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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森博嗣V02《玩偶娃娃蒙娜丽莎》

_2 森博嗣(日)
  3
  走雾峰的盘山公路是要收费的,但它的确有付费的价值。
  其雄伟的景色有如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山丘起伏和斜坡十分优雅,几乎没有高树生长,覆盖其上的是一整面的高山植物。道路缓缓地转弯并向上延伸,白色护栏将水泥路和草原分割开来。
  不过香具山紫子从来没去过瑞士。她把在银行和湿纸巾一起拿到的月历贴在在她房间的墙上,而月历上的照片是清凉的阿尔卑斯山。也就是说,她只有在照片上看过阿尔卑斯山。
  两人在途中的休息站下车,将温热的咖啡连同冰冷的空气一起喝下。之后再次上车继续往上开一会儿,没多久就被雾包围住了。
  “这是云吗?刚刚明明还很晴朗的。”坐在副驾驶座的紫子说:“不知道山下是否还是晴天?”
  保吕草的金龟车亮起了车前灯。他小心翼翼地行驶在坡道上,能见度非常的低。
  “应该只有这一带有雾吧,因为这里叫雾峰嘛。”保吕草将车窗关上。由于海拔高的关系,气温下降了很多。
  紫子假装在看靠山的风景,其实是在偷看正在开车的保吕草的侧脸。光是意识到两人单独在远离人烟的地方,紫子就觉得有点心跳加速。
  “保吕草学长,其实你想和红子姐一起来吧?”
  “嗯?为什么这么问?”依旧看着前方的保吕草轻轻反问道。
  “我只是有这种感觉…因为红子姐的气质跟高山植物之类的东西很搭,不是吗?”
  “是没错,那又怎样?”保吕草瞥向紫子—只有一瞬间。
  “不,没什么…”
  他们已接近目的地,路上出现了看板。再前进一段路之后,便在雾中隐约看到美术馆。保吕草把车子驶进宽广的停车场中,已经有几台大型观光巴士和几十台轿车停在那里了,但还是有很多空间可以停车。他在靠近建筑物的地方找了个车位并熄火。
  有两辆警车停在美术馆的入口附近。
  “咦?发生什么事了?”紫子打开车门说道。
  保吕草也下了车,沉默地看着入口。他从口袋中取出香烟并点火。
  清爽的白色建筑盖在缓坡上,比建筑和停车场更高的地方是一大片的草坪,似乎是个公园。远远可看见一些雕刻之类的立体作品被零星放置在草坪上,但是能看得清楚的只有距离他们较近的作品,远一点的作品都被白雾遮住了,看不出那些展示品延伸到哪里。
  爬一小段楼梯便是美术馆的入口,有两名警察站在入口处。旁边则有一些像是观光客的年轻人团体及家庭正漫步走着。
  保吕草和紫子两人走到入场券售票口前。
  “请问现在能入场吗?”保吕草向玻璃后的女性询问。
  “可以…请。”
  “那请给我两张成人票。”
  保吕草付了钱,收下入场券。
  紫子拿出钱包想还保吕草门票钱,但他伸手示意拒绝了。
  “我该给你什么回礼呢?”
  “宁静。”保吕草扬起嘴角说。
  “你什么意思啊?”紫子听了有些生气,他是在嫌她吵吗?不,不可能的。她立刻又振作了起来。
  紫子很好奇,于是走到站在入口旁的警察面前。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对较年轻的警察问道。
  “啊,是的。”警察的表情毫无改变,只用斜眼看了她一眼。“昨天晚上发生了窃盗案…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可以进场参观。”
  “是什么被偷了?”
  “请你看一下报纸。”
  “我今天才从远地来到这里,还没看当地的报纸。”紫子微笑说。她抱着胸站在警察前面。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执勤…”
  “既然不是秘密,告诉我也没关系吧?”
  “是一幅画。”警察用不耐烦的表情简短回答后,就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另一个警察则瞪了她一眼,好像很想叫她快点走开。
  保吕草在入口前等待着。紫子跑到他身边,和他一起入内。
  两人经过柜台,从宽敞的大厅走进第一个展示间。平静的音乐流泄其中,灯光昏暗,只有中央的玻璃展示柜是明亮的。房间四周也是镶着玻璃的展示区,不过灯光没有中央那么亮。展示在这个房间里的全是玻璃工艺品。
  “警察说有一幅画被偷了。”紫子小声地对保吕草说:“没想到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会发生这种事件,好像鲁邦三世喔。”
  “哦…”保吕草点点头,双眼仍旧看着展示品。“这表示那幅画有被偷的价值。”
  一开始紫子完全不知道这则新闻,似乎不是什么大事件。
  展览分成几个小房间,两人照着馆方安排的参观路线走。他们在中途走上楼梯,到达二楼的展览室。四处都有静静观赏作品的人,但人数并不多。说得更明白点,就是显得很冷清。
  人在接触艺术作品时,花在每样作品的时间长短因人而异,想要两个人用同样的步调边走边看是不可能的。像紫子是很快看完的人,不知不觉就走得比保吕草还快。当她回头时,保吕草已经不在她旁边了。
  啊啊,真糟糕…
  她叹了口气,刘海随自已的气息飘了起来。
  莽撞又性急,她就是这样才糟糕—
  紫子这么觉得。
  难得可以两人独处的,却…
  可是她懒得回头找保吕草,心里也有点不高兴。
  要是他多放点心思在她身上就好了,这类不满的想法浮上心头。
  犹豫了一会后,紫子还是继续往前走。她离开展示间走在明亮的走廊上,看见有个标明参观路线的立牌,上面写着请下楼梯。然而牌子立在走廊中间,让紫子觉得很不舒服。
  这真是没礼貌。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正在生气,所以才会这么想。
  紫子看见立牌的前方有个大大的门。
  门是关着的,这点很奇怪。
  她无视于路线标示牌,迳自走到那扇门前。她看看周围,之后悄悄地转开把手,发现门轻易地就打开了。紫子窥视房内。
  这是一间明亮又宽敞的展示室,角落似乎还有一个房间。
  一个人也没有。
  她溜进房间里面。
  “不清楚写出禁止进入是不行的喔。”她小声地自言自语。“做事不能这么随便,任何事都不可以只做一半。”
  周围的墙壁上挂了几幅大型画作。每一幅作品都是画裸女,但手法各有巧妙不同。画作皆附有写着作品名称的白色小牌子,上面写的作者名都不一样。模糊没有焦点的裸女、像是透过棱镜看到的裸女、宛如机器人一般多角形的裸女,每一幅都不是写实风格,看起来一点也不栩栩如生。正面的大墙壁中央则是空着的,紫子马上就知道原本挂在那里的一幅画不见了。因为现在只剩一枚小牌子挂在跟她腰部差不多高度的位置。
  作品标题是《微笑的机械—人的形体,抑或子宫》。作者名写着《中道丰》。从用西元年写下的年份来看,这是五年前的作品。
  然而这幅画现在已经不见了。
  难道这就是被偷走的那幅画?怪盗在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潜入这里…
  “这里是禁止进入的喔。”突然有个声音在紫子身后响起。
  紫子吓了一跳,她回头。
  “今天这里是不能参观的。”一个长得很高的男人说。
  “对不起!”她低下头。“不过…门上没有写着禁止进入,所以我才会…”
  男人看起来将近四十岁,也可能是四十出头。又长又多的头发带着一点灰色。他穿着牛仔裤、宽大的灰色T恤、以及一件很多口袋的驼色背心。这组合很奇怪,却又不可思议地协调。
  “请问,原本在这里的画该不会被偷了吧?”紫子觉得就这样离开房间也很失礼,所以提出了这个疑问。
  “啊,是的…”对方表情复杂地点头。“是被偷走了没错。其实,那幅画是我的。”
  “哇!是美术馆送给你的吗?”紫子目不转睛地观察这个男人。他应该是跟画廊做生意的商人,或是收藏家吧!但是从他的穿着看来又不像有钱人,是因为赚到的钱不多吗?不对,即使是有钱人也会有穿着很普通的。
  “不,那不是我的所有物…那幅画是我画的。”
  “咦?”紫子很惊讶,她回头再看一次墙上的小牌子。“啊,那…你是中道先生?哇!好厉害!那么,我等一下就去买这幅画的明信片,可以请你帮我签名吗?”
  “只是签名的话,我很乐意。”男人轻微地扬起眉,点头说道:“不过你都还没看过画作就向作者要签名,不会很奇怪吗?”
  “反正我都已经见到作者本人啦!”
  “这样吗…那幸好我在这里,可以代替画让你看到。”
  “呃,我没有带笔…不过我可以跟人家借来…嗯,没问题,请不要担心。啊,那接下来该怎么办?不要慌不要慌!那,可以请你等我一下吗?”紫子一边说一边走向门口。
  “可以啊。”中道看着紫子微笑了。“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笔的话我这边有,你要到楼下的贩卖部吗?”
  “是的。”
  “我跟你一起去吧。”
  两人走到走廊并下楼梯。紫子边走边探视着周围,但并没有看到保吕草的身影。
  “自己的画被偷了,一定很震惊吧?”紫子在楼梯途中向中道丰问道。
  “不会。”他轻轻耸肩,微笑说:“我没什么感觉。”
  “真的吗?”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画会被偷就证明馆方并没有很小心收藏。”
  “被小偷小心收藏也很伤脑筋呢。”
  “我想小偷应该会把画卖掉吧。”
  “啊,对喔!说得也是。”
  “还满高明的喔!刚剐听了警察的描述后,连我都感到很佩服。”
  “咦?什么很高明?”
  “偷窃的手法很高明。真的很惊人喔!”中道微笑说。他指向大厅的贩卖部。“贩卖部在那里。”
  紫子很想继续问下去,但又怕这样太烦人会引人不悦,于是她把疑惑放在心里。紫子走到贩卖部,依序看着排列在那里的明信片。由于她一直找不出来,中道便从她身后伸出手,并告诉她:“是这一张。”紫子看了看,的确是她没看过的画。她把明信片交给店员并付了钱。
  离开贩卖部后,紫子取出放在袋中的明信片,仔细地再看一遍。那是属于超现实主义的画—当然这是紫子的擅自推测,所以她不敢说出口。
  明信片能够将画作本身的气氛传达多少,紫子无法得知,不过将画作缩小的明信片让整体画面一口气跃进紫子眼中。画中是一个女性在微笑着,不过那并不是人类,而是机械,但也不是机器人,而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机器或工具。闹钟、烤吐司机、收音机、手电筒、刮胡刀、吹风机、电话、日光灯、相机、钢笔、钉书机、活页夹。这些东西集合在一起,构成一个人的形状。这就是《微笑的机械》吗?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画。
  “如何?你喜欢吗?”听到中道这么问,紫子便拾起脸并点点头。他将视线转开,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画,只是我年轻时凭着一股气势画的。想起来还真是丢脸。”
  “那个,请你帮我签名。”紫子低头,以双手将明信片交给他。
  中道从胸前的背心口袋里拿出一枝笔,在明信片背后用英文字母签名。看起来似乎很熟练的样子。
  “那我失陪了。”中道把明信片还给紫子,伸手向她道别。
  “真的非常谢谢你。”紫子笑着接过明信片,再度低下头。“这是在画蒙娜丽莎吧?”
  “咦?”正打算离开的中道以讶异的表情回头。“你…从这幅画可以看得出来吗?”
  “嗯,不知为何我就是有这种感觉。”紫子又看了一次明信片。
  其实这幅画并没有很像蒙娜丽莎。
  但是明信片中的女性,却让紫子想起李奥纳多·达文西所画的蒙娜丽莎。
  “是的,正如你所言…”中道缓缓微笑说:“那是蒙娜丽莎。”
  4
  濑在丸红子走在美娱斗屋的玄关旁所延伸出来的陡坡上。这条路虽没有宽到能让车子通行,但有铺上水泥。登山县道有许多转弯处,必须蜿蜒而行;这条小路则是直通博物馆的捷径。红子与美娱斗屋的老板—大河内弘树同行,她走在大河内的斜后方,她戴着白色的大帽子,轻飘飘的连身洋装和凉鞋也都是白色的。
  “我太太是人形博物馆馆长的侄女喔。”大河内边走边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不过我们可以拿到入场优惠券。嗯,这在这一带是很普通的事,而且就算没有优惠券也无所谓,反正这里是乡下嘛!”
  红子不懂大河内想表达的主题是什么。他是在炫耀他跟馆长是自己人吗?还是在说乡下人的人际关系有如一个大家庭呢?
  “请问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设立一间人形博物馆呢?”红子问了跟心中的疑问不同的问题。
  “啊,是这样的…我太太的奶奶是表演少女文乐的名人,再加上奶奶的亡夫—也就是我太太的爷爷—是个人形收藏家,所以才会在这里设立人形博物馆。馆内所展示的人偶几乎都是爷爷的收藏品。”
  “那位收藏家原本也住在这一带吗?”红子问。她从没听过少女文乐这个名词,不过因为不怎么感兴趣,也就没多问了。
  “不,他住松本。”大河内答道。“会在这个避暑胜地盖博物馆,观光客多是原因之一。但是最主要的理由还是因为这里的土地比较便宜。”
  与其说大河内弘树像个运动员,倒不如说他是个住在山上的朴实男人。晒黑的脸总是非常和气,但他好家一直都在看着又高又远的地方,在他那双很少转动的小眼睛里,带着一丝冷漠。年龄大约在四十左右吧,红子心想。
  两人走过县道上的人行穿越道。树荫下停着小型公车和轿车,再走一小段路下斜坡,便可看到蓼科人形博物馆。这栋建筑还是新的,半圆锥形的屋顶和体育馆很类似,除了正面以外,窗户很少,而且每扇窗都很小。通往建筑的道路铺满砖瓦,透明光线和沁凉清风从四周树林的枝叶间洒下,令人心旷神恰。年轻女性组成的小团体站在入场券售票口前闲聊,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当红子要从包包里拿出钱包时,大河内伸手阻止她的动作并摇摇头。他走到售票口跟售票员说了几句话,没多久就又走了回来。
  “我的脸就是门票。”他笑着说,眼角浮现一些皱纹。
  “这样好吗?”红子微微低头。
  “来,请进。”
  自动玻璃门朝两侧开启,两人走进大厅。这是个开放式的空间,正面的墙上有童话般的马赛克画。几个有如皮诺丘的大型傀儡,悬挂在高高的天花板。右手边有个用红色箭头标明参观路线的看板,一名穿着粉红色制服的年轻女性笑容满面地站在看板旁等候。她看着大河内并点了个头,似乎认识大河内。
  红子跟在大河内身后,进入第一间展示室。大约有十人在安静的展示室中,看着墙边的玻璃箱。这个房间所展示的是古代西洋人偶。有陶制的小人偶,也有衣服已褪色、眼看就要风化的人偶;有像音乐盒一样工法精细的木制人偶.还有用线垂吊着的人偶—女孩子、男孩子、小丑、动物,各式各样的人偶排列着。大部分都没有附上解说的小牌子。
  红子小时候并不喜欢人偶,因为父母送给她的每个娃娃看起来都很诡异。那是介于生命体与非生命体之间、有着诡谲气氛的奇怪东西,就好像马脸人身的恶魔一样。它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东西,但就整体来说却是非现实的、超自然的存在,也可以说它是种接近亡灵或死者的东西。
  就连布偶也是,她以前非常害怕布偶。因为布偶不会动,所以令她感到害怕,但是随着她长大成人,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也消失了。现在她一点也不讨厌人偶和布偶。
  也许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麻痹了吧,红子猜想。小时候对事物的敏锐,大多都像蒸发般消失了。社会的价值观就是为了麻醉本能的感觉而存在的,要说社会是以此为目的而构成的也不为过。
  然而失去并不见得是坏事。被削去外在后,才能展现出真正的形态。
  若能因此得到一个美丽的形体,就更好了。
  这愿望就是人类生存下去的动机吧?
  “我家以前也有一个人偶跟这个很像。”红子对身旁的大河内轻声说,她指着一个头部由陶瓷制成的西洋人偶。“脸非常相像,说不定这就是以前我家的那个人偶?”
  红子把脸靠得更近,并凝视那个人偶。
  “你们把人偶转让了吗?”
  “是的,只要是有点价值的东西全都被人带走了。”红子如此说道,她转头对大河内微笑。“但是谁也没发现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
  大河内的表情僵硬,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红子则毫不介意,往下一间展示室前进。
  第二个房间有些狭小,中央有个低矮的陈列箱,里头满满排列着可放在掌心的小人偶。其中大多是用马口铁或赛璐璐制成的,要说是人偶,不如说是装有发条的玩具更为恰当。在球上倒立的小丑、骑着三轮车的熊等等,有许多让人联想到马戏团的人偶。另外在周围的墙边,也陈列了五个有机关的人偶。用图解说明内部构造的小牌子则挂在旁边的墙面上。和红子身处同一个房间的两名女大学生,不停地说着“好可爱!好可爱!”
  红子也觉得这些玩具很可爱。
  人偶是模仿人或动物的形状而制成的。也许一开始,古时候的人们希望人偶是有生命的吧!这是一个很自然的想法。
  换句话说,人的形体是从神明手中得到灵魂的条件—这是古人的观测结果、信念,或是错觉。因为他们藉由观察同伴或动物的死亡得知,当形体无法维持时,就会失去生命。当红子看着希腊雕刻时,总是有这种感觉。
  和炼金术一样,人类从古至今都一直在摸索如何创造生命,这也是种理所当然的欲望吧。
  也许人类会在科学上求进步,有一部分的动机是想创造生命。
  生命是什么?
  会活动就是有生命吗?
  活动又是什么?
  是能源的转换吗?
  有许多机器被构思出来,成为道具的延伸。但也有一些机器的灵感,是来自于人类对生命的羡慕与想望。或许后者更适合被称为“机器”,它们可说是人类的梦想—也就是代替动物和人类行动、工作,实现这个愿望就是人类的梦想。这并非因为他们不想劳动,也不是因为他们想偷懒,而是因为他们有着既单纯又孩子气的兴趣吧。他们只是想看见、想创造出跟自己相像的东西罢了。
  在此要对超越形体的人偶做一番探讨。
  一开始像木偶一样从外部操控的东西,渐渐发展成动力来自内部的机械。这是将外部的生命封在内部的行为,也就是人类对个体的“独立”和“生命”的期望。
  自己所创作出来的物体,即使放开双手不操控它也能活动:将自己的力量分割,让它拥有独立的生命,这也是一种诞生。这是为了把自己的梦—自己拥有接近神的力量的梦—展现给世人看,并给予人们对“永远”的幻想。
  现今最先进的人偶是电脑,因为它是最接近人类的机器。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这个机器是模仿人类而被制造出来的。
  最初人们希望仿人形的物体里有灵魂。
  但不知何时,这物体失去了人的形状。
  那么,所谓的“形状”究竟是什么?
  人形又是什么?
  红子恍恍惚惚地思考着,走出了展示室。她穿越走廊,进入对面的房间。这房间和刚才那间截然不同,展示着古老的和风古董,房内除了红子以外别无他人。过了一会儿,大河内也走进来了。
  “这是古老的女儿节娃娃,濑在丸小姐家里也有女儿节娃娃吗?”大河内问。
  “是的,有很多。”红子点头。
  “很多…是吗?”大河内苦笑。
  以前在红子的家里的确有很多女儿节娃娃。并不是有好几个,而是有好几组,有红子的,还有她母亲的。因为红子的母亲不是濑在丸家的血亲,所以母亲的女儿节娃娃没有濑在丸家的家徽。至于奶奶的娃娃,红子只看过装娃娃的箱子,但箱子上的家徽确实和母亲的不同。少女时期的红子相信,世上所有的女孩都拥有自己的女儿节娃娃。而且不知为何,她还擅自把家徽解读成是把守护家里的亡灵封印起来的魔法图案。当时的红子认为新娘对夫家的亡灵没有免疫力,为了和那些亡灵相抗衡,必须带很多娃娃和仆人一起嫁过去。
  一瞬间,她想起了这令人怀念的回忆。
  但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一楼还有另一个展示室。在第四个房间里,展示着约二十个比刚才的女儿节娃娃大一圈的人形。有一些是傀儡,另外一些则是木偶。也有几个头部较小,用在人形净瑠璃(注4)的人偶。有个展示区只排列了人偶的头部,还有个展示区只放了人偶的衣服。从涂料和染布的风化情形可得知,几乎所有的人偶都相当老旧了。其中还有用原木做好没多久的作品,可能是最近才做的复制品吧。
  注4 日本传统戏曲之一,以三味线伴奏的人偶剧,即现今的文乐。
  红子不曾在现场看过人形净瑠璃或文乐的表演。傀儡也是,她只有小时候曾在祭典的山车(注5)上看过跳舞的傀儡。不过那记忆非常鲜明,她还记得那是脸白又圆,长得很像日本福神的小孩傀儡。
  注5 做成屋子形状,以人力移动的大型舞台。上面以人偶、花、旗子等各种物品装饰得美轮奂。
  “现在二楼刚好快开始表演了。”大河内看着手表对红子说道。“应该是从四点开始。”
  “什么表演?”红子问。
  “少女文乐。”他走出房问答道。“就是我刚刚提到我太太的奶奶所表演的东西。不过,最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奶奶会表演各种特别的内容,所以也不知道今天会表演些什么…”
  两人再度回到一开始的大厅,并走上台阶。
  “少女文乐和人形净瑠璃有什么不同吗?”其实红子对少女文乐没什么兴趣,但她看得出来大河内很想说这个话题,所以她才客套地问一下。
  “少女文乐吗?”大河内回头。“基本上是相同的。不过少女文乐的历史比较短,好像是从明治时代才开始的吧。当然它最大的特色就是由女性来操纵人偶…少女文乐和人形净瑠璃决定性的不同处,在于只有一个人操纵人偶。”
  “一个人?”红子诧异地说。
  “是的,只有一个人。”
  “但是要支撑人偶的身体,还要操纵人偶的双手…”红子挥动着两手。“还有人偶的脚也要动对吧?脸又该怎么操纵呢?”
  “这就是要下工夫的地方了。”大河内在二栖的大厅停了下来。“濑在丸小姐,那里有照片。”
  墙上有四张很大的照片。照片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性,正在操纵着有她一半高的人偶。
  每张都是同一个人的照片。
  “这就是您太太的祖母吗?”红子问。在照片下方有说明的牌子,上面写着岩崎雅代这个名字。
  “啊,是的。”大河内点头。“这就是少女文乐。像这样用肩膀支撑人偶的重量,用两手操纵人偶的两手,用膝盖操纵人偶的两脚。至于人偶的头,则是用自己的头去操纵。你看,这里有线…”
  就牌子上的说明图来看,有两条线从操偶师的头巾连接到人偶的头部。换句话说,只要操偶师左右转头,人偶也会跟着左右转头。而人偶的身体似乎是固定在操偶师的身上。
  “不过为什么是少女呢?为什么要特地让女性独自操纵人偶呢?”红子问了一个每个人都会想到的问题。如果是有力的男性也就算了,有什么理由非得让女性一个人操纵人偶呢?红子实在不懂。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大河内摇头,露出一口白牙笑说:“不过就表演的角度来说,由女性来操纵会比较吸引人吧。也许我这么说很奇怪,不过这也是一种商品的价值。对了,就像宝塚一样吧!不管怎么说,少女文乐也是明治时代的产物。”
  “原来如此。”虽然仍不懂为什么,但红子还是点头附和了。“这么说来,观众都不是来看人偶的?”
  “呃,这我就不清楚了…”
  二楼的大厅有几个人在参观。侧面是高达天花板的烟灰色玻璃,从玻璃望出去,可以看见刚才在玄关前走过的砖瓦通道。由于正好是树枝茂密的高度,窗外的视野几乎都被浓浓的绿意遮掩住了。光线从枝叶较稀疏的地方透过来,令人感觉十分平静。
  在玻璃的对面有个双开式的大门入口,门上的牌子写着“表演厅”。那名在一楼入口服务、穿着粉红色制服的女性,如今站在表演厅入口前发传单。
  “快开演了,要进去吗?”大河内看着入口,对红子提出邀约。
  “好。”红子答应道。
  挂在墙壁上的时钟指着四时。可能一楼有广播吧,大约有十个人走上阶梯到二楼来。红子和大河内拿了传单后便进入表演厅中。
  这是个小规模的表演厅,天花板很高。入口的位置大约是这个空间的中央的高度,往下看可看见阶梯状的观众席朝舞台的方向倾斜。位子连一半都没坐满,顶多只有五、六十个观众吧。最低的地方是舞台,但现在布幕是拉上的。红子目测,舞台前方应该和这栋建筑的一楼地板同高吧。刚才在一楼参观的那四间展示室,是沿着建筑物的内部周围建成的。然而在这些房间围起来的中央部分却没有展示区,这让红子觉得很奇怪,一楼的中央到底有什么呢?她想过会不会是禁止参观者进入的管理部,伹管理部通常都会盖在有窗户的位置。现在这个疑问解开了。也就是说,这栋建筑的中央部分是被表演厅和舞台占用了。
  大河内和红子坐在最后一列,也就是最高点的角落座位。表演厅中的灯光微暗,有种安宁的气氛。
  5
  香具山紫子在大厅角落的贩卖部前向中道丰要了签名之后,便开始寻找保吕草的踪影,他可能还在展示室吧?紫子如此猜想而等了一会儿,但保吕草完全没出现。她走到建筑外面,决定到保吕草停车的地方看看。途中她不禁啧了一声,难得可以两人单独来这里的说,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啊?
  停车场上那辆橘色的金龟车依旧停在原地,保吕草不在那里。当紫子走在停车场的水泥地上、打算再回到馆内时,她觉得好像有人在叫她,于是她回头看了一下。
  浓雾已稍微散了开来,山腰上的绿色草皮更加宽广宏伟地展现在紫子眼前。她看向那些零星散布的巨大作品,有个正在挥手的小小人影跃进视野中。由于紫子的视力差到可以拿来炫耀,所以她看得不是很清楚。
  总之她决定往那里走去。她从建筑物旁边走上水泥阶梯,并穿越拱形的砖瓦桥。这座桥不是建在河川上,而是建在道路上的陆桥。
  一整面的草地非常广大。草地有用白色的铁栅栏围起来,然而因为起伏高低的关系,无法看到整体的样子。栅门在白色金属制的拱廊下方,紫子走到那个栅门的另一端。
  园内有些稀稀落落的人影,几乎都是情侣。紫子只穿着短袖的衬衫,感到有些寒冷。
  她绕过高山植物的花坛走上斜坡,终于来到一开始看到的那些立体作品旁边。这些艺术作品是由三角形和球体组合而成,看起来像是随意固定住的。每当她在观赏所谓的艺术时,总觉得那是随便乱做且俗不可耐的东西。
  保吕草就坐在那立体作品旁的长椅上抽烟,有个红色的大烟灰缸设置在长椅旁。
  “真是的!保吕草学长,你跑到哪里去了?”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再重重地吐出来。她耸起肩膀说:“我找你好久了耶!久到都快变成滨名湖了!”
  “因为我看累了。”保吕草轻轻举起单手说,并看向紫子。他叼着烟眯起眼睛,好像在看香烟燃烧出的烟雾。“小紫,你刚才在和别人说话吧?”
  “啊,对啊…”紫子的声音听来很兴奋。“他是一个叫做中道丰的艺术家喔!被偷走的画就是他的作品。”
  “被偷走的画?”保吕草吐出白烟。“啊…我懂了。你是指警车有来的那件事啊?”
  “对对对…”紫子连连点头。“回去的路上得买一份报纸了。啊!对了,民宿应该也会有报纸…很好很好,事情越来越有趣了!”
  “什么有趣?”
  “我拿到签名了喔!很棒吧!想不想看啊?”
  “谁的签名?”
  “当然是那个画家中道丰的签名啊!”紫子从包包里取出明信片交给保吕草。“然后啊,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好像跟我很合耶…他是一个超棒的人喔!啊,不过不过,请不要担心或是吃醋,因为你比他更棒!”
  “你跟他很合…已经占卜过了?”保吕草面无表情地回答,只看了一眼明信片就还给了她。
  “我跟他说,他是在画蒙娜丽莎吧?结果他吓了一大跳。”紫子将手指抵在唇上说:“感觉他好像是在想‘哦!这女的直觉真准!’然后心脏揪了一下。那表情好性感,害我小鹿乱撞啊!”
  “是喔…”
  “你生气了?”
  “那个啊…”保吕草叹了大大一口气,吐出白色的烟来。“这故事在这附近还满有名的…小紫,你知道江尻骏火( EJIRI SHUNKA)这个人吗?”
  “江尻…春花( SHUNKA)?”保吕草无视她的玩笑,让她觉得有点丢脸。不过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嗯,我记错了,应该是念做骏火( TOSHIHI)才对…”保吕草将烟蒂丢入烟灰缸里。“他是个很有名的雕刻家,在这间美术馆也有几样他的作品。他专刻人体雕刻,其作品有种独特的病态悲怆感…这就是他的特色。”
  “哦…保吕草学长,你知道得真清楚。”
  “你不知道吗?”保吕草稍稍扬起嘴角。“我以前是念美术大学的喔,不过我算肄业就是了…”
  “哇!真的吗?我第一次听到!”
  “我没说过吗?”
  “不是备中大学?(注6)”
  注6 日本冈山县地名,与“美术”的日文谐音。
  “没有那间大学啦。”保吕草仍坐在长椅上,他将身体转向一边并翘起二郎腿。
  “那…然后呢?”紫子催他继续往下说。
  “什么?”
  “那个雕刻家怎样了?”
  “啊…那个江尻骏火晚年都只创作一些小型人偶。我不知道他总共做了几个,但那是他最后的作品。我记得他是在五年前去世的。”
  “哦…不过他是专刻人体雕刻的,本来就是跟人偶差不多的东西不是吗?”
  “要这么说也对。但他做的那些的确是人偶,也就是说他都做一些玩具,或是像黏土细工之类的东西。我曾经在杂志的拉页上看过他的作品。”保吕草答道。“在美娱斗屋附近有一间人形博物馆,就在我们来这里的路上的左边,还记得吗?”
  “啊,嗯嗯…离美娱斗屋没多远嘛!”
  “那间博物馆应该收藏着江尻骏火最后做的那些人偶。”
  “是喔…因为他是本地人,所以才会被那间博物馆全买下了?”
  “不,那些作品全都送给他的恋人了,他在遗书里是这样交代的。”
  “恋人?”
  “没错,就是人形博物馆馆长的太太。”
  “哇!那就是外遇罗?”紫子在保吕草旁边坐下。“那位雕刻家去世时大概几岁?”
  “好像是七十五岁左右吧…他的恋人也跟他差不多岁数,现在应该还活着。”
  “哦…越来越劲爆了!”紫子笑说:“不过感觉还满浪漫的。啊,这跟蒙娜丽莎有什么关系吗?”
  “对了对了,主题是这个。听说江尻骏火最后的遗作叫做蒙娜丽莎。”
  “咦?他最后的作品不是小型人偶吗?”
  “是啊,而那作品的标题就是蒙娜丽莎,至少我看过的报导是这么写的。所以只要跟本地人提起蒙娜丽莎,大家一定都知道这是江尻骏火的作品名称吧。我想那位叫中道的画家应该也知道,所以他才会吓一跳。”
  “也就是说蒙娜丽莎跟中道先生的画一点关联也没有罗?”紫子有些怀疑。“是吗?我总觉得好像不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认为或许没有关联。”保吕草将双手举到脑后交叉。
  “摁,如果真要说的话,我也觉得没有关联。”
  “我是不是说了没必要的事?”
  “不,没那回事。那江尻骏火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人偶?是为了在最后作出最完美的蒙娜丽莎而练习吗?”
  “就是这个…这就是谜点所在。哪一个才是遗书上所写的最后的作品?哪一个才是蒙娜丽莎?没有人知道。也因此引起了一番议论,好像还造成了骚动呢!当时还请来了鉴定家等许多专家。”
  “会不会根本还没做出来?”
  “不,从他的遗书看来,蒙娜丽莎的确已经完成了。”
  “那结果怎么样了?”
  “这就不知道了…”保吕草摇头说。
  “还是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蒙娜丽莎吗?”
  “应该是。”
  “但是那个人偶有展示在博物馆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
  江尻骏火在生前创作的人偶令人好奇,尤其是不知道哪个才是被命名为蒙娜丽莎的最后遗作,这点非常特别。但是话题怎么会说到这里来呢?紫子稍微回想了一下。对了,一开始是因为蒙娜丽莎这个名字,中道丰的画让紫子联想到蒙娜丽莎。
  “那我们找个地方喝咖啡,休息一下之后就到人形博物馆去吧!”紫子站起身来。“忽然好想看看那个叫做蒙娜丽莎的人偶喔!”
  “忽然?”保吕草皱眉。
  “要说突然也可以啦。”
  “现在应该已经闭馆了吧?”保吕草看着手表,也站了起来。对紫子的玩笑话他连笑也没笑一下。
  “现在几点?”紫子问。
  “四点。”保吕草迈步向前。
  “好吧,那就算了…不过至少找个地方喝咖啡嘛!”紫子看着保吕草的背影说:“好不好嘛,保吕草学长?哼哼…就算我这样跟你撒娇,你也一定会冷淡地回答我吧。而且还是超冷淡,只会说‘喔’、‘嗯’之类的…反应这么酷,难道是因为害羞?保吕草学长,你真可爱耶!呜哇,学长真的好冷淡喔,该不会只有我在一头热吧?啊,等一下啦!保吕草学长!”
  6
  美娱斗屋的人很早就开始在厨房准备晚餐。小鸟游练无和森川素直两人站在厨房的角落等待指示。因丈夫晚归而心情不好的大河内优美独自忙碌着,几乎把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如果在她的后脑勺装上心情显示仪的话,一定会显示红色警戒吧,就算没有显示仪也能知道她的心情有多差。看到她那个样子,练无和森川怎么也不敢任意插手帮忙,要是惹她生气后果将不堪设想。除了这个女主人以外,敢照常准备的只有她的女儿—国中一年级的大河内翔子。就连平常爱说话的翔子,此时也不敢多嘴,默默地做事。
  大河内优美偶尔会派简单的工作给练无他们,两个大学生便静静地等待她的指示。马钤薯的皮已经削好了,盘子也都洗干净了。如果有工作可做的话反而是种救赎,练无心想。连今天的晚餐是什么他都不知道,让他很难开口跟优美说话。
  “把这倒到那里然后洗一下。”大河内优美的指示飞来。
  小鸟游练无和森川素直走向前,并照着她的话做。森川把锅中的东西倒入三个保温锅里,在流理台前等待的练无则清洗锅子。即使是这种小事,也能让两人体会到工作的感觉,进而松一口气。
  大河内优美约三十几岁,和丈夫弘树一样皮肤晒成褐色,看起来很健康能干。现在她将长发束在脑后,穿着白色的无袖衬衫和围裙,她的手臂有练无的两倍粗,也很有力气。女儿翔子和母亲一样个性活泼,但没有母亲那么壮,就国中生而言应该算是娇小了。不过她就像“健康”穿着T恤在走路一样,是个很开朗的少女。那灿烂的笑容似乎在说这世上的一切都相当有趣。不论对任何对象都能展露她的天真无邪,这也算是一种能力吧。不管何时总是很有精神,就好像动画的开头里,开口大笑、高举双手在丘陵地上奔跑的人物一样。面对来打工的两个大学生,她也能用熟稔的语气跟他们说话。即使是这样的翔子,现在也沉默不语,或许是敏锐地察觉到母亲的情绪吧。
  “真是的!在这么忙的时候,怎么还没回来啊?”女主人再度自言自语,这句话她已经说第四次了。
  “那个…要不要我去叫老板回来?”练无收起锅子,提心吊胆地说。
  “咦?小鸟游哥哥,你知道爸爸去哪里吗?”在蟹桌边把食物装盘的翔子回头说道。
  这个孩子的直觉相当敏锐。
  “啊,不,不是这样的。呃,这个…”练无的表情有点扭曲。“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我去附近找找看?”
  “一定是去打柏青哥了啦!”优美大声地说:“除了去打柏青哥还会去哪里?他又没开车,绝对就在这附近。”优美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一边把大大的平底锅放到瓦斯炉上。
  “你知道些什么吧。”翔子凝视着练无的脸,微笑说道。“妈妈、妈妈!小鸟游哥哥好像知道些什么喔!”
  “我什么都不知道。”练无连忙摇头。
  “啊,对了…”优美从厨房里走过来,双手还抱着高丽菜,“小鸟游,你的朋友不是要来吗?”
  “咦?是、是的,他们已经到了。”他点头说:“总共三个人。不过他们开车到山上的湖边去了。”
  “跑来白吃白住,还这么悠闲啊。”翔子觉得很不可思议地说。
  “翔子,那么说太过分了。”优美低声斥责道。
  “老板娘,如果没有事情的话,我可以去附近找找看。”练无再次提议。可以的话,他真的强烈地想逃离现场。
  “也好…那就拜托你了。”优美看着墙上的时钟叹气。“真是的,这么会给人添麻烦。”
  “啊,那我呢?”森川素直问。
  “你也去吧,两个人都可以解放了!不过要在三十分钟内回来啊。”优美挥着刀下了指示。
  小鸟游练无和森川秦直穿了拖鞋,从厨房的后门往外跑。
  “撤退、撤退!”练无压低了声音说。
  森川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香烟并点燃。吐出细长的自烟之后,他静静地笑了。
  森川和练无是就读同一所大学的同班同学。听说森川在地下摇滚乐团担任贝斯手,但很可
  惜,练无不曾去看过他表演。他的打扮风格很独特,发型像鲁邦三世,身上还戴了一堆闪亮的饰品。不过做任何事都缺乏临门一脚,这是练无对他的印象。
  “知道去哪找吗?”森川问。他话不多,总是只说最必要的字。他问的是,知道该去哪里找大河内弘树吗?不思考一下是不会明白他的语意的,森川拥有让对方使用头脑的才能。
  “嗯,人形博物馆。”练无回答说:“老板和我的朋友在一起。”
  “早说不就好了?”森川从鼻子呼出烟,一脸纳闷的样子。他的意思是,既然知道老板在哪里,跟大河内优美好好说明不就好了?
  “有很多原因啦。”
  “秘密?”
  “算是吧。”练无扬起嘴角点头说。其实他并没有被交代不能说出去,只是他自己不太想说。
  两人走下陡坡,朝人形博物馆前进。
  7
  由三味线和日本鼓合奏而成的和风音乐,开始从喇叭流泄而出。表演厅内的灯光变暗的同时,布幕也揭开了。
  舞台并不大,前后只有五、六公尺宽,就戏剧的舞台来说算狭小了。此刻,有两名抱着人偶的女性站在舞台上。其中一个人偶是盘着传统发型的女人,另一个则是光头的男人。
  背景音乐配上了婉约的歌谣,人偶们开始活动,并跳起舞来。人偶一点一点地改变头的方向,就好像鸟一样。其身体很大,但脸和手很小。然而那小小的脸和手将所有的表情都表现出来了。人偶的表情看起来没有变化,可能是因为独自一人操偶而产生的限制吧。
  不久音乐停了,旁白开始说故事。
  舞台上并没有什么大道具,背景只有高垂下来的布幕而已。在前面一点的位置也有低矮的布幕,用来遮住操偶师的脚。
  为了让人偶的头转动,操偶师左右转头。但是她们比人偶更面无表情。
  红子发现自己不是在看人偶,而是一直在看人偶背后的操偶师。
  操纵男人偶的女性看起来有五、六十几岁,虽然身材娇小,但她一头短发,神情也有如男性般精悍。另一个操纵女人偶的女性大约二、三十几岁,是个身材修长的美人。
  “那是我太太的妹妹和婶婶,她们都是同一个家族的人…”坐在隔壁的大河内弘树凑到红子耳边悄声说。
  她们是人形师世家吗?红子心想。
  红子看不太懂内容在演些什么。当然旁白说的是日语,但她听不清楚。有女人偶在哭泣的戏,但红子不知道为何而哭。之后女人偶边哭边起舞,仔细想想,这是一幕有如音乐剧般非常不自然的戏,可是很不可思议地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是因为演戏的是人偶吗?不知不觉中,红子专心看着人偶。
  结果她变得看不见在背后操纵的人类。除了人偶以外,没有其他人存在。
  人消失了。
  这真是有趣,红子如此觉得。
  过去她只有在电视上看过人形净瑠璃。让人类表演就好的戏剧,却刻意使用又小又不好看的人偶来演出。红子觉得,这就是它东洋味浓厚而又典雅之处。
  能乐(注7)也是一样的。
  注7 亦称“能剧”,为日本的传统戏剧,被认为是种幽玄的艺术。主角多半饰演鬼魂,且戴着面具。
  为什么要把人的气息消除?
  用面具和歌舞把人的表情固定住的理由为何?
  为什么要创造一个“虚无”的人格?
  面具的表情比人类还单纯。
  人偶也比人类单纯。
  为什么需要那种单纯呢?
  女人偶的动作很激烈。相较之下,男人偶只是一直坐着,几乎没有什么动作。不过操纵男人偶的女性很明显地是个老手,或许是因为静止不动反而比较难吧。
  红子小时候曾经学过日本传统舞蹈,幅度小又缓慢的舞蹈动作是非常高难度的。看着操偶师在剧中的手部动作,让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学的手部舞蹈动作,也很想伸展自己的手指。红子觉得自己这样的反应很好玩。
  表演大约十分钟就结束了,布幕也拉了下来。观众的掌声停止,场内也变得安静,但表演厅的灯光依旧昏暗。
  “觉得如何?”大河内从旁边小声问道。
  “非常精采。”红子朝着他微笑说道:“没想到能在夏天的避暑胜地看到文乐。”
  “是啊是啊。”大河内呵呵笑着。“你说得没错,我也这么觉得。很奇怪对吧?”
  “这间博物馆有收入吗?”红子提出心中的疑问。
  虽然他们并没有付钱就入场了,但根据入口的告示,成人票是八百日圆。一天大概有一百个参观者,最多也只有两百人吧!这么算起来就是十六万。一年当中,有几天会有人来参观呢?冬天会有滑雪客来吗?
  “这个嘛,是有些勉强。”大河内表情认真地回答道。“只要想着这不是为了赚钱,自然有办法撑下去的。像我们经营的民宿也是…大家都是一样的。”
  此时再度传出音乐,布幕也被拉起。
  有个穿着和服的年轻女性站在明亮的舞台上。她的脸全用粉扑成白色,嘴唇则点上一抹红色,着起来就好像人偶一样。
  台上只有她一人。
  到处不见人偶的踪影。
  过了一会儿,聚光灯打在舞台右边角落的较高位置。那里有个身穿黑色和服的人,只看得见上半身。用粗大木材搭成的了望台上有个像阳台的地方,那个人就在那里。
  “她是岩崎雅代,就是我太太的奶奶。”大河内小声地对红子解说:“她的双脚不良于行。虽然现在遮得很好看不见,但其实她坐着轮椅。”
  那位老妪的脸用黑色薄布盖住了,所以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当她转头时,可以看见她的嘴唇也抹上了鲜艳的红色,应该是有化妆。
  配合着背景音乐,舞台中央的女性开始以极不流畅的动作跳舞。红子马上就知道她是在演一个被操纵的人偶。白色的线从她的手、肩、头向后延伸,和了望台上的老太太连接。那些线很松弛,没有什么实际上的功能,应该是想演出老太太从后方操纵人偶的感觉吧。只要全身黑衣的老太太移动手或头,舞台中央的女性也会跟着动,这就是这场戏的旨趣。
  刚开始红子没有什么感觉,但渐渐地,她觉得看起来真的很像是在操纵人偶。看到一半时,舞台上的人已经不再像是活生生的人类了—再继续看下去,会觉得好像只有人偶在动,操偶的黑衣人则消失了。也就是说,人偶看起来是有生命的—红子吃了一惊,她看向老太太,结果操纵人偶的人又出现了.而人偶的生命也随之消失。就这样一直不停反覆着。
  8
  当保吕草润平那部烤漆褪色的金龟车驶入人形博物馆的停车场时,刚好在入口附近看到小鸟游练无和森川素直的身影。注意到保吕草的车所发出割草机般的独特引擎声,两人跑了过来。
  “小练,你可以在这种地方摸鱼吗?”紫子下车问道。
  “民宿的老板跟红子姐在这里,所以我们来叫他们回去。”练无回答。
  “为什么老板会和红子姐在一起?”保吕草问。
  “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红子姐。”练无夸张地歪着头。“小紫,你跟保吕草学长刚刚一直都在美术馆吗?”
  “是啊!”紫子高举双手并伸展开来,这动作并无特殊意义,硬要说有什么意义的话,大概是想表现光辉灿烂的光圈吧。“接下来我们要进去这间博物馆参观。”
  “山上空气很稀薄吗?”练无皱眉说:“你的头是不是缺氧?”
  “呐,保吕草学长,我们快进去吧!”紫子拉着保吕草的手。
  然而时间已接近四点半,博物馆不开放入场了。练无大笑,但紫子失望地垂下双肩,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没办法,一行人只好在那里等待。等了大约五分钟后,终于有一群人从大厅鱼贯而出,濑在丸红子和美娱斗屋的老板大河内弘树一起走在最后面。
  于是保吕草和紫子在这里向大河内打招呼,之后所有人一起回美娱斗屋。保吕草开着金龟车往民宿的停车场移动,时间是四点四十分。
  练无和森川两人再度回到工作岗位上,保吕草、红子及紫子三人则在二楼(也就是最高的那层楼)走廊尽头的空间休息。在朝东的大窗户旁,放置着便宜的沙发和桌子。
  分配给紫子和红子的房间是用来收纳棉被的,既小又暗,差点让人呼吸不过来:另一方面保吕草则是和练无及森川同住一问房,他们的房间很杂乱,让保吕草无法放松心情休息,因此三人都走到了这个共通的空间。
  练无说今天美娱斗屋的客人很少,除了他们之外好像还有四组家庭,但几乎都没碰到面。
  濑在丸红子将她在人形馆看到的表演简单地叙述一遍。说完她便向保吕草要了一根烟,默默地抽起烟来。她翘起腿,单手靠在沙发把手上撑着脸颊,专注地眺望窗外。保吕草则一直看着这样的红子,他也在抽烟,偶尔当他把烟灰抖到烟灰缸时,会和坐在旁边的紫子四目相接,紫子便故意用很不高兴的夸张表情瞪他。
  香具山紫子开始说起她在雾峰美术馆遇到画家中道丰的事情。红子将香烟捻熄,整个人靠在沙发椅背上,合上了双眼。保吕草点了第二根烟。
  “红子姐,你睡着了?”说到一半的紫子问道。
  “我有在听。”红子应答,仍旧闭着眼。“抱歉,我只是有点累。”
  “因为坐了很久的车嘛,你还好吗?”保吕草间。
  “不是这样的。”红子摇头。“是因为我思考过度了。来到这种地方又闲了下来,我就会想很多事情。因为也没其他的事能做。”
  “因为在这里没办法做实验或研究吗?”保吕草吐出烟雾。
  “是啊…”
  “你都想些什么?”他问。
  “紫子的话题还没说完喔。”红子淡淡地说。
  “就是啊!一半一半…我才说到一半耶!我还想说这样下去会变成怎样呢,手心都流汗了!啊啊,我还以为我会死呢。”紫子松了一口气。“因为保吕草学长说,那个名雕刻家最后的作品—蒙娜丽莎,说不定收藏在那间博物馆里,所以我们才回头到那里去的。”
  “那位雕刻家叫做江尻骏火。”保吕草补充。
  “红子姐,你有没有在博物馆里看到可能是蒙娜丽莎的人偶?”紫子向红子问道。
  “没有。”红子终于睁开眼睛,她缓缓摇头。“我应该是没有看到。”
  “那个有名的雕刻家…江尻…江尻什么去了?”紫子转向身旁的保吕草。“不行,我记不起来!我的脑容量都满了啦!”
  “江尻骏火。”保吕草答道。“骏马的骏,火焰的火。”
  “对对!那个骏火先生的恋人就是…刚才红子姐看到的黑衣老太太?”紫子眼睛朝上看着天花板说。“也就是说,她是这里老板娘的奶奶对吧?”
  “对,就是建立博物馆的有钱人—人形收藏家岩崎先生的太太。”红子轻轻答道。“现任馆长就是她的儿子。”
  “那馆长是大河内太太的父亲罗?”
  “不,是叔叔。”红子平静地回答。
  “啊…好复杂喔!”紫子摇摇头。“不管怎样,都是同一家族的人就对了。”
  就在这时,红子突然坐正并张大眼睛。她的表情很惊讶,不知是发觉了什么。
  “怎么了?”紫子问。
  “安静!”说着,红子起身打开窗户。
  只闻窗外传来车子上坡的低沉引擎声,似乎是有一辆车通过美娱斗屋前的县道。
  “是他的车。”红子将上半身探出窗外。
  “他?”紫子也站了起来,看向窗外。
  “林。”红子说。
  那的确是很特别的引擎声,但现在已经看不见车子了。这周围是森林,由于树木生长密集,能看见的道路范围很有限,引擎声也早已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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