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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袋西口公园6灰色的彼得潘 - 石田衣良

_7 石田衣良(日)
就在会议快要结束时,一如往常平淡无奇的池袋市民会议,因为突然出现的提案而喧闹起来。以我老妈为首,一些西口商店会的有志之士站了起来,要求用麦克风讲话。老妈对着送来的麦克风大叫:
“位于罗曼史大道附近的风化店‘Love Net’,据说要求女生和客人做。那里是池袋现在最有人气的店,组织犯罪对策部的人,却说它是毫无问题的合法店家,让地方上的我们无法接受,请好好调查一下。”
老妈讲完后,麦克风传给一个男的,是在罗曼史大道开咖喱店的老伯。我睁大眼睛对吉冈悄声说道:
“怎么样,组对部会有行动吗?”
讲台上的桌子旁,东京都官员与穿着制服的组对部成员露出了讶异的表情。原本应该是风平浪静的例行会议,怎么会在最后三分钟碰上暴风雨。
“这个很难说,我想应该不太可能马上行动。"
“我就说吧。不过既然地方上的商店会已经有人告发,又有女生自己跑去署里,再加上来自牛郎的内部证词,池袋警察署会怎么做呢?”
吉冈大笑起来,比刚才更用力地拍着我的肩。
“阿诚,你真是个好孩子。这件事署长知道吗?”
“嗯,电话里讲过。”
吉冈站了起来。
“明天也许就有好消息告诉你了。这么一来,就可以抓住那家外送色情按摩店和一之木,狠狠朝它的要害部位咬下去了。组对部的精英们面子应该会挂不住吧。”
吉冈穿着我从国中就常看他穿的那件化学纤维制外套。只见他外套一甩,意气风发地走出了公会堂。老妈还拿着麦克风在大叫:
“什么狗屁凤凰!根本是连街上还活着的人都一起烧死了,才不是什么重建治安与安全呢!是想杀死我们吗?”
真可怕的表情。我很庆幸自己没和这种女人为敌。
当天晚上,我立刻从丰岛公会堂回到西口,在罗曼史大道的角落等待和美。刚过约定的八点半,便看到和美与一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两手空空走了过来。十月已近尾声,东京变得相当冷,她们却只一身开襟毛衣和薄薄运动服的轻便装扮而已。嘴唇发抖的和美说:
“我们说要出来买烟,就跑掉了,只拿了手机和皮包。”
虽然脸色惨白,但似乎因为对于即将到来的事相当期待,语调听来还蛮high的。我晃了晃垂着吊饰、发出轻微碰撞声的手机,对她说:
“走吧,我认识的刑警已经在池袋警察署等你们了。"
走过去虽然不到五分钟,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走到剧场通坐出租车过去。”
警方结束对和美做的笔录时,已经超过晚上十一点了。郁美穿着之前那套白色女装上衣和深蓝色喇叭裙,和我一起坐在走廊长椅上等她出来。好像在玩昭和中期音乐老师的角色扮演。和美走出生活安全课的侦讯室,注意到我和郁美,停下了脚步。
“姐……”
郁美哭了。穿着牛仔裤、披着开襟毛衣的和美抱着自己的身体,在我们面前站定。
“哎呀,怎么又变成这样啦。我从来没想过要你这么帮我呀。”
被妹妹救了的姐姐似乎很难为情。为了不破坏永远互为劲敌的姐妹重逢的美好气氛,我决定离开那儿。最后我说:
“和美,你要怎么看待你妹妹是你的自由,但她连要用来留学的些许资金,都因为这次的事而花掉了,只为了把你从那种店救出来。别管谁的琴弹得好、弹得差了,妹妹这么挺你,多想想她的心情吧。”
和美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我,然后又缓缓地看着妹妹的眼睛。我丢下相拥而泣的女孩们,离开池袋警察署。
隔天星期六晚上七点,池袋警察署对外送色情按摩店“Love Net”、金融业一之木企画以及牛郎俱乐部“黑天鹅”展开强制搜查。共计三十八间包厢的外送色情按摩,据说几近客满状态。那些正在和小姐们做的上班族,想必惊吓到不行吧。店里共四十六名员工与小姐们,当场被带回警局。位于绿色大道的一之木企画则被起出二十多个纸箱的相关文件带回。牛郎俱乐部的负责人与数名干部也接受了侦讯。
当天直到深夜,我的手机响个不停。最先打来的是羽泽组的涉外部长猴子。
“干得好呀,阿诚!这样子那间外送色情按摩就关门大吉了,一之木那些家伙应该也会暂时乖乖的了。我们老大对你赞誉有加,说只花那点钱实在太便宜了。”
我原本就打算由丰岛开发和羽泽组代为支付大辉与和美的所有欠款。怎么可以让妹妹用掉留学资金呢!接着打来的是池袋的国王崇仔。
“都是你乱开玩笑,她们当真了,现在死缠着我索吻。等外送色情按摩的事情解决后,也帮我处理掉这些麻烦吧。还有也别忘了答应要给那些女孩报酬呀。如果有什么需要,再找我吧。”
这么高高在上的人承诺帮我,真叫我感激不尽。
“嗯,等你亲她们亲腻了之后,我们再找个地方喝一杯。”
崇仔没回话就挂了手机,不过我知道他在偷笑。认识他这么久了,这点事我还是知道的。虽然我很缺女人,身旁却有很多好男人。光是如此,人生就已经很开心了。最后打来的是吉冈。
“组对部的家伙气疯了,跑来我们署里抗议,真想让你看看他们的表情呀。说什么不可以擅自行动之类的,他们似乎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后来我们署长巧妙地反驳了他们的抗议,说是紧急状况下的救援性搜查而已。你的时机抓得真好,组对部在凤凰会也听到针对外送色情按摩业者的投诉,但由于那些受害的女孩在我们的掌握中,让我们抢得了行动先机。我想他们的抗议应该不会持续太久。明天报纸应该会大大地刊出来吧。”
我说了声谢谢,挂掉电话。第二天的早报,礼哥,不,池袋警察署的横山礼一郎警视正给了这样的评论:“很高兴这次的强制搜查,能对东京都正在推动的治安重建计划有所贡献。今后我们希望能与组织犯罪对策部更加紧密合作,为守护池袋街道而战。”
无论政治家或警官,要当个精英可真累人。在水果行看店可不需要这种致治性发言,轻松得很。
我原本以为所有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只剩下一点麻烦工作要解决而已。但很遗憾,就像莎士比亚说的:“结束就是开始,开始就是结束。”每次一发生什么事,世上的人都知道要去找莎士比亚这位鬼才所写的台词来感叹一番。
出事了的讯息,来自于我认识的很会弹钢琴的普洛斯彼罗(注:Prospero,莎士比亚作品《暴风雨》中懂魔法的米兰公爵,以法力制造暴风雨,将夺去王位、放逐他的仇人卷到他所处的荒岛上复仇。)。难得晚起的星期一早上,我那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里,响起手机声。
“干吗啊?大清早的。"
我还没清醒,就听到耳边传来郁美的声音。
“有好几个男人在我们这栋大厦前面逗留。”
听起来莫名其妙。跟踪到曾经接受警方保护的被害者家中,无异于自杀行为,实在不像黑道会干的事。
“你们两个最好待在房里,我马上过去,暂时先别报警。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开门。”
我跳了起来,穿上昨晚脱下的牛仔裤。虽然已到开店时间,我还是只跟老妈讲一声就跑到路上。
目白四丁目是高级住宅区,路上都是树篱与红砖道。独栋房的停车场里,不是奔驰就是BMW。从我家走路到这儿才十分钟不到,路上的空气就好像到了什么高原一样,与都心完全不同。
我走向濑沼姐妹所住的大厦。在贴着浅驼色磁砖的大门前,站着四个男的,往上直盯着三楼的房间看。我保持一段距离观察他们。
他们身穿深灰色或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很整齐,还提着黑色的皮包,似乎不是黑道一类的人,倒像是一群银行行员。其中一人头转了过来,那长相好像在哪里看过。是去“Love Net”时在电梯碰到的叫梅中的男人。我连忙拿出塞在钱包里的那张名片:“二十一世纪度假地股份有限公司总务部长”。这么高阶的人,怎么会亲自追到和美的大厦来呢?
我走到目白通拿起手机,打给姐姐和美。
“我是阿诚,已经到你们家附近了。那些男的是之前那家外送色情按摩店的母公司员工。”
和美毫不讶异地说:
嗯,我知道。那个叫梅中的男人,以前是我的常客。”
真教我哑口无言。那家伙竟然泡在自己公司经营的店里,公私不分也该有个限度吧。就在我还在惊讶时,和美说话了:
“那个变态最爱看人家穿黑色丝袜,每次都带自己喜欢的牌子去。他们从刚才就一直按门铃,叮咚叮咚的吵死了。”
目白通的银杏树整个染了色,经由秋天阳光的照射,它们变成了熊熊燃烧般的金黄色。这条路和池袋其他地方很不相同,它的气氛会让人觉得身处什么度假胜地的大街。连我都想吃起露天咖啡座卖的法国吐司了。
“他们说了些什么?”
“只说有点事要和我谈,说欠的钱可以作罢,但有件事想问我。”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要劳驾四个大男人前来,会是什么重要的大事吗?隶属于他们的外送色情按摩与地方放款业者遭到举报搜查,总公司二十一世纪度假地应该也会陷入一片混乱才对。
“能不能设法问出他们的来意?先别挂我电话,到对讲机问问看。”
“知道了。”
手机那头传来沙沙作响的移动声,我坐在栏杆上聚精会神聆听。我的目光和一位带着吉娃娃散步、气质不错的老奶奶对上,轻轻向她点了个头。
那只吉娃娃身上还穿着背心。接着我听到叮咚声与电子音乐门铃声。和美说话了:
“你们再这样赖着不走,我可要叫警察啰。你们从刚才就一直按呀按的,到底有什么事?"
“我说雪莉呀,就是有点事要和你聊聊嘛。”
电话那头听得见总务部长有如猫叫的声音。迷恋黑丝袜的梅中。
“请你们回去吧,这样会打扰到其他邻居的。如果你不先说找我有什么事,我就要报警了。”
和美这女孩真是机灵,这么一来即使不弹琴了,还是有很多方式可以混饭吃。
“好啦,好啦。其实是我丢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却不记得是掉在哪里,现在烦恼得很。所以现在我正前往每个可能掉的地方一一搜寻。”
重要到这种地步的,会是什么东西呢?和美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
“你到底掉了什么?”
梅中的语气似乎变得慎重起来。
“这个就不能向你透露了。只能告诉你,那个东西很小,里头有对我们公司来说极其重要的东西。”
“我完全没有印象。如果我想起什么,会和梅中先生你联络,今天请你们先回去吧。”
我沐浴着秋天的阳光,一面动脑思考。和美应该什么都没带就逃离了“Love Net”,只拿着手机和钱包而已。或许是梅中搞错了吧?手机那头传来和美的声音:
“阿诚哥,他们走之后,你上来一下。我搞不好不小心拿走他们的重要东西了。”
我马上回到那栋大厦。不愧是住满音乐大学学生的建筑物,墙面与门都很厚,还有两层栅栏。客厅中央气派地摆着一架长两米以上的三角钢琴。
我一走进屋里,和美就挥了挥手机,吊饰末端的饰品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露齿一笑说:
“梅中一讲我才知道,之前我从他的手提包里拿了这个。”
和美从那个饰品里面,拿出一个粉红色的小小塑料盒。
“看到以后觉得好可爱,所以我就拿走了。这根本不适合他那种人,对吧?”
她不但不好好练琴,手脚还不干净。和美使劲把椭圆形小盖子往旁边一拉,里头出现一个金属接头。从大小看来,是个只有几厘米大的U盘。
“那个男的一定就是在找这个。一起看看里头有什么吧。”
我们三人朝和美的寝室走去。窗前的书桌上有一台掀开的笔记本电脑,和美开启电源,插上U盘,然后从“我的电脑”里点了两下鼠标后,将它打开。由于我是Mac派的,所有动作都交由和美负责。
十五英寸的液晶屏幕上,出现了许多对象图标,我逐一看着文档名。“二○○五年度上半期事业计划”、“同年资金计划”、“Love Net第三、第四季业绩”……看来看去都是这些充满资本主义味道的档名。
“不知道二十一世纪度假地的地下账本是不是也在里面。”
我从和美手中接过鼠标,一面动着滚轮、一面察看文档名。在倒数第二行的最旁边,我看到了那个档案——“泷泽副知事后援会政治献金清单”。
“这什么啊?”
再点了两下鼠标。开启的文件在最开头的地方,以哥特字体写着一样的标题。我往下读着表格里的东西。二十一世纪度假地公司似乎从去年夏天开始提供泷泽武彦后援会政治献金,一开始很遵守政治资金规正法,只有几万圆而已。往表格右方看过去,有一栏是“是否拿到收据”,每一格都打着○。
但是从今年春天开始,提供献金的方式变了,新增了“特殊献金”的项目。
每次的金额以一千万元为单位,最大的一笔是在八月,池袋凤凰计划开始前不久的时候,有一笔四千万元的特殊献金。特殊献金似乎没有拿收据,“是否拿到收据”的地方都是空白的。
我看了看栏外,在*号后方,加了这样的备注:特殊献金均直接交给后援会会长或T本人。
我又看了看插在笔记型计算机侧边那个粉红色的U盘。这么一个小东西,里面竟然可以装进足以毁掉政治家生命的情报,真像阿拉丁神灯。
那么,要拿这个来做什么好呢?我开始认真思考三个愿望。
我把U盘放进口袋,回到水果行。我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怀抱着这么大的秘密在街上走,总觉得步履特别轻巧,好像在云上漫步一样。
午后我一面看店,一面思考这件事。该怎么做好呢?为了池袋,我应该怎么做?这个情报会流入我手中,背后应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才是。一定是不知何方神圣,从他那比池袋凤凰还高的空中宝座上,希望我替他办点事吧。我一面卖着SUN富士蜜苹果、长十郎梨与温室草莓,一面这么想着。
秋日阳光渐渐暗去的傍晚五点,我打电话给礼哥。署长心情很好地接了我的电话。
“干得好啊,阿诚。我们总算不必再被组对部使唤了。虽然对我升官没有太多正面影响,还是觉得心情畅快。”
“这样呀,真是太好了。”
我看着照着夕阳的店门口。人生到底会碰到几次让人心情这么沉重的阳呢?
“怎么啦,你好像没什么精神,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呀?我今晚没事喔。”
我轻声笑了笑。势必得告诉礼哥了吧。
“那你再帮我找另一个来宾出席。”
“嗯,好啊,谁呢?”
我叹了口气说:
“礼哥的前辈,泷泽武彦东京都副知事。”
“他没办法啦,他可是超人一样忙碌呢。”
“不,他一定会来。你就说有个小鬼知道所有关于二十一世纪度假地特殊献金的事。”
池袋警察署署长的声音焦躁起来。我又重复了一次:
“礼哥,你听好,我不是在开玩笑,这可是攸关副知事政治生命的问题,所以我想直接和泷泽先生谈。你听清楚了吧?是一切关于没给收据的特殊献金的真相。”
“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试着打看看。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谢了,礼哥。”
讲完这句话,我就挂了电话。真的十分不可思议,我们为什么不能满足于只卖每包五百元的草莓呢?无论新型的外送色情按摩或特殊献金都一样。人为什么不知满足呢?
永生不灭的火鸟到底是以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地上这些愚蠢的人类呢?
五分钟后礼哥回拨给我。这位署长以吃惊的声音说:
“你到底施了什么魔法?泷泽先生已经指定好见面地点了,新宿的东京希尔顿饭店,今晚十二点在大厅碰头。”
“知道了。”
礼哥讶异地对我说:
“我说阿诚,你应该不是哪个国家的情报员吧?”
我笑着说:
“哪里会有像我这么穷的007情报员啊,我只是个看水果行的,这点礼哥应该最清楚吧?”
池袋的警察署长以开朗的声音说:
“嗯,我知道。这下我非得重新看待水果行的店员不可了。”
我总算为全日本低收入的店员们尽了一份心力,让他们赢得名誉。这么说来,我的工作也还不坏嘛。
当天我和光一约好一起吃晚饭。但是必须先为U盘里的情报买个保险。把店交给老妈后,我往太阳60通对面的Denny’s走去。Zero One还是一样坐在窗边的座位,眺望着窗外。我一走到四人座位前面,他就以瓦斯漏气般的声音对我说:
“那栋建筑就好像我们的墓碑。”
还是那颗植入了钛合金的光头。他抬头看着被窗户切成两半的太阳城说:
“我一整年都这样看着那栋建筑。哪天我死了,想要埋在它的跟前。这次有什么工作要找我?”
Zero One的情感不是模拟式的,并不连续。他这人从里到外都很数位,突然就从伤感情怀跳到生意上。我把U盘放在桌上。
“如果我今晚没和你联络,就把里头的情报传送到东京各大报与各大电视台去。是很重要的情报。”
“如果阿诚和我联络了的话呢?"
“就把所有情报全数删去。”
他把粉红色的透明小盒平放在手掌上。
“真不可思议,每次一看到你,就会觉得真实世界并不如我想像的那么无聊。你等等,我把东西拷贝进去。”
档案没多久就拷贝完毕。我接过内存,对Zero One说:
“真实世界虽然不坏,但我有时候反倒会羡慕你呢。不是黑就是白,不是零就是一,这种二分法真的很轻松。”
Zero One咻咻作响地呼着气。这是在笑吗?难不成他以为自己是星际大战里的黑武士达斯·维德(Darth Vader)呀?!
然而,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天我才知道,太过得意忘形有多危险。
老妈自从上次丰岛公会堂那件事以来,就一直保持高昂的斗志,而且那家外送色情按摩也因为池袋警察署的强制搜查而倒闭了。我才刚要出门,
她就从背后对我说:
“给我等一下。已经没有什么事要我做了吗?”
没错,终极武器不能再使用了。如果再用,组对部那些家伙就太可怜了。
“你好,阿诚哥。你好,伯母。”
以特种行业训练出来的端正礼仪,光一深深一鞠躬。会在西一番街做出这种举动的,大概也只有他了吧,实在是抢眼到不行。而且他竟然又穿了和我一样打扮的服装。XL的霜降灰连帽外套,配上宽松牛仔裤,头上戴的是圣路易红雀队的棒球帽。真像是我的影武者。
“下次再有什么大事件,我会再请老妈帮忙,因为我不想太一面倒赢别人。走吧,光一。”
我们打算去西口一家新开的泰国料理餐厅。池袋其实是知名的民俗城,亚洲各国料理都可以在此便宜吃到。越南、泰国、菲律宾、印度尼西亚、蒙古,可说应有尽有。有时候还会碰到没有日文菜单的店,不过点菜可就累人了。
“对了,你等一下。”
我爬上二楼,想说至少把连帽外套换掉。两个男的穿这种情人装去吃晚饭,实在让人不舒服。但这就是错误的开始。我才刚在二楼四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里脱掉外套,老妈的惨叫就传了上来,接着是在路上快步跑走的脚步声。有不好的预感。我就这样裸着上半身冲下楼梯。
“你没事吧,光一!我们马上叫救护车!”
倒在地上的不是老妈,而是光一。我拿起手机,马上叫了救护车。虽然很着急,但还好没有讲错自己家的住址。老妈说:
“有个年轻男的突然从阴暗处跑了过来,从光一背后刺了他之后逃掉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
光一就这么在惊吓中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出血,他的脸色像冰块一样苍白。我跪在光一身边,捡起掉在血泊中的棒球帽。我和老妈对看,老妈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所以那人把光一误认成你,才刺杀光一的吗?这孩子成了你的替死鬼?”
老妈号啕大哭起来,大喊:“你不能死,你不能死。”自从老爸去世以来,我就没有听过老妈出现这种不知所措的语调了。五分钟后救护车到达店门口,巡逻车的警笛声也越来越近。我对老妈说:
“对不起,我今晚有个非见不可的人。光一的事就拜托你了,我没办法去接受警方侦讯。”
老妈抬起头。
“你要见的人,和帮这孩子报仇有关吗?”
我点点头。我一定是碍到池上组的某人了,组对部搞不好已经泄露出这次秘密行动的消息了。救护人员忙着帮光一止血、打点滴,然后把他抬上担架载走了。
“我打算今晚收拾掉凤凰。”
老妈满眼由丝对我说:
“你赶快去吧,阿诚。可不许输着回来啊!”
在警官赶到前,我连忙离开变成刑案现场的家门口。
我马上先拨给崇仔。他的声音在隆冬即将到来前更显寒冷。
“怎么了?”
“有人认错人,误刺了一个和我相像的家伙。就在我家店门口。”
崇仔比谁都了解我,我绝非那种打不还手的人。他放低音量说:
“你打算怎么做?”
“希望你能借我四个保镖,和先前请你帮忙的事另外算钱。我要最顶级的人。”
崇仔浅浅笑了笑说:
“那就我亲自带三个人去吧。你在哪?我马上过去,待在那儿别动。”
我就在西口圆环一隅的派出所前。池上组再怎么属于武斗派,也不可能在这儿再袭击我一次吧,但我还是止不住心中的恐惧。一直到G少年的休旅车到来前的十五分钟内,我一面发着抖,一面紧靠在派出所的墙壁上。
午夜十二点,整个东京希尔顿大厅寂静到不行。我站在大厅一边,周围有四个G少年,崇仔负责守我背后。就在约好的时间,穿着三件式西装的礼哥从电梯那头走了过来。他看了看我四周说:
“这些人是?”
我点头回答:
“我的保镖。”
“他们不能全部进房间。”
“没关系,就让他们在门口等。”
“嗯。”
我们凑在一起向电梯走去。房间是二十四楼的套房,是泷泽副知事订的。我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对崇仔说:
“你们在这儿等我,别让任何人进去。"
国王以王者般气定神闲的态度向我点头。
“我答应做的事,有失败过的吗?"
我也点点头,和礼哥一起进了套房
房里只略微点了间接照明。新宿街道的喧嚣,这里完全感受不到。一位穿着西装的高大男子站在窗边,那是完全无法开启的超高大厦窗户。泷泽头一回,以讶异的眼神看着我。
“我早有心理准备,这样的事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但没想到最后来告诉我掌握这个秘密的,会是像你这样一个少年。”
我早就过了少年的年纪了。礼哥说:
“泷泽前辈,他虽然只是个卖水果的,却是可以信任的人。二十一世纪度假地的特殊献金,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明起来还真是麻烦。我把捐给后援会的政治献金清单递给泷泽,他接了过去,视线在清单上迅速游走。然后他头一转,把清单交给身旁的礼哥。礼哥看着纸面不久,就脸色大变。
“向池上组的漂白企业收取地下政治献金是吗?这种事一旦曝光,你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
泷泽又把脸转向窗户,平静地说:
“知道那栋稍微看得见的建筑吗?那是我太太住院的大学医院。由于自残事故的后遗症,她的身体有一半动不了。康复并不轻松,无论是人或街道,要回复到原本应有的机能,都是一样辛苦的,不是吗?我一直很想让池袋回复到以前那种安全的模样。我真的是这么想。”
副知事喘了口气,继续说:
“无论哪个国家,都是由女人们最先投入这个世界。以女人的经济力作为后盾,男人们才开始投入世界。所以强制遣返持观光护照工作的女性,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不过现在这么一来,治安重建也就化为泡影了。”
泷泽成熟地笑着说道。我实在忍不住说了:
“我能了解你真的想把工作做好,但为什么要和池上组或一之木企画这种组织合作呢?你心里应该也明白他们是最糟的选择吧。”
他头一转,面无表情地说:
“从大学以来,就没有人对我讲过这样的话了。所有的药都有毒,但只要能善加利用,所有的毒都可以当成药来用。要想治本地改变这里,就需要新势力的形成。风化业也不是一味让它倒光就是对的,只要状况受到当局控制,让他们存活下去也无妨。这才算是真正的指导对吧,横山警视正?”
礼哥站挺了身子说:
“并不是目的正确就可以不择手段,副知事。”
我问了当天晚上惟一想问的问题,看对方如何回答,再决定要不要让Zero One把药效惊人的情报散播出去。
“我们生存的这个可笑世界里,可以为了伟大的正义,容许多少数量的渺小牺牲呢?”
“我太太以前总是说:‘法律或权力,在运用的时候都要很小心。因为你是大家选出来的人,再怎么细心注意都不嫌多。’我太太之所以企图自杀,是为了我的前途。仔细想想,或许就是那次的事件,让我涌出更大的力量,让我比任何人都还想细心地运用它吧。”
我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拿出圣路易红雀队的棒球帽。光一的血还沾在上面的红色棒球帽。
“今天傍晚,有个年轻男子代替我被人刺杀了。他是我的好朋友,却在我眼前、在我们家店门口出事。我想犯人一定是池上组的相关成员吧。你看。”
我把自己的帽子也脱下来,两顶并排在他面前。
“光一是个好人,只是个在池袋的相亲酒吧帮忙拉客、头脑不算好的孩子。您夫人之前也是酒店小姐吧。是不是只要能重建治安,就算风化业从业人员遭刺,就算利用自己的太太,也都没关系?”
泷泽接过那顶染血的棒球帽,抱在胸前。他的白衬衫似乎被血弄脏了。他看着我的眼睛说:
“有这样的事?真对不起。我决定彻底严惩池上组了,这是身为副知事的我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我一直凝视他的眼睛。似乎不是说谎。
“等一下,我可从没说过要把这份数据散播出去呀。你应该还有非做不可的工作才对吧?应该是像我这种附着于社会底层的人绝对做不了的工作。我会一直看你做了些什么,如果你又走偏,到时候我会把这消息传播出去。”
我看向礼哥。
“这样子可以吗,署长先生?”
礼哥点点头,把献金清单交还给我。这位池袋的警察署长说:
“我决定当做没看过这份清单,但是请副知事您重新检讨凤凰计划。”
我把打印出来的东西撕个粉碎。
“关于凤凰计划,我还有话想说,但是下次有机会再讲吧,我的专属保镖还在走廊上等着呢。”
“等一下。”
泷泽离开窗边,往我这儿走来。他把光一的帽子还我,同时伸出手来。我牢牢握住副知事的手。
“那顶帽子你拿去吧。一套新制度的诞生,会如何让基层的人感到痛苦?请你把帽子当成见证,放在手边随时看得到的地方吧。我走了。”
我离开了午夜的套房。副知事目送我离开,让我有点担心自己的背部是否挺得够直。
光一在医院大约住了两个星期,又生龙活虎地回到了池袋,继续当相亲酒吧的拉客店员。他不再和我穿相同的衣服了,似乎已经从惨痛经验中学到教训。目前他正在努力用功,准备参加明年春天东京都的公务员考试。
攻击光一的嫌犯在几天后自首了。虽然不知道是否真是他干的,但老妈觉得确实很像那天那个男的。但他到底是不是个仰池上组鼻息的人,我就不清楚了。
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池上组相关店家全面遭到取缔。猴子超级高兴,说这么一来就能以相同立场与池上组交涉。只要双方能坐下来谈,再来似乎就能好好地共存共荣了。无论如何,我还是难以理解那个世界的规则。
郁美准备到德国留学,正在努力学德文与练钢琴。虽然她同样穿得一副女老师的模样,最后我还是没能和她出去约会。也有可能是我表现得太过直接了吧。我一直觉得自己做错了。
池袋的凤凰,最后被抓到了地面。治安重建作战虽然持续,执行的方针却大幅调整。就连设于东京都健康中心的出入境管理局池袋办公室,也变得可以办理居留手续,不再只是负责取缔。池袋的街道,又渐渐看得到外国人了,艾美加现在又变成我们水果行的好客人了。
好了,最后是和美。虽然我没能和郁美交往,倒是找她姐姐出去约会了几次。她说把钢琴当成兴趣就好,毕业后再找个一般的工作。不过她那种手脚不干净的习惯如果没改掉,不管到哪里上班可能也待不了多久。但她说只要能斩断对钢琴的依恋,偷窃癖也会自然消失的。
这话是和美讲的,所以我不是很相信,但拜她的偷窃癖所赐,凤凰这下变乖了。或许还是非得感谢和美不可。在一个极其晴朗的午后,她来到我们家的水果行。
“不再每天练琴之后,空闲时间就多得不得了。今天要去哪里玩呢?小城?”
虽然在约会几次后,我们已经发展成那种关系了,但我还是不敢像梅中那样,把自己的癖好说给她听。面对副知事我可以那样侃侃而谈,但面对适合穿女仆装的女大学生,我却什么也不敢说。看来我的功力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和美在播放着《火鸟》的店门口,配合曲子的复杂节奏摆动着手指。在不久就要迎接冬天的西一番街,惟独她的十根指头像春风一样轻柔。空中浮现有如钢琴线般的卷积云。我希望今年冬天的天气可以整个冷起来。至于原因,我想各位也应该很清楚吧。天气越冷,越能缩短同物种间的距离。这点无论对池袋西口公园的鸽子、流浪猫,或是人,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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