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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小孩

_2 加纳朋子(日)
  顺道一提,“小蛋”也不是她的本名,她的名字叫纪美子(译注:纪美的日文彩象音尧“KIMI,和“黄色”发音相同),“纪美”让人联想到“黄色”,再从“黄色”联想到“蛋”。但她一点都不像颗蛋,她的肤色一年到头都是深色的,全身没有丝毫劣余的赘肉,属于过瘦型。因此,她常自嘲是“皮蛋”,惹得大家一阵哄笑。其实我知道她暗地里对白里透红的肌肤非常憧憬。
  好久不见的小蛋,还是给人男孩子气的感觉。宽帽檐、粗布斜纹帽下的那张脸,正露出白牙微笑着。
  “你还是老样子。”
  “什么老样子?”我故意别扭地撅着嘴。
  “还是一副呆样。喂,我们还是快离开这个吵杂的地方吧!”
  “假期中的涩谷,到哪里都一样吵杂。”
  “那你就一直待在这里吧!要不要骑在那只蜂公的背上?”小蛋冷酷地说完后,就迈起大步走了。而我一边撒娇地叫她等等,一边赶紧追上前去。
  “喂,那家画廊何处是也?”追上小蛋后,我用奇怪的国语问她。
  “这边!”小蛋一边穿过往井之头线的楼梯旁,一边亲切地说明。
  “咦,这边吗?”
  “是的。”她不太搭理地说。是哪条路?她其实已经仔细探听过了,我并不大清楚涩谷的地理。
  涩谷站后有个公车终站,而车站前的空地像完成一半的广场,里面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摩亚像。
  伊斯特岛上的巨石文明闻名于世,那些用奇怪石头完成的雕刻,屹立在孤岛上的情景,只能说是诡异。小时候第一次出现“宇宙人建筑说”的怪论调。当然,那只刊登在专供孩子看的杂志上。但是,会想到那种事情,证明了人类对自我价值的贬低。
  就像海鲁坦在《阿枯?阿枯》中所介绍的,那个文明并没有显现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只是以神志昏迷般的毅力,和聚沙成塔的方式展现出力量的大集合。当我读到那本书时,对那股挑战人类极限的精力,及超乎想像的那股狂热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否算是缘分?名闻遐迩的“摩亚像”的代用品,独自座落在这个东洋岛国上稍有名气的都市的一隅。
  是“摩亚”像,不是“摩阿”,从头到尾都只是“摩亚”,大概没人会明白为什么。和原物相比,代用品小得可怜,像个垃圾。而且,与本家相较,也嫌缺乏迫力,似乎常以悲哀的神情失望而不安地眺望着都市的早晨、白天、夜晚,与过往的行人。
  然而当我们经过它前面的那一天、那一刻,它反而成为我们目光的焦点。
  有人笑着通过,也有人露骨地皱着脸,其余的人则苦笑地歪着嘴。有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离低矮的栏杆很近,就差鼻子没有碰上去,她仿佛被附身般地盯着雕像。
  正确来说,他们看的不是摩亚,而是在它脖子附近的地面洞穴出没、到处乱窜的四、五只,或五、六只战战兢兢而忙碌的小生物。
  “小蛋,老鼠、老鼠啊!乱哄哄的一群。”我喊住正准备走过去的朋友,发出孩子似的欢呼。
  “真的,是老鼠啊!”小蛋非常冷静地说。
  “看到难得一见的东西了。”
  “你呀,”小蛋用鼻子哼笑,“可曾想过光是涩谷,就有多少老鼠?”
  “不太想啊!”我颤抖地摇摇头。
  如果她让我说出愿望(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不要再有讨厌、肮脏的东西进入我的视界。有时候变得卑鄙,只是为了确保精神世界的舒适,而这就是我的“逃避型处世态度”。虽然觉得悲哀,现实世界并没有像我想像的美好。无论我如何努力,对于飞入我视线里的东西,仍教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久前也是这样,在车站里昏暗的月台上等电车时,恰巧撞见一群肥鼠从餐厅里成一纵列鱼贯而出的景象,觉得自己好像偷窥到繁华都市中阴暗的一面。
  但眼前的“摩亚的老鼠”并不会让我觉得恶心,可能是因为它们的巢穴看来干净而清洁,也可能是它们体型小得像小白鼠。它们胆小地互擦前脚的模样,甚至可以幽默地说声“可爱”。
  常有人突发奇想地丢零食给它们吃,但老鼠们只是疑心地从远方眺望,等附近没有人,才如脱兔(脱鼠?)般地飞奔而出,将零食拖回巢穴中。
  “真是老奸巨滑!”我笑道。
  “那是群想引人注意的老鼠。居然会在那么明显的地方筑巢,仿佛在说:‘大家看、看啊!’它们对人类早已习以为常了。”小蛋仿佛很佩服地说。
  “那种畏首畏尾的模样,代表习惯吗?”
  “哎呀,说习惯倒不如说……”小蛋挥挥手,“在玩味。”
  老鼠们似乎非常不好对付。
  “说起老鼠啊,”我说。“最近读了一本有趣的书。”
  小蛋是少数几位能让我倾诉“感动的书”的朋友之一。
  “是个短篇选集,其中有个‘金色老鼠’的故事,主角是个大约小学三、四年级的男孩子。”
  当然,我是指疾风。
  第二节
  疾风住的村里有座名为“永斋寺”的寺庙,是座和小村庄格格不入的华丽寺庙。
  “那寺庙里有个代代相传的珍贵宝贝,叫‘金鼠’,当然不能免俗地有些传说。”
  和吹笛人赫曼鲁有些类似。村庄里涌现了大批老鼠。
  它们啃食柱子、咬破谷仓,逐渐将贮藏的谷类塞入贪婪的胃里,后来甚至开始咬啮婴儿的耳朵。
  因为村庄很小,所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村里的食物都被老鼠们咬得乱七八槽,而村民除了哭天抢地外,别无他法。
  就在此时,出现了一位行僧。
  “就像常见的故事情节,那位奇怪的和尚自信满满地说:‘好,包在我身上!’村民虽然半信半疑,但还是得依赖他了。”
  “如果叫他怪和尚,就会遭受佛祖惩罚,因为他是位伟大的高僧,有人曾看到他在瞬间操纵大群老鼠。”
  “那么,谁是主要凶嫌?”
  “虽然是老鼠,却是个妖怪,简而言之,是只巨大的、身体散发出金光的怪鼠。”
  “啊,然后就开始斗法了吗?最后当然是和尚胜了?”
  “花了七天七夜激烈地打斗后,到处窜动的老鼠群消失得干干净净。”
  “怎么弄的?”
  “怎么说呢,是用一些老鼠王可以看到的幻象或镭射照片等。”
  “经你一说,就变成科幻片了。但是,老鼠们所受到的损坏并没消失吧?”
  我答不出话来。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那个嘛,大概是吧!”
  “没有实体的东西,也可以造成损害啊!”小蛋一副恍悟的样子。
  “然后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继续说,“眼看着老鼠王愈缩愈小、渐渐地不动了。那就是如今永斋寺的鼠神,称之为神秘宝贝的东西。”
  “终于说到这里了。”
  “这个传说还有附带的说明。听说月圆的夜晚,鼠神就会出来活动。”
  “怎么做?”
  “月圆时,高僧的法力减弱,老鼠的力量回复。总之,是法力平衡的微妙问题。反正据说满月时金鼠就会到处乱窜。”
  “就像日光东照宫的睡猫一样!”
  “类似的故事有很多啊!因此,听到这个传言的主角——那个男孩子无论如何都想看看金鼠活动的样子。”
  疾风的胆子小,好奇心却出奇地旺盛。
  村里每年一度举办祭典时,都会展示“金鼠”,以前疾风当然也见过几次。
  但,那是在一群骚动的参观人潮前,戒备森严地拉起缆绳,隔着能把猫看成老鼠般大小的远距离下参观的。
  看起来似乎相当沉重的玻璃箱中,老鼠有如傍晚最耀眼的星星。就无法触摸这点来看,说是天上的星星,也不为过。
  过分的小心与隐藏,常引起更多的好奇心。特别是小孩子常为了满足好奇心,而贸然采取行动。
  永斋寺四周被高高的混凝土墙围住。孩子王直人说:“如果能爬上那道墙,就能从天窗里窥伺到金鼠。”
  夜更深了,疾风和直人他们成功地看到了“金鼠”:隔着粗大的铁格子和肮脏的玻璃窗,确实有只老鼠在那里。比想像中的还小,晚上看起来更加灿烂夺目。
  然而,和金鼠的会面一下就结束了,因为被住持发现,他叫骂着脏话驱散他们。
  “但是,疾风想见的不只是金鼠,他想见的是会动的金鼠。”
  “那么,就再爬一次吧!这次是在月圆的夜晚。”
  “是的,但发生了出人意料的事情。”
  这次他鼓足勇气一个人去看金鼠。当他从垫脚的松树上准备移到墙上,而将双手扶在混凝土墙缘时,传来一阵令人难以置信的刺痛。
  少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咸涩的泪水滑下他的脸,而双手变得鲜血淋淋。
  “因为墙上插满了玻璃碎片。”
  “哇,那和尚好狠!”
  “是的,很过分,不管是要不要保护宝物!然而尽管如此,疾风还是可以从窗户很快地瞄一眼,然后,他看到了。”
  “老鼠在动吗?”
  “很接近,但不是。正确说来他什么也没看到,因为那里并没有金鼠。”
  “出去了,到别处去了。”小蛋边从鼻子吐气边点点头。
  包着纱布的伤口阵阵作痛,疾风浅浅地睡了一下,他作了个梦,梦到金色的老鼠在漆黑的家里来回奔跑,它那细细的金色胡须颤动着,金色的尾巴也微微摇摆。
  老鼠每动一次,黑暗中就形成一条光带,就好像人类的灵魂般,“啪”的一亮就消失了。老鼠又开始摆动,金粉散落,就像仙女棒上最后的火花,突然爆裂、闪烁,又为黑暗所吞没。
  他的心跳加速,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梦。
  几天后疾风又再度看到老鼠,那是在夏季祭典上。
  然而,这次疾风并没有心跳加速,也没有心神不宁。老鼠在黯淡的灯光和玻璃中文风不动地坐着,疾风突然觉得好悲哀。
  “啊,是本幻想式的书啊!有点刺激。喂,那本书是童话还是什么?”小蛋带着几分兴趣地问。
  “哈、哈!既非幻想,也非童话,重点在后面,福尔摩斯。”
  “那么说来,你不就是华生了?为什么突然变成侦探小说?”
  我不禁哼道:“嘿、嘿、嘿,我们是少年侦探队。”然后说,“所以呀,不是那样,现在才开始要解谜。”
  轮到“菖蒲小姐”上场。
  “菖蒲小姐”心疼地看着疾风手上的绷带,她听了疾风的话后,很快地皱起眉头。
  然后,她告诉疾风“金鼠”出外活动的原因。
  “总之,金鼠就像字面上所示,是只黄金老鼠。”
  “你是指纯金?”
  “是的,非常具有价值。”
  “啊,我了解了。那间寺庙的和尚是小偷。”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了。他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对庙里的财产下手。”
  “所以,疾风在偷窥时没看到。”
  “并非老鼠自己会走动。然后为了在夏季祭典中展出,而用镀金的替代。”
  “啊,镀金啊!一点也不刺激。”
  “在微暗的照明下,从远方眺望是分不出真假的。到下一任粗心的住持就任以前,大概不会被发现吧!”
  “那只老鼠已变成假的了。那本书的作者是谁?”
  我想她大概不知道,于是主动相告,小蛋果然不知道。
  “哎呀,是谁都没关系,我觉得写这故事的人一定很寂寞。”
  “寂寞?”意外地听到她那么说。
  “没错!非常寂寞。”
  或许吧!我想。
  会那么承认,也许我也很寂寞。
  第三节
  我们的谈话暂时中断,因为已经到达目的地。漂亮的印刷体写着“日光画廊”,尾崎炎的个展正在这里举行。我们到涩谷的目的,既非逛街也非看电影,而是来看画展。
  小蛋和我在高中时隶属同一个美术社。姑且不管小蛋的情形,我则是完全进错社团。
  我会决定加入美术社,不是被戴着黑框眼镜、皮肤黝黑的社长说的令人脸红的话——“你也希望在白色的校园里画下青春吗”所感动。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是青春岁月中常见的错误。
  我从以前就很喜欢看画,常到美术馆或展览会之类的地方。忘记是在谁的展览会上,我被一幅美丽的画所感动,突然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那一刻。
  (或许我也可以画啊!)
  当然,现在深深体会那是个多严重的错觉。人,有适合不适合、世界上有能做与不能做的事。小蛋也可能会被猫绊倒,有些猫专做绊脚石。猫这种动物或许有许多隐藏的才能,但是,绝对不会做出“伏地挺身”……大概吧!
  先不管猫了!反正我就是以这种笨理由加入社团,当时甚至已经开始想像往后三年的活动内容。
  和忙着为“社志”杂记簿写下无聊的事比画图多的我相比,小蛋是真的喜欢画画,而且画得很好。她常在课堂上利用笔记的一角恶作剧地画着一些插画和漫画,只为了让同伙的好友欣赏,技术好得令人为她惋惜。
  美术社的顾问老师,在当地的美术界上算是知名人物。外表看不出会画画,他拥有矮胖的体型和像被熊爪乱抓过的长发。嘴巴恶毒的学生们说他很像“啃食新芽的大猩猩”。
  身为顾问的他,平常几乎不踏入社团,有如雨后新彩虹。但偶尔会心血来潮地出现社团指导我们。
  这个“指导”有些小问题。
  该说是艺术家的漫不经心吧!这位老师会毫不客气、不打招呼地在学生绘制的作品中添笔。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几乎可称之为天真烂漫。
  有次,我画了一幅有关马的画。嘴巴缺德的社员们戏谑地损我画疯了,用色好比色盲,但我还是很努力地画。那时,老师从我的背后看了看,嘴里念着:很有趣的配色嘛!这里这样比较好等等,我适时地回答:是、是!
  隔天,到社团时吓了一跳,老师笑嘻嘻地对我说:“已经完成了,只剩下签名而已。”
  那里摆着一幅和前一天似像又不太像的画,不但如此,还有个我不记得曾画过的人坐在马背上,好像是小丑。
  “画名我也想过了,就叫‘马戏团之梦’吧!如何?”
  这位老师最令人困扰的地方,在于他的毫无恶意。他满怀善意,而画确实也变得比以前好。
  但是……
  我觉得自己稍微可以了解沙利艾利(译注:意大利作曲家Antonio Salieri)的心情了,他曾亲眼看着自己的歌曲经过莫札特的“编曲”后,变成优美的乐曲。
  小蛋则断然拒绝老师在自己的画里添笔。我在旁看着,她那种拒绝方式干脆得令我觉得她实在太不圆滑了。
  “这是我的画!”小蛋说。
  老师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地歪着头,但是也没有生气的样子,接着就去“指导”其他的社员。
  那年秋天的高中美术展,展出包括我在内的三幅社员的作品。三幅画相像得有些滑稽。
  小蛋的画终究没有被展出。
  我以相当苦涩的心情、困窘地看着自己名字旁贴的红纸,上写着:“鼓励奖”。
  “这是我的画!”
  那时小蛋曾那么说过,但我说不出来。对老师不能说,在美术展上面对自己签了名的作品也不能说。说不出来!
  那不是我的画,虽然优秀多了。
  但,是冒牌货。
  第四节
  自动门开了,松油和油画颜料的味道扑鼻,是我已经开始遗忘的味道。自从高中毕业以后,过着每天和画无缘的日子。我的画笔和管状颜料,现在大概在仓库的一角蒙尘、干涸。就和回忆一样。
  日光画廊是家卖画材兼开画廊的店面,有大小两间展示室,常举办各种有名或无名画家的展示会。
  尾崎炎是近几年突然崛起的画家。虽是抽象画,但是他那在画里描绘细腻蔓草花纹的构思,非常新鲜,创造出独特而不可思议的气氛。是小蛋最喜欢的日本画家之一。
  “日本画本来只有平面的画。”站在第一幅画前,小蛋开始说明。
  “从‘写生’的意思来想,完全不合格。例如:画人的侧面时,却画出面向正面的双眼。埃及的壁面也是如此,但那个很棒:因为身体面向正面、脸是侧面,然后只有眼睛面向正面。而西洋画就很立体,从达文西时代就考虑到远近法。思考的方式根本就不同,所以不是何者优秀的问题。”
  “是啊!”我附和着,“所以尾崎炎先生的世界才不可思议。看,说明中也写道:‘立体主义和东方思想不可思议的结合’。就像是水火不容的人偶然相逢一样。”
  “同样的实验,从古时候就有了。称它为‘平面文化和立体文化的巧遇’,是冲击吗?浮世绘对西洋画的影响应该也很大吧!”
  “反之也被批评得一蹋糊涂。”
  这是我们的坏毛病,就是无法默默地被感动。此时也没有其他客人的踪影,因此可以继续讲评辩论。老板则在房间角落的招待区里和客人聊得正开心。
  “哇,你不认为那幅画很棒吗?”
  我跑近挂在最里面、尺寸一百号的画前。
  书名为“悠久的时间”。尾崎炎以恐怖的执拗,在画面上画满阿拉伯式的花纹,正中央有个像浮出水面的气泡状球面体。球是透明的,作者仔细地在水晶玉的另一面,画上折射作用下弯曲的蔓草花纹。令人惊讶的细密,令人目瞪口呆的耐性!
  “居然会在一百号的画上描绘如此繁琐的图案。”小蛋叹息地说。
  “说不定他是那种不愿交朋友的类型。”说着,我将脸靠近画布。颜料涂得比想像中的厚。
  “不愧是专业画家,一点都不省颜料。”
  油画的颜料很贵。我刚加入社团时,觉得珍贵,用溶油稀释后才用,曾被说成像在画水彩。
  “什么啊,居然会对那种无聊事感到佩服!”小蛋笑着说完后,也凑近画布仔细瞧。到处都可看见涂得厚厚的笔触。有个地方的颜料凸起来了,就像起了泡的鲜奶油顶端。
  “看、看,这里很可爱。”这么说的同时,我不知不觉地伸手去摸画,接着,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虽然只是很快地碰一下,但那个顶端被折断了。
  我呆呆地看着手中藏青色大小像米粒的硬块。
  “……这幅画可值五百万圆哦!”
  短暂的沉默后,小蛋悄悄地对我低语。虽然那之前我完全没有刻意去记得,但那里确实是展示现卖会的会场,而且,“悠久的时间”已经贴上“售出”的红条子。
  两人像事先商量过似地,战战兢兢地回头看。总共有一位男性及两位女性坐在沙发上,男的是老板,两位女的则像客人,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到这里。反正学生都是来看热闹的,一开始常不会被当成客人招待。这点真是幸运!
  小蛋拉着我的袖子,故意指着隔壁的画问:“这……这幅画你不认为也很好吗?”
  同时,若无其事地离开“悠久的时间”前。
  话一下子变得很少的我们,脑海中只想着如何才能自然且尽速地离开会场。于是,我们开始一步步地移动,终于来到最后一张画前。
  此时,一位男性莽撞地冲进来,是位头上掺杂着白发、气质高雅的中年男性。起先,他稳健地微微笑着,但后来他的表情起了不寻常的变化。他的眉毛扬起、嘴巴抿成一线,正笔直走到“悠久的时间”前。
  我的心脏几乎跳了出来,在空中转了三圈半。那名男性很明显地在生气。
  “快走!”
  小蛋拉着我的皮包带子。临走前我们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刚才那位男性抓着老板逼近他,似乎在抗议某事,而两位女性顾客,则茫然地张嘴看着眼前的一切。
  第五节
  “喂,小蛋,你觉得应该怎么办?”我边将汤匙弄得喀啦喀啦响,边问。这已是第三次问同样的话了。
  “嗯,这个嘛……”
  而小蛋的回答也和前两次一样口齿不清。
  我们走进离画廊有段距离的“德特鲁咖啡”,一边嚷着咖啡,一边商量“解决方案”。
  “怎么办呢?弄伤画不是什么大事,那么小的碎片,大概没有人会发现。”
  “大概吧!”我点头,“换言之,这是我的良心问题。”
  说着,我瞪着放在桌子中央、米粒大小的颜料硬块。与这个像垃圾般的东西有关的良心,是什么呢?
  “既然如此,后来进来的那位叔叔,为何而生气?”
  “还是注意到了吧!”
  我拿出藏青色的碎片。
  “怎么可能!入口离那幅画有七、八公尺远啊!如果从那里就看到了,那岂不是千里眼?”
  这倒是事实。
  “那么,是想买那幅画吗?有过口头约定等等,结果去了之后,已贴上‘售出’字条,所以不由得怒火攻心,质问老板为何与他商谈的内容不同。”
  “如果有约定,通常会将‘售出’的纸条想成是因为自己的关系,不是吗?”
  小蛋有时老爱对一些不重要的事情坚持己见。我叹了一口气。
  “重要的是,我还是得去道歉,不这样,良心会不安的。”
  小蛋又唠叨地说谁也不会注意啦、五百万圆怎么办等等,但后来还是死心地摇摇头。
  “我知道了,知道了啦!陪你一起去啦!邀你的人是我,我也有责任。”
  “小蛋,我爱你。”
  我握住小蛋的手,高中时就常这样,就像玩游戏一样,然后小蛋会摸着我的头说:“乖!乖!”
  “还是可爱得像个傻孩子。”
  犯人回到现场。
  再度站在日光画廊时,我不禁那么觉得。
  日光画廊的一楼是画材店,尾崎炎的个展是在二楼的展示室举行,那里还有个小展示室和办公室。三楼则常展出蚀刻版画、水彩画及水墨画等小品。
  我踩着沉重的步伐,登上通往二楼的狭窄楼梯。中途在舞蹈教室停了一会儿,让路给一位从三楼下来的女性。小蛋也学我,两人背贴着楼梯的墙壁站立。
  “谢谢!”
  那人口齿清晰地道着谢,逐渐走下楼去,她穿着淡紫色的洋装,气质高雅,是位美女。
  我在舞蹈教室停留许多时间。一旦真要付诸实践,反倒又畏缩起来。
  “喂!”
  小蛋为我打气般地戳戳我的背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完剩下的楼梯。
  我们踏进室内时,老板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他敷衍地说了声欢迎光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三十分钟前同样组合的两个人又回来了。
  我正准备立即走向老板那里时,小蛋悄悄地拉住我的手,制止我。
  “喂,有些奇怪!”
  她的视线直接看向“悠久的时间”。
  什么?当我正准备反问时,突然顿住,我走近画前。
  确实有些奇怪,虽然和刚才看到的画是同一幅,但有些不一样了;非常微妙的地方,但感觉不同了。
  我的小小的疑惑,在目不转睛地近距离观察时得到了证实。
  我原先误触的地方,现在画面上颜料似乎从没凸起过般地光滑,只有优雅的蔓草花纹呈旋转状。
  有一会儿我们无法掌握事情的状况。但三十分钟前看到的画,和现在眼前的这幅画,有明显不同。我握在手中的颜料碎片证明了这个事实,胜过任何雄辩。
  因此,“悠久的时间”总共有两幅。而且在我们离开的三十分钟内,“悠久的时间”和相像的另一幅互调了!
  油画和丝印与板画不同,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两幅作品存在,至少在非刻意模仿的情形下。
  “赝品”这个词句浮现在我的脑海。
  “嗯,对不起。”首先点燃战火的是我。老板不高兴地遥望我们。
  “很抱歉,想请问有关这幅画的事。”
  老板一脸很怀疑的样子,但还是问“什么事”,同时走过来。我在裙子上擦了擦汗。
  “我们三十分钟前也曾来过这里,这幅画和我们刚才看到的不一样!”
  “没有那种事!”他的脸色变了,极力地坚持。
  “但是……”我被对方的气势压倒,有些结结巴巴地说,“确实和刚才不一样……”
  “没有那种事!”他毫不掩饰地重复同一句话,“对不起,我不了解你说的意思。”
  “刚才确实有贴上‘售出’的宇条。”小蛋冷静地插嘴,“现在拿下来了,为什么?”
  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我也一起以疑问的表情看着老板。
  “大概是你们弄错了吧!”
  用词虽然客气,但那种说法含着深深的轻视意味,这激怒了我们。他似乎在说:像你们这种黄毛丫头哪懂得画的好坏?然后,他冷漠地加上一句:“这幅画还没卖掉。如果中意,可以买下来吗?”
  小蛋突然不发一言地拂袖而去,我追上去。这件事令人莫名其妙,而且很不愉快。
  走出展示室后,我突然停住脚步,刚才没注意到,楼梯间的墙上贴满了画展海报和色纸,这个月的展览计划也在其中。并列的铅字中有麻生美也子的名字,写着:“幻想绘画展,于小展示室。”
  是《七岁小孩》封面插图的作者。我想起那幅画着少年的封面,令人留下不可思议的印象。那幅插画是那本书吸引我的理由之一。
  看看日期,截止日是今天。展出日期只有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想立刻上楼,但依然在意朋友的踪影,楼梯间里已看不到她了。楼下传来自动门开启的声音,及店员精神饱满的说话声:“谢谢光临”。
  小蛋是位难得的朋友,但也有非常难以应付的一面。她有她的行动理念她和的价值判断标准,别人多半很难了解。就算我不跟上,她还是会一个人走掉,所以我必须很留心地去掌握她的呼吸、脉动。
  这次我也害怕如果太慢,她会一个人先回去。好不容易隔了那么久才相见,我不希望如此。
  我朝三楼恋恋不舍地一瞥,死心地跑下楼梯。收银台的女孩很有精神地说:“谢谢光临。”
  我问她:“今天这里有麻生美也子小姐的展览吗?”
  “是的,刚才才看到她本人,真漂亮!你没看到吗?”女孩摇晃着马尾说。
  “真的?真可惜。”心底这么想时,突然我想起什么似地问,“她是不是穿着紫色洋装?”
  “嗯,是的,你也见过了吗?”
  绑着马尾的女孩笑嘻嘻地点头。她很年轻,恐怕是高中工读生吧!
  虽然只是擦肩而过,但我见到了画插图的女画家。偶然这个东西,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邂逅。而人和人的巧遇,完全是偶然下的产物吗?
  微笑从绑马尾的女孩脸上换到我脸上,我笑嘻嘻地走出店面。小蛋在前面十公尺左右慢慢地踱着步,算是在等我吧!
  “真慢!”
  当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她后,她呕气似地说了这句话。而我因为刚才的巧遇,心情转好,反倒忘记刚才才发生不愉快的事。
  “我讨厌令人无法信服的事。”小蛋愤慨地说,我点头称是。
  “那绝对有问题,那幅画一定是另外一幅!但那家伙却故意装作不知道。”
  “睁眼说瞎话吧!”
  “认为我们是学生,而把我们当成傻瓜。那家伙一定动过什么手脚!”
  “我们不在的三十分钟内,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说,就像周刊上的标题。
  “一定是换成赝品,你不觉得那家伙的态度很奇怪吗?那么生气,那老板一定是凶嫌,一定是!”小蛋强调地说着。我则一边点头一边玩味这种百思不解的感觉。
  “喂……”走在人海中,小蛋突然问道。
  “那个故事最后怎么样了?”
  “什么故事?” — 棒槌学堂?E书小组 —
  “金鼠的故事啊!做了坏事的和尚就那样了?”
  “不是。”我摇头笑道。
  “菖蒲小姐”似乎对让疾风受伤一事,比对住持将金鼠不当地变换现金更生气,觉得有必要稍微为他针灸一下。
  当然,实际行动的是疾风和孩子王直人。直人虽然是孩子,但是一个有胆量、头脑好的少年。听了疾风的话后,他燃起年少怒气,高兴地加入“菖蒲小姐”的计划。
  他号令村里的少年,在很短的时间内聚集了十几只老鼠,再将其中最大的一只仔细地喷上金漆,和其他老鼠一齐放进永斋寺。
  有句话叫“鼠算”(译注:按几何级数增加的算法),老鼠以令人恐怖的速度繁殖,而且,因为墙上玻璃碎片的关系,无法跑到外面。村子里曾经发生过的老鼠恐慌,竟讽刺地在寺庙中重演。
  永斋寺住持努力消灭老鼠的流言,立即在村里散开。同时亦流出金色老鼠重现江湖的传说,而这要归咎于住持秘密将寺庙之宝变卖的传言,亦随之而起。
  这全部都是事实。无地自容的住持,不久就离开村子了。
  后来就任的和尚非常喜欢猫,带了白、黑、花色三只猫来作伴。恐怕这对老鼠们也造成恐慌吧!老鼠的骚动于是乎很快地平息了。而这位和尚来了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所有墙上的玻璃碎片。
  “这样通风较好。”他眯起眼睛这么说。人称他为“猫和尚”,偶尔会在疾风的故事中露面。
  不管怎么说,这是整本书里“菖蒲小姐”所采取的手段中最严厉、最不够稳健的时候。
  “活该!”小蛋非常愉悦地说。
  “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这名作者不但寂寞,还很严厉,对她自己或对他人都是。我觉得可以这样说。”
  “……是啊!”
  对他人宽厚就对自己也宽厚,我觉得她似乎说中了我的弱点,我在内心偷偷地脸红。当然,我知道对方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即使如此,今天还是很奇妙。邂逅了摩亚的老鼠,遇到两张一模一样的画,又巧逢麻生美也子小姐。
  这么一说,我想麻生小姐穿的衣服,正是漂亮的菖蒲色。因为只是擦肩而过,仅留下一点印象,但她是位苗条而美丽的女性,为我留下知性而深刻的印象。她就是“菖蒲小姐”!我突然这么想,当然,没有任何根据。
  那天,回到家后的我立即开始动笔写信。
  第六节
  敬启者:
  我猜想差不多该是你下一封信寄到的时候了。你真是位会碰上怪事的名人,你的日常生活比我的拙作还惊奇与不可思议。和上封信同样,我兴致盎然地拜读了你的大作。你的字典里大概没有“无聊”这一词吧!我真的很羡慕你。
  话说有关你和朋友在涩谷画廊里的不愉快,我读了后,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么说或许失礼)。画廊的老板真是可怜,当然,责任在他身上。
  你对毁损画的事,非常在意。如你朋友说的,恐怕今后都不会有人注意到,而且你也去谢罪过了,不让你表达歉意,是那个画廊老板的责任。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如果你表达谢罪之意,那位老板大概只会更为难吧!而且,画既然无伤,铁定会叫你赶紧离开现场。
  他对你的态度,是有些问题,但你一定会原谅他吧!读完这封信,你也许会笑他,而不只是原谅而已。因为他的自尊已经受伤了。
  这回最大的谜题在于你不在的三十分钟内一幅巨画被掉包了。
  一百号,就像一扇纸门般大。那么大的东西到底可不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掉包?
  据你的信中描述,连接二楼展示室的,只有一条非常狭窄的楼梯,没有其他通路。先不管平常那间画廊是如何运出画,就算完全交由外面的人运出,通道也只有那个楼梯而已。
  所以,我们可以确定:两张一百号的巨幅画,不可能在瞒过老板和收银台女孩眼睛的情形下掉包。
  你的朋友一口咬定“凶嫌是老板”。未必能说她就是乱讲,因为如果有人要掉包,除了他以外不可能有其他人。
  但是,那就有问题了。首先是他将画掉包,到底对他有何好处?他是画廊的老板,也是保管名画家的画的负责人,掉换赝品,一旦被发觉,他不仅会丧失信用,更脱不了刑事责任。他走险桥的理由,到底存不存在?
  再者,是谁制作了那幅维妙维肖的赝品呢?尾崎炎也是我喜欢的画家之一,我相信要模仿他的作品,必须要有很强的体力和耐力,大概要花比本人作画时间更长的时间!而且,制作赝品,一定要有真品——至少得要有真品的照片,但“悠久的时间”这幅作品是尾崎炎的新作,他的作品集内当然不可能登载照片。
  所以,制作赝品是不可能的!
  那么,你看到的两幅画到底是怎么回事?
  答案在尾崎炎的画风和他选择的主题。他的作品以部分地方有蔓草花纹点缀而闻名,这次,他在画布上细密地画满了那些花纹,作为新的尝试,这是一点;另外一点是中央搭配的球体。
 
第三篇 一张照片
第一节
满载这乘客的电车里,有个奇怪的空位,似乎很理所当然的空着,周遭没有人愿意去坐它,只偶尔斜眼看一下。然后。驶过两个车站后,新上车的乘客顺理成章地坐上了那个座位。这种情形常有,那时,空位附近的气氛就会有些不融洽。
对高朋满座的戏剧和音乐会上比自己还好的空位的感觉,和搭电车时不同。谁都有前一排也好,要坐在前座的观赏的心愿,因此,免不了会说上一句:啊,真可惜!到底是谁为了什么事而不能来呢?还是那座位是为所谓的“特权”事先安排好却意外空出来的座位?
至少有一百人对那个直到最后都孤零零的座位,交换着同样的想法。
读小学的时候,同班的男孩子因病死亡。
其他小孩没有人要坐那组失去主人的寂寞桌椅,不知为何,大家都表现出仿佛那张桌子不存在似的!只有一次看到他的死党——一位男孩悄悄地轻抚桌上的字迹。
接着,有一天到学校上课的时,桌子和椅子不知道被收到哪里去了。大家却是在几天后才注意到这件事。
那个三十公分四方形的空间。
如今心里依然保存了那个空间——那个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少年曾坐过的小小空间。
我的记忆中,有几个大小不同的空间,就像地层般层层累积,亦如蜂蜜里的气泡随处可见。
  第二节
  “小驹,前阵子照的相片洗出来了。要看吗?”上图书馆通论课程,小文回过头说。
  “哇,借我看、借我看!”我很高兴但小声地说,同时接过画着兔子的携带型相簿。
  虽然有些对不起老师,但坦白说,再也没有比图书馆学更无聊的科目了。
  对数理科总有些排斥、特别偏爱文科的我,选择就读现在的学校,动机纯粹是为了想念文学,原本觉得没有必要选修图书馆管理员资格考试班这门课。但是,在填选课单时,有个稍微取巧但很实际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那就是:先取得能取得的资格,就职时或许有用。
  喜欢看书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要将爱书分类的作业,竟需要如此繁杂而广博的知识。将事物分类、整理的理论,根本就不适合我。
  只因喜欢文学而入学。在选择志愿时,从没想过那是不正确的。对不久的将来的就业活动,只抱着模糊的展望,只有偶尔才不安地怀疑这样下去可以吗?所以,当翻开介绍大学的简介时,粗浅地以为图书馆员这份职务,似乎很闲,又能被自己喜欢的书团团包围住,似乎是最适合我的职业!
  但现实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好。图书馆员大多有一定名额(有些失礼的抱怨),而一旦上任就不容易辞去,所以很少会重新招募。我曾听说某处的市立图书馆欠缺一名人员,结果有两百多人应征,光是听到这些,就足以令人打消意念。
  如此这般很容易就打退堂鼓的我,仅为了在就业时提出的履历表上增加一条记录:“有图书馆管理员资格”,而勤奋地选修图书馆学。就为了总比让“资料?执照”那栏空白要好的这个消极理由。
  上最喜欢的“日本文学特讲”与“戏剧论”课时,我就会占住最前排的中间,眼睛发光地听课;而一旦是与图书馆相关的课程,下意识地,虽不至于坐到最后一列,但总是随意地坐在角落,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方式实在太老实了。
  上“图书馆通论”课时,我也是坐在最靠窗边,凉爽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撩动着我的刘海,我心情开朗地听着课。此时正值午饭过后不久,老师的音调变成单调的旋律,我敷衍地翻开教科书,书上的文字,看起来像涵义不明的阿拉伯字。
  当眼前出现携带型相簿时,我的眼皮正像舞台上的布幔静悄悄地往下降,瞬间,宛如喝采声响起般地升起布幔,顿时吹散了我的睡意。
  照片是前几天校外教学到横滨的近代文学馆时拍的。不论是上课或是其他目的,喜欢照相的人走到哪里都带着相机。小文就是其中一人,而托她的福,得以逐步留下学生时代重要的每一幕。
  在看得到港口的丘公园里,以港口为背景照了一张,在大佛次郎馆的摩登建筑前也照了一张,在不凑巧刚好关闭的外国人墓园前又照了一张。凡是一般人喜欢照相的地方,分别都照过了。大概女孩子都喜欢照相吧!也有许多是在相机前摆姿势及大家“哇”的一声聚集变成大集合的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显得很快乐、绚丽,两、三人一起照的照片大多是朋友互相拍的,其中也有抓住老师及路过的同伴一起照的。有的旁若无人,但大家都很包容,其中也有几位没拜托他们、却亲切地主动要求帮我们拍照的男孩。当然,我希望他们之所以会来,和小文、小爱长得可爱没有关系。
  我在相簿的许多角落写着“驹”,再用圆圈圈起来。我称之为“圆驹记号”。这么说来,以前曾一边画着这个记号,一边唱着“圆——驹味噌”,结果被人丢下一句“无聊”,那人不用说,就是小蛋。
  姑且不论味噌如何,那时候这种记号就代表“拜托加洗”的意思,在横滨照的相片,或许因为天公作美,所以照得很好。我于是顺势在十张照片上画下记号,然后用自动铅笔尾端戳戳小文的背后。
  “怎么样?我的照相技术很好吧!”小文回过头来若无其事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眼睛微笑,再度转回前面。黑溜溜的短发美妙地摇动,我虽然评为“可爱”,但应该改说“美丽”。因为性格有些严厉,所以有些人避而远之,但我对她的喜欢包含她那种坦率的说话方式。这份好感还包含些微憧憬的感觉。我的个性较趋于凡事暖昧地“嘿嘿”笑,蒙混过去的那一型,而我常用的“随便”一词,是她绝不可能说的,她是那种考虑过后就去做,单刀直入、勇往直前型的女孩。我虽然不怎么相信星座,但一听说小文是射手座,不免觉得果真如此。
  第三节
  几天后小文说“洗好了”。交到我手上的信封里的相片,有好一段日子就那样被我放进皮包里。很久以后我才想起来,于是有了整理相簿的念头。未整理的照片已经积满了整个零食箱。
  但是,整理照片这件事,和年终的大扫除一样,需要花时间,进度缓慢。我凝视着幼年时候的照片,那时是这种模样啊!不禁深深地沉浸在回忆里。婴儿时期的照片,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爱。营养均衡,显得红润健康。
  虽是题外话,但我的兄弟姊妹之多是现今少有的,有四位。除了妹妹以外,其余都相差一岁,就像一串丸子。
  姊姊婴儿时期的相簿,有三册之多。而且,有同一张照片加洗十张,剪成心形或钻石形以最好的角度贴上的情形,并且在旁详细地记录说明,真是精心杰作。诚实地传达了双亲的热情。
  轮到次女我时,父母的热情消褪,相簿变成两册,不见任何精心杰作的部分。弟弟的相簿一册,明显地锐减。因此,最小的妹妹从小就很愤慨。
  “真过分,我的婴儿时期的照片只有三页而已。第四页开始突然就变成幼稚园的开学典礼。”
  即使是被宠惯的老么,也有她的烦恼。
  话说我放出未整理好的相片山,一边深深地沉入乡愁,一边翻着相簿。然后,我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缺了一张照片。
  我的第一本相簿是硬纸板型相簿,照片四周有三角形的小封角,可将照片四角插入固定在硬纸板上。所以,照片很容易就能拿下来。
  遗失的那张照片,从周围的照片看来,是在我三岁左右照的。但任凭我绞尽脑汁,就是想不起那块空白曾放过什么样的照片。
  仔细想想,记得几年前也曾如此绞尽脑汁过,那块九公分乘以十二公分的空间,就像飘浮在我的记忆里的小小气泡,在心里沉淀着。
  又像打破一只茶杯的茶杯组、丢了一颗棋子的象棋及拔掉一颗牙齿的乳牙。
  应该聚集的东西,却少了一个,会让人的心情无法平复。对自己而言那是价值不菲的气泡,不断浮上心头。
  九公分乘以十二公分的气泡,再度浮现在我内心的表层,保守地对我宣示它的存在。
  第四节
  只丢了一个。那让我联想到《七岁小孩》的第三个故事,名叫<天空的蓝>,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故事。
  疾风完成暑假作业的水彩画后,立即带去给“菖蒲小姐”看,那是幅名为“我们的村庄”的风景画。
  疾风画的是红色夕阳笼罩下的村庄。田里的水被染成红色,变成黑色阴影的山和人家的对面,有个大大的太阳,正在往下沉。
  “怎么样?”疾风满怀期待地询问。
  “菖蒲小姐”微笑道:“是的,非常男孩子气,画得好。”
  “原本有很多房子,因为太麻烦,所以只画一间。”疾风不好意思地找藉口解释。
  “画画不用照原来的样子画,因为画和照片不同。只要真心真意画出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就可以了。”
  “但是,我画得不好。秋彦他才画得好。在绘画课上常被老师夸奖,他说他祖母很久以前就是绘画老师,他说‘唔像’,‘唔像’是什么意思?”
  “菖蒲小姐”抿着嘴笑了起来回答:“就是你和你父亲、母亲很像的意思。秋彦的祖母现在还在画画吗?”
  “不。”疾风摇摇头,“听说她现在躺在床上,无法起来。”
  “哦!”“菖蒲小姐”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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