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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自己一把_司晶

_3 司晶 (当代)
“没想到您会有这种想法,您真让我感动。” “司老师啊,如果不是您,我就得死在刑场上了,现在一想我都后怕,我为我的一双儿女向您表示感谢。司老师,让我最后向您说一声谢谢吧,谢谢您司老师……”
电话里传来哽咽声,我眼泪一下涌了出来,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对了,您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他想了一下说:“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一定好好爱我的老婆和孩子,因为只有他们才是真属于你自己的,才能和你共患难,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
第十四章 我不知道我是谁(关于死亡)
人生面临两大问题:生与死。我们从生下来便为活出高质量而努力。可却没有人为死做任何准备,其实生和死一样的重要。一个人生需要尊严,死更需要尊严。当她被癌细胞淹没,被亲人抛弃的时候,她丧失了理智。
第十四章 我不知道我是谁
一个夏季的黄昏,天阴得几乎要从头上压下来,让人透不过气来,因为路上没有行人,显得有些冷清。我的轮椅停在院外的草地上,我坐在上面,只顾低头沉思,忽听到一声低低的声音,低的几乎是从嗓子的缝隙中挤出来的,我本能的抬起头,眼前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地上的两只青蛙一蹦一跳的在寻找着他们的快乐。“……”这声音又出现了,我猛的抬起头,眼前仍然什么也没有,我感到脑后一股凉风,浑身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刚要回转过头去,与此同时,一个影子从我的身后飘了出来。我刹时一惊,无论我有多么丰富的想象力,我也想不出这是一个真人,起码我没有见过。
飘来的影子
她瘦得衣服里面感觉不到是人在撑着,而是一根棍挑起来的,衣服的每一个部位都垂下来,已经失去了人踏在地上该有的份量,加上走在草地上,几乎就没有一点声音,所以让人强烈的感到她不是在走,而是在“飘”。我想到老人说过“鬼”走路没有声音,想到此我身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当她老老实实地站在我的面前时,我再也无法逃避这足以能把我活活吓死的一张脸;右侧的脸全部塌陷进去,整张嘴歪在了一侧,眼睛也跟着斜了过去,脸是黑灰色的,因为没牙齿,嘴嘟在了一起,头上屈指可数的几绺灰白色的头发,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根本看不见眼珠,更看不眼神,表情也就无从谈起了。没有表情的脸是最恐怖的,更何况完全是一张完全被破坏的没有一点人的模样的一张脸。尤其是出现在这样一种阴云密布的天气,这样一个黄昏的时间,如果能走路,我会惊叫着跑得老远。可是,我不能,我只能惊魂破碎地僵在轮椅上,我目瞪口呆地盯着她,连惊叫的力气都吓没了。
这时我发现她在抖动,而且越抖越厉害。一种怪怪的声音从她的嗓子里挤出来,我的恐惧又加上了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我感到牙根一阵发痒,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浑身一阵发冷,我控制不住地也抖了起来。但我的理智马上告诉自已:这是一个人,一个经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打击的人,你要控制,不可以这样,否则会伤害她。当一种怜悯和爱从心底升起时,我的恐惧似乎得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缓解。当我再睁开眼睛仔细看她的时候,她整个人蹲在了地上,如果不是脑袋在中间证明那是一个人,简直就是一堆衣服堆在那里。我极力地控制着自己惊魂未定的情绪,尽力把声音变得温和。
求你帮帮我
“你……”
一个“你”字刚出来,我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简直就是颤音,我一连咳了几声,为的是让自己镇静一下:
“你有事找我是吗?”
她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我,我有些奇怪地:
“那你?……” “对不起,把你吓着了……”
我拼命地辩别出她的话,和她要表达的意思。我赶紧不无歉意地: “对……对不起,我……我刚才没有看清……”
我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可我只能这样说。就如同一个医生看见一个重症病人,迫切想知道“病情”是第一个强烈的反应。我拿起身边的一个凳子递给她,她受宠若惊地看着我,慢慢地坐在上面,我又问: “你这是……是,什么病啊?”
她张了半天的嘴才说出来一个字: “癌”
“怎么这么重啊?” “我做了五次手术,……”
她的声音太怪了,怪得根本不能一下听准确。我不是治病的医生,我最想知道的是她的灵魂深处的创痛,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也一定是她要找我的目的: “我知道你是需要我帮助才来找我的,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肯定会帮你……”
“我……我想自杀……” 她说出这句话,我一点都不意外,说句心理话,我不仅不意外,而且非常理解她。当一个人随时随地感到自己的存在给别人的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剌激时,她的内心将是多么的痛苦和绝望。接下来便是一阵内疚,为我刚才的表现而内疚。我坦实地说: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非常理解……” “你会支持我吗?”
我大吃一惊,因为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反问我,我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半响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好一会,我说: “这需要支持吗?”
“是的……” “你需要我给你死的勇气吗?”
“这勇气我有,我需要您具体的帮助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
“怎么具体?难道?… 我想说‘难道你需要我把你杀了不成’但下话我没有说出来,她说:
“司老师,我听了你的演讲……” “听过我演讲,什么时候?”
“那天我坐在一个角落里,没有人看见我,你坐在台上更看不见我。其实我的心早已经死了,可是那天我哭了,没有想到我也会感动,那天晚上我偷偷在被子里哭了一夜。几次想找你,我都没有勇气,我已经跟了你好几天了,每次都有很多人围在你身边,今天好不容易看到你一个人,我就来了……” “找我就是让我帮你自杀?”
“是的,你只要帮我买一瓶安眠药就行……我去买了几次,看我这样子药店根本不敢卖给我。我又不敢求别人,我想只有你能做到。我莫名其妙地: “你去买人家会猜出你是要自杀,难道我坐在轮椅上人家就不会猜我也要自杀?”
“决不会,没有任何人会想到你会自杀,你活的这么乐观,这么成功……” “其实你错了,我活的既不乐观,也不成功。而且我也有绝望的时候,也曾有过轻生的一闪念”
她不解地: “您也有过轻生的时候?”
“对” “为什么?”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难言之痛,一个终生坐在轮椅上的人,怎么可能没有过痛不欲生的时候?” “哪您?”
“你不是不要问我怎么没有自杀,至今还活着呀?” 她毫不掩饰地点点头。我说:
“因为我看到了世界上有太多比我更痛苦不幸的人,他们还活着,因为我认识到我还有活下去的意义的道理,所以我不仅没有死,反而活的很认真,也很充实。因此我不仅要活,而且争取活的更长,因为有人需要我,比如你就是其中之一” 她赞同地点了点头:
“假如没有人需要,是不是就应该死了?” “有没人需要的前题是你是不是努力这样做了,你有没有愿意为别人活的愿望和行动而决定的”
“象我这样,那里是人,就是一个活鬼,谁见了都躲出老远,谁还需要……”
他们都死了
“我能问问你的家庭情况吗?” 没想到我的这句话,让她象触电了一样,浑身猛地抖了一下:
“我啥人也没有……” “我知道这是你最不愿回答的问题,但为了全面了解你的情况,我想知道稍多一些,如果你不想说,也不要勉强。对了,谈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呢?”
“我叫什么名子?你就暂时叫我怨吧,其实我都不知道我是谁……” 她的一句‘我都不知道我是谁’使我猛然想起,不止一个人告诉我,有一个人已住在这里很久,食宿费早就没有了。又因为她病的太重,怕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好和她的家人联系,她却死也不说家在那里,姓是名谁。她的回答只有一句话,‘我也不知道我是谁’。她这句话里包含着太多的未知,敏锐的直觉告诉我,她所遭到的来自亲人的伤害,远比疾病给她的打击还要惨重,但这对我帮她又是非常的重要:
“我发现你非常信任我,是吗?” “是的,否则我决不会来找您。我已经多少年几乎不讲话了……”
“既然信任我,就和我说实话吧,我能想到,你不是不想说,是因为太痛心了,所以不愿意说。我敢肯定,比疾病更让你痛心的就是亲人对你的伤害” “我永远都不想说,我只当他们都死了……”
“不!只要他们活着,就有责任管你,你有权力要求他们给予你该拥有的一切” “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她拼尽了全身力气把这几句话说得一句比一句有力,可是,她虚弱的已经是力不从心了,声音一句比一句更小,我突然发现她的脸色由灰黑色变成紫黑色。突然她张开了嘴,大口地喘着气,我吓坏了。赶紧过去拍拍她的后背,刚拍了一下,我本能地把手缩了回来,她瘦得只有骨头,手一下去,就如同拍在了一个又冷又硬的木头架子上,但我马上又把手伸出去,去抚摸她那瘦骨嶙峋的后背。她猛地抬起头,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天哪,这哪里是一只手啊,简直就是一个皮包着骨头的爪,又冷又硬,我惊叫了一下,本能地想把手抽回来,可她抓得太紧了,我没有抽出来。但瞬间我就意识到自己错了,我没有再往出抽那只手,又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那只冰凉的手上。我没有想到,我这双手给了她意想不到的力量,她用沙哑的嗓子,讲述了她悲惨的故事。
冰凉的世界
怨曾是一个非常健康而又漂亮的的女性,而且是大学毕业。爱人也是一个很不错的男人,两个人感情很好,一个男孩儿,很多人都羡慕她的幸福,她身体好的根就不知道吃药和打针是什么滋味。两年前的一天,她突然昏倒在大街上,一检查是癌,而且已经扩散。爱人领她到处治,直到家里一无所有,只能呆在家里等死。爱人开始和她打架,骂她是“扫帚星,把家都败坏光了”。因为她不能自理,在她做最后一次“破相”手术前,就把孩子送到了奶奶家,怕孩子受剌激,一直不敢让孩子回来。爱人经常几天不回家,开始她惟一的妹妹还来管管她,一次妹妹带孩子,孩子吓得大叫着跑出去,从此再也不来了。妹妹哭着告诉她以后不要再指望她了,因为她也没有力量管她了。一段时间里妹妹没有任何音讯,她心理惦记,再找妹妹,可妹妹已经调走,并已搬的不知去向。她这才醒悟妹妹愿来是为了躲着她才离开的…… 她想孩子,可婆婆以怕吓着孩子为由,根本就不让她见。一次她好不容易跑到学校门口去等着孩子放学,她躲在一角落里,头上蒙着一块沙巾,可是当儿子一出现,她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把沙巾拿下来想要拥抱儿子的时候,儿子大叫着跑开了,她一下子跌倒在地上,等她爬起来的时候,儿子已经跑没了。这时身边已经围了一大群学生和大人,有的骂她是鬼,有的叫她是怪物。学生们尖叫着,大人们议论着,如一把把尖刀扎在她的心上。她不知道是怎么爬回家的,一进屋就坐在地板上嚎啕大哭,哭得天昏地暗。
已经好久没有回来的丈夫当天晚上竟然也意外地回来了,一进屋就冲她破口大骂。愿来他们早已对儿子说她已经死了,所以她的突然出现,把儿子真的吓坏了,以为是鬼来了,并告诉她儿子被她吓病了,还警告她,如果再到学校去,就把她锁在屋子里不让她出去。临出门的时候,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等你死了我再回来给你收尸……”砰,一声重重的门响,丈夫走了。从此以后屋子里再也没有进过任何人,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七天,就如同躺在坟墓里,她曾想过找找朋友,当她想到丈夫,儿子,妹妹,这些世界上最亲的人都可以弃她而去,她还去找谁呢?谁还会理她呢?她的心死了。她想到过自杀,强烈地想到要自杀。可是她不甘心,因为她恨负心的丈夫,她恨不能把他杀死,然后自己再死。可是,一想到儿子她又矛盾了,因为她不能让儿子没妈妈再没爸爸呀。想来想去,她最后决定离家出走,让谁也找不到她,然后她在外面一死,让他们永远不知道她是死还是活,让这种没有答案的结果折磨他们,让他们内疚,因为不知道她的死活,所以丈夫没有权力再娶,让他,让妹妹一生不得安宁…… 她讲了自己曾对丈夫的爱是多么的深厚,只要是丈夫爱吃的东西她从不舍得吃一口,从不让丈夫干家务。因为没有父爱,没有母爱,所以她特别珍惜这唯一属于她的夫妻之情。她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在她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又离开了。妹妹一直是她带着,为了妹妹她吃了很多的苦,为供妹妹上学她连一双袜子都舍不得买,成家后还在偷偷给妹妹钱。可是,这些让她付出最多爱的亲人,在她最痛苦,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都无一例外地把她抛弃了。所以她没有任何理由活下去了……
一声闷雷在头上滚落下来,她一下抱住了我的腿。我感到她和身体在不停地抖动。我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只手把她抱紧……
活着是对生命的责任
好久,好久,我们都没有说话。她说的太累了,这种重复痛苦的本身就是往伤口上撒盐,但是没有办法,我必须要知道她的痛在那里。然而听完她倾诉,我的心如同被夹在一个铁夹子里,我感到它在流血,它在隐隐作痛。面对这样不幸和痛苦的人,我能说什么呢?好象我的所有“能耐”都枯竭了。劝她要有信心,好好活着?这未免有点太牵强,太言不由衷了。换了我是她,我会比她活的更好吗?我也不敢保证。她真的是太不幸,太痛苦,太无助了,沦落到这种山穷水尽的程度,除了死她还能有别的选择吗?她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然而生命终究是生命,再苦也没有权力放弃,这是我对生命的理解和感悟。这个念头的一产生,我如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 “死是非常容易的,瞬间就可以结束一切。”
她显得有些兴奋: “这么说您同意我死了?”
“起码我理解,深刻的理解。” 她急着从口袋里揣出一封信,是写给儿子的:
“等我死了,等我的孩子长大了,求你寄给他,让他知道他的妈妈是怎么死的,他的爸爸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死也瞑目了……” “你先别急,这是后话,等我们把话说完再安排后事也不迟。”
她又把一张十元的钱票递给了我: “这钱是我一直留着买毒药的,给您吧……”
我把钱推还给她: “你留着吧,如果需要我就给你买了,不用你拿钱。”
“不!司老师,您这么不容易,我怎么能要您为我破费呢。象您这么高尚的人,我都应该为您做点什么,可我今生没有这个机会了,来生再说吧……” “您这番话让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无地自容。”
她莫名其妙地: “为什么?”
“象我这么无能的人还谈什么高尚。” 她急了:
“您别这么说,人们都叫你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你听说过这样的‘活菩萨’吗?为一个不能自救的人去买药让她自杀?我没有想到我这辈子也能当回‘杀人犯’,足够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司老师,我……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可……可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别急,听我说完你再说。你没有错,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心理咨询,宗旨只有一个,让人们懂得生命的可贵,明白痛苦的挫折是生命的全过程。教会人们要坚强,要自信,要有勇气面对任何苦难,活出生命的高质量。可我没有想到,我的工作要添加一项,那就是帮助那些执意不想活的人去死,这对我是一种新的挑战,我在想,我该怎么办?……” “是不是我给您出难题了?可是,决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是你帮我的呀……”
“可良心知道啊,这个世界上唯有一种东西不能欺骗,那就是良知……” “司老师,我……”
“你不用想太多,我应该感谢你,是你提醒了我,今后再遇到你这种情况的我该怎么办……” “不会,决不会。象我这种命运的人只有我自己了。”
“远比你不幸的人多的是,只是我们眼界太狭小了,只看到自己的不幸和痛苦,其实比我们不幸的人太多了。我不知你今年有多大,估计也有?……” “我三十七岁,我儿子都上中学了。”
“三十七岁,说明你有过起码三十年的好时光。你知道有些人一生下来就没手没脚,有的全身瘫痪,话都不会讲,别人给饭就吃,不给就饿着。按人生享受这一点讲,他们等于白来人世一回。可他们还是愿意活着,一直等到寿禄尽了他们才不得不离开这个只给了他们痛苦和屈辱的世界……据说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一直活到20多岁。他的妈妈年老多病,再也没有力气伺候他了,有一天就哭着对他说,妈妈很快就要死了,丢下你妈不放心,就把毒药放在水里想让他喝下去。可他却躺在那里哭着央求妈妈别药死他,他不想死。妈妈痛哭着说,孩子,妈妈也不愿意这样做,可我死了你怎么办哪。他说:妈,那就等着到了那一天让我自己饿死吧……妈妈抱着儿子痛哭不止……”
多活一分钟都是痛苦
我看到她哭了,两行泪水从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我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你上过大学,有过幸福的爱情,还有可爱的儿子,可以说人生的美好你都享受过了。人不可以太贪婪,只要体验过了就足够了”
“是……死也不遗憾了。” “其实任何事情都有无数个不同的答案,可人往往把自己局限在一种思维定势里,结果把自己困住不能自拔。我们人常常是习惯于接受山穷水尽,却忽略了柳暗花明的存在……”
“是的……司老师,得病以来我从来没有过象现在这样平静的心情……” “如果你早有这样的心情,你的情况都不能这样糟。”
“您说的对,后来我就放弃了……” “我猜想,因为你曾经太顺了,一下子病倒你的精神一下就垮了。你也承认,一得病时你爱人对人对你很好,因为在你的身上看不见希望,后来人家放弃也是可以理解的,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丈夫。同胞姐妹又怎么样?如果能换位思考一下,他们的行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因为你只感到自己不幸,自己委屈,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一想……所以对今天这种结果你也有责任。”
“是的,我承认。如果早认识您就好了……” “现在晚吗?”
“什么都失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了……” “你一定要记住,人活着不单纯为了得到什么,保住什么,而是要对得起给我们灵命的造物主。你想想,这个星球上有那么多种动物,生物和植物,包括微生物。这么多的生命种类,唯有人是有思想,有感情,有灵性,有良知的。所以为人一世是多么值得庆幸和宝贵呀!”
“可象我这种人,活着只有痛苦,还有什么必要活下去呢?” “动物没有痛苦,可再不幸的人也不愿意变成动物。有思想,有感情才有资本体味痛苦啊”
突然,她发疯似的: “您别再说了,一切对我都没有意义了!”
我知道她内心的予盾和斗争,就想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来激她,我慢条斯理地说: “死非常容易,方法多的是,不一定非要用药……”
她好半天才说出一句: “用其它的方法太可怕了,我胆子挺小的”
“死都不怕你还怕啥?” 她低着头,半晌不出声。我接着说:
“你好好想一想,你找我仅仅是为了让我帮你买药吗?首先是因为我感动了你,你才有勇气来找我对吧?那我想知道你感动我的什么呢?” “毅力和人格”
“我的毅力体现在那里呢?” “在那么艰难痛苦的情况下,还去帮别人,多了不起呀,我非常佩服您……”
“说的多好,能帮助别人就是了不起,就能赢得别人的尊敬,可你想没想过试试去帮助别人?” 她象触电了一样:
“这怎么可能,我象鬼一样,再说都要死的人了,能去帮谁呀……” “是啊,都要死的人了,何必还要自杀呢?”
“不!对我来说多活一分钟都是痛苦的……” “‘多活一分都是痛苦的’那为什么不争取再多活一分钟?‘一分钟是痛苦的’说不定剩下的另一分钟就是幸福的……”
她瞪着眼着我,显然她没有听懂我的话: “怨,你没有仔细想过,其实什么都有个极限,痛苦也一样,到了极致就会物极必反。这一点我有切身的体会,在我没有轮椅的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坐在床上,一坐就是几十年,喝一口水,上一次卫生间都要求人,如果赶上人家不耐烦的时候,根本不理你,这时心理特别难受,真是恨不能一下就死了。因为我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都很忙,所以我不怨也不恨。为了不给别人找麻烦,为了尊严少受一点伤害,在没有轮椅的二十几年里,我很少吃饱饭,喝足水。我曾感叹自己是一个被命运判了终生监禁的囚徒。我也曾绝望过,也有过轻生的时候,但我还是活下来了,因为我不忍心用自己的手把自己的生命毁掉。当我懂得品尝痛苦也是一种享受的时候,生命就已经得到了升华和超越,一但有了这种意识上的突破,苦难就变成了思想。一旦把思想凝炼成为精神财富,你就再也不会感到孤独和无助了。某一天我终于明白了使人痛苦和不幸的不仅仅是客观的遭遇,而是人生态度的偏差。然而,一个人一旦有了坚定人生信念,懂得去爱别人,再大的痛苦和不幸也不会把他打垮。所以我才出来演讲,目的就是把我的人生感悟告诉更多的人,不然你那里有机会认识我呀,是吗?”
“司老师,您太了不起了” “不,你才是真的了不起”
她们吃惊的: “我?您别……”
“对,就是你。你毕竟曾经是那么健康而优越,毕竟那么幸福过,一下子全失去了,绝症摧残,亲人的离弃,这种反差太大了,说实话,刚才听你讲那些经过,我的心都在颤抖,在疼。你毕竟曾经健康过,优越过,突然间一下健康、亲人、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就等于从高峰跌向谷底,而你能活下来,走向我,和我诉说,你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我和你不一样,我从认识这个世界开始,生命就充满了苦难,我从来就不知道健康和幸福是什么滋味,也就不存在反差和失落,所以说你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司老师,您可别这么说……”
“哎,你要想真死还用来找我吗?死太容易了,随便怎么死都死了。也许你不愿意承认,但我敢断定,你的潜意识里还有一种寻找知音的冲动,起码你相信我能理解你。” “是……”
“渴望理解,就是有求生的欲望。不到山穷水尽谁想死呀,你是母亲,怎么可能不爱自己的孩子?……” 她冷冷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哼,孩子?他早就以为我死了。”
“他现在还小,等他长大懂事了,就不会感觉你可怕了。说实话,当你在我眼前一出现的时候,我也被吓了一跳,可现在,当我了解你的思想和感情后,我不仅不感到你可怕,而且觉得你挺可爱的。” “可爱?您说我可爱?”
“对,可爱,很可爱?” 她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张麻木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尽管这“笑容”有些怪诞,但最让我感动的是她流露出的,只有孩子被大人夸奖了才会有的羞涩。童心是热爱生命的最有力的体现,从这一瞬间便消失的“童心”里,我捕捉到了她内心对生的渴望:
“一个人可不可爱,客观不是主要的,关键是意识和思想,还有爱心。” “唉,象我这样要死的人了,谁看了都躲得老远,我能去爱谁呢?”
“爱的方式各有不同……我想知道你认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你偏要来找我,而不是去找别人?” “因为我太佩服您了。”
“你佩服我什么?” “您多不容易呀,那么不幸,反而还要去帮别人……”
“说的好,‘那么不幸,反而还要去帮别人’。如果我要是个健全人,那么我所作这一切就没有这份震撼力了。正因为我‘不幸’我‘不容易’所以我所作的这一切才显得尤为可贵,是吗?” “对……”
“没有人愿意自找不幸,但是,一旦不幸落到我们头上,眼前就有两条路,一条是消极厌世,以致于自我毁灭,一条是咬紧牙关去面对。自己得不到幸福,可以帮助别人去获得幸福。一人一旦能放弃自己,活别人的时候,生命一下就超脱了,而这种‘超脱’本身就是一种享受,一种脱离物质的精神享受,这是任何金钱都买不来的好感受,也是一种抵御任何苦难的内在动力。一旦具有这种‘内在动力’,再大的痛苦和不幸都不足以把我们打垮……” “您说的真好,如果我要能象您这样,那怕是坐在轮椅上,我也是最幸福的。”
“唉,坐轮椅的人多了,您听谁说自己是幸福的?瘫痪的残酷就在于它把一个生命活活毁掉,只留下一个活活生生的感悟,让你眼睁睁的看到生活的美好,但却一切都不属于你。这种血淋淋的感受,只有终生被困锁在轮椅上的人才会有啊……”
上天是公平的
“司老师,您说命运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有的人那么幸运,有的人这么不幸……” “所谓的幸不幸福,不在于表面看到的那些现象,比如有的人,身体健康,名牌大学毕业,家庭条件又好,可却自杀了。像这种人你怎么用幸与不幸来界定他?你说他不幸福,他具有所有幸福的客观条件。你说他幸福,可他却自杀了,一个人痛苦到什么程度才肯自己把自己杀了啊,这一点你我恐怕都有切身的体会。绝对幸福的人根本就没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与不幸。说‘人的一生就是背着十字架的一生’千真万确。我觉得幸不幸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活的问心无愧,活的能对得起自己的良知……”
“司老师,您让我进退两难……” “我知道,让你活下来,比让你死要难多了,正因为难,活下来才了更了不起。”
“活下来我能干什么呢?” “你能积极乐观的活着,对那些无病呻吟的健康人,就是一种启示和警醒,每个人活着都有自己的意义,只要你能认真的去对待它,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活着,这不是别人教的,而是靠自己去感悟。”
“谢谢您司老师,我会的……” “别说了,我理解您的心情。再不要想着伤害自己了。怨,你记住,无论再痛苦,再不幸,我们也是人哪,是人就有人的生命,人的生命是有尊严的,我们只有生的权力,有努力活好的权力,没有把自己致于死地的权力。有人说生命是偶然降下的天意,那就把生和死交给上天去安排好了,我们的责任是走好这中间的过程……”
“您说我能坚强起来吗?” “如果你愿意,就一定能!”
她坚定地点了点头。突然她抬起头指着天上给我看,我一抬头,发现已经是繁星满天了,乌云何时散开的,雷声又是啥时停止的,我全然不知。人生也和天气一样,风云莫测,阴晴圆缺,只有有耐心等待的人,才能看到雷电交加后的繁星满天。
怨走了,她没有死。她告诉我,她要试试看,能不能有勇气活下去。不久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按我说的,和原单位要了属于她的一点补助,尽管很少,但那是她应得的。她准备一个人生活,直到离开这个世界,她还告诉我,她勇敢的到街上去,因为她事先有准备,所以出现的围观、起哄的可怕情景就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当她连续出现以后,人们就不再大惊小怪了,她感到得病以来从没有过的信心,并说她要继续下去。我感到很欣慰。怨很不幸,她曾是那么幸福,一夜之间一切都化为乌有,更可怕的是,那些曾让她付出真爱的人,竟成了给她伤害最大的人。失去健康,得了绝症,理应得到亲关怀理解和爱护的时候,却遭到亲人无情的背离,她想到了自杀,想到了离开这个冷酷无情的世界。这是一种值得理解的选择,但却不是应该支持的行为。所以我做了以上的努力,虽然我把她挽留下来了,可我并不轻松。因为等待她的依然如故,还是那个“等着给她收尸”的丈夫,还是那个没了踪影的妹妹,还是那个冷冰冰的世界,她到底能有多大的勇气去面对呢?
她的癌症已到末期,扩散到身体的各各部位,可以肯定她将不久于人世。我就在想,当她一个人悄悄地死去,他的丈夫“来给她收尸”的时候,他的良心能安吗?当她的妹妹得知曾为她的成长付出母亲般真爱的姐姐已经含怨离开的时候,她的心里又该作何感想?那有一辈子不生病的人,又有谁敢保证自己不得绝症。当怨的“亲人们”也有怨的不幸和遭遇时,那时的良心遣责,无比病痛对他们的折磨还要惨重,良心的审判是最残酷的。人活在世界,就应该在你健康得意的时候,多给予那些不幸者们你所能及的理解和帮助。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如果某一天,你也不幸的躺在床上,那份良心的坦然,就是给你的最好的一剂良药,当你能从死逃生出来,你会猛然发现,你曾经有过的善行,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果报。有一句话需要补充:她在离开我的时候留下一句话,“我将带着微笑离开这个世界”。
第十五章 临终前的忏悔(关于权力)
在这物欲横流的今天,多少人为金钱和权力拼命的掠夺,可当他们不得不面对死亡的时候,才猛然清醒,原来占有的越多,悲哀越大,没有一样东西可以带走。这是一个曾经辉煌的财政局长临终前的感叹。
第十五章 临终前的忏悔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我亲眼看见一个单架从我的前眼抬过去,上面躺着的人脸上盖着一块沙巾。抬单架的人脚步是匆忙的,急促的……我的目光跟随他们走出老远,直到再也看不到为止。我禁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又是一个被病魔击倒的人,他是男是女?是老还是少?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他是不是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人的意识流就这么奇怪,有时根本不受逻辑和理性的支配,任意的流,直到流的连你自己都把握不住去向……
灾从天降
几天以后,和接待许许多多咨询者一样,我真诚地接待一个来访者。她忧郁地坐在我的面前,一头短发有些蓬乱,带副金边眼镜,一脸的疲惫……还没等开口,眼泪先流出来了。原来她就是那几天前我看到的,躺在单架上的病人的爱人,名叫李爽。我温和地问她:
“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我……我先生不行了……”
我有些诧异地脱口反问了一句: “你先生不行了?你怎么找我?……”
她边擦着脸上如注的泪水,边哽咽着: “他肺晚期,已经没多长时间了……”
我还是不理解地: “那你找我,我能做什么呢?”
“他情绪太不好了,整天发脾气,我感觉他好像是心痛,我真怕他带着一肚子说不出的苦离开……可我没有办法安慰他。只想求您去和他谈谈了……我想让他多活几天……” 她最后的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面对已经奄奄一息的人,亲人们渴望能挽留他在世上多几天的心情是多的深切呀。我对她的信任感到无比的沉重,因为我知道,除了上帝没有人有这个能力。但我不想辜负她,起码我要尽其所能:
“他病到什么程度?” 她重复了刚才的一句话:
“已经不行了……” “已经不行了我去有什么意义呢?”
她在泪水的伴随下讲起了丈夫的不幸:她爱人是某市一财政局长。名叫刘召,四十五岁。作为男人,四十几岁升到正局级,这在仕途路上也算是前途光明了,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一项身体健壮的他,因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转肺炎住进了医院。一看财政局长住进了医院,全院上下有关科室忙乎开了。热心的院领导一定要给他做个全面检查,结果一出来,所有的人都吓傻不。所有人都不接受诊断上的二个字“肺癌”。可它却像一个狰狞的魔鬼一样活生生地出现了,无法否定更无法拒绝。刘召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虽然大家都想极力的瞒他,可当天他就知道了。
刘召一表人才,又是学中文的。显得比那些政坛上的人们多了几分人情味。即幽默又开朗,虽然躺在病床上,仍然谈笑风生,医生护士对他评价非常高。可这张小小的诊断书,如同一个重磅炸弹一样,一下子把他炸昏了。他一头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从此不再说话,整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很快就瘦成皮包骨……到了最后的日子,他们失望地走出了那个给他判除死刑的医院……
无话可说
我坐着轮椅,跟随她去了。这类似一个家庭病房,床上躺着一个重患病人,床边上围坐着几个年青人。看我进来,他们都默默地走出去。病人躺在床上,面色蜡黄,脸上的颧骨高凸,眼睛陷在眼框里。看到我,他把眼睛闭上了。我知道他不并不欢迎我,这又是一个主动送上门的‘咨询’并且面对的是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他曾经有过的骄傲,他曾经有过的得意,此刻都变成了对命运的怨恨和排斥,难度可想而知。李爽弯下身子,对他说:
“老刘啊,司老师来看你来了。你有什么话和司老师说说,我们的话你不爱听,司老师的咨询可是……” 我用手式制止她说下去,我知道,这位局长大人才不会买什么心理咨询的帐呢。我转动轮椅往床前靠了靠,轻声说:
“刘局长您好!” 他眼开眼睛,微微向我点点头,沙哑地吐出一句:
“您好……麻烦您了……” 我心想,毕竟是局长,还是很客气。我怕他再把眼睛闭上,想马上把下话接上,可想了好一会儿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为了不让时间僵住,我不自然地唉了一声。他好像懂我的心思,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没等我开口,他先说了:
“别听她们瞎说,我没什么……您这样的身体,还把您折腾来了……” 他的客气真的挺让我感动的,毕竟已经是这样身体,还能如此善解人意。心理不由的激动起来,看到一个正处在青壮年时期的男人,被病魔摧残到这等地步,心理一阵发酸:
“是我想来的,你爱人只是为你的情绪不好而焦急,又不知如何是好。我自告奋勇想来看看您,怕您不欢迎,所以我一直很紧张。我用手摸着左胸,夸张地瞪大眼睛: “看!心还在狂跳。见局长可不同见老百姓那么坦然……”
他笑了,虽然他的笑带着浓重的苦涩,可他毕竟是笑了。没想到他这一笑,让坐在一边的爱人哭了起来,她说他已经好久没笑了,自从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他再也没有笑过……听到这些我更感动了,马上想抓住这个契机,拉近我们的关系,帮助他提高认识: “刘局长,谢谢您……谢谢您对我的欢迎。虽然我们刚刚见面,但我想我们彼此早已不再陌生。这要谢谢您爱人给我们相互的美言……”
他瞥了爱人一眼,有气无力地: “她们啥也不懂……我没什么……”
“刘局长,您别误会,我不是来给您咨询的。像您这样有大智慧的人,还用的着别人说三道四?我听说你是一个很有内容的人,今天来是想和你交个朋友。如果你高兴我就多坐儿,如果你不高兴我就……” 还没等我说完,他马上说:
“和我交朋友?……我现在除了认识药片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我有意大惊小怪地:
“天哪!在当今社会,一个人能纯到只认识药片,这样的朋友不交还交谁呢?”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
“你太会说话了……” 我开玩笑地:
“那当然,我不仅会说话,而且还能说让人听了就高兴的话,您信吗?” 他毫不犹豫的:
“我信……” 仅仅十几分钟的时间,我明显感到他脸上的多了几分生气。李爽似乎也明显地感觉到了,悄悄地躲开了。我知道该言归正传了。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屋里的空气顿时凝重了起来。我们谁都没有说话,突然我发现窗台上放着一个小鱼缸,里面一条黑色的鲤鱼在里头摆着尾巴,慢慢地游动着。再看看床上躺着这位仕途上前程似锦,但却英年早衰的壮年男人。我不由的对人生命的脆弱感慨万分。面对这个生命已经走到人生尽头的男人,我该说什么呢?我又能说什么呢?
这时我想起一位同行的话:‘千万不要给那些你心理没把握的人咨询,尤其是那些不可救药的病危患者,风险太大了,弄不好会砸了你的牌子……’我的‘牌子’在那里?我的牌子在我的心理,我需要听到自己从良心发出一声音,把结果,连同我的‘牌子’一同交给上帝: “局长,我们能谈谈吗?”
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是李爽把你找来的,她们不断地向我推荐你。其实我早就知道你,那是在没有病时候,有一次我偶尔在一张报纸上看到过你的事迹……”
我吃惊地: “真的?”
“不过我没和她们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说……” “是不是我太渺小了,不值得一说呀?”
“不,哪可不是……我其实是很敬佩你的……” “‘敬佩’谈不上,但我觉得自己还是挺值得信任的,这一点我蛮自信……”
“早就看出来了……” “早就看出来什么意思,我刚来几分钟啊?”
“你一进屋,我就感觉到了。” “所以您不愿意和我说话,因为你比我还骄傲是吗?因为您是男人,因为您是局长……”
“你别笑话我了……我现在这个样子那里还有资格骄傲啊……” “骄傲不在于身体怎样,更不在于你具有什么,而在于这儿(我用手拍着心脏的地方)想的是什么……”
他瞪大眼睛,自言自语地: “说的真好……在于心想的是什么……”
一切都已经过去
我单刀直入地:“局长,我知道您有话要说。这话对您很重要,可您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对象。我大胆地试问一句,我行吗?我有资格取得您的信任吗?”
“其实你就是为这个来的……说实话,看见你我很内疚。你病了几十年……还能这副状态来看我。可我一病就不起了……想想真是惭愧……” “怎么能这么比……我们的病种不一样。面对现实,你的病在医学上的确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和你相比我的病应该算是无期吧……”
“你是‘无期’我是就是死刑了……” 话音还没有落我就意识到自己说走嘴了,我尴尬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苦笑着:
“没关系,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我不好意思地:
“对不起……但我们能不能努力一下,争取更多的时间?活的积极一点?不为别人,而是为自己…… 他摇摇头:
“我这副样子,有再多的时间能怎样?我已经不在乎了……如果你要是能看到我过去的样子,你就不会劝我再努力活下去了,就像是从天堂到地狱……” “所以说‘从天堂到地狱’还不如一直生活在地狱里,没有比较就没有落差,对吧?”
他愣愣地看着我: “为什么让我有那样的过去,又要有这样的现在?而且来的这么早,让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好像一切都刚刚开始……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就已经结束了……”
“您觉得您现在最难过的是什么?” 话一出口我就感觉不对,一个快要死的人了,怎么能问人家最难过的是什么?当然是死亡了。可没想到他的回答让我感到十分意外:
“我最难过的是走的不坦然……甚至很恐惧……” “您怕什么呢?”
他盯我一会儿: “司老师,我很相信你。我本来想把一切都埋在肚子里带走。可是你来了,面对你我再也无法隐瞒了,你就做我牧师吧……”
虽然他话不多,可我能感到他身上的幽默感。开始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可他眼中涌出来的泪花让我感到问题的严重,我一下想起电影里看到人临终前在牧师面做忏悔的情景。看到空荡荡的房子就我们两个人,我不由的有些紧张: “您可别吓我啊,我那担当得起呀。咱们换个话题吧……”
“不!其实我爱人找你来,就是想让我能活的好一点……可她们不知道我心理想的是什么。如果你不来,我只能带到坟墓里去了……” 我有意轻松地:
“有那么严重吗?” “是的……”
我真诚地: “真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他喃喃地: “说实话,从懂事就开始学习,开始竞争……越争越残酷。一直坐在领导岗位上……”
说到这儿他停下了,我以为他累了。就劝他休息一会再说。他摇摇头表示不累,可我发现他的表情有些不对,我突然意识到,他对这个话题的再继续感到有些难度。看他紧锁着的眉头。我有感而发地接过他的话题: “一个在仕途上走的人,应该说一个在仕途路上有所追求的,有思想而又有良知的人,是很痛苦的。不当官就意味着你没出息,当小官意味着你无能。当了科长,想当局长,当了局长,想当市长,当了市长,还想当省长……总之,只要一脚踏进官场,你就身不由已……对于男人,恐怕最有剌激的就是当官了,因为当官最能体现一种成就感,也最能满足人的虚荣心。当然,这里边有成功的快乐,更多的还是人事纷争的烦恼,恶性竞争给人心理造成的危机感和压迫感,尤其是违心的一些行为给自己带来的不安和痛苦,最能摧残人的身心……在风平浪静,一帆风顺,飞皇腾达时人活在一种得意忘形的虚幻里。一旦遭遇到什么不幸,人才能从半空中跌落到现实中,真实的面对真正的自我……”
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两眼直视着前方。就像一个演员进入到一种忘我的状态,有感而发地朗诵着大段的台词。完全进入到一种特定的角色里面去了。话音刚落,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儿,猛一低头,我发现他那张蜡黄的脸胀的通红,眼睛瞪老大地看着我。我有些紧张,以为是那句话说的不对伤着他了,还是他身体出了毛病……我害怕地问他: “您怎么了,我叫人进来好吗?”
他摆摆手制止我,呼吸急促地: “不要叫他们进来……司老师我太吃惊了,您简直让我难以相信,怎么说的这么深刻,一针见血呀……我走南闯北,见的人多了。可我从没有听人这么说过话,像是在一层层给人剥皮,剥的赤裸裸的……血淋淋的……”
“您是不是说我太尖刻了?如果有不妥的地方,您别见怪,念在我没有见过世面的份上,看在我不问政治的无知上,多多原谅……” 我双手合十给他做了个稽,他笑着向我摆了一下手:
“太深刻了,太深刻了。像炸弹,又像是洗脑液……谢谢你司晶……” 他把‘老师’变成了‘司晶’这让我非常感动,这一变化顿时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激动地几乎是喊着说:
“真的啊?能让您感到我理解您,这是我最大的欣慰。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吧,不知道您高不高兴?”
心灵的迷离
他很费力气地抬起手,向我伸了过手来。我紧紧地握住这只骨瘦如柴的手,半晌不肯放开。因为我感觉到这只软弱无力的手,拼尽全身力气抓住我,并想通过我抓住生命。我用力握住他的手,想给他导入一种力量。他的眼睛里浸着泪花: “太晚了……”
我不解地: “怎么说?”
“我都要走了……才认识您……太晚了……” “不晚!你不要把事情想的太悲观,如果您爱这个世界,就争取多活。只要您高兴,我会经常来看您……就看您有没有信心,想不想多活……”
“不是我想不想多活,而是老天不让我多活啊……” “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奇迹永远是人创造的,只要您对自己有信心,就有可能多活。五年,十年,甚至更长,坚信自己就是胜利!”
我挥着拳头,表示一下我的决心。他混浊的眼睛里透露出一丝希望的光芒,透露着一种孩子的天真,他眨眨眼睛,吐出一句: “真的?”
他这两个字一出口,我的心顿时像针扎了一下,感到剌骨的疼痛。谁能理解一个将要死去的人,他对生命的眷恋?那怕是一个美好的欺骗他也会感到一种希望……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们沉默了,我想打破这种沉默,可一时间我无话可说……还是他先开口了: “司老师,您太善良了……”
他这一句话杀伤力太大了,我差一点没哭出来,我无法掩饰,让他看出了我的心虚。因为他爱人告诉我他最多活不过半年了……但我毕竟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我似笑非笑,想掩盖自己的软弱,便调侃地: “您说我善良?天哪,我们家人都叫我是好战份子,希特勒似的人物。您还说我善良?”
他摇摇头,表示不赞成我的话: “我从来没见过像您么善解人意的人……一个不善良的人是不可能善解人意的……”
一个仕途路上的人,能说出这么有人情味,又有哲理性的话,的确我没想到。在我的偏见中,从政的人有相当一部分是冷血的,功于心计的,缺乏人情味和深度。可他却有所不同。不知是寻根求源,还是什么,我脱口问了一句: “没当官之前您是做什么的?”
“当过老师,后来作团的工作,再后来就从政了……” “您喜欢吗?”
“谈不上喜欢,但却……” 他看着我,不往下说了,我接下去:
“‘但却’什么?但却很有挑战性,因为你是男人是不是?” 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虽然声音很小,但却很有力量:
“说对了!……” 又是好半天,我们两个人陷入了沉默。我在想,该切入主题了,就直截了当地问他:
“我想知道您最想和我说的是什么?” “我呀……最想说的是和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说的……我刚才还有点顾虑,现在没有了。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像您这样能理解我,明白我,让我信任……”
“谢谢您…… 想好了再说,别勉强自己……
“我不说出来死不瞑目……” 不知为什么,他话还没说出来我就有一种预感,他的话题一定很沉重。我担心他的身体能否承受得了,他的声音低低的,低的几乎听不见,我要尽力去辨别:
“在外人眼里,我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人。从小我仁义,懂事,学习好。父母爱我,老师夸我,朋友说我重感情,同志说我正直。渐渐地,我自己也这样认为,刘召是个口碑相当好的人。每当别人夸我的时候,我总是抑制不住地沾沾自喜。可是,当我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尤其是当我被诊断为绝症的时候。我脑子里的第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我怎么了,我做了什么缺德阴损的事儿,让我遭到这样的报应?我开始回忆我的一生。我所做过的……全想起来了,包括小时候经历过的一些事情早就忘的一干二净,现在也奇奇怪怪地全想起来了。成人后,尤其是参加工作后的一些事情……有些……有些早已沉入海底的经历,一下子全都浮出水面。让你躲都躲不开……所以我非常痛苦……” 他用手轻轻地锤打着自己的头,我安慰他说:
“没关系,您说出来就轻松了。我有足够的把握让您说出来不会后悔……” “我知道……我已经把你看成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任的人了……”
“是的……您没有错。”
虔诚的忏悔
他向我投来一个温和的眼神,以示对我的自夸的认可:“我中学时,有一个最好的同学。我们无所不谈,他学习比我好,人缘也比我好,我心理一直不平衡。有一次选班干部,全班人都知道非他莫属。我的心理斗争得非常激烈,可最后还是没有控制住嫉妒……做了手脚……他落选了……” “能告诉我您做了什么手脚吗?”
“我把一个同学书包里的钱包偷偷拿出来放在了他的书包里……后来他转学了……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是我干的。为此我内疚了好长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参加工作以后,人整人的事看得太多了,有些表面看来非常好的人,背地里也是不择手段。有的甚至公开化……我对自己小时候那件不光彩行为的不安,看成是太单纯所制……从二十几岁当上副科长开始,我与周围人的竞争便日趋激烈。我自然也当仁不让……但我比较看重自己的名声,所以在人与人之间的问题上非常慎重,决不让人说出一个不字来……” “是做诡秘,还是真的是正人君子?”
“这话问的太好了。是前者‘诡秘’……” 我忍不住真诚的评价了他一句:
“您太坦诚了……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境界。” 他突然咳嗽了起来,他一下子抓起一个毛巾把嘴堵上了。我看他憋得脸通红,下意识地想过去帮帮他,他使劲摆手不让我走近他。这时我才想起,他爱人说他的病可能会传染,让我离他远一点,我早已忘到脑后去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
“司晶啊,在官场上很少有绝对正派的人,除非他不求上进。既然走上了这条道,谁能不去争呢。唉!……”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我知道他说到了难言之处,便感叹地说:
“一个‘争’字,演绎着多少血淋淋的相互残杀。有人说官场没有真理和情感,只有成功与失败……” “太深刻了……我就是在你死我活的竞争中,丢掉了自己的人格……在提拔局长的时候,一个人对手严重地威胁着我。他比我有实力,无论是政迹,还是人际基础都比我强。如果公开竞争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他比我年纪大,如果这次机会失去,再提就难了。所以他也下了大功夫……正局级对于一个仕徒路上的人来讲,是一个大转折,如果不抓住,很可能一辈子就白干了。我想了好久,这一次竞争很激烈,我只想着怎么能把他的路堵死……最后我终于用了一个并不新鲜,但却百发百的办法。花费了几个晚上,偷偷在办公室把报纸上的字剪下来贴上,给他贴了封匿名信,捏造了一件足以让他名声扫地的丑事……组织部调查了他好久,还没有查完了,提拔的机会过去了。我如愿以偿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一气之下得了脑血栓,再也起不来了。整个家庭因为他的倒下而垮掉了……后来我才听人说,他为了这次提拔几乎是倾注了所有财产,就连给孩子上大学的钱都压上了……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做了一件亏良心的事。
相当一段时间,这件事成了人们议论的焦点,可没有任何人想到是我干的,因为我太正人君子了……随着坐上局长的宝座,权力和荣誉的获得,很快我就平静了。我这样告诉自己;没什么,官场就是这种游戏规则,如果他上去,我不也和他一样悲惨嘛……这条路上有几个人是干净的……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让他这么脆弱了,活该!……直到我拿到写着‘癌症’诊断书的时候,我才无法不对自己说,报应啊……” 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哭着,哭着,他突然一把抓住我:
“司老师啊,你说哪里去买后悔药啊,我现在晚上一睡觉就做恶梦,最近几天一到晚上我都不敢闭眼,……为什么啊,为什么,我都这样了让我死了就算了,为什么还总是想起这些事来折磨我呀,啊?” 我轻声说了句:
“因为你有良心……” “良心?人为什么要有良心哪……”
“因为这是人和动物不同的地方,也是上帝造人的时候给人和动物那点不同恩赐吧……” “哪我宁愿不要良心……”
说着他又使轻地咳了起来,我给他倒了一杯水: “如果良心能不要,能做手术拿出来,不知要有多少人要这样做啊……虽然有时良心在贪欲和权欲面前显得那么软弱无力……但无论再恶的人,也有良心发现的一瞬间。有一句话叫作‘良心会审判一切’。法律你甚至可以逃避,但良心的遣责您是没有办法逃避的……”
“就像我这样,是不是?……” 他的声音很小,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胆怯地站在大人面前承认错误……我不容置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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