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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袋西口公园6灰色的彼得潘 - 石田衣良

_5 石田衣良(日)
“了解。我等一下也会过去。”
准确来说,我抵达贴着茶色磁砖的露天座位,是六分钟后的事。池袋市区其实没有多大。一看到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我就知道地点了,是在一个很宽的楼梯间。警察铐上穿着横条纹衬衫的长椅男,正要带回警察局。他的双眼就像在墙上开个大洞一样,完全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试图遮住自己的脸。
我走向哲夫。广海的母亲抱着广海在哭,我们这位见习保姆只是微笑站在那儿看他们母子相拥。我不由得大声斥责她:
“都是因为你把广海托给奇怪的人照顾,才会引发这么大的骚动。为什么要把孩子交给他?”
身旁放着高级名牌购物包,泪流满面的酒店小姐抬起头看我。是因为在哭吗?还是从事特种行业造成的呢?虽然是个美人,却给人苍老的感觉。她眼中燃烧着怒气说:
“那个男的亲切地说他是哲夫的朋友,说哲夫等下就到,他可以先帮忙看孩子。你根本一点都不懂女人独自抚养孩子有多辛苦!反正我没资格当他的母亲,在孩子出生前也是,当时我就没有好好对待他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警方在远方看着我们。我没说话,树里又叫道:
“害这孩子心智出问题的就是我。他的生父不知道逃到哪儿去了,我一直很担心。自己一个人把他生下来之后,能否好好把他养大。那种不安让我受不了。他还在我肚子里时,我每天都喝酒。广海出生时,体重只有一千七百克。医生说他是‘胎儿性酒精症候群’,所以语言发展比别人慢,身体也会比较瘦小。都是我的错!”
我已经无言以对了。养一个孩子,实在不像解决一个事件那么简单啊。但我如果不说些什么,又好像难以释怀。
“即便如此,但你连假日都把孩子丢给哲夫帮忙照顾,不太好吧? ”
树里猛然抬起头瞪我。
“那,你要我怎么做?只要这孩子在身边,我就会觉得他不断在责备我。他明明这么瘦小,脑子的发育这么慢,我还是一直觉得他在怪我。未来要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或许广海这孩子没出生会更好吧。”
瘦小的广海似乎什么也不懂,只是一手拿着喇叭,另一手以痉挛般的频率抚摸着母亲的头。原本一直低着头的哲夫慢慢地抬起头说:
“因为我头脑不好,所以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树里小姐真的很辛苦。广海也很辛苦。未来大家都会碰到辛苦的事。不过,广海可没有觉得自己不该出生到这个世界上啊。我虽然工作也做不好,但我也没这样想过呀。广海,用喇叭吹出你现在的心情吧!”
小男孩把玩具喇叭对准嘴巴,用力吹出声音。一开始吹得很大声,维持好一阵子,最后那段吹得更大声。他就以这种方式反复吹奏喇叭。最后,广海把喇叭从嘴边拿开。
“妈一—妈,妈——妈,妈——妈。”
他一面抚摸树里的头,一面笑着叫她。
“广海,我的乖宝贝!”
被妈妈紧抱着的小男孩,一脸开心地抬头看着哲夫。中年的警官走了过来,拍了拍树里的肩膀。
“要请你和我们回池袋警察署说明一下案情。”
树里抱着广海站了起来,迅速向哲夫和我点了点头。我们沉默地目送母子俩跟着警官走下露天座位的楼梯。空中,云朵与光线正上演一场壮丽的秀。太阳从云缝露出脸来,让池袋的街头四处充满透明而温暖的光带。
我拍拍哲夫的肩膀说:
“你真是最棒的徒弟。别喝什么罐装咖啡了,我们用星巴克的冰拿铁干杯吧!"
长椅男名叫仲原雅树。根据报道,他在东京出生,三十五岁。仲原在成年后的十五年间,有十一年半是在牢里度过的。每次一出狱,他就会因为性侵幼儿再度遭到逮捕,这已经是第五次被抓了。今年一月他出狱后,似乎就在池袋住了下来。针对辖区内的其他幼儿相关案件,池袋警察署也会追查是不是仲原所为。
我惟一知道的,就是这类事件不会就此打住。这种拥有扭曲欲望的人,一定会不断地犯同样的过错。他们会一直拿自己的头,以可能撞坏头部的速度,用力去撞社会那面墙。
害自己变成欲望玩物的,就是他本人啊。真是一具可悲的玩偶。
由于协助逮捕仲原,池袋警察署颁发感谢状给哲夫。我亲眼看见横山礼一郎署长读出奖状内容,再交给哲夫的场景。警察线的记者们不断闪着镁光灯拍照,真是一场盛大的表扬会。
颁奖仪式结束后,礼哥跑来找我。
“这次的事件,阿诚你又掺一脚了吗?”
我刻意装出吃惊的神情说:
“哪有?这次我什么都没做,是哲夫一个人的功劳,我只是在旁边看着而已。不过那家伙其实是我徒弟啦,呵呵。”
警察署长一脸狐疑,带着手下警官走出了会议室。说真的,我这次还真形同什么也没做,全都是哲夫的功劳。
收到一个好徒弟,当师父的就乐得轻松了。今后我是不是应该多收几个徒弟?
几天后的傍晚,我跑去站前托儿所。由于时间还早,小朋友们都还没有到。除了哲夫周末特别帮人带孩子的事情外,我把一切全都告诉G少年前任国王,让他知道哲夫有多么活跃。
夕阳照进窗户,将室内染成一片金黄,这时酒店小姐们带着孩子来了。哲夫一一与妈妈们打招呼,叫着孩子们的名字。在带孩子前来的队伍之中,我看到了西野树里,她向我点头致意。
“从那天起,广海就一直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吵得不得了。阿诚先生,下次来我们店里玩吧,我请你一瓶酒。好了,妈妈要去上班了,广海要乖乖的唷!”
瘦小的男孩吹着喇叭回答妈妈。欧洲一些教堂的画作,经常可以看到有天使在吹着角笛,对吧?我不知道那样的笛子会吹出什么声音,但我想应该与广海用塑料喇叭吹出来的声音是一样的吧。因为,那是一种很轻柔、很开朗又很单纯的声音。不但将乌云从池袋的梅雨天空中吹得一千二净,还唤来有如刚擦过的镜子一股的夕阳。
所以,从站前无照托儿所回家的路上,我的幸福感比平常还要浓得多。
后来,我并没有去广海母亲是第一红牌的那家酒店,我想未来应该也不会去。树里一面哭一面抱着瘦小儿子的脸孔,是我见过她几次之中,最美的一次。我可不想在她们店里看到她对男人露出赚钱用的标准笑脸,因而破坏了对她的好印象啊。
池袋凤凰计划
你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对吧?
连一只虫、一个病原菌都没有,像手术室一样干净的街道。洒了水之后,光亮得连柏油路面似乎也能舔下去的高雅道路。街上没有任何一个穿着迷你裙拉客或发传单的可疑女人,也没有非法风化业者或坑钱酒吧。生命里无可避免的危险与威胁,全都被赶出这里了。这种经过杀菌漂白的闹市,还会让你想要出门吗?我想你会露出 “毫无欲望”的表情吧。
我们日本人,或许都受一种“凡事都该好好管理”的强迫观念所驱使,只要一有人生病,就会想把地面上所有细菌与病毒一扫而尽,大家会在街上消毒、打预防针、一天洗三次手、出门回家必定漱口。只要犯罪率一增加,就彻底取缔外国人,色情业者也彻底扫荡。管它是益菌或坏菌,全都关进拘留所后,再依自己的好恶决定就行了。
不过,我们的人生应该不是只有黑白两色才对。无论是一尘不染的无瑕纯白,还是毫无光泽的终极黑暗,你应该都没看过吧。我们每个人都是灰色的,打从出生开始,就分到相同分量的光亮与黑暗。我不是为了耍帅才这么说,但人活着不就是这样吗?在不同的时刻,我们会在自己也没察觉的状态下或做坏事、或做好事,辛苦地过着并不怎么样的每一天。
我很不能适应太过干净的环境,我最讨厌什么“净化”啦、什么“重建良好治安"啦这类字眼。一听到净化这个词,我最先想到的是世上到处都在发生的“种族净化”(ethnic cleansing),或许你会说那是其他地方的事,跟日本无关。
不过,今年秋天,以“重建良好治安”为名,在池袋副都心发起的行动,其实和那些国家和地区的状况相去不远,只不过对象换成日本人与旅日外国人罢了。所有外国人都被带到警察局,警方再从持有签证的人身上,问出他们有哪些朋友没签证,然后将没签证的人直接强制遣返。真是乱搞一通的除菌作战。而且不只是外国人,日本人经营的非法风化店也遭到同样对待。歼灭外国人与非法色情的作战。这是实施于池袋闹市的焦土战术。
这年头,世界已经越来越没有界限了,他们却还拼命在人与人之间拉出一条区隔线。结果,没有人成功地把时间拉回过去的美好时光,反而在池袋留下了深深的伤痕。这些伤口要痊愈,应该需要很长的时间吧。
他们以“池袋凤凰计划”为名所实施的作战,是一种近代医学问世前的杀菌方法:受伤的时候不是使用消毒药,而是拿火去烧伤口。但不光是池袋,每个地方都有无数的伤口,只要那个地方有人生存,就是如此。如果全都毫不留情烧光的话,又会对有生命的街道带来多大的伤害呢?
可别说你和池袋的可怕作战没有什么关系。请想像一下,如果你写温的熨斗熨在跌倒的擦伤上,会有什么样的惨叫从你口中传出来呢?今年秋天,我们在池袋这里发出的惨叫,就和你的惨叫一样。
十月的池袋,仍残留着浓厚的夏日余韵。龙卷风、台风,以及不稳定如夏日般的气候,据说都是地球变暖惹的祸。这么说来,我之所以觉得日子这么无聊,也是气候异常害的啰。从夏末到现在,我整个人一直懒洋洋提不起劲,就算每天睡得再饱也没用。人家说季节变换之际身体最容易出状况,夏天的最高气温一直飙升的同时,我的慵懒程度也跟着达到最高潮。
不过我的情绪低落,倒不光是气候的缘故。从两个月前开始,池袋就整个陷入混乱。自某个晚上起,池袋的街道始终因为受到惊吓而缩在一起。八月中旬某晚十点,西口的剧场通与东口的太阳60通,出现了灰色巴士的踪迹。根据目击者(大部分是在路上拉客的男男女女)的证词,对于究竟来了几辆巴士,有不同版本的说法。有个男的说两地各有三辆;有个菲律宾人则说巴士多得像一面墙,挡住了整条路,像是发生战争一样。那是一面由载着机动队、窗户有铁丝网的灰色巴士所构成的墙。
到底有几辆那样的巴士开到池袋,我并不知道准确数字,不过倒是知道有多少警察坐着警车前来。西口有六百名,东口有五百名,警视厅与出入境管理局总计一千一百名男人,无预警地袭击了池袋街头。这些数字是隔天报纸公布的。当局应该是想借此宣示,他们正努力地将池袋“打扫得干干净净”吧。东京都的官员惟有对数字特别准确。
星期五晚上,腰际挂着警棍与短枪、头戴钢盔的年轻机动队员,封锁了风化区主要干道两侧。据说他们到当天为止,也不知道上头要派自己出什么任务。这次行动的成果十分丰硕:从八月十二日深夜到十三日清晨所实施的全面取缔行动,一共逮捕外国人男女二百三十七人,同时也搜查了包厢式按摩店等二十九家风化业者,搜索了与黑道营运相关的十一处民宅。
这就是所谓的“八一二冲击”,没有一个池袋人不知道这件事。
隔天早上,在街上拉客的那些外国人都不见了,那些男男女女全都消失在池袋。全军覆没之后的夜晚,路上只听得见少数牛郎与黑人的喊客声。
这些黑人来自非洲各国,并没有签证的问题,所以可以继续工作下去,比起来自其他几十个国家的外国人——不,比起全球所有友邦的人们都幸运。
事情要回溯到八月十二目的一个星剐之前。
池袋的商店会紧急集合了大家。不巧我们家水果行提早放了暑假,因为老妈和女校时期的老朋友去轻井泽旅行,我也没和什么女生有约,就在不明所以的状况下跑到丰岛公会堂看看。
傍晚六点,艳阳仍然高照,空无一人的讲台吊着一张大广告牌,上头写着“池袋凤凰计划”,感觉像是什么“谍对谍大作战”一样。正当我把玩着手机,想着当晚要去找谁玩时,讲台右侧走出一个男的,整齐地穿着深蓝色西装。那件西装不但剪裁好,也很合身,应该就是所谓的“Cool Biz” (注:当时担任日本首相的小泉纯一郎于二○○五年夏天所提倡的环保活动,通过“尽可能不打领带”以及“办公室冷气调在二十八度”等方式,节省能源并减少二氧化碳的排放。)吧?他没有打领带,里面穿着深蓝色的直条纹衬衫,是领子较高的Due Bosom衬衫,也就是衣领的地方有两个纽扣、有点骚包的那种。
讲台旁的电子布告栏秀出东京都副知事泷泽武彦的名字,他是少见的俊俏政治家。此时鼓掌的商店会女生比男生还多;不过,池袋的商店会女生本来就比较有活力啦。副知事神经质地摸了摸麦克风,看着正前方。
“池袋的各位,你们已经准备好与黑道组织作战了吗?”
现场开始骚动起来。我打从心底感到讶异,池袋与黑道组织之间,有着怎么切也切不断的关系。想想看逾百个设在池袋的黑道堂口,它们就和牙周病菌一样,在任何人的牙齿上都能存活,有时候还会做点坏事。但是一来既不可能完全清除它们,二来人一旦处于全然无菌的状态下,反而会因难以呼吸而窒息。
俊俏的副知事继续说道:
“大家都说治安恶化了,但这次东京都与警视厅下定决心要好好合作。我们把重点放在新宿、池袋与六本木三个地区,要在今年夏天来场名副其实的扫黑大作战,而这绝对少不了各位地方居民的充分合作。为了打造孩子们能安心游玩、观光客也能在夜晚安心出门的街道,请各位务必通力合作。”
他这番话确实蛮有道理。他一说完,老旧公会堂的观众席就传来此起彼落的鼓掌声。不过,这家伙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困难?我无言地看着讲台上的副知事。
“我们要让战后数度撑过严峻时代的池袋,像凤凰一样再次复活,这正是以“治安重建计划”命名的原因。在商店会的部分,我们已经请有志之士成立了‘凤凰会’,各位若有决心一战,请务必加入! ”
现场传出女生以高频大叫“好帅! ”的声音。干吗,把副知事当成“勇样”(注:在日本走红的韩国男星裴勇俊。)了吗?泷泽微笑着看向声音的来源说:“多谢。明年我会投入都
知事的选举,而且在不久的将来,应该也会投入全国大选。到时候我泷泽武彦恐怕会有一些要请各位多多关照之处,请大家要记得我喔。”
现场响起中老年与会者如雷般的掌声。不过几分钟的演讲,泷泽就紧紧抓住了在池袋过得不很富裕的居民们的心,连明年“都知事选举"也聪明地宣传了。真是个狠角色。
我翻开会场的简介手册,看看泷泽的经历:毕业于东京大学法律系,进入警界工作。调到警视厅之后,三年前接受现任知事的延揽,辞去警视厅的职务,担任专责治安的副知事。才四十七岁而已,就有堪称完美无瑕的亮眼经历,要当国会议员应该是指日可待。涉世未深的我,擅自在心里这么想。
泷泽演讲隔天,位于剧场通邮局前方的东京都健康中心大楼,在十楼与十一楼有了一些变化。十一楼设置了直属警视厅本部的“组织犯罪对策部”,出入境管理局的池袋办公室则是搬到了十楼。
如果你是外国人,想要找寻近在咫尺、方便无比的地方办理出入境手续,建议不要去那里。那儿可没有什么态度亲切的办理窗口,因为它完全不经手这方面的业务,只是个专门揭发非法滞留者的支局而已。
于是,噩梦般的八月十二日到了。
那是池袋街头一夕大变的日子。
一切如泷泽所言,他是来真的。池袋街上的主角,变成警官与出入境管理局的职员。经由严格的举发,外国人酒吧、包厢式色情按摩,以及在路上拉客的外籍男女,只要觉得可疑,全都不见踪影。因为这样,以前那些掏钱买水果的醉客,也都不来了。
好一个健全的池袋。一过晚上十一点,连西一番街这里也没什么人烟了,就像乡下温泉的车站前一样。拜此所赐,我们家的水果行门可罗雀。原本生意就不是很好了,这下子业绩更是要命地惨跌。
真不愧是来自某位大人物的伟大计划。咱们这只凤凰,像隐形轰炸机一样从制高点四处撒着火花。他们大概以为,只要将一切烧个精光,空无一人的街道就会自动变安全了吧。拜托,哪位官员或政策制定者都可以,请你们从云端走下来,到街头看看。你们口中所谓的安全、清洁、健全,到底从别人手中夺走了什么。这样一来你们应该就会知道,大家只是寻常的人类而已,无论你们做的事再怎么正确,我们也无法在一片火海中存活下去啊。如今池袋的街道,不折不扣就是这副模样。
秋天就在这般阴郁的状况下到来了。
我们在好不容易盖起来的简陋小屋里,做好迎接火鸟来袭的准备。我把丰水的梨子、富士苹果与意大利产的麝香葡萄摆在店头,一边祈祷着秋天到了,一切可以恢复以前的模样,一边像平日一样顾店。现在有这么多警官,连我的副业“解决麻烦”也无用武之地了。
我向二楼的老妈叫道:
“我去散会儿步!”
听得见老妈大大地啧了一声,从楼上大叫:
“你又来了。今晚凤凰会要开会,等时间差不多了,要早点回来啊!”
“是是是。”
她又啧了一声。我们家老妈太有气质了,真是不好意思。
“‘是’回答一次就够了吧!”
我耸了耸肩,出门上街去。虽说是“上街”,但只要踏出狭窄的店门口,其实也等于回到了属于我的地方。在烈日当头的这个时刻,池袋的人潮也没有什么变化。我一如往常准备巡逻有着烫伤痕迹的池袋街道,从西一番街拐入罗曼史大道。
凤凰的火鸟威力实在强劲,原本几家卖无码DVD的店,全都拉上了铁门。经过罗莎会馆,我在路尾的十字路口站定。真是厉害,直到夏天为止还占满这栋七层大楼的色情按摩业者,招牌全都翻白了。而且不全是一栋、两栋地倒闭,有些地方虽然不是整栋倒闭,却像拔牙一样这边倒一家、那边倒一家,反而更加醒目。这么一来,感到困扰的不只是色情业者了,租给他们开店的房东也很难付房贷吧。
“你当我是哪里的无名小卒吗?! ”
正当我双手盘在胸前,抬头看看池袋的狭窄天空时,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声。自从展开全面取缔以来,已经很少听到这种正牌的黑道式口吻了。几个男的往声音的来源小跑步过去,似乎是想看热闹。我也慢慢跟在后面。那里是西三番街的小巷子,有个穿着白衬衫、打着蝴蝶领结的小鬼,被两个男的围住了。
“你这家伙,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语气很像混黑道的那个男人,穿着黑西装、黑衬衫,梳了个飞机头,还戴了条金项链,体格应该有美式足球守门员那么壮。就是他揪着小鬼的胸口。应该是他在巡地盘时,小鬼误以为他是客人,开口和他讲了话吧。对黑道而言,面子就是一切,被别人当成是逛大观园的乡巴佬,任谁都会瞬间脑充血。穿白衬衫的小鬼发抖看说:
“不是的,我并不是要跟您讲话,而是要向那边那位客人讲话……对不起。如果惹您生气了,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站在黑衬衫男后方、穿着休闲皮外套的小个子以生锈般的声音说:
“那又怎样?你在池袋混饭吃,竟然连丰岛开发也不认识吗?”
虽然一眼就看得出他们是哪一类人,但连我也分辨不出他们到底属于哪个组织。丰岛开发,那就好商量多了,他们两个应该不会想向这种小鬼勒索吧。黑衬衫男突然紧握拳头,揍了小鬼的脸,叩一声发出钝钝的声音。我离开人群,往前踏了一步,放低姿态向对方说:
“这样子差不多了,请你原谅他吧。他不过是认错人而已,不是吗?”
黑衬衫男松开抓住小鬼胸口的手,示威般地挺胸转向我。
“搞什么,你这家伙,以为自己在对谁说话?"
我打从出娘胎以来就生活在池袋,对于黑道的威胁早已司空见惯。
“我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但你们若在这里闹事,搞不好‘乌鸦’也会跑来喔。再说,最近不是取缔得很严吗? ”
“乌鸦"指的就是警察。黑衬衫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休闲皮外套的小个子阻止了他,对我说:
“你也是道上的人吗?哪个组织的? ”
他的双眼一动也不动。我好怕。我既非G少年成员,更不属于连脚尖都还没踏进去的黑道组织。再说,有哪个黑道像我这么时尚啊?
“我和任何组织都没有关系。不过你们丰岛开发有我认识的人,我打个电话,再请他和你们讲吧。最好能够就此打住,现在凤凰计划不是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吗? ”
谁也不知道那只火鸟何时会飞来。我拿出手机,选取丰岛开发办公室的电话。我之前曾经从绑架犯手中救出社长多田三毅夫的长子多田广树。不过绑走这位“计数器少年”的犯人,倒是多田的太太雪伦吉村查出来的。
我说找多田有事,但接电话的男子说社长目前外出无法接听,因此转由专务代接。我报上名字,耳边响起沙哑的说话声:
“你是那时候的真岛先生吗?少爷受您照顾了。”
我只去过丰岛开发总公司一次。后来这位专务参加了那次“行动电话的鉴赏会”。
“哪里。其实是有一点事想请您帮忙。”
我简要描述了西三番街这里发生的争执,他说“了解”,我便将手机递给穿休闲皮外套的男子。电话一靠到耳朵,小个子马上就半弓着身子讲话,只差没行礼了。
“是……是,遵命……是,我们马上收手。”
电话一挂,他把手机还给我。黑衬衫男似乎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休闲皮外套男说:
“你就是真岛诚呀?我听过你的名字,是个走红的年轻人对吧。我们泽田专务要我向你问好。那,我们走了。”
年轻的黑衬衫男似乎还没发够脾气。
“可是,大哥,就这样放过这家伙行吗?”
休闲皮外套男的声音从肚子发出来:
“算了,走吧! ”
占了池袋西口风化区一半地盘的两名丰岛开发的混混,朝常盘通的方向走掉。
看热闹的人群露出“什么嘛,真无聊!”的表情,四散离去。穿白衬衫的小鬼来到我身边,深深鞠了个躬。
“我叫庄司光一,谢谢你在危急时救了我。你是真岛先生对吧?刚才你好帅啊。”
当面接受称赞最让我感到不舒服,每次都会觉得屁股痒了起来。
“OK,OK,那我走啦!”
小鬼连忙说:
“请等一下。我在那边那栋大楼的相亲酒吧工作,但现在店长逃走了,同事们也都不理我。”
我看着斜前方的风化大楼,七层里有五层在招租。根据新的条例,租屋给非法风化店的房屋所有人,也必须受罚。由于风险高,房屋所有人现在都不太敢随便租人了。相亲酒吧“男女配对”位于它的三楼。
“我才刚来池袋不久,什么也不懂。真岛哥可以收我当小弟吗?”
我差点没跌倒。我既非黑道也非小混混,只是个善良的水果行店员而已。
“饶了我吧。我们家在西一番街开店,我是个看店的。有空可以来我玩,但我可不想收小弟啊。”
光一的左脸颊肿了起来。他很有精神地点了点头说:
“那,下次我去找你玩啰,大哥。”
我的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基本上,我很讨厌那种以东映的黑道电影范本的坏蛋。
“别再叫大哥了,赶快回你们店里冰敷一下吧。”
我一面走在已呈半空旷状态的西口风化区,一面对他这么说。在那十分钟的时间里,光一和我认识了。对他来说到底算不算是走运,我也不知道。如果当时我不在场,他应该是被丰岛开发的小哕喽痛殴个几下就没事了吧。
由于他和我认识了,后来才会遭逢难以挽回的悲惨命运。我问你,到底什么是幸运,什么又是不幸?这个问题,应该和小鸟在空中飞翔的轨迹一样,没有一定的答案吧。
凤凰会的集会每个月举行两次,傍晚六点开始。我回家和老妈换了班,继续当我的平凡店员。CD机里,我选了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的作品。《火鸟》(The Firebird)是这位二十世纪俄国天才的成名作,是他二十七岁初次写下的芭蕾音乐。虽然听起来很像阴沉的童话,但曲子里随处可听到精密而野蛮的节奏。这根本就像飞来池袋的凤凰一样,是个以“重建治安"为名,暴力而绵密的作战计划。不过,斯特拉文斯基如果看到池袋这副模样,或许也会哑然失笑吧。
我以为没有客人,正竖起耳朵细细品味音乐时,却看见店门前方站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她穿着白色女装上衣和长及小腿肚的深蓝色喇叭裙,长短适中的黑发绑着白色缎带。池袋少见的清纯派女生。她迅速朝我点了个头,说:
“你在听布列兹(Pierre Boulez)指挥的那张CD对吧? ”
我讶异地点点头。在西一番街这里,就算有人知道曲名,也很少注意指挥者是谁。我当时播放的,是布列兹指挥、英国BBC交响乐团演出的知名作品。她鼓着腮帮子笑道:
“下一首曲子《普钦奈拉》(Pulcinella)我也很喜欢。你是真岛诚先生吧?听说你在播放古典乐的水果行上班。我叫濑沼郁美,城北音乐大学钢琴系二年级。那个……”
原来如此,难怪她给我一种小学音乐老师的感觉。我向沉默下来的郁美说:
“既然你来找我,应该是有什么困难吧?不知道帮不帮得上你的忙,你还是先讲出来听听看吧。”
我从店里拿出折叠钢管椅,打开来让她坐。郁美浅坐在椅子上,一副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要请你帮忙的事,关于我姐和美。她是我们大学钢琴系的大四生,最近却没去上课,而且说来惭愧,她似乎迷上了牛郎俱乐部……”
这是近来常有的事,不光是特种行业的女人,连平常不那么爱玩的大学生或粉领族,也迷上了牛郎俱乐部。
“结果因而欠下大笔债务?依我看,这种事还是告诉父母,赶快解决比较好。只要找个律师从中斡旋,应该可以减少欠款的数目,也算是让和美小姐上一课。”
郁美用力摇着头,像在强烈拒绝什么一样。
“不行。和美她突然离开住处,听说现在待在池袋的某家风化店……”
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步田地?我完全无法理解。
“呃……这样可就让人头痛了。为什么会从光顾牛郎俱乐部变成从事风化业呢?是因为需要更多钱玩牛郎吗?"
《火鸟》现在进行到魔王卡茨(Kastchei)的手下跳舞的部分。斯特拉文斯基最擅长的原始节奏在此爆发。你看,斯特拉文斯基果然还是比柴可夫斯基帅多了吧!
“我去问牛郎俱乐部的人,他说我姐已经没有欠钱了,和他们店已经毫无瓜葛。”
“牛郎俱乐部的店名以及牛郎的名字是?”
“那家店在西三番街,叫做‘黑天鹅’,牛郎的名字是大辉。”
好像变成无可救药的故事了。
“你们的父母那边呢?”
郁美看向地面。水果行都有甜甜的水果香气,当时弥漫的是柿子与菠萝成熟时的气味。
“爸妈都在和歌山。这次我姐的事,他们还不知道。可以的话,希望能在他们不知情的状况下解决掉。”
“可是,这个案子很花钱哪。”
总得付一些钱给债主吧,不过当然不是对方说多少就付多少。郁美很快地抬起头凝视我。
“爸妈给的生活费我存了一些,准备出国留学用的。”
可以出国留学,郁美应该是蛮有潜力的钢琴家。
“那,你姐那家风化店在哪儿?”
郁美露出困惑的表情。清纯的她皱起了眉头。
“似乎是西口一家叫做‘Love Net’的店。真岛先生应该对风化业很熟吧?那是一家什么店呢?”
我是在池袋长大的,对风化业多少有点了解,但我可不是那种地方的常客啊。
“那家店我不知道啦。我既没钱,也不去那种店。不过你怎么知道你姐在那里上班?”
郁美满脸通红,咬着嘴唇。好久没看到这种表情了。讲到最近的偶像,都只会在电视上讲一些低级笑料而已。
“是我们学校里的传闻。有男学生说,在那家店碰过和我姐很像的人。”
“那可真是难受啊。”
学校里流传着自己姐姐从事风化业的传闻,真是苦了清纯的她。郁美双手互握,放在胸前,对我摆出请求的动作。
“我们姐妹俩原本一起住在目白的大厦,但她已经一周没回来了。我没有人可以商量,一直不知如何是好,现在只能靠真岛先生你了。”
被年轻女孩拜托,感觉真好。再怎么说,这只是个花钱就能打发的简单事件。很久没有出动了,我清楚感受到自己整个抬头挺胸了起来。我不出手的话,池袋没有明天。我拿出手机说:
“那,给我你的手机号码。”
清纯派女孩马上把手机信箱与号码给我。我一面输入一面说:
“你听好,郁美小姐。在池袋这里,不可以这么轻易把电话号码告诉别人。”
《火鸟》早已结束,现在已经变成《普钦奈拉》的加伏特舞曲(Gavotte)了。优雅的旋律缓缓地从竖笛转换为长笛。如果人生也能像这样流畅地变奏的话,该有多好呢。
我站在店门口目送郁美离去。白色的女装上衣与深蓝色的裙子,在已经变暗的西口闹市区渐渐远去。我是这么想的:很多年轻女孩都单纯地以为,衣服穿得越露,笨男生就越容易上钩吧,但有时应该反其道而行之才对。夜总会如果有个像郁美那样完全不露出肌肤的女孩,搞不好身边反而会围着一堆男生呢。
正当我轻巧地配合着新古典派的组曲挥手时,背后有人讲话了:
“真没想到呀,阿诚,这次交的女孩蛮正经的嘛,好像《二十四只眼睛》里的高峰秀子呢。”
正当我打算回头大叫“吵死了,老太婆”时,就看到老妈和光一站在那儿。光一拿下墨镜说:
“我的脸肿成这样,没办法拉客,所以店里叫我休息。反正凤凰计划实施后,我们相亲酒吧每天都很闲,所以没事儿做。”
光一被小混混痛殴的左眼四周,浮现蓝色的瘀青,旁边是令人作呕的黄色。光一对老妈深深一鞠躬说:
“真是不好意思,竟然要大哥的母亲大人带路。我是他的新小弟庄司光一,今后请您多多指教。”
原本我想吐他槽“干吗,你是混黑道的呀”,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光一在西口的风化街工作,或许可以问到什么情报也说不定。此外,我也想探探一些自己不方便独自前去的地点。
“光一,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老妈气冲冲地说:
“又要帮别人忙啦?真的这么热心,怎么不用来顾店呢?”
“是是是。”
“回答一个‘是’就好了。”
老妈的口气虽然很差,但由于光一的缘故,她的心情似乎不错,抓起店头一颗三百元的富士苹果,往他胸前丢。
“那种苹果很好吃喔。你这大哥可能不怎么可靠,要请你多关照我们家阿诚啰。”
光一又向老妈鞠躬了。
“好的。”
“好孩子。”
这画面看起来真像是什么侠客电影里的场景。我不理会相互敬礼的两个傻子,径自往池袋西口公园走去。
“详情等一下再告诉你。”
这么告诉光一后,在西口站前等红绿灯时,我打了一通电话。好久没看到猴子了。我可是他少数有正当职业的朋友之一。这位羽泽组的涉外部长(但我完全搞不懂这个职位是干吗用的)有气无力地回了话:
“干吗啊,阿诚? ”
“你们最近怎么样?”
过去常受人欺负的他以带有怒气的声音回答:
“凤凰都来了,怎么可能会好啊?这次警方全面采取对决态势,行动前的情报,竟然完全不给我们,真是过分。”
我忍不住笑了。猴子大大地误解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喔。我是从吉冈那儿听来的,这次就连池袋警察署,也是在每次展开扫荡行动前不久,才收到组织犯罪对策部的通知。辖区的警员都很不高兴,抱怨这群人不但空降到这里,还为所欲为。”
“组对部是吗。如果能从里头打听到情报就好了。”
猴子以凄凉的口吻说道。连池袋前三大的羽泽组,也被取缔成这样,那么其他中小型组织该怎么办啊?猴子以走投无路的口气说:
“你来做也行。我们老大已经下指令了,如果有人能从健康中心十一楼弄到情报,或能阻止凤凰计划,多少钱他都愿意出。我们和丰岛开发连手的话,钱的部分更不会是问题。”
就算猴子这么说,我仍不想当个以警察为对手的麻烦终结者啊。虽然我处于灰色地带,但最后毕竟是站在警察那一边的——至少有一只脚是啦。再怎么说,我也是池袋的正义使者啊。
“这种事谁做得到啊?对方可是直属于警视厅啊!先别讲这个了,我有事要问你。牛郎俱乐部‘黑天鹅’和一家叫‘Love Net’的风化业者,保护费是交给哪个组织,可以帮我查查看吗?”
要对池袋的店家出手,有必要事先调查对方是受哪个组织保护。如果是难缠的对手,就不能轻举妄动了。我继续说:
“我还有事要查,等你的电话。”
就在要挂电话时,猴子大叫:
“你白痴啊!两个都是京极会的,而且是他们旗下最残暴的池上组。”
“你怎么那么快就知道啊? ”
猴子哼的一声笑了。红绿灯变了,我和光一穿过人行道,朝池袋西口公园走去。都心的十字路口上空,飞着几只翅膀像底片一样的蜻蜓。
“今天我们开会时刚好讨论到。凤凰计划对池上组那些人来说,似乎是绝佳的好机会。趁池袋陷入混乱,他们投入大量资金与人才,到处抢地盘。”
我在人行道中间停了下来。光一露出讶异的表情看着我。
“这诂怎么说?”
“警方希望把风化街转变成完全不同的地方。详情下次碰面时再告诉你。不过我要提醒你,阿诚,想对池上组的店出手,可要格外小心慎重。”
我回答“知道了”就挂掉电话。我们被困在分隔岛,出租车对我们按喇叭。我不由得发出声音来:
“真是麻烦啊。”
“怎么了吗?"
京极会是全国连锁性黑道组织,总部设在关西。日本所有黑道有一半都是他们的人,详细数字我不清楚,但三四万人应该跑不掉。其中以干架出名的就是池上组,里头有很多危险人物,每次一发生纠纷,就会无限制地派遣战斗员出去。
找池上组的麻烦,无异于光着身子走进黄蜂窝。那么,就在身上多沾点它们喜欢的果汁吧。
我很喜欢秋日的池袋西口公园。
此时,这里的人比夏天少得多,秋高气爽,使得人与人之间多了一些距离感。天色暗下来后,就看不到彼此脸上的表情了。这是都会里最合适的距离感。在钢管椅坐下后,我很快地将清纯派女孩的姐姐迷上牛郎俱乐部,因而惹出麻烦的事告诉光一。光一吃惊地说:
“最近连大学女生都上牛郎店了呢。”
何止大学女生,连高中女生也都爱去。这年头,各种不正经的玩乐,年龄层都变得越来越低。
“对了,你有没有听过什么有关‘黑天鹅’的八卦呢? ”
“那边的牛郎风评很差,拉客强硬、态度傲慢。我们店里以男客为主,他们以女客为主,所以没有什么关系。但是他们和其他牛郎店经常起冲突。”
“你们店是属于哪个组织管的?"
“我们保护费是交给羽泽组,但最近池上组的人经常跑来店里,硬要我们买格斗技或演唱会门票,老板似乎也甚感困扰。”
“这样啊。”
来自关西的大型组织似乎在打羽泽组地盘的主意了。在净化作战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做这种事,可真大胆,照理说这段时间池袋的黑道应该会尽量低调才是。
“那你听过一家叫‘Love Net’的店吗? ”
光一以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我。
“很有名哩。阿诚哥真的是在池袋长大的吗?”
“真的啊。只是我不太了解风化业。
“现在池袋最流行的风化业,不就是那一种吗?某家公司买下了整栋楼经营色情按摩,经过一番改装,把原本办公用的空间,重新隔间为单房公寓(注:和式英语one-room。 mansion,指的是除了浴厕外,只有一个房间作为客厅兼厨房兼卧室使用的住宅。),大概一个月之前才开幕的。”
完全听不懂光一在讲什么。
“那家店是属于哪种风化业?”
“就是最新一代的外送色情按摩。”
和手机、计算机一样,外送色情按摩似乎也会“换机型”。我是觉得根本没必要转换得这么快啦。
“讲详细一点.。”
风有点变冷了,将圆形广场石砖上的枯叶吹着跑。光一拉紧牛仔外套的前缘。
“警方向风化业者提出正式要求,要他们转型为外送色情按摩,并要求负责人确实登记,诚实缴税。过去那种柜台、等待室与包厢全部设在一起的店家,就会成为警方逐一取缔的违法营业者。”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不但税收增加,一旦出了什么乱子,也很容易揪出负责人,对警察与国家税收而言都很不错。
“那么,是不是只要采取这种营业形态,就能开新店?”
在一楼设接待柜台,其他房间就用来营业。旗下的女生都住在同一栋楼,既省时间,经营起来也很有效率。上星期他们才开了同系列的另一家店“Love House”呢。”
“真无聊,所以谁的资金多谁就是赢是吧。”
总觉得越来越没救了。现代的日本已经被撕裂为两极化的贫富阶层了。这种强烈的斥力不但涌向六本木HillS,也涌向池袋的风化街。大型风化店越来越富丽,小型地方业者却逐一关门大吉。
“你在说什么呀,阿诚哥不是每天都会经过吗?”
我说我不懂。
“最近池袋不是多了很多介绍风化业的免费介绍所吗?业者多半利用它们或手机网站吸引顾客。”
“原来如此啊。你似乎帮了我不少忙喔。”
“大哥,谢谢你。”
我从冰冷的金属制长椅站了起来,拍拍屁股说:
“那我们去看看吧。”
光一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你讲的那种免费介绍所。”
“真的吗,大哥?”
我用力瞪向光一,但他的视线已经看向地上。
“真的。还有,不要再叫我大哥了。”
这么一说,入口处垂着半透明塑料布帘的“免费介绍所”,确实增加得蛮快的。我对风化业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钱,所以从来没进去过。不过池袋闹市区这里,每走过一个路口都会看到一家。
我们决定前往距离西口公园最近的介绍所,位于罗曼史大道的罗莎会馆对面。那栋建筑在小小十字路口一隅,一楼是免费介绍所,二楼以上的广告牌由于凤凰计划,全都变成空白。
“进去吧。交涉的事就交给我。”
拨开感觉滑滑的塑料布帘,我们走进店里。里头亮得跟便利商店一样,连角落都有充足的日光灯照射,大约是二十张榻榻米大小吧。墙上贴满风化业者的海报,上面印着店名、种类、消费时间与收费标准,以及看着镜头或是没看镜头的年轻女孩照片。这么多的年轻女孩,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穿着内衣裤,有的没穿衣服。除我们之外,只有两三名客人而已。
我一一检视墙上的海报。由于计算机的桌上排版系统发达,这种水平的海报即使张数不多,也能简单自制,世界真是越来越便利了。“Love Net”的海报美美地贴在白色墙壁正中央的最佳位置,四周还以金色胶带围起来,肯定是极力推荐的店。
这间免费介绍所和那种很懂顾客心理的服饰店一样,只要客人没主动出声询问,他们就静静地让你自己看。明亮介绍所的内侧有个高及胸口的柜台,墙上写着“免费赠送饮料一杯”的字样。真像廉价夜总会。我出声询问穿着白衬衫、露出胸口、头发染成茶色的店员,他应该对自己在日晒沙龙晒出来的胸膛感到很自豪吧。
“请问这家‘Love Net’,风评如何呢?”
男子搓着手走了过来。
“客人,您真是有眼光,那是池袋现在最热门的店。请您稍等。”
他从柜台下方拿出厚厚一叠档案。
“贴在墙壁上的是可以露脸的女生,此外还有很多可爱女生喔,请看。”
服务真是一百分。付给这间介绍所的回扣之中,最多的肯定是“Love Net”吧。就在我快速翻阅贴着照片的厚纸板时,光一从后面探头来看。
大概在第四张或第五张,我就找到长得很像郁美的女生了。她穿着侧边呈带状的黑色丁字裤,双手压在胸前对着镜头笑,只用食指与中指盖住乳头,花名是“雪莉”。柜台里的男子刻意压低音量说:
“还有,客人,有的女生愿意做整套。关于这个,进包厢后再请您自己和她们商量。”
他一副“这你应该知道吧”的表情,向我点了个头。虽然我不太懂,还是露出了然于胸的模样。
“怎么样,客人如果现在要去,我可以先帮您预约。”
男子马上拿出手机。
“没关系,我下星期才领薪水,只是先来看看而已。不过我很中意这家店,特别是这个叫雪莉的女生。她是不是随时都在店里呢? ”
男子的笑容突然冷了下来。
“嗯,雪莉小姐每天都会上班。她的琴弹得好,歌唱得棒,风评很不错。因为她手指的动作很细腻嘛。”
我想像着年轻女孩以指尖弹出天籁般的颤音。这次我是真心点头,向柜台男子道谢:
“钢琴家真是不错呢,但我也很喜欢阿格里奇(Martha Argerich)。谢谢你。”
柜台的男子连忙在档案夹搜寻这位本世纪代表性女钢琴家的名字。就在我和光一准备走出介绍所时,他递给我名片。
“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请打电话给我。静候您大驾。”
我们再次拨开塑料布帘,回到夜晚的街上。无论池袋或风化业,都不寻常。
和光一分道扬镳后,我回到西一番街。走路也不过几分钟而已。池袋西口的闹市区与新宿歌舞伎町不同,店家还蛮集中的。
我和老妈换手,吃过晚饭后继续看店。在凤凰计划之后,晚上的生意掉了四成。对我们这种小本生意而言,四成已经是攸关生死的问题了。老妈虽然向商店会抱怨过N次“凤凰会害我们客人变少”,商店会的干部却老是以官腔搪塞。
只要街道变得像以前那样安全,客人就会回来。但这样一来,不就变成在玩两辆对冲的“试胆赛车”(注:由双方开车面对面互冲的比赛,看谁先因为胆小害怕而转开方向盘。
)了?看是我们家水果行先支撑不住挂掉,还是客人数量会在那之前回复到原本的水平。副知事虽然认为扫荡风化业、扫荡非法外国人很神勇,但却也波及了地方上存在已久的商店街啊。
我打手机给郁美,没有人接。我在语音信箱留话,要她下次把和美的照片带来,就挂了电话。漫长的一天已经来到晚上十点。自凤凰来袭后,这个时段的人潮已经和以前的深夜没两样了。
“啊——那家店还在营业——”
店门口传来独特的腔调。我眼一抬,发现是以前常来的熟客艾美加,一个菲律宾籍的酒店小姐。小了两号的牛仔裤像薄橡胶一样套在她的美腿上,上半身穿着全是亮片的短夹克。她的个子虽小,身材却十分好。
“好久不见。你们很厉害,没被凤凰抓走。”
“没事啦,我们马上就逃到锦系町了。我要这个杨桃和芒果。阿诚,池袋这边状况如何?”
我一面把杨桃装进塑料袋,一面回答:
“没什么改变,每星期会同步扫荡两次,大家都很害怕,到处在传下次会扫荡韩式美容中心,还是罗马尼亚酒吧。不过你跑回池袋来没关系吗?”
我把散发香甜气味的塑料袋交给她时,艾美加自信地笑了笑。
“我只是回来公寓拿行李而已。池袋已经待不下去了,我改到锦系町的店去上班了。之前在这里有不错的客人,这点倒是蛮可惜的,但也没办法啊。不过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们拿旅游签证在入境时确切记录过的,只不过是倒酒给客人而已,就要被抓?我觉得与其扫荡外国人酒吧,带走十名女生,还不如去抓凶恶的强盗集团或是信用卡伪造集团,对大家比较有贡献。”
她这么说,我实在是同意到不行。只会柿子挑软的捏,即使有成果,也和真正重建治安有很大的差距。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孩都懂。我收下她的千元大钞,把零钱和两颗奇异果放进她的塑料袋里。
“连日本人也觉得他们这样做很奇怪。我们这间水果行生意也变差了。我想这种事应该不会持续太久,艾美加要加油啊。”
“阿诚也是喔。”
我笑着挥挥手。她一面左右扭动形状好看的屁股,一面离开西一番街。无法再看到风情万种的艾美加,除了有碍国际交流外,也是这条街的莫大损失。
当天晚上,警车在常盘通停了下来。这次连我都知道车辆的正确数目了,灰色的巴士有四辆。听到别人在讲,我放着店不管跑去看。看热闹的群众聚集在从常盘通往宾馆街进去一条的巷子。我有不好的预感。
那里是泡沫经济时期兴建的投资用老旧单房公寓,白色的外墙已经变成淡黑色。那一带是外国人聚集地。艾美加曾经从那里来电订过水果,我也曾经送过一箱芭蕉到那里。
我听到几个女生哭泣的声音,机动队员把几个外国女子带上巴士。我在那群女生中找寻艾美加的脸,那时从公寓上方传来女生的叫声。
“干什么!放开我!我才不要回菲律宾呢。”
声音在水泥墙上清楚地反射过来,听起来就像在耳边对着我叫一样。
“不要这样!”
男子一声怒吼下,跟着传来相互推挤扭打的声音,接着又是女生的惨叫,声音拖得很长,但越来越低。从我站的地方看不到,但从建筑物之间的缝隙,听得到“叩”的一声有东西撞到地上的不舒服声音。围观的群众大叫:
“女的跳下来啦。”
四周突然骚动起来。机动队赶紧叫救护车。五分钟后,紧急用车闪着红灯抵达。我隔着一堆围观者看到医护人员把一名女子搬上担架,准备载走。那个女的一面哭,一面以菲律宾的主要语言塔加洛语(Tagalog)大叫,被送进了救护车。不是艾美加。
我才刚觉得安心,就看到大门的地方有个戴着手铐的女生抬头挺胸走了出来。她穿着星形亮片短夹克,是艾美加。她一看到我,微微摇了摇头,我也报以同样无言的动作。
几十名机动队员包围了住满外国人的公寓四周,我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我很想大叫“这么做真的很奇怪!”,却连声音都不敢出。不过,看着艾美加挺直身子上了灰色巴士,还是让我明白了一些事。
非得有人中止凤凰计划不可,不能让我们的街道再继续燃烧下去。
隔天是个晴朗的秋空,气温二十度多一点,是个无事的爽朗秋日。郁美去上课之前,已经先把和美的照片拿过来了。白天我打开店门,正准备跑出去时,看到光一站在店前。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他穿得和我几乎一模一样,低腰松垮牛仔裤搭配XL的霜降灰连帽外套,头上再戴顶圣路易红雀队的棒球帽。
“你干吗呀? ”
光一把帽缘转到后方,难为情起来。
“呃……今天早上我在这附近的服饰店绕了一下,想找和大……不,和阿诚哥相同款式的衣服。搭起来蛮好看的吧。”
难道我们是双胞胎偶像吗?两个男的穿情人装,感觉很不舒服。
“你呀,要有自己的主见啦。”
光一精神抖擞地说:
“今天要做什么呢?”
“和猴子吃午饭。”
光一露出不解的神情看着我。
“你要一起来吗? ”
看到我踏上秋天阳光照射下的马路,光一像只小狗一样摇着尾巴跟了过来。
我和猴子约在罗莎会馆旁的意大利餐厅。那里晚上是流行的包厢居酒屋,午餐时刻则卖好吃到不行的意大利面。羽泽组的未来希望已经在包厢等我了。看到光一时,他露出讶异的表情。
“他就是这次的委托人吗?”
我说“不是”,接着把光一与丰岛开发的争执讲给猴子听,他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真没想到阿诚终于也收小弟了。”
“少开玩笑啦,他不是任何人的小弟啦。别管这个了,告诉我池上组的事吧。他们为何能在凤凰计划如火如荼展开时,在池袋急速扩张?”
服务生来帮我们点菜,我们三人都点了有五种菇类的和风意大利面。猴子在桌上互握双手说:
“真的很不可思议。照理说没有人能得知同步扫荡的情报,但只要在街上走动的池上组不见人影,不久一定会出现灰色巴士。交保护费给他们的店家,几乎都没被取缔。”
“这么说来,池上组应该是有渠道和组对部联络吧,搞不好是对方把情报泄露给他们。”
猴子露出极其苦涩的表情。
“所以我们老大才一直啰嗦,说既然池上组都行,我们没理由做不到,要我们赶快在组对部找眼线。他们可是直属于警视厅的精英耶!谁办得到啊……”
香菇意大利面来了,散发着奶油与真姬菇的香味。就在此时,我和猴子面面相觑。我想起自己认识的惟一一个警界精英,经历与泷泽副知事几乎相同。
“下次我来联络礼哥看看,顺利的话,或许可以和副知事对上话。”
猴子似乎不怎么期待。
“副知事和阿诚对话是吗?总觉得是个很糟的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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