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时,小爱刚好打电话进来。幸好电话线够长,可以将电话拉进自己的房间懒懒地躺在床上说“嗯——”“啊——”等,就像故太平首相常有的回答。
“……怎么啦?小驹,心情不好吗?”说了整整三十分钟后,小爱说。
“牙痛。”
“哎呀,哎呀,真可怜!如果能掉换,我希望我能代替你,真的!”
她的口吻和说话内容不一,无法感受到任何的诚意。当然,我的回答也会让人不想当好人。
“那,你就代替我,立刻代替我。”
“好啦,别那么灰暗了,去看牙医了吗?还没有吧?那我介绍你去我上次去的那家,是个小型的私人医院,很亲切,技术又高明,很不错地!不会那么痛啦。对了,今天就预约吧!”
“还要预约?”
“这是个急诊病患也需要预约的时代。”她一口咬定,然后利落地说明地点。
隔天我确实预约后,走向小爱介绍的牙医。附近也有几家牙医诊所,刻意走到搭电车有一站距离的那家,全为了小爱的那句“不会那么痛”!
“牙医生不是生手,不痛、不痛!”
非常害怕肉体上痛苦的我,一路拼命暗示自己地走着,结果,精神力量很厉害,等我到了目的地时,疼痛已完全治好了。我很高兴,但当我坐在牙医前张着大嘴,被问到“哪颗牙在痛”却回答不出来时,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眼前有这么不足以信任的病患,头发花白、个子矮小的医生却不见有任何惊讶的样子。
“这颗牙齿怎么样,痛吗?”
他边说边用细长的金属棒从里面逐次敲了起来。中途一阵穿透金属的疼痛,使我不禁皱起了脸。医生微笑地说:“是这颗牙齿啊!”接着又敲敲。
“很久以前治疗好的牙齿又蛀了,先把填塞物拿掉吧!”
此时我已完全无法掌握自己置身的状况,只有从容地看着窗边。正对的窗户拉下百叶窗,只留下十五公分左右,可看见外面有个小窗台。那里只有丁点大,从刚才起就可看见麻雀忽隐忽现。起先只有两、三只,后来同伴飞来,转眼之间就有六、七只,啾啾叫着,嘴巴忙碌地一上一下。很久不曾这么近看麻雀了,很可爱。
“为什么那里有那么多的麻雀?”我天真地询问。而电钻正在眼前发出恐怖的声音,并逐渐逼近中。
“因为有放食物。好,张大一点。”
连想叫的时间都没有,电钻的尖端已开始钻我的牙齿,旁边的护士立即将吸取唾液的管子插入我的嘴中。
我不禁很快地将两眼闭上,但出乎意料地一点都不痛,不愧是技术高超,当下抚平了胸口,但现在安心还太早了。电钻在钻填塞物时还好,不久碰到牙齿本身时,阵阵令人发晕的疼痛袭来。
“那么怕痛,会被麻雀笑哦!”医生笑着对拼命皱着脸的我说。
我悄悄张开眼睛,麻雀们依然热闹地啄着饭粒。我总算了解在这家医院里麻雀们的任务了。
我转动着眼珠,看着隔壁的窗子,百叶窗同样拉到一半,下面有两盆红色的牵牛花,规矩地并排着。
电钻在我嘴里开了个可以喂蝌蚪的大洞后,终于停住了。
“下星期再作模型,现在先用石膏封住,虽然相当坚固,但小心不要让它掉下来。”医生和蔼可亲地说,而我张着嘴巴点点头。
用钻子开洞,再用石膏封起来,和修马路的重点相同。我悲惨地用舌尖舔舔刚治疗好的臼齿。软软的,而且还有像坏掉的牙粉的味道,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恶心的了!
我对麻雀们送了一个告别的眼神,又向医生、护士打过招呼后,蹒跚地走出牙科诊所。总觉得比治疗前还痛,我突然开始怀疑医生钻的是不是真的蛀牙?没有根据的不安袭击我,我走下综合大楼的楼梯。
大楼的一楼是间大书局,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是那种能经过书局而不入的人,我就像被吸进去般地走进了店里。我手拿着杂志和新书,四处张望时,突然看到一本彩色图鉴,它的封面是一幅美丽的夜空,是本说星星的书。
稍微翻了翻,里面满是令人惊异的美丽照片,是精装本。价钱可想而知。然而,那时我的自制心还没从电钻冲击下恢复,于是,我抱着彩色图鉴,像个梦游病患般地走向收银台。
“入江小姐!”
突然被叫唤,我吃了一惊。我下意识地边用一只手按着牙痛的脸颊,边抬起头来。收银台里有个似曾相识的人正觉得有趣地笑着。
“你好……嗯,你是漱尾先生吧!”
天文台的男孩子这次在书店的收银台工作,他似乎兼了许多差。
“我们老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碰面。”
漱尾接过书,微微地笑着读码,响起很大的电子哔声。
“嗯,这幢大楼的对面有家咖啡店。”他包书时突然那么说。
“是吗?”我只能这样回答。
“还有十分钟左右就是换班时间,你能在那里喝咖啡等我吗?”
我认为按照顺序来说,提出邀请前不是应该询问我是否方便吗。但我并没有其他的事,于是回答“好”,便走出书店。这次连脑袋都像被软软的石膏封住似地,觉得一片茫然。
那家店似乎是咖啡专卖店,虽小却很漂亮。我在门铃和客气的“欢迎光临”声下走入店内,咖啡香扑鼻而来。
服务生拿菜单过来,但我几乎毫不考虑地点了综合咖啡,然后,手托着脸,隔着窗户出神地看着来往的行人。
对面是刚才走出来的大楼,一楼是那间书店,二楼是牙科诊所。远远地可以看到窗台上的麻雀依然成群。我将目光移到隔壁的窗户,突然觉得奇怪。
躺在诊疗台上,用电钻钻牙时看到的确实是两盆红色的牵牛花,但是,现在看到的却变成四盆,先前所没有的白色牵牛花,整齐地和红色交互排列。
我歪着头,但没有深思下去的心情,于是决定看着刚买来的彩色图鉴。
在宇宙中绽放的红花——玫瑰星云。马首黑星云。十六万光年彼方的巨大毒蜘蛛——塔拉雀拉星云。位于遥远的彼方、两百三十万光年的安德勒梅达大星云,每一个都美得令人叹息。
当思绪奔驰在广大的宇宙里,会觉得臼齿痛,是件很无聊的事……确实很无聊!
在冬天的星座附近,可看到群星密集的地方,是有名的昴素星团,根据文中说明,这个知名度高且受欢迎的星团,“以人为例,好比蹒跚学步的婴儿,是个非常年轻的星团”。当我入迷地看着年轻的星座照片时,漱尾走了进来。
“是昴素星团。”真清楚!他只瞄了一眼照片就说道。“根据神话,这些星星是支撑天堂的巨人阿都拉斯,和女神普雷欧耐生下的七姊妹。嗯,是阿普奇欧耐、凯雷侬、梅罗佩、艾雷可都拉、泰肯塔、阿斯提罗佩及马阿,又称为七姊妹,是许多国家都熟悉的星团。”
“你记得好熟。”我打从心底佩服。我对横写的文字不行,如此这般流利地说出一排片假名,令我不禁万分尊敬。
“只是学天文学,自然对神话较清楚。”他不好意思地笑道。
“关于昴素星团还有个有趣的故事。东北地区的方言称‘昂’为‘幕斯拉’,代表六颗相连的星星。”
“咦?不是七姊妹吗?”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那个嘛,视力很好的人,在条件很好的地方,或许可以看到十多颗星星。但普通用肉眼看,就算集中目力,也只能看到六颗。关于这件事,科学解说家草下英明先生在著作中,写了段很有趣的事。很久以前可看见七颗,但不知不觉中消失了一颗;‘失踪的普雷亚德’传说,似乎可证明那种说法。据说马阿变成流星消失踪影了。最有趣的是,世界各地都有相同的传说。所以,怎么想都觉得曾发生过什么事。”
“星星可能突然消失吗?”我心跳加速地问道。
“当然,星星会消失,但有人说年轻星团里只有新增加的星星,没有减少的。”
“也就是说,这是个谜!”
“宇宙中的谜,多得和星星数量相同。”
“你这么一说,《七岁小孩》中也有小猫不见了的故事。”
“是的,七只全部都消失的故事。”
我笑了起来。
“嗯,光谈减少的事,未免有些寂寞,我来说些增加的事吧?”
漱尾探出身问:“是什么?好像很有趣。”
“谜语。”
先说了开场白后,我开始说明刚才的“牵牛花增殖”一事。漱尾看着我指的窗抬旁四盆并排的盆栽,微微笑着。
“你认为它像变形虫般地分裂?”
“答题者是漱尾先生,我只负责出题。”我满不在乎地回答。
漱尾迟点的咖啡送来了,他缓缓地啜了一口。
“这里的咖啡很好喝吧?叫做尼鲁德利普式。”
他寻求我的同意,而我暖昧地点点头。就口里有刚干的石膏的人来说,管他是尼鲁德利普式,或棉花过滤式,都没有差别,当然,我不会说出那种事。
“你知道秋天的星座——英仙星座吗?”
突然,话题又回到星座,如果谈星座,这个人一定可以高兴地说上几小时,就像抱着玩具的孩子。
“听过英仙的名字……”
“因为不像猎户座和蝎子座那般艳丽,所以并非很多人知道,但是,无名的英仙座,却是个奇怪的星座。英雄佩普塞斯左手拿的是彭都斯和凯雅生下来的恐怖女妖的头。”
“我知道,是梅德莎,蛇魔女。”
“答对了,位于梅德莎头部位置的是名叫阿格尔的‘恶魔之首’,这颗星以恐怖地变化亮度的变光星闻名,两天二十小时四十二秒左右,亮度从二、三等减为三、五等,持续四个小时后,再回到原来的亮度,你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吗?”
“是像火山爆发一样,星星的活动也是时而活泼,时而沉寂吗?”
“皇冠座中也有那种星星,但阿格尔的情形更为单纯。阿格尔虽然看起来像一颗星,其实是相连的星座,这两颗星星的亮度相异。假设较亮的星星的亮度为七,较暗的为三,两颗星并列,看起来最亮的时候为十。但较亮的星星躲在较暗的后面时,亮度顿减成为三。反之为七,以整体来看亮度还是略减。换言之,阿格尔的亮光现象,是由于相连星星的互蚀现象而产生。”说到这里,对方的表情突然变成像恶作剧的孩子般。“说到这里,你想到什么了吗?”
“看起来是个残障人士,但仰望星空时,却似乎什么都了解。支配整个宇宙的,是寂静本身。百年之后经由观测才确定固德利克的假设是正确的。”
“……我……”开口说话的瞬间,突然发不出言语,那时我感受到一股单纯的感动。“我想,”终于可以继续说话。“看星座和读书很像!”
我想他可能会笑我。我这种跳跃式的说法,经常被人笑,但是他不但没笑还很认真地点头。
“是的,就同样有危险这点来看,或许很像。”
“你说危险吗?”我重复问道,但觉得能了解他的意思。
“喂……”
短暂的沉默后,我们同时开口,面面相觑。
“啊,你先讲。”我慌张地说。
“谢谢……不是很重要的事,那个天文台的打工到这个星期天。如果方便,你可以过来吗……”
“咦?”
“会说一些刚才提到的英仙座,我想你会感兴趣……你也喜欢星星吧?”他几乎是战战兢兢地问。
“嗯,”我点头。“喜欢!”
“那好!”漱尾低声说。“对了,入江小姐,你刚才要说什么?”
我想了一下,摇摇头。
“下次在天文台见面时再说好了。”
隔着窗子远眺对面的大楼,红色牵牛花和白色牵牛花感情很好地并排在一起。
第三节
当天,是个心情愉快的晴天,但时而有些冷。我在无袖的洋装上披上短袖夹克,确实感觉长长的暑假也将接近尾声。
我到达T百货公司的屋顶平台后,很快地环顾四周。和八月拜访时的风景有明显的不同。因为儿童广场正中央坐着的快乐玩具雷龙不在了。清楚那件事情的我,想着事情的经过,兀自嘿嘿笑着。
但是,眼睛所看到的变化,不只是长颈龙不在了。太阳的热量锐减,相对的孩子的身影增加。恐龙留下来的空地,放置了一个塑胶制的游泳池,里面放满了彩色小皮球般的东西。有好几个孩子,快乐地在里面游泳。
我的脚边掉了一颗红球,好像是从游泳池里滚出来的。我捡起它,突然注意到身旁站着一位穿淡绿色洋装的少女。
“真雪……”
我惊讶地看着她,而真雪害羞似地笑着伸出两只小手,我注意到了,将红球递给她。真雪仿佛就是我放手又回来的球。
“为什么在这里?不是一个人吧?”
我弯膝询问,少女指着平台的一隅。我看向那边,觉得讶异。漱尾和一位女人站在那里——很漂亮的女人——正热烈地说着某事。
无法出声招呼,对方似乎注意到而走了过来,和那女人一起。
“嗨,我给你介绍,这位是麻生美也子小姐。”漱尾快活地指指身旁的女性。
“我是麻生,请指教。”
她口齿清晰地说完,很快地伸出右手,我完全被震慑住了,胆怯地握住她的右手,漂亮而柔细的手。
“初次见面,我……”
“是入江小姐吧?我听漱尾稍微提过……”
“你不记得麻生小姐的名字了?”漱尾从旁插嘴。“她是插画家。”
我惊讶地张大了眼睛,脑海中清晰地浮现淡青色的田园景色和一位少年身影。
“你就是画《七岁小孩》封面的那位?”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眼前的女性微笑颔首。
“哇呀,太感动了,我好喜欢那幅画,自己也希望能像那样画画,我会买那本书,就是因为封面的画画得太棒了。”
“哎呀,不好意思,但很感谢,我很高兴。”
因为我的赞美,让麻生小姐不好意思起来,那时,她的裙子后面可看到真雪的脸。
“啊,这个孩子也要介绍。我女儿真雪。真雪,向姊姊打招呼。”
麻生小姐边弯腰边抚摸着少女的肩膀,我将她的话在脑海中反刍,好不容易才了解她的意思。
“咦!”
突然发出惊讶的叫声,让女孩吓了一跳,我降低音调。
“那么,真雪是麻生小姐的女儿喽?真的?”有些唠叨的惊讶,对方也很意外,眨眨有着双眼皮的大眼睛。
“你认识真雪?”
“嗯……上个月底在夏令营里,我义务参加了。”
“真惊讶,世界真小……难道是漱尾你认识介绍的?”
“我怎么会?”他笑着摇头。
“其实,我以前也见过麻生小姐。”
我说出涩谷画廊的名字,她微微地缩缩肩膀说:“世界比我想的还小。”
对于她的结论我有同感。但是,现在还无法抓住漱尾和她们母女的关系,正犹豫着要不要询问时,漱尾催促大家。
“虽然还早了一点,但差不多该进去了,我也要稍作准备。”
不太了解事情的发展,大家成群结队地走向银色建筑物。中途,真雪看着我,我可以感觉出来她在笑。脑海中突然闪过八月底的一个画面。少女缠在我脖子上的手指触感和体温。
天文台里面比上次来时空出许多,这样反倒觉得屋顶很大。
我们听从漱尾的建议,一一坐在后排的位子上。若依圆顶内的标示来看,以麻生小姐为中心,西边的是真雪,东边是我。我悄悄地打量邻座的女性。
微鬈的头发齐肩,华丽的金耳环在发间闪烁,看着她的侧面,觉得好像谁?这时,麻生小姐注意到我的视线,微微一笑,然后我知道了。
像小文。
开始广播,同时放映出早已熟悉的“禁烟”和“禁止饮食”字样。
不久,太阳开始下沉、漱尾开始说明,和上次一样,非常柔和、亲切的声音。
他说秋天夜空的一颗一等星——南方的鱼座佛玛鲁哈特的故事、秋天大四边形的故事、安德勒梅达大星云的故事,说完那些有趣的说明后,他开始叙述缠绕在衣索比亚王宫的伟大故事。根据他的说明,知道秋天的星座多半为衣索比亚王宫的神话。
“……然而,完美地将安德鲁梅达公主救出来的英仙,其实有个坎坷的成长过程。阿格思国的国王阿克利西斯害怕预言,预言中说他的独生女达奈不久将生下一名男孩,而那名男孩将会杀死他,于是他将达奈关在青铜密室里。然而,知道一切的天神宙斯,变成黄金雨降注在达奈身上,达奈因此而怀了宙斯的孩子,这孩子就是后来的英仙。”
不了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听起来满下流的。但这个宙斯,原本就是个不像话的天神。它对斯巴达王妃蕾达一见钟情,就化身为天鹅,成功地达成目的,又变成大鹫抓走美男子卡尼梅帝,到处都生孩子,总之,不做好事。太古神话中的众神,多半都很好色。
说到达奈,让我想起以前在画册上看到的克利姆特(译注:奥地利画家,Gustav Klimt)的画。画作多是令人有些惊异的官能性作品,被称为“露骨的色情”,评论家的评语也颇多。
达奈或许就像克利姆特画中的肉感女性,逃跑后的母子暂居在塞利赫斯岛上,国王非常思念达奈,于是以此为开端,英仙出来消灭蛇魔女梅德莎……
完全没想到秋天的夜空中,竟然隐藏了这么绚烂的故事。偶尔心情浮动地抬头看着星空,上面是广大而孤寂的天空,适合秋天漫长的夜晚。
远眺星辰,会觉得都市的夜晚太长,而且太脏。
性急的客人“喀嚓”一声地将位子放回原位,场内的灯光稍微迟了一会儿才亮。定睛一看,最先站起来的是麻生小姐,她的视线慌忙地在圆形空间的四处搜寻。
“怎么啦?”
“真雪不见了。”
“咦?”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刚刚才发现……到哪里去了?”
我看着前排座位,眼熟的红球孤零零地在那里。我想起夏令营中的真雪,那时,她也是像这样突然失踪。
“嗨,怎么了?”
漱尾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沉着地询问默默相望的我们。听起来像个令人讨厌的傻瓜。
“真雪不见了。”
麻生小姐重复先前的回答,漱尾张圆了眼睛,口中念着“那可不得了”,然后说:“大家分头找吧!”
说完,就一个人很快地走了出去,剩下我们互相看着。
“那个孩子会到哪里去呢?”麻生小姐一筹莫展地重复。
“总之,我们先去找吧!”
“嗯……”
我鼓舞般地轻推着她的背后。
虽说是九月,阳光依然耀眼,麻生用一只手遮着眼睛,有许多孩子在微黄的阳光中,快乐地游玩。但是,中间并没有真雪的踪影。
两人搜索了平台的每个角落,甚至连果汁贩卖机和混凝土墙之间的细隙、满是空罐和纸杯、还滴着水的垃圾桶下等等女孩不可能会在的地方,我们都坚持看过了。麻生小姐靠近油漆斑驳的扶手,哆嗦地俯视遥远下方的街道。
“这个这么高,没问题的!当然,它是依小孩无法跨越的高度建造的。”我很快地用更爽朗的口吻说。麻生小姐看着我,无力地笑着。
“对,是真的。”然后,过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声谢谢。
漱尾虽然说分头找,但我不打算离开麻生。担心她,倒不如说我不想独自一人,才是真心话,虽然很无情,但在这种场合,一个人真不知该怎么办。
麻生小姐的不安,非我所能比。但她紧闭着嘴唇,什么也不说,只有那冷静的眼神,以不放过任何东西的谨慎,持续扫瞄整个空间。
漱尾到底到哪里去找了呢?平台上没有他和我们要找的女孩的身影。
“这里再怎么找都没用,如果不扩大搜索范围的话……”
由于我的提议,不时看着手表的麻生,首次露出极度不安的表情。
“但是,要去哪里找……”
“这个嘛!像玩具卖场等……”
一时之间只想出那里可能是百货公司里孩子们爱去的地方。
但,实地到五楼的卖场一看,了解那里反而是真雪最不可能去的地方,那里充满了和女孩不同的、喧闹吵杂的气氛:高兴而欢乐的孩子们、新型玩具发出的刺耳电子声。我从没想到最近的玩具会发出那种声音,小真大概会讨厌那种声音吧!我觉得这地方不适合女孩。
然而,我们还是以目光扫瞄了一圈,之后我再度对麻生提议:“去七楼看看吧!在上屋顶楼梯的下方,有个售票口,那里的女职员或许看过真雪。”
为什么不早想到?我想起售票小姐聪明的长相。
麻生小姐边点头,边嘟嚷:“怎么办?如果六点以前还没找到……”
“六点?”
“不,没什么!”
她突然抬起脸,微微摇头,以急促的脚步走向往上的电梯。
“七岁左右穿着淡绿色洋装的女孩?对不起,我们没有印象,走失了吗?”售票小姐微倾着头回答。
“但是,小孩没人保护,一个人的话,应该会让人觉得很奇怪!”我满怀信心地问。
“嗯,你说的对,出入屋顶平台的多半是亲子一起,但如果混入其中,我们也无法分辨。”
依旧是干脆利落的回答。我虽然有些失望,但觉得她说得对。就算只有一个小孩,但只要那孩子不哭,周围的人自然会认为他的保护人一定在附近,特别是在百货公司这种场所。走失的小孩如果哭叫,反倒让人能够安心。但真雪不会那样,她是那种安静、突然就不见的小孩。我沉默了,柜台小姐担心地问:“啊,恕我多管闲事,如果小孩走失了,可以在馆内广播,那样各卖场都有人会注意,一定很快就可以找到。”她说着微笑。我几乎立即要点头,但身旁的麻生柔声制止。
“不,算了。她不可能走那么远,一定马上可以找到。”
然后,头低下去点点头,快步离开现场。她一边快步走着,一边看着手表。
“麻生小姐!”我终于追上她,出声叫她。“为什么不利用馆内广播呢?而且,为什么那么在意时间?六点有什么事吗?”
注意到她的表情似乎泫然欲泣,我脸红地住口不讲,为什么那么多管闲事?
但是,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后,她开始说了:“……我和那孩子的父亲约在这里见面。有事要谈,他想要真雪的抚养权,始终不肯放弃,说了好几次。我一直拒绝,但……他一定已经到百货公司了,如果听到广播……知道我让真雪走失了……”
“我懂了。”我中途打断她的话。再让她继续说明下去,我觉得太残酷了。夏令营时,小西老师告诉我的话闪过我脑海。
“到六点还有十五分钟,在那之前,我俩再找找看吧!”我努力地笑着。
虽然这么说,但大家依然没看到女孩的行踪,从来没想到百货公司这种场所,那么容易将一位女孩藏起来。就好像将大都市压缩成箱形的大迷宫。拼命地吞下无止尽的人潮、物品及金钱,再将它们吐出来,很像个贪婪的胃。
但是,女孩一定在百货公司里的某处,就在这四方形的巨大密室里的某处。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我确信如此。
四角形的密室,这句话浮现在我的脑海,刚才也听到相同的话。不,正确来说,不尽相同,而是青铜的。
青铜的密室,关英仙的母亲达奈的地方,但天神宙斯根本不当那密室是一回事,而变成黄金雨降注在达奈身上……
仿佛在我原本一片黑暗的思绪中,用针扎了一个小洞,细小的光芒从那个小洞射入。
光,是的,所谓的黄金雨不就是光吗?
“麻生小姐。”我不禁叫道。“是光,光!那时天文台里曾有少许的光进来吗?”
“咦?”对方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就算只有一点光进来,也会看不到星星!你曾有那个印象吗?”
“不,我想没有光进来……”
“是的,没有光进来,为什么没有更早发现呢?当时,天文台的门没有被打开过,光没进来,也没有任何人从那里出去,至少在放映时。”
美也子的脸上浮现了解的表情,她的口微张,在说话前先跑了起来。
天色将黑的屋顶平台上人影稀少。美也子几乎小跑步似地跑近银色不起眼的建筑。
我在天文台的门开启的那瞬间,认出孤零零坐在最里面椅子上的女孩。因为洋装和椅子同色,似乎融入现场,但确实在那里。下一瞬间,女孩小小的身影就被紧紧抱住她的母亲背影遮住,再也看不到了。
突然背后有人叫我,回过头一看,漱尾站在那里。
第四节
“这个嘛……”
漱尾靠着扶手,微微笑着。“或许是为了我自己。”
那种口吻,让我犹豫是否要再接着问。
我试着想像漱尾的姊姊是什么样的人:和他相似的纤细容貌、柔和的声音、亲切,然后能将他和一切都看透的深不见底的女性、神秘又充满谜的……是的,就像“菖蒲小姐”。
我微微地颤抖。
“……姊姊的遗物中有一本笔记本。”他仿佛自言自语地继续说。“是给我的,全部共有七篇,既不像童话,也不像科幻小说的故事。姊姊原本就喜欢写文章,什么时候竟写下那种东西……”
“那是《七岁小孩》?”
漱尾点点头。“但是,和你知道的故事有些不同。”
“怎么不同?”我歪着头。
“姊姊写出来的故事里没有‘菖蒲小姐’,只有‘菖蒲小姐’是我想出来的人物。”
“但是,那样……”我叫着,但接不下去。
“是的。姊姊的故事全部都以谜题结尾,没有任何结论。就像芥川龙之介的《树林中》一样。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了解姊姊真正的用意。”
绫乃小姐到底在想什么?竟写下未完的故事!
(喂,试着解开这些谜题……)
留给唯一的弟弟七道谜题,就撒手人寰的女性。我再度颤抖起来。她为什么那么做?那样做有什么涵义?
“她不希望漱尾先生太过悲伤?希望你想着七道谜,而将悲伤忘怀?”我声音嘶哑地询问,他则苦笑地歪着嘴。
“……我确实会去追寻谜底。而会被天文学吸引,一定也是因为那样!”
“因为宇宙里有和星星数目相同的谜?”
“是啊!”他笑。“但那是我碰不到的谜。而姊姊给我的,是伸手即可触摸的神秘。我确实喜欢寻访姊姊思考的轨迹,所以,当七道谜全部结束时……”他吞吞吐吐的。
“……穷途末路了?”我静静地问。漱尾笑了起来,直视着我。
“那时,入江小姐,你的信正好寄到。你的信随时都为我提供新的谜题。简单的、时而滑稽,时而感伤的谜题。你或许会笑我,但我从不曾像这个夏天这样生气蓬勃。而持续通信中,变得很想看看入江小姐本人,所以在那个公车站埋伏。”
“是那样的吗?”我不知不觉地有些慌张,声音也跟着提高了。“怪不得那之后就不曾在教练场碰过面。”
“老实说,我早已经有驾照了。”
“一开始就知道是我?”
我眼珠朝上看着对方,懒尾苦笑。
“起初没多大自信,但谈话后,就确信是你。”
那天的对话内容哪部分让他如此确信?他看着怀疑的我,诚实招供。
“老实说,那时不是有人叫你的名字吗?”
什么嘛,原来是那样!我故意咳了咳。
“总之,我对漱尾先生的推理能力肃然起敬。我觉得很厉害,但是……”在此,我在声音里加入力量。“有一次闪失!”
“闪失?”
“装傻也没用。可以吗?福尔摩斯先生,华生在经过一百年后,也可能会胜过名侦探!是谁让雷龙飞上天的?”我说着笑了起来。漱尾叹息着,不久也一起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早就投降了。那个恶作剧确实是我做的。”
“果然如此!我一直认为那封信的回答,有些不了了之,令人心神不宁,觉得奇怪!而且,完全不触及是谁做的那么重要的事,像在刻意回避,若不是当时在平台上工作的人,做不出来那种恶作剧。提供冰块当压物石的,该不是商店里的男孩吧?那个卖霜淇淋的。”
“……我写回信时就想到可能会被揭穿。”漱尾搔搔鼻头。
“做了那种事,你一点都不在乎吗?我不太清楚,但这不是会构成窃盗或侵占等罪名吗?”
“如果事迹败露的话,只要你不说就没关系。”
“真令人惊讶……”
“而你也像共犯,不是吗?”
漱尾像个恶作剧的孩子般嘿嘿笑着。
“我?”
“你当时不是说了?像海獭般坐着救生圈在海上漂浮时的感觉很好,而那时,刚好看到小孩将雷龙踢翻……”
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确实曾有那件事,而我也曾说过那些话。但是,谁会想到那种离谱的恶作剧?只有漱尾才会。我不禁笑了起来。
“结局圆满,就代表全部都好。”
我决定换个话题。
“老实说,我还有问题想问漱尾先生。”
“只要我能回答得出来。”他有些不安地说,而我则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
“是今天的事,我始终无法释怀。”
“你是说?”
“漱尾先生应该知道我和真雪的关系,所以,今天在此相会,不是偶然。”
“该怎么说呢?”他仿佛事不关己地念着。然后看着对面大楼的霓虹灯,再收回视线。
“你认为我在干涉人家的家庭、策划了一切?”
“……真雪会那样消失,怎么想都觉得不自然。而且,是你先说‘分头去找吧’,才走到外面的,让我们有真雪已经到外面的错觉,而其实那个孩子一直在里面。”
“这是我的假设……”漱尾慌张地说。“麻生小姐或许想放弃真雪的监护权。至少,有些迷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和分手的先生商量。”
我点点头。
“真雪不是一般七岁的孩子,她很聪明又敏感。就像你所知道的。”
我再次无言地点点头。
“而麻生小姐是个外柔内刚的人,刚才暂时失去真雪,应该会避免再次失去她,因此,我要真雪那样做。虽然那只是我随便想像的。”
我想起刚才麻生小姐紧张的表情,然后,是女孩最初面对我时涵义颇深的笑脸。但……
“那不是想像吧?”我嘀咕着。
不是想像,也不是假设,而是正是那样,一定是的。
真雪确实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她不想离开母亲身边,所以演得很好。
只是个七岁大的小孩。
虽然她曾为兔子失踪过,但不是那种会为别的目的而不见的孩子,至少,不会是她的主意。
我仔细凝视漱尾的脸。
“这是我的猜想……有人对真雪灌输了某些东西,教她在母亲做出任何无法挽回的决定前应该做什么。而且,天文台里有人悄悄地离开位置,将她藏起来。”
就算女孩的衣服和椅子同色,但一开始就没发现,还是有些奇怪。
“是的,例如入江小姐你说的话,那孩子就一定会听。”
“谁都可以假冒是我的留言。”
我终于明白自己小小的作用了。
“那是有可能的。”
漱尾狡猾地回答,让我嘟起了嘴。
“像漱尾先生这样聪明的人,最大的缺点就是认为别人都不会思考事情。因为没有恶意,反倒不好收拾!就和福尔摩斯和白罗一样。你是那种告诉人家‘事情已清清楚楚,少用一点自己灰色的脑细胞吧!冒失鬼’,结果自己却被一颗小石头绊倒的类型。”
“连这种挖苦的话都说出来了……”漱尾相当为难地嘟嚷着。“那么,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什么事?”
“我也认识真雪的爸爸,他想挽回的不只是真雪,似乎对美也子……麻生小姐还有依恋,不将监护权诉诸法院,也是因为那样吧!而麻生小姐也……当然这只是我的直觉。”
漱尾的视线突然移动,回过头,三个人影正好从银色建筑里走出来。很暗,只能看到影子:健壮的大影子、苗条的瘦影子及纤细的小影子。
熏黑的照明灯在屋顶平台的中间制造出一个小光圈,当三条影子慢慢走进光圈时,我看见真雪回过头来。在不牢靠的聚光灯下,女孩确实看着我们,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女孩的小手一边被母亲的手,一边被父亲的手紧紧包着。
开始放起“萤之光”这首歌,流露出不合时宜的庄严,其间,可断断续续地听到广播的声音:“本日的营业时间……购物已经结束……诚挚地感谢您的光临……”
“我们也差不多该退场了。”漱尾快活地说。
“是的,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事了。结果,世间事是否会顺利进行呢?从统计学上来看,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会顺利进行。如果再四舍五入的话,就是百分之百了。”
“真是乐观的生活方式!”他觉得很有趣地看着我。
“或许那样才会活得快乐!至少比悲观主义好,但我不属于任何一方。”我快乐地嚷着,先前梦幻似的情景,将我态度和言词中像老旧铰链般哼哼作响的笨拙和多余而零乱的架构彻底洗净。
“是的。”漱尾静静地说。“你是现实主义者,同时又是浪漫主义者。”
“我有个问题。”不知该回答什么才好,只好唐突地改变话题。
“什么?”
“除了插画家和作家的关系以外,麻生小姐和漱尾先生是什么样的关系?”
对方苦笑。
“别叫我作家,我只不过是个半调子……麻生小姐是姊姊的好朋友,从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原来如此!”
我一屁股坐了下来。混凝土含着热度,余温犹存。
漱尾低头看着我笑着说:“我也有两个疑问,可以吗?首先,第一个问题是……”他突然停止说话,我觉得心里扑通扑通跳。
“……结果你到底考上驾照没?”
我不禁有些失望。“托你的福,这个月初考上了。”
“所以说,你总共花了半年?”他很有技巧地说出那么失礼的话。
“讨厌!”我撅着嘴。“就算是四月开始的,结束、考上驾照是九月初,不能将这个月算进去,而且中途我跷了一些课,所以是四、不,三个半月左右,很标准啊!”
漱尾吃吃地笑了。
“总之,恭喜你了。”
“多谢你费心!”
我故意低头道谢,他略微得意地笑着,但立即换上严肃的表情,继续说:“还有一件事,关于你我的信件……”
“那是什么?”
如今我对我和漱尾通信一事,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仔细回想,似乎还写了一些很不好意思的事,但对我而言,那是无法取代的重要通信。
“……我一直在想,如果把它整理成小说,一定会是本有趣的小说,你不觉得吗?”
后记
嗨:
那以后过得如何?
照清秀佳人的说法,今天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一天”,或“最刺激的一天”。收到包裹,看到里面东西的那一瞬间,我不禁觉得呼吸困难。我先声明,这可一点都不夸张,我现在还会觉得呼吸有些不顺。
这一切都是漱尾先生的不好。世界上哪有连自己合着的书之书名、装订都不知道的人?先前不论我问什么,你都故意将话题岔开,只说“看了东西就知道了”。
麻生小姐也是。我们去祝贺时,她什么也没说,而当她说“让我素描一下”时,我还很高兴地摆姿势……但这实在是太突然了。我的周围都是一些好心的神秘主义者,我真服了你们。托你们的福,我一点也没有心理准备,漱尾先生你应该感谢我的心脏很强壮,要不然我会因过度的惊喜而昏倒死亡,这或许是个理想的死法,但我还不想!
当然,用麻生小姐的插画来装饰封面,是最完美的了。我从一开始就这么期盼,问题是,那个画中的模特儿。
起初,我只是漫不经心地想着“似曾相识的脸”,后来仔细一看,那不是我吗?谁会想到封面的自己会对着自己微笑?我不认为人生中常有这种承受意外的时候,漱尾先生、麻生小姐,你们太厉害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