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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心灵的震颤_刘墉

_2 刘墉(美)
“我当然不会付钱,又不是我跟你生的,难道还要付抚养费?”保罗冷冷地说,“恭喜你了。”
“谢谢!我今天打电话,就是想邀请你。”
“邀请我?”
安娜的语气突然变得好温柔:“来参加我孩子四岁的生日派对。”
想想这是安娜的大事,也念在过去夫妻一场,虽然不怎么愿意,保罗还是准时到了。
没按铃,安娜已经冲出来,不请保罗进去,却一把将他拉到走廊边上。
“保罗!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我从来没求过你,只有今天。”
推开门,一屋子的小朋友,一起抬头。
“这是丽莎的爸爸!”安娜笑嘻嘻地说,又对着坐在中间一个可爱的小丫头笑道,“看吧!妈妈说的没错吧!爸爸旅行回来了,特别赶上你的生日派对。来!快来抱抱爸爸。”
小女孩眼睛亮了,一颤一颤地跑过来,扑在保罗身上:“爸爸!爸爸!你就是照片里的爸爸!”
保罗傻呆呆地伸开双手,心想:“天哪!多么荒唐的一场戏!”抱着小女孩的手,觉得怪怪的,往下摸,一惊,抬头正对上安娜的眼睛,眼里全是泪。
小朋友围着桌子,唱歌,吃东西。
安娜把保罗拉到一边,眼泪终于掉下来。
“生下来,一条腿就是畸形,大家都不要,所以我才能领养到她。”擦干眼泪,回头看孩子,又笑了,“但是,她好可爱,好聪明,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一心都在她身上。”
走出安娜……也可以说他们过去共同的家,保罗的心好沉。觉得安娜好可怜,又觉得自己好孤独。回头看,那是一对母女的家,向前看,是自己一个人的公寓。记得离婚前的一场冲突中,安娜把他们的结婚照摔在地上,溅了一屋子的碎玻璃。可是,现在,那照片居然又挂在了墙上,而且放得更大,框子也更豪华了。
想必安娜是去重洗了这张结婚照,难道她的旧情复燃,还是……还是因为她要用来骗孩子?
多么愚蠢的谎言啊!迟早要拆穿的,瞒能瞒到几时?难道爸爸总是出差?
这出差的爸爸,是愈来愈麻烦了。
小丽莎学校演出,安娜打电话来。说别的孩子,都是父母一起出席。于是保罗不得不去,还不得不带了相机。
安娜、保罗和小丽莎的合影,居然上了校刊。传到保罗新交的女朋友耳里,两个人大吵一架,分手了!
心里正有气,安娜又来电话,说孩子参加棒球赛,要爸爸到场加油。
“去你的!她不是我的孩子!”保罗吼过去。
电话那头安静了,传来低泣:“她少了一条腿,你同情同情她,我花了多大力气,才说服她和学校老师,让她上场一下下。你也就来一下下,给孩子一点鼓励好不好?”安娜抽噎着:“她好自卑,好可怜!给她一点爱吧!”
保罗没再说话,比赛时,站在了场边加油。好多孩子都过来跟保罗打招呼,说丽莎好棒,也说安娜好棒。
原来安娜为了让孩子参加比赛,志愿担任指导员。
“凭你的身体,孩子都怀不住。爬楼梯没两步就喘气,还去教棒球?”保罗暗笑。
没过多久,安娜果然倒在了场边。送进医院,已经回天乏术。
保罗参加了治丧会。
大家一起叹气,安娜死,留下的最大问题,就是小丽莎。虽说安娜的遗产,可以由孩子继承。但是一查才知道,为了给孩子看病,她向银行贷了不少钱。房子又是分期付款,算下来,连房子都保不住。
安娜虽然有两个妹妹,也都一个劲地摇手:
“不可能!不可能!我们自己的孩子还忙不完,何况这一条腿的。”
最后决议,把小丽莎送回原来的育幼院。
育幼院也同意了,决定葬礼一完,就把孩子接走。
乐声哀凄,许多人在低声啜泣,不是伤心安娜的死,是伤心孩子的可怜。
安娜躺在棺材里,四周绕着鲜花。每个走过去,看最后一眼的亲友,都放一枝白玫瑰在安娜的身边,低声说:“请安心地去吧!”
安娜的妹妹,提来了小丽莎的箱子,育幼院的人也到了,安慰小丽莎:“不要伤心,不要怕!我们会照顾你。”
“不要你们!不要你们!”小丽莎居然喊着,“我有妈妈,妈妈在睡觉!”抬头看见坐在角落的保罗,小丽莎一颤一颤地跑过去,高兴地喊着:“爸爸回来了!”一头扑进保罗的怀抱。
“是的!爸爸回来了!”保罗轻轻拍着小丽莎,拍到她硬硬冷冷的义肢,心一惊,一寒,突然把孩子紧紧抱起,哭着说,“不要怕!爸爸带你回家!”
第二天,保罗就去办了新的领养手续,并搬出自己的公寓。
小丽莎还上原来的学校,还进同一个家门。五岁的她逢人就说:
“妈妈去旅行了,但是我有爸爸,爸爸不再旅行了,爸爸天天都回家。”老黄火化了,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他的女儿没来,倒是他失踪七年的老婆居然出现了……
父亲的心愿 爸爸心·女儿心
当老黄车祸的死讯传来,每个熟识的人,都流下了同情之泪。
多惨哪!上天为什么那么残忍呢?如果死的是老黄的女儿小咪,老黄还能活下去,甚至重新振作,活得更好。偏偏死的是老黄,这是一场车祸两条命啊!小咪怎能不死?
小咪是要死了。不论老黄死不死,小咪都已经到了死亡边缘。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老黄的死,绝不是开车技术不好,而是因为小咪病危,爱女心切的老黄,在心神恍惚的情况下,才会在闪躲迎面而来的卡车时,撞上路边的大树。
其实小咪的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了。从出生,小咪就没有一刻不在跟先天的心脏病挣扎。医生预测小咪活不到三岁,但是在老黄悉心的照顾下,小咪竟然活到了今天,整整是医生估计的三倍。
是的!老黄是以他全部的爱来灌溉,他每天除了上班,只有孩子。赚的钱全用来付医药和特别看护的费用。他的女儿虽然有一半的时间躺在床上,但总穿新衣服。老黄却连裤子破了,都没人补。
老黄的妻子,在孩子出生的第二年,就离家出走了。有人说她受不了丈夫的冷落,有人说她怕面对孩子的死,也有人说常听他们夫妻吵架,太太怨老黄抽烟,让她吸了太多二手烟,才会生出心脏不健全的孩子。
从孩子出生那天,老黄就戒了烟,连同事抽烟,他都躲得远远的。没有人敢向他敬烟,有一次,一个不知情的新同事,请老黄吸烟,老黄摇摇头,半天不说话,突然冲出门去。
每个人都听见,当门关上那瞬间,老黄忍不住爆发出的哭声。他恨自己抽烟,抽走了老婆,又将要抽死最心爱的独生女。
老黄一定是怀恨而死的,他的灵魂一定不能平安往生,因为他不可能放得下女儿。所幸,唉!只能说所幸了,所幸他的女儿也将追随他而去,据说已经拖不过这个月。
老黄火化了,举行了简单的葬礼。他的女儿没能来,倒是失踪七年的老婆居然出现了。
事隔一个月,老黄的老婆邀请大家去医院。每个人都沉默了半天,知道这是另一个葬礼。只是,当大家走进医院安排的会议室,每个人都呆住了!
老黄的妻子,居然牵着面色红润的小咪,和大家一一握手。
“我爸爸救了我!”小咪哭着说,“我以后不但要为我自己,更要为我爸爸活着。”
老黄的妻子拿出老黄的遗嘱:“如果有一天,我出了意外,请将我的心,给我等待换心的女儿。”
这是老黄生前的心愿,女儿是他的心,他也要做女儿的心。我在厕所放了几本中国古典笑话集,常随手拿起来,翻到哪页算哪页,有时候同一则看了好多遍,还觉得有意思。因为那些笑话妙在不逗人大笑,而发人深省。
这就是幽默。它不直说,而用暗讽,仿佛不重重地打,而轻轻地搔,搔到人性的痒处。它说的常是别人的糗事,却又是每个人都可能隐藏的心事,看来就愈有偷窥的快感。
在这儿,我写了几个黑色幽默。有爱放屁的年轻人,爱看牛肉场的老头子,爱占便宜的贵妇和专吃软饭的小白脸……表面看,它们都是喜剧;往里看,后面都有悲剧。其实这世上本来就充满着悲喜剧,在那悲喜之间,才有得失感;也在那悲喜之间,才显示真正的人性。大家好像巴不得他早早下台,尤其那些男人的眼睛,猛往后台看,好像在喊:“快!你下去!她们上来!”
黑色悲喜剧 最后一场清凉秀
自从当选民意代表,他问政的次数不多,赶场的时间倒不少。
每天早上出门,他都打黑领带,并在下车前叮嘱自己,眉梢一定要垂下来。
每天傍晚出门,他都打红领带,并在下车前告诉自己,眉梢一定要扬上去。
有一天早上跨出车门,正碰上个当天晚上要嫁女儿的朋友,他一下子搞糊涂了,热情地握手,大声地喊恭喜,才突然惊觉,披麻戴孝的丧家,正肃立在身边。赶紧垂下眉梢、放低声量,且作出沙哑的音调,弓着背,轻轻握着孝子的手:“请节哀顺变!”
不过与晚上的应酬比起来,他还是比较喜欢早上的。晚上虽有得吃,可是油腻吃多,实在受不了。而且丧礼可以速战速决,婚礼非但得坐下来吃几口,又不能不致词。
致词,主人才有光彩,客人才看得见。见面三分情,下次的选票才会多。
只是这两年,他实在愈来愈痛恨这种致词。以前,虽然也是他说他的,宾客谈宾客的,没人听他说什么。现在却发现,大家好像巴不得他早早下台,尤其那些男人的眼睛,猛往后台看,好像在喊:
“快!你下去!她们上来!”
她们上来,他就更不自在了。坐在最前面的上座,面对一群宾客,个个眼睛朝他这边飞过来。明知自己背后的舞台,正上演着精彩好戏,他想看,也不敢转头,还得扮苦笑脸罚坐。有一次,才回头,就一闪,第二天照片上了报。
“真他妈的混蛋!”他对秘书狠狠地骂,“这种低俗的玩意儿,我一定要想办法禁绝。你看看!下面不单是男人,还有女人和小孩耶!让小孩看这个,多不好!”
偏偏骂完才两天,他就带着五岁的女儿,去参加个喜筵。
“如果演清凉秀,你就带孩子走!”他老婆说,“就这么一次,管家临时请假,我又妇女会有事,下不为例。”
带着孩子,才下车,两家的主婚人就冲上来握手、迎接。他举着一个不算小的红包,坚持排队,交给收礼的人,又推三阻四的,终于在第一个格子里签下大名。
突然听到背后一声紧急煞车,跟着传来孩子的哭声。他大惊失色冲过去。
一片鲜血,孩子坐在旁边哭。鲜血里躺着一个秃头的老人。
“是阿伯!”
“阿伯救了代表的小孩。”
看孩子没事,他稍稍冷静下来:“阿伯是谁?”
“阿伯是阿伯,大家都叫他阿伯,来吃喜酒的。”
“那他一定是你们的亲戚朋友了?”他问婚家的人。
“不是。”大家都摇头,“这种喜筵,阿伯自己会来。”
那晚上,他没吃两口,就拉着孩子走了。背后传来电子琴的声音。
隔天,他亲自去寻访阿伯的家属。
乡人手一摊:“阿伯就一个人!”
“那我怎么报答他呢?”他掏出慰问金,不知如何处理。
“让死掉的他高兴、高兴就成了!”
“对!”他问大家,“阿伯生前喜欢吃什么?”
“阿伯吃素!连水果都不爱。”“阿伯也不爱穿,一年到头就那两件。”“阿伯不识字,耳朵又不好,连电视都不看!”“阿伯单身一辈子,没什么嗜好……除了……”
大家全笑了起来。
阿伯出殡那天,他亲自主持。
全乡的人都知道,是阿伯救了他女儿一命。大家都睁大眼睛,看他怎么报答阿伯的大恩大德。
他为阿伯造了个不小的坟。各路人马都“知情”地送来花圈和挽联。四处挂满了“痛失英才”、“音容宛在”、“义行足式”的横匾。
穿着白色制服的丧仪队开道,后面跟着十五人的乐队,灵车上有阿伯的画像,四周缀满了鲜花,再后面,是一些自称阿伯老友的专车,他的宾士轿车,以及——
一部载歌载舞的电子花车。大概是晚来的春天吧!这三年来,老婆还真是热情,小周倒也不负殷望,十分努力,加上老婆动不动就……
黑色悲喜剧 小周的如意算盘
小周是个很小心的人,他很小心地请自己的第一任老婆签了字,也很小心地挑选了第二任。
如果第一次婚姻是梦想式,那么第二次婚姻,小周绝对小心地使它成为理想式。
理想的婚姻需要设计,爱情绝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得小心地别使自己掉进爱情的陷阱。他已经掉进去一次了,痛苦地活了七八年。现在绝对不能重蹈覆辙,所以,他绝不能爱她。
天知道!小周想:她又爱我吗?只是近四十岁的女人,想找个人生孩子罢了。
老小姐当然也有老小姐的好处。半辈子没爱情,死念书,念一大堆学位,再猛赚钱。
第一次到那女的住处,小周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好漂亮的顶楼,好明亮的阳台,还有跟好多大人物的合照。“这是我要进驻的地方!”小周当场告诉自己,“有了这个人,房也有了,名也有了。那边两个孩子的抚养费也有了。”小周又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婚礼在圆山饭店顶楼举行,几乎都是女方的宾客。有一半的致词小周听不懂,因为全是新娘的洋朋友和洋老板。
小周也不丢人,虽然四十出头了,保养得好,还是挺体面。笑话!不体面,那女人会看得上吗?单单这走在红地毯上的台步,就不是一般人走得出来的。这是第二次啊!
当然啦,那么大的宴会厅,红地毯可也真够长的。小周前两天动过手术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呢!所幸是小手术,左右各开一个小口子,把管子勾出来,扎好,又剪两刀就成了,连伤口都看不到。
新娘子果然没看到,没经验嘛!而且看了三年,都没发现。
想到这事,小周就得意,连做梦都要笑。新娘子当然没看过,她还是百分之百的第一次呢!
当然,小周也多少有点惭愧,只是想想,自己能为这个死板的女人,带来生活的情趣,小周又有些得意。
大概是晚来的春天吧!这三年来,老婆还真是热情,小周倒也不负殷望,十分努力。加上老婆动不动就煮人参、枸杞、当归,一碗又一碗地奉上,小周更是龙精虎猛。
对!“虎猛”是谈得上,“龙精”可谈不上了。自从那次手术,小周自己心里知道。不过每个月,到受孕期,他还是努力表现。至于另一个日子,他也装作很紧张的样子。
“什么?还没来?太好了!我们出去给娃娃买衣服吧!”才过一两天,他就会兴奋地说。再在“来了之后”,做成垂头丧气的样子。
努力两年多,没消息,太太看了不知几十个医生,前几个月也叫小周一起去看看。
“笑话!我前面两个小孩怎么生的?”小周当场翻了脸,那女人就缩回去了。小周偷偷笑。
“再过不久,就算我真有‘种’,你这工厂也不行了!可不是吗?两个孩子是怎么生的?已经有两个孩子,何必还生?生了之后还上不上班?赚不赚钱?不赚钱怎么办?怎么养老?难道靠我这点薪水,还不到你的十分之一呢!”
那女人偏不死心!瞧!她又去检查了,才过几天,就以为有了。真是神话!那不是“有了”!那是更年期到啦!
太太回来了,高跟鞋左边甩一只,右边甩一只,把手上一堆东西往沙发上一扔,突然扑到小周身上:
“好消息!我有了!”“站住!”阿忠大吼着追出去,一把抢过老太婆的雨伞,冷笑道,“夫人!您怎么不打伞哪?”
黑色悲喜剧 王夫人的小嗜好
从第一天,阿忠就注意到那个所谓的王夫人。
什么夫人嘛!根本就是个装模作样的糟老太婆。要不是大家主动打招呼,左一声王夫人、右一声王夫人地叫,阿忠根本懒得多看她一眼。
混了二十多年,阿忠什么夫人没见过?只怪这个小市场的摊贩,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碰上这么一个会端架子的老太婆,还以为遇到皇亲国戚。
瞧瞧!那糟老太婆进来了。外面下大雨,脚底下已经不稳,还穿什么高跟鞋。“你是来买菜,不是来出客!”阿忠心里暗骂,却听四周摊贩已经纷纷向那王夫人打招呼。
这糟老太婆倒也皮厚,挺着那松垮了的奶子和绷在旗袍里的水桶腰,抿着鲜红的老嘴唇,一一点头为礼。笑死了!还以为是出席国宴呢!
也多亏这些不上路的摊贩,一个个开始敬菜了。
“王夫人!今天的小白菜挺嫩,要不要来点?”
“王夫人!我特为您留了一块菲力,您看成不成?”
就见那糟老太婆,喀哒喀哒地扭到摊子前,这边摸摸,那边捏捏,嘴里还挑三拣四:
“这小白菜啊,有点泛白。最近大概雨多,泡了水。不过我还是要一点,不给人吃,是喂我那几只鸟。”
这简直是侮辱嘛!阿忠正有气,却听孙嫂笑道:“王夫人,您要喂鸟,就别买了。我这儿正有些摘下的叶子,您不嫌弃,就带回去吧!”说着便从背后拖出一大把鲜绿鲜绿的小白菜,装进塑料袋,两手捧了过去。
“那好!那好!”糟老太婆一把接下,刚转身,又回头一伸手,“我缺棵葱,怎么算?”才说着,已经把葱扔进菜篮子。
“不用算!不用算!您拿去吧!”那孙嫂居然好像看都没看,就挥手喊着。
糟老太婆又去摸菲力了。
“我看这肉还是够老的。年岁大了,咬不动。”用她那尖尖的指甲划了一下,“就一点,不要多。”
便见卖肉的老魏,咔一刀,切下一大块,称都没称,就包起送上。听那价钱,还以为是买了一片牛肉干呢!
老太婆拿起肉,刚要走,又好像想起什么事:“哦!对了,老魏,你有没有大骨头啊!我们家养的……”
“有!有!有!”老魏好像触电似的叫着,“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您帮帮忙,全拿去吧!”
肉摊子就在同一侧,阿忠看得很清楚,那骨头还够炖一锅红烧肉呢!
现在老太婆走过来了。
阿忠连正眼都懒得看她。开业一个半月,老太婆只光顾过三次。每次都装模作样地这边翻翻鳃,那边捏捏肉,最后拣一条最便宜的小鱼走。
瞧!她又在捏了,明知买不起石斑,还看什么?解馋?看她摸鱼的样儿,阿忠就有气。皱皱的鸡爪,伸得长长的。还唯恐弄脏手,只用两根尖指甲,阿忠真想吼出来:“别把我的鱼戳坏了!”
果然,老太婆弯下腰,指了指最便宜的肉鱼。
“肉鱼?”阿忠冷笑一声,“您为什么不买这种啊!也是肉鱼,海钓的,比冷冻的新鲜多了。”
“差不多!差不多!这种就成了。人也不一定吃,喂猫吃!”
阿忠恨不得上去啪啪赏她两记耳光:“你他妈的少装了!你家的人就是猫狗!”
不过,看在四邻的面子上,阿忠还是忍了下来。只是笑问:“给猫吃,还要不要刮鳞哪?”
“当然!当然!”
“当然!当然!”阿忠扭着脖子,学着糟老太婆的家乡口音,转身随便刮了几下,包起来,扔到前面,“对不起!我是要钱的,四十块。王夫人!”
糟老太婆掏了四个硬币放在摊子上,就转身走了。
阿忠伸手拿钱,哎!不对,这边原来有条大红鱼,怎么不见了。抬头看见老太婆,手上一把伞、一篮菜,没见大红鱼。可是,阿忠明明记得就是刚才,那鱼还在。
阿忠绕出摊子,往台子下面找,也没有。站在那儿抓头,发愣。看见老太婆已经走出菜场,雨还在下,她居然直直地走进雨里。
“站住!”阿忠大吼着追出去,一把抢过老太婆的雨伞,冷笑道,“夫人!您怎么不打伞哪?”啪哒一声,一条大红鱼从伞里滑出来。
回头,孙嫂,老魏,还有一堆买菜的人,都挤在市场门口,阿忠得意地一手抓着老太婆的胳臂,一手捡起鱼,伸到大家面前:“看看!我抓住了这个老贼。”
“那不是她刚跟你买的吗?”孙嫂说。
“是啊!我也看见。是她赶着走,叫你不用包的!”老魏也喊着。
“别淋湿了!别淋湿了!”孙嫂把老太婆推回市场屋檐下,老魏抢过鱼,放进菜篮,又为老太婆撑起伞。
“还是你们公道!”老太婆冷冷撂下一句,挺挺胸,走了。
“等会儿,你就懂了。”老魏把愣在雨里的阿忠硬推了回去。阿忠一肚子气,这么没公理的地方,他打定主意,明天就退出这个市场。
没隔多久,见位老先生进来,阿忠看过他,大概是签六合彩的。
老先生到孙嫂和老魏的摊子后头,窸窸窣窣地数钞票,又转到阿忠的摊子,钻进来,低声问:
“那条鱼多少钱?”
“哪条?”
“我太太,哦!就是王夫人拿的那条。”
“王夫人?”阿忠还没会过意,老魏探过头来,小声说:“少说四百。”
老先生塞了八百在阿忠手上:“谢谢您照顾了!”一大堆儿女围着哭,一边哭,一边偷偷摘老太婆的翠玉戒指。几个人暗中咬牙、较劲,还没忘了哭……
黑色悲喜剧 生生世世爱你
“×!怎么这么倒霉?”
才上半山腰,就打起闪电,一道弯弯的白光钻向山头,咔一声,倒下半棵大树。
跟着下起大雨,闪电里看过去,像千万把明晃晃的尖刀,迎面飞来。
“这天气……不太好吧?”阿宝喊着。
“小声点!再好不过了!”小金低头往前冲,“闪电照明,连手电筒都免了。”
可不是吗,左一闪电,右一闪电,好像战争片里的照明弹,把满山的坟头照得一清二楚。阿宝抬头往上看,打了个寒噤,一个个站在那儿的墓碑,像青面獠牙的索命鬼。“天不好,还是回去吧!改天再来!”他小声说。
“改天臭了,更麻烦!”小金往前指,“到了!到了!”
好大的一个新坟,花岗石座,大理石碑,上面还嵌着一张白瓷照片。
“长得不错耶!”
“这叫艳尸!就是看她年轻!”小金咧嘴一笑,金牙直闪光。
“年轻才有东西!”
“对!年轻才有。”补一句,“年轻,家里有钱,又是土葬,才有好东西。”
“年纪大,有钱,不是更有好东西吗?”
“笨哪!如果你死了女儿,你当然舍得陪葬,要是你老妈死了,你能不把她身上的好东西剥下来吗?你不剥,你兄弟媳妇也让不过。”
“你说点好听的行不行?”阿宝拿出家伙。
“我看过有个老太婆死,一大堆儿女围着哭,一边哭,一边偷偷摘老太婆的翠玉戒指。几个人暗中咬牙、较劲,还没忘了哭。”小金绕着坟墓走一圈,“瞧!这墓做得多讲究,一定是个掌上明珠!”
“说不定就戴了明珠!”
“对!等会儿你可不能怕!嘴里、鼻孔里、屁眼里都得掏。中国人信这个,认为玉能保身,到处塞着玉。”小金总算摸准了地方,把凿子对准两块花岗石之间,伸手指挥阿宝往下锤。
又是一道闪电落在不远处,把山头照得像白天。阿宝举起锤子,突然蹲了下去,手往远处指:“我看到有人!”
“什么?”小金更快,已经趴在地上,“你看清楚了吗?”
“朝我们走过来了!白脸!”
“不要乱说,藏到树后面去!慢慢退!拿着锤子,不行,就砸他。”
两个人像倒爬的乌龟,躲到一片龙柏后面。树下有石座,正好够他们趴着。
果然有人过来了,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直直朝他们走来。心狂跳,两人握紧家伙。
中年人伸手摸摸墓碑,绕过来,突然转身,坐在坟旁边的地上。
“呜……呜……呜……”中年人哭了起来。哭了一阵,站起身,拍着坟头,说话了:
“孩子!不怕!爹地来陪你了!”
说了一遍又一遍。再绕到坟的另一侧说。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拍着坟哭,又坐在坟边哭。
“孩子!爹地知道你怕打雷。记得吗?以前一打雷,爹地就坐在你床边。看!爹地不是又坐在这儿了吗?你好好睡!爹地守着你、保护你……”说完,又咧嘴笑了。
就这么坐着、站着、绕着、拍着、摸着、哭着、笑着,两个人好像在看一场独角戏——
一场慈爱的父亲冒雨冲上山头演的人鬼戏。
雨停了,天边也透出点微光。中年人站起身:
“爹地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说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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