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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作者:刘墉

_3 刘墉 (美)
只有当她发现柿子多到不吃就坏的时候,才会自己主动去拿。
当我为老母夹菜,她总是拒绝,说不要吃,我就把筷子停在空中,直到夹不稳而要掉在桌上,她才不得不把碗伸过来。
问题是,她哪次不是高兴地吃完呢?
相反地,当菜做咸了,大家不吃,她却抢着夹,我只好用筷子压住她的筷子,以强制的方式,不准她吃,因为血压高的人,最不能吃咸!
“瞧!有这样的儿子,不准老娘夹菜!”她对着一家人“高兴地”抱怨。
我认为:当我们小时候,长辈常用强制的方法对待我们,叫我们一定吃什么,又一定不准吃什么。他们这样做,是因为爱护我们!
而在他们年老,成为需要照顾的“老小孩儿”时,我们则要反过来模仿他们以前的做法——
用强力的爱!
这不是强迫,而是看穿老人家装出来的客气,坚持希望他们接受晚辈的孝敬!
如此,当有一天他们逝去,我们才可以减少许多遗憾!因为我们为天地创造了一种公平回馈,以及——
无怨、无悔的爱!
故园之爱
阶边一棵白茶花,下面有丛小小的棕榈,
我常将那弯弯的叶子摘下,
送到小河里逐波。
黄昏时,晚天托出瘦瘦的槟榔,门前不远处的芙蓉都醉了,
成群的麻雀在屋脊上聒噪。虫声渐起,蛙鸣渐密,
萤火虫一闪一闪地费人猜,
它们都是我的邻居,叫我出去玩呢!
星星坠落的地方
作者:(美)刘墉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我记忆中住过的第一栋房子,在现今台北的大同中学附近,虽然三岁多就搬离了,仍依稀有些印象。
记得那房子的前面,有一排七里香的树墙,里面飞出来的蜜蜂,曾在我头上叮出一个大包。
记得那房子的后院,有许多浓郁的芭蕉,每次我骑着小脚踏车到树下,仰头都看见一大片逆光透出的翠绿。
记得那房子不远处,有一片稻田,不知多大,只记得稻熟时,满眼的金黄。
记得一个房间,总有着漂亮的日光,那是我常玩耍的地方。但实在,我也想不起房间的样子,只有一片模糊的印象——阳光照着我,母亲则在身边唱着一首好美好美的歌:热烘烘的太阳,往上爬啊,往上爬,爬到了山顶,照进我们的家。
我发觉,我多少还能记得些幼儿时的居处,不是因为那房子有多可爱,而是因为蜜蜂的叮、芭蕉的绿、稻浪的黄和母亲的歌。
幼儿的记忆就是这么纯,这么简单,又这么真!
真正让我有生于斯、长于斯,足以容纳我整个童年记忆的房子,要算是云和街的故居了。我甚至觉得那房子拥有我的大半生,我在那里经历了生离、死别与兴衰。想着想着,竟觉得那房子装得下一部历史,最起码,也像黄粱一梦。
不知是否对于每个孩子都一样,那房子里面的记忆,远不如它周遭的清晰。譬如明亮的客厅,总不如地板底下,我那藏身的密穴来得有诱惑力;父亲养的五六缸热带鱼,也永远比不上我从小溪里,用畚箕捕来的大肚鱼。而母亲从市场买回的玫瑰,更怎及得上我的小草花!
童年的房子,根本就是童年的梦!
我记得那老旧的日式房子,玄关前,有着一个宽大的平台,我曾在上面摔碎母亲珍贵的翡翠别针,更在台风涨水时,站在那儿“望洋兴叹”!
平台边一棵茶花,单瓣,白色,并有着黄黄的花蕊和一股茶叶的幽香,不知是否为了童年对它的爱,是如此执著,我至今只爱白茶花,尤其醉心单瓣山茶的美。
茶花树的下面,有一丛小棕榈,那种细长叶柄,叶片弯弯仿佛一条条小船的树。记忆那么深刻,是因为我常把叶子剪下,放到小河里逐波……
小河是我故居的一部分,小鱼是那里抓的,小鸡尾巴花是那里移的,红蜻蜓是雨后在河边捕的,连我今天画中所描绘的翠鸟,都来自童年小河边的柳荫。
还有那散着幽香的野姜花,攀在溪边篱落的牵牛……甚至成群顺流而下、五色斑斓的水蛇,和又丑又笨的癞蛤蟆,在记忆中,都是那么有趣。
作为一个独子,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最要好的伴侣,竟然多半是昆虫!
小小貌不惊人的土蚱蜢;尖尖头,抓着后脚,就会不断鞠躬的螽斯;长长须,身上像是暗夜星空,黑底白斑点的天牛;拗脾气,会装死的甲虫;不自量力,仿佛拳击手的螳螂;还有那各色的蝴蝶和蛾子,都是我故园的常客。
当然,黄昏时爱在屋脊上聒噪的麻雀,筑巢在厕所通风口上的斑鸠以及各种其他的小鸟,更带给我许多惊喜。最起码,我常能捡到它们的羽毛,用画本夹着,一面读,一面想,神驰成各种飞禽。
我在童年的梦里,常飞!虽然从未上过屋顶,梦中却总见房顶在脚下,渐远,渐小。尤其是梦中有月时,那一片片灰蓝色的瓦,竟然变成一尾鱼,闪着银亮的鳞片,又一下子化作星星点点,坠落院中……
做梦的第二天,我就会去挖宝,挖那前夜坠落的小星星。我确实挖到不少呢!想必是日本人遗落的,有带花的碎瓷片、洋铁钉、小玻璃瓶、发簪和断了柄的梳子,这些都成为我的收藏,且收藏到记忆的深处。
看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那许多光影迷离的画面、静止的午后巷弄和叫不停的蝉鸣,简简单单,却又强而有力,想必也源自童年似真非真,却又特别真的记忆。尤其是以低视角取景的屋内,更表现了孩子在日式房里的观点!
我记忆中的“观点”,虽在室内,却落在屋外。我常凭栏看晚天,看那黄昏托出瘦瘦的槟榔和窗外一棵如松般劲挺的小树。前门不远处的芙蓉,晨起时是白色,此刻已转为嫣红。窗前的桂花,则变得更为浓郁。
虫声渐起,蛙鸣渐密,萤火虫一闪一闪地费人猜。它们都是我的邻居,叫我出去玩呢!
我常想,能对儿时故居有如此深而美的记忆,或许正由于它们。因为房子是死的,虫啊、鸟啊、小河、小树才是活的。活生生的记忆,要有活生生的人物。
我也常想,是不是自己天生就该走艺术的路线,否则为什么那样幼小,就学会了欣赏树的苍劲、花的娟细、土的缠绵,乃至断瓦、碎瓷、衰草和夕照的残破?
抑或我天生有着一种悲悯甚至欣赏悲剧的性格,所以即使在一场大火,把房舍变为废墟之后,还能用那断垣中的黄土,种出香瓜和番茄,自得滋味地品尝。且在寂寥的深夜,看一轮月,移过烧得焦黑的梁柱,而感觉几分战后的悲怆与凄美。
失火的那晚,我没有落半滴泪,腾空的火龙,在我记忆中,反而光华如一首英雄的挽歌。我的房子何尝随那烟尘消逝,它只是化为记忆中的永恒。
有一天,我偷偷把童年故居画了出来,并请八十三岁的老母看。
“这是什么地方?”我试着考她。
“一栋日本房子。”老人家说。
“谁的房子呢?”
老人家沉吟,一笑:“看不出来!”
“咱们云和街的老房子啊!”我叫了起来,“您不认得了吗?”
“哦!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像了!可不是吗……”老人家一一指着,却回过头,“不是烧了吗?”
“每个故居,有一天都会消失的!”我拍拍老人家,“但也永远不会消逝!”
山水之爱
据说从水底看海面
明亮
如同蔚蓝的穹苍
便想:
从大地看到的天空
会是另外一片海洋
想着想着
竟轻飘了起来
觉得自己是条漂泊的鱼……
莲的沉思
作者:(美)刘墉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在西湖,三潭印月的莲池边,凭栏站着一群人,大家争先恐后地往水里抛东西,原以为是喂鱼,走近看,才知道居然在扔钱。
仲春的莲叶还小,稀稀疏疏点缀着水面,而那幼小的莲叶竟成为人们游戏,甚或赌赌运气的工具——看自己抛出去的钱币,能不能准确地落在莲叶上!
或是由罗马传来的吧!而在罗马呢,则八成是想敛财的人想出点子,教大家丢个钱币,许个愿,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再游那“七山之城”!
岂知这点子就一下传开了,不论维吉尼亚州的钟乳岩洞,或纽约大都会美术馆的埃及神殿,只要在那风景胜处、古迹面前,能有一盈水,便见水中有千百点闪亮——千百个游客的愿望。
曾几何时,西方迷信竟传入东方的古国,生性俭朴的中国人,又不知怎地一下大方起来,当然也可能是赌性吧!小气的人上了赌桌,也便不小气了。
就像此刻满天的钱币飞向池中,是为许愿,还是为了看看自己能不能正中莲心?
多数的钱,都落在了水中,毕竟池子大,莲叶小啊!
但是小小的莲叶,目标再不显明,又岂禁得住如此的“钱雨”?
一枚中了!
四周爆发出欢呼!
又一枚中了!
有人甚至同时丢出整把钱币:“看你中不中!”
果然有些莲叶瞬间连中数元,在阳光下点点闪动,像一颗颗浑圆的露珠。
群众们愈得意了,钱币非但未停,且有更多人加入了抛掷的行列……
小小的莲叶,多有钱哪!尤其是在这个并不富有的国家,只怕孩子们都要嫉妒了呢!
小小的莲叶,真是愈来愈富有了,不但钱靠着钱,而且钱叠着钱……
突然——
默不作声地,那莲叶的边缘,向水中一垂,载满的钱币全溜了下去。
折下的叶边立刻又浮回了水面,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一如未曾发生过什么事。
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有人骂出粗口,有人扭头便走。
只有那一池淡泊的君子,依然静静地浮在水面沉思……
我心相印亭
柳,初展宫眉,春草已经蔓上了石阶,且不止于此地,在青瓦间放肆起来。是有那么多的尘土堆积,使草能在上面滋生?抑或青瓦烧得不够透,日晒雨淋,又回归为尘土?
无论如何,“黑瓦绿苔”便有了些“白发红颜”的感触;黑瓦是愈黑了,绿苔也对比得愈翠了。它更使人想起《长恨歌》里的“落叶满阶红不扫”,只是红叶萧条,描写西宫南内的凄清。这“滋苔盈瓦绿生情”,写的是西湖堤岸挡不住的春色。
先是被亭瓦的景色吸引,游目向下,竟还有个撩人的名字,说她撩人,倒也不似,只是引人遐思。
“我心相印亭”,多罗曼蒂克的名字啊!令人直觉地想到情侣,便步入其中,看看会是何等隐蔽的处所。
“不隐秘嘛!”看到那不过几道栏杆,且伸向水面,四望毫无遮掩的亭内,我失望地说。
“您未免想多了!”一位正凭栏的老先生回头笑道,“坐!坐!坐!坐下来看这湖水,看这水中的倒影!看看水中的你,你眼中的水,看你的心、湖的心,心心相印!”
如伽叶的拈花,我笑了: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西湖人去尽,我心相印亭!
云 泥
你追过云吗?我追过!
你洗过云吗?我洗过!
少年时,我爱极了登山,而且是登那人迹罕至的高山,在不得不归时才离开山。
云就在那时与我结了缘。
晴朗的天气,山里的浓云,必要到下午四五点钟才会出现,午间直射谷底的阳光,将山林的水汽逐渐蒸发,缓缓上升。这时由于日光已斜,山背光和向光面的寒暖差异,造成气压变化,而引起山风,将那谷中的淡烟拢成迷雾,攒为浓云,且在群山的挤压下迅速腾升。
云就在那时与我追逐。
我知道被浓云笼罩的山路是危险且难以呼吸的,所以总盼望在云朵与云朵之间的空白处行走。远看一团浓云,即将涌上前面的山道,我们就奔跑着,趁云未上的时刻通过。
尤其记得有一回穿过山洞,身后正有浓云滚滚而来,我们一行人拼命地在洞里跑,那云居然也钻入了洞中,在我们的身后追逐,回头只觉得原本清晰的景象逐渐模糊,所幸眼前山洞另一侧的景物依然清明。正高兴赢得这一场,肆情喧笑着跑出洞口,却又顿时陷入了十里雾中。原来那在洞外的云跑得更快,竟偷偷掩至我们的身边。
至于洗云,你是难懂的,但若你真正洗过云,必会发现那云竟是淡淡的一抹蓝。
有一年秋天,我由龟山脚,过鸬鹚潭,直上北宜之间的小格头,由于在潭里盘桓过久,而山色已寒,使我们不得不赶路,否则一入夜,就寸步难行了。
正值霪雨之后,那时到小格头的山路仍是黄土道,出奇陡斜而湿滑的路面,使我们常不得不手脚并用地攀爬,一直到将近小格头,才喘口气地回头看一眼。
真是令人难以忘怀的画面哪!千层云竟然就在脚下不远处,涌成一片浩渺的云海,我们则是从那海中游出来的一尾尾的鱼。
等公路局的客车时,同行的女孩子对我说:看你脚上都是云泥,让我帮你冲一下吧!
云泥?可不是吗!那是云凝成的泥,泥里夹着的云!
灰暗的晚天下,我确实看见她用水冲下的,不是黄土,而是深深宝蓝色的——云泥!
雾 白
作者:(美)刘墉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曾看过一部恐怖电影,片名是《 雾》(The Fog),描写由海上来的鬼船和厉鬼们,随着浓雾侵入小镇。
事隔多年,已经记不得片中的细节,倒是那由海上瞬息掩至的浓雾,在灯塔强光照射下,所发生的深不可测的光彩,总在脑海里映现。
那是当光线照上去,表面反射一部分,穿透一部分,又经过层层云雾,再三反射与穿透之后所产生的神秘之光。它不像逆光看去的云母屏风那么平,也不似月光石折射出来的那样晶晶亮亮,而是一种柔软均匀,又能流动的东西。
每当乘坐飞机,穿越云层的时候,我都极力想从窗外捕捉这种影像,只是日光下的云雾,光洁有余,却总是少了几分神秘的韵致。
家居有雾的日子,我也临窗眺望,看那路灯是否能制造影片中的效果。或许因为雾不够重,光又不够强,还是觉得滋味平平。
直至今年暑假,到清境农场,夜晚游兴不减,漫步向山里走去,没有路灯,地上水溶溶的,高大的松柏在阴暗的夜空下,穆穆地立着,四周是一种夜山的沁凉和窥不透的诡秘,正有些踟蹰是否应该回头,远处的山道边,突然灿起一片光彩。
一团白光,由山谷中瞬息飘上,前面的林木顿时成了深黑的剪影,那光团且迅速地扩大,竟使人觉得半座山都燃烧了起来。是火光吗?但不见火。是浓烟吗?又不嗅烟。那么是从何而来的如此万丈光华呢?
一辆车子由山边转过,刚才的一切竟全消失了,才知道原来这如幻的景象,都是因为车灯射入浓雾中所折射。但过去在雾中驰车的经验不是没有,为什么只有此刻才能见到?
仅仅两盏车灯啊!直直的光线,没入那云深不知处,车中的人,只觉得前面是一片迷蒙,或许犹在抱怨光线的不足,岂知那直光,竟然在不断折射之后,成百成千倍地扩大,在有缘人的眼中,灿烂成无限的光华。
只是,灯去之后,依然是冷冷的山、凉凉的雾。过眼的光华,仍在视网膜上残留,眼前的景物却又回归平静……
我的车灯,山的迷雾,你的灿烂!
此后,每一次夜里开车,驶过雾中,我都想:会是哪位有缘人,有这样顿悟的刹那?
南 山
到紫禁城外的北海公园,看一年一度的菊花展,上千盆名品,把菊花的造型带到了令人难以想像的境界,正陶醉中,却听见一个爱嚼舌的北京人戏谑地说:“什么‘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您猜怎么着?根本就是斜眼!”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那调笑的人,岂知陶渊明的境界,乃身在物中,而不囿于物,如饮酒诗前面所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心远”正是诗人能保持宁适的方法。所以东篱采菊,固然已属雅事,但那采菊的悠然,以及由此引发的出尘之思,才是最高的境界。
曾见梁楷画的《渊明采菊图》,诗人拈一枝花,放在鼻际,眼睛却全不看手中之菊,而是骋目远方,正画出了靖节先生的精神——他骋目向何处?当然是南山!画家为什么不画出南山?因为南山不必有形,只是一个境界。
如此说来,南山就不必非是南边的山,甚至可以不是山了。当陶渊明走向东篱,弯腰折一枝菊花,再缓缓抬头,面向远方,又何必有所思、有所见呢?因为那是一种怡然恬适、无拘无束更无争的胸怀啊。
遂让我想起他在《归去来辞》中的句子: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翘首而遐观。”
那翘首遐观的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是一种大而无形的旷达与悠然!
水 云
请王壮为老师为我刻画室“水云斋”的印章,老师说:“想必是出于杜甫的诗句‘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吧?”
又请文友薛平南为我刻一方,平南附边款:“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丁卯冬,平南并录杜句,为水云斋主人。”
朋友见到我的水云斋,则笑说:想必你是要退隐了。因为既然有了不竞之心和俱迟之意,当然生了箕山之志!
我则心想,如果硬要套上诗词,他们为什么不提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或是韦应物的“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呢?
其实我的水云斋名,是在少年时就想到的。那时候常爬山,也便总有拂云涉水的经验。台湾的山里特别潮湿,远看的云烟,到眼前成为迷雾,穿进去湿凉凉的,加上山里的阴寒,和景物的朦胧,则给人一种在水中游走的感觉。
有时候涉水到瀑布旁边,水花飞溅,随着山风扬起,更让人分不出是水、是云。还记得有一回在两壁狭窄的山洞里溯溪而行,突然由前面涧口涌进一团浓云,随着凛冽的山风,飞速地从身边掠过,那雾不知是否因为被峡谷浓缩,紧密得令人难以呼吸,又仿佛一丝一缕地从身边掠过,加上脚下的冷冷涧水,就更让人云水难分了。
所以,在我心中,水和云是一体的,她们都无定形,都非常地贴肤,都难以捉摸,也都带些神秘。有时候觉得自己未尝不是云水的化身,以一种云情与水意,生活在云水之间。
如果非要问我水云斋的来处,便请听我少年时作的《云水之歌》吧:
云水本一家
家在云水间
牵裳涉水去
化作云中仙。
朝在西山坐
夕在东山眠
我身在何处
虚无缥缈间。
南山为晓雾
北山为暮云
唤我我不见
挥我在身边。
春雨也绵绵
秋雨也涓涓
流入江海去
此生永不还!
山水之爱
黄山散记
作者:(美)刘墉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今年四月,我排除了一切工作和应酬,逼着自己再做一次黄山之行。
旅行团办得极好,尤其妙的是团员多半为艺术家,工作既同,兴趣也近。我们由云谷寺坐缆车直上黄山北海,经始信峰、石笋峰、观音峰、仙女峰,再由狮子峰、梦笔生花、笔架峰,下散花坞。而后由西海、排云亭,过丹霞峰、飞来石、光明顶、鳌鱼峰、莲花峰至玉屏楼。最后由蓬莱三岛、天都峰至半山寺、慈光阁。
虽未能遍游黄山七十二峰,但餐烟沐雨,临霜履冰,一周之间,如经历四季晴晦。且既获朗日高悬,得睹黄山雄奇之骨;又遇明月当空,得窥幻化阴柔之面。
古人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又有句:“岂有此理,说也不信,真正妙绝,到者方知!”可见黄山之奇。
排 云
只缘昨日没来得及画排云亭右侧的景色,今天虽然镇日豪雨,仍然趁着雨势稍弱,冲上迷蒙的山道。
雨是经过松叶筛下来的,或没有雨水落下,再不然则像小时候用稀泥打仗般,一小团、一小团地漫天飞舞,打在雨衣雨帽上,咚咚咚咚,如同沉沉的战鼓。只是觉得那雨水未免落得太重了些,伸手到空中试探,竟抓住一颗雨滴,在掌中闪耀溶化。
排云亭位在丹霞峰的半山,左拥嶒立峭拔的薄刀峰,右抱松涛汹涌的松林峰,这两个名字,使人想起《水浒传》里的众家豪杰,加上后面的“丹霞”,更有些道家的神秘起来。
可不是嘛!薄刀峰下一块奇岩,像煞倒放的靴子,名叫仙人晒靴;松林峰下一柱擎天,柱顶像有只裹小脚穿的高底绣花鞋,于是女性的阴柔也加入了。
或许这就是黄山吧!有它雄浑、壮阔、幽深、峻切的山容,也有它神秘、诡谲、险怪、峭拔的林相,更有那雾腾霞蔚、幽谷涵岚的烟云供养。
譬如此刻,漫漫云雾,正随着那霰雪雹冰滚滚而来,由两山之间涌入,愈行愈窄,愈变愈浓,突然穿越崖边的铁索迎面袭来,伸手去挡,手已不见,十里雾中,只一片白。
至此,我终于领悟排云亭的排云……
文 殊
“不到文殊院,不识黄山面。”
大概自从建成文殊院,便有了这句话,也恐怕是文殊院的人如此说,为了让大家来拜文殊菩萨!
文殊菩萨早没了踪影,文殊院改名为玉屏楼,并非楼中有玉屏,而是楼在玉屏峰之上。
一般屏风,小则二屏,多则六屏,再大也不过八屏。但是玉屏峰的屏多达千折,而且是以石为屏,以松为文。这上千的玉石屏风一层层地由山下向中央聚拢,中间一线,是玉屏梯,远远望去像一朵初绽的莲花,莲心则是旧时的文殊院。
于是文殊菩萨不见倒也对了!这玉屏峰本身不就是文殊吗?只是人在佛心,而人不自知,如同登玉屏峰的人,只觉得山路奇险,两边石壁差堪容身,却没想到自己正走在黄山最美的风景之中。
从天都峰上的天梯,回首玉屏峰,缥缥缈缈地隐入云海,真是有若仙境,如游梦中。
我心想:不到文殊院,不识黄山面,下面应该再加一句——
不涉天都险,不识文殊面!
蓬 莱
黄山在安徽,距海远,却跟海结了缘。
倒不是说黄山是从海里冒出来,这世上有几座山不曾为沧海呢?
黄山之海,是云海!所谓黄山因松而奇,因云而秀。黄山的美,除了原先具有的嵯峨山岩,松与云更不可少。所以也能说黄山是以石为骨,以松为血肉,以云烟为呼吸。而黄山是占地一千二百平方公里的大山,它的呼吸便成为云海,云海中的山,也不再是山,而成了岛!
“蓬莱三岛”就是这样得来。
三道奇石,耸立山间,前扼玉屏峰之峻,后勒天都峰之险,却又卓然独立,自成家数,任是谁走到三岛之间,都忍不住叫一声:奇山!
实际三道奇石,不过几丈高,只能称石,不能叫山。可是不仅成为了奇山,而且变为了仙岛。
当风起云涌,由黄山西海飘来,缓缓流过两大山峰之间,那三道奇峰只露山头,在万顷的云波间浮浮沉沉,不论住在文殊院,或行在天都峰的人,远远望去,都像极了三座若隐若现的海岛。
至于月出东山,整个山谷洒上一片宝蓝色,那三座奇石一侧映着月光,一侧隐入黑暗,把长长的石影拖向山谷,就更像梦中之岛,立在一片蔚蓝的海洋之间。
所以山不在高,也不在有仙无仙,而在其姿态之奇。譬如这蓬莱三岛,在黄山群峰之间,大小只堪做个盆景,却能小中见大,使人们走到这儿,突然像聚光镜般把七十二峰的印象,全凝汇到一块儿,发出鬼斧神工的赞叹。
蓬莱三岛的妙,就在此,所以有人说它是黄山的心灵,藏在深谷之间。也有人讲它是黄山之眼,如秋水、如宝珠、如寒星……
天 梯
站在迎客松前看天都峰,像用条长尺,在光滑的山壁间直直画了几道,上面是翳入天际的云烟,下面是不知其底的深谷。
那直直的几条线,就是直通天都的天梯!
早上,年纪较长的队员,纷纷掏出巧克力、牛肉干等零食,塞给我们这些准备上前线的小老弟老妹们,又十分戏谑地拥抱一番:“好自为之啊!”“多保重啊!”可惜黄山无柳,否则这文殊院前就成了灞桥!那迎客松下反成为了阳关!
天梯之前是登山站,几个穿人民装的管理员检视行李,大的背包一律搁下,又叮嘱登山中途少做停留,免得下面的人上不去。大有此行是只能向前,纵使有刀山剑海也不容后退的意思。
遂想起日本名登山家三浦裕次郎登艾佛勒斯峰的那句话:
“此刻我已不畏惧死亡,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败。”
“我已经无法将‘危险的前进’转变为‘困难的后退’,所以只有选择前进!”
过去听人说“登黄山,小心别擦伤了鼻子”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直到踏上七十度的天梯,才发觉鼻子真快要碰上前面的石阶。
一阶一阶的做法,至此已行不通,因为路陡得容不下那许多阶。于是只好做成左一脚、右一脚,交次出现的情况,仿佛在山壁上凿洞攀援,那洞不平行,而是交错的!
前面沿途帮过大忙的路边铁索,也不够用了,必须一手拉索,一手攀岩。所幸那岩壁间特别凿下了许多深孔,恰恰容得手指。登山者必须运指如钩,才能保得平安。
记得小时候去指南宫,见过一联:
且拾级直参紫府
乍回头已隔红尘
此刻便改作:
且攀援直上天都
莫回头了却尘缘
这后一句岂不妙绝!当作二解:
莫回头!否则失足坠下,便将了却今世的尘缘!
莫回头人世间!且了却尘缘,直上天都吧!
天 都
作者:(美)刘墉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从天都峰回来的人,少有人真能说得出这黄山绝顶的景象。
是因为行过天梯,已经筋疲力尽而无心赏景?
是因为天都之为天都,如同极乐之为极乐,既已是至善至美之地,也便无喜无嗔、无贪无念,但愿一片融融,不可说,不能说,无法说也不必说?
是因为天都峰总笼在一片迷雾之中,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连自己都看不清,更何况山容岳貌了?
是因为天都峰已在黄山群峰之上,一览众山小,既没了比较,便如功业彪炳的盖世英雄,或年行过百的人瑞,留下的不是自豪,而是孤独?
在强劲山风的夹带下,云雾像白纱窗帘般一层又一层地拉过,天都顶峰层叠的奇岩和洞穴间,便上演一幕又一幕的史诗。
这是历史的诗,用亿万年岁月,雕琢山河大地所成的交响诗。若这诗中有一夜天崩石裂,那便是大地之钹;若有一天群石滚动,那就是大地之鼓。
直到天地皆老,滚动的、崩裂的、飞扬的、升起的,都安静睡去,巧巧妙妙地,互让互就地,摆出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姿势,成为天地间一完美的组合,便是这史诗的完成!
所有的错误、悲剧、巧合与不巧合,在历史的眼里全是当然!
不论人的史诗或山河的史诗,这都是不变的道理!
情 锁
什么锁是这样的锁?
什么情是这样的情?
在黄山之巅,那风雨凛冽,终年霜雪的天都峰,竟有成千上万个锁,被不知名的人锁在崖边的铁链之上。它们也当是知名的,因为每一把新锁的主人,都会刻下自己和自己爱人的名字,然后虔敬地,以一种参拜或赌誓的心情,把那刻了名字的锁,紧紧扣在黄山最苦之地。
是的!若无风霜雨雪的试炼,如何见那情的坚贞?
若没这坚实的铁链和铜锁,又怎样表示那情的强固?
于是日复一日,那原本用来防护,作为围栏的铁链,便只见上面成串的锁,而不知其链了。甚至有些锁上加锁,锁成一串。或一个铁链的孔眼,竟同时锁上了许多,变成一朵金属的花。
使我想起在挪威看过的雕刻公园,里面有一座生命之柱,无数扭曲的人体交缠在柱上,虽说是柱,已不见柱,那柱是用爱恨交织成的“生命”!
这些纠缠在一起的锁,就是爱恨,成为解不开的结、结中的结!
相信在这山头有多少锁,在那山谷便有多少钥匙,因为每个把锁锁上的爱人,都相信他们生生世世,不会再开这锁,那锁的是爱,爱是永远的锁。
钥匙便被抛向空中,带着欢愉,带着祝福,无怨无悔!
就算有怨有恨,又会有人重新登上这天都峰顶,把那负了他(她)的锁撬开吗?
若是年轻,可能!只是也可能没了情怀,既然情已不再是情,又何须管那情锁?
若是已经年老,就更不可能了。两个完整的心,尚且难得登上天都,一颗破碎年老的心,又如何谈?
尽管如此,我还是买了一把锁。卖锁的人问:“刻什么名字?”我说:“不必了,空着!”
我把锁扣上,突然想起一首不知名的诗:
“我的家在汨罗江畔,像一颗纽扣,扣在大地的胸膛……”
我说:
“这锁是我的,我把黄山锁上,黄山也成了我的——在我的心中!”
石之爱
雨花石都是魂魄变的,
那是滴血的石头、含泪的石头,
不信你只要盯着它们看,
就会见到里面许多摇摇摆摆的人影……
雨花石
作者:(美)刘墉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从秦淮河畔买来雨花石,一种小小的玛瑙,也许是亿万年前从大块玛瑙中碎裂的石块,又经历岁月的磨蚀,变成一颗颗浑圆的小东西。于是当大的玛瑙必须在剖开之后,才能见到层层纹理时,这小小的雨花石,却能在分寸之间,体现千百种的变化。也可以这样比喻:大块玛瑙如同大的贝壳,不切开就看不到贝页中断层的美,雨花石则像是用大贝壳磨成的珠子,颗颗晶莹,层层变化。
雨花石要放在水里养着,不知因水折射,抑或滋润了石头的表面,小石子一入水,就活了!像小丑面具,像绣花荷包,像热带鱼斑斓的文身,像里面藏着故事的水晶宫。不!应该说它们像是水精,剔透、纯洁又有些鬼魅的精灵。
我把一大包雨花石泡在白瓷的水仙碗里,放在桌子一角,常忍不住地伸手拨弄几下,所以桌上总滴着水,翻过的书经过湿湿的手指,也便不如以前平整。我常想:赏盆景,是远观,可以遐思山水庭园。养雨花石,则能亵玩,幻想里面的大千世界。
雨花石确实有一段故事,据说梁武帝时,云光法师讲经,天上落花如雨,掉在地上,就成了五色的小石头。故事很美,却有朋友吓我:
“雨花台,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雨花石都是魂魄变成,那是滴血的石头、含泪的石头,不信你只要盯着它们看,就会见到里面许多摇摇摆摆的人影!”
于是夜阑人静,我独自伏案笔耕,水碗表面随着笔触的振动而荡漾时,那些小人影就跃跃欲出了。
不过带一点恐怖的美丽,总是耐人寻味的,如同倩女幽魂的美,具有妖娆与清癯混合的印象。即使是小孩子造访我的画室,原本对雨花石没什么兴趣,听到这鬼故事,也顿时眼睛发亮起来。
“你可以挑三个带回家,叔叔送你的。”每次看见小孩儿爱不忍释的样子,我都会慷慨地这么说。
于是可以预期的,带孩子来的大人,也参加了评选的行列,左挑,右拣,吵来吵去,甚至连同行的宾客,都加入了意见。
只是意见愈多,愈没了主见,最后小孩子手足失措地抬起头:
“叔叔!为什么挑三个,不是四个?”
到头来,三个进入口袋,孩子的心却留在了碗中,挑去的三个永远是最合意,也永远是最失意的。好几次在小孩子走出门后,我都听见大人们吵着:
“叫你拿那颗黄的嘛!我看黄的最美!”
“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拿那个小鹌鹑蛋呢?”
“可惜我没带孩子来,否则老刘就又少三颗了!”
我的雨花石,真是愈来愈少,最后只剩下一颗,最丑的,孤零零地站在水碗里,像是一个失去同伴的娃娃,张着手,立在空空的大厅中间。
“这是什么东西?”朋友五岁的女儿,趴在我的桌边,踮着脚,盯着我剩下的唯一一颗雨花石,竟无视于她父亲严厉的目光,一个劲儿地问:“是什么?是什么嘛!”
“是雨花石,好看吗?喜欢吗?”
“好像彩色糖,喜欢!”
“送你吧!”
“真的?”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问,手已经忙不迭地伸进水碗。
那小丫头是跳着出去的,她的父亲,也千谢万谢地告辞,说小丫头不懂事,我真惯坏了她,只听她喜欢,就把自己唯一一块从南京带回的宝贝送给了孩子。
他们的笑声一直从长廊的电梯那头传来。送出了几十颗雨花石,每个孩子分三颗,我却从这个只有一颗的孩子脸上,看到满足的笑容,百分之百的,没有遗憾,只有感谢……?摇?摇
石之爱
谁说“情到深处无怨尤”?
这世间除了“情至浓时情转薄”,而可能不计较。
真有深情,怨尤是只会加重的!
姜糖冻
作者:(美)刘墉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在北京琉璃厂大街上,逛了十几家店,只有到荣宝斋,才被这块冻石吸引住。
那是一方高一寸半,长宽各一寸的印章材料,蒙古巴林的产物,所以又叫巴林冻。巴林是晚近才发现印石的,虽不如青田、昌化来得著名,但是石色丰富,倒有后来居上的架势。
就拿这一方冻石来说吧,跻身在那上百的鸡血、田黄、鱼脑、芙蓉、荔枝冻石之间,竟毫无逊色,而且一下便抓住我的眼睛,让我把鼻子也贴在了玻璃柜上。
真是何其美好啊!半边温润剔透、莹洁如玉,半边黄中带红,介于翡翠与田黄之间,直让人觉得有股暖流从那石中散发出来,通过双眼,熨帖全身。
我要求店员拿出来,小心地接过,先将那印石左右摩挲一遍,愈显出里面纤纤的纹理,再把印石举到灯下,看那光线在其中折射之后,散发出的暖暖之光。
如果说田黄带有萝卜纹,这方石头,则带着姜糖纹,因为它恰像小时候吃过的粽子形姜糖,在橙褐色中现出一条条细细的纤维。
不过那又不是真正的纤维,而像一层层结成的冰,或在流动时突然凝固的玻璃,在似有似无之间,随着光线的折射,显出水纹涟漪般的质理。
是亿万年前,这剔透且炽热如火的熔岩,从地心深处迸涌而出,却又在奔流时,突然被四面逼来的岩层禁锢,而凝固成一美好的奔跃之姿吧,仿佛坩埚中的水晶玻璃,在凝固前的每一振荡,都成为永恒的记忆。
就称它为“姜糖冻”吧!甜甜的确实可以入口呢!整块看起来,则又有些像是橘子羊羹,不但丝毫看不出坚硬的感觉,反有些触手欲融的忐忑。
被人们爱的很多玉石,或许正因为它们能勾起美好的联想,如水的清,如雾的迷,如脂的腴,如糖的甜,或像是果子冻的剔透,像是蜜饯般的润泽,在那真实与虚幻之间,引发人的喜悦。
只是在这喜悦之中,却有着一丝遗憾,因为我在灯下,竟发现一条长长的裂璺,从石头的右上角,斜斜地延伸而下,虽然只是一条深藏在内的石纹,表面难以觉察,多少总是缺陷。
我把裂纹指给店员看,希望价钱能便宜些。店员找来经理,却说正因为有裂纹,才订出这样的价钱,否则怕要加倍了。
我摩挲再三,将那姜糖冻,在灯下照了又照,放回盒子,再取出来,中途还转去看其他的印材,甚至到楼上逛了画廊,仍然无法忘情。只觉得那方印石,从我触目,便仿佛一见钟情的恋人,有一种心灵的契合,再难分开了!
于是它由我天涯的邂逅,成为了万里行的伴侣,从丽都饭店,带到北京饭店,出八达岭,上长城,又游遍了北海和圆明园。在黄沙北风中,我的手揣在厚厚的大衣里,暗暗地摩揉着它,本是因我体温而暖的玉石,竟仿佛能自己发热般,在我的指间散出热量。
那黄沙北风的来处,不正是你的故乡——巴林吗?冷冷的大漠北地,如何诞生像你这样温情之玉?抑或因为你离开穷乡,来到京城,被那玉匠琢磨、打光,且衬以华贵的锦缎之盒,端坐在那荣宝斋的大厅之上,便显露了天生难自弃的丽质!
由香港,转回台北,再飞渡重洋来到纽约,立在我丽人行的古董柜中,她依然是那么出众。
于是西窗下,午后斜阳初晒上椅背时,我便喜欢端一杯咖啡,斜倚在窗下,把玩她。阳光是最明澈而适于鉴赏的,这方姜糖冻也便愈发温润剔透,而引人垂涎了。
我总是把她先在脸上摩擦,使得表面油油亮亮的,再拿到阳光中端详,仿佛梳洗初罢,拢开额角,朗朗容光的少女,被恋人抬起羞垂的下巴。
可惜的,是那石中之璺,在阳光下也就变得特别明显,且每每在我赞叹那无比温润蕴藉的时刻,突然刺目地闪动出来。
那是一个暗暗的阴霾与梦魇,在最浓情蜜意时产生杀伤的作用,好比初识时不曾计较的玷斑,在情感日深时造成的遗憾,且爱得愈深,遗憾也愈重。
于是每当我拿起它,便极力地摩挲,用凡士林油一遍又一遍地涂拭,捧在手中,用自己的体温与满腔的爱来供养,希望那石中之璺,能因为油的浸入而减淡、消失。
但是石璺依旧,遗憾更深。
早知如此,当初又为什么选上她呢?只因为她不可再得?只由于那见面瞬间的感动?
然则,又有什么好怨?
谁说“情到深处无怨尤”?这世间除了“情至浓时情转薄”,而可能不计较。真有深情,怨尤是只会加重的!
但,又是什么力量,催使我每天不断地摩挲她呢?不正像是掘井人,只盼下一铲可能冒出水,便不断努力,千铲,万铲,千万铲,竟挖出自己也难以置信的深度。
于是我这日日的供养,肌肤的温存,岂不正因为那完美中的遗憾,只为了抚平创伤,所做的万般功德吗?如果这石真完美无瑕,只恐捧着时怕她掉了,握着时怕她融了,又岂能有如今这许多殷殷的盼望与梦想呢?
我知道梦想不可能成真,而且从那相识的一天,选择她的一刻,那石璺便成为了心璺。但也因为这些遗憾,使我发现世间全然的美好,是那么难以获得,这不美好的反变得更真实。而在那疵缺之外的美好,也就更让我珍贵了!
故园之爱
当有一天
我们划不动了
就找一个港停泊吧!
我们不问那港的名字
只要求有一扇朝海的窗
看到点点的帆……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作者:(美)刘墉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这事情是从许久前就酝酿的,只是一面促成它的发展,一边又矛盾地把它遗忘,于是该写的文章、该作的画,依然如期地产生,也仍然总在午后端一杯咖啡坐到后园,面对一林的绿意。
篱角的黄瓜虽种得稍迟,而今也结实累累;原先的菜圃虽未再种菜,却自然冒出许多野草莓和番茄,便也帮着她们清除四周的野草,并搭起支撑的架子。
韭菜更不用说了,早青青翠翠地繁密起来,且深深地弯了腰。
于是春风依旧,辛夷依旧,茱萸依旧,丹萱依旧,蔷薇仍然是“风细一帘香”……
只是……只是怎么突然之间,这住了八年的幽居,这小小可爱的问园,竟不再属于我了呢?!
一对由罗马尼亚移民来美的音乐家,带着五六岁的男孩儿,在地产掮客的带领下,一次又一次地来访,且引来了他们的父母兄弟。房子并不便宜,卖了半年都没消息,我也就没把他们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从窗间眺望,看见有辆车子远远停着,里面盯着我屋子看的,正是那对夫妇,我才对妻说:“看样子,那对罗马尼亚的音乐家要买我们的房子了!”
果然,当晚就接到地产掮客的电话。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理还乱
作者:(美)刘墉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像是震余,又如同劫后,虽不见烽燹,却有着一片混乱与凄清。
柜子里的东西全搬到了外面,外面就变成了柜子里,大大小小的纸箱,高高低低地放着,到后来竟连走路的地方都没了,只好坐在箱子上喘气,俯在盒子上写信,信很简单:
“搬家!一片混乱,情怀尤乱,不知所云,稿债请容拖欠,信债请容缩水,待一切安定,当加倍偿还!”
其实这番令人精疲力竭的辛苦,原是可以避免的,美国有许多搬家公司,由登记、打包、搬运到拆封,只要告诉他哪个柜子要进哪个房间,到时候自己人过去就可以了——一切东西保证原样,仿佛不曾移动般,在另一个房子呈现,位置不变,灰尘也依旧。
我就是不要这灰尘!平常繁忙,难得清扫一次,如今搬家,还能不借机会理一理吗?何况听说有朋友由纽约搬往新加坡,搬家公司来前才煮的饭,一转眼饭不见了,原来也被打包搬上了货柜,运去了地球的另一边。
因为他们只帮你搬,不为你选!
“选”原比“搬”麻烦多了!
看那大大小小,每一件小摆饰、杂物、文具,都能说得出一个故事。可不是吗?人到成家之后,最大的成就感,就是四顾房中,触目的一切,都能说出个道理。
那小烟灰缸,是我到跳蚤市场买的;这个雕像是大都会美术馆复制的;那方端砚,是由苏州抱回来的;这支羽毛,是我在森林里捡到的……至于那个大的,会动的——
是儿子,我和太太在十八年前生的!
于是,从小东西,到大人物,哪样没有情呢?又哪样舍得开呢?!
“选”就是这么难!每个被选上的,都得包装、搬运、拆封,也都代表一种负担。每个没被选上的,都得抛弃、进清洁袋、上垃圾车,代表着一去不回和永远的沉沦!
这天渊之别的遭遇,竟系于自己忙乱的一念之间了!
多么舍不下!又多么拖不动!
常感叹人年岁愈大,舍不下的愈多,拖的力量却愈弱。也便能了解,有些老人把别家丢出的垃圾往家里搬的矛盾。
世间万物,皆有其用,岂能暴殄?
直到有一天,吐出最后一口气,两手空空地离去。
在这“得”与“舍”的矛盾间,我是更加“理还乱”了!
遗忘的深情
作者:(美)刘墉 出版社:漓江出版社
你能相信吗?
我找出二十三根电线的延长线,十五个“三接火”,三十多支全新的圆珠笔和四十多根新铅笔,还有十九块橡皮、八管胶水、十一支美工刀和三十多个羽毛球……
有些东西,如橡皮擦,因为常在用的时候找不到,我便故意买许多,到处放,使得左右逢源。但是像延长线,全家也用不了几根,八年下来竟然窝存了二十三条,就令人费解了!
或许因为家里的每个成员,都不知道存货甚多,一时找不到,就以为没有,而出去买一条。用之后,放在一边忘了,碰到再需要,便又出去买。长久以来,竟存下这许多。
当然也有个可能,就是大家都觉得与其四处翻箱倒柜地找,倒不如干脆去买,在时间比东西值钱的情况下,这样做,反而更经济。
只是照这么想,搬家公司一箱一箱算钱,如果什么都舍不得,而由旧家搬往新家,可能许多废物的搬运费,都已超过了所值。如此说来,不都该舍下吗?
于是想到了许多朋友,明明十分深交,久不往来,竟忘到了一边,再去交新朋友,也是同样的道理。
翻检着旧日的书信,许多熟悉又遥远的名字跳入眼帘,再三引我心灵的震撼。
他们都在哪里?
随着我人生旅途的不断迁徙,是否都成为遗忘在抽屉角落的东西,或认为累赘,而抛下的行李?
何必再去外面买更多东西,许多家中现存的,已经够用一辈子。
何必再去交更多的新朋友,想想故旧,多多联系,不是更亲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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