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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森博嗣S&M08《永劫回归》

_2 森博嗣(日)
  西之园小姐小声笑着。“您真是个奇妙的人。”
  “会吗?”
  “是桥爪家的别墅吗?”
  “啊,嗯,你知道?”
  “是的,我去过一次,但没进到屋里。庭院有个网球场对不对?我曾在那里待了一下。”
  两天前我拜访拥有网球场、富丽堂皇的桥爪家别墅,因为未婚妻和桥爪家的年轻主人(其实跟我同年)是朋友。
  几个月前我终于拿到年假,然后为了我那位任性的未婚妻,立刻请了年假。我没有怨言,我既不是个会善用时间的男人,而且抱怨对我来说太麻烦了,结果,因为厌倦自己在桥爪家装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所以独自外出散步的计策也宣告失败,现在我淋着雨,和西之园小姐两个人站在安静的森林中,此时突然有些担忧。
  话说回来,出门前,那个女人不就瞪着我看吗,要是带个陌生女人回去……
  我真的会跟那个女人结婚吗?
  我身不由己地老想着别人的观感,感情用事,我就是我,不过这样就满足了吗?还是有别的怨言?
  接着我们再度启程,走了一会儿,路面也趋于缓和。我在雨中牵着西之园小姐的手,脸不红气不喘地慢慢前行,但心情却像浮出水面的河马,越来越沉重。
  3
  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风也转强。
  西之园小姐的昂贵阳伞此时也起不了作用,脚下的小径顿时变成小河,而且附近没有地方可以躲雨,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看样子反而会下得更大,在我犹豫之间天色已晚,只好硬着头皮、全身湿淋淋地继续往前走,爬着缓坡,身体也跟着暖和起来,也就不在乎满是泥泞的双脚。
  后来一路上我们大声说话,直到看见别墅的那一刻,我竟没来由地心情大好,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恐怕是对社会化的感觉自我麻痹了,总之浑身湿透,双脚泥泞不堪,加上艰辛的操练,情绪也跟着沸腾,我感到之前的忧郁已随大雨流走,即使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大声笑着,她也跟着笑了。
  此刻,为何我在转瞬间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呢……至今我仍无法解释。
  同时我也意识到她一直被我握住没放的手温暖多了,有次回头,她还撞个我满怀,当下我们就这样互看了一阵子。一阵子?不,其实只有几秒吧,但这几秒已足够我思考,当时我的确想拥抱她,不过下一秒我就像打破杯子的小孩,急忙闪到她身后,慢半拍的后果让我十分狼狈。
  我暗自叹息然后耸耸肩,她则低着头笑出来,接着我也笑了。
  都这把年纪了,我在干嘛?我甚至怀疑附近的空气是否混入了麻醉气体,这种表现并不像我,绝对有问题。
  桥爪家的别墅是栋年代久远的三层楼西式建筑,一楼的外墙覆盖紫色砖瓦,往上则是白色的墙壁,钉着深咖啡色梁柱和斜支柱,与白色墙面产生鲜明对比,窗户皆为长形,窗框则是统一成绿色,三楼的窗户突出于褐色屋檐下,上头还有两个烟囱。避雷针的造型奇特,有如天线般长在屋檐上,虽然我不太确定,但这栋别墅应该是欧洲山间常见的样式,如果走在街上发现同样设计的建筑物,我一定会以为是咖啡店或餐厅。
  建物本身不大,不过用绿色的栏杆围成的腹地却大得吓人,北侧大门旁的空地足足可停十台以上的车子,还有用色彩缤纷的花坛做成的环形车道,车辆可以行驶到玄关前伸出的偌大屋檐下,以便乘客上下车。南侧庭院一面为网球场,旁边紧邻一栋俱乐部和游泳池,此外尚有宽广平坦的草地,经过设计、点缀合宜的大树遮住远望的视线,面向南侧庭院看得见建物主体、呈L形延伸出的白色阳台,颇有游艇停泊处的气氛,无论如何,在日本很少见到类似规模的建筑。
  回去的道路尽头就是桥爪家,这条路就像私人领土,途中还有露营区和连续几栋正在出售、小巧可爱的山庄,只有桥爪家的别墅离群索居,接近山顶,除了道路和腹地,周围数公里以外尽是森林,大部分为笔直的针叶树,别墅附近都是低矮的林木,反而更加凸显白色枝干、不算高的针叶树,这里已经有好几个月都覆盖在冰天雪地里,在冬天这个漫长的季节造访时,这里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想必经过冬季充足的睡眠,植物们才能在短暂的夏天尽情绽放吧。
  我和西之园小姐沿着涂了一层厚重油漆的铁栏杆前行,绕到北侧大门,从这儿看得见灯火通明的屋内。
  “该用什么理由才好?”我站在玄关前回头注意西之园小姐的表情。
  “我的样子也糟透了,怎么办?”她耸耸肩。“我想还是请您先载我下山好了,我现在全身脏兮兮的,不方便见任何人。”
  “可是不赶紧洗个热水澡的话……”
  西之园小姐看着我,不发一语,看来正在犹豫。
  “你这样会感冒喔。”手指向门口,我劝着她。
  “嗯,好像快不行了。”她小声地同意。
  气温比刚刚降低不少,我们也感觉身体也越来越冷。
  “我说的对吧?”我点头。
  突然有个孩子气的念头,我示意我们一起偷偷潜进去,她听到后露出笑脸,新月形的双眼、可爱的笑靥,以及微微泛出红晕的白皙脸庞,美得令人想要立刻用镜头捕捉下来。
  我轻轻打开门,这扇门后附着铃铛,必须特别小心不让铃铛晃动,然后我探头东张西望,好险大厅没人,他们应该聚在客厅或餐厅,我还听见屋里的音乐和女人的笑闹声,我先溜进屋内,一只手撑着门,并示意西之园小姐跟着进来。
  大厅左手边是复古型的阶梯,我像小偷样蹑手蹑脚往前走,她应该也一样吧,我记得某部电影曾有类似的桥段。
  整栋别墅里我最喜欢这座楼梯,楼梯中有个U 字型的转弯,楼梯间的墙上有三面狭长窗户,彩绘了类似我在苏黎世小教堂见到夏加尔【马克·夏加尔(Marc Chagall,1887-1985),俄国出生的法国籍画家。当时的创作方向,艺术史学家们多将他列在超现实主义风格中】的彩色玻璃画(当然色彩远不及此),窗户面向东方,所以早晨时这里格外美丽。
  不过此刻我无暇跟她说明,我走到二楼底,快速打开自己的房间,招手叫西之园小姐进来。
  关上门,两个人同时吸了一大口气,交换一下眼神。她咬着下唇,一副想要忍住笑意的样子。
  好美的唇形……这样观察她的我到底……
  “您的未婚妻呢?”西之园小姐低声说:“我帮不上忙喔,您打算怎么向她解释?”
  “不不,只有我一个人住这儿,我跟她分开睡,你不要担心。”
  “我没办法放心。”她微笑着。
  “不然要不要偷偷在这儿住上一晚?”
  她没有回答,只是一度睁大双眼。我难得后悔开了个低级的玩笑。
  “抱歉。”我故作镇定地掏出口袋的香烟,点起一根并走到房间中央。“呃,这里只有简单的淋浴间。”
  “嗯,方便的话我想借用一下,啊,可是衣服……”
  “对喔……我会想办法,放心交给我吧,我去找找看,总之你先去洗澡吧。”
  “请问……”西之园小姐仍站在房门口,满脸焦急。
  “什么事?”她没说下去,我便接着问。
  “这个……您一定认为我是个很轻浮的女人吧?”
  “不是,我怎么会……”
  “因为我这么厚颜无耻跑进陌生男子的房间,笹木先生,难道您不是这么想的吗?”
  “这……老实说,有一点。”我在这种状况下通常会尽量坦承,说不出好听话。
  “我今天到底怎么了?”她垂头丧气地看着我,一副快要落泪的模样。“对不起,我真的第一次这样,平常不是这样的。”
  如果她的表情全是装出来的,世上大概没有比她更狡诈的女人吧,她的纯真令人无法抗拒。
  “呃……我想是吧。”
  “您相信我吗?”
  “当然相信。”我佯装冷静,走到放有烟灰缸的桌边,缓缓点头。“就这样了,你快去梳洗一番好吗?我没在开玩笑,你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我以后一定会报答您。”
  “那么就回报我一大箱香烟啰。”
  我又扯些无聊的笑话,但西之园小姐没有微笑,只是默默走进淋浴间,我急忙捻熄香烟,先换下一身湿透的衣服,等听到浴室传来淋浴声,才悄悄来到走廊。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过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明明不在自己家,却擅自决定带着年轻女性进房间,况且她在淋浴,还没有换洗衣物,客观说来事态的确有点紧急,但我在这个时候仍处之泰然,面不改色的另一种说法其实就是迟钝,我比往常还要闲散地走下楼梯,看了一眼大厅的时钟,时间还不到六点,然后推开一楼通往客厅的门。
  整间屋子流泻像是香颂的慢节奏音乐,一走进客厅,就有两个人同时往我这里看。
  “你跑去哪里?”真梨子坐在沙发上问,口气不太好,她平常的语气就是这样,真够刺耳的。
  “外面没下雨吗?”还不等我回答,真梨子又问,面向客厅南侧有窗户和连接室外阳台的玻璃门,外头虽还称不上风狂雨骤,但不知是门窗紧闭或音乐太大声,所以现在室内一片平稳,完全感受不到室外的风雨。
  我只是微微耸肩,看着真梨子不耐烦的表情,我什么也不想说,打开酒柜里的白兰地倒一小杯,目前最要紧的是让温热的液体流入喉咙。
  宽敞的客厅铺装木质地板,窗边则是不必要的深色地毯,此时神谷美铃小姐侧身坐在地毯上排着牌,她身旁坐着石野真梨子,沙发呈低矮的造型,没有刻意的形状,是一件现代感十足的家具,我不知道她们正在玩扑克牌还是塔罗牌,反正就是一种乐于得知未来的自虐游戏。
  石野真梨子正是我的未婚妻,中分的直发,典雅的鹅蛋脸,总之看起来很古典,虽然称得上是美女,但身处在这间屋子,她的美丽却毫不显眼,因为屋里其他女性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即使地毯上坐姿优美的神谷美铃小姐也不例外。
  不,我认为她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光是骨感的身材就令人印象深刻,病态似的苍白小脸上有着一双充满魅惑的大眼,独特的造型简直如同经过恶魔精心装扮,纤长的睫毛不停眨动,她的美已超越常人眼中的美丽,根本是一尊精心打造的艺术品。
  神谷小姐颇能突显她特别的相貌,她是位顶尖的模特儿,不过我不知道她属于哪个领域,可能是服装模特儿、平面模特儿,或两者皆是,模特儿这个词本来就是一种仿效,但最终的原型为何?至少她不是一般人的体态。
  将杯中的白兰地分作数次滑过喉间,我若有所思地眺望窗外,而身旁的两位女性不一会儿就对我失去兴趣,神谷小姐继续排列着牌,真梨子则在一旁抱着双臂观看,庆幸的是她们的游戏似乎渐入佳境,无须别人加入也能顺利结束。
  雨点打在窗面,此时室外更加昏暗。我还比较担心外头的风雨。
  “笹木,你散步得如何?没淋湿吧?”我身后传来声音。
  回过头,桥爪怜司笑嘻嘻地从吧台旁的门后往我这里看,他是这间别墅的主人,跟我同年,不过我比他大了几个月,桥爪体格结实,黝黑的脸庞加上一头绑起来的长发,就像是印地安人,没错,就算是印地安人,他也是属于酋长那一类。他的眼睛像鱼眼一样又圆又大,总是缓缓移动,但对于他单薄的嘴唇上蓄着少许胡渣这点,我无法说出什么赞美,他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眼神和体魄都神采奕奕,任何细微动作都让人觉得他充满活力,从另一种角度来看,他总给人有种盛气凌人的压迫感,不过认识他之后,才知道他其实非常直爽,也很好相处,完全推翻我对他的第一眼印象,在职场上我也曾遇到几个有着两种截然不同个性的人,我想那些人就是政治家、艺术家,或是称为天才的人种吧。
  我把空酒杯放回柜子上,然后走近桥爪。
  “桥爪,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在他耳边说。
  坐在窗边的女人们依旧沉溺在游戏里,我和桥爪进到隔壁房间,那是位于厨房和客厅之间、没有特别用途的地方。
  “怎么样?发生什么事?”
  “我在散步途中遇到一个女人。”
  “女人?在哪?”桥爪倒吸了一口气、一双大眼睁地更大了。
  “沿着南边往下走的溪谷,那边不是有条河吗?就是铁路中断的地方。”
  “她是谁?登山客吗?”
  “不,她叫做西之园。”
  “啊,那是……邻居。”桥爪用力点头。“你说她叫西之园吧,我知道她,有一次她来我家打过网球,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啦,唉呀,实在……”桥爪说着说着把脸凑过来。“为什么西之园小姐会在那里?钓鱼?赏鸟?”
  “这……我……”我心中一边盘算着该怎么说,一边回答。
  “然后呢?”桥爪双手交叉在胸前,靠坐在一台沉甸甸、不知名的机器上。
  “中途下起雨来,我和她都淋湿了,呃……其实她正在楼上梳洗。”
  “楼上?”
  我示意桥爪小声点。
  “在你房间?”
  “嗯,就是这样。”
  “嗄?为什么在我家?为什么会来?”说到这,桥爪不发一语皱着眉,不怀好意地露出笑容,我厌恶这种表情。
  “抱歉。”他好像看穿我脸上的不悦,立刻道歉并假咳几声。“所以呢?难道要我帮你瞒着大家?”
  “不不,怎么可能。”我赶忙否认。“不是这样啦,我打算开车送她一程。可是她,嗯……没有换洗衣服,外头下那么大的雨,衣服都湿了。”
  “啊……”桥爪张着嘴点头。“什么嘛,原来如此,没问题,我叫滝本立刻准备。”
  滝本是这间别墅不多话的佣人,没有特征也没有缺点,年纪有点大,谨慎的程度相当适合这份工作。
  我点点头表示谢意,桥爪看着窗外。
  “不过,你要在这种天气开车?”
  “嗯,送她到山下的车站。”
  “车站?西之园家的别墅就在车站附近呀。”
  “好像有事情发生吧,详情我也不太清楚。她不想回去,要直接去车站。”我只说了这些。本来我也没问个仔细。“抱歉,我擅自作了决定,麻烦你了。”
  桥爪叹了一大口气,微笑着轻拍我的肩膀。
  “无论如何你很幸运。”他这么说。
  4
  我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应该有人快觉得受不了吧,我好像天生就懂得体察人心,个性老实且行事谨慎,但一般人常在状况外,显得我的诚实和谨慎有些适得其反。每个人总希望尽早切入核心,就算只是核心的一部分,甚至非常片段也好。我认为这种不得体的行为就像偷吃一口做好的大餐,但那又怎么样?我并非喜欢省略事情不说,但在急性子的人面前,我反而想赶快结束,我看只有我这种人才会这么做。
  不用说,那个夏天朦胧不清的回忆又挑起我的情绪,因此我不想多加解释在那段时间认识的年轻女性(而且还是格外出众的美女),这个无聊的假期虽不至于变成危及性命的旅程,但其中的惊险刺激多少变成令人脸红心跳的恋爱冒险。
  这是我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插曲。
  我无意在故事开始前透露重要信息,不过我只能先透露在一个刮风下雨的夜晚,早之野高原的桥爪家别墅即将发生恐怖事件,请各位原谅我为了故事的高潮卖个关子,我想无论是谁都会煞有其事地炒热气氛。
  故事很长,我想先针对主要人物,也就是身在主要场景桥爪家里的每一个人,就我所了解的进行介绍,至于自我介绍先暂时省略吧。
  两天前,这间屋子包括我一共有八个人,事情发生的当晚,西之园小姐碰巧也在场,所以加上她变成九个人,目前为止出现的人物有屋主桥爪怜司、我的未婚妻石野真梨子、模特儿神谷美铃、我以及西之园小姐共五个人,其他还有两男两女。
  首先是桥爪怜司的儿子清太郎。他是东京T大的高材生,长相俊美,如果要问我他有多帅,一时之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是个高瘦、轮廓分明的男孩,虽然不十分阳刚,不过这种类型的男孩最近好像特别受欢迎,但这到底是我个人片面的观感,前天我才第一次跟他见面,对他了解不深。
  接着是清太郎的朋友——朝海由季子和朝海耶素子姐妹,我和她们也是第一次见面,姐妹俩都是演员,但我不清楚是演舞台剧还是电影,至少没在电视上看过她们,不过她们还真有几分像演员,举手投足间戏味十足,连说话也像念着设计过的对白,或许是我的偏见,如果把模特儿神谷比喻成橱窗里的假人,朝海姐妹则有人味多了,至少较有生气。不过所谓“生气”,只是单纯地“有动作”,她们并非开朗的女性,虽然她们的确是美女,但我却不怎么欣赏,两个人总给我一种生病似的疲劳感。
  最后是一位叫做滝本的老人,他是桥爪家的佣人,从外表看不出他的岁数,但他已白发苍苍,用字遣词透露出和他这个世代相去甚远,据说他在桥爪父亲那辈就已经在此工作,能一直留在这里工作那么久,也是因为他行事谨慎。
  待在别墅的大概就是这些人,在我要说的内容里,他们是主要的人物,因为故事情节并不复杂,若之后又出现其他人物,也不会影响整个事件的走向。
  那么我再继续说下去。
  西之园小姐在二楼我的房间洗澡,真梨子和神谷坐在一楼客厅窗边玩牌,而这时我在和桥爪怜司商量事情。
  桥爪叫来正在厨房准备晚餐的滝本,请他准备女性用的换洗衣物,西之园小姐衣服的尺寸由桥爪指定,他是这方面的专家。虽然他说和西之园小姐只打过一次照面,却能对她的身材了若指掌,这点令我很不安,不过我当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来。
  听桥爪说,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好像待在三楼,别墅三楼有个名为娱乐室的宽广空间,房间可以欣赏十六厘米洋片,那应该算是桥爪的兴趣之一,和室隔壁则是一间小放映室,保管他收藏的电影,这大小两个房间,将会在故事行进中越来越重要。
  滝本步出厨房去准备衣物,桥爪则帮他注意做锅中的料理,他喜欢做菜,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今天下午煮了一锅酱汁,我认为没有人会比他更适合戴上高高的厨师帽。
  “这道菜是明天的晚餐之一。”桥爪放下锅盖,露出稚气的笑容。“可怜啊,会吃而不会煮的人是无法想象这两天餐点产生的过程呀,料理人才是最幸福的。”
  “我很期待。”我在一旁答腔,但老实说我对做菜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二楼的女孩你打算怎么办?”桥爪回到正题。
  “你问我怎么办?当然是送她下山。”我坐在椅子上。
  “不用那么急吧。”他一脸狐疑。“反正车站就在附近,吃完饭再送也不迟。”
  “我会问问西之园小姐。”我觉得桥爪的提议没什么不好,但随即又想到真梨子。“不过,她会不会火大啊?”说着,我用下巴指指客厅。
  “你说石野?我明白了。”桥爪夸张地点了三次头。“嗯,要不然就这样吧,我们不说你在散步时遇到西之园小姐,而且回来时还全身湿透,这件事先瞒着大家,只要说西之园小姐是来找我的就好。”
  他果然脑筋动得很快,我深感佩服,桥爪俨然一副精打细算的商人模样。
  “你说的对,那我也会问问她。”我表示同意。此时的“她”当然指西之园小姐。我的原则是把事情尽可能向他人解释清楚。
  一会儿,滝本抱着几套衣服回来,我没仔细数,但至少有十套左右。
  桥爪怜司是位顶尖设计师;换句话说,对于突然造访的年轻女性,而且身上的衣服还出了点问题,这间屋子可说备齐了各种款式的衣服,这栋别墅并非像童话里面在森林中的奇妙糖果屋,却拥有足以让女性们满意的礼物,昨晚神谷也喜滋滋的穿着桥爪为她准备的一条设计大胆的裙子,穿在她身上真是名副其实的贵气十足,不可思议的是此时滝本拿来给西之园小姐挑选的衣服,配色及设计上都非常简单,恐怕是桥爪为了迎合对方的风格所下的指示吧,我记得当时因为西之园小姐总算得到安置,我也跟桥爪达成协议,才松了一口气。滝本手上捧着衣物,另外还拿了几个印有桥爪自创品牌的彩色纹路和商标的纸袋,可能用来装其他喜爱的单品(或照单全收),或是收起原本被淋湿的衣服,由此可见桥爪非常懂得察言观色。
  接过滝本手上的东西,我抱着颇有份量的东西往二楼走,怕在客厅的真梨子撞见自己抱着一堆女用衣物的样子,我从厨房的另一扇门直接通到走廊(桥爪笑着为我开门),绕到大厅再上楼,来到房间门口,我体贴地先敲敲门。
  西之园小姐还在浴室。
  我先把东西放在床上,走上前轻敲浴室门,大声告诉她衣服已经准备好了,然后立刻离开房间。
  我的步伐轻盈,还有想吹口哨的冲动,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
  我靠在从走廊撑出看台的栏杆旁,点燃一根香烟。
  侧耳倾听,屋外传来风雨声,在风雨的夜晚开车,而且还是不熟路况的山路,的确有点闷,还颇危险。“我不要回去。”如果西之园小姐能这么说,我就得救了。
  我想和她悠闲地一边听着轻音乐,一边喝上等的红酒。
  最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是,真梨子也在,要是那个唠叨女人不在的话……想着想着,突然若有所悟,我不禁苦笑。
  原来见到美好事物后,其他的事物都不屑一顾了,老实说我第一次有如此体会,就快四十岁的我遇到这种事,到底是幸或不幸。
  真的令人匪夷所思,我从来没想过真梨子很碍眼,这简直是个伤人的想法。
  我跟真梨子还没结婚,现在不正是一般情侣爱得难分难舍的时候吗,但我已觉得她像个黄脸婆,不对,我没有实际经验,这个比喻完全是毫无根据的预测(而且悲观),随便套用现代的价值观不是我的作风,但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
  即使心中想的很多,表面我还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凝视着房门的某一点。
  这不像我。
  我居然期待她的出现,并对我微笑,这让我像个竖起耳朵的小狗殷殷企盼。
  5
  结果这天晚上西之园小姐留在桥爪家,刚开始她意志坚决,摇头婉拒说没受到主人邀请就擅自留下用餐已经有失礼貌,更何况住在这里。交谈中,桥爪不停挽留她,我也非常积极地劝说。“这是正式的邀请。”桥爪三不五时重申,最后她总算接受了,也许她已经换上桥爪设计的女装,盛情难却吧,不过我怕自己的态度遭到嫌恶,所以趁桥爪离开房间,便向西之园小姐道歉。
  “笹木先生,您太客气了。”她这么回答,外加充满魅力的笑容,单纯如我,完全放心下来。
  话说回来,说服西之园小姐的同时,我们正巧得知目前正确的台风信息,桥爪家很意外的没有电视,我不清楚是因为附近收讯不良,还是他厌恶这种被动式的娱乐,不过此时我们才知道外面会刮风下雨是台风快要登陆的关系。
  客厅的音响原本持续放着音乐,不知道是谁转到广播去,根据报导指出台风的暴风半径很大,正掠过纪伊半岛的潮岬,以时速二十五公里的速度朝北北东方向前行,距离这里尚有两百多公里,却直扑而来,如果预测无误,八个小时后,也就是半夜时风雨最强,待在钢筋水泥打造的桥爪家安全无虞,不过窗户却传来阵阵拍打声。
  现在的风雨还不算严重,但因为气候恶劣,西之园小姐似乎也下定决心留住一晚,换句话说,拜台风所赐,我才能幸运的和她相处久一点,桥爪刚才说的“幸运”,大概就暗指这个吧。
  西之园小姐原本就坚决不回去亲戚的别墅(虽说是附近,路程也要五公里左右),要走的话也是送她到山下车站,但这种天气下山实在有欠考虑,况且又是台风天,所以我和桥爪力劝她等到明天早上天气平稳后再说。
  “打通电话回去吧。”桥爪边开门边和西之园小姐说:“家人一定在担心你,虽然不知道你离家出走的理由,不过还是和他们联络一下比较妥当,说不定他们正准备报警喔。”
  她点点头,待桥爪离开厨房,她又满怀心事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可以请您帮忙吗?”
  “什么忙?”
  “帮我打电话。”
  “我?”
  我觉得很困扰,但一看她的眼睛就很难拒绝,我想她不愿回去一定是因为某个令她气愤的理由吧,连电话也不想打。
  “如果是我婶婶接的,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小声地说。
  我明白了,接着两人绕到大厅,我按照她说的号码打了电话。
  铃响了几声后,“西之园家,您好。”一个上了年纪、态度有礼的男人声音。
  “敝姓笹木,嗯,我住在跟府上同一区、一户叫做桥爪的人家,呃,您家小姐要我转达她现在在这里。”
  “小姐平安吗?”
  “她很好,等一会儿要一起用餐,这个……今晚可能会住下来。”
  “笹木先生,能否麻烦您请我家小姐听电话?”
  “啊,不,这个……”我握住话筒,看着不远处的西之园小姐。
  她的嘴闭成一字形,对我摇摇头,我点头回应,继续和对方说:“她现在没办法接电话,不是,好像不想接……”
  “那么我立刻过去拜访,麻烦您和小姐说我去接她。”
  “这……我很为难。”我慌张地打断他的话。
  对方又用敬语对我说话,印象中好像是“抱歉恕难从命”。
  或许见我面有难色,西之园小姐缓缓上前接过我手中的话筒。
  “诹访野吗?”她用我从来没听过的严肃口吻说:“没有必要过来接我,还有不准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绝对不行,说了我不会原谅你,我想你应该不会认为我在耍脾气,我说得对吗?嗯,没错,你就说接到我在车站打来的电话,我要让婶婶担心,明白了没?”
  她挂上电话。
  “你的气愤好像很难平息。”我坦白说出感想。
  “嗯,我和我婶婶都不是这种可以马上气消的人。”她的眼中还有愤怒,语气强硬,却在下一秒叹了一口气,表情略显僵硬地笑了笑,她毕竟还年轻,没办法瞬间不着痕迹地化解尴尬的场面,或试着压抑表露无遗的情绪,不过在这种状况、这种时机下,试着微笑本身就很不容易,大概只有演员或政治家之类的人物才懂得这种招数吧,文学中总是形容女性是种令人费解的生物,我从未实际领教过,但此时我总算有些体悟,我想她是特别的。
  很快就到了晚餐时间。
  介绍西之园小姐给餐厅里在座的人当然是桥爪先生,我刻意和西之园小姐保持距离,还好真梨子不疑有他,这时候,清太郎和朝海姐妹刚好从三楼的娱乐室走下来,大伙儿齐聚桌前举杯喝下红酒。
  滝本以外的八个人坐在长约三公尺的桌前,因为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水晶灯光,每个人的脸色都透出一股红润。
  西之园小姐的美丽和模特儿神谷小姐、同是演员的朝海姐妹大相径庭,当然也与真梨子截然不同,我能借此表明她的美我从没见过吗?一言以蔽之,她的美是一种特立独行的美。
  我没注意一旁的真梨子,而是正对面的西之园小姐,酒精让我飘飘然,已经不在乎真梨子这个人了。
  “西之园小姐从事什么工作呢?”真梨子问,刚好滝本递上前菜。
  “我还是学生。”西之园小姐微笑回答,气质不凡,该怎么说,她的举止凌驾在座其他女性。“明年要念研究所。”
  “唉呀,真是悠闲。”真梨子从容不迫说完,再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用工作还能生活无虞真的很幸福。”
  真梨子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秘书,她是走后门进公司的,所以闲着没事比认真工作的时候还多,虽然不是自我吹捧,但其实想借此说明和学生比起来,她是个自食其力的社会人吧。每个人结束简短的自我介绍,其中只有西之园小姐和桥爪清太郎是学生,没有工作。
  “我有打工喔。”清太郎说。
  “打工不算在工作。”真梨子回话。“而且男人和女人不同,西之园小姐以后打算工作吗?”
  “我目前没有工作经验。”西之园小姐对递送前菜的滝本微微点头致意后继续说:“不过将来我想工作。”
  之后聊起女性的社会地位,然后是法国革命、宗教等话题,而西之园小姐只是静静听着,主人桥爪主导话题的方向,营造和谐气氛,有时桥爪请西之园小姐说说感想,她也能对答如流,晚餐结束,一群女人都对西之园小姐另眼相看,或许是我的偏见,好人家的小姐似乎个个头脑清晰,说起话来不拖泥带水,换句话说就是很机灵,我对西之园小姐言谈中不时出现一些专有名词感到惊讶,一般人不知道的,她却若无其事般挂在嘴边,其他女性则完全没有反应,只有桥爪父子和我注意到这点吧。
  桥爪清太郎是一流大学的医学院学生,但不善交际,今晚也是如此,他不爱耍嘴皮子,有人问他问题也显得手足无措,说不定有什么顾虑,比起我和桥爪,他的年纪明明更接近五位美女,大多数的时间他却是手撑着下颚,静静聆听。
  模特儿神谷美铃也几乎没有开口,我怀疑她恐怕是听不懂大家在说什么,她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表情也乏善可陈,连点头摇头也没有,简直像个人偶,不过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找神谷聊聊,这就是她的魅力之处,和神谷最熟稔的是邻座的石野真梨子,我想象真梨子这么多话的人最适合成为神谷的朋友,两个人偶尔咬咬耳朵,却听不清楚神谷在说什么,她的嗓音很沙哑。
  西之园小姐身边坐着姐姐朝海由季子以及妹妹朝海耶素子。姐妹俩积极加入话题,反应却稍嫌过度,为了炒热气氛而净问些没营养的事。我用发型来区别两姐妹:长发的是由季子,短发则是耶素子。她们说话方式相仿,我现在刚好坐在她们对面,仔细一看两个人还长得真像,也许是发型的关系,姐姐由季子看起来比较纤细。
  至于晚餐时与结束后席间的对话内容,在此并不加赘述,其实是因为我快忘得差不多,没有重点,我也毫无印象,我承认消极的确为我带来不少麻烦,不过我认为从交谈中得到的东西少之又少,也从来没有什么期待,看书反而比较有效率,我只在意要和西之园小姐说些什么,该怎么开口,并且暗自想象她的人生,总而言之,没有值得记下的有趣话题,西之园小姐当时也在大家面前表现出长袖善舞的模样(可能是一种交际手腕),完全没表现出我在森林中遇见那股天真无邪、充满魅力的气质。
  晚上九点,滝本差不多收拾完餐桌,大伙儿转战客厅,外面的风势越来越强,窗户嘎吱作响,室外已一片漆黑。
  桥爪和清太郎走出阳台把桌椅搬进仓库,滝本在厨房里忙,客厅只剩我和五位女性。
  西之园小姐正在和朝海姐妹以及神谷聊天,她坐在沙发上,其他三人坐在地毯上兴致盎然地听着,内容好像和猜谜有关。
  我站在窗边看着忙上忙下的桥爪和清太郎,这时真梨子拿了两个酒杯走近,我喝完手上那杯白兰地,跟她换了杯新的,她就近将空杯子放在桌上,又走过来在我耳边说:“她真漂亮。”
  “谁?”我装糊涂,其实知道真梨子说的是西之园小姐。
  “你觉得是谁?”她笑也不笑地抬起下颚,一副挑衅的表情。“我希望你今天不要喝太多。”
  “为什么?”
  “我可不希望落得因为男朋友喝醉酒而被关在一旁的下场。”真梨子的眼睛眯成一线。“事先预防比较好吧?不然就糟啦。”
  我仔细思考真正的含意,她总是话中有话。
  “嗯,我会注意。”我点头。“难得休假,你就饶了我吧。”
  “对呀,难得休假,你白天一个人去散步,晚上我敲门你也不开。”
  “敲门?”
  “对。”真梨子煞有其事地点头。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我去了你房间。”
  “我又不知道,可是……”
  “对了对了,我看见耶素子从清太郎的房间出来喔。”真梨子背对沙发区,小声对我说:“几点的时候啊?大概两点多吧。”
  “不要说些有的没的。”我立刻告诫她。“我们是客人,要收敛一点。”
  “你不觉得太收敛了吗?”
  我很自然地望向朝海耶素子。短发的是妹妹,清太郎和耶素子,我不清楚年轻情侣会做些什么,但多少察觉到一些事,我从桥爪怜司那儿听来清太郎和朝海由季子交情不错,所以令我感到意外的是他的对象是妹妹而不是姐姐,真梨子告诉我的八卦里当然也有提到这点。
  “还有还有……”真梨子低声说:“听说美铃跟桥爪上床了,我看今天晚上他的对象一定是西之园。”
  “别乱说。”我一脸严肃地瞪着她。
  真梨子笑了起来。
  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客厅一角。
  “会痛啦。”真梨子一边笑,一边甩开手。
  “听好,不要再说些低级的事。”我已经尽量婉转。“你怎么偷偷摸摸说那些话?再说桥爪的太太早就过世十多年,现在也单身,神谷跟他献殷勤,他没有理由拒绝。”
  “是啊。”真梨子自得意满地点头。“你说的没错,本来就是这样,我又没说他们这样不道德,你才是这么想的吧?”
  “不是,我不喜欢在别人背后说闲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真梨子皱眉。
  “清太郎也已经成人了……”
  “对啊,他的确是有为青年。”
  “所以你刚才那样说不好。”
  “不行吗?”真梨子抬头看着我,态度从容不迫,她总是会警告我。
  “最好不要。”我摇摇头,缓缓地说:“跟中伤西之园小姐无关。”
  “啊,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说着,我有些恼火。
  “我生气了。”真梨子提高音量,客厅里其他四位女性默默地看过来。
  我勉强挤出微笑,一只手举起来示意不小心打扰到她们,我特地用眼神向西之园小姐道歉,她一定觉得我是笨蛋。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桥爪和清太郎回到屋内,两个人都拿着毛巾擦干头发。
  “外面真吓人。”桥爪大声说。
  桥爪父子倒了两杯加冰块的威士忌,喝了下去,清太郎满脸通红,不知是酒精作祟,或因为之前的工作过度操劳。
  “晚上,我们三个男人来玩two-ten-jack【Napoleon(拿破仑,桥牌衍生出的玩法)这个游戏的简化,最后算总点数来判决输赢】好不好?”桥爪说,他大概察觉我和真梨子发生争执,所以做出这个决定吧,我也因为他的提议得救。
  真梨子看了我一眼便走向那群女性之中,于是我和桥爪父子留下客厅五名女性,三人移动到别墅西侧的书房。
  桥爪的书房格局方正,摆着一张大书桌和皮制沙发;有一面墙壁是嵌入式书柜,上头尽是大尺寸、类似画册的书籍,与普通书房的气氛不太相同,但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供他创作的空间。
  “暖炉可以用吗?”靠近门边有座小小暖炉。我提出疑问。
  “不行,这只是装饰,真正的暖炉在更里面的工作室。”桥爪指着那扇门说。
  他说的工作室我还没进去过,那儿也是他的寝室,我不太了解身为设计师的工作顺序为何,不过灵光乍现的创意应该是重点吧,也许为了保守秘密,或其实房间里乱七八糟,桥爪曾事先声明希望大家不要任意出入他的工作室。
  此时工作室的门当然是关上的,书房的书桌背向庭院,那里有扇向外推出去的窗子,现在窗户被窗帘遮住,看不见屋外,这里的光线比客厅稍微暗了些,空气也比较冰凉。
  “偶尔安静一点儿也好。”关上门,桥爪开怀地说。
  “嗯。”我立刻表示同意。“谢谢。”我表达心中的谢意。
  我们各自拿着酒杯,清太郎端来白兰地和冰块。
  “先暂时麻烦西之园小姐顾好客厅那边吧,我吓了一跳耶,她真是个才女。”桥爪坐在沙发上翘起脚,点了一根香烟。“在这里爱怎么抽就怎么抽。”
  “嗯,我得救了。”我露出笑容,也拿出香烟。
  清太郎从抽屉拿出扑克牌,坐在我旁边。
  “笹木先生,你看到铁轨了吗?”清太郎问。
  “啊,有。”我点头。“一下子就找到了,然后就沿着它往前走。”
  是清太郎告诉我有森林铁路的遗迹,还拿地图给我看。
  “沿着铁路往前走,真的很棒。”他开心地说,但表情没多大变化,大概他天生就是一张扑克脸。他的相貌端正如女性,表情却很贫乏,这点和神谷颇为类似。
  “你刚出生的时候,说不定还没废掉。”我回答。
  “你知道吗?转弯前可以拉住刹车减速喔。”清太郎接着说:“运货车只能靠手动刹车,如果什么也没做,可能就一路滑到山下去了。”
  “我没注意到耶,你说的很像轨道车。”
  “很有趣喔。”清太郎笑着,眼睛弯成弧线。他的口气仍像个孩子。
  “你是在铁路遗迹处遇见西之园小姐的吗?”茶几桌对面正在洗牌的桥爪问:“为什么她离开家之后会去那种地方?”
  “她不知道那里有铁路遗迹,只是打算下山的时候迷了路。那时候她站在河边,如果再走下去,一定很危险。”
  “啊?为什么西之园小姐会在那儿?”清太郎问。
  “呃,这……”我摊开手。“清太郎,请你帮我保密好吗?其实是我在那里遇见她,再带她回来的。”
  “喔……”清太郎用略带佩服的眼神看着我。“原来不是我爸邀请来的啊……”
  “我不是跟你说过西之园小姐之前来过我们家打网球。”桥爪窃窃地笑着对我说:“那时候不只西之园小姐,同行的好像有她的表兄弟吧,还有其他两个人,这家伙对她一见钟情。”说着,桥爪用下颚指指清太郎。“后来只要逮到机会,他就去西之园家拜访,不过都没见到她,喂,我说的对吧?”
  “原来如此。”我微笑着。隔壁的清太郎看到我,微微低头苦笑。
  “我那时太年轻啦。”清太郎认真地说,我跟桥爪见状哈哈大笑,这个话题也暂告一个段落。
  我们看了看时钟,然后开始玩牌,我记得那时已经快要十点了,清太郎负责算分数,三个人(即使是年轻的清太郎)都投入游戏之中,总之人都需要找点事情做,不然就觉得坐立难安,至少我离开那群女性,特别是远离真梨子,才得以喘口气。
  外面刮着货真价实的暴风雨,屋里是风雨前的宁静。
  6
  十一点半左右,滝本端着点心走进书房。小巧的红酒杯中有一球冰淇淋,再淋上莱姆酒,味道非常高雅,何谓高雅,量少质精就是高雅,而这种法则也适用于女人身上。
  “那边的人在做什么?”在滝本离开前桥爪问他,他应该是推测滝本在过来之前已经先把点心端给那群女性,所以知道客厅的状况,到现在她们没有任何一个人露面,桥爪为此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是的,两位朝海小姐好像已经就寝。”滝本回答,不过他欲言又止,不太像平常的样子,我有点纳闷,不过答案不久后就会揭晓。
  “那其他三个人在做什么?”桥爪边看着时钟边问。
  “其他小姐们好像一直在聊天。”
  滝本点头离开,桥爪耸耸肩,女人们话真多,昨天和前天,连着两天下午两点过后就说个不停(而且是全部的人),可能今天晚上西之园小姐到访,加上男女分开活动,话题就更多吧,她们一定是聊些女人间的话题,况且现在时间还早。
  桥爪大概快厌倦没有女人加入的安静气氛,不过是自己带着男人们自成一群玩牌,如今也不好一个人跑回女人堆里,想着想着,我觉得有点可笑。
  桥爪曾离开去上厕所,说不定是想趁机看看客厅的情形,但他出乎意料地快速归队,说完“我们继续吧”,再度全神贯注。几杯黄汤下肚,我变得有些醉醺醺,心情很好,我靠在沙发上,以最舒服的姿势继续游戏,清太郎在那时开始有些意兴阑珊,也许是听他父亲说朝海姐妹回房间的缘故,不对不对,我还是不要想歪的好。
  三十分钟后,玩了一圈轮到清太郎当庄家,正当他大打呵欠时,走廊传来女人的声音,真梨子、神谷以及西之园三位小姐总算走来看看,三个人脸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她们喝了不少酒。
  “你们在玩什么?梭哈?”真梨子噗通一声坐在我身旁。
  “two-ten-jack。”我认真地回答。
  “喔,怎么玩?”
  “明天再教你。”
  “明天?”真梨子嘟着嘴。
  “你们聊完啦?”对座的桥爪用愉快的口气问:“你们要把酒杯一起拿过来呀。”
  “已经喝够了。”说话的人是拥有沙哑嗓音的神谷,她把双手撑在桥爪的位子后面,用像陶瓷娃娃般的脸蛋看着我们。
  西之园小姐双手放在背后,一个人走到书柜旁东看西看,我正想偷偷看她在做什么时,真梨子开口说:“喂,让我们加入好不好?”
  “好吧,那先两人两人一组,会的人教不会的人规则比较快。”桥爪丢出一张王牌,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出提案。
  两人一组,想也知道是我跟真梨子、桥爪和神谷,西之园小姐笑嘻嘻地走过来,坐在清太郎斜后方的椅子上。
  “two-ten-jack吗?我会玩。”西之园说着,瞄起清太郎手中的牌,一直意兴阑珊的清太郎态度突然一变,急忙端正姿势,整个人看起来有精神多了,以前偷偷欣赏的她现在变成搭档,我可以体会他的情绪转折,甚至会心一笑。
  滝本再次送来冰块和酒杯,他实在很懂得察言观色,桥爪告诉他可以先去休息,滝本则低下头,“那么我先告退了。”说完便离开书房,除了我以外,没人抬头看他一眼,那时已经半夜十二点多。
  神谷留下一句“我去换件衣服”,然后走出书房,她十五分钟后回来,穿着T恤和牛仔裤,头发微湿,可能顺便洗了澡,即使穿着普通的衣服,神谷看起来还是像个假人,修长的手脚动作起来特别醒目。
  游戏继续进行,原本清太郎负责计分,不知何时换成西之园小姐,她算得很快,让在座的每个人啧啧称奇,此外除了西之园小姐,其他两位女性对游戏兴趣索然,真梨子和我、神谷和桥爪彼此紧靠着,我完全搞不懂靠那么近有什么好。
  半夜一点,清太郎站起来。
  “我……要先离开了。”他略显生硬地说,当时我好像只听到他说这句话,不过清太郎是看着西之园小姐说的,我记得心里还喃咕着清太郎果然不够老练。
  西之园小姐取代离开的清太郎加入牌局,这时冰块己融化得差不多,酒瓶里的酒也快喝光了。
  半夜两点,游戏再度开始。
  开口的几乎都是真梨子,但游戏中的交谈险些擦抢走火,我得一直保持清醒,以免发生尴尬情况。只要西之园小姐坐远一点,真梨子就立刻凑上去,这种行为的确居心叵测。所以当牌局告一段落,桥爪宣布今晚到此为止时,我松了一口气。
  窗户仍旧被风吹得嘎嘎作响,风雨又增强了,不过玩牌时我们并没有注意。
  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清太郎离开书房后不久,时间大约是一点多,突然停电,房里瞬间暗下来,真梨子花容失色地尖叫并抱住我,害酒杯倒在我身上,裤子湿了一片。
  “跳电吗?”桥爪发出声音。“该不会是清太郎又在干嘛吧。”
  这句话什么意思?我心想,莫非清太郎拥有耗电的能力?
  无计可施下,大家只有静静等待,不久滝本拿着手电筒过来。
  “是跳电吗?”桥爪问:“只有一楼吗?”
  “不是。我刚才巡过一遍,好像是停电。”
  “哇!”真梨子又在大叫。
  “是因为台风吗?”被真梨子强行抱住的我说。
  接着滝本说要去拿蜡烛,便消失在走廊上,这时书房还是一片昏暗,但在此之后,灯就亮了。
  “太好了。”真梨子离开我的怀抱说。
  “停电警告吗?”桥爪说。
  当电力公司发布停电通知前,会用短时间停电提醒用户,虽然无法肯定现在是不是,但我的确听过这种说法,不过也或许是打雷所致。
  停电的时间没有超过十分钟,之后也没再停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曾发生过这件事。
  我在一阵骚动后去上厕所,刚好在走廊遇到滝本,不知他在走廊上的橱柜前做什么。
  “我要拿蜡烛,但好像用不着了。”他解释着,蜡烛好像就放在橱柜里,我抬起头看到他打开嵌在墙壁上的木盒子。
  “唉呀,原来是这里烧断了。”我看着里面的开关,一共有五个黑色开关,上头的胶带仔细写着“一楼北侧”、“一楼南侧”、“二楼”、“楼梯·走廊”、以及“三楼”,我说得那么详细,各位该不会觉得这些东西很重要吧?其实还好,不过还是先解释清楚。
  言归正传,半夜两点牌局结束,留在书房的只剩下桥爪和神谷,其他三人,也就是西之园小姐、真梨子和我离开那里,上楼前经过大厅,外面的风雨声非常清楚。
  “现在到哪里了呢?”西之园小姐抬头看着天井,她指的是台风的动向。
  “应该快接近了。”
  “玻璃窗应该够坚固吧。”真梨子说。
  “不用担心啦。”
  三个人的房间都在二楼,西之园小姐住在另一间客房,互道晚安后(意外的是真梨子异常成熟地走在走廊),我打了个冷颤,独自回房。
  坐在床上,我叹了口气,感觉有点头痛,这表示酒还喝不够,但我还是决定要忍着点,拉开窗帘往窗外看,只看到树木剧烈摇晃,雨点断断续续打在玻璃上,庭院的灯已关,没办法看到远一点的地方。
  想抽烟却又苦于头痛,所以我决定先去洗澡。
  可惜这段记忆已经模糊,只依稀记得我在洗头,然后看着洗脸台前的镜子,感叹自己长了白头发。
  结果我还是没能和西之园小姐说说话,唉,没办法,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跟她说,更不了解自己在想什么,我只是情不自禁被她一举一动牵引。
  不可思议的是,我这样独自冷静想想,其实不见得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但因为我真的缺乏这种经验,所以才会显得手足无措。我心想这种时候最好还是先睡吧,擦着刚洗过的头发,我从浴室走出来,看见真梨子躺在床上。
  7
  风势越加强劲,屋内声响不断,好像坐着渡轮在大海中飘摇,我悠哉地躺在头等客房的床上抽烟,心想着这么大一艘船还不至于淹没在海里,就算灭顶,沉下去的时候运气糟一点的话,我想沉睡深海里,我没有坐船出国的经验,充其量不过坐渡轮去北海道,船行驶在汪洋大海中是什么感受?夜半的暴风雨一定非常可怕吧。
  除了床头夜灯,我把屋内的灯都关了。边桌上我的电子表显示着三点二十一分。0、3、2、1,如果再多一个4就是顺子了,我在无聊空想着。
  石野真梨子呼呼睡去,这个未婚妻比我小十岁,不过也三十岁了,对她来说,我大概就是最后一艘船了吧。
  名为人生的航海,每个人刚开始都坐着小船出航,不知不觉间换坐更大的船,有时人太多,大船也有沉没的时候。
  如果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那沉船的时候也只有一个人,话说回来,目的地到底在哪儿?
  有人光是在海上载浮载沉便心满意足,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不管从哪个方向望过去,都看不到陆地,也许无论往哪儿走,都是一望无际的海。
  搭上我的船的女人,打算将命运托付给我吗?还是快要沉没时,她会毫不留恋地逃回自己的船上?这样也好,我倒乐得轻松。
  目前为止我的想法都没变。
  但下午在溪谷遇见她——西之园小姐,我的感觉和之前完全不同。
  那是什么感觉呢?其实很难用言语表达,也许这种感觉能让我抛开婚姻、生活、地位,还有家世等等……我从未对一位女性抱持如此单纯的感情。
  我真残忍。
  身旁睡着即将共同携手走向人生的女人,我却在想别人,而且还一派悠哉抽着香烟。
  此时有人敲门,我没有回应,只是心想真梨子进来后有没有锁门,接着敲门声又响起,我慢慢看向旁边,真梨子睡得很熟,我起身穿上睡袍走到门口。
  门有上锁,但我又听到敲门声。
  我看着床上,真梨子翻了个身,不过她好像没注意。
  我不知道谁在敲门,但这个时候来敲门实在不太妥当,还好门锁上了,不用担心房门无故被人打开,我犹豫着要不要装作没听见,但好奇心驱使我轻轻打开门。
  “对不起,我是西之园。”我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天使般的声音。
  我慌张地踏到走廊,并快速带上门。
  西之园小姐穿着跟方才一样的衣服,就是桥爪设计的那一套洋装。
  “吓我一跳……”我又惊又喜,尽量压低声音说话,不是故意要让她知道我的情绪,我的态度很正直。“西之园小姐,你真大胆。”
  “不是的,我……”西之园小姐红着脸看我,一面摇头,连忙挥手否认。“抱歉,请您别误会,我不是……”
  “呃……”我感到疑惑。
  “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对不起,您已经睡了吧?这种时间来打扰您实在太失礼了,可是除了您以外,我不知道要跟谁说……”
  “你在担心什么?”
  “我听到有人尖叫。”
  “尖叫?”
  “嗯,女人的尖叫声。”
  “什么时候听到的?”
  “大约十几二十分钟之前。”
  “是谁?我一直醒着,没听见什么声音喔,会是风声吗?”
  “我没听错。”
  “怎么了?”真梨子在房间里说。
  西之园两手捂着嘴,看着她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简直比镭射光还要刺眼。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很快就好。”我小声对西之园小姐说,然后回到房里。
  “谁啊?”真梨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地说。
  “桥爪啦。”我靠近她说了谎。“他说一楼的窗户坏了,我去帮他忙。”
  “什么嘛……”真梨子打着哈欠说,把被子盖在头上。“你好好加油,晚安。”
  我急急忙忙穿上衬衫和长裤,离开房间,西之园小姐站在楼梯间等我。
  “久等了。”我快步走向她。
  “对不起,我真的太不小心了。”她说了好几次像是小学生才艺发表会上会讲的台词,我忍不住笑出来。
  “不客气,不小心的人是我。”
  “我该怎么道歉才好……”
  “话说回来,你说的尖叫是怎么回事?”
  “嗯,我不确定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大概是楼上吧,三楼。”
  “为什么你觉得是从三楼传来的?”
  “我听到尖叫声后,又听见有东西倒下的声音,这个声音刚好从我的房间正上方传来,除此之外还有像是快走的脚步声,我以为有什么事情发生,赶紧穿好衣服来到走廊,可是我等了一阵子,没有人从房间里出来,我想那么大的声音,大家应该会听到然后跑出来看看。”
  “可能被外面的风声盖过了吧。”
  “嗯,总之我的房间刚好在声音来源的正下方,谁在三楼呢?”
  “没人在三楼,三楼只有视听室。”
  “可是有两间房间。”
  “你去看过了?”
  “是的。”西之园小姐点头。
  “什么也没有对不对?”
  “嗯,门也上锁了。”她朝楼梯看了一眼。“两个房间我都进不去,门被锁住打不开。”
  “那就怪了……”我也被她影响,看了楼梯一眼。“那两间……我记得都没有钥匙喔。”
  “没有?”
  “也不是这样说,是没有从外头打开的钥匙,不过……”
  “只有里头可以上锁对吗?嗯,我试过转转门把,但转不开。”
  “没错,那是为了在看电影时不被打扰,所以可以从里头上锁。”
  “所以房间里有人。”
  “照理来说是,但谁会在这种时候看电影?清太郎吗?啊,对了!”
  “什么?”
  “该不会那声尖叫是从电影里发出来的?”
  “啊……”西之园小姐张着小嘴一脸惊讶,接着表情安心不少。“有可能喔。”
  “不过,两个房间都上锁……”我思考着,看来头已经不痛,也酒醒了。“里面都有人吗?”
  “房间没有互通吗?”
  “嗯,三楼的两个房间分别是视听室和放映室,没有互通的门,既然门都关上,可见至少两个房间里都各有一个人。”
  “笹木先生,您醒了耶。”西之园小姐微笑。“您说话的样子好像连续剧里主角的口气,真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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