到爱,恨自己不是男人,于是便渐渐男性化了。除我们所关心的这一情况外,谁没发现有多少最正常不过的夫妻最终都变得性格相似,有时甚至互换了一副性格?从前有一位德国首相叫比洛夫亲王,他娶了一位意大利女人为妻。时间一长,在亲王身上,人们发现这位作为丈夫的日尔曼人渐渐养成了多么典型的意大利人的精明,而亲王夫人却慢慢染上了德国人的粗鲁。姑且不提我们所描绘的这些规律的特殊例子,谁都知道有那么一位杰出的法国外交官,他是在东方最享有盛誉的伟人之一,唯有其姓氏表明其籍贯所在。随着他日渐成熟,衰老,一个东方人竟在他身上脱颖而出,绝没有谁怀疑这位东方人,谁见到他,都会为他头上少戴了顶土耳其帽而遗憾。
还是言归正传,谈谈那位公使的陌生风尚吧,我们方才提及他那遗传变异而拙笨了的形象。不管是后天养成,还是先天造就,反正德·福古贝夫人成了一个典型的男人化身,其不朽形象就是巴拉蒂娜亲王夫人,她总是身着马服,不仅仅从丈夫身上汲取了男子气概,而且还从不爱女人的男子身上沾染了一些恶习,在一封封说三道四的信中、揭露路易十四宫廷中那些贵族大老爷之间的勾当。造成德·福古贝夫人一类女人身上出现男子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她们遭受丈夫的遗弃,为此感到耻辱,致使身上所有的女性特征渐渐失却光泽。她们最终养成了丈夫所不具备的优点和毛病。随着丈夫日渐轻佻,愈来愈女子气,愈来愈不知趣,她们活象毫无魅力的雕像,变得男子气十足,而这种阳刚之气本应由丈夫来表现的。
耻辱、厌倦、愤懑的印记使德·福古贝夫人端端正正的脸庞黯然失色。糟糕,我感到她正饶有兴味且好奇地打量着我,简直象个讨德·福古贝先生欢心的年轻小伙子,既然渐渐衰老的丈夫如今更爱青春年少,她也就恨不得成为翩翩少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犹如外省人对着时新服饰用品商店的商品目录册,聚精会神地描着漂亮的画中人大小恰正合适的套头连衣裙(实际上,每一页画得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由于变换服饰与姿态,造成错觉,看出象是许多各不相同的人)。花诱蜂的引力如此之大,推动着德·福古贝夫人向我靠近,她居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让我陪她去喝杯桔子饮料。可我连忙脱身,推托说我马上要走,可还没有见到男主人。
男主人正在花园门口与几位来客交谈,我离那儿并不太远。可这段距离令我生畏,简直比赴汤蹈火还要可怕。
花园里站着许多妇人,我觉得可通过她们引见一下,她们一个个装模作样,惊叹不已,实际上茫然不知所措。举办此类盛会,一般都是形式在前,待到第二天方能成为现实,因为第二天才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关注。诸多文人都有一种愚蠢的虚荣心,一位名副其实的作家却无比虚荣,要是阅读一位对他向来推崇备至的批评家的文章,发现文中不见自己的名字,提的尽是些平平庸庸的作者,尽管文章可能不乏惊人之笔,他也不会有闲心再读下去,因为有作品需要他去创造。
可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闲极无聊,无所事事,一旦在《费加罗报》上看到:“昨日,盖尔芒特亲王夫妇举行了盛大晚会……”便会惊叫起来:“怎么搞的!三天前我跟玛丽-希贝尔整整交谈了一个钟头,她竟然对我只字未提!”于是,她绞尽脑汁,想弄清自己到底有什么对不起盖尔芒特家。必须承认,亲王夫人的盛会有所不同,不仅引起未受邀请之人的惊讶,有时,受邀请的客人也同样觉得奇怪。因为她的晚会往往出人意外,爆出冷门,邀请一些被德·盖尔芒特夫人冷落了数年的客人。而几乎所有上流人士都是那么浅薄,每个人对待同类仅以亲疏论是非,请了的亲亲热热,不请的耿耿于怀。对这些人来说,尽管都是亲王夫人的朋友,若真的没有得到邀请,这往往是因为亲王夫人害怕引起“帕拉墨得斯”不满,因他早已把他们逐出教门。据此,我完全可以断定,她没有跟德·夏吕斯先生提起我,不然,我就不可能在场。德·夏吕斯先生正站在德国大使身旁,凭倚着花园门前通往宫邸的主楼梯的栏杆,尽管男爵身边围了三四个崇拜他的女人,几乎挡住了他,但来宾都得上前向他问好。他一一作答,直呼其姓。只听得一连串的问候声:“晚上好,迪·阿塞先生,晚上好,德·拉都·迪品-维尔克洛兹夫人,晚上好,德·拉都·迪品-古维尔纳夫人,晚上好,菲利贝,晚上好,我亲爱的大使夫人……”不停的尖声问候不时被德·夏吕斯先生履行公务的嘱托与询问(他根本不听回答)所打断,这时,他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假惺惺的,既表示冷漠,也稍带几分亲善:“注意小姑娘别受凉了,花园嘛,总有点儿潮气。晚上好,德·布朗特夫人。晚上好,德·梅克伦堡夫人。姑娘来了吗?她穿上那件迷人的玫瑰色连衣裙了吗?晚上好,圣谢朗。”当然,他这副姿态含着傲气。德·夏吕斯先生知道自己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在这次盛会中举足轻重,优越于他人。但是,也不仅仅含有傲气,对具有审美情趣的人来说,倘若此盛会不是在上流人士府邸举行,而是出现在卡帕契奥①或委罗内塞②的油画中,那么,盛会这个词本身就会引起奢华感,好奇感。更有甚者,德·夏吕斯这位德国亲王可能会想象着这场盛会正在汤豪泽③的诗篇中举行,他俨然以玛格拉弗自居,站立在瓦尔堡的进口,降贵纡尊向每位来宾问候一声,来宾鱼贯进入城堡或花园,迎接他们的是百奏不厌的著名《进行曲》的长长的短句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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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帕契奥(约1460—1525F1526),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威尼斯画派最伟大的叙事体画家。
②委罗内塞(1528—1588),十六世纪威尼斯画派的主要画家和著名色彩大师。
③汤豪泽(约1200—约1270),德国抒情诗人。
可是,我怎么也得拿定主意。我清楚地认出了树下的几位女子,我跟她们多少有些交往,可她们仿佛个个变了模样,因为她们此时是在亲王府,而不是在她们的哪位表姊妹家,而且我也看到,她们此刻并不是面对萨克逊餐盘,而是坐在一棵栗树的树荫下。环境的优雅并不起任何作用。即使在“奥丽阿娜”府中环境逊色百倍,我心中照旧会混乱不堪。若在我们所处的客厅里,电灯突然熄灭,不得已换上油灯,那在我们眼里,一切便会变样。我被德·苏夫雷夫人引出了犹豫不决、进退两难的境地。“晚上好,”她边说边向我走来,“您是否很久没见到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了?”说此类话时,她尽量拿出一副腔调,表示并不象他人,纯粹是闲极无聊,无话找话,明明不知该谈什么,却偏要提起两人都认识的哪位熟人,但往往又弄不清对方是谁,一而再,再而三,没完没了地跟您搭腔。与众不同的是,她的目光里延伸着一条细细的导线,分明在说:“别以为我没有认出您来。您这位年轻小伙子,我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见过。我记忆犹新。”可是,这句话看似愚蠢但用心良苦,它在我头顶张开的保护网极不牢靠,我刚欲利用,它便倏然消失,荡然无存。若要到一位有权有势的人物面前为某人去求情,德·苏夫雷夫人往往表现不凡,在求情者的眼里,她象在抬举他,可在权贵看来,却又不象在抬举求情者,以致这一具有双重意义的姿态既能使后者对她感恩戴德,自己也不至于欠下前者的人情债。见这位夫人对我怀有好感,我斗胆求她把我介绍给德·盖尔芒特先生,她利用男主人的目光尚未转向我们的当儿,慈母般地抓着我的双肩,虽然亲王脑袋扭了过去,根本看不着她,她还是对着他微微而笑,推着我向他走去,那动作说是在保护我,可却存心不成全,我还未及迈步,她就撂下我不管了。上流社会的人就是这样卑怯。
一位夫人直呼我的家姓,上前向我问候,显得更为卑怯。我一边与她搭腔,一边极力回忆她的姓名;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曾和她共进过晚餐,她对我说过的话有些还没有遗忘。可是,尽管我把注意力伸向记忆残存的深处,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芳名。然而,这姓名就存在于我脑中。我的思想与它象玩起了游戏,企图先确定其范围,回想其起首的第一个字母,最后再整个儿弄个水落石出。然而枉费心机,我差不多感觉到它的存在与份量,可每当我想象它的形式,与蜷缩在我黑暗的记忆深潭中忧郁的囚犯对号入座时,便立即否认了自己:“这不对。”毋庸置疑,我的思维可创造出最难以记忆的姓名。可是,这里并不需要创造,而是要再现。倘若不受真实性所控制,任何思维活动都不费吹灰之力。而此处,我必须受其约束。可突然,整个姓氏出现了:“德·阿巴雄夫人。”我不该说它出现了,因为我觉得它并非自动浮现在我的脑海。有关这位夫人,尚存许多模糊的记忆,我虽然不懈地求助于它们(比如激发自己的记忆,对自己这样说:“噢,这位夫人就是德·苏夫雷夫人的好友,她对维克多·雨果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般纯真幼稚,又那么诚惶诚恐”),可我也并不认为,这些在我和她的姓名之间跳跃不定的记忆,为驱使它的浮现起到了什么作用。当人们搜索枯肠,回忆某人的姓名,在记忆中大肆玩起“捉迷藏”游戏时,用不着采用一系列逐层近似估算法。开始,什么都模糊不清,可突然,准确的姓名出现了,与自以为猜准的姓名风马牛不相及。但并不是它自行出现在我们脑中。不,我还是认为,随着我们的生活一天天过去,我们度过的时光使我们渐渐远离了那姓名清晰可辨的区域,而通过激发自己的意志和注意力,增强了心灵透视的锐敏度,我才蓦然穿透了昏暗层,眼前豁然开朗。总而言之,即使在遗忘和记忆中间存在着过渡界线,这种过渡也是下意识的。因为在搜索到准确的名字之前,我们逐步猜想的名字其实都是错误的,弄得我们步步扑空。更有甚者,那些猜想的名字根本不成其为什么名字,往往只是几个简单的辅音,与搜索枯肠所得的姓名格格不入。不过,从虚无到真实的思维运动是多么神秘,也许不管怎么说,这些错误的辅音有可能就是探路的拐杖,笨拙地在前面摸索,帮助我们捕捉准确的名字。诸位读者也许会说:“所有这些,与告诉我们这位夫人如何缺乏善心毫无关系嘛;既然您作了长篇大论,作者先生,请允许我再浪费您一分钟,我要告诉您,象您这样年纪轻轻(或者象您笔下的主人公那么年轻,如果主人公不是您本人的话),您就如此健忘,连一位极熟悉的女士的姓都记不起来,岂不令人恼火。”读者先生,这确实令人恼火。甚至比您想象的还更惨,待您感到,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姓名、词汇通通将从清晰的思维区消失,对自己最熟悉的人也最终喊不出姓名。这的确令人恼火,年纪轻轻,回忆熟人的名字,就得这么费劲。可反过来说,倘若只涉及一些颇为耳生,自然而然忘却的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也不想费心去回忆,那这种缺陷倒不无好处。“什么好处,请您谈一谈。”哎,先生,须知唯有疾病本身才能教人去发现、了解并分析其机制,不然,永远都不可能打开它的奥秘。试想一个人象僵尸一样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起床,他还会想到对睡眠进行重大探索,哪怕进行小小的一番思考吗?也许他都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在睡觉。稍微有点失眠,并非无益,它可品尝睡眠的滋味,在茫茫黑夜中放射出一点光芒。常盛不衰的记忆力并不是功率很强的推动研究记忆现象的激电器。“可德·阿巴雄夫人到底把您介绍给亲王没有?”没有,请安静,容我继续往下叙述。
德·阿巴雄夫人比德·苏夫雷夫人还更怯懦,但她的怯懦有情可原。她自知在社交上威信不高。她与盖尔芒特公爵曾经有过的那段私情使她本来就不高的声望大大降低,等到公爵把她一脚踢开,她干脆就名声扫地了。我请求她把我介绍给亲王,勾起了她的不快,造成她一时沉默不语,自以为这样沉默可以装出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也未免太幼稚了吧。她恐怕都未察觉到自己气得紧皱眉头。也许恰恰相反,她已经有所察觉,对荒谬的请求不屑一顾,并据此给我上了一堂行事审慎课,却又不显得过分粗暴,我是说这是一堂无声的教训,并不比慷慨陈词缺乏说服力。
再说,德·阿巴雄夫人确实窝火:众多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个文艺复兴风格的阳台,阳台角上,并不见风行一时的纪念雕像,却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勒迪克公爵夫人,其优美的丰姿并不比雕像逊色纤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赞·德·盖尔芒特的心上人。透过抵御夜寒的白色薄罗纱裙,可见她那胜似胜利女神飘飘然柔美的身姿。
我只有求助于德·夏吕斯先生了,他已经走进底层的一个房间,可通往花园。此时,他装着在全神贯注地打一局模拟的惠斯特牌戏,这样他便可避免给人造成对他人视而不见的印象,我趁机尽情欣赏他那以简为美的燕尾,上面略有点缀,兴许唯有裁缝师傅才能识货,大有惠斯勒①黑白《谐奏曲》一画的气派,其实不如说是黑、白红的和谐,因为德·夏吕斯先生在一条宽宽的衣襟饰带上佩戴着一枚马尔特宗教骑士团黑白红三色珐琅十字勋章。这时,男爵玩牌的把戏被德·拉加东夫人打断了,她领着侄子古弗瓦西埃子爵,青年人长着漂亮的脸蛋,一副放肆的模样。“我的好兄弟,”德·拉加东夫人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侄儿阿达尔贝。阿达尔贝,你知道吧,这就是你常听说的赫赫有名的帕拉墨得斯叔叔。”“晚上好,德·加拉东夫人。”德·夏吕斯先生作答道。接着,他又添了一句“晚上好,先生”,眼睛看也没看年轻人一眼,态度粗暴,声音生硬得很不礼貌,在场的人不禁为之瞠目。也许,德·夏吕斯先生知道德·加拉东夫人对他的习性存有疑心,禁不住想含沙射影开开心,于是,他便干脆先堵住她的嘴,免得对她侄子接待亲热,会引起她添油加醋大肆渲染,同时,他也故作姿态,公然表示他对青年小伙子不感兴趣;也许他本来就不认为,那位阿达尔贝会毕恭毕敬地回报婶母的介绍;抑或他渴望日后能与这位如此令人愉快的朋友共闯深宫,不妨先来个下马威,就象君主们在采取外交行动之前,往往用军事行动来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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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惠斯勒(1834—1903),美国著名画家,作品风格独特,线条与色彩和谐。
让德·夏吕斯接受我的请求,同意引见,这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难办。一方面,近二十年间,这位堂吉诃德曾与多少架风车(往往是他认为对他不敬的亲戚)激战,又多少次挡驾,把“不受欢迎的人”排斥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一家或那一家的大门之外,以致盖尔芒特家族的人都开始害怕会与他们所喜欢的朋友全闹翻,至死也不能与某些在他们看来颇为好奇的新人交往,而这仅仅是为了迎合一位内弟或堂兄的毫无道理的深仇大恨,这位内弟或堂兄也许都恨不得大家为他而抛弃自己的妻子、兄弟、儿女。德·夏吕族的其他人要更精明,发现人们对他排斥他人的苛求已经不放在心上,设想一下未来、真担心最终被抛弃的是他自己,于是开始作出部分牺牲,象俗话所说,开始“掉价”。另一方面倘若说他有能力,使得哪位讨厌的家伙一连几月,甚至几年过着单一的生活——谁要向这人发出邀请,他都绝不容忍,甚至会不自量力,敢像个搬运夫那样赤膊上阵,与王后作对,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对他不利——那么相反,因他动不动就大发雷霆,因此骂人的火药就不可能不四散无力。“蠢蛋,混账家伙!得教训教训他,把他扫到臭水沟里去,哎,这家伙,即使扫进了臭水沟,对城市卫生也会有害。”他常常这样破口大骂,甚至有时一人在家,读到自以为对他大不敬的来信或想起别人传给他的一句闲话,也会大骂一通。不过。一旦他对第二个混蛋发起火来,对第一个的怒气使就烟消云散,只要此人对他有所恭敬的表示,先前引起的危机还来不及怀恨结仇,便很快被忘得一干二净。因此,尽管他对我抱有怨气,我求他引我去见亲王,也许本来是可以成功的,可我偏偏出了一念之差,为了避免他以为我是冒冒失失撞进府来,求他说情,让我留下做客,我煞有介事地多说了一句:“您知道,我与他们很熟,亲王夫人对我十分客气。”“那好,既然您跟他们熟,还用得着我替您介绍吗?”他冷冷地回答我,立即转过身去,继续和教廷大使、德国大使及一位我素不相识的人物装着打惠斯特牌戏。
这时,从埃吉伊翁公爵昔日放养稀有动物的花园深处,透过大敞的门扉,向我传来了一阵深呼吸的声音,仿佛恨不得一口气吸进满园春色。那声音渐渐靠近,我循声走去,不料耳边又响起了德·布雷奥代先生低低的一声“晚安”,这声音不象磨刀嚯嚯声,更不象糟蹋庄稼地的野猪崽的嗷嗷乱叫,而象是一位救星救急时的慰问。此人不如德·苏夫雷夫人有权有势,但也不象她那样生性不乐于效劳,比起德·阿巴雄夫人,他和亲王的关系也要随便得多,也许,他对我在德·盖尔芒特家族所处的地位存有幻想,或许他比我自己还更了解我的地位举足轻重,可开始几秒钟,我难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见他鼻神经乳头不停抽搐,鼻孔大张,左顾右盼,单片眼镜后的那对眼睛瞪得滚圆,煞是好奇,仿佛面前有五百部奇观。不过,听清我的请求后,他欣然接受,领着我向亲王走去,一副美滋滋、郑重其事却又俗不可耐的样子,把我介绍给亲王,仿佛向他奉上一碟花式糕点,一边略加举荐。盖尔芒特公爵一高兴起来,待人有多和蔼、友好、随和,充满情谊,那么在我看来,亲王待人就有多刻板、正经、傲慢。他对我勉强一笑,严肃地叫了我一声:“先生。”我常听公爵讥笑他表兄弟傲慢不逊。可是,亲王刚开始和我说了几句,那冷峻、严肃的语气与巴赞和蔼可亲的话语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对照,我马上便明白了,真正目中无人的正是一面就与您“称兄道弟”的公爵,这两个表兄弟中,真正谦逊的倒是亲王。从他审慎的举止中,我看到了一种更为高尚的情感,我不是说平等相待,因为这对他是不可想象的,但至少是对下属应有的尊重,这就像在所有等级森严的圈子里,比如在法院、医学院,总检察长或“院长”深知自己身居要职,表面都显出一副传统的傲慢气派,可内心里比起那些佯装亲热的新派人物来,实际上要更真诚,若与他们相处熟了,就会觉得他们为人更善良,待人更友好。“您是否打算继续令尊先生的事业?”他问我,神态冷淡,但又不乏兴趣。我猜想他这样问我只是出于礼貌,于是我简明扼要给予回答,然后即离开了他,让他接待新到的来宾。
我一眼瞥见了斯万,想和他攀谈几句,可恰在这时,我发现盖尔芒特亲王没有站在原地接受奥黛特丈夫的问候,一见面,就象抽水泵那样有力,猛地把他拖到了花园深处,有人传说,甚至“要把他撵出门外”。
上流社会的人都是那么心不在焉,直到第三天,我才从报上得知一个捷克乐团两天前演了整整一个夜场,同时了解到孟加拉战火继续不断燃烧,眼下,我又集中了几分注意力,想去观赏一下著名的于贝尔·罗贝喷泉。
喷泉位于林间空地的一侧,周围树木环绕,树木美不胜收,不少树与喷泉一样古老。远远望去,喷泉细长的一股,静止不动,仿佛凝固了一般,微风吹拂,才见淡雅、摇曳的薄纱悠悠飘落,更为轻盈。十八世纪赋予了它尽善至美的纤纤身段,可喷泉的风格一旦固定,便似乎断绝了它的生命。从此处看去,人们感觉到的与其是水,毋宁说是艺术品。喷泉顶端永远氤氲着一团水雾,保持着当年的风采,一如凡尔赛宫上空经久不散的云雾。走近一看,才发现喷泉犹如古代宫殿的石建筑,严格遵循原先的设计,同时,不断更新的泉水喷射而出,本欲悉听建筑师的指挥,然而行动的结果恰似违背了他的意愿,只见千万股水柱纷纷喷溅,唯有在远处,才能给人以同一股水柱向上喷发的感觉。实际上,这一喷射的水柱常被纷乱的落水截断,然而若站在远处,我觉得那水柱永不弯曲,稠密无隙,连续不断。可稍靠近观望,这永不中断的水柱表面形成一股,可实为四处喷涌的水所保证,哪里有可能拦腰截断,哪里就有水接替而上,第一根水柱断了,旁边的水柱紧接着向上喷射,一俟第二根水柱升至更高处,再也无力向上时,便由第三根水柱接替上升。附近,无力的水珠从水柱上洒落下来,途中与喷涌而上的姊妹相遇,时而被撞个粉碎,卷入被永不停息的喷水搅乱了的空气涡流之中,在空中飘忽,最终翻落池中。犹犹豫豫、反向而行的水珠与坚挺有力的水柱形成鲜明对比,柔弱的水雾在水柱周围迷濛一片,水珠顶端一朵椭圆形的云彩,云彩由千万朵水花组成,可表面像镀了一层永不褪色的褐金,它升腾着,牢不可破地抱成一团,迅猛冲天而上,与行云打成一片。不幸的是,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足以把它倾倾斜斜地打回地面;有时,甚至会有一股不驯的小水柱闯到外面,若观众不敬而远之,保持适当距离,而是冒冒失失、看得入神,那准会被溅个浑身透湿。
这类意外的小插曲一般都在刮风时发生,其中有一次弄得相当不快。有人告诉德·阿巴雄夫人,说盖尔芒特公爵——实际上还未到——正和德·絮希夫人在玫瑰大理石画廊,去画廊,需经过耸立在喷池栏旁的双排空心列柱廊。德·阿巴雄夫人信以为真,可正当她要走进其中一个柱廊的时候,一股强烈的热风刮弯了水柱,把美丽的夫人浇得浑身湿透,水从袒露的低领流进了她的裙服,像被人投进水池一般。这时,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节奏分明的哞叫声,这声音大得浩荡的大军都能听见,但却拉成一段段,似乎并不是向整个大军,而是依次向一支支小部队发出的;原来是符拉季米尔大公看见德·阿巴雄夫人被淋,正在纵声大笑,事后,他常说,这真是最开心的一件事,一辈子也看不够。几个好心人提醒这位莫斯科人,该说句表示抚慰的话,她听了准会高兴,可这位妇人虽然已经年满四旬,却不向任何人求救,她一边用披巾揩着身上的流水,顾不得那落水象恶作剧似地打湿了喷池的护栏,独自离去。大公心底还算善良,觉得确实应该抚慰一番,头一阵威震全军的大笑刚刚平息下来,便又响起比第一次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嚎叫声。“了不起,老太婆!”他象在剧院一样,击掌高喊。德·阿巴雄夫人不在乎别人牺牲她的青春以夸奖她的灵活。有人正在同她说话,却被喷泉的水声冲淡了,然而,大公大人的雷声又压倒了水声:“我以为亲王殿下跟您说了点什么,”“不!是跟德·苏夫雷夫人说的。”
她应声答道。
我穿过花园,又登楼梯,由于亲王不在场,不知和斯万到哪儿去了,楼梯上围着德·夏吕斯的来宾越来越多,就像路易十四一旦不在凡尔赛宫,王弟殿下宫中的来客就多了起来。我上楼时被男爵喊住,而此时在我的身后,又有两位夫人和一位年轻公子挤过来想向他道安。
“在这儿见到您,真可爱!”他一边向我伸过手来,一边说。“晚上好,德·拉特雷默伊夫人,晚上好,我亲爱的埃米尼。”他无疑想起了刚刚以盖尔芒特府邸主人的身份与我说过话,于是又顿生一念,想摆出一点姿态,对本来令他不悦的事表露出几分满意,可他生就一副大老爷的放肆气派,闹腾起来简直像个歇斯底里病患者,话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过分挖苦的口气:“真可爱,”他继续说道,“可也特别滑稽。”说罢,他朗声大笑,似乎一方面表示他心情欢悦,而另一方面又表示人类语言难以传达其欢快心情。这时,有的人看透了这家伙,知道他难打交道,而且十分放肆,“出口”伤人,本来都好奇地和他套近乎,结果却几乎丢了体面,不由抬腿就走。“噢,别生气了,”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您知道,我很喜欢您。晚上好,昂迪奥施,晚上好,路易-勒内。您去看过喷泉了吧?”那口气与其是在询问,倒不如说是在证实。“很美,是吧?真是妙极了。本来还可以再好些,当然,有的玩艺儿要是去掉,那它在法国就无与伦比了。不过,就现在这样子,就已经属于最佳之列。布雷奥代肯定会对您说,不该挂上灯,这无非是想让人忘记当初出那馊主意的就是他自己。不过,总的说来,还好,被他弄得只稍微丑了点。要改造一件杰作比创造一件难多了。再说,我们心中多少都有点儿数,布雷奥代不如于贝尔·罗贝有能耐。”
我又加入了来宾行列,客人们正一一步入宫邸。“您和我那可爱的弟媳奥丽阿娜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吧?”亲王夫人问我道,她刚刚离开了进口处那把座椅,我与她一起回到了客厅。
“她今晚会来的,我今天下午见到了她。”女主人继续说道,“她答应我要来的。此外,我想星期四您要和我们俩一起去大使馆参加意大利王后的晚宴。到时能出场的王亲国戚都会赴宴,场面肯定很吓人。”任何王亲国戚都吓不倒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她沙龙里聚集过的何其多。当她称呼“我的小科布格”,那简直就像在呼叫“我的小狗”。因此,盖尔芒特夫人嘴上说“场面肯定很吓人”,那纯粹是蠢话,在上流社会的人身上,比起虚荣心来,愚蠢还是占上风。有关她的家谱,她自己知道的还不如一位普通的历史教师多。至于她所结识的人,她尽量显得连别人送给他们的绰号也掌握得一清二楚。亲王夫人问我下星期是否要去参加常被称为“波姆苹果”德·拉波姆利埃侯爵夫人举办的晚宴,听我给以否定的回答,一时说不上话来。后不,无疑是情不自禁,想炫耀一番自己见多识广,结果反倒暴露了她平平庸庸,与常人无异,她又添了一句:“那只‘波姆苹果’,可是个相当令人愉快的女人!”
正在亲王夫人与我闲聊的当儿,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走了进来。可我无法抽身上前迎接他们,因为土耳其大使夫人路上拉住了我,她向我指着我刚刚离开的女主人,紧握着我胳膊,连声赞叹:“啊!亲王夫人,多美的女人啊!盖世无双!我觉得,若我是个男人,”她带着几分东方式的粗俗和淫荡又添了一句,“我定将把自己的一生献给这位绝代佳人。”我回答说,她确实迷人,可我和她的弟媳公爵夫人更熟。“可这毫无关系。”大使夫人对我说,“奥丽阿娜是个上流社会风流女子,继承了梅梅和拔拔尔的性情,而玛丽-希尔贝,则是个‘人物’。”
我生就讨厌别人这样不由分说,教训我该对我的熟人持怎样的看法。再说,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价值,土耳其大使夫人的看法没有任何理由会比我的更可信。另一方面,我对大使夫人如此恼火,那是因为一个普通关系,乃至一位好友的恶习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货真价实的毒品,幸亏我们都“服了人工耐毒剂”。这里,用不着搬出任何科学比较的仪器,奢谈什么抗原过敏性,暂且这么说吧,在我们友好的或纯粹社交性的关系中,总存在着某种暂时治愈的敌意,可弄不好就会复发。平时,只要人还是“自然的”,那就很少受这些毒品之苦。土耳其大使夫人只要用“拔拔尔”、“梅梅”来指她不熟悉的人,便马上会使“人工耐毒剂”失效,可平时,全仗了这些玩艺儿,我才觉得她勉强可以容忍。她惹我生气,实际上这更不应该,因为她跟我那样说话,其目的并非想让人觉得她是“梅梅”的好友,而是因为学得太匆忙,以为这是当地习惯,居然用绰号称呼起贵族老爷来。她呀,不过只上了几个月的课,并没有循序渐进地学。
可我仔细想想,我不乐意呆在大使夫人身旁,还有另一原因。不久前在“奥丽阿娜”府中,也是这位外交人物神情严肃、煞有介事地亲口对我说,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实在让她反感。我觉得还是不必细究她态度骤变的原因为好:只不过是今晚的盛会邀请了她的缘故。大使夫人赞不绝口,对我称道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是位绝代佳人,完全是肺腑之言。这是她一贯的想法。不过,在这之前,她从未受到邀请,去亲王夫人府上作客,因此,她认为对这类不受邀请的冷落,原则上应表示故意的克制。既然如今受到了邀请,且从此可能成为惯例,她当然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好感了。要解释对他人的看法,有四分之三的原因根本无须从情场失意、政坛受挫这方面去寻找。品头论足本无定评:接受或拒绝邀请却可一锤定音。再说,按照正与我一道视察沙龙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说法,土耳其大使夫人“干得很出色”。尤其是她特别派得上用场。上流社会名副其实的明星已经倦于露面。渴望见其一面的人往往不得不漂洋过海,到另一个半球去,那些明星在那儿几乎孑然一身,无以相伴。然而,象土耳其大使夫人这样刚刚跻身于上流社会的女人,会不失时机到处大出风头。对此类称作晚会、交际会的社交场合,她们可派上用场,哪怕像个垂死的人似地在里面任人摆布,也不愿失去露面的良机。她们兴头十足,从不错过一个晚会,是任何人都可信赖的配角。那些愚蠢的公子哥不知这些假明星的底细,把她们奉为社交皇后,真该给他们上堂课,向他们解释解释为何远离上流社会,洁身自好,不为他们所知的斯当迪许夫人至少可与杜尔维尔公爵夫人媲美,也是一位贵妇人。
在平常的日子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两只眼睛总是茫然若失,含有几分忧郁,只有当她不得已要向某个朋友道安,才闪现出一道机智的光芒,仿佛友人仅是一句妙语,一股魅力,一道无可挑剔的佳肴,品尝之后,行家的脸上顿时表现机敏,美滋滋地喜形于色。可是,在盛大晚会上,需要道安的人太多,她觉得每问候一次,机智的光亮便要熄灭一回,这未免太烦人。于是,就好比一位文艺鉴赏家,每次去剧院观看哪位戏剧大师的新作,为了表示肯定不会白过一个晚上,待他把衣帽交给女引座员后,便调整好嘴唇的部位,擦亮眼睛,时刻准备报以机敏的微笑,投之狡黠的赞许目光;公爵夫人正是这样,她一到,便为整个晚会生辉。她脱下礼服外套——一件提埃波洛①风格的华丽的红色大衣,露出红宝石项链,真象一副枷锁套在脖子上,然后,奥丽阿娜这位上流社会的女子,用女裁缝似的目光,迅速而又仔细地从头到脚看了自己的裙服一眼,继又检查一番,确保自己的双眸象身上的其他珠宝一样熠熠闪光。几位“饶后”之徒,比如德·儒维尔,冲上前去,试图挡住公爵,不让他进府:“难道您不知道可怜的玛玛已经生命垂危了?刚刚给他用了药。”“我知道,我知道。”德·盖尔芒特先生边说边推开讨厌的家伙往里走。“临终圣体起了起死回生的妙用。”一想到亲王晚会后的舞会,他暗暗打定主意决不错过,不禁高兴得微微一笑,又补充了这么一句。
“我们可不乐意别人知道我们已经回来了。”公爵夫人对我说。她万万没有料想到亲王夫人已经告诉过我,说她刚刚见了弟媳的面,弟媳答应她一定来,从而宣告了她说的这番话无效。公爵瞪着眼睛,盯了他妻子整整五分钟,叫她真受不了:“我已经把您的疑虑都告诉奥丽阿娜了。”既然现在她已经明白种种疑虑都不成立,更用不着采取什么步骤加以消除,于是,她便大谈特谈这些疑虑如何荒唐,取笑了我好一阵子。“总是疑心您没有受到邀请!可哪一次都请了!再说,还有我呢。您以为我没有能耐让人邀请您到我嫂子家做客吗?”我必须提一句,她后来确实经常为我做一些比这还要更棘手的事;不过,我当时只是把她这番话理解为我办事过分谨小慎微。我开始领悟到贵族表示亲热的有声或无声语言的真正价值,甜言蜜语的亲热给自感卑贱的人们一帖安慰剂,却又不彻底消除他们的自卑,因为一旦消除了他们的自卑感,也许就没有理由表示亲热了。“可您跟我是平等的,要不更强。”盖尔芒特家族的人以自己的所作所为,似乎这样宣告;而且他们好话说尽,令人难以想象,其目的完全是为了得到爱戴,得到赞美,并不是为了让人相信。倘若能识破这种亲热的虚假性质,那便是他们所称的素有修养;倘若信以为真,那便是教养不良。就在不久前,我在这方面有过一次教训,最终使我精确至极地学到了贵族表示亲热的某些形式及其适用范围和界限。那是在蒙莫朗西公爵夫人为英国女王举行的一次午后聚会上;去餐厅时,大家主动排起一个不长的行列,走在队首的是女王,胳膊挽着盖尔芒特公爵。我恰在这时赶到。公爵虽然离我至少有四十米,但仍然用那只空着的手对我极尽招呼与友好的表示,那样子像是在告诉我不必害怕,可以靠近一些,不会被人当作夹着柴郡干酪的三明治吃了。但是我,在宫庭语言方面已经开始老练起来,连一步也没有向前靠,就在距他四十米的地方深深鞠了一躬,但没有笑容,仿佛是面对一位似曾相识的人行礼,接着朝相反的方面继续走自己的路。对我的这一致意方式,盖尔芒特家族的人倍加赏识,即使我有能耐写出一部杰作,也未必得此殊荣。它不仅没有逃出公爵的眼睛——尽管这一天他不得不向五百余人还礼——而且也没有躲过公爵夫人的目光,她遇到我母亲后,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我母亲,但就是只字不提我那样行事不对,应该上跟前去。她对我母亲说,她丈夫对我这样致意赞叹不已。说再也没有比那更得体了。人们不停地为这一鞠躬寻找各种各样的优点,可就是无人提起明显是最为珍贵的一点,即举止审慎得体;人们也对我赞不绝口,我明白了这种种赞誉之词与其说是对过去的奖赏,毋宁说是对将来的一种引导,就像出自某一教育学校校长之口的微妙之辞:“别忘了,我亲爱的孩子们,这些奖品是奖给你们的,但更是奖给你们父母的,为的是让他们在下一学年再送你们来上学。”德·马桑特夫人就是这样,当外社团的某个人踏入她的圈子,她每每要在此人面前大吹特吹那些举止审慎的人,说“需要找他们的时候,准能找到他们,不需要找他们的时候,他们让人放心”,这简直就象在间接地告诫一位浑身臭烘烘的家仆,洗澡对身体健康有百利而无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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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提埃波洛(1696—1770),意大利画家,十八世纪最优秀的大型装饰画家。
就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离开门厅前,我与她闲聊时,我听到了一种嗓音,从此之后,这嗓音我怎么都能辨别清楚,决不可能出任何差错。这是德·福古贝先生和德·夏吕斯先生在特殊场合的窃窃私语声。一位临床医生根本用不着候诊的病人掀起衬衣,也无须听诊他的呼吸,只要听听其嗓音,就足可以确诊。后来,我在沙龙里曾多少次听到某个人的声调或笑声,往往为之感到诧异,他虽然极力模仿自己的职业语言或所在圈子里的人的举止风度,故作庄重高雅的姿态,或装出一副粗俗随便的模样,但凭我这双训练有素,象调音师的定音笛那般灵敏的耳朵,从那虚假的声音中,足可分辨出“这是一个夏吕斯式的人物”!这时,一家使馆的全体人员走了过来,向德·夏吕斯先生致意。尽管我发现上面提及的此类病态仅仅是当天的事(当我发现德·夏吕斯先生和絮比安的时候),但要作出诊断,也无须提问,无须听诊。不过,与德·夏吕斯先生交谈的德·福古贝先生显得捉摸不定。可是,经历了少年时代似懂非懂的阶段之后,他早该明白自己是在与什么东西打交道了。同性恋者往往以为世上唯有自己以这种方式作乐,可后来又误以为——又是一个极端——唯有正常人例外。但是,野心勃勃而又胆小怕事的的德·福古贝先生沉湎于这种于他也许是种享受的乐趣,时间并不很久。外交生涯对他的生活产生了影响,使他规规矩矩。加之在政治科学学校寒窗苦读,从二十岁开始,他就不得不一直过着基督徒似的清白生活。殊不知任何感官,一旦不用,就会失其功能和活力,渐渐萎缩,德·福古贝先生正是这样,如同文明人再也不能施展洞穴人的体力和敏锐的听力,他丧失了德·夏吕斯先生身上所具备的那种很少发生故障的特殊洞察力。在正式宴席上,无论在巴黎还是在外国,这位全权公使甚至再也不敢相认那些身着制服、衣冠楚楚的人物实际上与他同属一类。德·夏吕斯先生喜欢对他人指名道姓,可一旦有人抬举他的嗜好,他便怒气冲冲,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弄得德·福古贝先生美得惊喜交集。这并非因为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他想入非非,试图利用天赐良机。而是这三言两语的指点,确实渐渐改变了×公使团或外交部某部门的面貌,想起来象耶路撒冷圣殿或苏萨的御殿一般神秘,恰似在拉辛的悲剧中,指点阿塔莉弄清了若亚斯与大卫是同一种族,告诉阿布纳“身居王后之位”的爱丝苔尔有“犹太种族”的血亲。见大使馆的年轻成员纷纷上前与德·夏吕斯先生握手,德·福古贝先生看样子感慨万千,犹如《爱丝苔尔》①一剧中的埃莉丝在惊叹:
天哪!这么众多天真无邪的英姿佳丽,
四面八方蜂飞蝶舞在我眼前成群结队!
多么可爱的羞色在她们脸上尽情描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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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辛的三幕悲剧。
接着,他渴望再了解一点“内情”,微笑着向德·夏吕斯先生投去狡黠的一瞥,既在探询,又充满欲念。“噢,瞧您,当然的事。”德·夏吕斯先生一副博学者无不通晓的神气,象是在对一个毫无学识的蠢货说话。可德·福吉贝先生两只眼睛再也不离开那些年轻的秘书,使德·夏吕斯先生大为恼火,驻法×使馆的大使是位老手,这些秘书当然不是他随随便便挑来的。德·福古贝先生一声不吭,我只观察着他的目光。可我从小就习惯提供古典戏剧的语言,甚至可让无声之物说话,于是,我指使德·福古贝的眼睛说起话来,这是爱丝苔尔向埃莉丝解释马多谢出于对自己信仰的虔诚,坚持在王后身边只安排与他宗教信仰同一的姑娘的那段诗句:
然而他对我们民族的爱恋,
让锡永的姑娘云集在宫殿,
柔嫩的鲜花被命运之风摇曳,
象我一样被移栽头顶一天异色,
在一个与世俗隔绝的地方,
他(大使阁下)精心管教把她们培养。
德·福古贝先生终于不再用自己的目光,开口说话了。
“谁知道,”他忧伤地说:“在我所驻的国度,是否也存在这种事?”“很可能。”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是从狄奥多西国王开的头,尽管我对他的实情毫无所知。”“啊,绝对不可能!”
“那么,他就不该摆出那么一副样子。他总是装模作样。一身‘嗲声嗲气’,我最讨厌那副样子。要我跟他上街,我都不敢。再说,您应该很了解他是个什么人,他可象只一身白毛的狼,赫然入目。”“您完全错看了他。不过,他确实挺有魅力。与法国签署协约那一天,国王还拥吻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激动过。”“那正是时机,跟他倾诉一番您心中的欲望。”“啊!主啊,多可怕,要是他稍有疑心,那还了得!不过,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害怕的。”我离得不太远,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禁使我在心头默默地咏诵起来:
国王直至今日尚不知我是谁,
这一秘密始终紧锁着我的嘴。
这场半无声半有声的对话只持续了片刻,我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客厅也才走了几步,公爵夫人便被一位美貌绝伦、身材娇小的棕发夫人拦住了:“我很想见到您。邓南遮从一个包厢里瞧见了您,他给T亲王夫人写了一封信,说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尤物。只要能与您交谈十分钟,他死了也心甘。总之,即便您不能或不愿见面,那信就在我手中,您无论如何要给我确定个约会时间。有些秘密的事儿,我在这里不能说。我看得出您没有认出我来,”她朝我添了一句,“我是在帕尔马公主府中(可我从未去过)认识您的。俄国大帝希望您父亲能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来,伊斯沃尔斯基正好也在,他会跟您谈此事的。我有份礼物要赠送给您,亲爱的,”她又朝公爵夫人转过身子,继续说道,“这份礼物,除了您,我谁都不送。这是易卜生三部戏剧的手稿,是他让他的老看护给我送来的。我留下一部,另两部送给您。”
盖尔芒特公爵并没有对这份厚礼感到欣喜。他弄不清易卜生或邓南遮是死人还是活人,反正看到不少小说家、剧作家前来拜访他的夫人,把她写到各自的作品中去。上流社会人士总是喜欢把书看成一种立方体,揭开一面,让作家迫不及待地把认识的人“装进去”。这显然是不正当的,而且只不过是些小人而已。当然,“顺便”见见他们也并无不可,因为多亏他们,若有暇读书或看文章,就可以看清其中“底牌”,“揭开面具”。不管怎么说,最明智的还是与已经谢世的作家打交道。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唯有《高卢人报》上专事悼亡的那位先生“最最得体”。若公爵报名参加葬礼,那位先生无论如何得把德·盖尔芒特先生的大名登在参加葬礼的“要人”名单的榜首,但仅此而已。如果公爵不大愿意列名,他也就不报名参加殡仪,只给死者亲属寄去一封唁函,请他们接受他最深切的哀悼。要是死者亲属在报上发表了“来信表示悼念的有盖尔芒特公爵等等”这一消息,那决不是社会新闻栏编辑的过错,而是死者的儿女、兄弟、父亲的罪过,公爵称他们是些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家伙,下决心从此不再与他们来往(拿他的话说,不与他们“发生纠葛”,可见他没有掌握熟语的确切含义)。不过,一听到易卜生和邓南遮的名字,加之他们是死者还是活人还不清楚,不禁使公爵皱起眉头,他离我们并不太远,不可能没有听到蒂蒙莱昂·德·阿蒙古夫人五花八门的甜言蜜语。这是一位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动人魂魄,无论是才还是貌,择其之一就足发令人倾倒。可是,她并不是出身于她如今生活的这个圈子,想当初一心只向往文学沙龙,只与大作家结交,先后做过每一位大文豪的女友——绝不是情人,她品行极为端正——大文豪们都把自己的手稿赠送给她,为她著书立说,是偶然的机会把她引入圣日尔曼区,当然,这些文学方面的特权也为她提供了诸多方便。如今,她地位不凡,用不着去讨人喜欢,只要她一露面,就可博得青睐。可是,她已习惯于周旋、耍手腕,为人效劳,如今尽管已无必要,便仍然一如既注。她常有国家机密要向您透露,总有权贵要介绍您结识,不断有大手笔的水彩画要赠送给您。在所有这些毫无必要的诱惑之中,确有几分虚假,但却给她的一生书写成一部错综复杂、闪闪发光的喜剧,她确实有能耐促成众多省长和将军的任命。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我身边走着,一任她那天蓝色的目光在前方波动,但波光茫茫,以避开她不愿结交的人们,远远望去,她不时隐约地感到,他们兴许是充满危险的暗礁。我们俩在来宾的人墙中间向前走去,他们明知永远不可能结识“奥丽阿娜”,却如获至宝,无论如何要把她指给自己的妻子瞧瞧:“卮休尔,快,快,快来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她正同那位年轻人谈话呢。”只觉得他们恨不得登上座椅,好看个清楚,仿佛在观看七月十四日的阅兵仪式或大奖颁发仪式。这并非因为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比她嫂子的更有贵族气派,而是因为前者的常客,后者从不愿邀请,尤其是她丈夫的缘故。德·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和德·萨冈夫人的知己阿尔方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她就决不会接待,因为奥丽阿娜自己常去此人的府中。对希施男爵也是如此,威尔斯亲王常领他去公爵夫人府上,而不带他去见亲王夫人,因为他十有八九会让她扫兴;还有几位波拿巴派,甚或共和派的名流,公爵夫人对他们很感兴趣,可亲王这位坚定的保皇党人就恪守原则,不愿接待他们。他的反犹太主义立场也是出于原则、任何风流都休想使它屈服,哪怕是赫赫名流也无济于事。他之所以接待斯万,而且一直是他的朋友,盖尔芒特家族中也难有他称之为斯万,而不叫查理,是因为他知道斯万的祖母原本是位新教徒,后嫁给了一位犹太人,做过贝里公爵的情妇,这样一来,他常常说服自己相信斯万的父亲是亲王的私生子这一传说。倘若这一假设成立,斯万身上就只有基督教徒的纯血统了,但实际上纯属无稽之谈,斯万的父亲是天主教徒,而其父本身又为波旁王族的一位男人与一位女天主教徒所生。
“怎么,您没有见过这等富丽堂皇?”公爵夫人跟我谈起我们所在的府邸时这样问我。可大大赞美了一番她嫂子的“宫殿”之后,她又迫不及待地补充说,她宁愿呆在“自己那个简陋的小窝里,”比这里要强干百倍。“这里‘参观参观’确实可观,可这卧室里,曾发生过多少历史悲剧,让我睡在里面,非抑郁致死。那情景就好似软禁在布卢瓦堡、枫丹白露或卢浮宫,被世人遗忘了,排忧解愁的唯一办法就是自言自语,庆幸自己住在莫纳代契惨遭暗杀的房间里。一杯甘菊茯,岂能解忧伤。瞧,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来了。我们刚刚在她府上用过晚餐。她明日要举办每年一次的盛大聚会,我以为她早上床休息了呢。她不肯错过一次晚会。若晚会在乡间举行,她也会登上马车赶去,而不愿错过机会。”
实际上,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今晚赴宴,与其说是为了不错过他人府上举办的聚会,毋宁说是为了确保自己盛会的成功,搜罗最后一批志愿赴会者,同时也是以某种方式在最后时刻检阅一下次日将光临她游园会的人马。的确,不少年来,圣德费尔特家聚会的宾客早已今非昔比。想当年,盖尔芒特圈子里的显贵女人,寥若晨星,但由于受到女主人的热情款待,她们渐渐领来了各自的女友。与此同时,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上朝相反的方向慢慢发展,风流社会的无名鼠辈人数逐年减少。这一次,这位不见了,接着,另一位又不再露面。象“烤面包”一样,一批又一批走了,不消多长时间,这儿的聚会便无声无息了,可恰是多亏了这一点,可以放心邀请那些被排斥的圈外人来此共享欢乐,用不着费神去请体面的人士。他们又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在这儿,他们不是可以享受(PanemetCircenses)①花式糕点和优美的音乐节目吗?前后几乎形成鲜明对比,圣德费尔特沙龙当初开张时,是两位流亡的公爵夫人,犹加两根女像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沙龙大梁,可最近几年,只见两位极不合体的人物混杂在上流社会中:年迈的德·康布尔梅夫人和一位建筑师的妻子,这位女子声音甜美,人们往往禁不住邀她歌唱几曲。她俩在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中再也没有一个熟人,为自己的女伴一个个不见踪影而悲戚,觉得自己碍手碍脚,看样子象两只未能及时迁徙的燕子,时刻可能冻死。来年,她们便没有受到邀请。德·弗朗克多夫人没法为她那位酷爱音乐的表姐求情。可她未能得到更为明确的答复,只有短短的这么一句回话:“要是您觉得音乐有趣,谁都可以进来听嘛,这又不犯罪!”
德·康布尔梅夫人觉得这种邀请不够热切,也就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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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意为“面包与娱乐”。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苦心经营,把一个麻风病院般的沙龙变成了一个贵夫人的沙龙——最新时式,看去极为美妙——可人们也许感到奇怪,此人第二天就要举办本时令最引人瞩目的盛会,难道她还有必要在前夕来向她的人马发出最高号令?原因是圣德费尔特沙龙的显赫地位只被一帮人所承认,他们从不参加任何聚会,唯一的交际生活就是阅读《高卢人报》或《费加罗报》上发表的白昼或晚间聚会的盛况报道。对这些仅通过报纸观看大千世界的上流社会人士来说,只要报上提一提英国、奥地利等国的大使,提一提于塞斯、拉特雷默耶公爵夫人等等,就会以为圣德费尔特沙龙为巴黎沙龙之最,而实际上它只不过是个末流沙龙。这并非因为报上发表的是欺世之言。上面列举的人士确实大多出席了聚会。不过,他们都是经过对方再三恳求,一再表示好意、提供方便后才参加聚会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到来可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增添无限荣光。这类沙龙,不要说主动登门,就是躲还来不及呢,可以这么说,人们是不得已去帮个忙,它们只能蒙骗《社交新闻栏》的女读者,给她们造成假象。但一次真正的雅会却从她们眼皮底下溜过去,女主人本可以请来所有公爵夫人,且她们也恨不能“被选中”,然而女主人却只择请两三位。更有甚者,这类女主人毫不了解或干脆蔑视今日的广告力量,不在报上刊登来宾的姓名,因此,她们在西班牙王后眼里风度优雅,可却鲜为众人所知,因为西班牙王后了解她们的身份,而大众并不知她们的底细。
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不属于此类女主人,作为采蜜老手,她为第二天的聚会前来采摘、网罗宾客。德·夏吕斯先生不在采集之列,他一向拒绝登她的家门。不过,他闹翻的人不计其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可以将他拒不赴会归咎于性格不合。
当然,倘若事关奥丽阿娜一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很可能不会亲自出马,因为邀请之声切切,而接受者却故作姿态翩翩,在此类表演中,最为出色的首推那些院士,候选人走出他们府邸时总不免感激涕零,坚信可以得到他们的一票。可涉及的不仅仅是她一人。阿格里让特亲王会来吗?还有德·迪福夫人?为防不测风云,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觉得还是亲自走一趟更为稳妥。对有的人,她来软的,好言相劝,对有的人则动硬的,厉声强求,但对其他所有人,她都隐言相告,等待着他们的将是难以想象的乐趣,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并保证每一位都可以在她家遇到各自渴望或急需结识的人物。她一年一度——犹如古代社会的某些法官——行使的这种职权,作为第二天就要举办本时令最为瞩目的游园聚会的人物的这种间客厅,先后凑近每位宾客的耳朵,往里灌一句:“您明天不要忘了我。”与此同时,要是瞥见了哪位必须回避的丑八怪或乡绅,她遂趾高气扬地扭过头去,但满脸却继续堆笑,这种乡绅往往是有人出于同窗之情,让他们进入“希尔贝”府中,然而为她的游园会却不会增添任何光彩。对这类人物,她喜欢暂不搭理,以便事后可以解释:“我是口头邀请宾客的,可惜没有遇到您。”就这样,这位头脑简单的圣德费尔特用她那双四处搜寻的眼睛在参加亲王夫人晚会的成员中“挑三捡四”。她自以为这样一来,便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必须交待一句,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并非人们以为的那样,轻易向人问候,时时笑容可掬的。对部分人来说,当她拒绝问候,拒绝微笑,恐怕是存心的:“她让我讨厌,”她常说,“难道非得白白浪费一小时,跟她唠叨她的那个晚会不成?”①可在许多人看来,是因为她生性胆怯,害怕惹丈夫大发脾气,因为他实在不愿让她接待搞艺术的(玛丽-希尔贝保护着众多艺术家,必须小心谨慎,切勿让某个著名的德国女歌唱家搭上腔);也是因为她恐惧民族主义,她象德·夏吕斯先生一样,满脑子盖尔芒特家族的思想,从上流社会的观点出发,对民族主义嗤之以鼻(为了吹捧参谋部,现在人们竟然让一个平民出身的将军走在某些公爵前面),但由于她深知自己思想并不正统,又往往对民族主义思想作出很大让步,弄得在这个反犹太主义的圈子里,担心不得已要向斯万伸出问候之手。不过,她得知亲王未让斯万进门,与他发生了“某种争执”,便很快放下心来。她用不着冒险,在大庭广众之下违心与“可怜的查理”交谈,她喜欢的是在私下对他表示依恋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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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只见走过一位公爵夫人,长得黑乎乎的,又丑又笨,品行不那么端正,虽没有被赶出上流社会,却已被几位风雅人士排斥在社交圈子之外。“啊!这儿竟接待这种玩艺儿!”德·盖尔芒特夫人低声道那目光就象个行家,一眼看透了让她过目的珠宝是冒牌货。一见这位太太是个半残废,满脸尽是一撮一撮的黑毛,德·盖尔芒特夫人便断定这次晚会不很体面。她从前与这位太太倒是以礼相待,但后来断绝了一切往来;对方向她致意,她只点点头,再也冷淡不过,“我不明白,”她对我说,似乎在表示歉意,“玛丽-希尔贝怎么请我们跟这帮渣滓在一起。可以说,三教九流,全都全了。梅拉尼·布达莱斯家安排得也要强多了。若她乐意,她尽可召集东正教最高会议,开设拉托利会教堂,可她至少不会在这种日子让我们来。”——作者注
“这个女人又是谁呀?”德·盖尔芒特夫人看见一位身材矮小的女士和她的丈夫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失声问道。这位夫人样子有点古怪,身着黑裙,简朴得个穷人。德·盖尔芒特夫人没有认出对方来,傲慢地扬起脑袋,象被触犯了似的,瞪着眼睛,拒不回礼:“这位女人是谁,巴赞?”她神色惊恐地又问道。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为了补救奥丽阿娜的失礼举止,连忙向那位夫人致意,与她丈夫握手,一边对妻子说道:“可这是德·肖斯比埃尔夫人呀,您太失礼了”。“我不知道什么肖斯比埃尔。”“是尚利福老太太的侄儿。”“我全不认识。这位夫人是谁,她为何要向我致意?”“您呀,就知道问,这位是德·夏勒瓦尔夫人的女儿,亨利埃利·蒙莫朗西。”“噢!我与她母亲是老相识,她长得妩媚动人,机智风趣。她怎么嫁给了这帮子我根本不认识的人?您说她叫德·肖斯比埃尔夫人?”她说这个姓氏时,一副询问的神色,仿佛害怕搞错了似的。公爵狠狠瞪了她一眼。“叫肖斯比埃尔,这没有什么滑稽的,瞧您这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肖斯比埃尔老人是我刚才提到的德·夏勒瓦尔夫人、德·塞纳古夫人和梅勒罗子爵夫人的兄弟。都是体面人。”“噢!够了。”公爵夫人大声嚷道,象一位驯兽女郎,从来不愿露出惊恐的神色,让人以为被野兽凶残的目光吓破了胆。“巴赞,您真让我高兴。我真不知道您从哪儿翻出了这些姓氏,可我得向您表示恭贺。我虽然不知道肖斯比埃尔,可我读过巴尔扎克的书,世上并非就您一个人读过,我还读过拉比什的东西。我欣赏尚利福,也不厌恶夏勒瓦尔,可我承认杜·梅勒罗更响亮。再说,我们也得承认肖斯比埃尔这姓氏也不赖。您搜罗了这么些姓氏,真不可思议。若您想写一部书,”她对我说,“得记住夏勒瓦尔和杜·梅勒瓦这两个姓。您不可能找到更棒的。”“这样一来,他保准要吃官司,进监狱,亏您给他出这种馊主意,奥丽阿娜。”“要是他想请人帮他出馊主意,尤其想照坏点子去行事,我倒希望他手下有一帮更年轻的人。可他只想写部书,别无他图!”离我们相当远的地方,一位美妙、自豪的年轻女子冷不防脱颖而出,只见她身著浩白的裙袍,珠光宝气,罗纱生风。德·盖尔芒特夫人看着她在说话,面前围着一群人,被她那磁铁一般的优雅风姿所吸引。
“您妹妹走到哪里都是最漂亮的,她今晚可真是迷人。”年轻女子一边往椅子上坐,一边对从身边走过的希梅亲王说。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同姓的那位将军是他叔父)和德·布雷奥代先生来到我们身边坐下,而德·福古贝先生摇摇晃晃(他过分讲究礼貌,甚至在打网球时亦如此,击球前总要征求尊贵的对手同意,因此不可避免要输球),又转到了德·夏吕斯先生身旁(在这之前,他几乎被莫莱伯爵夫人宽大的裙钗裹着走,在所有的女人中间,他唯独对她公开表示仰慕之情)而恰在这时,又一个驻巴黎外交使团的许多成员前来向男爵致意。德·福古贝先生一眼看到了一位外貌尤为精明的年轻秘书,朝德·夏吕斯先生咧嘴一笑,笑中显然包含着那唯一的提问。德·夏吕斯先生或许会存心连累某人,然而突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他人这一笑的连累,这一笑只能有一种含义,使他恼羞成怒。“我可什么都不知道,请您把您的好奇心留着自己用吧。您如此好奇,令我不寒而栗。再说,如果真遇到特殊情况,您岂不干出头号大蠢事。我觉得这位小伙子绝对不是那种人。”德·夏吕斯先生为被一位蠢货看透了心思而恼火,他的这番话中并无真言。倘若男爵说的是真话,那么这位秘书准是这一使馆中独一无二的人物。确实,使馆由形形色色的人物组成,有不少极为庸俗,以致人们一旦追究为何偏偏选中这批庸人的因由,便不会不发现同性恋这一因素。正是这一小小的索多姆外交王国,封了一个为首的大使,他偏偏不爱男色爱女色,象串演活报一剧一样虚张声势,滑事情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但他却不相信会有同性恋。他很快进行检验,把亲妹妹嫁给了一位代办,误以为此人是追逐女人的好手。这样一来,他就有点碍手碍脚了,不久便被取而代之,来了一位新的大使阁下,保证了全使馆人员的一致性。其他使馆企图与之比试高低,怎么都无法夺走桂冠(就象在中学优等生会考中,夺魁的总是某一所中学),直到十余年后,一些情趣相异的随员打入了这一协调一致的整体,另一个使馆才终于从它手中夺走了败坏名声之勋章,走在了最前头。
德·盖尔芒特夫人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知道再也不用担心要与斯万交谈,便对斯万与男主人之间发生争执一事产生了好奇心。“您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公爵向德·布雷奥代打听。“我听说是为作家贝戈特让人在他们府中演出一部独幕剧的事。”德·布雷奥代回答道,“那部剧本妙极了。可听说演员化装成希尔贝,贝戈特先生的本意确实也是想把希尔贝表现一番。”“嗬,要是看到希尔贝那副全非的变形模样,该多有趣啊。”公爵夫人微微一笑,想入非非地说,“正是因为这次演出的事,希尔贝要求斯万作出解释。”德·布雷奥代伸出那副啮齿动物似的尖下巴,继续说道,“斯万没有多加解释,回答的话大家都觉得很风趣:‘可是,那跟您丝毫不像,您要比那滑稽多了!’再说,据传那部短剧确实精彩。莫莱夫人去看过演出,看得乐极了。”“怎么,莫莱夫人也去了?”公爵夫人惊诧地问,“啊!准是梅梅一手策划的。遇到这等事,总少不了他。总有那么一天,众人都去了,唯我坚持原则,自甘寂寞,独自呆在自己的那方天地里。”打从德·布雷奥代先生跟他们谈及此事开始,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便明显有了新的看法(若不是与斯万的沙龙有关,至少与等一会儿与斯万见面的设想有关)。“您跟我们讲的这一切纯属捏造,”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布雷奥代说,“我了解情况,原因就不说了。毫不夸张,亲王确实破口怒骂了斯万一顿,用我们父辈的话说,警告他从此不要再登他的家门,这纯粹是因为斯万固执己见的缘故。依我之见,我叔父希贝尔一点没错,不仅骂得在理,而且早在半年前就该与那位死心塌地的德雷福斯分子分道扬镳了。”
可怜的德·福古贝先生这一次不仅仅是位总慢半拍的网球手,而且简直成了只有气无力的网球,任人无情击打,被抛到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面前,向她表示敬意。可他得到的却是相当无礼的对待,因为奥丽阿娜固执己见,总是以为她圈子里的所有外交官-或政客——都是些傻瓜。
最近一段时间来,上流社会对军人有些宠爱,德·弗罗贝维尔先生无疑沾了光。不幸的是,他娶的妻子虽然确确实实是盖尔芒特家族的亲戚,却穷得不能再穷了,且他自己也家境败落,无依无靠,遇到哪房亲戚的红白喜事,也往往是登不了大雅之堂,被人冷落在一边。他们于是沦落到了上流社会普通信徒的地步,好比名义上的天主教徒,一年只有一次挨近圣餐台。若不是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一如既往,看在已故的德·弗罗贝维尔将军的情份上,给他们两位尚幼的女儿送穿的、供玩的,尽力帮助这对夫妇,他们两口子的物质生活可就很悲惨了。上校虽被认为是个善良的小伙子,可却没有一副感恩戴德的好心肠。他羡慕恩人的荣华富贵,嫉妒她奢侈无度,大摆阔气。一年一度的游园会对他,对他妻子和他们的孩子来说都是一件美妙无比的开心事,千金难买,无论如何也不愿错过,可一想到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从中渔利而得意洋洋,一脸兴致顿时变酸发臭。各家报刊竞相宣布游园会的消息,不厌其烦地大作介绍之后,往往又卖关节,添上一句:“有关这一美妙的盛会,我们将陆续报道。”于是,接连几天,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对衣着服饰进行补充介绍,所有这一切,弗罗贝维尔一家看了实在不堪忍受,他们本来缺乏乐趣,也知道在游园会上可以尽情欢乐,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竟然指望天不作美,把游园会搅黄了,死守着晴雨表,幸灾乐祸,恨不得暴风雨早点来临,好让盛会吹台。
“我不跟您讨论政治,弗罗贝维尔,”德·盖尔芒特先生说,“可是关于斯万,我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他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是卑劣的。他过去在上流社会,靠的是我们,是夏尔特尔公爵的保护,如今我听说他是个公开的德雷福斯分子。我未曾想到他竟是如此小人,我总以为他是一个精明的美食家,一个讲究实利的人,一个收藏家,一个古书迷,作为赛马俱乐部的会员,又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一个地方通,给我们送来上品波尔图葡萄酒,可以喝个痛快,还以为他是个文学迷,是个一家之主。啊!我被骗得不浅。我不是说我自己,我反正已是老朽,别人怎么议论都没有什么,我差不多已是个老叫化子了,别的不说,单就为了奥丽阿娜,他也不该那样行事,而应该公开谴责犹太人和那位罪犯的忠实信徒们。”
“是呀,我妻子对他一直友好相待,”公爵继续说道,他显然以为,不管人们内心对德雷布福斯是否有罪持何种看法,但判他叛国罪,这对他们在圣日尔曼区得到的款待是种回报。
“他本该与他们势不两立的。不信,您问问奥丽阿娜,她对他真的十分友好。”公爵夫人觉得天真与平静的声调会给自己的话语平添几分悲剧和真切的效果,于是用小学生的口吻说道,仿佛嘴里吐出来的句句是真话,只是让两只眼睛露出几丝忧伤:“可这是真的,我没有任何理由要隐瞒我对查理的一片真情!”“瞧,不是我逼她说的吧。这还不算,他还如此忘恩负义,竟然成了德雷福斯分子!”
“说到德雷福斯分子,”我开口道,“据说冯亲王就是一位。”“啊!您跟我提起了他,正好。”德·盖尔芒特先生大声道,“我差点忘了他请我星期一去用晚餐。不过,管他是不是德雷福斯分子,对我都是一码事,因为他是外国人。我对这才不在乎呢。但作为一个法国人来说,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斯万是个犹太人,这不假。可是,直到现在——请原谅我,弗罗贝维尔——我还是老毛病不改,认为一个犹太人也可以成为法国人,我是说一个令人尊敬的犹太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而斯万本来是当之无愧的。哎!他现在却逼得我承认我错了,因为他已经公然支持那个德雷福斯(不管他是否有罪,他根本就不是斯万圈子里的,斯万也许跟他都没有一面之交),那家伙恩将仇报,竟然反对收养过他、待他如亲人的社会。别提了,我们过去都是斯万的保护人,甚至可以担保他是爱国的,就象担保自己是爱国的一样。啊!太可恶了,他竟然这样回报我们。我承认未曾料到他会变成如此德性。我抬举他了。他富有才智(当然指的是他的那种才智)。我心里明白,当初他坚持那桩不体面的婚事,实际上已经丧失理智了。噢,您知道斯万的婚事让谁最伤心吗?让我妻子,奥丽阿娜如我所说的那样,虽然表面经常显得无动于衷,但在她的内心,感觉却异常强烈。”德·盖尔芒特夫人为自己的性格得到如此剖析感到欣喜,洗耳恭听,不插一句话,一方面是因为对溢美之辞受之有愧,但更主要的是怕打断他的话。德·盖尔芒特先生即使就此谈上一个钟头,她也会耐心听着,就是别人为她演奏音乐,她也没这么一动不动。“噢,我还记得,当她得知斯万的婚事,她生气了;她觉得,我们对他那么友好,可这人也太不象话了。她原本很爱斯万,心里十分难过。奥丽阿娜,是不是?”丈夫直截了当,一语道破,使德·盖尔芒特夫人得以不露声色地证实她的感觉,丈夫的溢美之辞已经穷尽,她觉得应该作出回答。她尽量摆出一副“真诚”的样子,因而显得更富有教养,声音腼腆而纯朴,温柔中又含着几分持重,说道:“是的,巴赞没有说错。”“不过,这又不是一码子事。您能怎么办?爱情就是爱情,然虽我以为,爱情应该有个界限。若对方是个年轻小伙子,是个不谙事理的毛孩子,那他如此想入非非,心血来潮,我尚能原谅。可斯万是个聪明人,老练,敏感,对绘画艺术十分内行,又是夏尔特尔公爵和希贝尔本人的常客!”说此番话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口气十分友善,丝毫没有他平素常常表露的俗气。他说得悲切而又略带愤懑,同时显得和蔼而又严肃,令人想起伦勃朗笔下的人物。如西克斯市长,具有大家气度,别有动人心弦的魅力。人们感觉到,对公爵来说,问题根本不在于斯万在此事中的所作所为是否道德,因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他内心感到痛苦,就象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辜负了他呕心沥血对他的一番培育,存心毁掉为他创造的美好前程,做出了家规族俗所不容的荒唐行径,败坏了受人敬重的家族的名声。当初得知圣卢是个德雷福斯分子时,德·盖尔芒特先生确实没有象现在这样表现得如此惊愕和痛苦。首先,是因为他看透了他的侄子是个误入歧途的年轻人,除非改邪归正,不然做出什么坏事都不足为怪,而斯万,拿德·盖尔芒特先生的话说,是个“持重的人,占有第一流的地位”。其次,从事发到如今,已经经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此间,如果用历史观点看,事件的发生似乎已经部分证明了德雷福斯分子观点正确的话,那么,反德雷福斯力量也倍加凶猛了,并从初期的纯政治力量发展成为一股社会力量。现在,已经是军国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斗争,社会中掀起的怒涛渐渐爆发出风暴乍起时所不具备的强大力量。
“您瞧,”德·盖尔芒特先生继续说,“即使按照他那些可爱的犹太人的观点,他不是绝对支持那些观点嘛,斯万也是干了一件后患无穷的蠢事。他证明了他们都是秘密结合的,几乎身不由己,不得不支持与他们同属一个人种的人,哪怕素昧平生。这是个社会公害。我们显然过分宽容了,正因为斯万受人尊敬,甚至普遍被人接受,差不多是大家唯一熟悉的一位犹太人,所以他干的蠢事反响就更大。大家会暗自思量:Abunodisceomnes①。”在记忆中适时找到一句如此恰当的格言,由此产生的自我满足使痛心的老爷脸上掠过一丝骄傲的微笑,满脸的忧楚顿时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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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意为“知其一便知其百”。
我十分渴望了解亲王和斯万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倘若斯万尚未离去,我真想在晚会上见他一面。我把内心的想法吐露给了公爵夫人,她回答我说:“我告诉您吧,我倒不特别想见他,因为刚刚在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有人对我说,他死前似乎有个心愿要了结,那就是他希望我认识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儿。我的主啊,要是他因此而病了,我该多么痛苦啊。不过,我首先希望事情不要严重到这个地步。再说,这也根本不成其为什么理由,因为这事轻而易举就可办到。一位毫无才华的作家岂不可以这样说:‘投我进学士院的票吧,因为我妻子就要死了,我希望能给她这最后的快乐。’要是非得去认识所有垂死的人,那就再也不可能有什么沙龙了。我的马伕也许就会来求我:‘我女儿病很重,请帮我一把,让帕尔马公主接见接见我吧。’我钟爱查理,若我拒绝他,我会十分难过,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更希望能避免他向我提出这一请求。我衷心希望他不至于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已经濒临死亡,但倘若果真死了,那对我来说,也决不是去认识那两个女人的时候,她们在整整十五年间剥夺了我最可爱的朋友,而他很可能把她们留给我照顾,可我却无法因此而见上他一面,既然他说不定都已死了!”
德·布里奥代先生对德·弗罗贝维尔上校揭穿了他的老底耿耿于怀,一直在盘算着予以反击。
“我不怀疑您说的这一切的正确性,我亲爱的朋友,”他说道,“可我的消息源自可靠渠道。是拉都·德·奥弗涅亲王告诉我的。”
“象您这样一位学识渊博的人,竟然还说什么拉都·德·奥弗涅,我感到奇怪。”德·盖尔芒特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说,“您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亲王。这个家族唯独剩下一位成员,那就是奥丽阿娜的叔父,布永公爵。”
“就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兄弟?”我想起这位夫人当姑娘时也姓德·布永,便开口问道。
“正是。奥丽阿娜,德·朗勃尔萨克夫人向您问好。”
果然,只见德·朗勃尔萨克公爵夫人不时莞尔一笑,向她认出的某个熟人致意,但紧接着笑脸便象流星一般倏然消逝。这一微笑并不明确表示某种确认,也不具体化成某种无声但明白易懂的语言,而是几乎瞬息即逝,陷入某种心醉神迷的理想佳境,似是而非,不置可否;与此同时,她的头轻轻一点,象是怡然自得地为人祝福,令人想起哪位有些软弱无力的主教大人向领圣体的人群微微点头的动作。但德·朗勃尔萨克夫人无论如何成不了主教。不过,对此种早已过时的特殊致意方式,我已有所领教。在贡布雷和巴黎,我外祖母的女友无一例外都习惯于这种致意方式,即使在社交场合,也好似在教堂举行举扬圣体或葬礼仪式时一样,与熟人相遇,也是一副天使般的庄严神态,有气无力地道一声日安,尾声化作祈祷声。这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开了口,完全证实了我刚才的提问。“可您已经见过布永公爵了。”德·盖尔芒特先生对我说,“今天下午您进我书房的时候,他正好出门,就是那位矮个子、一身白的先生。”原来,就是被我当作贡布雷小市民的那一位,现在细细回想起来,我发现他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确实相像。德·朗勃尔萨克夫人和我外祖母女友们的致意方式如出一辙,尽管渐趋消亡,我却开始对此发生了兴趣,因为它向我表明了在狭隘、封闭的圈子里,无论是小市民圈还是贵族圈,旧规矩顽固地存在着,使我们得以象考古学家那样发现阿兰古子爵和德·洛伊萨·比谢时代的教育状况及其反映的精神风貌。尤其是现在,布永公爵与贡布雷一位年龄相仿的小市民举止外观相似至极(记得以前在一张达格雷照片①上看到圣卢的外祖父拉罗什富科公爵,我大吃一惊,怎么他的服饰、神态和风度都与我的外叔祖父如出一辙),令我领悟到,社会乃至个人的差异是相同时代,不同时期造成的。其实,服饰的入时和时代精神的表露在一个人的心目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甚至超过了自己的等级地位,等级地位只在当事人的自尊心和他人的想象中举足轻重罢了,人们无需看遍卢浮宫的画廊便可明白,路易·菲利浦时代的贵族与同时代的资产者之间的差别,比起路易·菲利浦时代与路易十五时代贵族与贵族之间的差别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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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按早期达格雷照相法摄成的照片。
这时,受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保护的一位巴伐利亚长发乐师向奥丽阿娜致意。奥丽阿娜点了点头,表示还礼,此人形容古怪,公爵并不认识他,可认定此人声名狼藉,然而自己的妻子却问候这种人,不禁怒火中烧,猛地朝妻子转过身子,神色疑厉,似乎在发问:“这个野蛮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可怜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处境相当尴尬,倘若乐师对这位受丈夫虐待的妻子有所怜悯的话,那他早该尽快离去了。可是,周围尽是公爵小圈子的老朋友,说不定正是他们在场促使他默然点头致意呢,在他们中间,他也许不想过分计较公爵对他的公开侮辱,以证明他与德·盖尔芒特夫人并非素昧平生,向她致意合情合理;抑或在这本应服从理智的时刻,他为内心一股不可抵挡、难以名状的愚昧力量所驱使,一丝不苟地按礼仪常规行事,只见这位乐师向德·盖尔芒特夫人靠得更近,对她说道:“公爵夫人,我请求赏光将我介绍给公爵。”德·盖尔芒特夫人无地自容。可是,尽管她是房蒙受欺骗的妻室,但毕竟还是德·盖尔芒特夫人,不能表露自己已被剥夺了向夫君介绍熟人的权利。“巴赞,”她说道,“请允许我向您介绍德·埃威克先生。”
“我不是向您打听您明天是否去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府上。”德·弗罗贝维尔上校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道,以消除德·埃威克先生不合时宜的请求造成的难堪氛围。“不过,全巴黎的头面人物都将赴会。”
然而,盖尔芒特公爵象死板一块,猛地一下向不知趣的乐师转过身子,迎面相对,俨然似个庞然大物,一声不吭,怒气冲冲,犹如电闪雷鸣的朱庇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立了数秒钟,双眼喷射出愤怒和惊诧的火焰,怒火象火山爆发,把头发都烧卷曲了。这副挑战的架势似乎向全体在场的人们表明他不认识这位巴伐利亚乐师,但瞬刻之后,他仿佛内心突然一阵冲动,给了他足够的力量去履行向他提出的礼貌之举,只见他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反剪背后,身子向前一倾,猛地向乐师鞠了一躬,腰弯得那么深,含着几多惊愕和愤懑,动作是那么突然而又猛烈,吓得乐师浑身战栗,遂弯腰向后退却,以免对方的脑袋狠狠地撞上自己的肚皮。
“可我明天恰巧不在巴黎,”公爵夫人回答德·弗罗贝维尔说,“我本不该说的,可我得老实告诉您,我活到现在这个岁数,还没有见过蒙福尔-拉莫利教堂的彩绘大玻璃,那么这次艺术参观就不具备“急救”行动的迫切性,既然可以推迟二十五载之久,那就完全可以再后延二十四小时,并无后顾之忧,不会有什么危险。公爵夫人所采取的这一计划岂不是以盖尔芒特家族的方式公开宣布,德·圣德费尔特沙龙绝不是一个正经的殿堂,邀请您不过是想利用您在《高卢人报》作报道时装个门面,似乎揭开了贴在这一个个或起码这一个殿堂(如果仅此一个的话)门上的“大雅”的印封,人们岂能在那里看到这样的“大雅”之堂。德·布里奥代先生感到妙不可言的开心,并和所有上流社会人士一样,看到德·盖尔芒特夫人做出了他们那不怎么显赫的地位无论如何不容他们效法的事情,倍添诗一般的畅快,就象束缚在自己土地上的农民,看到比他们更自由、更富有的人们从自己头顶上踩过去,不禁哑然失笑。不过,德·布里奥代先生内心的这种难言之乐与德·弗罗贝维尔油然而生的快乐劲头毫无关系,后者虽然也有所掩饰,但却到了欣喜若狂的地步。
德·弗罗贝维尔先生强压住自己的笑声,以免让人听见,结果憋得满脸通红,活象只公鸡,即便如此,他也没止住咯咯的嘻笑声,同时故作怜悯的口吻,断断续续地大声道:“啊!可怜的圣德费尔特婶母,她准会伤心得病倒!不!可悲的妇人明天见不到公爵夫人,该是多大的打击啊!这不是要她的命嘛!”他笑得直不起腰来。在狂喜之中,他情不自禁地又跺脚又搓手。德·盖尔芒特夫人欣赏的是德·弗罗贝维尔和善的用心,而不是他那令人生厌的烦扰,她动用了一只眼睛和一只嘴角,朝他淡然一笑,最后决定立即离他而去。“听我说,我只好祝您晚安告辞了。”她一副迫不得已的忧郁神情,站起身子对他说道,仿佛这对她来说是件不幸的事。她那双蓝色的眼睛似乎念念有辞,她那嗓音犹如音乐般甜美,令人想起哪位仙女诗一般的哀怨泣诉。“巴赞要我去看看玛丽。”
实际上,她已经听够了弗罗贝维尔的唠叨,他不厌其烦地怂恿她去蒙福尔-拉莫利,而她心里明白,他是第一次听说那儿的彩绘大玻璃,而且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圣德费尔特的游园会。“再会,可我才刚刚跟您谈了几句,上流社会就是这样,相互间谁也看不透谁,想说的不说;再说,生活中处处如此。但愿死后能安排得好一些。至少再也用不着去袒胸露肩了。可谁知道呢?也许有人会在盛宴上炫耀自己的骨肉和肠虫。为什么就不行呢?噢,瞧瞧朗比荣老太太,您觉得她这副样子与那具套着开口裙的骨架有什么大的区别吗?她拥有各种各样的权利,这不假,因为她至少已过百岁。我刚刚涉足上流社会的时候,她就已经老得象个丑八怪,令人恶心,我拒绝向这种人鞠躬。我以为她早就死了呢。她来这里,简直是让我们看她的热闹,不然,就没有别的解释了。真是壮观,简直象做礼拜。好一派‘圣地景象’!”公爵夫人离开了弗罗贝维尔,他又挨了过去:“我想最后跟您说一句话。”她有些气恼,傲慢地问道:“还有什么话?”他担心她临行前突然改变主意,不去蒙福尔-拉莫利:“由于德·圣德费尔特的缘故,也为了不让她伤心,我才没有斗胆跟您提这件事,可既然您已经准备不去她府上,那我可以告诉您,我为您感到高兴,因她府上流行麻疹!”“啊!我的主啊!”奥丽阿娜大声道,她平时就害怕得病,“可对我来说,这病根本没有关系,我已经得过一次了。一个人一生不可能出两次麻疹。”“那是医生的话,可我见过有人甚至得过四次麻疹。反正,您现在已经知道内情。”至于他自己,别说这麻疹纯系捏造,就是真的染上此病,卧床不起,他也决不甘心错过等待已久的圣德费尔特盛会。他将为在盛会上看到众多风雅之士而欣喜!但更大的乐趣是亲眼看看游园会办糟的景况,尤其痛快的,是可以大大自我炫耀一番,吹嘘自己如何与上流雅士交往,同时又夸大其辞或者凭空捏造,悲叹游园会办得糟糕不堪。
我利用公爵夫人换座的机会,站起身子,想去吸烟室打听斯万的消息。“拔拔尔跟我讲的这些话,您一句也不要信。”她对我说,“小莫莱决不会去那儿凑热闹的。他们跟我们扯这些事,只不过是为了吸引我们。他们不接待任何来访,也从没有得到哪方邀请。连他自己也承认:‘我们俩孤单地呆在自己家中。’他老爱说‘我们’①,不象国王称孤道寡,而是包括他的妻子,我不用多问。可我了解得一清二楚。”公爵夫人添了一句。我和她迎面遇到了两位年轻人,他们相貌英俊,但又不完全相像,可继承的却是同一位妇人的美。这是盖尔芒特公爵的新欢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他们身上都闪烁着母亲绝伦之美的光辉,但每个人继承的美却不相同。德·絮希夫人把自己庄重的丰姿遗传给了其中一位,富有男性气概的躯体,配以优美的线条,母子俩都长着大理石般光洁的双颊,白里透红的肌肤近乎橙红色,富有珍珠的光泽;而另一个则继承了希腊人的天庭、线条优美的鼻子、雕像般的脖颈和秋波无际的眼睛。就这样,由女神平分两份的礼物造成了他们俩迥异的堂堂仪表,发人深思畅想,究其美貌的原因,却在他们身外,据说是他们母亲的主要表征化成了两具不同的躯体:一具是她的身段和肤色,另一具是她的目光,就象玛尔斯和维纳斯只不过是朱庇特力量和美貌的化身。他们兄弟俩对德·盖尔芒特先生无比敬重,称他“是我们父母的一位好友”,不过,长兄还是认为不向公爵夫人致意为妥,他知道公爵夫人对他母亲抱有敌意,至于何种原因,也许并不清楚,因此一见我们,他便轻轻把头扭了过去。做弟弟的总是效法长兄的举止,因他生来愚笨,而且眼睛近视,不敢有个人主见,于是按照哥哥的扭头角度,纤毫不差地歪过头去,兄弟俩一前一后,悄然无声地向娱乐室溜去,活脱脱两个寓意画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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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nous”为第一人称复数,但表示谦称时则可取代第一人称单数。
我刚走到娱乐室,便被西特里侯爵夫人拦住,她虽然风韵犹存,但已差不多是启齿露沫的人了。她出身相当高贵,东寻西觅终于如愿以偿,与德·西特里先生结成了引人注目的姻缘,西特里的曾祖母就是奥马尔-洛林。可是她生就一副容不得人的性格,心满意足没有多久,便讨厌起上流社会的人来,但又不绝对排斥交际生活。在晚会上,她不仅对所有人都冷嘲热讽,而且一奚落起人来总是那么粗野,连高声大笑也不足以解嘲,往往免不了从嗓子眼里发出嘘叫:“啊!”她指着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德·盖尔芒特夫人刚刚离开我,但走得已经相当远:“她竟然会过着这种生活,令我感到震惊。”说这话的是位为异教徒不能自觉服从真理而震惊、愤慨的女圣人,还是一位巴不得杀人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反正这种斥责横竖都不在理。首先,德·盖尔芒特夫人“过的生活”与德·西特里夫人相差无几(除愤怒之外)。德·西特里夫人惊诧的是公爵夫人竟然能作出如此牺牲:参加玛丽-希尔贝的晚会。必须承认,在特殊场合,德·西特里夫人十分喜欢亲王夫人,再说亲王夫人也确实善良,她也善于讨亲王夫人的欢心,参加她的晚会。为了参加今天的晚会,她取消了一位女舞蹈演员的约会,她认为这位演员富有天赋,本来约好来向她传授俄罗斯舞蹈的奥秘的。德·西特里夫人看见奥丽阿娜向这位或那位宾客道安,肺都快气炸了,她这样并无道理,其另一原因是德·盖尔芒特夫人身上显出了同样摧残着德·西特里夫人的疾病的征兆,尽管病情要轻得多。再说,大家都知道她生来就落下了这种病根。最后,德·盖尔芒特夫人比德·西特里夫人更聪慧,本来更有权利表现这种不容他人的虚无主义(不仅仅限于上流社会),然而确实不假,人的有些品质往往有助于容忍他人的缺点,而不自视甚高,拿他人的缺陷作笑柄;一个真正大智大勇的人通常比一个傻瓜还更不注意他人蠢不蠢。对公爵夫人的才智,我们已经作了相当详细的描绘,大家足以相信,即使谈不上聪明过人,但至少可以说不乏才智,能灵活运用(象个翻译家)不同的句法形式。然而,德·西特里夫人似乎一无这方面的长处,毫无资格去鄙视与她素养相差无几的人们。她总觉得他人都蠢,但在她的言谈和书信中,与那些被她如此藐视的人相比,她反而显得才智低下了。此外,她具有无比强烈的破坏欲,在她几乎断绝与上流社会交往的那段时间,她自己寻觅的那种种乐趣无一例外地遭受到她那可怕力量的摧残,离开了晚会去参加音乐会,她马上就会说:“您喜爱听这种玩艺儿,所这种音乐?啊!我的主,这要因时而论。可这该是多么烦人!啊!贝多芬,讨厌的老胡子!”对瓦格纳,弗朗克,德彪西,她甚至都不屑说一声“老胡子”,而只是象剃须匠,轻蔑地用手往脸上一刮,不屑一顾。顿时,讨厌一事成了讨厌一切。“漂亮的东西都是那么讨厌!啊!那些油画,简直让您发疯……您说的在理,写信是多么烦人啊!”末了,她会向您宣称,生活本身就是象刮胡子一样烦人的玩艺儿,真弄不清她从哪儿找来这种比喻。
娱乐室或吸烟室里,地面饰有彩色图案,摆着三脚座椅,神像和动物像凝视着您,司芬克斯静蹲在座椅扶手上,尤其是那张大理石或瓷釉桌面的大桌子饰满富有象征意义的符号,多少有点模仿伊特鲁立亚和埃及艺术的风格,我第一次去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府上用晚餐时,公爵夫人曾跟我谈起这间屋子,不知是否她那番话起了作用,反正这间屋子给我造成了巫术室的印象。靠近那张光芒闪烁的占卜桌旁的一把座椅上,端坐着德·夏吕斯先生,他不触摸任何牌,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自然也没有发现我刚刚进了屋,看他那副神态,恰似一位巫师,正集中所有意志力量和一切推理能力在占卜。他不仅酷似阿波罗神殿里高坐在三脚座椅上的女祭司,两只眼睛几乎从脸上鼓了出来,而且他的神机妙算工程要求他停止一切最简单的动作,为了不受任何干扰,他(如同一位不解开难题誓不罢休的计算家)把刚刚叼在嘴上的雪茄烟搁在身旁,再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抽一口。看到他对面座椅扶手上静蹲着的两位神衹,人们也许会以为男爵正在试图解开司芬克斯之谜,要不就是在解一位年轻的奥狄浦之谜,这位活着的奥狄浦正坐在那把座椅上玩牌。不过,德·夏吕斯先生如此聚精会神试图解开的,实际上并不是人们平常钻研的摩尔几何图形,而是由年轻的絮希侯爵的脸部线条组合而成的图案。德·夏吕斯先生面对这个图案是多么专心致志,它简直象个菱形词,象个谜语,抑或象道代数难题,而他禅精竭虚,极力争取解开谜底或列出公式。在他面前,雕刻在十戒板上的那些难解的符号和图案犹如一部巫书,即刻就要给老巫师以灵感,占卜出那位年轻人的命运向何方向发展。突然,他发现我正打量着他,便抬起脑袋仿佛从梦中醒来,对我微微一笑,满脸涨得通红。这时,德·絮希夫人的另一个儿子来到那位正在玩牌的兄弟身旁,看他打牌。当德·夏吕斯先生从我嘴里得知他俩是亲兄弟时,他对同一家庭却创造了如此辉煌、迥然而异的杰作赞叹不已,喜形于色,难以掩饰。倘若男爵获悉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的这对儿子不仅同母,而且同父,他准会欣喜若狂。朱庇特的子女各不相似,这是因为他最先娶了墨提斯为妻,本该与她生育智子贤童,然而先后又与忒弥斯,欧律诺墨,涅摩辛涅和勒托结为夫妻,最后又与朱诺成婚。可是,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却是同一位生父,又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但两人的美却各不相同。
我终于看到斯万走进了屋子,心中一阵高兴,屋子很大,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我。我欣喜中又交织着忧伤,也许别的宾客感受不到这种忧伤的滋味,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一种类似惊愕的感觉油然而生,因死亡逼近而造成的种种料想不到的古怪模样把他们吓呆了,拿俗话说,死神已经在斯万的脸上出现。在场的人们惊惧得几乎到了失礼的地步,惊愕中又掺杂着好奇和残酷,既坦然又不安地反躬自省(同时含着Suavemarimagna。①与mementoquiapulvis②,罗贝尔也许会这么说),就这样,所有目光嚯地全都投向他的那张脸,只见他两颊被病魔折磨、摧残得深深凹陷下去,好似正在亏损的下弦月,除了某一角度——无疑是斯万自我审视的那一角度——之外,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的面颊都瘦得皮包骨头,唯因视觉之误才给人造成丰实的假象。也许是因为他双颊消失,再也不能缩小鼻子的比例,或许是因为动脉硬化症这一毒蛇象酗酒一样造成他鼻子通红,或象服吗啡后使之扭曲变形,反正斯万那只丑陋的鼻子在过去那张讨人喜欢的脸上还不怎么显眼,如今却显得奇大,鼓鼓的,红红的,看那鼻子,与其说是位好奇的瓦鲁尔人,毋宁说是个希伯莱老人。再说,也许在这弥留人世的最后日子里,种族的因素使他身上出现了更为明显的种族生理特征,同时也增强了与其他犹太人团结一致的道德感,斯万似乎在自己整整的一生中,忘却了这一团结精神,但是,致命的痼疾,德雷福斯事件,反犹太人宣传,接二连三的打击,最终唤醒了他的团结精神。有不少犹太人,虽然都很精明,而且也都是上流社会的贵人,但在他们身上却同时潜藏着两个人,一位是蛮者,一位是先知,如同生活在剧中,等待着适应自己生活的某一特定时刻,适时亮相。斯万已经迈入先知之年。诚然,由于备受病魔的折磨,他脸上已经失去了整块整块的组织,好似一块正在溶化的冰团,大块大块的碎冰跌落下来,他整个儿模样已经“大变”。但是,与我相比,他的变化确实太大了,令我不胜惊讶。这位堂堂的男子汉,不同凡响,且又素有教养,我过去与他相逢,绝对没有产生过丝毫的厌恶感,如今我怎么也不明白,当初为何会把他看得如些神秘,以致他在香榭丽舍大街一露面,我便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不好意思挨近他那件丝绸内里的披风;每次来到他这位大人物生活的房间门口,举手叩门时,我内心都不可避免地感到极度混乱与恐惧。然而,所有这一切不仅从他的住所,而且也从他身上统统消失了,与他交谈的念头也许会令我欢悦或使我感到厌恶,但无论如何再也影响不了我的神经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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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丁语。意为“即使你在风平浪静的海上”。
②拉丁语,意为“别忘了你不过是尘埃”。
从这天下午——总共才过了几个钟头——我在盖尔芒特公爵的书房见到他之后,他的变化多么大啊!他莫非真的与亲王发生了争执,受了惊?这种疑问大可不必。对一个病情极为严重的病人来说,只要让他稍出点力,就会给他造成过分劳累。他本来就浑身无力,一遇到晚会上这么个闷热劲,他的面孔便变得不成样子,宛如熟透的梨子或开始变质的牛奶,用不了一天,颜色便发青。此外,斯万的头发已经稀落,拿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话说,该请皮毛加工师傅来整修一番,那头发看上去象用樟脑油浸过一般,而且浸得糟糕极了,我正要穿过吸烟室找斯万说话,可不巧,一只手恰在这时在我肩头拍了一下:“你好,我的小宝贝,我在巴黎逗留了四十八小时。我上你家去了,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我舅母有幸看到我参加她的晚会,还多亏你呢。”原来是圣卢。我向他大大赞美了一番这座宫邸如何如何漂亮。“对,堪称历史名胜,可我觉得呆在这里让人心烦。我们不要到我舅父帕拉墨得斯身旁去,不然,我们会被缠住的。莫莱夫人(眼下正得宠)刚刚走了,他现在肯定心神不宁。听说简直是一出好戏,他寸步不离,一直把她送上车,才与她分手。我并不埋怨我舅父,只不过觉得可笑,我的那帮子家庭监护顾问,平时对我严加管教,可恰最能制造爆炸性新闻,首屈一指的是我舅父夏吕斯,他是我的监督监护人,可他玩起女人来可与唐璜比高低,到了这把年纪,还不罢休。有段时间他们议论要给我指定一位司法顾问。我寻思要是所有这帮老色鬼凑到一起讨论我的问题,让我聆听他们对我进行道德教育,责备我伤了母亲的心,那他们非相视而笑不可。你仔细注意一下这些当顾问的都是些什么人,好象专门挑了一群最会撩女人石榴裙的色鬼。”
德·夏吕斯先生如何,这暂且不论,不过在我看来,我朋友对他大惊小怪并没有更多的道理,但由于其他的原因,罗贝尔认为让过去荒唐,现在仍旧愚蠢的亲戚来给年轻后辈上道德课未免离奇,他这样想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况且我觉得那些原因以后准会不断变化。只要与返祖现象和家族遗传相关,那负责教训外甥的舅父十有八九与外甥有同样的毛病。舅父在这一点上实际上也并不虚伪,他和大家一样都犯有认识错误,一旦环境发生了新的变化,便认为“不是一回事了”,因而导致他们屡犯艺术、政治等错误,他们对某一绘画流派大加谴责,或自恃有理,对某一政治事件厌恶至极,可哪曾想到,十年前他们对这一画派或这一事件所持的观点被自己奉为真理,虽然一时改变了主张,但只要再稍加掩饰,他们便又认识不清,重又表示赞同。此外,即使舅父的毛病与外甥有别,遗传规律也仍然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作用,殊不知后果未必都与前因一致,就象复制品并不都酷似原件,更有甚者,哪怕舅父的毛病更坏,他也有可能自认为没那么严重。
不久前,德·夏吕斯先生怒斥罗贝尔,那时,罗贝尔并不了解舅父的真正癖好,但即使当时男爵痛斥的也正是自己的恶癖,他教训罗贝尔也完全可能是诚心诚意的,并坚持上流社会人士的观点,认定罗贝尔比他自己要有罪得多。他舅父受命教训他时,罗贝尔不是险些被逐出他所在的圈子吗?他不是差一点被赶出赛马俱乐部吗?他不是因为挥霍无度,把钱花在一位下贱女人身上,因为与作家、演员、犹太人等那帮不属于上流社会的人交上朋友,因为他的观点与卖国贼的观点毫无二致,因为他造成了所有亲人的痛苦而成了众人的笑柄吗?他过的是这等可耻的生活,在哪方面与德·夏吕斯的生活能有相比之处呢?迄此,德·夏吕斯先生不仅善于维护,而且善于提高他在盖尔芒特家族的地位,在上流社会中绝对享有特权地位,深受欢迎,为最杰出的上流社会人士所称颂;他娶了一位金枝玉叶、波旁王族的公主为妻,善于使她幸福,在她的脑子里造成一种更虔诚、更一丝不苟的崇拜,这在上流社会里一般是做不到的,因而赢得了贤夫良子的好名声。
“可你肯定德·夏吕斯先生有过那么多情妇?”我问道,这并非因为我居心不良,想把我无意中发现的秘密透露给罗贝尔,而是因为听他如此肯定而自信地坚持错误说法,我感到气恼。他准以为我的提问未免幼稚,只耸了耸肩,表示回答。
“不过,我并不谴责他的此种行为,我觉得他完全在理。”接着,他向我吹起一套理论来,若在巴尔贝克,这套理论连他自己也会感到厌恶(在巴尔贝克,他痛斥诱色者还不足解心头之恨,在他看来,只有死刑才是对这种罪恶唯一合适的惩罚)。原因嘛,是他那时候自作多情,而且好嫉妒。他竟然向我颂扬起妓院来:“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合脚的鞋,我们当兵那阵子,都管叫合尺寸的鞋。”他再也不象过去在巴尔贝克,只要我暗示这种场所,他便感到反感,可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我便告诉他布洛克曾领我去那种地方开过眼界,没想到他回答我说,布洛克去的地方肯定“十分洁净,是穷人的天堂。”
“这不一定,不管怎么说,那是什么场所?”我含糊其辞,因为我回想起罗贝尔倾心相爱的拉谢尔正是在那里卖身,一次一枚金路易。“我无论如何要让你去见识一下更高级的地方,那地方连美貌惊人的佳丽也常去。”我渴望他尽快领我去他熟悉的那些场所,那儿准比布洛克给我指点的妓院高级得多,听我口气如此迫切,他为这次不能满足我的欲望深表歉意,因为他第二天就要走。“下次我来,一定办到。”他说,“你到时瞧吧,甚至还有二八佳丽。”他神色诡秘地添了一句,“有一位可爱的姑娘,我记得姓德·奥士维尔,确切的名字,到时再告诉你,这姑娘的父母都很体面,她母亲多少有点贵族血统,反正都是上等人家,如果没错的话,甚至与我舅母奥丽阿娜还沾点亲呢。再说,只要见了那位姑娘,就可感觉到是位体面人家的闺女(我感到随着罗贝尔的话声,一时展现了德·盖尔芒特家族精灵的影子,宛若一团云彩在高空飘过,没有滞留)。我觉得是桩美事。她父母一直患病,无法照管她,天哪,那姑娘在找开心,我就指望你了,设法给这孩子排忧解闷吧。”“啊!你什么时候再来?”不知道。如果你不是非要公爵夫人不可(对贵族来说,公爵夫人这一称号是代表极为显赫的地位的唯一称呼,就象平民百姓所说的公主),那倒有另一类型的女子,就是普特布斯太太的贴身女仆。”
这时,德·絮希夫人走进娱乐室找她儿子。一见她,德·夏吕斯先生便亲热地迎上前去,侯爵夫人原以为男爵对她一定冷若冰霜,这下更是受宠若惊了。男爵向来以奥丽阿娜的保护人自居,全家唯有他铁面无私,把兄弟的情妇拒之门外——由于遗产的继承问题,也出于对公爵夫人的嫉妒,他家往往对公爵的苛求过分迁就。男爵即使对她态度粗暴,德·絮希夫人也完全可以理解个中的原因,但她始料未及,相反受到了欢迎,对方到底是出于什么意图,她没有多加怀疑。男爵赞不绝口地跟她谈起了雅盖过去为她画的肖像。他愈说愈激动,最后竟到了狂热崇拜的地步,尽管他有几分意思,不让侯爵夫人离开他,以便“牵制她”,但或许是出于诚意,那样子就象罗贝尔谈及敌军时所说,要迫使敌军在某一据点继续交战。既然谁都兴味盎然,对她两个儿子身上表现出的王后般的丰姿和酷似母亲的那双眼睛赞不绝口,那么男爵便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为发现集中在儿子的母亲身上的种种魅力而欣喜,那种种魅力仿佛集中在一幅肖像上,肖像本身并不激起人们的欲望,但它所产生的美感,却孕育、激发起人们的种种欲念。这种种欲念又反过来赋予了雅盖亲自作的肖像一种富于肉感的诱惑力,此时此刻,男爵恨不得把这幅肖像弄到手,通过它对絮希家那两位公子的生理系谱进行一番研究。
“你看见了吧,我并没有夸大其辞。”罗贝尔对我说,“瞧瞧我舅父在德·絮希夫人身旁的那个殷勤劲儿。我真感到奇怪。要是奥丽阿娜知道了,准会恼羞成怒。说句实话,女人多着哩,何必只冲这么一位女人呢。”他又添了一句。世上的人并非都多情,所以他总以为别人都是经过深思熟虑,根据各种不同的品质与礼仪挑选各自的心上人。此外,罗贝尔不仅误以为舅父沉湎于女色,而且由于对德·夏吕斯先生耿耿于怀,谈起他来,出言往往过分轻率。当人家的外甥,不可能永远不受到影响。一种遗传性的习性迟早会通过中介因素遗传下来。人们完全可以建造一个人物画廊就以德国的一部喜剧的名字为名:《舅父与外甥》,里面那位舅父虽然并不心甘情愿,但却小心看管,唯恐外甥最后不象自己。窃以为倘若不列上那些与外甥并无真正血统关系的舅父,即那些外甥媳妇的舅父,那么这一人物画廊就不完全。确实,德·夏吕斯这类先生自信至极,自以为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真正的好丈夫,也唯对他们女人才不嫉妒,以致在通常情况下,他们出于对外甥女的爱,也让她嫁给一位夏吕斯式的人物。有时,对外甥女的爱也掺杂着对她未婚夫的爱。此类婚姻并不罕见,而且往往被人称之为美满姻缘。
“我们刚才讲什么来着?噢!说的是那位身材高大的金发女郎,普特布斯太太的贴身女仆。她也爱女人,可我想这对你没关系;我对你可以实话实说,我可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造物。”“我想她像乔尔乔涅①画中人吧?”“与乔尔外涅画中美人像极了!啊!要是我有闲暇在巴黎逗留,有多少美妙的事情可以做呀!然后再换一个。你知道,爱情这玩艺儿简直是开玩笑的事,我算是彻底醒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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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乔尔乔涅(约1477—1510),威尼斯画派的主要画家,擅长宗教画,描绘神话的画幅《入睡的维纳斯》是其典雅的理想美风格的代表作。
我很快惊诧地发现,他对文学所持的否定态度也没有多少保留,可我上一次与他见面时,我觉得他看透的只是部分文人(“简直是一帮无赖、群氓。”他曾对我这么说),这一点,可由他对拉谢尔的某些好友的正当仇恨得到解释。那些朋友确曾说服拉谢尔,如果容忍“另一个种族的家伙”罗贝尔对她施加影响,那她决不可能表现出聪明才智,他们甚至与她沆瀣一气,在他为他们举行的晚宴上,当面奚落他。不过,罗贝尔对文学的爱好实际上也并不很深,也并非听任自己的真正天性使然,只不过是他对拉谢尔的爱产生的一种副产品,一旦他抹去了对拉谢尔的爱,那他对吃喝玩乐之徒的厌恶感以及对女性道德修行顶礼膜拜般的敬重之情也就随即荡然无存了。
“那两位年轻人的模样多怪啊!瞧他们玩得多带劲,侯爵夫人。”德·夏吕斯先生指着德·絮希夫人的两个儿子,对她说道,仿佛他根本不知他们是何许人。“可能是两个东方人,他们有些特殊的相貌特征,也许是土耳其人。”他又添了一句,旨在进一步证实他纯粹假装出来的无知,同时也为了显示出几分含混的反感的情绪,一旦事后由反感转而亲热,那这种反感情绪便可说明他之所以对他们表示亲热,是因为他们是德·絮希夫人之子,也可说明男爵得知他们是何许人后,才开始表现出亲切和蔼的态度。德·夏吕斯先生天生傲慢不逊,并乐于表现此种禀性,也许他假装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两位公子,并充分利用这一时机,拿德·絮希夫人开心,极尽习以为常的讽刺挖苦之能事,就象司卡潘抓住主人乔装打扮这一机会,狠狠地让他吃了一顿棍棒。
“他们是我的儿子。”德·絮希夫人满脸通红地说道,若她处事精明,城府更深,那她准会不动声色。她自然也就可看透,德·夏吕斯对年轻小伙子那副绝对无动于衷或大加奚落的样子并非出自真心,他表面上对女性的那股爱慕之情也同样不是真诚的表露。他可以对一位女性极尽吹捧之能事,可她要是发现他一边恭维她,一边瞟一个男人,可又装着没有看他,那她准会妒忌的。因为德·夏吕斯的这种目光与他射向女性的目光迥然不同;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特殊目光,即使在晚会上,也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投向年轻小伙子,犹如一个裁缝师傅,看到服装就会目不转睛,把自己的职业暴露无遗。
“啊!多怪啊。”德·夏吕斯先生不无傲慢地答道,装出一副样子,仿佛思想绕了一个大弯,好不容易才看清了现实,这现实与他开始故意认定的大相径庭。“可我与他们素昧平生。”他又补充了一句,担心反感情绪表现得太过分,从而打破了侯爵夫人有意介绍他与他俩结识的念头。“您是否允许我把他们介绍给您?”德·絮希夫人怯生生地问道。“噢,天啊!那当然,当然允许,可我这人也许对他们这么年轻的人来说没有多少乐趣。”德·夏吕斯先生简直象在朗诵,神态犹豫而又冷漠,仿佛出于无奈才表示一点礼貌。
“阿尼勒夫,维克图尼安,快过来。”德·絮希夫人喊道。维克图尼安应声而起。阿尼勒夫眼睛只看着他哥哥,乖乖地跟随其后。
“这下轮到儿子了。”罗贝尔对我说,“真笑死人。他准会极力讨好,不惜去当一只看家狗。我舅父向来讨厌爱打趣的人,这下就更滑稽可笑了。瞧他听他们说话时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如果是我把他们介绍给他,他准会让我滚蛋。听我说,我得去向奥丽阿娜问个好才是。我在巴黎呆的时间甚短,我想在这儿该见的都见个面,不然,还得给他们寄明信片。”
“他俩外表多有教养,举止多么文雅。”德·夏吕斯先生正在说道。
“您觉得是吗?”德·絮希夫人欣喜地回问了一句。
斯万瞥见了我,走到圣卢和我身旁。他虽然不失犹太人的戏谑天性,但更表现出上流社会人士插科打诨时的机智风趣。“晚上好。”他向我们问候道,“我的天哪!我们三人碰到了一起,别人以为我们是在开工会会议呢。人家就差没去找会计了!”他没有发现德·博泽弗耶就站在他的身后,他的戏言全灌进了将军的耳朵。将军不由皱了皱眉头。德·夏吕斯先生离我们很近,我们听见他在说:“怎么?您叫维克图尼安,与《古物陈列室》书中一个人的名字十分相似。”男爵岔开话题,想延长与两位年轻分子的交谈的时间。“对,是巴尔扎克的书。”絮希家的老大答道,他从未读过这位小说家的一行字,可不日前,他的老师告诉他,他的名字与埃斯格里尼翁的名字颇为近似。德·絮希夫人看到儿子才华出众,连德·夏吕斯先生都为他如此博学而倾倒,不禁心花怒放。
“据十分可靠的渠道,听说卢贝对我们完全赞同。”斯万对圣卢道,这一次声音轻了许多,以免被将军听到,自从德雷福斯事件成了斯万关心的重点以来,他妻子结识的那些共和派的关系愈益能派上用场了。“我跟您谈此事,是因为我知道您跟我们走的完全是一条道。”
“可还不至于到这么彻底的地步;您完全错了。”罗贝尔答道,“这件事搞得很糟糕,我为自己陷了进去感到十分遗憾。本来与我毫不相干。若再出此等事,我一定退避三舍。我是个当兵的,当然首先拥护军队。如果你还要与斯万先生呆一会,我等会再来找你,我要到我舅母身边去一下。”
可是,我发现他走过去明明是与德·昂布勒萨克小姐交谈,一想到他以前矢口否认他俩有可能定亲,对我撒谎,我不禁感到气恼。可当我得知半小时前他才由德·马桑特夫人介绍给德·昂布勒萨克小姐,她希望促成这门婚事,因为昂布勒萨克家十分富有,我的气便全消了。
“我终于发现了一位素有文化修养的年轻人,”德·夏吕斯先生对德·絮希夫人说道,“他读过书,知道巴尔扎克为何许人。在我的同辈和‘我们的亲友’中,象他这般富有学识的简直找不出一位,今日与他相遇,令我倍感高兴。”他又补充道,特别强调了“我们的亲友”这几个字。尽管盖尔芒特家族的人表面上装得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在盛大场合与他们意欲奉承又可以奉承的“名门望族”,特别是与那些“出身”不甚高贵的人相聚一堂,但一有机会,德·夏吕斯先生便毫不犹豫地抖出家族老底。“过去,”男爵继续道,“贵族指的是在智慧和品性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可是,我今日才发现第一个知道维克图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是谁的人。我不该说第一个。还有一位叫波利尼亚克和一位叫孟代斯吉乌的也知道。”德·夏吕斯先生又补充道,他知道把这两位与她儿子相提并论,只能叫侯爵夫人听了心醉神迷。“再说,令郎到底出身高贵,他们的外祖父收藏的一套十八世纪珍品闻名遐迩。若您愿意赏光,哪日来我家共进午餐,我把我珍藏的那一套给您看看。”他对年轻的维克图尼安说,“我让您看看《古物陈列室》的一个珍奇版本,上面有巴尔扎克修改的手迹。
把两位维克图尼安当面作一比较,我将无比高兴。”
我怎么都狠不下心,撇下斯万。他衰弱到了这个程度,病体象只蒸馏甑,里面的化学反应可观察得一清二楚。他脸上布满铁青色的小斑点,看去不象是张活人的脸,散发出一股异味,就象在中学做罢“实验”后弥漫的那股气味,难闻极了,使人不愿在“科学实验室”再呆下去。我问他是否与盖尔芒特亲王进行了一次长谈,是否愿意跟我谈谈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
“好吧。”他回答我说,“不过,您先到德·夏吕斯先生和德·絮希夫人身边去呆一会,我在这儿等您。”
原来,德·夏吕斯先生嫌屋子过分闷热,建议德·絮希夫人离开这儿,到另一间屋子去坐坐,可他没有请她的两个儿子随母亲一块去,而是向我发出了请求。这样一来,他造成了一种假象,似乎把那两位年轻人引上钩后,便再也不对他们抱有兴趣。由于德·絮希—勒迪克夫人相当不受欢迎,他便顺水推舟,借此给我送个人情。
不巧,我们在一个挤得没有一点空档的门洞刚刚坐了下来,圣德费尔特夫人,男爵嘲弄的目标,走了过来。或许为了掩饰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的反感情绪,抑或为了公开表示对此不屑的一顾,甚或为了显示她与这位与他交谈如此随便的夫人关系亲密,圣德费尔特夫人既傲慢又讨好地向这位出名的美人道了声“日安”,美人马上还礼,面带讥笑,用眼角瞟了一眼德·夏吕斯先生。我们身后的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想继续为第二天搜罗宾客,可门洞狭窄,她进退两难,难以脱身。德·夏吕斯先生渴望当着那两位年轻公子的母亲的面,显示一番他冷嘲热讽、放肆攻击的本领,这样宝贵的时机,他岂能轻易放过。我无意中向他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正好给他提供了大吹大擂、得意洋洋的机会,可怜的圣德费尔特夫人挤在我们身后,几乎动弹不得,只得一字不漏,听他大肆嘲弄。
“您信不信,这位冒失的年轻人,”他向德·絮希夫人指着我说,“他冒冒失失,竟问我是否要去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家,一点也不注意,这类需要应该有所掩饰,我想,他这样岂不等于问我,是否要拉肚子。我呀,无论如何得设法找一个更舒服的地方去放松放松,反正得比去那一个人家强,如果我记忆力不错的话,我刚要问世,那人就庆祝百岁大寿了。说直点,我才不去她家呢。不过,听起来,谁能比她更有意思?多少历史回忆,耳闻目睹,亲身经历,有第一帝国的,也有复辟时期的,还有多少秘史隐私,自然没什么‘神圣’可言,倒可以说是‘青’得酸溜溜的,如果您相信百岁老人活蹦乱跳,大腿还轻巧着呢!我不去打听那些令人神往的时代,那是因为我嗅觉器官灵敏。老太太在身边一站就够了。我一下子想说:‘唷!我的天,谁砸了我的粪坑,’其实是侯爵夫人为了请客,刚把嘴巴打开的缘故。您明白吧,我上她家可就倒霉了,粪坑可就扩张成洋洋大观的排粪池子了。可是,她偏有一个神秘的姓氏,总引起我‘金婚’大喜般的联想,尽管她早就度过了‘金婚’喜庆,我联想起那首所谓‘堕落’的愚蠢的诗:‘啊!青青!那天我的灵魂多青青……’但我需要的是一种更有自己特色的青翠。有人告诉我,那位不知疲倦的女人四处奔波,要举办‘游园会’,我管叫它‘请到阴沟一游’。难道您要去溅上一身臭水?”他问德·絮希夫人,这一回,她实在尴尬。因为,当着男爵的面,她想装出不去的样子,但她心里明白,即使自己少活几天,也不可错过圣德费尔特游园会,于是她采取了折衷的办法,就是说,不置可否,以摆脱窘境。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形同愚不可及的艺术爱好者,又象专爱斤斤计较的裁缝,以致于德·夏吕斯先生虽然还想讨好她,但却毫无顾忌,不怕冒犯她,哈哈大笑起来,以便向她表明“我才不信呢”。
“我向来钦佩办事计划周到的人,”她说,“可我往往在临走时刻取消约会。为了一条夏季裙服的小事,我都可以改变主意。全凭我到时的兴致如何而定。”
就我而言,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刚才那番可恶的嘲讽感到愤愤不平。我多想对那位举办游园会的妇人大加称颂。不幸的是,在上流社会如同在政界一样,受害者总那么胆小怕事,对迫害他们的人不会耿耿于怀。德·圣德费尔特夫人终于挤出被我们挡住了进口的门洞,经过时,无意中轻轻碰了男爵一下,遂顺水推舟暗附风雅,顿时打消内心的一切愤懑,甚或指望能以此搭上腔,看来这也不是首次试验了:“啊!对不起,德·夏吕斯先生,但愿没有把您碰坏。”她大声连赔不是,仿佛跪倒在主人面前。可德·夏吕斯先生只是报以一阵含讥带讽的大笑,末了惠予一声“晚安”,然而那模样象是等侯爵夫人向他问候之后,才发现她在存在似的,因此,这声“晚安”不啻又是一种侮辱,最后,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庸俗不堪地走到我的身旁,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耳语道:“可是,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德·夏吕斯的事?据说在他看来,他觉得我不太美。”她边说,边纵声大笑,我真为她感到痛苦。可是,我仍然保持一副严肃的神态。一方面,我觉得她总是摆出那副神气,自以为天下谁也不如她美,或总是设法让人觉得世上就数她美,这未免太蠢。另一方面,这明明并不可笑,可有些人对自己说的却总笑得那么开心,这样一来,哄笑的事情全由他们独自包揽了,自然也就省了我们去张嘴。
“另一些人说他生气是因为我不邀请他。可是,他很难让我能有这股勇气。他象是在和我赌气(我觉得这样说还太轻)。请您设法把事情弄个明白,明天来告诉我。如果他感到内疚,想陪您来的话,那就带他一道来。对任何罪恶都要不失仁慈之心。为这件事,德·絮希夫人很烦恼,要是他来,我还是相当高兴的。我把权交给您了。您对这类事情嗅觉最灵敏,我不想给人一副死皮赖脸乞求宾客上门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对您,我绝对放心。”
我想起斯万等我一定等累了。再说,由于阿尔贝蒂娜的事,我不想回家太晚,于是,我向德·絮希夫人和德·夏吕斯先生告辞,到娱乐室找到了我那位病夫。我询问他在花园里与亲王交谈的事情是否真的如德·布里奥代先生(可我没有把具体名字告诉他)对我们所说,与贝戈特的一部短剧有关。他朗声大笑起来:“没有一个字是真的,绝对没有,纯属凭空捏造,编造得也着实愚蠢。这一代年轻人,信口雌黄,真是出奇。我不问您是谁告诉您的,可在我们这么一个有限的范围内,一步步追根究底,弄清这到底是怎么编造出笼的,这恐怕挺有趣。亲王跟我说了些什么,怎么会使那么多人感兴趣呢?这些人真是好奇。可我从来都不好奇,除非动了真情或起了醋意。这事可让我眼界大开!您好嫉妒吗?”我告诉斯万,我从不感到嫉妒,甚至不知何为嫉妒。“那好!我恭喜您。稍有点妒心,还不算讨厌。原因有二:一是可让那些不爱打听闲事的人关心一下他人的生活,或至少关心一下另一个人的生活。二是一旦有了妒心,能较真切地感受到拥有一位女性,与她一道乘车,不计她孤身出门所带来的乐趣。不过,只有在妒心初发或可完全治愈的情况下,才可享用此等益处。一旦超越这一极限,便是最为可怕的折磨。再说,我虽然刚才跟您提起那两种乐趣,但应该告诉您,我本人也很少有过这种体味。就第一种乐趣而言,是我性情的过错,我生就不能深思熟虑;就第二种乐趣而言,是因为环境,因为女人的缘故,我指的是众女人,我曾嫉妒过她们。可这无关紧要。过去爱过的东西,即使现在不再爱了,人们也绝不会对过去的爱恋无动于衷,因为这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道理,只不过不为他人重视罢了。往昔那些情感的记忆,我们感到就在我们心中;我们也必须回到自己的心田,方能目睹这一记忆。请您不要嘲笑这句唯心主义者的行话,我想要说明的,是我过去酷爱生活,酷爱艺术。哎!如今我已相当疲倦,无法再与他人共同生活,我昔日有过的那些纯属我个人的情感,我觉得无比珍贵,所有收藏家都有此等癖好吧。我向自己敞开心扉,犹如打开橱窗看一看,一件件,有我多少爱,别人是无论如何感受不到的。如今,我更珍惜这一珍藏的情感,别的东西就逊色多了,我与爱书如命的马扎兰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我扪心自问,要是失去了这一切,将会多么烦恼。还是言归正传。谈谈与亲王交谈之事吧,此事我只告诉一个人,而这个人,就是您。”可是,我听他说话受到了干扰,德·夏吕斯先生又回到了娱乐室,正在离我们很近处喋喋不休地神吹海聊。
“您也读书吗?您有什么爱好?”他问阿尼勒夫伯爵,可伯爵连巴尔扎克的名字也不知晓。然而,正因为在他那对近视眼里,一切都极为渺小,这反而使他造成假象,似乎看得很远,犹如一尊希腊神像,给人以罕见的诗情画意,两只眸子里仿佛星光闪烁,遥远而又神秘。
“我们去花园散散步好吗,先生?”我对斯万说,与此同时,阿尼勒夫伯爵舌头象短了一截似的,仿佛在表明至少他的智力还没有彻底发育成熟,正讨好而又幼稚地准确回答德·夏吕斯先生的提问:“噢!我呀,我倒喜欢高尔夫球、网球,我爱打球,爱跑步,尤其爱马球。”这恰似米涅瓦①,化身之后,便不再为城市的智慧女神,而把自己躯体的一部分化为纯体育。纯马术运动的保护神,成为“马术雅典娜”②。她还去圣莫利茨滑雪,因为帕拉斯③常登高山,追赶骑士。“哈!”德·夏吕斯先生报之一笑,俨然似一位博学的智者,露出超验的微笑,甚至不屑掩饰其讥讽的神情,且自以为远比他人聪慧,根本不把那些最不愚笨的人的才智放在眼里,只有当这些人以另一种方式还可能给他带来愉悦的时候,才勉强将他们与最愚蠢者区别开来。德·夏吕斯先生觉得自己与阿尼勒夫交谈,无疑赋予了他一种人人都该羡慕和承认的优越地位。“不,”斯万回答我说,“我太累了,走不动,我们还是到一边坐坐吧,我再也站不住了。”这是实情,可交谈刚一开始,便使他重新恢复了几分活力。这是因为对神经质的人来说,即使处在最真实的疲惫状态,也往往有一部分取决于注意力,仅仅存在于记忆之中。一旦害怕疲倦,他们马上便感到疲乏不堪,要想消除疲劳,只需将疲劳忘却。诚然,斯万并不完全是那种不倦的衰弱者,抵达时满脸倦容,精疲力竭,再也支撑不住,可一交谈起来,便宛若见了清水的鲜花,立即神采焕发,可以一连几个钟头侃侃而谈,从自己的话语中汲敢力量,遗憾的是,却无法将此力量传输给倾听其说话的人们,随着说话者越来越觉得神清气爽,听话者则显得愈来愈疲惫不堪。可是斯万属于那一坚强的犹太种族,具有强盛的生命力,虽然命运不济,似乎注定要灭亡,但却拼命抗争。正因为他们这一种族深受迫害,所以,他们每人都身染特殊的疾病,临终前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可怕的挣扎,只见满脸先知般的乱胡子,唯露出一只硕大的鼻子,翕动着吸进最后几口气,眼看着就要照例举行祈祷仪式,远房亲戚们准时开始列队,仿佛行走在亚述的起绒粗呢地毯上,动作机械地向前移动,然而,即使到了这种时刻,他们还能继续挣扎下去,拖延时间之长令人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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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③米涅瓦,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雅典娜为雅典城的保护神,她无意中杀死了特里同的女儿帕拉斯,为纪念帕拉斯,雅典娜改名为帕拉斯,并自称帕拉斯·雅典娜。
我们去找座位,可离开德·夏吕斯先生、两位年轻的絮希公子和他俩的母亲组成的那个小圈子时,斯万不由自主地朝那位母亲的上身投去品味的目光,象行家似地睁大眼睛久久注视着,充满淫欲。他甚至拿起单柄眼镜,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就这样,他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不时地朝那位夫人的方向瞟去一眼。
“我下面说的一字不差,”待我们坐定,斯万对我说,“就是我和亲王的谈话,若您还记得我方才对您说的,您马上就可明白我为何要选择您为知己。当然,还有别的原因,您迟早有一天会弄清的。‘我亲爱的斯万’,盖尔芒特亲王对我说,‘如果您觉得我近来好象回避您的话,那请您原谅(因为我身体有病,自己也回避大家,所以对此毫无觉察)。首先,我听人说,我本人当然也早有预料,您对那桩使国家遭受分裂的不幸事件,持有与我完全对立的观点。若您当着我的面大加宣扬,准会使我痛苦不已。我神经极其过敏,两年前,夫人听她妹夫赫斯大公说德雷福斯是无辜的,她奋起反驳,但她怕惹我生气,始终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几乎在同一时期,瑞典亲王来巴黎,他可能对欧仁妮皇后是德雷福斯分子有所耳闻,可他把皇后与我夫人混淆了(竟然把我夫人这样尊贵的女子与那个西班牙女人弄混普通通的波拿巴为妻),对我夫人说:‘亲王夫人,我见到您感到双重的高兴,因为我知道您对德雷福斯事件的观点与我的一致,对此,我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殿下是巴伐利亚人。’此话给亲王招惹了如下的答复:‘老爷,我现在身为一位地地道道的法国亲王夫人,我的想法与我所有的同胞一致。’然而,我亲爱的斯万,约在一年半前,我与德·博泽弗耶将军交谈了一次,使我产生了疑虑,那桩案件虽然谈不上冤假错案,但处理之中确有过不公的做法’。”
我们的谈话(斯万不愿让他人听到他所讲的)被德·夏吕斯先生打断了,再说,德·夏吕斯先生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他又领着德·絮希夫人转了过来,停下脚步,想方设法再挽留她一会,这或许是由于她两个儿子的缘故,抑或是因为盖尔芒特家族的人向来有那么一种欲望,不愿眼睁睁看着现时的分分秒秒白白流逝,这一欲望使他们陷入了一种骚动不安而又坐等时机的消极状态之中。不久后,斯万把与此有关的一件事透露给了我,使我消除了过去对絮希—勒迪克这一姓氏所产生的一切诗情画意。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与她那位表兄,可怜巴巴地在封地里生活的絮希公爵相比,在上流社会的地位要高得多,所结交的关系要体面得多,但是,姓氏结尾的“勒迪克”①三个字并不具备我赋予它的那种渊源关系,过去,凭我想象,我一直把这三个字与“布尔拉贝”②、布瓦勒鲁瓦③等姓氏联系在一起。可实际上再也普通不过,只不过有一位称为絮希的伯爵在王朝复辟时期娶了一位工业巨富的千金为妻,此巨头叫勒迪克或勒·迪克先生,其父是一位化学产品制造商,法兰西的首富,身为法兰西贵族院议员。国王查理十世为这桩姻缘带来的孩子新封了德·絮希—勒迪卢侯爵爵位,因为家族中已有德·絮希侯爵爵位。这一姓氏中虽然附有资产者的姓,但并没有阻碍这一拥有巨产豪富的家族支系与王国最为显赫的家族联姻。现在的这位絮希—勒迪克侯爵夫人出身高贵,本可获取第一流的地位。然而邪恶之魔把她引入歧途,驱使她对现成的地位不屑一顾,有意摆脱家庭生活,引起纷纷议论。想当初,她芳龄二十,倾倒在她脚下的上流社会受尽了她的蔑视,如今到了而立之年,上流社会却弃她而去,她感到极度痛苦,十年过去了,除了极少数几位忠实的女友,无人再向她致意,于是,她开始努力,一点一滴,艰苦地重新获取她一降生于世便拥有的一切(如此反复,不足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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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原意为公爵。
②法语原意为:修道院院长之镇。
③法语原意为:国王之林。
对她的那些亲属大老爷,她过去是六亲不认,概不来往,如今轮到他们不认她的时候了,她本可通过向他们唤起童年的往事,诱使他们与她重归于好,可她却表示不愿以此获取欢乐。为了掩饰故作高雅的姿态,她如此表白时,也许是在撒谎,但并不象她自己想象的那样。在巴赞终于属于她的那个日子,她感慨万千:“巴赞,那可是我的全部青春年华!”此番感慨中确实含有几分真情。但是,她选中巴赞做情人,实在错走了一着。为了这件事,盖尔芒特公爵的那帮女友一致支持公爵夫人,德·絮希夫人历尽艰辛,好不容易爬上高坡,再一次从上面滑了下来。“嗳!”德·夏吕斯先生想尽点子延长交谈时间,此时正对她说,“请代我向那幅美丽的肖像表示敬意。它怎么样了?有何变化吗?”“可是,”德·絮希夫人答道,“您知道它已不在我那里:我丈夫一点也不喜欢。”“不喜欢!那可是一幅当代的杰作,可与纳基埃的《夏多卢公爵夫人》媲美,再说,就是纳基埃也并不想将一个逊色的杀人不见血的富丽女神定在画面上!啊!那小蓝领!弗美尔可从来没有画出比这技艺更高的画,噢,我们声音别太高了,免得斯万听见又攻击我们,为他最喜爱的画师德·德勒弗复仇。”侯爵夫人转过身子,朝起身向她致意的斯万莞尔一笑,伸出手去。但是,或许上了年纪,对舆论无动于衷,使他丧失了道德意识,抑或欲望强烈,有助于掩饰内心欲望的力量被削弱,使他失去了自制的能力,斯万与公爵夫人握手时贴得极近,从上往下看到了她的酥胸,便无所顾忌地向紧身胸衣深处投去专心、严肃、全神贯注、且又近乎焦躁不安的目光,被女性的芬芳所陶醉的鼻孔抽动起来,宛若一只粉蝶,刚发现一朵鲜花,正准备飞落上去。突然,他猛地从一时心醉神迷的状态中挣脱出来,而德·絮希夫人虽然感到尴尬,但欲望的感染力有时极为强烈,她也一时屏住了深深的呼吸。“画家一气之下,”她对德·夏吕斯先生说,“把画拿了回去。据说这幅肖像现在迪安娜·圣德费尔特府上。”男爵听罢回了一句:“一幅杰作竟会如此没味,我决不相信。”
“他在跟她吹她的那幅肖像,我完全可以跟夏吕斯吹得一样神乎其神。”斯万对我说,故意拿出慢条斯理的无赖腔调,目光须臾不离那远去的一男一女。“而这给我带来的乐趣肯定要比夏吕斯的多。”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问斯万,人们对德·夏吕斯的纷纷议论是否确有其事,我这一问本身就是双重撒谎,因为如果说我不知道人们对他有何议论,那么相反,下午以来,我已完全明白,我欲一吐为快的那些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斯万耸耸肩膀,仿佛我一派胡言乱语。
“换句话说,那是一个令人愉悦的朋友。可是,我有必要补充一句,他纯粹是柏拉图式的。他只不过较之别人更易动情,仅如此而已;不过,他对女人从不过分,这反倒给您意欲弄清的那些荒诞不经的飞长流短提供了某种口实。夏吕斯也许确实很爱他的那些男朋友,可请您相信,那种爱从来只保留在他的脑海和心田。噢,这下,我们恐怕可以安宁两秒钟了。对了,盖尔芒特亲王后来又接着说:‘我得向您承认,您知道,我向来崇敬军队,正是为了这一点,一想到办案中有过不公行为,我感到痛苦极了;我后来又跟将军谈及此事,唉,如今我对此已无半点疑问。照实对您说吧,所有这一切,我甚至从未想过,一个清白无辜的人,竟会遭受极不光彩的辱刑。可办案中有过不公行为这一念头一直折磨着我,我开始研究我原来不想阅读的材料,这一回,不仅对‘不公’产生疑问,而且对‘无辜’也顿生疑团。我觉得不该把这种种疑团告诉夫人。上帝知道她已经成为象我一样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不管怎么说,自我娶她为妻的那天起,我就向她展现了我们法兰西的绚丽丰姿,向她展现了在我看来法兰西最辉煌的业绩——军队,我的心是多么殷诚,虽然内心的疑虑确只涉及几名军官,但要告诉夫人,我于心不忍,着实太为痛苦。可是,我出身军人世家,不愿相信军官会混淆是非。我再次向博泽弗耶谈了我内心的疑虑,他向我承认,确实有人暗中策划阴谋,应当受到谴责,那份情报也许不是德雷福斯提供的,但他有罪,证据确凿。所谓证据,就是亨利那一人证。但几天后,得知他纯属伪证。从那里起,我就回避夫人,开始阅读《世纪报》、《震旦报》,一天不拉;不久,我的疑团一个个解开了,我再也无法安睡。我向我们的好友,修道院院长普瓦雷倾吐了精神上的痛苦,我诧异地发现,他和我一样,确信德雷福斯清白无辜,我请求他为德雷福斯,为他不幸的妻子儿女做弥撒。此间,一天上午,我去夫人卧室,发现侍女手里有件东西,一见我便慌忙藏起来。我笑着问她是什么东西,她脸嚯地涨得绯红,不愿以实情相告。我对妻子向来无比信任,此事使我极为不安(妻子也肯定心绪不宁,她的侍女无疑将此事告诉了她),事后进午餐时,我亲爱的玛丽几乎没有和我说话。这天,我问普瓦雷院长能否在次日为我给德雷福斯做弥撒。“哎,好了!”斯万压低声音,惊叫起来,打住了话头。
我抬头一看,发现盖尔芒特公爵正向我们走来。“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的孩子们。我的小宝贝,”他朝我说道,“我受奥丽阿娜之托前来找您。玛丽—希尔贝请她留下与他们一起吃点夜宵,总共就五六个人:赫斯亲王夫人、德·利尼夫人、德·塔兰托夫人、德·谢弗勒丝夫人,还有阿朗贝公爵夫人。可惜,我们不能留下来,因为我们还要去参加一个小小的宴会。”我洗耳恭听,可每当我们在一特定时刻有事需办时,便会委派我们心中某个惯于此类差役的小厮注意时间,及时向我们禀报。内心的这一仆人按我数小时前的吩咐,这时向我提醒,此刻在我脑海深处的阿尔贝蒂娜,看完戏该很快来我家了吧。我也谢绝留下吃夜宵。这并非我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中不开心。人们可以有多种乐趣。而真正的乐趣是为了它能牺牲另一种乐趣。但是,倘若这后一种乐趣显而易见,甚或唯独它惹人注目的话,那它便可能遮掩了前一种乐趣,让妒心十足的人内心趋于平静,摆脱其嫉妒之心,诱使上流社会作出错误评价。然而,几分幸福或几分痛苦就足以使我们为了一种乐趣而牺牲另一种乐趣。偶尔,还会潜藏第三种乐趣,它虽然更为深沉,但也必不可少,尽管在我们眼后追求的正是这种乐趣。这里附带举个例子,在和平时期,一个军人会为爱情牺牲交际生活,但战争一爆发(甚至无须求助爱国之责任感),他便会转而为更加强烈的战斗热情而牺牲爱情。尽管斯万说他向我吐露了其遭遇,感到畅快,但我明显觉得,由于时间已晚,又因他身体极不舒服,与我交谈实际上是在受累,就象那些身体衰弱的人,他们心中完全清楚,如一再熬夜,劳累过度,简直是在玩命,因此回家时,每每感到绝望与悔恨,其心情恰似钱财挥霍一空而归的浪子,虽然悔恨不已,但却无法自控,第二天照旧把钱往窗外扔,大肆挥霍。无论年迈还是得病所致,反正只要身体衰弱到一定程度,任何不顾起居习惯,打乱生活规律,牺牲睡眠而获得的乐趣都会转而成为一种烦恼。这位谈锋极健之人出于礼貌,也因为兴致使然,继续侃侃而谈,但是,他心中清楚入眠的时刻已过,随之而来的失眠和疲惫会令他后悔不迭。再说,即使一时的乐趣得到了满足,但由于体力和精力消耗过分,虽然在对话者看来也是某种消遣,却无力欣然享受。这就好比有一天正要外出或者搬家,客人的来访成了负担,人坐在行李箱上接待来客,而两只眼睛却死盯着挂钟。
“终于又剩下我俩了。”斯万对我说,“我忘了讲到哪儿了。我刚才跟您讲到,亲王问普瓦雷院长能否为他给德雷福斯做场弥撒,是吧。‘不行’,修道院长回答我说(“我跟您讲‘我’,”斯万对我说,“因为是亲王亲口对我说的,您明白吧?”),‘因为明晨已经有人请我为他做弥撒。’‘怎么,’我对他说,‘还有一个天主教徒跟我一样确信他无罪?’‘的确如此。’‘可是,那位信徒确信他无罪的时间不如我久。’‘可那位信徒已经让我为他做了好几场弥撒了,那时您还认为德雷福斯有罪呢。’‘啊!我明白了,那人肯定不是我们圈子里的。’‘恰恰相反!’‘真的,我们中间真的有德雷福斯分子?您让我吃了一惊。我真希望与他交交心,要是我认识他,这只珍禽。‘您认识。’‘他叫什么名字?’‘盖尔芒特亲王夫人。’‘我担心挫伤我爱妻的民族主义观点和法兰西民族信念,而她也害怕动摇我的宗教信仰和爱国情感。就她那方面来说,她的想法与我一致,尽管她考虑得比我还早。她的侍女在她卧室藏掩的东西,正是侍女每天为她去买的《震旦报》。我亲爱的斯万,打从那时起,我就想我会让您高兴,告诉您我的思想在这一点上与您的是多么相似;请原谅我没有更早告诉您。倘若您想一想我对夫人所持的沉默态度,您就不会感到奇怪:正是与您的想法一致,我才回避您,若与您思想有别,兴许还不至于那样躲着您。因为要开口谈那件事,我无比痛苦。我越坚信这是一件冤假错案,其中甚至有过犯罪行为,我对军队的爱心便愈流血不止。前不久的一天,有人告诉我,您强烈谴责对军队的侮辱,坚决反对德雷福斯分子同意与侮辱军队的家伙结成同盟,那时,我本应该想到,即使您持有与我类似的看法,也决不会给您造成与我同样的痛苦。那件事促使我下了决心,我承认,向您倾吐我对某些军官的看法,这于我是种痛苦,幸亏这类军官为数不多,可从此我再也用不着回避您,尤其您从此彻底明白了,我当初之所以会坚持不同的看法,那是因为我当时对判决的依据没有丝毫的怀疑,这对我来说又是一种宽慰。我这人一旦有了疑问,所希望的便只是一件事:纠正错误。’我老实向您承认,盖尔芒特亲王的这席话使我深受感动。如果您与我一样,对他颇为了解,知道他下如此决心该要付出多大勇气,那您定会对他肃然起敬,他也受之无愧。再说,对他的思想观点,我并不大惊小怪,他那人的禀性是多么耿直!”
斯万忘了就在这天下午,他对我说过与之相反的话,他说对德雷福斯这一事件所持的观点通常受到传统意识的制约。只不过他认为聪明才智应另当别论。因为在圣卢身上,正是聪明才智战胜了传统意识,使他成了德雷福斯派的一员。然而他刚才已经看到这一胜利是短暂的,圣卢又转入了另一阵营。因此,他现在认为起作用的是心灵的正直,而不是他不久前以为的聪明才智。实际上,我们事后总会发现,我们的对手坚持自己的立场自有一定道理,并非因为他们那样行事可能正确,同样,有人之所以与我们持相同的观点,那是因为聪明才智或正直禀性起了推动作用,若他们品质低下,不足以起到作用,那便是聪明才智促动的结果,若他们缺乏洞察力,那便是正直的禀性起了作用。
现在,斯万不加任何区别,凡观点与他一致者,他一律都认为是聪明人,如他的老朋友盖尔芒特亲王和我的同窗布洛克,在此之前,他一直把布洛克撇在一边,如今居然又邀请他共进午餐。斯万把盖尔芒特亲王是德雷福斯一派的事透露给了布洛克,引起了他极大兴趣。“应该要求他在我们为比卡尔请愿的名单上签名;签上他那般显赫的姓氏,准会产生巨大影响。”但是,斯万的内心深处了除了拥有犹太人特有的强烈信念之外,还掺有上流社会人士的圆滑与稳重,这在他身上已经根深蒂固,如今要摆脱为时已晚,他拒不允许布洛克给亲王寄请愿书,哪怕是装出自发寄去的。“他决不会签名的,切勿强人所难。”斯万重复道,“他绕了千万里,好不容易向我们靠拢,多可喜呀。他对我们可以大有用处。如果他在您的请愿书上签上名,那他在他的那帮亲朋好友中的信誉必受到影响,会因我们受到惩罚,这样一来,他也许还会后悔吐露了真情,以后再也不说知心话了。”而且,斯万自己也拒绝签名,他认为这未免太希伯来化了,免不了会造成不良后果。再者,即使他支持案件重新审理的有关行动,他也绝不愿意参与反军国主义的运动。他胸佩在此之前从未戴过的勋章,这枚勋章是他在70年作为血气方刚的国民别动队员荣获的,他还在遗嘱上追加了一条,与他先前的遗嘱条文相悖,要求逝世后向他的荣誉勋位团骑士勋位衔致以军礼。此举招来了一大群骑士勋位获得者,把贡布雷教堂的周围挤得水泄不通,想当初一想到战争的前景,弗朗索瓦丝每每为他们的前途伤心落泪。总而言之,斯万拒绝在布洛克的请愿书上签名,以至于尽管许多人把他看作是一位狂热的德雷福斯分子,但我的同窗却认为他热情不高,受民族主义思想毒害甚深,是个民族主义分子。
斯万没跟我握手就走了,因为在客厅里,他的朋友太多了,免得一一握手告辞,可他对我说:“您该来看望一下您的女友希尔贝特。她真的长大了,变了,您兴许都认不出她了。她该会多么高兴啊!”我已经再也不爱希尔贝特。对我来说,她犹如一位死者,对她久久哀悼之后,便把她遗忘了,即使她死而复生,也再不能在一个人生活中占有位置,因为这个人的生命已不再属于她了。我再无欲望去看望她,甚至再也不愿向她表明我并不是非要见她不可,想当初我爱她之时,我曾每日暗暗发誓,一旦不再爱她,就对她明言相告。
为此,对希尔贝特,我只得装模作样,似乎恨不能与她见面,只因意外情况,“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把我拖住了,确实,至少因为造成了某种后遗症的缘故吧,一旦我无意去摆脱意外的情况,却偏偏出现意外,我非但没有对斯万的邀请持慎重态度,反而坚持让斯万应允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向他女儿解释清楚,是因为意外情况缠住了我,使我无法脱身去看她,以后恐怕还不能去看望她。我执意强求,直到斯万答应后,才放他离去。“此外,我等会儿一回家就给她写信。”我补充说,“可您得向她讲明白,这封信准会让她大吃一惊,一两个月后,我就可腾出身来,到那时,她肯定会吓得浑身哆嗦,因为我要经常去您府上,甚至跟以前一样频繁。”
让斯万走之前,我又提醒他保重身体。“噢,不,还没有糟到这个程度。”他回答我说,“不过,正如我告诉您的,我已经相当疲乏,我已作好思想准备,一切听天由命。只是我得承认,若要死在德雷福斯案件了结之前,实在难以瞑目。那帮混账无赖个个诡计多端。我毫不怀疑,他们最终会被打败,可他们势力很强,处处有后台。事情往往会功败垂成啊。我多么想多活几天,看到德雷福斯恢复名誉,与比卡尔上校见上一面。”
斯万走后,我又回到大客厅,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就在里边,那时,我还真没意识到我有一天会与她如此难舍难分。开始,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的爱恋之情尚未被我察觉。我只发现男爵对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不抱任何敌意(而他的敌意不足为怪),对她一如既往,也许比以往还更添几分亲热,可打从某个时期起,每当有人谈及亲王夫人,他总满脸阴云,显得闷闷不乐。在他希望一起聚餐的好友名单上,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在此之前,我确实听上流社会一个心怀恶意之徒说过,亲王夫人与以前判若两人,爱上了德·夏吕斯先生,可我认为这纯属荒唐的诽谤,感到气愤。我诧异地发现,当我谈及自己有关的事时,如果德·夏吕斯先生中间插话,亲王夫人的注意力便会绷得更紧,好比一位病人,听我们谈论自己的事时,自然心不在焉,无精打采,可突然听到提起他所患的那种疾病,就引起了他的兴趣,甚至听得兴致勃勃。亲王夫人就是这样,一旦我对她说“正好,德·夏吕斯先生告诉我……”,她便立即将放松了的注意力缰绳重新拉紧。有一次,我当着她的面说德·夏吕斯先生眼下对某某女性情意正浓,我惊奇不已,发现亲王夫人的眼里迸射出异样的光芒,在眸子里忽闪一下,瞬息即逝,仿佛划了一道精神突然失常的印迹,因为我们的谈话不知不觉打动了对方的心思,那秘而不宣的心绪不用言语加以表述,而是从被我们搅乱了的心灵之海底上升到瞬息即变的目光水面。倘若说我的话激起了亲王夫人的感情涟漪,可我的确没有考虑到起作用的是何种方式。
况且不久之后,她主动和我谈起德·夏吕斯先生,而且几乎毫不隐讳。她虽然也提到极个别人对男爵的风言风语,但被她一概视为无中生有,恶意中伤。不过,她还说:“我认为,一个女人,要是爱上了帕拉墨得斯那样的大才子,那需要有相当远大的目光,足够的献身精神,才能忍受,理解,顺其自然,尊重其自由、爱好,一心一意为他遣忧解难。”然而,德·盖尔芒特夫人尽管如此闪烁其辞,却天机毕露,暴露了她极力粉饰的到底是什么,其手段与德·夏吕斯先生不时使用的伎俩如出一辙。眼下,有的人尚弄不清有关传闻对夏吕斯是否纯属污蔑,我曾多次听见夏吕斯向这些人表白:“我呀,一生坎坎坷坷,无论是盗贼还是国王,各种各样的人都见识过,形形色色的美,我也都追求过,应该承认,相比之下,我对盗贼还偏爱一些……”通过这番他自以为巧妙的话,对无人怀疑确曾流传过的风言风语予以否定(抑或出于兴趣,出于利弊的权衡,出于真实性的考虑,想为真理作出一份唯他认为微薄的贡献),他消除了一些人对他的最后几分怀疑,但也使另一些尚未产生怀疑的人对他打上了最初几个问号。殊不知窝藏罪中最为危险的莫过于罪犯思想中的窝藏过失本身。由于他心里总惦记着有这种过失,所以,他难以设想过失本身往往鲜为人知,难以设想纯粹的谣言多么容易被人轻信;反过来,他也难以明白,在他自以为无可指摘的讲话中,在他人看来,却不打自招出了某种程度的真相。再说,他若千方百计守口如瓶,那他不管怎样,都是大错特错了,因为在上流社会中,没有得不到支持、纵容的恶癖,曾有过这样的事:一旦知道两姊妹相爱并非出于姊妹之情,那城堡里就会忙乱一番,重新安排,以便让两姊妹同床共枕。然而,使我突然察觉到亲王夫人私情的,是一桩特殊的小事,在此不想多说,因为此事与另一个传闻有关,听说,德·夏吕斯先生宁可得罪王后,也不肯失约于理发师,理发师得给他做头烫发,是给一位公共汽车检票员看的,在此人面前,德·夏吕斯先生乱了方寸,六神无主。不过,为了讲清亲王夫人的私情,还是谈一谈是哪桩心事打开了我的眼睛。那一天,我独自与亲王夫人坐在马车上。经过一家邮局时,她让车子停下。这天出门,她没有带贴身仆人。只见她半遮半掩地从手笼中掏出一封信,动身下车,想把信丢进信筒。我想阻拦她,可她微微躲闪了一下,这时,我们俩便马上全都明白了,她动身下车前的举动明显是在保护秘密,反倒泄露了天机,而我竟加以阻拦,有碍于她保守秘密,实在不太知趣。她首先恢复了镇静。但是,她还是满脸绯红,把信递给我,我不敢不接,可往信筒丢信时,无意中瞥见此信是写给德·夏吕斯先生的。
现在再回过头来,继续谈首次赴亲王夫人府上参加晚会时的情况。盖尔芒特公爵夫妇领着我,急于离去,我便去向亲王夫人告辞。不过,德·盖尔芒特先生还是想亲自与兄弟告别。德·絮希夫人站在一扇门下,不失时机地告诉公爵,说德·夏吕斯先生对她和对她儿子和蔼可亲。兄弟如此亲热待人,实属平生第一回,这使巴赞深受感动,唤醒了那沉睡难以经久的骨肉之情。我们向亲王夫人话别时,巴赞虽没有特意向德·夏吕斯先生致谢,但执意向他表露了内心的一片深情,或许是实在难以自已,抑或是希望男爵牢记,象此晚的这般姿态,兄弟自然不会熟视无睹,就好比有人用糖果奖赏用后腿直立逗人的小狗,让狗牢牢记住,只要用后腿直立,就可得到这般甜头。“嗳!小弟,”公爵拦住德·夏吕斯先生,深情地拥抱着他,说道,“从大哥面前走过,怎么连小安也不道一声。我见不到你了嘛,梅梅,你不知道这让我多挂念。我翻过去的一些家信,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怜妈妈的信,那一封封信对你多么溺爱啊。”“谢谢,巴赞。”德·夏吕斯先生回答道,声音哽咽,只要提到母亲,他每每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之情。“你该下下决心,允许我在盖尔芒特为你置幢房屋。”公爵继续说。“看见兄弟俩这般亲热,真高兴。”亲王夫人对奥丽阿娜说。“啊!我觉得世上象这样的兄弟找不出几对。我日后一定邀请您和他来做客。”亲王夫人向我许诺道,“您和他相处不错吧?……唉,他们到底能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她声音不安地添了一句,因为她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每看到德·盖尔芒特先生与兄弟谈论过去时的那份高兴劲头,她总不免产生几分醋意,原因是只要涉及往昔的事情,德·盖尔芒特先生往往有意避开妻子一点。她感到,当兄弟俩高高兴兴挨在一起,她再也难以抑制内心的好奇,迫不及待凑到他们身边去时,他们对她的到来并不满意。可这天夜晚,除了这一习惯产生的醋意之外,还平添了另一分妒心。原来,德·絮希夫人将实情告知了德·盖尔芒特先生,说他兄弟如何如何亲热,希望他向兄弟致谢,同时,盖尔芒特夫妇的忠实好友也认为应该把情况通报公爵夫人,说他们看见她丈夫的情妇与她丈夫的小弟单独呆在一起,这使德·盖尔芒特夫人感到苦恼。“想一想过去我们在盖尔芒特是多么幸福。”公爵继续对德·夏吕斯先生说,“要是你夏季来玩,我们又可以象过去一样,欢乐地生活。你还记得古弗老爹吗?”“帕斯卡尔为什么搅得人心慌意乱?因为他被搅得心……心慌……意乱,”德·夏吕斯先生背诵道,仿佛还在回答老师的提问,“那帕斯卡尔为什么被搅得心慌意乱?因为他搅得人心……心慌……意乱。”“‘很好,您肯定会通过,准能得到好评,公爵夫人还会奖给您一部《汉语词典》。’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的小梅梅!我还记得埃尔费·德·圣当给你带回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瓷花瓶,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你对中国是那么热爱,吓唬我们要到那个国度去生活一辈子;那时,你就已经喜欢远出闯荡。啊!你这人非同一般。可以说无论对什么东西,你的情趣向来与众不同……”公爵最后这几句话刚一出口,整个脸便顿时涨得象红彤彤的太阳,因为他对兄弟的德行,至少对兄弟的名声了若指掌。他过去从来没有对兄弟提及这方面的事,现在不慎失言,似乎还与兄弟的名声有关,就更感到尴尬了,而且愈是显得尴尬,也就真的更为尴尬了。沉默片刻之后,公爵为了抹去最后那几句话,说道:“谁知道,你过去也许爱着哪位中国女子,后来又爱上了一位位白肤女郎,惹她们喜欢,比如有那么一位夫人,你今晚与她一起交谈,让她满心喜悦。她对你心都醉了。”公爵本来打算不提德·絮希夫人,可刚才不慎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弄得脑子混乱一片,慌忙中张口就拿近在眼前的女子为例,然而,不管她怎么让他动心,恰恰就不该在谈话中提她。德·夏吕斯先生察觉到兄长满脸通红。谁都知道,要是罪犯听到别人当面提及并不认为是他们所犯的罪行,他们总是力戒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即使有可能引火烧身,也还是觉得继续交谈为妥。
“我对此感到非常高兴。”德·夏吕斯先生回答公爵说,“可我还是想回过头来谈谈你方才说的那句话,我觉得你的话中肯极了。你说我的思想向来与众不同,说得何其正确啊!你说我情趣特殊……”“不对。”德·盖尔芒特否认道,他确实没有说过这几个字,或许也不相信弟弟会干出这几个字所意味的事情。抑或公爵自以为有权提一提男爵的古怪行为,让他心里不好受?不管怎么说,男爵的那些古怪行为尚相当隐秘,说不清楚,决不会危及他目前的显赫地位。再说,公爵感到弟弟的这一地位对他的情妇们也许有益,心想也该有所回报,表示几分宽容;即使现在已经洞悉弟弟某一“非同一般”的私情,但由于希冀获得弟弟的支持,且这一希望又交织着对往昔虔诚的回忆,德·盖尔芒特先生也会熟视无睹,不予追究,需要时甚至会助一臂之力。“瞧您,巴赞;晚安,帕拉墨得斯。”公爵夫人又恼火,又好奇,实在再也憋不住了,开口说道,“要是您已经决定在此过夜,那我们最好还是留下吃夜宵。您都让玛丽和我整整站了半个小时了。”公爵意味深长地拥抱了弟弟之后,离开了他,我们三人一起走下亲王夫人宫邸宽大的台阶。
最上的几级台阶上,两侧立着一对对夫妇,等着马车前来迎接。公爵夫人身体笔直,独自站到台阶的左侧,身旁是她丈夫和我。她已经裹上提埃波洛式外套,领子紧扣着宝石扣环,周围的男男女女贪婪地盯着她看,企图出其不意,探察出她举止优雅、美妙的奥秘所在。在德·盖尔芒特夫人所处的同一级台阶的另一侧,德·拉加东夫人在等候着马车。她早已绝望,恐怕永远得不到表妹主动来访,因此一见德·盖尔芒特夫人,遂转过身去,装着没有看见,以免留下笑柄,说表妹对她根本就不理睬。跟她站在一道的几位先生自以为是,觉得应该跟她谈谈奥丽阿娜,德·拉加东夫人好不恼火:“我一点也不愿见她。”她回答他们说,“况且,我刚才已经看见了她,她开始变老了;看样子她也无能为力。巴赞亲口这样说过。哎呀!我呀,对此完全理解,她人不聪明,坏得全身流脓,举止又粗俗不堪,她自己心里明白,一旦人老珠黄,就再也没有任何资本了。”
我早早把外套穿到了身上,由于当时天气较热,德·盖尔芒特先生担心等会儿天凉下来,与我一起下台阶时,好生教训了我一番。或多或少都受过迪邦卢大人教育的那一代王公贵族法语都讲得十分糟糕(卡斯特兰一家例外),公爵竟以如此语言表达其思想:“外出前,最好别穿衣,至少,一般论点如此。”那天出门时的整个情景至今历历在目,我仿佛又看到了德·萨冈亲王,若无不可的话,我象是把他的肖像从画框中搬到了这个台阶上,那一回似乎是亲王的最后一次上流社会聚会,我又清楚地看到了他脱帽向公爵夫人致意的姿态,他手戴洁白的手套,与饰孔上装饰的栀子花相映成趣,只见他旋舞着手中的那顶大礼帽,动作十分夸张,旁人不胜惊讶,以为那准是一顶旧制度时流行的羽毛毡帽,在这位贵族的脸上,几多祖宗的容貌从他那里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再现。他在公爵夫人身旁虽然只停留了片刻,然而即使瞬息即逝,他的这番姿态也足以组成一幅活生生的画卷,犹如一个历史性的镜头。况且,他不久后就谢世了,在他生前,我就见过他这么一面,对我来说,他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位历史人物,至少是交际历史的人物,因此,有时想起我认识的那一女一男竟是他的妹妹和侄子,真感到有点儿惊讶。
我们下台阶时,一位妇人正往上面走,她一脸得体的倦态,看去只有四十来岁,尽管实际年龄要大些。此人是奥尔维里埃亲王夫人,传说是帕尔马公爵的私生女,她声音甜美,稍带刚劲有力的奥地利口音。她拾级而上,高大的身躯向前弯曲,只见她身著白底印花丝裙,颈挂沉甸甸的珠宝项链,任凭那撩人的胸脯一张一弛,疲乏无力地起伏晃荡。她活象一匹国王的良种牝马,摇着脑袋——也许是那串价值连城,重不堪负的珍珠项链象笼头一样套得她好不自在——左顾右盼,投去温馨、诱人的目光,那蓝蓝的色彩因渐渐变淡而愈显其柔美,每遇到离去的宾客,她差不多都友好地点头致意。
“您来的可真是好时候,波莱特!”公爵夫人道。“哎,我遗憾极了!可实在没有办法脱身。”奥尔维里埃亲王夫人回答道,类似的答话,是她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那儿学来的,不过说起来声音温柔,其中又含有一点铿锵的条顿口音,平添了几分自然的温文尔雅和真挚动人的神韵。她象是在暗示生活之错综复杂,一言难尽,而不是显得那么庸俗,张口便提晚会的事,尽管她此时刚刚连续赶了几场聚会。不过,她并非因为参加聚会而无法脱身,被迫姗姗来迟。多少年里,盖尔芒特亲王曾禁止夫人邀请奥尔维里埃夫人作客,禁令解除后,奥尔维里埃夫人处事审慎,对亲王府的邀请,只是差人送去名片,表示谢忱,以免给人造成迫不及待想去赴会的印象。以如此手段周旋了两三年后,她才亲自登门,但去得都很迟,象是刚刚看完戏才赶去赴会。这样一来,她给自己披上了伪装,似乎对晚会并不在乎,也不愿抛头露面,只不过来拜访一下亲王夫妇,而且仅仅出于好感,等到来客大都走后,才来看望他俩,她也由此“可以更好地享受与他俩相聚的乐趣”。
“奥丽阿娜可真是堕落到了极点。”德·加尔东夫人嘟嘟囔囔抱怨道,“我简直不理解巴赞竟让她跟德·奥尔维里埃夫人搭腔。德·加拉东先生决不会允许我干这等事。”可是,我却认出了德·奥尔维里埃夫人,她就是那位女子,在盖尔芒特府邸附近向我投来迟缓、倦怠的目光,继而转过身去,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前流连往返。德·盖尔芒特夫人给我作了介绍,德·奥尔维里埃夫人妩媚动人,既不过分亲热,又不那么冷漠。她象对所有人一样,用那温柔的眼睛看了看我……然而,日后若能与她重逢,我恐怕再也得不到她这种分明在主动接近的表示。一个年轻人绝对领会不了某些女子——也包括某些男士——那种表示已经认出您来的特殊目光,非等到与您熟悉了,知道您也是他结识之人的朋友时,才能有所领悟。
有人禀报马车已上前恭候。德·盖尔芒特夫人提起红裙,象是要下台阶去登车,可是,或许一时内疚,抑或想给人一点快乐,尤其是因为她意欲去做的那件事情很烦人,她想乘眼下这一实在无法拖延的短暂时刻敷衍一下,只见她看了看德·加拉东夫人;接着,仿佛象是刚刚发现她,灵机一动,下去前穿过了整级台阶,来到喜出望外的表姐面前,向她伸出手去。“多久没见面了!”公爵夫人向她感叹道,紧接着神色慌张地朝公爵扭过身去,以免进一步解释这声感喟中似乎包含的种种遗憾以及正当理由。公爵已经与我下了台阶,正向马车走去,却发现妻子朝德·加拉东夫人那边走,弄得其它马车无法正常往前靠,气得大发雷霆。“奥丽阿娜还是那么漂亮啊!”德·加拉东夫人道,“有人说我们俩关系疏远,我听了觉得可笑;出于某些我们没有必要让外人过问的原因,我们可以一连数年互不见面,可我们有着多少共同的记忆,永远不可能疏远,她心里完全清楚,她爱我远胜于爱那许许多多她天天见面,但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德·加拉东夫人确实如同那些遭人蔑视的情郎,试图尽一切可能让人相信,他们获得的爱比那些受自己丽人疼爱的夫君要深。接着,德·加拉东夫人(她对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备加赞颂,却不想想与刚不久自己所说的话自相矛盾)含蓄地表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已经彻底掌握人之行为准则,这些准则将引导她成为一位尊贵风雅的女性,但是眼下,她那身令人惊叹的打扮虽然令人赞美,但也惹人妒羡,作为尊贵风雅的女性,确实应该善于表现,穿过整个台级,一步步平息他人的妒心。(天刚刚下过一场小雷阵雨)“至少得留点神,别湿了您的鞋。”公爵大声道,他等得好不耐烦,还在气头上。
回府的路上,由于轿式马车狭小,德·盖尔芒特夫人脚上穿的那双红鞋与我的脚必然挨得很近,她竟然担心碰上我的脚,对公爵说:“我记不得哪张漫画了,这位年轻人不得不象漫画那样提醒我:‘夫人,您就说您爱着我就是了,可千万别这样在我脚上踩。’”不过,此时此刻,我的思绪与德·盖尔芒特夫人相去甚远。自从圣卢跟我提起那位沦为娼妓的名门闺秀和普特布斯男爵夫人那位侍女以来,每天,我那被众多美女激起的欲望便整个儿集中在她俩身上,美女们一般分属于两个阶层,一个是地位卑微,但容貌不凡、端庄秀丽的豪门侍女,她们往往神气十足,谈起公爵夫人来满口“我们,我们”;另一个是如花似玉的少女,即使没有目睹过她们坐车或徒步经过时的风采,但只要在哪个舞会消息上看到她们的芳名,便足以令我充满爱慕之情,在她们消夏避暑的城堡名册中认真查询一番之后(往往混淆了相似的城堡名),遂想入非非,漫游西部平原,北部沙丘,南部松林。但是,纵然融尽世间最为美妙的人体,我也难以按照圣卢向我描绘的理想,塑造成那位轻佻可爱的少女和普特布斯太太那位贴身女仆,只要我一天未睹她们的芳容,我这两位可以占有的佳丽就将一天缺少我至今尚不了解的东西:个性。在我对少女燃起欲火的日日月月里,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极力想象圣卢给我提起的那位姑娘容貌到底如何,她到底是何许人;每当我倾心于某个贴身女仆,我则一连数月,挖空心思,企图捕捉普特布斯太太的侍女的容貌与个性,然而,一切纯属枉然。我爱过的娇女何其多,然而她们若过眼云烟,我甚至都不知她们的姓名,说到底,要再见她们一面极为困难,要了解她们就难上加难,要征服她们也许断断不能,难平的欲火无休无止地折磨着我,而今,我终于从所有这些隐名埋姓,走马灯似地一闪而过的形形色色的美女中,选中了两个珍贵的典型,各自都拥有了体貌特征卡,我至少可以肯定,一旦需要,她们的特征卡便垂手可得,这使我的心灵得到了莫大的平静!我如同推迟享受工作的乐趣,一再推延消受这一双重乐趣的时刻,而由于我胸有成竹,需要时,这种乐趣轻易可得,便几乎用不着我去享受了,就好比催眠药,只要伸手可及,也就没有必要服用,便可入睡。从此,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一心只想着那两位女子,虽然确实想象不出她俩的容颜,但圣卢已把她俩的芳名告诉了我,并保证她们一定百般柔顺。为此,圣卢刚才的那番话给我的想象力制造了难题,但反过来也使我的意志得到了愉悦的松弛,获得了长久的休息。
“嗳!”公爵夫人对我说道,“除了舞会,我还能助您一臂之力吗?您是否找准了哪家沙龙,希望我给您引见一下?”我回答说唯想去一家沙龙,但害怕她觉得这家沙龙太不风雅。
“哪一家?”她声音单调、沙哑地问道,几乎没有张嘴。“普特布斯男爵夫人家。”这一下,她假装一副真动肝火的样子。
“啊!不行,唉,我想您是在讥笑我吧。我甚至都不明白我怎么凑巧记住了那个悍妇的姓。那可是社会渣滓。您好比在要求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服饰女仆。噢,不,我的女仆还长得楚楚动人呢。您简直有点儿疯了,我可怜的小宝贝。不管怎么说,我求求您,与我介绍给您的人交往要有礼貌,先给他们送上名片,然后再登门拜访,不要向他们提起普特布斯男爵夫人,他们不知道她是何许人。”我问起德·奥尔维里埃夫人是否有点儿轻佻。“啊!一点也不轻佻,您准是搞错了,她倒是为人一本正经。是不是,巴赞?”“是的,反正我不相信对她有任何可以说三道四的地方。”公爵回答道。
“您不愿意跟我们一道去参加化装舞会?”公爵问我道,“我可以借给您一件威尼斯外套,我知道这会让谁开心一场。首先当然是奥丽阿娜,这用不着说;我说的是帕尔马公主。她一直在夸您,总是用您来起誓。您运气真棒——因为她已经有点成熟了——碰到了她这位绝对有羞耻心的姑娘。不然,她准会把您用作‘侍从骑士’,我年轻时人们都这么说,把您当作一个专门侍候她的骑士。”
我不想去化装舞会,但无论如何不能和阿尔贝蒂娜失约。我谢绝了。马车停了下来,听差上前让人把院子的大门打开,几匹马好不耐烦地直蹬前蹄,直到大门敞开方才罢休。车子进了院子。“再会。”公爵向我道别。“我和玛丽呆在一起,弄得那么近乎,有时总感到后悔。”公爵夫人对我说,“因为,如果说我很喜欢她的话:我倒有那么点不乐意见到她。不过,我从来没有象今晚那么后悔与她在一起,因为这使我在您身边的时间太少了。”“噢,奥丽阿娜,别多说了。”公爵夫人本想让我到他们府上稍坐一会。可听说我不能去,有位年轻姑娘正要上我家来看我,公爵夫人朗笑不止,公爵也跟着大笑。
“您真是,找这么个怪时间接待客人。”她取笑我说。“噢,小宝贝,动作快点吧。”德·盖尔芒特先生对夫人道,“都已经十二点欠一刻了,我们还得化装呢。”他没有想到竟在自己的房门前碰了钉子,两位手持登山杖的太太冷冷地守住房门。她俩不怕天黑路陡,从山上赶来,以阻止一桩丑闻的发生。“巴赞,我们怎么也得事先跟您说一声,怕您在今晚的化装舞会上被人发现:可怜的阿马尼安一个小时前死了。”公爵一时慌了手脚。这两个可诅咒的山里人不早不晚,偏在这个节骨眼里把德·奥斯蒙先生去世的消息告诉他,他眼睁睁看着这场非同一般的化装舞会对他要化为泡影。不过,他很快恢复了镇静,朝他那两位堂妹大声道:“他死了!不,不,尽言过其实,言过其实!”这番话既表达了他绝不放弃乐趣的决心,也暴露了他实在没有正确运用法兰西语言特有的表达方式的能力。说罢,他再也不理会那两位手持铁头登山杖的亲戚,任她们连夜登山赶回家,自己则迫不及待地问随身男仆:“我的盔形大帽送来了吗?”“送来了,公爵大人。”“上面是否有透气的小孔?我可不愿被活活憋死,哼!”“有,公爵大人。”
“啊!真见鬼,今晚真多灾多难。奥丽阿娜,我忘了问拔拔尔这双翘头鞋您穿是否合适!”“别急,小宝贝,喜剧院的服装师不是在嘛,他会告诉我们的。不过,您这副马刺,我看不见得就合适。”“找服装师去。”公爵道,“等会见,我的小宝贝,不,我还是请您跟我们一道进屋为好,我们试衣的样子,可以让您好好开开心。不过,我们以后再细谈吧,就要子夜了,我们无论如何不得迟到,以保证盛会能圆满进行。”
我也心急如焚,想尽快离开德·盖尔芒特夫妇。《费德尔》约十一点半钟结束。加上路上的时间,阿尔贝蒂娜该已经到了。我径直向弗朗索瓦丝走去:“阿尔贝蒂娜小姐在吗?”
“谁也没来过。”
我的天哪,这是否意味着谁也不会再来?我焦急不安,阿尔贝蒂娜是否来访愈说不准,我就愈希望她来。
弗朗索瓦丝也觉得倒楣,但起因完全不同。她刚刚把女儿在餐桌上安顿好,让她食用鲜美的夜宵。可听我回府,她要撤下菜肴,摆上针线,装模作样在做针线活,而不是准备吃夜宵,看来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对我说:“她刚喝了一口汤,我硬要她吃点骨头。”就这样,她把女儿吃的夜宵说得再也简单不过,仿佛丰盛一点是罪过似的。即使用午餐或晚餐时,若我不巧闯入厨房,弗朗索瓦丝也会装模作样,象是大家都已经用完餐,有时甚至辩白道,“我刚才想吃一块”或“吃一口”。不过,只要瞧一瞧满桌子杯盘狼藉的样子,也就不用担心她会饿肚子了,我突然闯进厨房,弗朗索瓦丝措手不及,自然来不及象罪犯似地把桌上的杯盘藏起来,再说她也不是什么坏人。接着,她又添了一句:“哎哟,你睡觉去吧,你今天干活已经够累了(言外之意是她女儿不仅用不着我们花费什么,节衣缩食,而且还拼命给我们做活)。你在厨房简直碍手碍脚,尤其碍先生的事,他在等候客人哩。快,上楼去。”她继续不停地说,仿佛不得不动用当妈妈的权威,撵女儿去睡觉,实际上,既然夜宵已经吃不成,她在这儿呆着只不过是做个样子,要是我再留五分钟,她自己也会溜走的。弗朗索瓦丝朝我转过身子,用带有一点她特有的风格的漂亮俗语说道:“先生没瞧见她困得脸都割下来了。”我暗自庆幸用不着与她女儿费口舌了。
我已作过介绍,弗朗索瓦丝出生在一个乡村小镇,离她母亲的故里很近,但无论是水土、庄稼,还是方言,两个地方都各有不同,尤其是居民的某些风俗,更是迥异。因此,“肉店老板娘”和弗朗索瓦丝的外甥女处得很不融洽,不过两人倒有一点共同之处,那就是每当她们出门买东西,总要上“姊妹”或“表姊妹”家串门,一耽搁就是几个钟头,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难以自已,连出门办何事都忘到了脑后,等她们回到家里,若先生问起来:“喂,诺布瓦侯爵先生六点一刻是否接待客人?”她们甚至都不会拍拍脑门说一声“啊!我给忘了”,而是自我辩解道:“啊!先生要我问的是这事,我没有听明白,我认为只是去向他问声好呢。”如果说对一个小时前吩咐的事,她们可以这样“没头没脑”的话,那么,姊妹或表姊妹跟她们说的话,只要听上一遍,就休想从她们脑袋瓜里抹掉。比如,肉店女老板听说英国人在七○年与普鲁士人同时向我们开战,尽管我多次解释这不是历史事实,但白费口舌,她每隔三个星期,就要在一次闲聊中对我啰嗦一遍:“这完全是七○年英国人和普鲁士人同时跟我们打的那一仗造成的。”“可我都跟您说过上百遍了,您弄错了。”可她回答说:“不管怎样,这也不该成为怨恨他们的理由。七○年以来,桥下已经淌过了多少水……”,这说明她确信无疑,观念毫未动摇。另有一次,她在宣扬与英国人打仗,我当面反对,她说:“当然,最好还是别打仗;可既然不得不打,最好还是马上就上阵去打。正如姊妹刚才解释的那样,自从七○年英国人跟我们打了那一仗之后,签订的贸易协定把我们都给毁了。等把他们打败后,就再也不让一个英国佬到我们法国来,除非付三百法郎入境费,我们现在到英国去不就是这样嘛。”
这个乡村小镇居民不足五百,四周栗树成荫,柳树环绕,田野里种栽土豆和甜菜,镇里的居民待人真挚自不待言,但他们一说起话来,有一股子绝不容忍他人打断的固执劲儿,若有人打断他们二十次,他们会二十次旧话重提,最终竟使得他们讲话象巴赫的赋格曲一样不可置疑,颠扑不破,小镇居民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弗朗索瓦丝的女儿恰恰相反,她自以为是当代妇女,已经走出了过分古老的乡野小道,张口尽是巴黎黑话,一有机会,便少不了逗乐打趣。听弗朗索瓦丝说我刚从一位亲王夫人府上回来,她马上打趣说:“啊!亲王女人准是一个不中用的椰子蛋。”见我在等候客人,她故意把我的名字说成“夏尔”,我很幼稚,忙说不是,这恰又给她提供了逗乐的机会:“啊!我以为呢!我还在思忖‘夏尔在等’①客人呢。”这种玩笑的情趣实在不太高雅。见阿尔贝蒂娜迟迟不到,她对我说了一番似乎安慰的话:“我想,您可以这样死死等着她。她不会再来的。啊!我们今天这帮子小白脸!”这话,我听了自然就不会那么无动于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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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中,“夏尔在等”(charlesattend)与“江湖骗子”(charlatan)同音。
就这样,她的话语与她母亲的迥然不同;可更为奇怪的是,她母亲说的话与她外祖母的又有区别,但她外祖母就出生在巴约勒—潘,离弗朗索瓦丝的家乡近在咫尺。然而,两地的风光略有差别,两地的方言也不尽相似。弗朗索瓦丝的老家顺山势而下,延至一山谷,柳树成荫。恰恰相反,法国境内离此地很远的一个小地方,那里的方言却与梅塞格利丝人讲的几乎完全相同。是我首先发现了这一情况,但发现的同时,我感到十分讨厌。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看见弗朗索瓦丝跟家里的一位女仆聊大天,这位女仆就是那地方的人,讲着一口地方话。她俩相互之间几乎全能听懂,可我却不知所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她们明明知道我听不懂,却仍然喋喋不休,以为两地相距虽然遥远,但找到了乡音,不胜欢喜,总可以得到主人原谅,于是当着我的面叽哩咕噜,不停地说着那外地的土话,仿佛存心不让人听懂似的。每个星期里,此类语言地理和女仆友情的生动研究在厨房间继续深入进行,可我从中却得不到任何乐趣。
每次院子的大门一开,女门房照例按动电纽,揿亮楼梯灯;院里居住的人们无一例外,也都早已回府,我很快离开厨房,回到候见厅坐下,一边窥视着门外。屋子里,由于门帘稍窄,没有完全遮住屋子的玻璃门,放进了一道垂直的微光,在楼梯口那若明若暗的光线作用下,昏幽幽的一片。如果这道微光突然变作金黄色,那说明阿尔贝蒂娜已从下面进来,两分钟后便可出现在我的身旁;夜已经这么深,别人决不可能来访。我等待着,两只眼睛怎么也离不开那道光线,可那条微光一成不变,总是暗暗的,我整个儿倾着身子,以保证看得清楚;然而,纵然我目不转睛也无济于事,若发现那道垂直、幽暗的光线骤然中了魔法,化作一条含意深远,金光灿灿的光柱,我定会喜出望外,心荡神驰,可那道黑光全然不顾我强烈的欲望,不施予我这份欢悦。毫无疑问,这是对阿尔贝蒂娜的焦虑之情,然而在盖尔芒特的整个晚会上,我想念她的时间总共不到三分钟!普普通通的肉体享受有可能得不到满足,这激起了我昔日等待别的少女,尤其是迟迟不见人影的希贝尔特时体味到的那股翘首企盼的滋味,同时又造成了我精神上的莫大痛苦。
我无奈只得回到卧室去,弗朗索瓦丝随我进了门。她觉得我既然已从晚会归来,没有必要再保留上衣饰孔上插着的那朵玫瑰花,上前就要动手去取。她的这一举动向我暗示了阿尔贝蒂娜再也不可能到来,我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为了她,我才希望把自己修饰得漂亮潇洒一点,弗朗索瓦丝这一伸手,惹得我好不气恼,我一抽身,把花整个儿给弄皱了,加上她又对我说“最好还是让我取下来,免得这样碰坏了”,我更是火上加火。再说,只要她开口,说什么我都会恼火。在企盼等待之时,人们为求之不得而痛苦不堪,岂能忍受他人插手。
弗朗索瓦丝走出卧室,我想,要知今日想方设法,为的是向阿尔贝蒂娜大献殷勤,那当初,在那风月之夜,当我让她来我府上,一再互表温存时,就不该那样对待她,想当初我曾多少次留着数日不修的胡子,脸也不刮就接待她。我感觉到她压根儿不把我放在心上,让我孤零零无人相伴。若阿尔贝蒂娜还来——这对我来说是最为美妙的事情之一——为了把房间布置得再优美一点,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在靠近床榻的小桌上摆上了这个嵌着绿松石的小包,这是希尔贝特特意请人给我制作,专用来存放贝戈特的那枚小纪念章的,长久以来,当我睡觉时,我总执意把它和那只玛瑙弹子一起摆在枕边。阿尔贝蒂娜始终不见人影,此时她肯定呆在一个她认为更为惬意的“地方”,可我无处可寻,尽管不到一个小时前,我还对斯万表白过我这人不会嫉妒,但这回却弄得我不是滋味,痛苦的程度也许不亚于阿尔贝蒂娜本人给我造成的烦恼,要是比较经常看到我的女友,那难受的心情也许早就化作迫切的需要,非弄清她在何处与谁一起消磨时光不可。时间太晚了,我不敢差人去阿尔贝蒂娜的住处,可我心中尚存一线希望,也许她正在某家咖啡店与女友们吃夜宵,她会想起给我打电话的,于是我扭动交换机,接通我卧室的电话,切断了平日这个时候取邮处与门房相通的线路。倘若在弗朗索瓦丝房间对面的小过道上装部接话机,或许更为简单,也不那么碍事,但却可能于事无补。文明的进步使每个人都得以表现不容置疑的优良品质,在友人眼里显得更加可贵,然而也可能暴露出他们新的恶癖,使朋友对他们更加难以容忍。就是这样,爱迪生的发明致使弗朗索瓦丝又养成了一个毛病,就是事情不管有多迫切,有多紧急,她就是不使用电话。每当别人教她打电话,她总能象别人在种牛痘时那样,设法逃之夭夭。电话因此装到了我的房间,为了不打扰双亲大人,电话铃改装成一个普通的转盘。我担心听不到转动声,于是身子一动也不动。我屏声静气,以致数月以来,我第一次注意到了挂钟的滴答滴答声。弗朗索瓦丝进门整理东西。她跟我聊天,可我讨厌与她交谈,随着平庸、单调的闲谈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我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由担心转为不安,又由不安变得彻底绝望。我不得已,只好跟她说几句含糊不清,表示满意的话,但言不由衷,我感到自己脸上显得何其忧伤,我一方面装得无动于衷,另一方面又露出这般痛苦的神情,这两者是多么不协调,于是,我只得佯称风湿病又犯了,支吾搪塞过去;弗朗索瓦丝虽然轻声说话(并不是因为阿尔贝蒂娜的缘故,她认为阿尔贝蒂娜可能来访的时间早已过了),可我还是担心她说话声碍了我的事,听不到那也许不会再响起的救星般的呼唤声。弗朗索瓦丝终于要去睡觉了;我软硬兼施把她送出门外,为的是她离去的声响别淹没了电话声。接着,我继续开始静候佳音,开始经受折磨;在我们期待的时刻,从耳朵捕捉声音,到大脑作出选择与分析,再由心灵传达分析结果,这循环往复的运动是如此神速,我们几乎难以觉察到其时间的流逝,似乎感到我们是直接用心灵去倾听。
我备受折磨,屡屡惴惴不安地盼望迟迟不响的电话发出呼唤,但愈是渴望,愈是失望。正当我被绞在孤寂、焦虑的螺线中痛苦地旋转,到达极点的刹那间,人如潮涌的夜巴黎猛然与我贴近,在它的深处,在我书桌的附近,我突然听到了一记美妙的机械声,宛如《特里斯唐》中披巾的晃动声,或若牧童的芦笛声,这是电话的转盘声。我跃身扑去,正是阿尔贝蒂娜。“这个时候给您打电话不打扰您吧?”“噢,不……”我抑制住内心的欢乐回答道,她说时间不妥,无疑是想为等一刻到来表示歉意,尽管已经深更半夜,她并不会不来。“您来吗?”我用无所谓的口吻问道。“噢……如果您并不是非要我不可的话,就不来了。”
我身体的一部分已经属于阿尔贝蒂娜,另一部分迫切需要与它结成一体。无论如何得让她来,可我开始时并未明言相告;既然我们俩已经通上了电话,我心想总可以在最后时刻逼她就范,要么让她上我这儿来,要么让我到她家中去。
“对,我这儿离家很近,”她说,“可离您家太远了;我没有仔细读您的短笺。我刚看到,怕您等急了。”我感到她在撒谎,我现正在火头上,虽然想见她,但更想搅一搅她,怎么也得逼她跑一趟。可是,我一开始就拒绝了片刻之后可以尽量获取的东西。她到底在何处?她的话声中夹杂着其他声响:一个骑自行车人的按喇叭声,一位妇人的歌唱声,还有远处一个乐队的奏乐声,乐声与她那可爱的声音一样清晰可辩,仿佛向我表明,这确是阿尔贝蒂娜,她此时所处的地方离我很近,但她身不由己,就好比人们拔秧苗,连根带泥一块被带走了。我听到的那些嘈杂声同时干扰着她的耳朵,致使她难以集中注意力:这些真实细节虽与主旨无关,本身也毫无价值,但为我们弄清节外生枝的真相,尤为不可缺少;巴黎某街道数笔迷人的素描,一个无名晚会一针见血的冷隽勾画,皆是《费德尔》散场之后,阿尔贝蒂娜不能来我家的原因所在。
“我把话先跟您说清楚,我并不是非要您来,到这个时候,您来了只会给我造成很大不便……”我对她说,“我困死了。况且,说到底,事情千头万绪复杂得很。不过,我必须告诉您,我信中不可能有什么误会。您也回复说一言为定。若您没有看懂,那么,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是说过一言为定,只不过定下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了。可是,我看您生气了,使我很不安。我真后悔去看《费德尔》。要是我当初知道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她又添了一句,就象那么一些人,明明做错了一件事,却故意以为别人责怪他们的是另一件事。“我生气,这与《费德尔》毫无瓜葛,还不是我让您去看的戏嘛。”
“哎,您责怪我吧,糟糕,今天夜里太晚了,不然我准到您儿去,不过,为了请求原谅,我明后天一定去。”“噢!不,阿尔贝蒂娜,我求求您了,您让我整整浪费了一个晚上,在以后的日子里,至少得让我安宁一下。这两三个星期内,我没有空。听我说,要是我们老象这样呕气,这使您心感不安,而且实际上,您也许有理,那么,既然我已经等到您这个时候,您嘛,也还在外面,就算以疲劳换疲劳,我更希望您马上就到我这儿来,我这就去喝点咖啡,提提精神。”“推到明天再说,不行吗?因为有难处呀……”一听到她这番托辞,仿佛她不会来了,我感觉到又燃起了一种迥然不同的情感,它痛苦挣扎,试图与我心中的欲望交织在一起,我向往重新看到那张光滑的脸庞,想当初在巴尔贝克,这一欲望没有一天不驱动着我追求那一幸福的时刻:面前是九月淡紫色的大海,身旁是那朵玫瑰色的鲜花。这一迥然不同的情欲是对某个生命的极度需要,在贡布雷时,我已经从母亲身上有所体验,有所领悟,它如此强烈,以至于她若让弗朗索瓦丝告诉我她不能上楼来,我真恨不得去死。昔日的这一情感竭尽全力,试图与新近产生的另一情感融合,结成统一体,然而,它所渴求的给人以快感的物体充其量不过是那色彩绚丽的海面和海滩之花那玫瑰红的色泽,且它努力的结果往往也只不过把这两者化合(纯化学意义)成一种新的物质,其存在的时间也仅在瞬刻之间。可是这天夜晚,这两种情感成份至少一直保持着分离状态,而且还能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但是,从电话中一听到这最后数言,我恍然大悟,阿尔贝蒂娜的生命距离(无疑不是就物质意义而言)我之遥远,致使我不得不永不停息地进行耗人心血的探索,方能控制住它,况且它组织严密,俨如战斗堡垒,为更安全计,甚至伪装得如同后来大家习惯所称的“地堡”一般隐蔽。此外,阿尔贝蒂娜虽然身处上流社会的较高层,但却属于这么一种人,好比一位女门房满口答应您的送信人,等主人一回府,就差人把信交给她,直至有一天,您发现这人就是她,就是您在外相遇的并应允给她写信的那个女子,也就是那位女门房。她把她的住址——其实就住在门房——告诉您,而她确实也住在那里(再说,那是一个小小的低级妓院,女门房本人就是鸨母)。不过,有关她的生活情况,只草草写上五六行字,结果呢,等到想见她一面或对她有所了解,却怎么也摸不到她的家门,不是太靠左了,就是太靠右了,要么就是太靠前了,或太靠后了,纵然找上数月,甚或数年,也还是一无所获。对阿尔贝蒂娜,我感到将永远了解不清她的任何情况,众多的细节和事实交织在一起,真真假假,如同一堆乱麻,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事情将永远如此继续下去,除非把她投进监狱(可还可能越狱),了却她的一生。这天夜晚,虽然这种死念头只不过在我心中引起了忧虑之感,但忧虑中我感到颤栗,仿佛这是日后将长期经受煎熬的先兆。
“噢,不,”我回答说,“我已经跟您说过,这三个星期我没有空暇,明天不行,另找一天也不行。”“那好,那么……
我这就赶紧过来……真恼人……我是在一位女友家里……(我感到她还没有确信我已经接受了她来我处的请求,可见这一请求不真诚,我想置之不理)”“您的女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来还是不来,这是您的事,又不是我求您的,是您自己提出来的。”“别生气,我立即要一辆出租马车赶来,十分钟后就到您那里。”
就这样,从巴黎那夜幕笼罩的深处传来了无形的音讯,一直传至我的卧室,测定了一个遥远的生命的活动半径。这第一个信号预示之后,即刻就要显形、出现的,是阿尔贝蒂娜。想当初,我在巴尔贝克的天穹下与她结识,“大饭店”的男侍为客人摆上餐具,夕阳的余辉刺得他们眼睛发花;饭店的窗玻璃全都敞着,黄昏那细微的气息自由自在地从海滩进入宽畅的餐厅。海滩上,最后的漫游者们流连忘返,餐厅里,最先一批前来用餐的客人还没有就座,摆置在柜台后的镜子里,掠过船体红色的反光,回映着驰向里夫贝尔末班船排出的烟雾那灰不溜秋的颜色。我不再追究致使阿尔贝蒂娜姗姗来迟的原因,弗朗索瓦丝走进我的卧室向我禀报:“阿尔贝蒂娜来了。”“阿尔贝蒂娜小姐怎么来得这么晚?”如果说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那纯粹是为了装模作样。但是,当我朝弗朗索瓦丝抬起眼睛,仿佛出于好奇心,想捕捉她的反应,对我提问时那表面的诚意予以证实时,我猛然间钦佩而又愤懑地发现,弗朗索瓦丝艺术高超,可以让毫无生命的服饰生机盎然,叫五官的线条启齿说话,其技艺之高超堪与拉贝玛本人媲美,她深谙此道,善于摆弄她的紧身胸衣和头发,只见最白的几绺全都梳到了表面,仿佛当作出生证明书来出示,那脖颈由于劳累和恭顺而乖乖地弯曲着。这头发、这脖颈在为她鸣不平,她这么大年纪,深更半夜的,竟把她从睡眠中吵醒,从潮乎乎的被窝里拖起来,逼得她没命似地快快穿上衣服,冒着染上胸部炎症的危险。我担心露出了对阿尔贝蒂娜的晚到表示抱歉的神色,忙说:“不管怎么说,她来了,真叫我高兴,这下好了。”说着,不由得心花怒放。但是,这一完美的喜悦心情没有持续多久,没料到弗朗索瓦丝竟那样回答我。她没有抱怨一声,甚至极力装出强忍住忍无可忍的咳嗽,身上只披着一条披巾,似乎感觉到寒冷,她首先一五一十地向我禀报她对阿尔贝蒂娜说的话,就连询问她舅母安好的话也没有漏掉。“我正是这么说的,先生恐怕担心小姐不会再来了,因为已经不是来访的时间,很快就要天亮了。她肯定在什么地方玩得很开心,因为她不仅仅对我说,让先生久等,她心里也不好受,而且还一副瞧不起人的神态回答我说:‘迟来总比不来强吧!’”说罢,弗朗索瓦丝又添了几句,让我听了好不伤心:“她这样说,不就把自己给卖了嘛。她兴许恨不能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呢,可是……”
我对此没有感到大惊小怪。我刚刚说过,在交给她办的事情中,弗朗索瓦丝很少说得清楚,连她自己说了些什么也讲不清,可却很喜欢添油加醋,更别提希望得到的回话了。但是,如果有那么一次例外,她向我们转达朋友的回话,那不管话有多简短,她往往想方设法,需要时不惜借助神态、声调,还口口声声保证他们说话时就是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总之必定要添加一点伤人的东西。有一次,我们让她到一个店家去,她蒙受了侮辱,算是勉强忍了,况且,这种侮辱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想象的,既然她是我们的代表,以我们的名义讲话,但愿这番侮骂之辞是指桑骂槐,虽说是冲着她,但转弯抹角骂的是我们。无奈只得回她一句,说她理解错了,得了被迫害妄想症,并非所有做买卖的都串通一气跟她作对。再说,那些商人感情如何对我无关紧要。而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对我就非同小可了。弗朗索瓦丝对我又重复了一遍“迟来总比不来强”这句挖苦人的话,很快令我想到了与阿尔贝蒂娜聚会的那些朋友,在他们那个小圈子中间,阿尔贝蒂娜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肯定比在我这儿过夜要开心。“她真滑稽,头上戴着一顶扁乎乎的小帽,两只眼睛大大的,显得怪模怪样,尤其是身上的那件外套,被虫子都蛀光了,早该送到‘破衣店’去补补了。我看她真好笑。”她补充说道,似乎在讥笑阿尔贝蒂娜,她很少赞同我的想法,但我觉得有必要亮一亮自己的看法。她这一笑分明是在蔑视与嘲弄,可我对此不屑一顾,连领会的样子也没有装一装;相反,我虽然并不知道她说的那顶小帽子,但对弗朗索瓦丝反唇相稽道,“您说的那顶‘扁乎乎的小帽’可是件货真价实的迷人东西……”
“也就是说一文不值。”这一回,弗朗索瓦丝直言不讳,公开表示嗤之以鼻。这时,我冲了她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但声调温和、舒缓,尽量显得我这番虚情假意句句见真情,而不是什么气话,同时避免白费唇舌,以免得阿尔贝蒂娜久等。
“您真善良,”我甜言蜜语,对弗朗索瓦丝说,“您真可爱,您有百好千好,可您还是停留在您初到巴黎的那一天水平上,无论是您对服饰这类事情的懂行程度,还是对法语的发音的熟悉程度,如何避免联诵错误来说,都是如此。”这番责备着实愚蠢,殊不知我们以发音纯正而引以为自豪的法语词,实际上本身是高庐人的嘴巴误读拉丁语或撒克逊语造成的“误音词”,因为我们的整个语言也只不过是由他几门语言不合标准的发音混合而成的。现阶段的语言特征,法语的未来与过去,也许就是这些问题引起了我对弗朗索瓦丝发音错误的兴趣。把“补衣店”说成“破衣店”,这难道不和远古时代幸存下来的动物,如鲸鱼、长颈鹿一样令人好奇吗?这些动物给我们展示了动物生命所经历的各个阶段。
“既然您这么多年来都没能学会,”我继续说道,“那您就永远学不会了。您完全可以放宽心,这并不妨碍您做一个十分正直善良的人,也不妨碍您做美味的冻汁牛肉和其他形形色色的事情。那一顶您以为普普通通的帽子是按照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一顶帽子式样特意制作的,花费了五百法朗呢。再说,我还准备送一顶更漂亮的给阿尔贝蒂娜小姐。”我知道,最能惹弗朗索瓦丝恼火的,是我把钱花到她不喜欢的人身上。她抢白了我几句,突然,她喘起气来,嘴里到底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后来,当我得知她犯有心脏病,真为自己总这样抢白她,从来不愿放弃这种残酷但无味的乐趣,感到无比内疚!此外,弗朗索瓦丝讨厌阿尔贝蒂娜,因为可怜的阿尔贝蒂娜并无助于提高我在弗朗索瓦丝眼里的那种优越地位。我每次受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邀请,弗朗索瓦丝总是露出善意的笑脸。相反,她对阿尔贝蒂娜从不回请感到气愤。我不得不编造说阿尔贝蒂娜送了我什么什么礼物,而弗朗索瓦丝对到底是否真有什么礼物从不产生疑心。这种有去无回的非礼交往,使弗朗索瓦丝大为不快,尤其是涉及吃的方面。若我们没有收到邦当夫人的邀请(她有一半时间不在巴黎,因为她丈夫在部里呆够了,便象以往那样到处“兼职”),而阿尔贝蒂娜接受我妈妈的邀请来家里吃饭,她便觉得我女朋友俗不可耐,背起贡布雷流行的一段顺口溜,转弯抹角地大加侮辱:
吃我自己的面包,
我要吃个浑饱,
要我吃你的面包,
我肚子就不饿了。
我故意装出不得不动笔写信的样子。“您是在给谁写信?”阿尔贝蒂娜进门问道。“给我的一位漂亮的女友,希尔贝特·斯万。您不认识她吧?”“不。”我放弃了原来的念头,没有追问阿尔贝蒂娜晚上的事,我感到若再责怪她,夜已经这么深,我们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解下来接吻、爱抚了。况且打从第一分钟起,我就蠢蠢欲动。此外,倘若说我内心已经有几分宁静的话,那是因为我并不感到幸福。虽然期待中的人儿已经到来,但等待时刻那种特有的茫茫然不知东南西北的心情依然存在,搅得我们内心不得安宁,妨碍了我们品尝意中人到来的欢乐,唯在心情平静之时,我们才把这想象得多么幸福。阿尔贝蒂娜就在眼前,我的神经却不知所措,仍在继续紧张地活动,还在期待着她。“我想好好地亲一下,阿尔贝蒂娜。”“随您怎么亲。”她十分亲切他对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美丽。“再来一个?”她问道。“您知道,这使我多么,多么幸福啊。”“这对我来说,比您还高兴一千倍。”她回答我说。“啊!您这儿一个小包真漂亮!”“您拿着吧,我赠给您留作纪念。”“您太可爱了……”
如果愿意,人们尽可彻底克服浪漫的习性,只要想想您心爱的女人,尽量体验一下日后不再钟爱她时您将面临的处境。希尔贝特送的小包、玛瑙弹子,所有这一切昔日之所以贵重,纯粹是由接受者当时的内心状态决定的,而现在对我来说,小包就是小包,弹子就是弹子。
我问阿尔贝蒂娜是否想喝点什么。“我似乎在这儿看到了桔子和水,这美妙极了。”她对我说。经她这么一说,我竟能从她的亲吻中品尝到了清凉,觉得比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上接吻更为凉爽。我喝着汲着,那挤入水中的桔汁仿佛自我奉献出她那成熟的隐秘的生命,对人体的某种状态产生了妙不可言的作用,身体已归属于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弄得我浑身酥软失却了活力,不过反过来,为我提供了浇花灌草的戏法,通过这种种戏法,可以对身体有利,因为水果已经为我的感觉,而绝不是为我的理智揭开了百般奥秘。
阿尔贝蒂娜一走,我想起曾答应斯万给希尔贝特写信,觉得还是立即动笔为好。然而,我却毫无激情,象是写上烦人的课堂作业的最后一行字,在信封上写下了希尔贝特·斯万这一姓名,往日,我在练习本上涂满了她的芳名,想入非非,给自己制造与她书来信往的幻觉。究其原因,倘若说昔日书写这一姓名的是我本人,那么今日,这一任务已被习惯的力量移交给某位秘书,习惯的力量常为自身造就众多的秘书。它最近就在我的体内委派了一位,为我效劳,正因为此秘书与希尔贝特素昧平生,只听我提起过她,仅仅知道那是位我昔日曾经钟情的少女,无法将希尔贝特这几个字与具体现实联系起来,所以他提笔书写希尔贝特的姓名时,心底可以更为坦然平静。
我不能责怪她冷酷无情,如今正视希尔贝特的我,是了解她过去为人如何的精心挑选的“见证”。小包、玛瑙弹子转送给了阿尔贝蒂娜,它们在我心目中的份量就是当初在希尔贝特心目中的份量,只要不赋予它们内心情感火焰的反光,在任何人心目中大抵都会有这一份量。可是现在,我内心出现了新的混乱,削弱了事物与话语所拥有的真实的力量。阿尔贝蒂娜再次对我表示谢忱:“我多么喜欢绿松石啊!”我当即回答她说:“千万别让它们死去!”就这样,把我们友情的美好前程象托付给了宝石一样,嘱托给了绿松石,然而却难以激起阿尔贝蒂娜的情感,就象它无法保留住昔日将我与希尔贝特维系在一起的情感一样。
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一桩怪事,值得一提,其原因是此类怪事在历史的各个重要阶段反复出现。就在我给希尔贝特写信的同时,德·盖尔芒特先生从化装舞会回府,脸上还戴着面具,他突然想起第二天将不得不正式服丧,于是决定提前一个星期去进行他本应接受的瘟泉疗养。三个星期后,等他从瘟泉回来(我提前说一说,现在我只不过刚刚给希尔贝特写完信),公爵的那些朋友当初明明看他作壁上观,继而眼看他成为狂热的反德雷福斯派,现在听了他的回答(仿佛温泉不仅仅对膀胱起了治疗作用),不禁惊得哑口无言。“噢,案件必将重新审理,他必定宣告无罪。”公爵回答他们说,“岂能平白无故判一个人的罪。您见过弗罗贝维尔那样的老蠢货吗?一个逼着法国人去屠杀(是指战争)的丘八!怪年头!”然而,在疗养期间,盖尔芒特公爵在温泉结识了三位迷人的女士(一位意大利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公爵只听她们就自己所读的书和在娱乐场上演的一出戏议论了几句,便感到与他打交道的这几位女子才智超人,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正因为如此,公主请他去打桥牌,他倍感幸福。可到她的下榻处不久,他首先笼而统之对她讲了几句对反德雷福斯派有利的话:“怎么!再也没有人跟我们提那个了不得的德雷福斯重新审判的事了吧。”没料到公主和她的两个姑子回答说:“此事已迫在眉睫。谁也不能把一个清白无辜的人总关在牢里。”他一听,惊得目瞪口呆。“啊?啊?”公爵一开始就张口结舌,仿佛发现了一个怪诞的绰号,在这府上专门用来取笑一位他至今还以为机智敏捷的人。就好象在府上常听到有人朝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喊叫:“嗨!喂!儒儒特”。几天之后,由于怯懦和模仿的惰性使然,大家也都不明不白地是他真的无可指控!”三位迷人的女士觉得他转变还不甚快速,便对他稍加斥责:“说实在的,任何聪明人都不会认为他有什么罪。”后来,每当发生“无法招架”的事件,于德雷福斯不利,公爵便立即前来向她们宣布,满以为这下终可以改变那三位诱人的女士的观点,可她们听了却朗声大笑,以极其精辟的辩证观点,轻而易举地向他阐明了那类观点毫无价值,纯属无稽之谈。就这样,等公爵回到巴黎,他成了一位狂热的德雷福斯分子。诚然,我们不能断言三位可爱的女士在此事中没有起到真理传播者的作用。但应该看到,每过十年,总有那么一位充满真正的信念的男子,与一对智慧的夫妇偶尔相遇,或有一位娇媚动人的女子进入他的圈子,要不了几个月的时间,便可引导他持完全相反的观点。关于这一点,确有许多国家象这位真挚的男子一样行事,本来对某国人民充满敌意,可六个月后,一改旧的观点,推翻昔日的同盟。
有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没有再见阿尔贝蒂娜的面,加之德·盖尔芒特夫人也不能象我想象的那样与我对话,我便继续去看望其他一些天仙美人,去光顾她们的洞府,仙人与仙府不可分,犹如软体动物长出了珠贝或珐琅壳,或螺形贝壳塔,却又躲在里面,深居简出。我实在不知如何将这些太太归类,不过,此问题微不足道,且不说难以解决,而且也不值一提。说仙女之前,得先谈谈仙府。说来有那么一位夫人,每逢夏季,总在午餐后接待来访;骄阳似火,我往往不等抵达她的府中,便已被烤得放下马车的逢帘,此番滋味不知不觉铭心刻骨,难以忘怀。我以为自己出门是去“皇后林荫大道”①;然而却是参加聚会,对这种聚会,一个讲究实惠的人也许会不屑一顾,但实际上,聚会还未参加,我已心花怒放,犹如在周游意大利的途中,心旷神怡,那府邸从此便深深根植于我的记忆之中。此外,由于正值盛夏,且又在午时,天气炎热,那位夫人把沙龙的百叶窗全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她接待来客一般都在底楼那些宽敞的长方形客厅里。一踏进客厅,我开始时难以辨清女主人和她的仆佣,甚至连声音嘶哑,招呼我坐到她身旁去的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也看不清楚,她就坐在一把博韦产的安乐椅上,椅子上饰有“欧罗巴被劫持”的图案。接着,我渐渐看清了墙上那十八世纪的巨幅挂毯,一艘艘桅船,一朵朵蜀葵,赫然入目,我身处桅船之下,仿佛不是置身于塞纳河畔的宫邸,而是亲临茫茫海河之滨的海神殿,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宛如殿中的一位水神。与此有别的客厅不胜枚举,若要一一加以形容,恐怕难以止笔。这一例子足以表明,在我对上流社会的评判之中,往往掺入充满诗情画意的感觉因素,但在作总体估价时,却又绝对将其排斥在外,致使对某一沙龙的胜人之处作出最终评价时,我给打的分数没有一次做到准确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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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黎塞纳河畔的著名漫步胜地,自协和广场至加拿大广场。
诚然,导致评判失误的原因远不止于此,但在我出发去巴尔贝克之前(我不幸再次去巴尔贝克逗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那儿了),我无暇动笔描绘上流社会的情景,不过后面自会有其位置。这里暂且作一说明,我给希尔贝特写信,这似乎表明了我重又爱上了斯万家的人,个中的原因,除了那一站不住脚的理由(我生活相当轻浮,令人想起上流社会的那种男欢女爱)之外,奥黛特也可以添上一条,但同样毫无依据。迄此为上,我只基于上流社会静止不变的假设来设想上流社会对同一个人的不同观点:同一位夫人,昔日与谁都不熟悉,如今到谁的府上都畅通无阻,另一位夫人,过去地位举足轻重,现在却遭众人冷落,这种大起大落,人们往往倾向于将之看成纯粹个人的升降沉浮,恰似交易所的投机不时导致同一圈子里的人或彻底破产,舆论哗然;或突然暴发,出人意外。然而,情况并非仅仅如此。从一定程度来说,上流社会的活动——与艺术活动、政治危机等左右公众情趣或思想的运动相比,要低级得多,公众的情趣一会被引向意象剧,一会又被导向印象主义绘画,继又转向错综复杂的德国音乐,进而又迷上简单明了的俄国音乐;公众的思想亦然,一会引向社会主义,一会又转向正义思潮,忽而是宗教力量的反响,忽而又是爱国主义的猛然觉醒——是艺术活动和政治危机等运动的反映,而这种反映是深远的、零碎的、非确定性的,它模糊不清,而且变幻莫测。其结果是,哪怕是沙龙,也难以用静止不变的观点进行描绘,尽管这种静止的观点迄今还一直适用于特征的研究,而实际上,种种特征本身也似乎卷入近乎历史的运动中去。追求新奇的情趣驱使着那些或多或少带有几分诚意,渴望了解思想变化的上流社会人士经常涉足可紧跟思想变化激流的场所,促使他们自然而然地喜爱上某个迄今为止尚默默无闻的女主人,她体现了高级的精神风貌,是其崭新的希望的化身,而那些长期以来一直行使社交活动权力的女子给人的希望已经宛如枯萎不堪的花朵,十分陈旧。既然她们的长短之处已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那么,她们自然也就不再适应他们的幻想天地。就这样,每一个时代都体现在一些新的女性身上,体现在一个新的女性群体之中,她们与激发新奇心理的东西紧密相连,似乎只在特定的时刻粉墨登场,仿佛是从最近一次洪水中降生于世的前所未有的品类,成为任何一个新的执政府,新的督政府的勾魂夺魄的美女。然而,这些新的女主人往往是些不为社交界所知的妇人,因找不到更为合适的宾客,长期以来将就着接待几位“难得的知己”,犹如某些国务活动家,虽是开国元勋,但四十年来敲遍各家之门,却没有一家的大门为他们敞开。诚然,情形并非总是如此,当俄罗斯芭蕾舞轰动至极,蔚为奇观,巴克斯特、尼仁斯基、伯努瓦和斯特拉文斯基相继亮相之时,所有这些伟人的女护主尤贝尔季也夫亲王夫人露了面,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羽饰帽,晃晃荡荡,巴黎的女子从未见过这种帽子,竞相效仿,看她那样子,人们都以为这一绝代美女象是俄罗斯舞蹈家们的稀世珍宝,随其不计其数的行装一起运来的;但是,每次“俄罗斯人”演出,我们都发现在她的包厢里,有一位真正的仙女伴随在她的身旁,这位仙女迄今尚不为贵族阶层所知,那就是维尔迪兰夫人,上流社会人士自然认为维尔迪兰夫人与贾吉列夫剧团一道,不久前才抵达,可我们可以告诉他们,这位太太其实早已存在,她经历过各个不同时期,经受过风风雨雨,不同的是,这次经历首次导致了转机,从此稳固而又愈来愈迅速地上升,最终迎来了成功,而这正是女主人久久等待但一直没有如愿的。至于斯万夫人,确实,她所体现的新奇并不具备同一的普遍特征。她的沙龙凝聚在一位男子,一位濒临死亡的男子周围,在其才华枯竭之时,他几乎突然间由默默无闻变得声名显赫。多少人迷上了贝戈特的作品。整个白天里,他都呆在斯万夫人府上,被当作炫耀的对象。斯万夫人常在某某要人耳边嘀咕一句:“我跟他谈谈,他准会为您写篇文章。”再说,他确实富于这方面的才华,甚至还专为斯万夫人写过一部短剧。他离死神更近了,然而比起他前来询问我外祖母消息那阵子,病情却稍有好转。这是因为巨大的肉体痛苦迫使他对自己的饮食进行了严格控制。疾病是人们对之最俯首贴耳的良医:对于善心,对于学问,人们往往只许以诺言,而对于痛苦,人们却总是乖乖地受其摆布。
斯万夫人的沙龙稍许带有一点民族主义色彩,它首先以贝戈特为中心,更多的还是文学味,诚然,从目前看来,维尔迪兰的小圈子与斯万夫人的沙龙相比,具有更为现实的益处。这个小圈子事实上构成了左右那场激烈发展到了顶峰状态的长时间的政治危机的活动中心:德雷福斯派中心。但是,上流社会人士大都是反对案件重新审理的强硬分子,在他们眼里,一个德雷福斯派沙龙就象另一时期的巴黎公社沙龙一样,似乎根本没有市场。加普拉罗拉公主在她组织的一次大型展览会上与维尔迪兰夫人相识,此后亲自登门拜访,在维尔迪兰夫人府上逗留多时,希望引诱几位小圈子中令人瞩目的人物,把他们拉到自己的沙龙中去,然而在拜访之中,公主(对盖尔芒特家族的公爵夫人们耍了小动作)反而接受了对方的观点,公然宣称自己小圈子里的人纯属蠢货,据此,维尔迪兰夫人认定公主具有非凡的胆略。但是,她后来不该勇敢到那么一个程度:竟斗胆在那些民族主义派的太太烈焰般的目光下,向来巴尔贝克游览的维尔迪兰夫人致意。至于斯万夫人,反德雷福斯派的成员恰恰相反,对她“坚持正统观念”深表敬意,更何况她嫁的是一位犹太人,这使她赢得了双重的功德。不过,从未到她府上去过的人们总是想象,她接待的只有几位卑微无名的犹太人和贝戈特的数位弟子。人们就这样把一些比斯万夫人还更有地位的女性列为社会阶梯的最低一级,或许是她们出身的缘故,或许因为她们不爱城中的聚餐或晚会,人们从不见她们露面,便误以为她们未受邀请;或许她们从不提及自己在上流社会的朋友,仅仅谈论文学艺术;抑或人们去她们府上时总是掩人耳目,也可能因为她们不想冒犯他人,往往悄悄地接待来客,总而言之,出于种种原因,导致了她们中的这位或那位成了某些人的心目中不受欢迎的女人。奥黛特的遭遇就是这样。埃比诺瓦夫人一次意欲赞助《法兰西之国》,为此不得不去看看奥黛特,她简直就像是要踏进专门为她供应服饰用品的商人家,心想到奥黛特家见到的一定都是些陌生的面孔,不屑一顾,然而门扉一开,她惊得在原地一动不动,象钉子钉似的,那打开的并不是她设想的那种沙龙,而是一个神奇的殿堂,里面,只见一个个令人眩目的角色,有的半卧在长沙发上,有的闲坐在扶手椅里,亲切地招呼着女主人,仿佛多亏仙境的情景变幻,她终于认出了这原来都是些公主殿下,公爵夫人,连她埃比诺瓦公主本人也很难把她们引到自己宫中,此时,迪洛侯爵,路易·德·蒂雷纳伯爵,博盖士亲王和埃斯特雷公爵正在奥黛特亲切的目光下,充当宫廷面包总管和司酒官。埃比诺瓦公主无意中发现了这些人内心世界的社交品质,不得不改变对斯万夫人原有形象的看法,重又将她视作一位雍容大雅的女性。有的女子从不在报刊上披露自己的生活,由于对她们的真实生活不了解,这就给她们的某些境况(由此而有助于沙龙的多样化)笼罩上了一张神秘的网。就奥黛特而言,一开始,上流社会的几位男子好奇心十足,渴望结识贝戈特,于是到她府上作客用餐,亲亲密密。不久前,她学会了掌握分寸,对此也就没有多加张扬;在这里,他们亲密相处——也许是对小圈子的怀念,自分裂以来,奥黛特保持了小圈子的习俗……奥黛特领着他们和贝戈特一起看戏,正是那饶有兴味的首场演出,最终把贝戈特给拖垮了。他们跟圈内几位可能对如此新奇之事发生兴趣的女人谈起了奥黛特。她们深信不疑,认定奥黛特是贝戈特的知己,或多或少为他的作品创作出谋划策过,认为她比圣日尔曼区和党人,例如杜梅先生和德沙涅尔先生,她们明白,如果法兰西被交给君主主义分子,那必定坠入深渊,可是,她们却常在夏雷特、杜多维尔等人府上招待这些人用餐。奥黛特地位的变化是与她处事审慎分不开的,这使她的地位愈加稳固,上升也更为快速,但却不让《高庐人报》的读者有任何察觉,这些人往往习惯于凭该报的社交专栏,了解某某沙龙的兴衰。结果有一天,在一家典雅至极的剧场,为贝戈特的一部剧作举行义演性彩排,人们发现德·马桑特夫人和莫莱夫人走进对面的剧作家的包厢,坐到斯万夫人身旁,这时,剧院里出现了名副其实的戏剧性变化,殊不知莫莱伯爵夫人正渐渐取代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她已厌倦荣华富贵,谁稍作努力,就可将她击垮),成为当时的女中豪杰与王后。“我们没有料到她已经开始上升,”人们纷纷议论奥黛特,“可在发现莫莱伯爵夫人踏进她包厢的那刻,她便越过了最后一个梯级。”
这样一来,斯万夫人有可能会认为我又与她女儿接近,纯粹是为了附庸风雅。
尽管身旁坐着两位闪光的女友,奥黛特仍然全神贯注,极为专心地听着戏,仿佛她在这儿只是为了听戏,就象昔日她在林间漫步,仅仅为了保健,为了锻炼身体。一些过去并不那么殷勤地围着她转的男人顾不得打扰他人,来到楼厅包厢,紧拉着她的手不放,企图接近以她为中心的那个威严的圈子。她嘴上挂着一丝微笑,带有三分揶揄,七分和蔼,耐心地回答他们的提问,显得比人们想象的还更为冷静,也许这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是真诚所致,因为这种公开的表情举止不过是平素亲密相处的写照,只是这一亲密的关系审慎地加以掩饰,迟迟没有公开罢了。在这三位吸引了众人目光的夫人身后,是贝戈特,他周围拥簇着阿格里让特亲王,路易·德·蒂雷纳伯爵和德·布雷奥代侯爵。人们不难理解,对那些处处受到款待,只有靠猎奇方能进一步抬高身价的男人来说,他们心甘情愿为一位聪慧过人的女主人所吸引,希冀在她身边与所有时髦的剧作家、小说家结识,坚信只有这样才能显示自身的价值,这种自我炫耀的方式比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上举行的晚会自然更刺激,更生动。那些晚会既无新鲜的内容,又无新奇的魅力,多少年来,晚会接二连三,频频举行,但与我们不厌其详描绘过的大同小异,多少有些相似。在盖尔芒特家族这个上流社会里,人们对它的兴趣已经有所转移,新颖的精神生活方式没有体现在合乎他们形象的娱乐之中,不象贝戈特为斯万夫人所写的短小精悍的作品,也不象维尔迪兰夫人府上那种名副其实的公安委员会似的会晤(倘若人们能对德雷福斯事件发生兴趣的话),在那里,聚集着比卡尔,克雷蒙梭,左拉,雷纳克及拉博里等人。
希尔贝特也为提高母亲的地位效了力,因为斯万的一位叔父不久前给姑娘留下了近八千万的遗产,使得圣日尔曼区的人开始打起她的主意来。不过,凡事总有反面,不利的是斯万虽然已到风烛残年,却持有德雷福斯派的观点,但是,这也无害于他的夫人,反而给她效了犬马之劳。之所以说于她无害,因为人们常常这样议论:“他年老糊涂了,是个蠢家伙,谁也不理会他了,他府上只有夫人说话算数,她也真迷人。”斯万的德雷福斯派观点甚至给奥黛特帮了大忙。若由她放任自流,她也许会自然而然地主动接近那些时髦女郎,断送了自己。然而,在奥黛特携夫君去圣日尔曼区作客的那些晚上,斯万总是虎视耽眈地蜷缩一角,每当发现奥黛特被人引见给某位民族主义派的太太,便毫不客气地高声训斥:“瞧您,奥黛特,您疯了,请安静一会。让人把您介绍给仇视犹太人的家伙,岂不庸俗过分。我不许您干这等事。”人人追逐的那些上流社会人士怎么也无法习惯如此自命不凡,缺少教养的举动。他们平生第一次看见有人自视比他们“更高”。人们纷纷传说斯万的类似抱怨、斥责,于是折角请柬象雪片般飞到奥黛特府中,当她去德·阿巴雄夫人府上拜访时,简直掀起了一股热烈、友好的好奇之风。“我把她介绍给您,没有惹您讨厌吧,”德·阿巴雄夫人逢人就说,“她很可爱。是玛丽·德·马桑特介绍我与她结识的。”“噢,恰恰相反,听说她聪慧过人,长得娇媚动人。我正想见她一面;请告诉我她住在何处。”德·阿巴雄夫人对斯万夫人说,两天前在她府上过得十分惬意,还说她非常高兴为了她而甩掉了德·圣德费尔特夫人。这确有其事,因为更喜爱斯万夫人,是聪明的一种表示,就象去音乐会而不去茶馆一样。但是,当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与奥黛特同时光临德·阿巴雄府邸时,因为德·圣德费尔特夫人极为时髦,且德·阿巴雄夫人虽然待她相当傲慢,但又十分看重她府上的盛会,因此,没有把奥黛特介绍给她,为的是不让她弄清奥黛特其人。侯爵夫人心想这可能是位深居简出的公主,才从未见过她的面,于是拖延拜访的时间,转弯抹角地跟奥黛特搭腔,可德·阿巴雄夫人死不松口。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吃了败仗,待她离去后,女主人对奥黛特说:“我之所以没有介绍您,是因为大家都很不乐意去她家作客,她逢人就请;要不您很可能摆脱不了纠缠。”“噢,没关系。”奥黛特说道,虽然话中含有几分惋惜,但心里已经牢牢刻上了大家不爱去德·圣费尔特夫人家这一印象,这在一定程度上看确实不假,据此,她得出结论,自己所处的地位要比德·圣德费尔特夫人优越得多,尽管德·圣德费尔特夫人地位已经十分显赫,而她奥黛特尚未有任何地位可言。
然而,奥黛特对此却没有意识到,尽管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女友们与德·阿巴雄夫人都过从甚密,可当德·阿巴雄夫人向斯万夫人发出邀请时,奥黛特却一副顾虑重重的神态说道:“我要是去德·阿巴雄夫人家,你们准会以为我是个过时的人物;由于德·盖尔芒特夫人(她其实并不认识)的缘故,要我去确实很违心。”尊贵的男士们心里想,斯万夫人与上流社会人士结识不多,其原因在于她恐怕是一位非凡女性,说不定是位大音乐家,若去她府上拜访,那简直是一种极其时髦的称号,就好比一位公爵被授予理学博士学位。一无长处的女人们被奥黛特所吸引则出于截然相反的原因;听说奥黛特常去科洛纳指挥的音乐会,自称为瓦格纳迷,她们便断定这可能是一位“轻浮女人”,于是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与她结识。但是,她们自己的地位尚不稳固,担心显出与奥黛特有来往,在大庭广众之下危及自己的名声,倘若在某次义演性音乐会上瞥见斯万夫人,她们便扭过头去,认为断断不能在德·罗什舒阿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向一位竟然能去拜罗伊特——亦即放荡不羁的女人致意。
任何一个人都会因拜访的主人不同而改换不同的面目,更不屑说在仙女洞府的万般奇妙变化了,德·布雷奥代先生一置身于斯万夫人的沙龙,便身价猛增,一是因为身边不再拥簇着平素那帮人,为置身于此而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态,犹如平日没有外出参加盛会,戴上圆框眼镜,闭门阅读《两个世界评论》那般开心,二是因为自己亲自登门探望奥黛特,似乎完成了神秘的仪式,由于这种种原因,他自感到焕然一新。我本可不惜笔墨,让诸位看一看蒙莫朗西—卢森堡公爵夫人在一个崭新的圈子里经受了哪般异样的变化。她属于那类任何时候都不得把奥黛特介绍给她的女人。可是,德·蒙特朗西夫人对待奥丽阿娜要比奥丽阿娜待她宽厚得多,有一次,她谈到德·盖尔芒特夫人时对我说了一番话,令我十分诧异,她说:“她认识不少富有才智的人,大家都喜欢她;我觉得,如果她要再有点恒心,完全可以为自己搞个沙龙。问题是她对此毫不珍惜,她自有道理,这样,谁都找她,她倒过得自由自在。”倘若说连德·盖尔芒特夫人都没有一个“沙龙”,那到底何为沙龙?她这番话令我震惊,但是,当我告诉德·盖尔芒特夫人,我很想去德·蒙特朗西夫人府上,德·盖尔芒特夫人更是大吃一惊。奥丽阿娜简直认为德·蒙特朗西夫人是个老糊涂虫。“我就别提了,”奥丽阿娜说道,“我是迫不得已才去,那是我姑母;可您竟然要去!她甚至都不知道吸引令人愉悦的人。”德·盖尔芒特夫人有所不知,对那些令人愉悦的人,我向来无动于衷,她一提起“阿巴雄沙龙”,我眼前便浮现出一只黄色蝴蝶,若谈到“斯万沙龙”(在冬季,斯万夫人在六、七点钟之间从来闭门不出),我看到的便是一只双翅粘满白雪的黑色蝴蝶。在她看来,连斯万沙龙也谈不上什么沙龙,尽管她自己不得涉足,但她觉得那儿有一些“富有才智之士”,我去还算情有可原。而德·卢森堡夫人何足挂齿!要是我业已“制造”了某件惹人注目的事情,她会断言也许才华之中掺杂了几分时髦。就这样,我让她失望至极;我对她直言不讳,告诉她我并没有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做笔记”,“搞研究”(而她却这样认为)。德·盖尔芒特夫人说来也没有弄错,就象那些时髦的小说家,对某个假充时髦或故作高雅之人的言谈举止,总是从外表进行冷酷无情的分析,但总不触及其内心,其时,在那想象的天地里,却是一个百花盛开的社交之春。至于我,当我试图体味出去德·蒙莫朗西夫人府上感受到的是何等欢乐时,总不免产生几分失望。她居住在圣日尔曼区一座古老的府宅里,里面亭台楼阁,间以小巧玲珑的花园。天穹下,耸立着一尊透剔的雕像,据说出自法贡内之手,象征着泉之神,神像确也终年潮气濛濛,渗水欲滴。稍远处,是女站房,两只眼睛总是红红的,不是因为心里多愁,就是因为神经衰弱,要不就是因为犯偏头疼,或者因为患了感冒,反正她从不答理您,只茫茫然给您打个手势,告诉您公爵夫人就在那边,继而从眼皮里挤出几滴泪水,朝一只小碗的方向落去,碗里积满了多少“勿忘了我”。观赏那尊雕像,我感到欢悦,因为它使我想起了贡布雷一家花园里一尊小小的园丁石膏塑像,但是,那犹如古代某些浴室潮湿、宽阔、回声洪亮的台阶,那会客厅里栽着瓜叶菊的花坛——蓝上加蓝——那门铃当当悦耳的声响,更令我心旷神怡,相比之下,观赏雕像带来的乐趣微不足道,更何况那当当的声响恰是欧拉莉卧室的门铃声。那铃声令我欣喜至极,然而,在我看来似乎又过分微末,难以启齿向德·蒙莫朗西夫人作一解释,结果,这位夫人总见我一副心醉神迷的样子,但永远莫名其妙,猜不透个中的原因。
```心脏搏动之间歇```
我第二次抵达巴尔贝克与初次情况大不相同。经理亲临古勒夫桥迎候,一再表白他如何如何看重被封以爵位的主顾,这使我不禁担心,他如此给我大封爵位,恐怕非要我最终明白,在他那混沌一片的语法记忆中,“封以爵位”纯粹意味着“委以头衔”。再说,随着他不断学习新的语言,过去学的讲得越来越糟。他向我宣布,把我安置在旅馆的最高层。“我希望,”他说道,“希望您不要把这视作没有失礼,我为给了您一间您不配的客房而感到诚惶诚恐,不过,我将它与噪音作了权衡,因为这样,您头上就无人吵得您耳膜(指鼓膜)嗡嗡作响了。请放心,我定会吩咐人关严门窗,决不让它们乱晃。在这一点上,我是容忍不得的(此话没有表达出他的思想,他的意思是,在这方面,大家可能都觉得他很严厉,也许各楼层的仆佣就是这么想的)。”其实,那些房间就是我初次逗留时住过的。房间并未降格,但在经理看来,我身价却有了提高。如果乐意,我可差人生火(因遵医嘱,我过完复活节就出门了),不过他害怕天花板有“吸缝”。“千万要等第一把柴火用完(想说燃尽)后,再生第二把。因为至关重要的是要避免不要烧着了壁炉,更何况为了有所点缀,我让人在上面放了一大束古时中国用的假胡须,有可能会搞坏的。”
他不胜悲哀,将瑟堡首席律师去世的噩耗告诉我:“那可是个一惯循规蹈距的人,”他说道(十有八九是想说“刁钻尖滑的人”),并向我暗示了首席律师是因为生活中屡受挫折而过早谢世,所谓“屡受挫折”,分明是想说“放荡不羁”。“不久前,我就发现他一吃完晚饭,便在客厅里蹲着(无疑想指“昏昏入睡”)。最后那几天,他变化如此之大,若不知道那就是他本人,那见到他,他几乎认不出来(肯定想说“几乎认不出他来”)。”
万幸的补偿:冈城法院首席院长不久前刚刚荣膺了法国荣誉勋位三级“寿带”(想说“绶带”)。“他富有才华,这是肯定的,不用说的,但听说授他勋位,主要是因为他非常‘无能’。”再说,对这次授勋,前一天的《巴黎回声报》作了报道,但经理还只读了“第一条”(想指“第一段”)。加约先生的政策在文章中被猛批了一顿。“我也觉得他们在理,”他说,“他总是让我们处在德国的配制(想说“控制”)之下,太过分了。”此类问题由一位旅馆经理加以论述,实在令我生厌,于是我干脆闭耳不听。我想起了促使我下决心再次来巴尔贝克的种种景观。它们与昔日的景象截然不同。往日的景象多么迷蒙,而我前来寻觅的景观却多么辉煌;然而,这些景观却无法因此而减轻我失望的感觉。由记忆选择的景象与想象力所创造及现实所粉碎的图景如出一辙,是任意的,有限的,不可捕捉的。没有理由非要在我们身外,有个实在的地方拥有记忆中的图景,而不是梦幻中的图景。再者,新的现实也许会使我们忘却,甚至厌恶促动我们外出的种种欲望。
促使我前来巴尔贝克的部分原因在于维尔迪兰家邀请了普特布斯夫人。维尔迪兰家(我从未利用过他们邀请之便,不过,我若去乡下,为在巴黎从未抽空拜访他们表示歉意,他们肯定会很高兴接待我)知道有数位“信徒”要来这一带海滨度假,因此为整个夏季租下了德·康布尔梅(拉拉斯伯利埃)先生的一座城堡,并邀请了普特布特夫人前来作客。获悉这一消息的那天晚上(在巴黎),我象疯了似的,立即派我家的那位年轻跟班去打听那位夫人是否要把她侍女带巴尔贝克去。已是晚上十一点钟了。门房磨蹭了好一阵子才打开了大门,但出乎意外,没有撵我那位探风的仆人,也没让人去喊警察,只是待他很不客气,但还是把需要的消息给了他。门房说夫人的贴身侍女确实要随女主人一起去,先去德国进行温泉疗养,然后去比亚里茨,最后一站是维尔迪兰家。这一下,我才放下心来,台板上放着这块面包,心里乐滋滋的。我可以不用再到街上追逐女子了,在街头与美女相遇,我就少这样的引荐书,如今书信在手,说不定与其女主人在维尔迪兰家用过晚餐的当晚,就可被引到那个“乔尔乔涅画中人”的身旁。再说,倘若她知道我不仅认识租住拉斯普利埃城堡的那些布尔乔亚,而且与主人也相识,尤其与圣卢很熟,她兴许对我的看法会更美妙些,圣卢自然不可能打那么老远把我推荐给那位贴身侍女(她不知道罗贝的名字),于是为我给康布尔梅夫妇写了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圣卢觉得他们家可为我提供种种方便,此外,德·康布尔梅夫人若与我交谈,准会引起我的兴趣,她是从勒格朗丹家娶来的媳妇。“那是一位聪慧的女子,”他向我保证说,“她不会跟你说一些一锤定音的事(在罗贝的语汇里,“一锤定音的”事取代的是“美妙的”事,他每过五六年就要改换一些他最喜欢用的词汇,同时保留下主要部分),但她生性质朴,富于个性,直觉灵敏,说起话来总是脱口而出,恰到好处。她不时也会惹人恼怒,抛出几句蠢话,附庸风雅,说来天下再也没有比康布尔梅家更不风雅的人啦,因此,那就显得更为滑稽,反正,她并不总是很‘入时’,但归根结蒂,她还是属于那些可以交往、最可容忍之人的行列。”
一收到罗贝的推荐信,康布尔梅夫妇立即复了一封长信,请我住在他们家中,若我还喜欢行动更自由点,那他们可主动为我安排下榻处,这或许是附庸风雅,促使他们想间接地向圣卢表示友好,或许是对圣卢照顾他们在东锡埃尔的一位侄子深表谢忱,更可能是出于善意和热情好客的传统。当圣卢告诉他们我将下榻巴尔贝克“大旅馆”,他们回信说,希望我抵达后便到他们府上玩玩,这是最起码的了,若我迟迟不去,他们少不了要登门求我,敬请光临他们的游园会。
无疑,普特布斯夫人的贴身女侍与巴尔贝克地区之间并无任何本质的联系;对我来说,她在巴尔贝克不可能与那位村姑相提并论,当初我独自一人踯躅在梅塞格利丝的路上,曾多少次如饥似渴地拼命呼唤那位村姑,但枉费心机。不过,我早就放弃了象求未知数的平方根那样,煞费苦心去追求一个女人,尽管那陌生人的未知数并不经常抗拒普通的介绍。巴尔贝克,我已经久违了,至少在那里,由于那一地区与那位侍女之间缺乏必要的联系,我可以获得这样的益处,即对我来说,去巴尔贝克不会象在巴黎一样,因习惯的力量而使现实感荡然无存,在巴黎,无论在自己家中,还是在一间熟悉的房间,由于四周全是习以为常的东西,守在某位女子身边而产生的乐趣断然不能令我一时想入非非,幻想那乐趣正在给我打开通往新生活的道路。(因为习惯为第二天性,它阻止我们洞悉第一天性,它既无第一天性的残酷,也无第一天性的奇妙。)然而,在那块新的土地上,我脑中也许可以产生如此幻想,面对一线阳光,感觉会重新萌发,我渴望的那位女子也许最终将在那儿激发起我的感情:可是,诸位自可看到,由于情况有变,不仅致使那位女子没有来巴尔贝克,而且弄得我自己惶惶不可终日,最怕她来此地,结果,我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没有达到,甚至都未去追求。
诚然,普特布斯夫人在温泉疗养季节不可能这么早就去维尔迪兰家;但是,倘若人们选择的这种种乐趣必定可得,且在期待之际,人们可乘这段时间一无所求,懒得去惹人喜欢,省得产生爱慕之情,那么,这种种乐趣就可能会显得遥遥无期。况且,我此次巴尔贝克之行,脑中并不象初次来时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在纯想象力的天地里,私心总要比在记忆中少几分;而我也完全明白此行正是为了亲临陌生美女云集之处;一个海滨浴场展示的美女并不比一次舞会少;我的心儿早已先飞,在旅馆前,在海堤上漫游,此时悠悠的欢乐心境一如德·盖尔芒特夫人给我带来的快慰:她并不让人邀我参加引人注目的晚宴,而往往把我的名字提供给主办舞会的女主人,列在陪伴贵妇人的男士名单上。在巴尔贝克结识女性,这在昔日于我是那般艰难,如今却轻而易举,因为我现在已在此地拥有了诸多关系与支持者,而初次逗留时,我人地两疏,无依无靠。
经理的话声把我从遐想中惊醒,对他政治上的高谈阔论,我是听而不闻。他换了话题,告诉我首席院长得知我光临巴尔贝克,不胜高兴,想当晚来我房间看望。一想到他要来访,我内心感到百般恐惧,因我已感周身疲乏,为此央求经理设置障碍,阻止来访(他应允了我的请求),为更保险起见,我还请他在第一夜晚派手下的店员在我所在的楼层设岗。看来,他并不喜欢那帮店员。“我每时每刻,都不得不跟在他们身后催促,他们实在太缺乏惰性了。要是我不在,他们索性一动不动。我派值班的电梯司机守住您的房门吧。”我问此人到底是否当上了“服务员领班”。“他在旅馆里年纪还不算太大,”他回答我说,“年纪比他大的服务员有不少,要他当领班,别人该叫唤了。不管什么事物,都得有小的细粒为基础。我承认他开电梯的能力(是指“态度”)很强。但要他担任那一职位,还嫩了点。别人资历比他老得多,那样会太显眼。还缺那么一点稳劲,这可是最原始的素质(无疑是说首要的素质,至关重要的素质)。他翅膀(我的对话者想说“脑子里”)必须要沉住点气。再说,他只管相信我好了。对这种事,我是内行。在升任‘大旅馆’的经理职务之前,我在巴伊亚先生手下初试过刀枪(第一次工作)。”这一现身说法给我印象颇深,我对经理亲临古勒夫桥表示感谢。“噢!不值一提。这只不过费了我无边无际的(想说“微不足道”)一点时间。”况且,我们已经到了旅馆。
我心力交瘁,整个儿全乱了套。第一夜,便累得心脏病发作,我极力忍住疼痛,小心地慢慢弯腰去脱鞋。可刚一碰到高帮皮鞋的第一只扣子,我的胸膛便猛地鼓胀起来,一个神圣、陌生的人出现并充满了我的心田,我浑身一震,啜泣开来,眼泪象溪水一般夺眶而出。这位前来搭救我,助我摆脱精神干涸的人,就是数年前,在一个我处于同样孤寂、同样绝望的时刻,在一个我心中空空无我的时刻,潜入我的心扉,把我还给了我自己的那一位,因为这人就是我,但又超越了我(容器大于内容,又给我带来内容)。我在记忆中刚刚发现了外祖母那张不安、失望、慈祥的面庞,对我的疲惫倾尽疼爱,我来此的第一个夜晚,外祖母就是这副形象;这并不是我那位徒留其名的外祖母的面孔,我对她很少怀念,连自己也感到吃惊,并为此而责备自己;这是我那位名副其实的外祖母的脸庞,自从她在香榭丽舍大街病发以来,我第一次从一个无意但却完整的记忆中重又看到了外祖母活生生的现实形象。对我们来说,这种现实形象只有通过我们思维的再创造才可能存在(不然,凡在大规模战斗中沾过边的人个个都可成为伟大的史诗诗人);就这样,我狂热地渴望投入她的怀抱,而只有在此刻——她安葬已经一年多了,原因在于年月确定有误,此类错误屡屡出现,致使事件日历与情感日历往往不一致——我才刚刚得知她已经离开了人世。打从这一时刻起,我常常谈起她,也常常念及她,但在我这位忘恩负义、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年轻人的言语与思想中,过去从未有过任何与我外祖母相像的东西,因为我生性轻浮,贪图享乐,她生病,我竟视若家常便饭,心中对她过去保留的记忆仅处于潜在状态。无论在何时审视我们的心灵,它整个儿只有一种近乎虚假的价值,尽管它有洋洋大观的财富清单,因为时而这一些,时而那一些财富皆是无权处理——无论是实在的财富,还是想象的财富——就以我为例吧,盖尔芒特家族古老的姓氏也罢,对我外祖母的真实回忆也罢,两种财富概莫能外,而后一类财富要重要得多。因为心脏搏动的间歇是与记忆的混乱密切相关的。对我们来说,我们的躯体就象一个坛子,里面禁闭着我们的精神,无疑是我们躯体的存在才诱使我们作出如此假设,我们内心的财富,我们往昔的欢乐和我们的一切痛苦都永远归我们所有。如果认为这些财富消失了或重现了,这也许同样不准确。无论怎样,倘若说它们存在于我们体内,那么大部分时间则都隐藏在一个陌生的区域,对我们起不到任何作用,甚至最常用的财富也往往受性质不同的记忆所抑制,在意识中排斥了与它们同时产生的任何可能性。但是,如果存贮财富的感觉范围重新控制在手,那么它们自己也便拥有同样的能力,驱逐出与它们水火不相容的一切,独自在我们身上安置下感受了它们存在的我。然而,正因为我方才骤然重现的那个“我”,打从我抵达巴尔贝克后外祖母为我脱衣的那个久远的夜晚以来,一直未曾存在,所以自然而然,刚才我介入的外祖母朝我俯身的那一分钟,不是发生在“我”不知晓的现实日子之后,而是——仿佛时间具有各不相同而又并行不悖的时刻——不经接续,紧接往昔的那第一个夜晚。当时的那个“我”,它早已失之天涯,如今却再一次近在咫尺,以致我似乎还清晰地听到了在此之前刚刚脱口,但倏间已经成梦的那番话语,犹如一位似醒非醒之人,仿佛听到了梦境的响声,而梦却已消逝。我只不过是这样一个人,试图躲进外祖母的怀抱,吻她,亲她,以此抚平她痛楚的伤痕,近段时间来,不同的“我”象走马灯似地在我心头显现,当我属于其中这个或那个“我”时,我曾迫切需要回想这个人物,然而谈何容易,犹如现在我白费心机,试图重新感受某个“我”的快意与欢乐,至少是一度时间吧,当然,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我”了。我渐渐记起,在外祖母身着晨衣,朝我的皮靴俯下身子的一个小时前,我在闷热的马路上游荡,在那位糕点师傅面前,我多么想亲亲我外祖母,心想这一小时她不在我身边,我无论如何也等不了。现在,同样的需要重又萌生,我知道我可以几小时又几小时地永久等下去,也知道她再也不可能依偎在我的身旁,而我只不过发现了这一需要,因为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活生生的、真实的外祖母,她把我的心都要胀裂了,我终于又见到了她,然而,却在这时,我得知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她。永远失去了;我简直无法理解,于是,我试着承受这一矛盾带来的痛苦:一方面,正如我所感受到的那样,这是在我心中幸存的一个生命,一份慈爱,也就是说这是生就为我准备的,这是一份爱,在这份爱里,一切都在我心间臻于完善,达成目的,认准其始终不渝的方向,爱之所至简直无所不灵,以致在我外祖母看来,伟人们的天才,自创世纪以来可能存在的一切聪明才智,简直不如我的一个小小的缺点;而另一方面,我一旦重温了象现在这样的至福,便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它的来临,感到它象一种旧病复发的痛苦,从子虚乌有飞跃而出,虚无曾抹尽了我保留的这种慈爱的形象,摧毁了这一存在,在回首往事时,取消了我们相互注定的命运,在我仿佛在镜子里重新见到我的外祖母的时刻,将她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外人,只是一个偶然的原因,使她得以在我身边生活了若干年,就象这一切也可以在任何他人身边发生一样,但在这另外一个人看来,我过去不过是子虚,将来也只能是乌有。近来我享受过的欢乐烟消云散,此时此刻我唯一可以品尝的欢悦,似乎就是粉饰过去,减少我外祖母昔日经受的痛苦。然而,我回想起她,这不仅仅在于她穿着晨衣,这一特定的服装,几乎成了一种象征,象征着疲惫,无疑是身体不健康的疲惫,但她在我眼里却是和蔼可亲的疲惫;渐渐地,我回想起我抓住的一切机会,让她目睹我的苦痛,需要时不惜向她夸大事实,造成她内心的难过,想象着再用我的亲吻将它抹去,仿佛我的撒娇可以带来她的慈爱,我的幸福也可以引起她的欢乐;比这更糟的是,我,我现在已别无幸福可言,只能从我的回忆里,从这张脸庞因和颜悦色而突出、倾斜的各个部位上,重新找回幸福,在昔日,我曾疯狂地极力从中搜刮幸福,甚至连蛛丝马迹的欢乐也不放过,比如在圣卢为我外祖母拍照的那天,外祖母头戴宽沿帽,在不明不暗、强弱适中的光线中,慢悠悠地摆出卖弄风情的姿态,显得幼稚,近乎可笑,我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挑明这一点,失口嘀咕了几句不耐烦且又伤人的话,从她脸上那一阵抽搐,我感觉到我说的话已经传至她的耳朵,伤害了她的心;其实,这些话撕碎的正是我自己,因为现在千亲万吻的抚慰是万万不可能了。
但是,我再也不可能抹去她脸上的那阵抽搐,再也无法忘却她内心,毋宁说我内心的痛苦;因为死者只存在于我们心中,当我们固执地一味回忆我们曾给予他们的种种打击时,我们不停鞭挞的正是我们自己。这痛苦,虽然撕心裂肺,我却紧紧抓住不放,因为我深切地感到它是我对外祖母怀念的作用所致,是这一怀念之情真正存在于我心头的具体证据。我感到真的只有通过痛苦才回想起她来,我多么希望那维系着对她怀念之情的钉子在我心间扎得更深,更牢。我并不试图通过对她的照片(圣卢为她拍摄的那一张,我一直带在身边)低语、祈祷而减轻痛苦,美化这种痛苦,自欺欺人,似乎外祖母只是出门在外,暂时不得见面而已,就象我们朝着一个远离我们的人儿低语、祈祷,他虽然孑然一身,但却熟悉我们,永远永远与我们融为一体。但是,我从未这样做过,因为我所坚持的不仅仅是忍受痛苦,而且要尊重我痛苦的独特面貌,尊重我无意中突然遭受的那种苦痛,每当与交织在我心头的存在与虚无格格不入的那阵抽搐重又浮现眼前,我便心甘情愿地遵循那一痛苦的规律,继续经受痛苦的煎熬。在那当时有着切肤之痛,如今却无法理解的感觉中,我确实并不知道日后哪一天会有可能悟出几分真情,但我知道,哪怕从中可以得出一分真情,那它也只能源出于那一感觉,那感觉是多么别具一格,多么自然而然地产生,它既没有由我的理智划定运行轨迹,也没有因为我的怯懦而减弱,而是死亡本身,死亡的突然发现,犹如雷轰电击,按照一个超自然的、非人类的符号,在我心间铭刻下的标记,仿佛留下了一条双重神秘的印迹。(迄此,我一直处于对外祖母的遗忘状态,若要借此悟出真情,我连想也不曾想过;殊不知遗忘本身,说到底是一种否认,是思维能力的减弱,无法再现生活中的真实时刻,不得已用风马牛不相及的惯常形象取而代之。)然而,兴许自我防卫的本能,免受痛苦的机敏才智早已在黑烟未消的废墟奠定了其有益但也有害的事业的基石,我因此而过分地品尝了回忆心爱的人作出这样或那样的评价时所感受到的甜蜜,仿佛这份甜蜜能够带来种种评价,仿佛它始终存在,我为了它而继续生存。但是,一旦我入睡,在这一更为真实的时刻,我双眼紧闭,外界的万物一概不见,五脏六腑被神奇地照得彻亮,在这骤然间变得半透明的有机的内心深处,残存与虚无终于结成一体,睡眠的世界(在其门口,暂时瘫痪的智慧与意志再也不能与严酷的真情实感一起争夺我)便反映、折射出这一痛苦的混合体。在这个睡眠的世界里,为我们身体器官的紊乱所控制驾驭的内知觉加速了心脏或呼吸的节奏,因为同一程度的恐惧、悲切或悔恨,一旦注入我们的血管,便会以百倍的力量掀起狂澜;当我们被卷入自身血液的黑色波涛,犹如投入九泉之下蜿蜒曲折的忘河①,踏遍内心秘城的大街小巷,一张张庄严、伟大的脸庞便立即浮现在我们眼前,向我们靠近,继而离我们而去,任我们泪水涟涟。我来到幽暗的大门下,迫不及待地寻觅外祖母的面孔,但白费气力;然而,我明明知道她依然活着,只不过生命力已经衰弱,象记忆中的她一样苍白;黑色愈来愈浓,风越刮越烈;父亲本应把我领到她身边去,可他却迟迟不见。突然,我透不过气来,感到心脏象凝固了一般,我这才想起已经好几个星期忘了给外祖母写信了。她该会对我怎么想呢?“我的主啊,”我心想,“她呆在那间为她租用的小房间里该是多么凄惨,那房间就象以前女仆住的一样窄小,她孤零零的,身边只安排了一个人照看她,在房间里一步也不能挪动,因为她身子一直有点瘫痪,一次也不曾想起起床!她该会以为她死后,我早已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她该会感到多么孤独,感到被人遗弃!啊!我必须赶紧跑去看望她;我不能再耽搁一分钟,不能等父亲来了再走;可是,她身在何方?我怎能忘了她的住址呢?但愿她还能认得我!我怎能几个月都没有想起她呢?天漆黑一团,我无处可寻,狂风吹得我迈不开步子;可我父亲不就在我面前徜徉嘛;我朝他高喊:‘外婆在哪里?把她住址告诉我?她身体好吗?她肯定什么都不缺吗?’父亲回答我说:‘啥也不缺,你完全可以放宽心。守护她的人办事有条有理。我们还不时给她汇去一小笔款子,给她购买生活必需品,生活用品她向来用得不多。有几次,她询问你在做些什么。大家连你准备写书的事都告诉她了。她脸上显出喜色,拭去了一滴泪水。’”此时,我似乎回想起,外祖母谢世不久,曾象一个被逐出门外的年迈女仆,象一个陌生的老太婆,神态卑贱地哭泣着对我说:“一定允许我,以后怎么也得再见你几面,千万别一过就是多少年都不来看我。请你想想,你好赖做过我的外孙,做外婆的是不会忘了的。”再次看到她当时那副如此顺从、如此悲切、如此温柔的面孔,我恨不得立即跑上前去,向她倾吐我当时本该回答她的那番话语:“外婆,你要想见我,一定会见到我,世间,我唯独只有你,我永远不再离开你。”多少个日月以来,她孤零零躺在那里,我却不在她的身旁,无声无息,这该让她多么难过,该会使她伤心泪落!她心里会怎么样呢?于是,我也呜咽着央求父亲:“快,快告诉我她的住址,带我去吧。”没料到他回答说:“噢,因为……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否一定能见到她。再说,你也晓得,她身体十分虚弱,极其衰弱,她再也不是从前的她了,我想你见了她反而会很难过。我也记不得那条大街的确切门牌号码。”
“你还是告诉我吧,你知道,死去的人不便再活在人世,这不是真的。尽管众人都这么说,可总不是真的,因为外祖母分明还活着。”我父亲凄楚地一笑:“啊!不懂事呀,你太不谙事理了。我以为你还是不去为好。她什么也不缺。一切都已给她安排妥贴。”“可是,她不是孤零零一人吗?”“是的,可这样对她反而更好些。她不想事,这更好,否则,只会给她增添不幸。想事往往是痛苦的,再则,你知道,她已经十分虚弱了。我把准确的方向告诉你,你可以去那儿;不过,我看不出你去那儿会有什么用处,我也不认为那位守护人会放你进去看望她。”“然而,你完全清楚,我将永远生活在她身旁,鹿,鹿,弗朗西斯·詹姆斯,餐叉。”但是,我已经渡过幽暗曲折的忘河,浮到了水面,眼前展现了一个生者的世界:即使我仍然重复着“弗朗西斯·詹姆斯,鹿,鹿”这几个字,下面的话再也无法向我提供其清晰的含义,而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其意义表达得何等自然,可现在我再也想不起来了。我甚至再也不明白父亲刚刚对我说的“Aias”一词怎么会直接表示:“当心别着凉”,这怎么可能呢。我忘了关上百叶窗,无疑是明亮的日光把我照醒了。但是,我无法忍受眼前的滚滚海涛,可昔日,外祖母却可以静静地观潮,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波浪泰然自若,这优美的新图景立即使我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外祖母是看不到这景象了;我多么想堵上耳朵,不再听那滚滚的涛声,因为此时此刻,海滩上金光耀眼,在我心间拓开了一片空虚;过去,我还是个孩子时,曾在一个公园里与外祖母走散了,此时,这儿的一切犹如那座公园的小径与草坪,仿佛都在对我说:“我们没有见到她。”在苍茫、神妙的穹窿下,我好象被罩在一只浩大的灰蓝色巨钟里,感到透不过气来,巨钟遮住了一角视野,我的外祖母已经不在了。一眼望去,四周皆空,我转头面壁,不幸的是,挡住我视野的正是昔日充当我们俩之间报晨使者的那堵墙壁,它宛若提琴一般乖巧,把一种情感精妙入微的色彩表达得淋漓尽致,把我内心的惧怕准确无误地传达给外祖母:我既害怕把她惊醒,而若她已经醒来,我又担心她没有听到,怕她不敢走动;紧接着,它象第二种乐器发出回声,向我通报她正走过来,请我尽量放心。这堵隔墙,我不敢向它靠近,仿佛这是一架钢琴,外祖母兴许弹奏过,至今余音不绝。我知道现在可以任我敲击,敲得再有劲些也无妨,再也不可能把她吵醒,我再也闻不到任何回音,外祖母再也不会过来。倘若天堂真的存在,我别无它求,只请上帝能在这堵隔墙上轻轻地敲击三声,外祖母准会从千万种声响中立即辨清,回击三声,意思是说:“别焦急,小耗子,我明白你等不及了,可我这就过来。”然后,祈求上帝让我跟外祖母永生永世在一起,对我们俩来说,永生永世在一起,也不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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