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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爱我的自由 邓肯

_4 邓肯(美)
  就在大家跳舞时,突然有人叫我去听电话。博利厄别墅的人告诉我,我们学校叫埃里克的一个小宝贝突然得了咽喉炎,病得很严重,可能要不行了。我从电话间直奔洛亨格林的餐桌旁,他正在那里招待客人。我告诉他我们必须得打电话找个医生。就在那个电话间近处,由于对孩子的病情都深感焦虑和担忧,我们两人之间的防线在这一刻完全崩溃,我们的嘴唇第一次碰到了一起。可我们并没浪费一点时间,洛亨格林的汽车就停在门口。我们就那样穿着白色的化装舞服开车去接了医生,然后火速赶往博利厄别墅。小埃里克都快窒息了,憋得脸色发紫。医生马上开始救治。我们两个仍然穿着怪模怪样的衣服,提心吊胆地站在床边等着诊断结果。两个小时后,窗户上已出现了薄薄的晨曦,医生说孩子已经脱离了危险。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把我们两人脸上的化妆油彩冲得一塌糊涂。洛亨格林搂住我说:“坚强些,亲爱的!我们回去陪客人吧。”回去的路上,他在车里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小声说:“亲爱的,即使只为了这一个晚上,为了这一次难忘的经历,我也要永远永远地爱你。”
  在夜总会里,时间过得很快,大多数客人都没注意到我们曾经离开。
  
第六章找个百万富翁(2)
可是有一个人却在一分一秒地计算着时间。那位满身珠宝的小女人用燃烧着妒火的目光看着我们离开,当我们回到舞会中的时候,她从桌上抓起一把餐刀直扑洛亨格林。幸亏他及时识破了她的意图,紧紧抓住她的手腕,一下子把她高高地举了起来,把她送到了女宾休息室,就好像这一切都是开玩笑一样,是为这个狂欢舞会预先准备好的一个节目一样。在女宾休息室,洛亨格林把她交给侍从,简单地交待说她有点歇斯底里,显然需要喝杯水,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回到舞厅,脸上仍写满了笑容。就是从那一刻起,整个舞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到凌晨五点钟时,大家的情绪达到了高潮。我已经如痴如醉,同马克斯·迪尔雷跳了一支奔放的探戈舞。
  太阳出来了,舞会终于散了,那个浑身珠宝的小女人独自一人返回了她的宾馆,洛亨格林则与我待在一起。他对孩子们的慷慨大方,对小埃里克的病情由衷的担心和操劳,这一切赢得了我对他的爱。
  第二天早晨,他提议乘坐他重新命名的游艇去游玩。于是,带着我的小女儿,把学校委托给女教师们照料,我们乘上游艇,朝意大利进发。
  一切金钱都会带来灾祸。有钱人的快乐总是变幻无常。
  如果我早一点意识到与我朝夕相处的这个男人的心态就像被宠坏孩子一样,那我的一言一行都会小心谨慎,尽量不拂逆他的意思,这样也许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我当时太年轻、幼稚,不明晓这些事情,总是喋喋不休地对他谈我的人生理想,谈柏拉图的《理想国》,谈卡尔·马克思,以及我对改造世界的设想,但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这些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坏处。这位曾郑重说过因为我的勇敢和大方而深深地爱我的人,当发现他带上游艇的是一个激进的革命者时,开始变得惊慌起来了。他逐渐认识到,我的理想和他平静的心根本无法协调一致。直到有一天晚上他问我最喜爱哪一首诗时,这种矛盾达到了顶点。我很高兴地给他拿来了我的床头小书,给他朗读沃尔特·惠特曼的《大路之歌》,我沉醉在激情之中,却没有注意到他对此的反应。当我抬起头来时,我吃惊地发现他那张英俊的脸都快气歪了。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大声喊道,“这种人就该永远饿肚子!”
  “可是你看不出吗,”我也大声喊道,“他憧憬着一个自由的美国?”
  “去他妈的憧憬吧”
  猛然间我明白了,他心中的美国就是那十几个为他带来滚滚财源的大工厂而已。可是女人就是这样不可救药,我和他常常这样争吵,吵完后,我还是一下子扑进他的怀里,在他那狂暴的爱抚下又会忘记所有的不愉快。我甚至还常常自我安慰地想,总有一天他会睁开自己的眼睛看明白这一切的,那时他就会帮助我为人民的孩子创办一所伟大的舞蹈学校了。
  此时,那艘豪华的游艇正在蔚蓝色的地中海上劈波斩浪。
  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宽宽的甲板,用餐时的的整套水晶和银制餐具,还有我亲爱的迪尔德丽,她穿着白色的图尼克跳来跳去……我当时确实是沉醉在爱情之中了。但是,我还是常常想到机仓里的司炉工、艇上的五十个水手以及船长和大副——所有这些庞大的开支,仅仅是为了两个人的快活。在这种生活中,每过去一天都是工作的损失,一想到这些,我的潜意识中便有深深的不安。有时候,我会把这种安逸舒适的奢华生活、没完没了的宴席游乐,同我年轻时的艰苦漂流和闯荡相比较,真有天壤之别啊!顿时,我感到整个身心一片明亮,好像从黎明前的黑暗里进入眩目的阳光中。洛亨格林,我的圣杯骑士,你也来与我分享这一伟大的思想吧!
  我们在庞培古城过了一天,洛亨格林突然生出一个很浪漫的想法,他想看我在月光下的帕斯顿神庙前跳舞。他马上聘请了那不勒斯的一个管弦乐团并安排他们赶到神庙等待我们的到来。可就在那天不巧下了一场夏季的暴风雨,暴雨一连下个不停,游艇根本无法离港。当我们最后赶到帕斯顿时,乐团的人浑身都浇透了,可怜巴巴地坐在神庙的台阶上,在那里整整等了我们二十四个小时
  洛亨格林叫了几十瓶酒和一只裴利卡式烤全羊,我们就像阿拉伯人那样吃起了手抓羊肉。饿坏了的乐师们吃喝过量,再加上在雨中等了那么长时间,早已经疲惫不堪了,所以他们不能伴奏了。这时又下起了毛毛细雨,我们都坐上游艇前往那不勒斯。乐师们还想在甲板上演奏,可是船却颠簸起来,把他们颠得一个个都脸色发青,只好回到船舱去休息了……
  在月光下的帕斯顿神庙前跳舞的浪漫想法,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洛亨格林还想继续在地中海航行下去,但我想到已经跟我的经纪人签订了在俄国演出的合同,所以虽然不太情愿,我还是不顾洛亨格林的请求,决定履行这份合同。洛亨格林把我送回了巴黎。他本想同我一起去俄国的,但又担心护照有问题。他在我的房间里放的到处都是鲜花,然后我们在款款温情后告别。
  真是奇怪,当与心上人离别时,虽然我们都依依不舍,但同时又都体验到了一种解脱后的轻松感。
  这次在俄国的巡回演出,像以前一样非常成功,只是中间出了一件事情,差点演变成一出悲剧,好在后来是以喜剧的形式收场。一天下午,克雷格来看我,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无论是学校、洛亨格林还是其他什么,这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只有与他重逢的喜悦。毕竟,我的天性中主要的特征还是忠诚。
  克雷格非常高兴,他正在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艺术剧院上演《哈姆雷特》而忙碌着。剧院里的所有女演员都爱上了他,男演员们也都喜欢他的英俊潇洒、儒雅和蔼和精力旺盛。他常常向他们大谈他的舞台艺术构想,而他们也总是尽力去理解他丰富的想象力。
  当我与他重逢的时候,感觉到他还是那么魅力四射,那么令人迷恋。如果当时我没有带着一个漂亮的女秘书的话,事情可能会是另外一种结局了。就在我们动身去基辅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设便宴款待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克雷格和我的女秘书。席间,克雷格问我想没想过留下来与他待在一起。由于我无法马上给他准确的答复,于是他又像过去那样勃然大怒,猛然把我的女秘书从椅子上抱起来,抱到了另一个房间里,然后锁上了房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当时可给吓坏了,他极力劝说克雷格把门打开,然而毫无用处。我们只好赶到火车站,但火车已经在十分钟前开走了。
  我只好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回到了他的公寓里。我们都感到情绪消沉,漫不经心地谈论着现代艺术,极力回避克雷格这个话题。不过我能看得出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对克雷格的这种做法感到很是痛苦和震惊。
  第二天我坐火车去了基辅。几天后,我的女秘书来找我了。她显然受到了惊吓,脸色苍白。我问她是不是不愿意同克雷格一起留在俄国,她坚决不同意。这样,我们一起回到了巴黎,洛亨格林在车站迎接我们。
  洛亨格林在伏日广场有一套奇特而阴森的公寓,他把我带到了那里,放倒在一张路易十四时代的床上,然后疯狂地亲吻和抚摸我,简直让我无法喘息。就在那个地方,我第一次体验到人的神经和感官能够到达什么样的亢奋状态。我感觉自己好像突然间苏醒了过来,顿觉神清气爽,精神焕发,这种感觉我过去从来没有体验过。
  他就像宙斯可以变换成各种不同的化身一样,我觉得他一会儿像是一头公牛,一会儿成了一只天鹅,一会儿又成了闪闪发光的金线雨。我被他的这种爱拥托到了幸福的波峰浪尖上,展开白色的双翼,让心情在波浪翻滚中摇荡,在神秘的诱惑下,变成了金色彩云中的一尊逍遥神仙。
  接下来,我真正了解了巴黎城里的所有豪华饭店究竟好在哪里。在这些饭店里,洛亨格林到处受到帝王般的待遇。所有饭店的领班和所有餐馆的厨师都争着在他面前献媚。这也难怪,他总是出手大方,挥金如土。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焖子鸡”和“炖子鸡”有什么不同,知道了块菌、蘑菇等各种菌类的滋味有什么不同。的确,我舌头上的味蕾和味觉神经苏醒了,我学会了品尝各种美酒,通过品尝能够知道酒的生产年代,而且知道了什么年代的酒味道和气味最好。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了许多以前忽略了的其他事物。
  这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走进了一家最时髦的时装店,一下子就被扑面而来的各种面料、颜色和款式的服装甚至帽子,搞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在这之前,我老是穿着一件白色的小图尼克,冬天穿羊毛的,夏天穿亚麻的,而现在竟然也开始定做和穿着华丽的服装了。面对这种诱惑,我简直无法抗拒。不过,我也为自己的这些改变找到了一个借口:这个时装设计师,保罗·波瓦雷尔,超凡脱俗,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他知道怎样能把一个女人精心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像创造一件艺术品一样。但是必须得承认,我正在从神圣的艺术陷入到世俗的艺术中。
  这一切世俗的满足,也带来了不良的后果。在那段时间里,我们不停地谈论着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疾病——神经衰弱。
  记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同洛亨格林一起在博利厄的树林中散步,本来都非常愉快,可是我却看到他的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的表情。我急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回答说:
  “我总是看到母亲躺在棺材里的面容。不管到哪儿,我都会看到她去世时的面孔。既然人最终总免不了一死,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此时,我意识到:拥有富裕和奢华的生活并不能使人满足。对于那些富人们来说,要想在生活中做出些有价值的事情,那就更是困难。我就老是看到那艘停泊在港湾里的游艇,它总是诱惑着我到蔚蓝的大海上遨游。
第六章儿子的诞生(1)
那年夏天,我们是乘着游艇在布列塔尼岛附近的海上度过的。海上的波涛常常很大,我实在受不了,只好下艇,坐着汽车在海岸上跟着游艇走。洛亨格林坚持坐在游艇上,但他也不怎么适应,常常晕船,有时都吐得脸色发青。富人们的享乐,也不过如此而已!
  九月,我带着孩子和保姆一起去了威尼斯,和她们单独在一起待了几个星期。有一天我去了圣马可大教堂,坐在那里独自欣赏教堂蓝色和金黄色的圆顶,突然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小男孩的脸,就像一个小天使,长着一双蓝蓝的大眼睛,一头金发像光环一样套在头上。
  随后我们去了里多海滨,和小迪尔德丽一起在沙滩上玩耍。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则陷入了沉思之中。圣马可大教堂里的幻觉,让我感到既高兴又感到不安。我曾经深深地爱过,可现在我知道,男人的所谓的爱情,其实不过是反复无常和自私任性而已;而最终受害的是我的艺术,而且可能是毁灭性的伤害。我开始强烈地思念起我的艺术、我的工作、我的学校。与我的艺术梦想相比,眼前的世俗生活简直就是一个累赘。
  我认为,每个人的生命之中都有一条向上延伸的精神曲线,我们的现实生活依附于这条曲线,并使其更加强大,其余的东西只不过是在我们的精神发展进程中从我们身上掉下来的无用之物而已。对我来说,这条精神曲线就是我的艺术。我一生中只有两件大事——爱情和艺术——我的爱情常常会毁灭我的艺术,而我对艺术的渴望又常常给爱情带来悲剧性的结局。这两者无法调和,总是不停地斗争。
  在这种六神无主而又忧郁苦闷的情况下,我到了米兰,去找一位当医生的朋友,把我的问题全部给他讲了。
  “太荒唐了!”他惊叹道,“您是位天下无双的艺术家,现在却想冒险让世界永远失去你伟大艺术的风险吗?这绝对不行!请听我一言,千万不要干这种与人类为敌的事情。”
  听了他的忠告,我仍然苦闷和犹豫不定,一度甚至非常厌烦:我觉得我的身体只是艺术的工具,我绝不能再让它变形;但此刻,我却又一次被回忆和希望,被幻觉中的那张天使的脸、我儿子的脸,折磨得痛苦不堪。
  我请我的朋友给我一小时让我单独作出决定。我记得在那家宾馆的卧室——一个阴沉沉的房间里,我突然看见墙上有一幅画,画上是一位穿着十八世纪长袍的女人,她那双漂亮的眼里无情地直视着我。我也盯着她看,她的眼睛好像在嘲笑我,似乎对我说:“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结局都一样。看看我吧,很多年前我还具有光彩照人的风姿,但死亡吞没了一切——一切!你何必要遭受那么大的痛苦呢?把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到头来还不是要被死亡吞没吗”
  她的眼睛变得更加无情和冷酷,而我也更加郁闷和痛苦。我捂住双眼避开她的目光,努力地思考,以便快点作出决定。我泪眼朦胧地去祈求那双眼睛,可她的眼睛还是那么冷漠,还是那么毫无怜悯地嘲笑我。无论生死,可怜的人啊,你都逃脱不了无情的陷阱。
  最后,我终于站起身来,对那双眼睛说话:“不,你难不倒我。我相信生命,相信爱情,相信至高无上的自然法则。”
  这时,我看到那双冷漠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一丝可怕的嘲笑——不知这是幻觉还是事实。我的朋友进来了,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他。从此以后,我的决定便不可更改了。
  回到威尼斯后,我把小迪尔德丽抱在怀里,小声对她说:“你就要有一个小弟弟了。”
  迪尔德丽高兴地直拍手,笑着说:“啊,太好了,太好了!”
  “是的,是的,真是太好了!”
  我给洛亨格林发了封电报,他火速赶到了威尼斯。他看上去很高兴,满怀喜悦、爱心和温情。我那该死的神经衰弱症也暂时无影无踪了。
  我与沃尔特·丹罗希签订了第二份合同,十月份坐船去美国演出。
  洛亨格林从来没有到过美国,因此非常激动,因为他也有美国血统。当然喽,他在船上订了一套最大的套间,每天晚上都专门为我们准备菜谱,我们沿途的待遇就像王公贵族一般。同百万富翁一同旅行确实非常省事,更何况我们在这艘普拉扎号游轮上有一套最豪华的套间,见到我们的人都避闪两旁,鞠躬致意。
  美国有这么一种法律和规定:不允许一对情人一起外出旅行。可怜的高尔基和他相处了十七年的情人就曾经就被赶得东躲西藏,狼狈不堪。当然,如果你非常非常富有的话,这些小小的麻烦也就不在话下了。
  这次的美国之行非常愉快和成功,也非常顺利,而且也赚了不少钱,因为有了钱就能赚更多的钱。可是在一月份的一天,一位紧张不安的老太太走进我的化妆间大声说道:“亲爱的邓肯小姐,坐在前排的观众可把您的身子看得清清楚楚的。你可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回答说:“噢,我亲爱的夫人,那正是我的舞蹈所要表达的:爱情——女人——孕育——春天!您知道波提切利的名画《丰收大地》、《怀孕的美惠三女神》、《圣母玛丽亚》、《怀孕的风神》吗?万物都在波动中孕育、繁衍出新的生命,这正是我舞蹈所要表现的……”
  听了我的这些话,这位夫人露出了不解的神色。不过,我们还是觉得这次巡回演出最好就到此为止,我们应该回欧洲了,因为我当时的体态实在是很明显了。
  令我非常高兴的是,奥古斯丁和他的小女孩这次和我们一块回欧洲。他已经与他的妻子分居了,我认为这次旅行能减轻他的一些烦恼。
  “你愿意乘坐着待哈比在尼罗河上溯流而上——远离灰暗阴沉的天空,到那个阳光灿烂的地方,去参观底比斯、邓迪拉赫神庙以及所有你渴望去的地方,在那里度过这个冬天吗?游艇已做好准备,随时都可以把我们送到亚历山大港;待哈比上配备了三十个当地的水手、一名一流的厨师;还有豪华的船舱,有洗澡间的卧室……”
  “啊!可是我的学校、我的工作……”
  “你姐姐伊丽莎白会把学校照料得很好的,你这么年轻,有的是时间去做工作。”
  就这样,我们在尼罗河上度过了这个冬天。要是没有那该死的神经衰弱症像恶魔的手遮挡太阳一样不时出现,这次旅行可真算是一场幸福的美梦了。
  
第六章儿子的诞生(2)
当叫“待哈比”的大帆船慢慢溯尼罗河而上时,我们的心也回溯到了一千年——两千年——五千年以前的古代,穿过历史的迷雾,直达永恒之门。
  由于就在我的体内正在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和希望,因此那次航行对于我来说,是何等的平静和美妙呀!穿过古埃及国王们的神庙和金色的沙漠,一直来到法老们神秘的陵墓。我体内的小生命似乎隐隐约约地猜出来这是通往黑暗与死亡之地的旅程。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在邓迪拉赫神庙里,我感到神庙里所有埃及爱神神像的残破面孔上的眼睛,都转过来看着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像是在施行催眠术一般。
  最精彩的是游历“死亡之谷”。我认为,最有意思的是一个小王子的陵墓,他没能长大成人当一个伟大的法老,年纪那么小就夭折了,所以尽管多少个世纪过去了,他依然被当成个孩子。可是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都已经六千多岁了
  对于那次埃及之行,在我记忆中还留下了那些印象呢深红色的旭日,血红色的残阳,沙漠中金黄色的沙子,还有神庙;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在神庙的院子里打发时光,同时幻想着法老们的生活,也幻想着将要出生的宝宝;农妇们沿着尼罗河岸边行走,漂亮的头上顶着水瓶,硕壮的身体在黑色的披巾下扭来扭去;还有迪尔德丽,她小小的身影在甲板上跳舞,在底比斯古老的大街上漫步,在神庙里仰视那些残破的古代神像。
  当看到狮身人面像时,她说:“啊,妈妈,这宝宝不好看,可挺神气”
  她刚刚学会使用三个音节的单词。
  永恒的神庙前的那个小宝宝,法老墓中的那个小王子,国王山谷,沙漠驼队,搅动沙漠的大风暴,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
  在埃及,早晨四点钟左右,就已经旭日东升,热气蒸腾了。日出之后就无法睡觉了,因为从那时起尼罗河上的汲水车就开始不断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接着,岸上便出现了劳动者的身影,挑水的、耕地的、赶骆驼的,络绎不绝,直到夕阳西下才结束,这一切就像一幅流动的壁画。
  水手们划着桨,古铜色的身体一起一伏,待哈比伴着水手们的歌声缓缓地行进。作为悠闲的旁观者,我们心旷神怡地欣赏着这一切。
  尼罗河的夜色美极了。我们随身带了一架斯坦威牌钢琴,有一位很有天赋的年轻的英国钢琴家每晚为我们演奏巴赫和贝多芬的曲子。这些庄严肃穆的曲调与当地的环境以及埃及的神庙非常和谐。
  几个星期后,我们到达了瓦迪哈勒法,进入了努比亚地区。到了这里,尼罗河变得非常狭窄,对岸几乎伸手可及。船上的人都在这里上岸去了喀土穆,我和迪尔德丽留在了船上,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安静的两个星期。在这个美丽的国家,似乎一切忧虑和烦恼都与你无关了。我们的帆船似乎在随着几个世纪以来的古老旋律在摇晃。如果条件许可的话,乘着一艘设备齐全的待哈比沿着尼罗河旅游,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好的疗养方法了。
  对于我们来说,埃及是一个梦幻的国度,而对于当地贫穷的农民来说,这里是劳动的地方。但无论如何,这里是我所知道的惟一的可以把劳动和美丽等同起来的地方。尽管这里的农民以扁豆汤和未经发酵的面包为主食,但他们的身体都非常美丽柔软,不管是在田间弯腰劳作也好,或是从尼罗河汲水也好,总像是青铜雕刻的模特儿,常常让雕刻家们赞叹不已。
  我们返回了法国,在威勒弗朗什登陆。为了度过这个季节,洛亨格林在博利厄租了一幢豪华宽敞的大别墅,别墅的台阶层层延伸直到大海。他还像过去一样,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在弗拉角买了一块地皮,打算在那里建造一所巨大的意大利风格的城堡。
  我们坐汽车去参观了阿维尼翁的塔楼和卡尔卡松的城墙,目的是为未来城堡的找个模型。现在,他的城堡还矗立在弗拉角上,可惜的是,这座城堡也和他别的心血来潮时的东西一样,一直没有完工。
  当时,他正被一种不正常的焦躁不安困扰着,整天忙忙碌碌,要么是急急火火地去弗拉角买地,要么就是星期一乘特快列车去巴黎,星期三返回。我就静静地待在这座花园里,面对着蓝色的大海,思考着生活与艺术的分界线究竟在哪里。有时我也常想,一个女人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呢?因为艺术的要求非常严格,非常全面,而一个热恋中的女人会为了生活而甘愿放弃一切。现在,我在这里已是第二次为了生活而完全与艺术脱离了。
  五月一日早晨,天气晴朗,大海湛蓝,到处充满了勃勃生机和欢乐的气氛,我的儿子在此时来到了人间。
  聪明的博森医生毕竟与诺德威克那个愚蠢的乡下大夫不一样,他懂得如何使用适量的吗啡来减轻我的痛苦。所以,这次生孩子与上次的感觉可大不一样了。
  迪尔德丽跑进我的房间,可爱的小脸上充满了早熟的母性的笑容。
  “啊,多么可爱的小男孩啊。妈妈,你不用担心,我会天天抱着他,照看他的。”——后来,她死了以后,我常想起这句话,想起她那雪白僵硬的小手还抱着她的小弟弟的情景。上帝呀!——人们为什么要祈求上帝呢如果真有上帝的话,他为什么对这一切置之不理呢
  就这样,我又一次怀抱着婴儿躺在了大海边——只是这一次已不是那个在狂风中瑟缩的小小的玛丽亚别墅,而是一座雄伟的大厦;不是在阴沉狂暴的北海边,而是在蔚蓝色的地中海之滨。
第六章邓南遮的诱惑(1)
回到巴黎以后,洛亨格林问我想不想举办一个隆重的宴会,宴请一下我所有的朋友;他还让我草拟宴会的计划,并愿意让我全权处理宴会的所有事情。我认为,那些有钱人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娱乐,如果让他们举办一个宴会,那和一个看大门的穷人请人吃饭不会有多大区别。而且我早就想过,如果一个人有足够多的钱,他应该如何举办宴会才能不同凡响。于是,我就按我的设想去筹备了。
  客人们按照邀请在下午四点钟到达了凡尔赛。在这里的一个公园里支起了一个大帐篷,帐篷里有各式各样的食品,从鱼子酱、香槟酒到茶水和点心,一应俱全。用完茶点后,在支着一个个遮阳篷的一片空地上,科龙尼乐队在皮埃尔内的指挥下,为我们演奏了瓦格纳的作品。我至今还记得,在那个美丽的夏日午后,在那些参天大树的树阴下演奏的西格弗里德的田园曲是何等美妙,而在夕阳西下时演奏的西格弗里德的葬礼进行曲的曲调又是何等庄严。
  音乐会结束后,一场丰盛的宴席呈现在客人们面前。各色美味珍馐、琼浆玉液,让客人们大快朵颐,一直吃到了午夜时分。公园里灯火通明,如同白昼,在维也纳乐团的伴奏下,大家翩翩起舞,一直到天快亮时宴会才结束。
  这就是我的理想中的宴会。我认为,如果一个有钱人想举办宴会让他的朋友们高兴的话,就应该这样办。这次宴会上聚集了巴黎所有的社会名流和艺术家,他们都非常满意。
  但是非常奇怪的是,尽管我精心安排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洛亨格林高兴,而且花了他五万法郎战前的法郎!,但他自己竟然没有出席,在宴会开始前大约一小时,我接到洛亨格林的一封电报,说他突然生病不能来了,要我独自招待客人。
  看,要有钱人找到快乐,几乎与西西弗斯从地狱里往山上推石头一样徒劳无益。我经常想着这样的事例,所以我感觉自己更愿意于做一个共产主义者。
  这年夏天,洛亨格林突发奇想,认为我们应该结婚,尽管我一再向他表明我一直是不赞成结婚的。
  我说:“一个艺术家要是结婚就太愚蠢了!而且我这一辈子要到世界各地去巡回演出,你怎么可能一辈子都坐在包厢里欣赏我跳舞呢”
  他回答说:“如果我们结婚了,你就不用再去巡回演出了。”
  “那我们干什么呢”
  “我们可以呆在我伦敦的家里,或者在我的乡下的别墅里舒舒服服地生活。”“那以后呢”
  “以后就坐着游艇出去玩。”
  “那以后呢”
  他建议我们先试试这样生活三个月。
  “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生活,那就太让我不可理解了。”
  于是在那年夏天我们去了德文郡。他在那里有一座极其雄伟的别墅,是仿照凡尔赛和小特里阿农宫修建的,里面有很多卧室、浴室,还有很多套间,都由我随意使用。另外,车库里还有十四辆汽车,港口里有一艘游艇。但是我没有考虑到下雨,而英国的夏天则是雨水不断。英国人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他们起床之后先是用早餐,吃鸡蛋、熏肉或者火腿、腰子、麦片粥之类的东西;然后穿上雨衣,在潮湿的乡间走一走,到午饭时分返回;午饭要吃很多道菜,最后是德文郡奶油;从午饭后到下午五点,按常规应该是处理信件,但是我认为他们实际上都去睡觉了;五点钟,他们下楼喝茶,有很多种点心,还有面包、黄油,茶和果酱;吃完茶点后,他们装模作样地打一会儿桥牌,然后才开始进行一天中真正重要的事情——穿着考究的衣服去吃晚餐。他们这时都身穿晚礼服,女士们袒胸露肩,男士们的衬衫领子都浆得直挺挺的,入座后把二十道菜全都消灭而光;酒足饭饱后,他们开始轻松愉快地谈论一些政治话题,或者很随意地聊聊哲学,直到该去睡觉为止。
  你可以想象得出这种生活是否会让我高兴。过了几个星期后,我就感到太绝望了。
  在这座别墅里有一个很漂亮的舞厅,墙上挂着法国哥伯兰家族生产的挂毯,还有一幅大卫创作的拿破仑加冕的油画。据说大卫总共作了两幅这样的画,一幅保存在巴黎卢浮宫,另外一幅就挂在德文郡洛亨格林家的舞厅里。
  洛亨格林看到我越来越绝望,就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再跳舞——为什么不在这个舞厅里跳舞呢?”
  我看着那些哥伯兰挂毯和大卫的油画说道:
  “在这些东西面前,在上了蜡的光滑的地板上,我可一点舞蹈动作都不会!”他说:“如果这些东西妨碍你跳舞,那就把你的幕布和地毯拿来吧。”
  于是我派人拿来了我的幕布挂起来挡住了挂毯,又把地毯铺在了打蜡的地板上。
  “但是我还得有钢琴伴奏啊!”
  “那就再去请个钢琴师来。”洛亨格林说。
  于是我给科龙尼发了一封电报:“正于英国消夏,需工作,请速派钢琴师。”科龙尼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长得很怪,脑袋奇大,而且还在不和谐的身体上晃来晃去。这位首席小提琴手也擅长弹钢琴,科龙尼把他派来了。但是我对这个人反感,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或者碰到他的手,都会令我在心理上产生一种强烈的厌恶感。过去,每次我都请求科龙尼不要带他来见我,科龙尼却说此人非常崇拜我,但是我告诉科龙尼,我对于此人的反感情绪无法克制,简直无法忍受他。一天晚上,科龙尼生病了,不能指挥乐队为我的舞蹈《狂欢节之情》伴奏,便让此人替他指挥。我非常生气,说:“如果让他指挥乐队,我就无法跳舞。”
  他到化妆室来见我,泪水涟涟地对我说:“伊莎多拉,我非常崇拜您,就让我为您指挥这一次吧!”
  “不,我必须对你讲清楚,你的样子太让我讨厌了。”听了我的话,他不禁失声痛哭起来。
  观众正在等着开演,因此吕涅·波就劝皮埃尔内暂时代替指挥。
  在一个大雨天,我收到了科龙尼的复电:“已派钢琴师,×日×时到。”
  我到火车站去迎接,但看到从火车上下来的竟是这个人,感到非常惊讶。
  “科龙尼怎么能派你来呢他知道我讨厌你呀。”
  他用法语结结巴巴地说:“小姐,请您原谅,是亲爱的大师让我来的……”
  当洛亨格林知道钢琴师是什么样的人以后,说道:“至少我没理由吃醋。”
  洛亨格林觉得自己仍然遭受着疾病的折磨,于是在别墅里安排了一个医生和一个训练有素的护士照顾自己。他们都特别强调了我的一举一动对他的影响,因此我被安排在别墅另一头的一间房子里,而且被告知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打扰洛亨格林。他每天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靠米饭、通心粉和水为生,每个小时医生还要给他量血压;他还按时被带进从巴黎运来的一个笼子里,用几千伏的电流对着他。他可怜巴巴地坐在里面,说:“我希望这样会对我有好处。”
  这一切令我更加烦躁不安,再加上连绵不断的阴雨,这些都成为不久之后发生的非常变故的起因。
  为了驱散胸中的郁闷和苦恼,我开始和那位钢琴师一起工作,尽管我对他厌恶之至。当他为我伴奏的时候,我就先在他的四周放一座屏风,并对他说:
  “我感到对你有说不出的讨厌,看着你我简直无法忍受。”
  A伯爵夫人是洛亨格林的老朋友,她这时正好住在这所别墅里。
  “您怎么能这样对待那位可怜的钢琴师呢?”她说。每天午饭后我们都要驱车出去兜兜风,这天下午,她坚持要我邀请这位钢琴师和我们一起坐车出去。
  
第六章邓南遮的诱惑(2)
于是,我很不情愿地邀请了他。汽车没有折叠的加座,所以我们不得不坐在同一排座位上,我在中间,伯爵夫人在我右边,钢琴师在我左边。天气和往常一样,大雨倾盆。驶入乡村不远,我再也无法克制对这位钢琴师的厌恶感,于是敲了敲玻璃窗,叫司机掉头回家。司机点点头,为了讨我的欢心,他突然一个急转弯。乡村的公路本来就凹凸不平,再加上车子是急转弯,结果我一下子被甩进了钢琴师的怀里。他急忙张开双臂抱住了我。我坐正身子后看着他,感觉到整个身体就像一堆点燃的稻草一样,猛烈地燃烧了起来。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如此强大的力量。看着看着,我突然惊呆了——我以前怎么没有看到他的这副模样?他的脸是那么美,眼中隐隐燃烧着天才的火焰。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他是一个不一般的人。
  在回去的路上,我醉眼迷离地盯着他。当我们进入别墅大厅的时候,他拉住我的手,凝视着我的眼睛,温情脉脉地把我拉到舞厅里的屏风后面。从那么强烈的反感中竟然诞生了这么强烈的爱,这让我都感到莫名其妙。
  那时,医生准许洛亨格林服用的惟一的兴奋剂就是那个著名的新发明,那个现在销量巨大、被认为能够刺激白血球的新药。男管家奉命向每位客人提供这种兴奋剂,并附上洛亨格林的赠言和问候。后来我才发现,这种药每次的正常用量应该是一茶匙,但是洛亨格林当时却坚持让我们用酒杯来喝。
  从驱车兜风那天起,我们都开始心猿意马,总是渴望单独在一起——在温室里,在花园中,甚至长时间地漫步在乡村泥泞的小路上。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于有一天,我的钢琴师不得不离开了这座别墅,并且是一去不复返。为了挽救一个被认为垂死的男人的生命,我们作出了这种自我牺牲的决定。
  过了很久以后,当我听到《基督的明镜》的美妙旋律时,我猛然意识到我的感觉是对的,那个人确实是一个天才,而对我来说,天才总是致命的诱惑。
  但是这件事证明了我绝对不适合过家庭生活。于是,在秋季,我就乘上船去履行第三次赴美国演出的合同去了。这一次虽然经过了深思熟虑,但心中也难免丝丝悲凉。经过上百次考虑,我终于决定,从此以后要把我的全部生命都献给艺术——尽管这项工作异常艰巨、辛苦,但它绝对比世俗生活更令人愉快和陶醉。
  在这次巡回演出中,我极力呼吁美国帮助我建立自己的学校。三年优裕生活的经历使我确信,这种生活是毫无希望,是空虚和自私的;这同时也表明,要想得到真正的快乐,我们必须要创造出一种适合于所有人的艺术形式。那年冬天,面对大都会歌剧院一层层包厢里的观众,我滔滔不绝,大谈我的理想和观点。而那些报纸却歪曲了我的原意,登出了这样的大字标题:“伊莎多拉大骂有钱人!”我当时说的话大义如下:
  “有的人转引我的话,以证明我说过一些美国的坏话。也许我说过——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不热爱美国。恐怕是因为我太热爱美国了。我认识一个男人,他狂热地爱着一个女人,可是那个女人对他根本无话可说,并且对他很不友好。于是那个男人就每天写一封信辱骂那个女人。女人就问男人:‘你为什么要给我写那些粗俗无礼的话?’男的回答说:‘因为我爱你爱得简直要发疯了。’
  “心理学家可以为你们解释这个故事,我对美国大概也是这种心理。我当然热爱美国。为什么?我的学校、我的孩子们,难道不都是沃尔特·惠特曼的精神的继承者吗还有我的舞蹈不也是吗?虽然被称为希腊风格的舞蹈,但它起源于美国,是美国未来的舞蹈。所有的这些动作,它们来自于哪里呢来自于美国伟大的自然,来自于内华达的山峰,来自于冲刷着加利福尼亚海岸的太平洋,来自于绵延不绝的落基山、约塞米蒂山谷和尼亚加拉大瀑布。
  “贝多芬和舒伯特毕生都是德国人民的儿子。他们都是穷人,但他们那些伟大作品的灵感来自于全人类,并属于全人类。人们需要伟大的戏剧、音乐和舞蹈。
  “我们在纽约东区举行过一次免费的义演。有些人对我说:‘如果你在东区表演舒伯特的交响乐,那里的人是不会理睬的。’
  “但是,我们还是举行了免费的演出,剧场没有包厢——真令人感到舒服。人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泪水沿着脸颊滚落——他们不是不理睬,而是非常地喜欢。东区人民的生活中,他们的诗歌、艺术中蕴藏着丰富的内涵,时刻准备着喷薄而出。为他们建一座圆形大剧场吧,那将是惟一民主式的剧场,每个人的视线都是平等的,没有包厢或楼座;可是,你们看看这座剧场的顶层楼座——让人像苍蝇一样贴着天花板去欣赏艺术和音乐,你们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吗
  “建一座朴素而美丽的剧场,不要搞得金碧辉煌,不要那些徒有其表的装饰。一切美好的艺术都来自于人的精神,不需要外在的点缀。在我们的那所学校里,没有华丽的戏服,没有装饰品,只有从洋溢着灵性的人类灵魂里自然流露出的美,以及作为这种美的象征的身体。如果我的艺术能对你们有所启迪的话,我希望你学到的是这些。美需要去发现,在孩子们身上就可以发现它——在他们眼睛的光芒中,在他们舒展开来做着各种可爱动作的美丽的小手中。你们已经看见她们手拉着手走过舞台,这肯定比坐在这里包厢里的任何一位夫人小姐身上的珍珠钻石都美得多。她们就是我的珍珠,是我的钻石,有了她们我别无所求。让孩子们美丽、自由和强壮吧!把艺术献给需要它的人民大众吧!伟大的音乐再也不能只属于少数有文化的人,它应免费提供给人民大众:他们需要它,就像需要水和面包一样,它是人类精神的美酒佳酿。”
  在这次巡回演出中,我从与天才的艺术家大卫·比斯法姆的友谊中得到很多快乐。我所有的演出他都来观看,他所有的演唱会我都去听。后来,我们常在我的房间里共进晚餐,他还常常为我演唱《去曼德勒的路上》或是《丹尼·第维尔》,我们欢笑、拥抱,感到非常快乐。
  这一章的名字可以叫做“为浪漫的爱情辩护”,因为现在我发现,爱情可以是轻松的消遣,也可以是庄重的悲剧,而我却带着一种浪漫的纯真投身于其中。人们似乎渴望美,渴望那种没有恐惧、勿需承担责任而又令人心情愉快、精神振奋的爱情。演出结束后,我身穿图尼克,头戴玫瑰花冠,真的非常可爱。为什么这份可爱不能让别人来一起分享呢?对于我来说,一边喝着热牛奶、一边阅读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一边喝着香槟酒,一边听着身旁可爱的人赞扬我的美貌,这样的日子似乎更令我感到舒心。浪漫的肉体,炽热的唇吻,紧抱的双臂,依偎爱人肩上的甜睡——所有这一切都让我觉得既天真浪漫又幸福惬意。有些人可能会对此深恶痛绝,但是我不明白,既然你的身体生来就要遭受一些痛苦,像断牙、拔牙、镶牙;既然你无论你的人品多么高尚,都难免会会受到疾病的折磨,像头痛感冒之类,为什么有机会的时候,你不能通过自己的身体去享受最大的快乐呢?一个整天从事脑力劳动的人,难免会为了一些要事和烦事而费心劳神,为什么他就不能躺在美丽的臂弯里,使自己的痛苦得到一些安慰,享受几个小时的美好的时光而暂时忘掉一切烦忧呢?我希望在我这里得到安慰的所有人都要记住这一切,就像我一样记住所得到的快乐和安慰。我没有时间在这部回忆录中写下所有人,就好比要把我过去在森林中或在田野里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把我听莫扎特或者贝多芬的交响乐时所感受的那种极大的欢乐,或者把我与伊赛亚、沃尔特·拉摩尔、汉纳·斯基恩等著名艺术家那里交往中的那些美妙时刻等,一一都记下来,一本回忆录显然是不可能的。
  “是的,”我接着大声说道,“就让我做一个异教徒,做一个异教徒吧!”其实我的所作所为可能从来没有超过一个异端的清教徒或者清教徒的异端。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回到巴黎时的那一幕。我把孩子留在了凡尔赛,让一位保姆照看。当我打开门时,我的小儿子跑到我的跟前,金色的卷发围在他可爱的小脸周围,就像一圈光晕,非常美丽。我当初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在摇篮里呢。
  
第六章邓南遮的诱惑(3)
一九○八年,我买下了吉维克斯在纳伊尔的工作室,这里有一间小教堂那么大的音乐室,我和孩子们就住在里面。我常常整天在工作室里工作,有时是通宵达旦,和我在一起的是我忠实的朋友汉纳·斯基恩。他是一位很有天才的钢琴家,精力充沛,工作起来不知疲倦。我们常常从早上开始工作,由于工作室的四周挂着蓝色窗帘,外面的阳光照不进来,我们点着弧光灯照明,所以就不知道时间的早晚。有时我会问:“你不觉得饿吗?我想知道几点了?”于是看看时钟,我们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四点了!我们就是这样着迷地对待工作,就像进入了印度人所说的“宁静无欲的状态”。
  在花园里有一间房子是专门给孩子们、保姆和护士居住的,这样,音乐声就不会打扰他们了。花园非常漂亮,在春夏之际,每次跳舞时,我们就把工作室的所有房门都打开。
  在这间工作室里,我们不仅工作,而且也安排娱乐活动。洛亨格林喜欢举行各种形式的聚会,这巨大的工作室便常常变成一个热带花园或者西班牙王宫,巴黎所有的艺术家和知名人物都曾光顾过这里。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塞西尔·索雷尔、加布里埃尔·邓南遮和我一起即兴表演了一出哑剧,邓南遮显示了非凡的表演天赋。
  多少年来,我一直对邓南遮抱有成见,因为我崇敬杜丝,而感到他对杜丝的态度很不好,所以我一直不愿同他见面。曾有一位朋友对我说:“我能带邓南遮来见你吗?”我回答道:“不,别带他来,如果我见到他一定会对他不客气。”但不管我怎么反对,有一天这位朋友还是把邓南遮带来了。
  尽管我以前从未见过邓南遮,但当我看到这位光彩照人、魅力非凡的人物时,仍然禁不住脱口说道:“欢迎欢迎,您真是可爱!”
  当邓南遮一九一二年在巴黎见到我时,他就决定一定要征服我的心。我并不是自夸,因为邓南遮总是想要征服世界上所有知名的女人,并把她们拴在自己的腰里,就像印第安人把敌人带头发的头皮拴在自己腰里一样。但是凭着对杜丝的钦佩,我抵御住了他的诱惑。我想,我也许是世上惟一能抵御住他的诱惑的女人。这是一种英雄本能的冲动。
  邓南遮想征服一个女人时,每天早上都会给她送一首小诗和一朵表达诗意的小花。我每天早上八点钟都收到一朵小花,但是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英雄本能。
  我在拜伦饭店附近的街上有一间工作室。一天下午,邓南遮用一种奇怪的口吻对我说:“我半夜时过来。”
  随后,我和我的朋友对这间工作室进行了整理。我们在屋里摆满了百合花等白色的花,都是葬礼上用的花;然后点上了很多蜡烛。当邓南遮看到工作室的布置时,眼睛都直了。工作室里点着很多蜡烛,四周放着许多白色花朵,就像一座哥特式的教堂。他走了进来,我热情接待,把他领到用垫子堆成的长沙发上坐下。首先,我为他跳了一曲舞;接着,我把花覆盖在他的身上,在他周围摆满蜡烛,然后和着肖邦的《葬礼进行曲》跳起了轻柔缓慢的舞步。慢慢地,我把蜡烛一支一支地吹灭,只留下那些他头边和脚边的蜡烛在燃着。他像被催眠了似地躺在那里。我仍然随着音乐轻轻地舞动着,又把他脚边燃烧的蜡烛吹灭。但是,当我表情肃穆地向他头边的蜡烛移动时,他猛然用力跳起来,带着一声恐怖的喊叫逃出我的工作室。这时,钢琴师和我终于忍俊不禁,抱在一起笑得简直喘不过气来。
  我第二次抵抗邓南遮的诱惑是在凡尔赛。我邀请他在特里阿农饭店一同吃午餐。这大概是在两年之后,我们开着我的汽车到达了那里。
  “您不想在午餐前到森林里去散散步吗”
  “啊,当然想,太好了。”
  我们开车到了马里树林,然后下车走进了树林里。邓南遮有些大喜过望。
  我们转悠了一会后,我提议说:
  “我们现在回去吃饭吧。”
  但是我们却找不到车了,于是只好步行去特里阿农饭店。但是走了半天,我们却找不到出口了!邓南遮开始像小孩一样喊叫起来:“我要吃午饭!我要吃午饭!我长着一个脑袋,脑袋想要吃饭,不吃饭我就走不动了!”
  我尽力安慰他。最后我们总算找到了出口,回到了饭店。邓南遮吃了一顿极为丰盛的午餐。
  我第三次抵御住邓南遮的诱惑,是在几年之后的战争期间。当时我来到罗马,住在雷吉那饭店里。由于不可思议的巧合,邓南遮竟住在我隔壁。每天,他都和卡沙狄侯爵夫人共进晚餐。一天,侯爵夫人邀请我赴晚宴。我来到她的府邸,走进以希腊风格装饰的会客大厅,坐在那里等待侯爵夫人的到来。这时候,简直难以想象,我听到一连串的脏话向我劈头盖脸地骂来。我看看四周,发现是一只绿色的鹦鹉在叫,我注意到它的脚并没有被绑住。我站起身闯进隔壁的会客室,又突然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汪汪汪……是一只白色的小狗,它没有被拴住!于是,我又闯进另一间会各室。这间屋子的地上铺着白色的熊皮,甚至连墙上也挂着熊皮。我坐下来,继续等侯爵夫人。这时,我突然听到一阵嘶嘶声,往地上一看,只见一个笼子里有一条眼镜蛇正立起身子嘶嘶嘶地向我吐着信子。我急忙又闯进另一个会客室,这间屋子里布满了老虎皮,有一只大猩猩正冲着我呲牙咧嘴。我连忙躲进另一个房间,这是一个餐厅,在这里我总算找到了侯爵夫人的秘书。最后,侯爵夫人终于大驾光临了。她穿着金黄色的轻薄的睡衣。我说:“我想,您非常喜欢动物吧?”
  “是的,我非常喜欢它们——特别是猴子。”她看着她的秘书答道。
  但是很奇怪,虽然喝了刺激的开胃酒,但晚餐的气氛并不热烈。
  晚餐后,我们来到那间养着猩猩的会客室,侯爵夫人派人请来了一位女相士。她戴着高高的尖帽子,披着女巫的斗篷,开始用扑克牌为我们算命。
  
第六章邓南遮的诱惑(4)
这时,邓南遮进来了。天哪,这个家伙竟然穿得怪里怪气的。邓南遮非常迷信,他相信所有的算命人的话。这位女相士给他讲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她说:“你将在天空中飞翔,同时做着可怕的事情。你将在死亡之门前跌落下来,你将经历死亡并超越死亡,最后将洪福永享。”
  对我,她是这样说的:“你将为各个国家创立一种新的宗教,并在世界各地建立教堂。你会得到最周全的保护,不论你发生什么意外,伟大的天使都守护着你。你将寿与天齐,万世留芳。”
  回到饭店后,邓南遮对我说:
  “每天夜里十二点钟,我会到您的房间里去。我已经征服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但还没有征服伊莎多拉。”
  后来,他真的每晚十二点都到我的房里来。
  我鼓励自己说:“我要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将是世界上惟一一个能抵御得住邓南遮诱惑的女人。”
  他给我讲他生活中最光彩的事情,讲他的青年时代和他的艺术追求。
  “伊莎多拉,我要不行了!快抓住我,抓住我!”
  我深深地被他的天才所折服,以至于在当时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场面,只好温情脉脉地把他从我的房间拉出来,送进他的房间。这种情况持续了大约三个星期,我终于忍受不住了,毫不犹豫地冲到车站,坐上头班列车离开了罗马。
  他曾问过我:“为什么您就不能爱上我呢”
  “因为埃莉诺拉。”
  在特里阿农饭店,邓南遮养着一条金鱼,他非常喜爱。金鱼养在一个非常漂亮的水晶鱼缸里,邓南遮常常给它喂食并和它交谈。这条金鱼也常常摇头摆尾,嘴巴一张一合的,好像在回答他。
  住在特里阿农饭店时,有一天我对服务员说:
  “邓南遮的金鱼哪儿去了?”
  “唉,小姐,太可怜了!邓南遮先生去意大利前交待要好好照料它的。他说:‘这条金鱼,和我有心灵感应,是我的幸福的象征!’后来他常来电报问:我最亲爱的阿多尔夫斯怎么样了?一天,阿多尔夫斯可能是在寻找邓南遮先生,慢慢地绕着鱼缸游了一圈,最后就停下来……我把它拿出来扔到了窗外。但邓南遮先生的电报很快就到了:我感到阿多尔夫斯不太舒服。我回电说:阿多尔夫斯在昨晚死了。邓南遮先生又回电说:把它埋在花园里,为它修座墓。因此我把这条鱼用银纸包好埋在了花园里,还立了一个墓碑,上面刻着‘阿多尔夫斯之墓’。邓南遮回来后就问:‘我的阿多尔夫斯的墓在哪儿呢?’
  “我把他带到花园里,给他看了阿多尔夫斯的坟墓。他买来了许多鲜花放在坟墓上,久久地站在墓前,泪流不止。”
  但是,有一个盛大宴会却以悲剧告终。我把工作室布置得像个热带花园,在浓密的枝叶和珍贵的植物中间,摆放了一些双人桌椅。这时,我已经基本上了解了巴黎社会各种各样偷情密会的手段,因此有办法让那些渴望婚外恋情的人得偿夙愿。这自然会让一些做妻子的以泪洗面了。客人们都身穿波斯长袍,在一个吉普赛乐队的伴奏下跳舞。在客人当中,有亨利·巴特耶和他那著名的翻译伯特·巴迪,他们都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
  我前面曾提到,我的工作室就像一个小教堂,四周墙壁上挂着大约有十五米高的蓝色幕布。在高高的阳台上,有一间小套间,经过波瓦瑞特匠心独运的巧妙装饰,变成了一个充满了诱惑力的地方。深黑色的天鹅绒幕布,映射在墙上的一面面镶金的镜子里;地上铺着一块黑色的地毯,还有一张长沙发,上面放了一些用东方丝绸做的靠垫,这些就是这间小屋里的所有东西。窗户被封上了,门的形状很怪,就像古代意大利伊特拉斯坎陵墓的入口。正如波瓦瑞特自己完成这些装饰时所说的那样:“在这里,人们可以做很多在别的地方不敢做的事,说很多在别的地方不敢说的话。”
  确实是这样,这间小屋子真的非常漂亮和迷人,同时也非常危险。这里的家具与别的地方的家具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可以分成什么正经的睡床和邪恶的卧榻、纯洁的的椅子和淫荡的沙发;但波瓦瑞特的话又千真万确,在这间小屋里,人的感觉和言语,与待在我那间像教堂一样的排练室里的确是不一样的。
  在那个非同一般的夜晚,就像洛亨格林平日大宴宾客一样,酒香四溢。凌晨两点钟时,我和亨利·巴特耶一起坐在波瓦瑞特设计的这个房间的长沙发上,尽管他一直就像我的兄弟一样,但这个晚上,他被这个地方迷住了,一言一行和平时大不一样。就在此时,不是别人,正好是洛亨格林出现了。当他从无数镜子的反射中看到我和亨利·巴特耶在长沙发上的情景时,他怒气冲冲地跑进我的排练室,在客人们面前把我臭骂一通,然后对众人宣布他要离开这里,永世不回了。
  对客人们来说,这实在是一件极为扫兴的事情,我的情绪也突然间由喜变悲。
  “快,”我对斯基恩说,“演奏《伊索尔特之死》,否则这个晚上就全完了。”
  我尽快地脱下绣花图尼克,穿上了一件白色的长袍。现在斯基恩的钢琴弹得比以往更优美动听,我在他的伴奏下一直跳到了黎明。
  不过,这个夜晚注定了要以悲剧告终。尽管我们是清白的,但洛亨格林就是坚决不相信,并且发誓说他将永远不再见我。我恳求他并向他解释,但毫无用处;亨利·巴特耶被此事搞得心神不安,给洛亨格林写了一封信予以解释和道歉,仍然毫无用处。
  洛亨格林仅仅同意在他的汽车里见我一面。他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那咒骂声就像魔鬼的钟声在我耳边叮当乱响。突然,他停止了咒骂,打开车门,把我推进了夜色之中。一连好几个小时,我独自徘徊在深夜的街头,心中茫然。一些陌生的男人朝我做着鬼脸,并含含糊糊地提出下流的邀请。转瞬间,这世界好像变成了一个淫荡的地狱。
  两天后,我听说洛亨格林已经到埃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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