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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走日本

毛丹青(日)
狂走日本
作 者:毛丹青
第一章 风情实录
快闪党 FLASH MOB是网络里的词儿,有人把它翻译成“快闪党”,我觉得译名不错。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这个字眼儿并不陌生。一个游荡于虚拟空间的词儿目前正转变为一个接一个的行为跃出网络,成为繁华都市中的突然景观。
所谓“快闪党”,是指一群人全靠网上的消息,或者手机短信的联络,约好某一个准确的时间某一个准确的地点,所有的人都做某一个动作,或者哭或者笑或者装扮出一个奇特的模样或者像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雷打不动。每个人的动作仅仅维持数秒钟,然后就烟消云散,谁也不认识谁,弄得这番定格式的景观就跟突如其来的一样。
前不久,我连续两次遭遇了“快闪党”,一次是在日本的东京,一次是在新加坡。东京那次是在涩谷区,当时正值好莱坞大片《黑客帝国》公演,无论是十字路口的大广告牌,还是商业大厦的垂吊横幅都是清一色的黑客形象,基努?李维斯那金属般的冷扮相异常突出,尤其是那副墨镜更像一块不会反光的黑纸板,不是搭载于人的耳梢儿后,而是紧紧地贴在人的鼻梁上,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似乎全球所有的人都用墨镜做唯一的标志。对此,我走在涩谷街头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什么,可恰恰就在此时,街面上行走的众人拿出了墨镜,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突然把墨镜戴到了鼻梁上,其人数之多,犹如天上忽降黑雨,数不清的墨镜就像鸡蛋大的雨点儿一样,形成了一个刹那间的奇观。至于谁是或者谁不是“快闪党”根本来不及判断,甚至就连我这个平时都不爱戴墨镜的主儿,此时此刻居然像被众人戴上了一样,乃至眼前的景象黯然失色,唯有众人那一瞬间的墨镜发出了惊人的白光„„我深知这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觉,而这一错觉一直到众人摘下墨镜恢复了常态以后还是恍惚不定。
第二次遭遇“快闪党”是在新加坡的机场大厅,当时游客很多,大都是SARS期间憋了很久没敢出门的人,从大家的笑脸上可以看出人们的欣慰。本来嘛,一个无法用肉眼看见的病菌能让你闻风丧胆,闭门守时,叫谁谁也不服。据新加坡人说,他们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国土小,哪怕往海里造一些船上人家也好,水舟如叶,万里海面皆浮萍,这该多有诗意呀。跟我说这番话的人是一位杂志社的编辑小姐,也许因为她偏爱华文的古语,说起话来挺老成,有点儿不像我印象中的新加坡人。她这次跟我一起做日本时尚杂志的采风工作,虽然彼此不太熟悉,但她听我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竟然变得很爱说。
她送我到机场的时候,忽然问:“毛先生,您听说过FLASH MOB吗?”
“当然了!”我向她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
“我一直想组织一次FLASH MOB,现在基本上能波及几千人哟,手机短信群发以后,不断有询问,势头很好哟。”
“那你想做什么FLASH MOB?”我问她。
“你看,就在这个候机大厅里,我想让许多人突然戴上白色的口罩,然后又突然摘下,你说好不好啊?”
我无言相对,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东京涩谷街头那无数的墨镜。
那天新加坡的“快闪党”就是她一个人,她打算“闪”的时间是我离开新加坡以后,十分不凑巧。不过,有一点是需要说明的,我知道有“快闪党”这个译名也是在我离开新加坡以后,所以,下次我问她的时候不必用FLASH MOB了,光说“快闪党”就行,而且,她听我这么问,一定是非常快活的!
孤独不会飞
16年前刚到日本的时候,我觉得许多东西很新鲜。别说日本满街流动的汽车是多么干净,就连你买一块手绢,店员也会用一张漂亮的彩纸东包西裹,弄得这个小商品极度夸张。后来旅居日本时间一长,再加上经常回老家北京,国内的变化日新月异,原来我对日本那些新鲜
的印象逐渐就淡弱了。不可否认,这跟国内发展快有关系。北京街道上的干净汽车越来越多,最近一次回去的那天不凑巧,老天下大雨,我忘了带雨伞,索性跑进一家普通的商店想买一块手绢,在我往窗外张望雨情的那段工夫,店员说:“先生,这是您的手绢,欢迎您下次光临。”
我一看,哎呀,这块手绢居然也是被彩纸包装好的,其夸张的程度一点不比东京的银座差。看来,我对日本新鲜的印象就是在这些具体的小事上被不断消磨掉的。
不过,时至如今,唯有一件事或许还是新鲜的,至少我在国内很少看到如下的情景。你到了日本就不难发现,到处都是身穿工作服的老人在干活儿,他们有的为酒店当清洁工,有的在高尔夫球场上替客人捡球,当然更多的是开出租车,开公交车,每天一大早挨家挨户送报纸,甚至在一些大的施工现场,你有的时候都能看见上了年纪的脚架工,每当他们从铝合金的架子上向高处攀登的时候,我都为他们捏了好几把汗。总之,那些在我看来需要体力的活儿,本来应该是年轻人干的,可不知为什么,娱乐场上的年轻人唯独很少出现于这些公共场所,即使见到几个年轻人在这样的劳动现场,他们的表情也是麻木的,跟老人们那股热火朝天的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
难道日本人拥有崭新的哲学么?年轻的时候先拼命玩儿,到老的时候再工作?我实在苦于理解。有一天,我开车上东京的首都高速道,前方好像在修路,路面塞车,水泄不通,我正为自己糟糕的运气沮丧,忽然看见前方有一个弱小的身体正在摇晃着红色的交通旗,为堵塞的车辆引道。他的身后是路面施工的工地,除了他以外,其余的都是头戴安全帽的工人,好像正在铺水泥。看着那个小旗按照同一个频率上下摆动,我心里开始纳闷儿,这么多车在高速路上爬,比人走路还慢,你在路边上摇那小旗有个屁用?汽车犹如一群排列成行的乌龟,一个接一个缓慢爬行。等到了那个弱小的身体旁边,我才发现他又是一个身穿工作服的日本老人,他闭着双眼,垂着头,胳膊好像根本不是他身上的器官一样,完全在他的意识之外机械地摇旗。更令人吃惊的是,所有开车从他身边过的人,谁也不看他一眼,似乎对这一情景已经习以为常了。当然,我看了他,不过,没多看,因为我觉得这个老人已经睡着了。
日本老人都如此辛苦吗?我没有调查过,说不好。据说,在这些老人中流行一首演歌,歌名叫《孤独不会飞》,有人说,他们出外干活儿是因为他们实在太孤独了。
酸梅?酸梅
日本有个县,名叫和歌山,靠太平洋,地处大阪府的南面,那边有一个出名的观光景点叫白滨海岸。说是观光点,其实当地的名声不是靠海,而是靠它盛产酸梅。游客们搭乘观光车往海岸走,途中必定会在路边的酸梅老铺停下休息。这时,头顶鸭嘴帽,双手戴着白手套的日本老司机会满脸堆笑,对每一位下车的游客深深鞠躬:“谢谢各位今天光临我们的酸梅老铺,这里有各式各样的酸梅,有袋子装的,瓶子装的,罐子装的,还有大桶装的,各位尽情选购。往店铺里面走,各位还可以亲眼看见酸梅的制作过程。噢,对了,别忘了往老铺的后山看呀,那是一片多么美丽的梅林啊。”
真不知酸梅老铺该给这个老司机多少拉客的酬劳,他真够卖劲儿的。在驾驶位子边上那块小小的落脚地,老司机一直恭敬地站着,对每一位客人鞠躬的时候,活像一只老黄鸡奋力地啄米一样。说他黄,只是因为他的制服衬领是黄颜色的,经阳光反射到他的脖子和面孔上,包括他下巴的那节阴影都透出昏黄的疲劳。
“老司机,您多辛苦呀。大热的天,把制服脱了不行吗?看你一身出的这些汗!”
他见我跟他打招呼,自然喜笑颜开,连声说谢谢,不过,始终没有理我劝他脱掉制服的话茬儿。看来跟他搭腔的人就是我一个,其余的日本游客都纷纷走向酸梅老铺,他们行走起来声音很小,也不说话,人人都像泥鳅一样,一溜儿一溜儿地钻进了老铺。
其实,我这个人生来就怕酸,尤其又面对这家老铺,没进店门,那股强烈的酸味已经扑鼻而至。也许是我对酸梅过于敏感,弄得其他日本游客都看我,他们心里一定在说,这家伙,
这么好的酸梅,你躲起来干吗?的确,日本人喜欢吃酸梅是近乎异常的。他们最家常的吃法就是在一碗白米饭上放进一个酸梅,而且必须放在白米饭堆出来的尖子上,那粉粉的酸梅在热米饭的蒸腾下开始泛红,然后日本人便张开大嘴一筷子一口往嘴里送。
一路上,我想到了许多日本人吃饭时的上述情景,也奇怪自己这么多年的日本都住过来了,可还是没能习惯他们最基本的吃法。到了白滨海岸,老司机带着我们这些游客到了一家漂亮的餐厅,不用说,吃过几道小碟菜,还有生鱼片以后,店员们端上来的还是那个酸梅饭。
餐桌上,坐在我旁边的是老司机,他看我面对酸梅饭发呆,忽然对我说:“你看,这酸梅都红了,它多像红色的圆啊,在白白的米饭上像不像白日和太阳?它不跟日本的国旗一样吗?”
听他冷不丁地这么一说,我也一愣,再次目视酸梅饭,这时,日本的老司机接着说:“我们就要把国旗吃掉了”说完,他高声笑起来,旁边的人也接连地笑了。
不知为什么,我跟他们一起笑了,一直笑到最后,而且,我的笑声比他们日本人谁的都大,比他们谁的笑声都高!
樱花是探子
我每年都看樱花,到日本以后,几乎没有一年不看,看樱花看多了,有时会觉得这些花十分虚假。虚假是我的个人印象,它跟鲜花盛开的季节没有什么因果关系。花毕竟是花,说它假,一大半也是因为樱花满开的时候,那一朵朵的花瓣儿犹如随手揉出的白纸团子,有的是圆的,像缩小了好几倍的受冻的洋白菜;有的是平坦的,尤其在夕阳的余晖下,那些樱花瓣儿跟我们常见的马粪纸差不多。
不过,说樱花虚假光凭上述的印象似乎还不够,抛开具体的景色不提,单单就樱花这个词汇,它在特定场合下的意义也是令人意外的。我不是语言学家,当然不懂语言和意义之间的互换功能,可是,“樱花”这个日本人谁都熟悉的词汇一旦遇到另外一个情景时,我也变糊涂了,其糊涂的程度就像我根本不会说日语,至今也没有来过日本一样。如此情景大致如下。
在东京一条繁华的大街上,道路的两旁都是装饰各异的商店,商品琳琅满目,有杂货,有食品,有烟酒,还有女人用的化妆品,其中最突出的不是别的,而是挂起红帘子的面馆。这一路上,类似的面馆随处可见,高高低低,高的在两层楼以上,低的面对大街。有的面馆只在楼外竖起一个霓虹灯的牌子,上面的标志和箭头一律指向楼下,告诉过往的行人这楼的下面也有香喷喷的面馆。日本人爱吃的面不只一种,除了他们经常叫的“拉面”跟中国人爱吃的面条很接近,还有荞麦面和乌冬面。比起拉面来,后两者都比较素,特别是乌冬面,每一根面条儿都是圆滚滚的,在嘴里嚼直打滑,味道属于清淡类。还有一种乌冬面是炖出来的,面条儿虽然是原样,可面汤稠得像大酱,粘筷子粘嘴巴,吃起来不从容。街上的面馆但凡比较显眼的大都不是荞麦面和乌冬面,而是挂红帘子的那种。在东京的街头,挂红帘子的面馆大致等于吃拉面的地方。其实,比面馆更醒目的并不是这些店铺的门帘儿,而是一直在店外坚持排队的日本人。
一碗面条儿有那么好吃吗?非得饿着肚子等在外面不可?日本人似乎不在乎我的想法,尽管有的店铺冷冷清清,尽管他们张望店里的人吃没吃完的时候,表情十分尴尬,可这些人老实得像一根根的木桩子般站在原地,好像每一个人的胃袋正在悄然打开,而且是不动声色的。东京满街都是面馆,就算你到处发传单,在报纸上花钱登消息说我家的面条儿无敌,那也总该有限度呀!怎么会出现这类排长队的面馆呢?那队排得可不是一般地长,从门帘儿前一直拖到街心,曲溜拐弯的,从马路对面看去,好像有人用一根绳子把这群人都串起来了一样。
日本人喜欢凑热闹吗?按照我的经验,他们似乎并不擅长这招儿。无奈,我这么想的工夫,直觉得肚子里的空当儿越来越大,饿得有些发慌了。于是,我在这条街上又巡视了一番,发现马路对面的另外一家面馆,客人似乎不多,便走了过去。果然,整个小店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位快要吃完的老太太,剩下的就是店主。他是一个普通的日本中年人,脑袋上系了一条
白毛巾,眼神儿不乱,一直盯着锅里煮得沸腾的面汤。我坐在小桌子旁,一边跟他要了一碗拉面,一边冲窗外看,马路对面的队还是排得那么长,有增无减,这更显得我选择的这家面馆冷清了。“面馆的人为什么多成那个样子?”我像是问店主,又像是自言自语。当然,在不景气的店铺里夸口说别人生意兴隆,恐怕会失礼。正当我后悔不应该当着店主的面这么问的时候,冷不丁,店主反倒亮出了大嗓门。
“小兄弟,你别上那个当啦,他们都是假的,那全是‘樱花’。这么不景气,哪儿能招多少客人呀,他们无非就是在周末,见路上的客流量一大,马上就搬出这个招数,真叫我恶心!”
听了店主的话,我一下子糊涂了。“樱花”这个字眼儿居然在这个时候冒出来,这跟每年春天繁花似锦的景象相距太遥远了。东京依然是大都市,面馆外头该排队的地方也不会一下子就消失,不过,当时我在那家冷清的面馆里只管闷头吃面,没有跟店主再多说什么了。他的话跟他的表情一样都是严肃的。
后来,我翻看了日本最权威的字典《广辞苑》,查到了“樱花”的另一层含意,它专指那些商人花钱雇人伪装成客人,故意让人觉得店铺火爆,从而大发不义之财的行为。同时,“樱花”也是“内奸”和“探子”的同义词。
看来,我每年觉得樱花虚假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话虽这么说,看樱花还是应该去那些有名的地方,因为这不仅是我旅居日本多年的经验之谈,更是我觉得那繁花似锦的花季值得观赏。至于樱花的美丽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这恐怕得凭借各位自己的感受吧。
乌鸦青年
乌鸦喜欢东京,凡是这个城市的居民谁都不会把这一说法当成奇谈怪论,尤其是那些常年住惯的日本居民,有不少都是深受其害的人。据说,乌鸦对人的袭击一大半是出于怨恨的理由,如果它们会说话,想必是要对人倾诉的。
乌鸦的窝是搭在树上的,这大概跟国别没有关系。它们尤其钟爱楠树。许多乌鸦都把它们的窝高高地搭在树枝上,阵风吹来的时候,那圆咕隆咚的窝飘忽不定,就像日本小孩儿在鲤鱼节里升起的风筝一样。树枝粗,乌鸦窝还算稳当,要是树枝一细,那窝就会剧烈地摇动。说来也怪,乌鸦的窝应该全靠树枝搭成,可你仔细看吧,东京的乌鸦好多都是用叼来的衣架搭起来的。起先,我只是听别人那么说,自己也不常住东京,自然没多想。幸好,前两天为一家杂志写日文专稿,被人家请到东京的山上宾馆小住,这下子对东京的乌鸦才算有所领悟。
山上宾馆离神田很近,这条出名的旧书店街经常聚集一批老式的日本读书人。我刚到的那天就看见了一位老者,满头白发,黑框子的大眼镜恨不得遮住了半个脸。腰是弯的,那弯曲的程度好像他总是在地上寻找丢失的东西一样。当然,在老者的上空,不时会出现一群群的乌鸦,升空,直飞,盘旋,还有滑翔。宾馆的门外是一个斜坡,斜坡的另一边是明治大学的教学楼。观察周围的环境,我怎么想也想不到乌鸦与东京的必然关系,倒是杂志社的日本编辑,他似乎十分熟悉,而且用猜谜的语气跟我说:“多注意行人呀,保险你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那些天,写一段稿子,我就推开窗户往外张望一阵子。不多时,我又看见那个弯腰的老者了,他还是那个模样,步幅没变,爬坡的姿势也没变,包括出现于上空的乌鸦都没变。不过,沿着宾馆外的那个斜坡往前看,好像有一大群人正在集合,他们的装束十分奇妙,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黑得油亮油亮的,衣服、裤子和带檐儿的帽子都是笔挺挺的,就像谁为他们刷过了透明的糨糊一样,简直是用硬纸糊出来的人。我虽然看不见这群人的表情,但那震耳欲聋的喊声却突然爆发了。“明治大学必胜,誓死必胜!必胜必胜必胜!”
原来,这群人是明治大学的声援队。所谓声援队,并不单纯像拉拉队,在日本,它有严密的组织,还有许多古怪的仪式。刚才的喊声只是开场时的操练,接下来还有每个人如风如雨
一样的夸张动作,类似跳跃,举手,抬腿,甩头。所有这些动作都在领班儿的男生后面整齐地进行,而在这个男生的面前站立的是声援队的大队长,他的一身黑色服装也不例外。大队长不断发号施令,领班儿频频点头,并高声答应:“嗨!”
他们的声音异常洪亮,两个人的应答步步紧跟,发出的音响都属于一个高音频,尤其是领班儿头上的帽子,那往外伸出的硬硬的帽檐儿就像从天而降的乌鸦的嘴巴。对啦!你看呀,这群日本小伙子,他们不跟乌鸦一模一样吗?于是,我突发奇想,东京的乌鸦多,莫非是因为乌鸦青年多的缘故?
听了我这番描述,杂志社的日本编辑捧腹大笑,而且笑了好一阵子,然后他说:“乌鸦多,是因为东京垃圾多,还有楠树的高度跟普通的公寓楼差不多,乌鸦老看见那些晒完衣服以后留在阳台上的衣架,于是那些用铁丝做的五颜六色的细细的衣架就成了它们搭窝的好材料。乌鸦不用费劲,只要横着一飞,一下子就叼着了,死死地咬在嘴里不松口。这也是由于日本的主妇太懒,晒完了衣服,你把空衣架收回家多好,可她们偏不干。”
“你说,那乌鸦干吗老追老人呢?”我想起这两天见到的那位老者,继续问编辑。他马上回答道:“乌鸦也怨,现在东京都厅派了好多人上街抓乌鸦,他们用长杆子、大网兜子,到处捕捉,号称让全东京人都吃乌鸦肉。那乌鸦还不急?可它们鬼,知道年轻人惹不起,所以专找腿脚不利索的老人。”
听了编辑的话,我干脆说:“要是这个样子,那我又能回到刚才的解释了。天上有乌鸦,地上有乌鸦青年,这日本也太荒诞啦!”
我的话才说了一半,这位编辑就插了一句响亮的话:“日本太妖艳啊!” 这天,我记得大家笑了很长时间,而且,日本编辑说他的下巴都笑痛了。
飞禅高山
飞禅的“禅”字应该是马字旁,它是日本的一个地名,从行政划分上属于岐阜县,是一个规模不小的群山。禅字的偏旁究竟为什么换成“马”呢?为此,我询问过当地的日本人,他们谁也说不清。不过,倒是一个中年人,据说每年都为登山队开道,他一边猜,一边跟我说:“莫非我们的祖先是骑马进山的?”
“我看不像吧,日本人跟熊好,大概不跟马挂什么亲。”
我的话一半是玩笑,另一半也是有点儿依据才敢开口的。可中年人没等我把话全部说完,立即说:“那是北海道的事,天寒地冻的,熊不会往别处跑吧。”
其实,有熊的依据也十分简单。高山地区是内陆性盆地气候,早晚温差大,尤其一到冬天,湿度骤降,冷的时候,气温达到零下15摄氏度,这不是日本熊最好的生存条件吗?
听我这么说,中年人也许觉得我这个人太较真儿,于是他不再张口了。
我是参加了一个业余的日本登山队才和这位中年人结识的。登山伴随惊险,尤其当悬崖绝壁拦在你面前的时候,山对人的震撼力好几次都超出了我的想象。登山的活动一般都安排在周末,喜好户外活动的日本人常常聚集在一起,不是夏天去海滨,就是秋天登山,还有冬天滑雪。我自己也是如此,尽量少在家待,遇到好天,有时我会主动找这些日本人,搭个伴儿一起出去。人一多,吃住起码便宜。这些人都是我过去供职于日本商社时期的同僚,说实话,要是没有这层关系,日本人的团队并非那么容易接受外人。
大家行走在高山里,带路的中年人脚下生风,他的两腿简直跟不会说话的轮子一样,在我眼前一直滚动。越往前走,群山的气魄越发逼人,当我们走到一个山涧,原来的山路似乎走到了尽头,再往前看,山石的夹缝里有几处溪流,缓势而下,碧沙清波。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中年人终于开口了:“你们别看这溪流现在没事,一到夏天的雨季,那水就跟恶魔一样,冲到山下就变成了巨大的洪峰。这些年也淹死了人。”
“那冬天呢?”我急忙问他,据说高山这一带的冬天是相当严酷的。 “冬天有冬天的恐惧。”中年人见我对气候有兴趣,就提高了嗓门说,“冬天最怕突然降雪,雪一大就会发生雪崩,埋人埋村子,连电线杆都埋进去。那电线杆虽然没趴下,一直是竖起来的,可大雪硬把它们埋得无影无踪。”
“那登山的人要是遭遇上,哪怕不被大雪埋掉,恐怕连路也找不到吧。” “是啊,所以冬天最可怕,指路是关键呀。”
跟中年人描述的这些情景相比,秋天登山是舒服的,这不光是我这么想,参加登山的其他日本人都觉得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当然,在我们当中谁也没有参加过其他季节的登山。据说,每年冬天来临的时候,高山上总有一个男人身背沉重的包裹比其他人早出发,一路上,每走一个路口,他就从包裹里拿出石头做的佛像,端端正正地立在路边,并在上面撒上一层盐,口诵佛语,然后继续往前走。又据当地人说,有一年的冬天,高山雪崩,多亏这些佛像帮了登山客,使迷路的人没有遇难。
这些年,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这个传说了,而每次听的时候,也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总会浮现出那个中年人的样子,尤其是我说熊他说马的时候,他那不再说话时的表情依稀如见。冬天的佛像是不是他安放的呢?每当想到这儿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应该在冬天攀登一次高山。
阿国斜舞
“阿国”不是国,是一个人,是一个日本女人的名字。
歌舞伎至今已经有400年的历史了,暂且不说今天日本的显达们如何为之倾倒,或者又如何以通晓这类舞艺作为符合身份的一大筹码,如果当你第一次观看歌舞伎的表演,又对舞台上那无精打采的步履、手势以及嘴脸交替的变幻不知所云的时候,我劝你还是先了解一下其中的来历。其实,出国看歌舞跟看一场热闹差不多,尤其当舞台这一特殊的空间迫使你忘却了旅途的疲劳,又使你从惊奇中享受几丝醉心的愉悦,花钱看戏是值得的。不过,事情也有相反,我曾经在柏林看过一台舞剧,说的还是东方的事儿,可能因为语言不通的缘故,结果满台舞女飞袖回影,男士歌声如潮,裂石穿云,弄得我整个摸不着头脑。
后来,我吸取教训了,每次看舞剧,都会作一把预习,尤其对那语言不通的剧目,非把它琢磨透了才去。久而久之,这甜头儿也尝到了,不知不觉中,对沉闷而缓慢的日本歌舞伎也能看出它的内心沸腾的一面。下面写的这段也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阿国是出生于日本室町幕府时代的一个女子。公元1571年,当时日本国内战乱,因她父亲是岛根县出云神社的头号铁匠,所以就把女儿装扮成了巫女。年仅8岁的阿国,从那时起就会矫情弱步,婀娜腰肢,使周围的人常常发出惊叹,一直到了阿国32岁在京都四条河原表演了整场的歌舞伎为止,由她不断展现的舞姿后来被日本人称为“歌舞伎”。不难看出,这一传统的舞剧是从战乱中的巫术少女开始的,所以,那种似近非近,而又似远非远的舞台感觉让每位观众犹如踏水行车,随着舞女回旋的玉影,那神秘的错觉也会袭身而至。
其实,歌舞伎的文字起源是一个“斜”字,包含了既新奇又另类的意思。无论是舞台的装置也好,还是舞男舞女的服饰也好,有些地方叫你觉得不对称。日本人的审美观有一种对“破碎”的享受,包括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那轻尘微步何尝不是破碎的呢?
看歌舞以前,我们需要某些知识的准备,这跟出国旅游必须打点行装一样,说起来是谁都能做到的事情,但一遇到好的舞剧,往往只顾视觉与听觉的满足,却忘掉了用头脑去思考戏中戏,这虽然不会令人扫兴,但至少也不会为人助兴。既然是看歌舞,那我们为何不把它看穿呢?
日前,我在京都看了大型舞剧《阿国》,这是为纪念歌舞伎诞生400周年而特别策划的,出场的演员都是实力派的日本一线人马。绚丽的布景,幻觉的灯光,把那个战乱中的巫女阿国表现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尤其是最后那场烈舞,男女交错闪现,舞台上出现不规则的乱点儿,时而相聚,时而乍散,最后变成巫女跳跃的一条长线,白白的,发出类似鱼鳞般的寒光;
新干线的鼻子
第一次到日本,但凡坐过新干线的人大约会产生两类感受,我这么说一大半儿是凭自己的直觉,另外一小半儿是因为我住日本住久了,后来的经验多多少少都验证了我的说法没有大错。
第一类感受是你随时需要咽唾沫,而且是往喉咙里头使劲咽,尤其当新干线发车5分钟左右,时速逐渐提高到近200公里的时候,那窗外飞速流逝的景色几乎形成一种视觉上的气压,在你感到耳鸣的同时,眼界上的开阔也不坦然了。这跟乘飞机不同,飞机没有地面的参照物,很多时候甚至叫你身不临其境,因为每个人看到的天空几乎都小于他们所看到的机舱。相比之下,新干线两端敞亮的大窗户从来不叫人独居一隅,反而始终有山水环抱的错觉。我家住神户,坐新干线路经大阪去东京需要3个多小时,途中经过两个有名的湖泊,一个是滋贺县的琵琶湖,一个是静冈县的滨名湖。在飞驰的新干线上一边看山,一边望湖,每次穿越这两个县的时候,我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在山水之中流窜的感觉。
有了这类感觉,哪怕是异邦人,我们也能体验高速列车的意境。当然,新干线不仅仅是高速列车,它已经成为了日本经济腾飞的标志。虽然这些年,腾飞以后的日本一再出现下滑,可作为一个宾客,或者是旅游者来说,先体察一下高速中的山林和河流应该是一个享受,至于日本的经济与号称“国土大动脉”的新干线究竟是如何发展起来的,当今究竟能不能再度扶持日本的经济复苏,有关这些动脑筋的课题还是交给学者们去讨论吧,现在让我说说坐新干线的第二类感受。
其实,第二类感受与其说是坐新干线,还不如说是看新干线,因为,它是我在一次相当偶然的机会中感受到的。当时正值夏季酷暑,马路上到处可以看见黑色的旱伞在蠕动。最近这两年,据日本电视上介绍,防太阳辐射的黑色旱伞在日本女人中间甚为流行。东京车站似乎是发祥地,本来站台上都有大棚顶,可不知为什么,那些妖艳的女人们依然不肯把黑伞收起来,似乎不举黑伞就不是当下的时髦,好像日本的男人偏爱在深夜里戴漆黑的墨镜一样。当然,深夜里的墨镜是不显眼的,它不能跟黑伞下袒露出来的女人的臂膀相比,东京车站的日本女人也许有足够的理由表明她们的审美是非常入时的,因为黑伞也为她们并非秀美的体形遮掩了不少。日本电视上还说,东京车站停靠新干线的站位经常排满车辆,拥挤的时候,平均每5分钟就发一次车。新干线轰响的车头,还有车体内散发的热气从轨道的表面往上卷,直接波及站台,尤其是在无风状态下的夏天,整个站台就是一个巨大的烤箱。这么一想,日本女人的黑伞从东京车站流行,有不少的功劳应该算新干线的,谁叫它不动窝的时候,车体老散热又散不到别处去呢?
话说到此,这还不是我的第二类感受。因为在东京车站光看不动窝的新干线也看不出太大名堂,除非拿它做个背景,最好走到车站的尽头,正好从相机的镜头里可以看见路轨蜿蜒的部分,这样等新干线缓缓入站的时候,在你身后的背景就变成了一辆弯曲而倾斜的高速列车,你站在相片中央,如果表情很酷,那将是一个绝好的纪念。不过,看新干线应该看飞速行走中的新干线,从你身边闪过的时候那股风驰电掣般的魄力确实令人心惊。同样是当时的夏天,我坐新干线从东京返回神户,也许是由于连续几天在东京文化界的应酬、出席拙著发行会之类的,自己说的话比听人家的多,一直到上了新干线,还是觉得口干舌燥,于是,我干脆在站台小卖铺买了两罐啤酒,连平常爱吃的花生米也忘了买,一股脑儿就把啤酒喝完了。这时,新干线出发了,我坐在车厢靠窗的座位上,黄昏的东京逐渐从眼前逝去,公路上车水马龙,有些车灯也早早地打开了,星星点点,好像地面上的光比天上的还亮。新干线的时速明显升高,大概是空腹喝啤酒的缘故,在我没有耳鸣之前,头就变重了,沉甸甸的,活像有人给我扣上了白色的面口袋。迷昏中,我觉得两眼发黑,在新干线穿山越岭的时候,似乎已经驶入梦境;
我乘的新干线是特快“光”号,东京始发,终点站是福冈,中途路经神户。比“光”号更
快的车是“望”号,行程一样,但中途停站少,速度更快。不过,这种超快的新干线一般只卖指定席位的票,不像“光”号那样还有自由席位。所谓的自由席位,是指在车站等车的时候,谁先排在车门前谁就先坐。对那些有急事的乘客来说,这自然属于一种安心。
让我把话题还是收到新干线的车厢里吧。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从熟睡中渐渐醒来,脑子里的迷瞪劲儿还没有完全停息,只觉得自己坐在新干线里,身轻如燕,好像跟飞了一样,穿过隧道,跨过大桥,再有,就是那一片片的稻田接二连三地从车窗前滑过,偶尔,从车窗里居然还能看见自己通红的面孔,那面孔的轮廓好像是从稻田里冉冉升起的一样。酒醒了,可肚子饿了,身边的行李只有一件手提包,我干脆在最近的一站下来休息算了,管它是哪儿,哪怕在站台上的小面馆吃碗热汤面也应该是舒服的。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注意听车厢内的广播,过了好一阵子,广播通知说,新干线很快要在丰桥站停车。这是爱知县的一个中途站,新干线的站台内并行了两条铁轨,根据时间段的不同,有的“光”号在此停车,有的不停。当然,超快的“望”号只是由此经过而已。这个中途站离神户大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天色已经全黑,我在站上休息后再上下一个“光”号也不会太晚吧。于是,我问站台上的列车员:“下一班车需要等多少分钟呢?”
列车员一边让我稍等,一边从他的屁股兜里掏出一个长条的硬纸板,然后在我的面前一折一折地打开说:“乘客先生,不用等很长时间,下班车是‘光’号171次,如果您到京都,到站时间是21点29分,如果您到新大阪,到站时间是21点48分。”
“不,我今晚回神户。” “请再稍等,那您到神户的时间应该是22点02分。”
日本的列车员在每一个时间上的发音似乎都很响亮,听他这么说,我也觉得舒服,一是回神户的家不会太迟,二是在站台上吃碗热汤面的时间足以保证。就这样,我拿着自己的小行李走进站台小面馆,在柜台前先付了汤面的钱,这时我才发现,小面馆根本就没有桌椅,所有吃面的人都必须站着吃。坐新干线坐了半天,直立一把身子,伸展一下筋骨自然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我还发现,柜台的对面就是新干线的进站口,从至近的距离看上去,新干线的车体十分壮观,体大形宽,如果你要冷不丁地看它一眼的话,也许还以为新干线就是一道长长的走廊。
我静下心,慢慢地吃热汤面。稍后,车站响起了新干线过站的警笛。日本的列车站一般都区别出站、到站和过站的警笛。出站的警笛短促有力,到站的柔和温馨,过站是最急促的,那横空出世的警笛声划破长空,像拖出了一条尖细的声域,令人直打激灵。随着这条尖细的警笛声,我不由得放下了搛起一半儿的热面,抬头望去。这时,从站台的远处出现了一个尖长的黑三角正冲这边飞驶而来,三角的后面拖着一条像海鳗鱼形状的车体,在月夜下冒出一股股的寒光。几乎是同样一个瞬间,那逼近的黑色三角露出了新干线车头的模样,恰如一个怪兽的鼻子冲你直接扑来,其速度之快简直像火箭行空一样。整个车站被新干线过站时的巨大轰鸣所紧紧地包住了,别说听不见其他声音,就连我那碗热汤面也在柜台上哆嗦。不过,这只是一眨眼的时间,等整个车体被牵引出站台的时候,往常的安静又迅速地返回了。这是新干线“望”号超快车,500系列的车型,最新款式,除了车头像怪兽的尖鼻子以外,整个车体均呈流线型。日本的新干线在这以外,还运行300系列和100系列,它们的特点也比较简单,越是原来制造的车体,那个像鼻子的车头就越圆,越是往后制造的则越尖。
那天晚上,按照列车员说的,我从丰桥站乘上了“光”号171次,而且非常准时地在22点02分整到达了神户站。到站后,我很庆幸,这不仅因为我获得了对新干线的第二类感受,同时还因为这次单身旅途是十分愉快的。
粉墨街区
“粉墨”两字,一查词典,大致上都说是“擦脸和画眉的化妆品,进而指演戏前涂上的粉和墨”。不过,对我个人来说,在许多场合,所谓“粉墨”干脆就是粉色。无论你走到什么样子的街道上,也不管是哪个国家,但凡有一座城市就必定有粉色。少女的衣服、甜美的笑脸,甚至连漂亮的男人都算到一起,那些首饰上和脖领上经常会出现粉色的光点。
有一年的夏天,我去过冲绳的石垣岛。那里有一艘“飞龙号”的客船,南下太平洋绕过中国台湾的南部可以直抵高雄港。据说,石垣岛离高雄最多不过500公里,而且海天一色,不叫人产生任何异国他乡的感觉。我听冲绳话,虽然明白当地人说的是日语,可那浓重的方言总让我想起闽南话。阳光下的岛民的皮肤跟古铜色的牛皮一样,显得十分强壮。因为赶早市,我趁太阳还没升出海面的时候,就走出了旅馆,一路上不断碰见人。他们有的搭起木台子,往上摆新鲜的蔬菜水果,有的从归航的渔船上卸下大把大把的鱼,往木箱子里放,然后又往里面灌冰碴儿,墨红色的鱼鳃渐渐地泛出一条条的粉色,几乎成为黎明前最闪亮的色彩。在早市上,有一对年轻的西方男女看上去跟我差不多,也是旅行者。于是,大家随便聊起来,我问他们:“在石垣岛上住哪儿?”
女人答道;“我们住山洞里,离这儿不远。” “山洞也能住人吗?”我十分好奇。
男人答道:“这儿有许多野山洞,过去打仗的年代,冲绳的山洞就是避难所,住过许多村民。现在都荒了,但别有一番滋味哦。”
我知道他说的是二战时期的事儿,于是也不想再往下问了。年轻人一副快乐的模样,到了冲绳就像到了都市的游乐场一样。不时,男人继续说:“山洞可是个好地方,有路口,有台阶,洞里还有地下水,阳光从外边照射进来,一打到上面,洞里就会升上一股粉色,还带了不少的光环,很神秘。”
听了他的话,我猜他或者她是学美术的。不过,我并没有多问,只是说:“有路口有台阶,我看这山洞也该有街区吧。”
“对呀对呀!”女人接上了我的话。这使我的好奇心更强了,于是我干脆问她:“难道你原来就知道么?”
女人看了看男人,蓝色的眼睛格外有神,她似乎并不在意,然后对我说:“我的爸爸是美国兵,在这儿跟日本人打过仗,是他让我们住山洞的。”
她能这么直率地说,也许是由于我告诉了他们我是中国人。
其实,对夏天旅途上的这件事儿,我是在今年春天才想起来的。当时正值初春,我居住的神户市开始装扮,百货店的橱窗都落下了大面积的帷幕。其中有一家叫“LOFT”的店铺用一面很大的红布衬托出黄色的字符,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漂浮感。也不知为何,恰恰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冲绳那边的粉色。
黑色生命的感觉
我对黑色的理解来源于日本两个不同的场景,说是理解,听上去也许有些学究气。起先对黑色的观感像在国内一样,这是一种单调、沉闷的色调,任何绚丽的色彩,碰上它都会被吞没,变成黑糊糊的一片,似乎没有什么亮点可深究。在日本生活一段时间后,我才发现黑色在日本人心目中的内涵,竟是那样深刻,有时就跟黑色本身一样,显得十分厚重浓烈。
我初到日本不久,一位艺术家朋友从北京来,在福冈银行的门口制作了一件抽象的艺术品,他用三块很大的钢板,做成波浪状的三张钱币,有人民币、美元和日元,以此预示世界经济的一个潮流。有趣的是,他把美元和人民币做得一个往右弯一个往左拐,表达这两个大国的意识倾向,而对日元,却巧妙地处理成一个缓慢前伸的样子,据说,这是他对日本的印象,因为日本人往往在不知所云的时候,恰恰表明了他们正在向前推进,对此,我也有体验,在感觉上已不新鲜,但他的另一种发现,却使我沉思良久。那是在福冈市内,这位朋友住的旅馆附近有个丁字路口,三个方向分别通向幼儿园、寺院和火葬场,这衰老的、出世的和死亡竟然在一个路口分岔。他很惊奇,跟我说:“这完全是不一样的概念嘛,怎么能把它们凑到
一个路口上呢?”
的确,从旅馆眺望,火葬场的建筑是黑色的,间而有几束祭奠的黄菊花在风中摇晃,孤身独影,留下一点儿闪亮。我轻轻地回答说:“日本人的生死界限不是那么严格,许多寺院都兼营幼儿园,离幼儿园不远又有墓地,孩子们捉迷藏也经常会在墓地中出没。”他不再说话了,目不转睛地注视丁字路口,若有所思,不多时,像在自言自语:“寺院是黑色的,但它跟火葬场的黑不一样。”我急忙问:“那路口边上的幼儿园呢?”他毫不犹豫地答道:“幼儿园不是黑色的,可被那寺院和火葬场压得够呛,你说日本人是不是觉得生和死都跟黑色有关系呢?”在这一瞬间,我油然想起日本男人的婚丧礼服都是黑色的,吉服和丧服用的是同一色彩,这在中国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在日本却成为人人信守的不成文的规章。我心里暗自得意起来,自感比朋友更了解日本人,当然,这些话并没有跟他多说。
第二个场景是京都的祗园祭。“祭”的意思相当于中文的“节日”,表示那些人头攒聚、万众如潮时的情景。说来也怪,我住在神户,离京都不远,行车只要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可每次去京都,都觉得是一次旅行,因为每次行程都有不同的感受。如果是雨天,京都的雨一定会比神户大;如果是打雷,京都的雷声也一定会比神户响。可能是因为京都不靠海,三面环山,林木森森,所以这座古都显得分外古色古香,静谧平和。每到祗园祭却是另一番景象,密密实实、热气腾腾的人群,山呼海啸般地呼喊,神架木车压路时的吱吱咯咯,更有那高亢激越的鼓乐笛鸣,冲霄而出,仿佛天宇都被震高了一截。祗园祭高峰的前一天晚上叫“霄山”夜,届时几十万人涌向街头,观赏挂在神架木车上的灯盏,倾听刺耳的鼓乐。一个个灯盏好像凝固在盛夏的夜空,清晰可辨那一片片夜色,浓浓浅浅的黑色调,层次分明,有时是木车棚顶下的垂帘,有时是沿路老宅院的灰瓦,有时是那无边无际的星空;
连续好几年,我都加入了“霄山”夜的行列中,每一次在那喧闹的夜晚总会获得深浅不一的黑色印象,那种令你兴奋,同时又令你无法倾泻出来的压抑,令人沉思。
祗园祭起源于后平安时代,公元869年,为了防止瘟疫的扩散,京都成立了“御灵会”,每年夏天用66辆神架木车拉到八坂神社,祈求安泰。据说,当时的众人多穿黑衣,黑色在这里是驱邪避疫,是求生!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访问福冈的中国艺术家的疑问,也许他说的是对的,日本的黑色与生命是息息相关的。
海女
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我也记不清到底是哪年去的志摩半岛,如果不计较年月的话,我对那里的记忆几乎都是夏天,而且还不止一次。夏天的大海蓝色茫茫,哪怕是遇到雨天,溅落在海浪上的雨水,也像扬起的轻纱,蓝蓝的、淡淡的,若云若雾,如果你穿透这层朦胧,用视线瞭望远处的大海与长空的交接线,那蓝色给你的印象就会逐渐加深,浓浓浅浅,连连绵绵,幻化成山岭、田野、小溪,蓝成一片的海市蜃楼。当然,去志摩半岛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专程观赏这般美景,尤其当有人问我,那里有什么惹得你非去不可的时候,我都说,随便走走,没什么目的嘛。
在我看来,旅行或许跟旋起旋落的阵风一样,没有多少深奥的理由,也不用任何周密的盘算,只是简简单单的自然法则,有温度落差就有风,从这一处到那一处,就是旅行。当我初到志摩半岛的时候,旅行之于我似乎是无风状态,波澜不兴,仅此走走而已。第一次遇见海女就是在志摩半岛的海边,当时已是黄昏,贴近地平线的骄阳,像一轮巨大的金盘投进大海,在水面击起千万条彩练,闪闪烁烁,光彩灿烂。我沿着孩子们在沙滩嬉戏留下的脚印往前走,在落日的余晖下尽情享受那阳光的最后温暖。稍候,波澜起伏的海面平复了下来,太阳的身影逐渐暗淡、收拢,凉风习习,不知不觉中夜幕已悄悄袭来。这时,离我不远的左前方,有三个发亮的物体轻轻摇摆,油黑油黑的,黑中透亮,似乎冲我而来,又仿佛沿着波纹一步步挪进。在那一瞥的瞬间,我并未认出这是三个身穿橡皮衣的女人,但很快就辨认出那亮点是
头上戴的潜水镜。残阳些微,天边的圆月已高高挂起,从潜水镜上折射出来的点点光亮不知是阳光还是月光,好奇心驱动我加快了步伐,跟她们迎面相遇。
“海水凉么?”我大声问她们,就跟向街坊邻居嘘寒问暖一样。当然,这也是我长年旅行中与陌生人打招呼的习惯。
她们一边走一边回答我说:“不凉呀,说暖和都不为过哩!”异口同声的三个人是那么默契,不仅如此,她们的声音、步态,还有行走的速度,每一部分几乎都一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更觉得好奇了,于是接着问:“海水晚上比早上凉么?”其中的一个终于不等她的同伴,先开了口:“每天都不一样。”说完,她们从我身边走过,谁也没有停步,答话的人侧身冲我笑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看上去,她们都已上了年纪,不知为何,她们戴的潜水镜的镜框边儿也是蓝色的,跟海水一样的蔚蓝。
回到小旅馆,跟每次旅途一样,先泡个温泉,然后穿上浴衣,钻进附近的居酒屋,热满一杯有些甜味儿的清酒,先慢慢地喝起来,等到酒屋的掌柜闲下来的时候,就跟他聊天儿,这是我在旅途上养成的习惯。今天的掌柜是高个子的中年人,很善谈,一听我说了刚才海边见到的情景,他大声说:“哎呀,她们是海女啊!晚上收工了。”
“海女?”还没等我的问话落定,他接着说:“海女就是每天潜水去抓鲍鱼呀东风螺呀什么的,一潜就是10米,一干就是一辈子。志摩半岛几乎成为伊势神宫的大厨房,为神灵供奉的海鲜,都是由这里的海女捕捞的。这儿由海女潜水作业的历史,将近1400年啦。”
当天晚上,中年人还告诉我许多有关海女的故事,他说得是那么专注、动情,我一个劲儿地喝酒,静静地听他说。他告诉我,他的母亲就是一个海女。说着说着,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伤心地感叹:“可惜呀!这行业现在已经没人接班了。按传统,男人是不干这个行当的,不是女的就没办法。”接着,他像是信誓旦旦地说:“我要是女的,肯定会接我妈的班!”说到这儿,中年人的眼睛有些发红了。
我们沉默了几许,再后来,他跟我说,在他少年的时候,有一次阴雨天,他偶然看到海女们在一块巨大的礁石后面换衣服—赤裸着全身,先用白衣轻轻地围住,然后再套上油黑的橡皮衣。就在海女们正要围上白衣的时候,天空忽然出现了一道彩虹,那彩虹像是从海女们的身后划过,衬托起她们润滑丰满的胴体,一个个像是披着霞光冉冉升起的精灵,其中就有他的母亲。从那以后,少年的他总爱告诉人们,他的母亲是志摩半岛的海女。
话说到这儿,我突然问中年人:“你的母亲喜欢什么颜色?”他听罢,脱口而出:“妈妈喜欢蓝色。” “那该是蓝精灵!”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没出声。
水色天涯
我头一次去福井县旅行坐的是列车,在车窗外奔流的荒原陡然令我有些吃惊,因为日本的山多,树多,人口密集,从视觉上似乎从来没有荒凉的感受,在乡村,不是沃野纵横,就是绿树繁枝;在城市则是高密度的楼群和私宅小巷;有时到岸边观潮,那海水的荡漾也如汁如液,别说什么荒凉,就连一丁点儿松散的气氛都难以寻觅。
头一次去福井县是阴雨天,气温不高,路人稀少,尤其从车窗往外望的时候,视线几乎与海面持平,天空显得格外高亢,乌云也显得格外幽远。说来也怪,天高云远应该给人辽阔的感觉,可不知为什么,我反而被行驶中的那种开阔感弄得有些荒凉的感受。静下心来想想,自己似乎陷入了两道景致的交错:一道是我对中国故乡的记忆,另一道则是对现实日本的感知。
如果不在日本而在中国的话,无论到哪里旅行,只要坐上列车,那车窗外流逝的农舍、田园、河水和山峰,都是疏散的,没有稠密的人烟,更没有高密度的楼群,车窗外的参照物永远是那样清淡疏远,车窗内外,密集和松弛的景象频繁地在眼前交换。当然,所谓密集,是指满车厢游客们的欢声笑语,在此情此景中再往车窗外远眺,空旷感也就随之而来。故乡的旅途是愉快的,尽管它已经成为我珍贵的回忆,但那份感受会随时生发,令人遐想联翩,乃至将完全不同的景色胶合在一起,牢牢粘在我的心上,这也是我要继续往下写的内容吧。
列车沿着福井县的海岸线前行,我去的目的地是观光名胜“东寻坊”—一处幽深而神秘的断壁悬崖。
一路上,车窗外飞逝的景物令我不禁想起熟悉的日本城市,这或许是我多年来栖居城市的缘故,也许是城市风光在视觉中早已有了丰富的储存,所以当我从车窗内看见福井县那海天一色的景象时,一种荒凉感油然而来,那是在城市中遍寻不得,在下意识中又久久期待的别样的感受。
面对眼前的景象,我当然是先从视觉上接受的,但这并不是我有所感怀的唯一源泉,因为深藏在心灵深处的记忆,历经岁月的积淀,愈来愈厚重,无论走向哪里,这份温馨的乡恋永远不会消逝。
列车到达目的地了,天还是阴的,湿润润的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雨丝,蒙蒙碎雨是下还是不下,谁也说不准。说来也怪,这样的天气倒是跟目的地东寻坊十分相似,尤其是海岸边高耸的山崖,怪石嶙峋,水击浪打,惊涛拍岸,这阴雨绵绵的天气,与阳光明媚的日子相比,显然是凄美而黯然的。站在礁石上仰首望天,历史传说如烟如云,追寻它的踪影,不免令人荡气回肠。
这就是名为“东寻坊”的胜地。这“东寻坊”,其实是一个坏和尚的名字,当时他是一个恶棍,看上了民家的少女,死乞白赖地要跟她交好,这时,还有一个好和尚也看上了这名少女,于是,这两个和尚就发生了争执。有一天,好和尚在悬崖上设宴请大家吃饭,东寻坊也来了,喝得醉酒如泥,好和尚窥到时机一下子把他推下了悬崖,东寻坊就这样被活活地摔死了。可就在他摔下悬崖的那个瞬间,突然满天惊雷,雨骤风狂,滚滚浊浪直上海岸,在场众人惊恐万状。当地人说,这件事是在寿永元年(1182)发生的,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年,福井县的东寻坊逐渐变成了观光名胜,同时也成了自杀者的乐园。至于其理由嘛,大家都说,想自杀的人因为知道悬崖下面就是大海的漩涡,只要跳下去,人就会随着漩涡沉入海底,再也不会浮现,于是,死亡本身也就无影无踪地消失了。
阴雨依旧,我走过悬崖后面的小路,时而看一下岸边茂密的松林,时而又仰望天空,似乎有几丝不明确的感觉缭绕,怎样也挥之不去。我讲不出这一感觉的出处,当然也没有非讲出来不可的愿望。
我这样想,这样走,这样旅行,一路上那些零散的印象又掠过思绪,于是,我再度凝神远眺,忽然觉得一种水汪汪的色彩展现在寰宇之中,它包容了荒凉与空旷、海水与天空,无边无涯,生生死死都融会其中。
水色没有蓝色那么深沉,但它的召唤力似乎更具有生命的野性,有时像雾霭,有时像乌云; 水色的别名也叫“浅蓝”。
箱根出游记
我没有想到离开箱根的时候竟然是万里晴空。从东京成田国际机场接到作家莫言,一路飞车,直奔东京市内,沿途秋雨绵绵,乌云重重,车速似乎也滞缓下来。当晚抵达酒店,天似乎已经放晴,可夜色降临,街头的霓虹灯纷纷亮起,光影如波,好像夜晚跟白昼并无明显区别一样。
晚饭过后,我忽然接到电影导演田壮壮的电话,他说正在涩谷的NHK(日本广播协会)做一部高清电视片的后期,大家远道而来,何不聚首?
莫言感叹:“多巧!这可是随处见仙人呀。”
于是,我们赶到涩谷附近的一家酒吧。内饰朴素的店内,有一盏通顶的吊灯,光线犹如午后东京的雨天,发出一面暗光。灯下除了田壮壮以外,还有作家阿城,他还是叼着他的烟斗儿,笑眯眯的,坐在沙发里像一座小山包。莫言笑道:“你瞧,这不又多了一位仙人吗?”
大家在欢言笑语中品茗吃酒,消解旅途疲劳。这是莫言出游箱根前一天深夜的聚会,用阿城的话说,这叫“往东京扎堆子”。
箱根,日本著名的旅游景点,自从江户时代以后,文人墨客纷至沓来,山里的温泉也逐渐有了名声,清幽的环境,远处的富士山尽收眼底。据说把这座山比喻成“天上倒挂的扇子”的名言,就是从这景观中获得的灵感。箱根有芦之湖,水光空灵,波平如镜,经常引发诗人的多感,在日本文学中,箱根也是一道别致的诗歌风景线。久居邻邦,我对此的理解不外乎是因为喜欢文学而已,至于是否跟作家莫言说这些事儿,我想了想,还是免了吧!
次日,我们驱车从东京出发,沿首都高速道驶入小田原收费公路,车行驶到路口,转为一条直达箱根的窄道,车速开始减慢了。莫言却睡意乍起,将近两小时的行车旅途,对他来说,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也许就像一首完整的催眠曲一样。当窄道塞车的时候,我看他已经入睡了,嘴巴是半张着的,但没有打呼噜。
车终于开到了目的地,一之汤温泉旅馆。旅馆的门帘儿紧贴窄窄的道,车不打调头就无法开进停车场。旅馆的小伙计一边冲我打手势,一边高声喊“往左再往左”,诱导车的方向。车打了几次回轮儿,顺利地停入了泊位。这时,莫言猛醒,大声问:“这是谁呀?又把我的小说放跑了?”
我心里知道,其实从昨天一到东京,莫言就已进入了出游的状态。他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出游”这个字眼儿对他而言,指的是小说里还是小说外。有时,他少言寡语,比如坐缆车往箱根大涌谷上攀登的时候,他只是笑笑,眼睛也看得很远,一言不发。有时,他滔滔不绝,比如从温泉洗澡回来,酒热耳酣,没多一会儿,他就变成了一个绘声绘色讲故事的人。
一之汤旅馆是家老店铺子,创业370年。日式客房的外面是早川溪谷,流水碧沙,百草丰茂。初秋的清晨,丛林间不时有成群的蜻蜓飞舞。有一只蜻蜓偶尔停到了窗阁的一角,这时正是莫言躺在榻榻米上睡回笼觉的时候,他的睡眠似乎不好,可整夜听泉,反倒心静。据他自己说,在北京睡回笼觉的时候并不多。
稍后,大约只有10分钟的样子,莫言坐起来了,摇摇头,双手斜举。听上去,我没有觉得他出声,无非是吐了一口气而已,可恰恰就在这一瞬间,那只窗阁上的蜻蜓忽然飞起,匆忙的飞行说明了它的惊慌。于是,我跟莫言说:“窗户这么远,你出口气居然把蜻蜓都吓飞啦!”
他听后,一边揉眼睛,一边回答:“别瞧它飞成那模样,刚才还在我的梦里爬我的鼻尖儿呢!”
说完,他向窗外望去,想找回那只飞走的蜻蜓。微风飘拂,蜻蜓却已无踪无影了。对此,我没再说什么,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跟莫言异域出游,或许正因为这样的原因,所以对他旅途上的所感所思也能略有预知。莫言是优秀的小说家,跟他一起旅游,有时让你无法划清小说与现实的界限。1999年秋天,他第一次访问日本,我做向导,去川端康成写《伊豆舞女》的旧址,那是山涧溪谷旁的一幢木制旅馆。当时住店的人并不多,一大早好像只有我们泡温泉。我不如他经泡,先到日式餐厅吃早饭。稍后,他穿着日式的棉布浴衣走进来,小声对我说:“刚才那温泉的木门是自个儿开的,那绝对不是自动门,可它自个儿开了,从左往右开的,在我眼前开的。”
莫言这么说,看上去是镇静的。可紧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和我都大吃了一惊。原来放在纸带子里的一次性使用的筷子,在他拿出来的那个瞬间居然劈开了,而且还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时隔四年,同样是温泉旅馆,同样是幽山丛林,我问他这次会不会还有怪事发生,他笑了笑,答道:“不会有了,一是这儿人多,二是箱根没有川端康成。”
听了他的话,就好像川端从来没自杀,至今还活在四年前我们去过的伊豆半岛一样;
箱根旅游是舒适的,虽然天气不作美,阴雨丝微,但走在乡间小路上的那种轻快能让人获得一种不属于都市的感觉。尤其从一之汤旅馆走出来,沿着山路往上爬,从远处看到“塔之
泽”站牌的时候,才知道过山的小列车一直跑在我们的头顶上。路长且曲,险处还有急流直下,自然别有一番美景。
莫言说:“我出游得越长,越觉得跟上次来日本的印象一样,时间把我硬拉回到上次,上次和这次跟昨天和今天一样近。”
的确,他的这番话很适合目前的日本,尤其对一位游客而言,日式的情调一方面继承了悠远的传统,另一方面也是对都市模型化的一种软背离。箱根有一句口号,叫作“我们是乡里的街道”,据说这句口号已经延续了数百年。
莫言和我离开箱根返回东京的当天,天是突然放晴的,而且,放晴的那个时刻十分巧妙,正好是我们的车开上高速公路的时候,连日的雨天就跟作假一样,一点痕迹也未留下,漫天的阳光,暖暖的,分外温煦。
不知为什么,我开着车,忽然想起了那晚的“仙人”聚首,还有阿城的那句话“往东京扎堆子”。车上了高速,我再看莫言,这才发现他早已经进入了梦乡。
东京是一个大鸟笼吗?
千万别误会,东京没有北京那么休闲,不管是清晨,还是傍晚,你都很难发现手提鸟笼的人。钓鱼的专门店倒是很多,可一想日本是个岛国,走不出百十里路,保险能看见河流或者大海,日本人喜欢钓鱼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不过,日本的山也多,据说大部分国土都是山林。树多,溪流多,瀑布多,温泉多,但凡到过日本的人,除了像东京这样的繁华大都市之外,稍微往偏僻的地方走走,几乎随处可见木板做的广告牌,什么山菜呀,民宿呀,到了北海道的公路上还能看见“注意熊出没”的巨大黄牌,有时叫人觉得紧张。
照常理说,山多鸟也多,鸟跟人接触多了,人自然会喜欢鸟,尤其是小鸟善解人意的神态令人心醉。北京没有山,可养鸟的人不少,我看大家都是领悟了这层含意的缘故。与此相比,日本人的领悟并不表现为在大街上与鸟同欢,养鸟的人一般都龟缩到房间里,偶尔提着鸟笼出来,也是急匆匆钻进汽车,一溜烟儿奔入公路上的车流。至于他们到什么地方遛鸟,我从未查看过,当然也无从可知。
有一年的冬天,我坐过一程观光专用的双层游览巴士,十分豪华,车里有酒吧、卡拉OK,还有一个小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观光手册。我坐在二层的位子上,浏览窗外的东京风景,怎么看怎么跟平日所看到的东京不一样。随着游览巴士的行驶,再加上其余的车辆基本上都从自己的眼皮下穿过,我越发感到周围似乎有异样。过去,我习惯于开车行路,那时的视线大约只能离地一米,要不然就是坐地下铁或者电气列车,视线虽然变高了,可东京的铁路沿线很多都是民宅,经过狭窄地区的时候,恨不得一伸手就能碰到人家晒在阳台上的衣服。这时的列车好比孩子们的玩具,它周围的街景都是人工的住宅,很少给你一个豁达而奔放的自然场所。这么一比,坐游览巴士倒是一种奢侈,因为它高,至少可以把你的视线抬高到三米左右,让你将平日无法览尽的光景直收眼底。奢侈是可以享受的,可一不留神,也可能叫人眼花,甚至产生一些幻觉。我以下要说的感受大概就属于这一类。
巴士继续前行,一路上的信号灯也多,走走停停,没等多久,我的眼皮就像压上了重铅一样,有些困倦。巴士行驶到千代田区,在一个十字路口遇红灯时或许刹车过急,我一下子被摇醒了。这时,我忽然发现车窗外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鸟笼子,那横竖笔直的绿色大网庄严地屹立在街道里面,周围仍然是一片民宅。这是怎么回事?我再仔细看,大网里面还有无数的白球儿往前蹦,阳光下的白球儿飞转不止,那蹦出的样子就像我奶奶为我用黑锅爆炒黄豆。等了好一会儿,我使劲定下神,这才弄明白原来那是高尔夫球的练习场!
日本国土小,占地大的高尔夫球却非常流行,随之而生的就是这类都市型的练习场。练习的人需要面对三面大网,你必须假想你的前方是绵延不断的绿色草坪,然后根据这种印象用杆儿狠打球,所以从远处看,那飞旋的高尔夫球或许更像一排排的流星,在网上消失。我必须感谢游览巴士,它让我能够清楚地看到这样的情景,而且那一天,我们经过了数不清的练习场。 我越看它们越像大鸟笼,高尔夫球就是鸟蛋。同时,我也看到了那些歇斯底里的日本人,他们拼命地抡球杆儿,在那些大鸟笼里折腾,满身大汗,可脸上很少露出笑容。
我看,东京简直就是一个大鸟笼!
东京人说东京
东京那些辉煌的场景往往是突然出现的,说不定从哪天起,在哪个地段就贸然会有一群高耸入云的大楼拔地而起。在东京人的观念中,或许是过度忙碌,无暇他顾,或许是那些建筑工地不到竣工时绝不拉下它们的帷幕,好像这座都市不是在人的观摩中成长,而是从另外的意义上凸现其迅速的壮大。匆忙的人流总是跟随东京那既奔放又沉闷的步履,来来往往,好像不是东京人走入都市,反倒是都市的风物走入东京人的眼帘。
难怪不少日本人跟我说,东京是摩登的大都市,而东京人未必像他们的都市一样摩登。东京原名江户,是德川军政府(1603—1867)的所在地,直到1868年的明治维新,东京这个名字才取代了江户,成为日本的首都。现在,东京人口超过1200万,是日本政治、金融、经济和文化的绝对中心。
在东京居住了将近40年的平尾隆弘先生,是日本著名的出版社文艺春秋社的执行董事兼出版局长,他说:“东京的流行时尚要比文化积淀的比重大得多,这一点在世界上都是十分独特的。”
他这么说,并不是对时下的东京有什么埋怨。一来他的文艺春秋社一直坐镇东京发展,不在其他城市设立分社机构;二来他本人也是我日文著书的出品人。作为一位长者好友,谈得知心,再加上我们谈论东京的时候是在一家非常传统的日本料理店,他手上拿着小酒盅,若有所思,说话坦率而直截了当。我问他:“如此评价东京,如果不是有抱怨,会不会是贬低呢?”
平尾先生表情认真,慢条斯理地继续说:“这是一个都市的现实,你看那些便民店,连名字都原封不动用的是英文convenience,店铺的门脸儿,柜台的布置,连店员的笑脸都一样,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看这玩意儿就像道具,是破坏文明的道具。便民店不能叫文化,只能说它是流行而已。”
据说,东京的便民店,还有自动购物机的数量,在世界各大城市中是名列前茅的。模式化的便民店遍布东京的大街小巷,行走其中使人有种模式化生存的感受,这是自在,还是不自在?平尾先生喝完酒,忽然对我说:“离这儿不远有一处风景,那是我年轻时刚到出版社工作的时候,站在那儿半天都不想动窝儿的地方。”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如数家珍,继续跟我说:“那个(20世纪)60年代的东京真像个怪物,有那么多的摩天大楼,那么多的汽车和时尚男女,对别处的人来说,多叫人羡慕呀!我每次一到这里就能想起当时的激动心情。”
平尾先生说的这个景点在赤坂见附,从十字路口处可以看见赤坂王子饭店那幢具有标志性的白色高楼,这里是首都高速公路的进出交叉口,衔接的许多小马路犹如蛇行般地蜿蜒,吸引不少过路人张望。
对东京的印象,还有一种在动态中聆听的情景。所谓动态,指的是在出租车上跟当地司机的聊天。这次我碰上了一位老司机,从口音上判断,他是标准的东京人,头戴壳帽儿,属于制服那种,帽檐儿看上去很大,当车在拐弯儿的那个瞬间,我才发觉他的头比较小。他说:“这东京年年都有新开的店,不管是打老虎机的,还是开饭馆儿和健身的、美容的,这些店越开越亮。过去用砖啦、水泥啦,做建筑材料,可现在反倒好,无论什么店,都用起了玻璃砖,亮得晃眼,有时刺得叫人流泪。我真不明白,这么大个东京弄那么亮干吗?是为了壮胆儿,还是为了漂亮?反正,像我们这样开出租车的老人,一到下雨天就难受,雨水和那些玻璃砖一折射过来,直刺眼底。那开车的滋味儿可真不好受!”
东京这座世界驰名的大都市对长住东京的人来说,不外乎是一系列具体景象的组合和重叠,相对于社会公共性而言,东京也容易打上私人的烙印。东京人说东京摩登,而不说东京是魔都,这可能更贴近观摩者的心意,至少从他们的言谈中,你会发觉东京人跟你的距离是很近的,他们说话不抽象,即便像石山智惠小姐这样富有知性而又端丽的玉人,也是从最具体的事情说起。
“我上班乘公共汽车,我觉得比坐地铁好。地铁虽然四通八达,但没有那种陆地上的开放感,比如,在公共汽车上可能与一位老人不期而遇,他下车了,或是走进商店,或者拐到小路上,不见踪影,这些都会有淡淡的印象留住。再比如,东京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夜晚的霓虹灯,看得你眼花缭乱,几乎叫你看不出那些彩灯到底是来自哪几种原色。尽管这是一瞥而过,也不会淡忘。”
石山小姐是职业的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正因为如此,她用柔美的音色取胜,说话的时候几乎不用任何手势,就能深深地打动你的听觉。尤其是面对面的时候,她的音调比电视的传播更为亮丽、纤细。
我换了个话题问她:“东京是日本的中心,非常集权,尤其在公众话语中,媒体啦新闻啦都以东京为主流,你觉得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石山小姐的回答很干脆,依然不用手势,她继续说:
“我每个星期都在电视新闻里做高峰访谈,主要跟日本大企业公司的老板谈,他们大部分都在东京,有关日本经济的新闻也是这样,光跟东京有关的事情大约就占了百分之八十。”
Insider是一个很妙的字眼儿,在我看来,用中文可以把它戏说为“内部视角”,因为对一座著名的城市,你如何描写它、评价它,这些话语权,莫过于让居住者自己说出来更好,而记录和感受这些话语的人物恰恰又是我,一个外来的爱写字儿的居住者,一个外来的insider,于是不难想象,这篇东京人眼中的东京应该是多元、多样,乃至是多重含义的表达。
采访手记
东京人眼中的东京,这自然是让东京人自己来说的话题。于是这次采访,无论是文化的、观光的、吃的还是住的,面对所有这些,我都是一个倾听者。当然,因为篇幅有限,我无力把东京人说的内容全盘托出,这就涉及了“选择”。我相信任何一个insider(内部人士)都是处于选择状态之中的,说话的东京人和记录这些话的北京人在选择这一点上是相同的。这听上去挺奇妙,但同时我也隐约地感到,这样的采访或许正是中国走向世界的脚步。NHK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主持人石山智惠小姐曾经来中国采访过大型企业的首领,她觉得中国发展很快,乃至于日本的电视每天不说中国的事儿都有点儿别扭。不难理解,她对中国发展的惊奇程度会比我强得多,对中国也比我好奇得多。后来,石山小姐一边笑着,一边跟我说:“我看你也是一个insider。”
东京摆放了许多盒子
我从来没有改变过对东京的印象,楼多楼挤楼乱,上下班的时候车站水泄不通,好像这座城市的人非要往一起扎堆儿不可,扎了堆儿就放心的样子很容易吸引路人。人的脑袋一个个圆咕隆咚地往前浮动挺进,很少看见走到一半突然扭头朝后走的人,东京人似乎是有计划的,没事儿是没有人出来溜达的!
我每次到东京,办完事儿剩下的大都是上述感受,别无其他感觉。不过,也许因为昨晚还是坚持了不抽烟不喝酒的缘故,今儿一大早起来头脑很清醒,眼下坐在internet cafe(上网咖啡馆)里就像回到了曾经供职过的公司一样。刚才走过这一路,我忽然发觉东京居然会有这么多盒子!
先说建筑,你看新宿那一段儿,别老看摩天大楼,光你眼前的民宅和商业小楼,一律都是长长方方的盒子,见缝插针,互不相让。而且,有的小楼还偏偏往盒子的印象上盖,粗粗的黑框儿,压得低低的空间,让人觉得一下子负重了许多。
盒子不仅仅是建筑,街上有不少流浪汉,他们都用硬纸盒做房屋,就跟船舱的舱底一样,看上去是瘦长的一条线,人睡到里面,整个一根油条的感觉!
我认识一位日本流浪汉,原来是个医生,后来遇到了挫折,妻子跟别人跑了,但没处好,自杀了。儿子吸了毒,被判了重罪。他自己对妻儿挂心,日子一长,人也基本上崩溃了。后来,他虽然变成了流浪汉,但人却正常起来了,不仅有规则地生活,而且还用硬纸盒儿建了一座很干净的屋子。我问他:“这大难你是怎么挺过来的呢?”
他说:“我每天用手刷公园的厕所,用手刷小便池,把自己的自尊心杀死到零点,让所有人都鄙视我、都唾弃我才好,于是慢慢地,我又能站起来了。流浪汉未必是什么坏事。”听得出来,他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有时,我甚至觉得他也许是另类的高人。
我拍了一张他的照片,一张面孔的特写,但不太愿意让公众看,给人看好像会影响他平静的生活。另外还有一个不成为理由的理由。其实,他的脸长得就像一个盒子!
对东京的不同解读
每次到东京总会有一些感受,不疼不痒,记住了就写一写,记不住就彻底忘了。凡事忘了还是可惜!
新宿西口的酒店永远都是以乌鸦声作为清晨的第一信号,乌鸦叫得比头班列车发出的轰隆声还早,早得可怕。因为乌鸦扎堆儿,满天黑点,有时遮住日出,犹如悬空的一团团被拆散的黑毛线,看不惯的过客老喜欢仰头,会有一种错觉叫人觉得乌鸦随时会从空中急速降下,直逼你的头顶!
推开酒店的窗户,从地面升起隔夜的酒香已经开始发酸,淡淡的那种气味,而且是不扩散的一个劲儿往楼与楼之间飘溢的气味有时非常诡异,弄得东京就像这种气味的第一品味师一样。
这个月初,跟“80后”才女田原在京都告别后,她直接去了东京,当时忘了告诉她东京之于我的上述印象,估计她不会像我一样遇见那么多乌鸦和闻到那么多气味!东京是一个叫人能够记住,同时又叫人当场忘却的城市。
昨夜在一家烤鸡(YAKITORI)店吃饭,一个人喝啤酒,无座,客官一律站着吃喝,厨房的周围有三面是柜台,然后就是高挂的“暖帘”,一块漂亮的遮羞布拦阻了路人超越客官屁股以上的视线!店内人多,但无人谈话,看上去都是单身客,只有嘴巴里的咀嚼和啤酒下肚的咕咕噜噜在声声作响。东京另类的气氛由此而生,十分细腻!
店主是个老太太,每次为柜台上的客官清扫碟子都要踩上木制的小板凳,然后用手往外够,一直努力到够得着为止。她的手看上去很年轻,光泽妖艳,估计是常年油烟绕梁的结果。店里除了老太太一个人,负责烧烤鸡肉串儿的师傅都穿胶鞋。地表水很多,看上去,自来水龙头老是开着的样子,厨房里行走起来,哗啦哗啦地作响。
烤鸡的确是美食,每一串儿刚烤好的都会有个葱花,或者小松菜团儿,或者黄瓜丁穿插其中,吃到嘴里有一种肉融菜、菜融肉的感觉!
我吃着喝着,谈不上自得其乐,但满腹感正在逐渐接近。也不知何时,冷不丁发现我的旁边出现了一个流浪汉,他虽然站着,但站得歪歪扭扭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堆零钱,用一双又粗又脏的手捧给老太太,口水已经流出来。
老太太的目光十分熟练,接过他的零钱,一顺手递给他一个扎啤,而且用敬语说:“您慢用,烤鸡马上上!”
流浪汉无表情,只管一口喝下啤酒,抿了抿嘴,半天没抬头,似乎已经陶醉于久违的美酒之中。流浪汉的出现很显眼,破衣烂衫,身体还发出一股股的恶臭。不过,即使是这样一个不协调的情景,所有西装革履的客官谁也不在意,甚至没人多看一眼流浪汉,就像他不在东京一样!
更有趣的情景是后来,一辆豪华轿车停到了路边,司机头戴盖帽儿,一双白手套,从车上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位日本绅士,笔挺的西装和男人特用的香水都很鲜烈。司机向他鞠了一个躬,他点点头,然后径直走进了我们这家烤鸡店。说是“走进”,未免有些夸张,这位绅士只是用手撩开了“暖帘”,而且正好站到了流浪汉的另一旁!
店内像往常一样,时间静静流逝。香水与臭气混杂,上层与低层竟然如此集中到了一个瞬间,因为我离他们最近,也许感受最强烈。接下来,还是大家各吃各的,谁也不怎么样,谁也不觉得什么!
东京就是这样,一个容易叫你明白的和谐就是这样诞生的。 东京的鸭子靠河水,但乌鸦靠垃圾
“鸭子”好像是中文里面的一个亲昵称呼,专指为富婆服务的美男子,但这个称呼在东京不通用,日本人所说的“鸭子”很单纯,就是指那些游荡的鸭子,它们一般都栖息在水边,有的甚至在很小的河沟里也会出现。
乌鸦是东京的一道标致的风景线,我每次去都会跟它们打照面,尤其是住到新宿附近的旅馆,歌舞伎町那扑鼻的酒气就像专为诱惑次日清晨的乌鸦一样,迟迟不散,盘旋而上,空气中老有一股湿湿的感觉。乌鸦十分聪明,掏垃圾有时还会借助别人的力气。我亲眼见过以下的场面。
当时我住在一家高层酒店,正用长镜头瞄准一只乌鸦,见它直冲路边的垃圾站飞去,像一股浓浓的黑烟,突然降至地上,然后用尖嘴拼命地撕垃圾袋儿,不一会儿,垃圾袋里就滚出许多小核桃,掉在水泥马路上一个劲儿打滚儿。这时,乌鸦一口叼上一个核桃,然后把它扔到了十字路口的汽车的底盘下面,等红灯一变,汽车再一启动,那轮胎下的核桃就被“嘎吱”一声压得粉碎,于是,恰恰是趁了这一瞬间,乌鸦从容地捡回来,并且很快就把核桃肉给吃了。
对这个连续的动作,我的相机里有记录,刚才偶尔拿出来看看,觉得好玩儿。东京哪儿有垃圾,哪儿就会有乌鸦,多少不算,但多多少少是会出现的。
垃圾旁边的乌鸦不好看,因为它们太忙碌,反倒是河边的乌鸦显得十分美丽! 正田私宅的狂骚曲
从2003年秋天开始,日本东京围绕一座旧式的建筑发生了一场骚乱,而且事端发展迅猛,一直到我写这篇稿子的冬天,无论是电视上,还是大报小报,几乎每天都在议论这个话题,更有趣的是原来一处宁静的住宅区现在闹得鸡犬不宁,游行的、看热闹的、拍照的、破口大骂的、失声痛哭的„„简直就像一场大悲剧突然开演了一样。
事情的原委并不复杂,大致如下:
旧式建筑是一幢小洋楼,始建于70多年以前,主人的名字叫正田英三郎—一家大公司的老板。如果小洋楼的拥有者仅仅是这样一位实业家的话,我估计也闹不到今天这个地步。原来这位正田老人是日本皇后的亲生父亲,而这座小洋楼恰恰是皇后出嫁以前一直居住过的私宅。在日本人的心目中,这位诞生于民间的少女嫁给了现在的平成天皇,而且又是在日本战败,百废待兴的年代,那段令人神往的皇族浪漫几乎已经延伸为某种纯爱的传说。正因如此,这幢外观西洋风格、家居日式韵味的小楼也变得具有保留的价值。不过,日本国民这么想是一码事,可作为一般民间人士想的话,却像是另外一码事。这里说的民间人士当然不是指现在的皇后,而是她的娘家人。自从正田老人过世以后,皇后就表示了放弃自己作为长女的那份继承遗产的资格,并将之全部移交给娘家人。按照日本的法律,继承上代的遗产要交纳继承税,后来经皇后和娘家人的商议,以实物代替现金纳税,把这幢小楼交纳给了政府的财务部门。接下来,日本政府对这幢小楼进行了一番评估,其结果是不仅没有承认它的历史价值,而且就连这幢小楼曾经以20世纪杰出建筑物而载入日本建筑史这一事实也不管不顾,最终
决定把皇后娘家的私宅夷为平地,然后再转卖他人。于是,风波骤起,通过媒体的大肆渲染,惊动了日本的老百姓。
有趣的事儿也出现了。距离东京200多公里的长野县有一处著名的别墅区叫轻井泽町,这里曾经是皇后与天皇年轻时约会打网球的地方,结果这个町的头儿出来说话了,他面对电视镜头似乎有些激动,嘴唇发抖地说:“我们町的老百姓都希望保卫皇后娘家的私宅,如果东京非拆不可的话,我们愿意将其原样搬到我们这儿来,我们要为它造纪念馆,还要让它成为一个观光的景点。”这下一来,保卫这幢小洋楼逐渐发展成了一场运动,东京街头开始出现一批批的老人,他们在脖子上用一条细长的绳子吊起一块纸板,上面铺开一张很大的白纸,画着笔直的线,然后他们对过往的行人大声呼喊:“为保卫正田私宅,拜托你签名支持我们吧,我们要去政府请愿啊!”
元旦连续好几天,这些请愿者的详情一直是媒体追踪的对象,无论是从电视画面上看,还是我在东京街头见到的情景,这些请愿者大都是上了岁数的日本老人,他们神情凝重,站在冬日的寒风中直立不动,好像黄昏永远停留在他们的脚下一样。
即使是这样,日本政府似乎也不妥协,一边公布皇后本人无意保留她娘家的私宅,一边派遣施工队想强行在小洋楼周围搭起脚手架。头一天因遭遇请愿者的顽强抵抗,不到20分钟,施工队的车辆就撤离了现场。可到了第二天凌晨,他们又来了,6点钟的时候就悄然进入了小洋楼的庭园,一进去就开始锯树、拆墙,搭起铝合金板和脚手架。那些保卫正田私宅的老人们谁也没想到这些施工队的年轻人居然会拿出这么一招儿。老人们愤怒了,他们大喊起来:“你们这些浑蛋,不得好死呀!那些树可都有精灵呀!你敢砍?你们这是在作孽呀„„”这时,有的老人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当然,这些也是通过电视镜头向全日本播放的。目前的事态已经升级,因为在施工队进入正田私宅的第二天,请愿者的那些日本老人就把他们的政府告到了东京地方法院。
日本人的事情,我当然是个局外人,可就这场骚动而言,似乎也有些疑问。皇后现在是皇族,可她原来跟皇家一族无根无源,作为民间的少女跃身为名门显贵,人生一半民间一半贵族,那么拆掉旧居的动机如果也有皇后本人参与的话,那么她的同意是出自民间呢,还是贵族呢?
据说,正田老人生前曾经嘱咐过家人不要保留这幢小楼,如果这是真的话,那皇后的同意仅仅是一个民间少女听了爸爸的话。可遗憾的是,日本老百姓已经不答应了,因为在他们看来,当年走出正田私宅的那个少女,一生都是他们敬仰的皇后。
目前,正田私宅已经不存在了,但围绕这件事的前后似乎正在变成一个传说。 墙头上的咖啡空罐儿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一家日本商社供职。商社是综合商社,而且股票在东京上市,至于一家上市公司是否对职员好,一直到我从公司辞职的时候都没有弄清楚。日常的业务联系会与许多大大小小的客户接触,如果对方也是一家颇具规模的公司,那双方的谈吐就比较随和,甚至你我两人的表情都近似,那种沉稳、按部就班的神情或许是日本职员的一个习性。不知从何时起,我这样的人居然也沾染上了这类习性,而且这是一个中国客商跟我说的。他问我:“毛兄,你看日本人鞠躬的时候像不像鸡啄米?”
我本来想回答说这是人家讲礼貌的习惯,在对方面前保持低姿态,结果还没有等我开口答话,这位中国客商忽然笑起来,原来我正在向另一位刚进屋的客商频频弯腰点头,活像鸡啄米。当然,他的笑是好意的。这些年跟中国客商的聊天充满了风趣,相比之下,同样的客商,跟日本人的交谈有时就显得沉重,尤其是那些中小公司的老板,他们往往喜爱表现某一方面的得意部分,比如有一个小老板就跟我说:“别看在大公司里工作好像挺威风,一旦你离开了,退职了,过去是你客户的那些人就不会再答理你。把公司的牌子一摘下来,你也就是那么一个在马路上逛来逛去的闲人。所以啊,积攒一点本领,自己干最好啦„„”
其实,能够说出上述话的人大致属于富裕阶层,至少他或者她不必为明天的银行是否能为公司押单放款而担心,当然,这么说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当你遇到某些变化的时候,多少会产生几丝悲情。
我所供职的商社在大阪,而我当时住在神户的西边,一个单程至少需要两个小时,所以,每次遇到无法拒绝的应酬的时候,我必须搭上末班车往家赶。无论多么疲劳,我都会在霓虹灯闪烁的梅田街道上疯狂地奔跑,从过路人的身边擦过,在汽车前一边对开车人打“停下”的夸张手势,一边抡起公文包为自己开路。在人群如海的街口,我就像一艘刚刚启动的小艇一样,拼命地往车站冲。有时连车站口都冲过了,我竟然都不知道,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变成了一种疲惫的回声„„这是我供职期间最易伤感的瞬间。
事情不仅如此,或许因为晚间的应酬少不了烈酒下肚,所以当我从末班车上下来,深一步浅一步地从车站的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眼前就开始模糊了。有的景物看上去好像是重叠在一起的,有时看见一个日本老太太,但她好像又背了一个跟她一模一样的老太太,二老的表情僵硬,好像两块圆鼓鼓的铁球,虽然不滚,但始终在笔直地往下移动着„„我的头脑知道这是一种幻觉,可两条腿却像舢板上的双桨一样,一个劲儿不停地摇,把我从车站里一直拖到马路的边上。
不管怎样,能搭上末班车算是一大幸运,我刚这么想,忽然觉得口渴了,于是,就近买了自动售货机里的一罐热咖啡。暖烘烘的,两手把它捧在我的掌心里,犹如两个人紧紧地围着通红的火炉子一样。稍许,沿着马路边往前行,我的热咖啡喝完了,心里一阵暖和,视线也清晰了。原来,一出站口,面对的是一座小山坡,而且用石头垒起来的台阶蜿蜒曲折,我手里一边拿着空罐子,一边巡视周围是不是有垃圾筒。正当我寻找的时候,台阶的右侧出现了一道断墙,大概是谁家正在翻盖新房,断墙的里面似乎堆满了建材器械,黑洞洞的一片。再仔细看去,断墙头上有东西一字排列,居然排列的都是热咖啡的空罐,它们从低往高直立着,在惨淡的月光下犹如没落的武士,但又好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我猜想,这些空罐都是跟我怀有同样心情的人放的,他们是日本公司的职员,每天都有难言的劳苦,从醉酒的恍惚中得到的解放一旦踏上了归途,那恍惚甚至会变成某种悲哀。不过,看着这些空罐傲然屹立的雄姿,人们的悲哀或许是会消失的吧。
于是,我干脆把手中的空罐也放入墙头上的行列之中„„ 音更町的钻石雪
对一个习惯于温暖气候的人来说,在寒冷的冬季去北海道无疑是一次严酷的行程。幸好,我经历过冰天雪地的季节,而且是在黑龙江。当时,虽然风吹骨寒,但那时我还是一个从来没见过严冬的学生,强烈的好奇心几乎把肉体承受的寒冷全部都熔化了一样,胸中总是火热的。至今,我仍然能够记住那股高昂的劲头。因为,这一感受也是我去北海道以前的某种期待。
从大阪乘飞机,大约两个小时抵达带广机场,然后租车驶向音更町,大约需要一个小时。音更町是这次行程的目的地,不过,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几乎等于零,如果不是我遇上车行的中年人的话,也许这个零的增值是不会出现的。
中年人身穿一套制服,是开租赁车行的。车行的位置就在机场边上,而我是他当天的头一个顾客。店铺是一幢拼板式的小楼,墙壁很厚。小楼外面的汽车身子都堆满了积雪,至少有30辆,大约是由于结了冰的缘故,雪的颜色不是耀眼的,而是在发暗的透明色中偶尔露出几个纯白的方块。停车的场地并不小,周围用了一些彩色的杆子装饰,每一根杆子之间是由霓虹灯连接的,其中还有一座落地的探照灯,不过,即便是这些灯盏,也被一层积雪覆盖了。如果不等到晚间亮灯,靠热度融化白雪的话,恐怕灯盏上的雪就会结成一串串粗细不一的冰穗子。这时的气温是零下20摄氏度。我一边看着挂在外面的温度计,一边问中年人。
“白天这么冷,到晚上,气温会降到多少呢?”或许是天冷,我觉得口腔的张合运动不像
以往那么随意,好像被外部的寒冷粘住了嘴角,除了我的发音以外,似乎还有一丝嘴角与寒冷较劲的声音。 中年人回答说:“到了夜里,气温差不多会降到零下30摄氏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已经知道我是远道而来的,在他看来,我的神情也许不是普通的。他继续说:“遇到冷天的时候,把嘴闭紧,牙咬牙,这样嘴里面的热气就不会漏出来。”
“那我这下巴不就变重了吗?”我问他。 中年人笑了,跟我说:“等你真感觉到了天冷,下巴的感觉是会消失的,有的时候连我都感觉不到下巴是挂在自己脸上的。”
尽管他的发音短促,但每句话的间隔时间却十分整齐。等我办完了租车手续,他一边还给我汽车驾驶执照,一边问:“你从神户来,去音更町干吗?”
我的理由是简单的,除了作为一个游客,还因为有人告诉我北海道的严冬经常下结成冰箔的白雪,人们把它叫作“钻石雪”,形状大概像水晶片,据说音更町一带的雪景最美。他听了我的话,表情似乎有些木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我就是音更町出生的,但好久没有回去了。”
“是吗?是交通不方便吗?”
“坐电车不方便,JR根室主线离音更町最近的车站也有8公里,不过,大多数人都开车。”说到这里,他不说了,而用一把大扫帚把车上的积雪扫开,非常仔细地把车灯擦干净,并帮我把防滑链装在四个车轮上,整个动作都十分麻利。收拾完以后,他随手又送给了我一份当地的地图,然后,对我说:“希望你旅途愉快。”
我告别了车行的中年人,沿着241国道行驶,尽管在车窗前流动的景色是一片积雪后的银装,但刚才中年人的表情仍然令我在意。按理说,讲到自己的家乡,许多人都会高兴地告诉你一些事情,比如那里的气候,那里的风景以及土特产什么的,尤其是像镇上的人更会如此,这是我走访日本许多地方的一种确实的感受。可刚才的中年人似乎没有这样表现,难道他的内心对家乡的感受另有别类?或许对自己的家乡有所忌讳?
我没有往深处想,尽量让自己的视觉领域更多地吸收北国的景色。
国道不是笔直的,但拐弯处并不急。汽车行驶到白雪皑皑的山峰时,道路犹如一条缓缓蠕动的巨蟒,在它爬行过的地段里留下了一条蜿蜒的空间。路面变得狭窄了,进入隧道时的车灯,好像是点燃木炭时冒出的火星。
按照地图上的解释,音更町位于带广市的南端,东面是盛产葡萄酒的池田町,西面是与芽室町邻接的农耕地。从东面雪山上流出的音更川,分别与土幌川、然别川相汇集,变成一条景致盎然的河流注入十胜川。春天,田野间到处开放白色的君影花;秋天,从白桦树上飞下黄色的落叶,为路人描绘出悦心的风光。靠近音更町的东端会出现一片山丘,而音更町是一片北海道特有的辽阔平原。作为游客,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在自己的初次印象中逐一验证着图解上的每一条说明,不过,这些说明很少有对冬天景色的描写,于是,车窗外的积雪,还有树枝上结出的冰条子,闪闪烁烁,格外鲜艳地映入了我的眼帘。
其实,在开往音更町的一路上,我一直期待着会有一场缤纷的大雪,能让我亲眼看见那“钻石雪”从天而降的情景,但冷风飕飕,北海道的大地用晶折的积雪谢绝了我的愿望。到达音更町以后,街景如是,我的身体也开始适应了这里的严冬。于是,一个人吃过晚饭后,我早早地就在事先预约好的小旅店里休息了。也许是因为月光下的雪影如洗,窗外侵入的夜光一时令人难以入睡,不知为什么,这时,我想起了白天车行的中年人和说起家乡时他那一瞬间的木然的表情,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悲伤袭上心头,尤其在雪夜凝寒之中,我的悲伤几乎变成了想再去见他的冲动,其目的是为了知道他对家乡的感受。
第二天午后,我开车离开了这一不到一万五千户人家的音更町。归途上,已经熟悉的雪景象不停转动的电影胶片一样,从我的眼前向车窗的两侧飞速滑过,道路跟昨天一样蜿蜒,积雪跟昨天一样并非那么耀眼。轮胎上绑紧的防滑链条与雪地咬磨,“吱吱”作响,像是对每分每秒进行的有声记录。
花了两个多小时慢速行驶,汽车开回了带广机场附近的车行,我把租车的收条准备好以后,就把车停到了拼板式小楼的跟前。车刚停稳,小楼里就传来了问候的声音:“你辛苦了!”
随着说话声,车行的中年人走了出来。他跟昨天一样,还是一身制服,他问我:“旅行得怎么样?音更町下没下雪?”
我回答他:“很不巧,没有下雪,所以我也没法看见钻石雪。”他一边接过我的租车条子,一边看了看天空说:“昨夜这里倒下了雪,一直下到中午才停。现在机场正在扫雪,飞机暂时还不能起飞。”
“不会不飞吧?”我有些担心地问他,因为我拿的是往返的联票,今天晚上必须飞回大阪。中年人告诉我这场雪很快就会清扫完毕,飞机跑道也会恢复使用,并让我不必担心,先在他的小楼里喝一杯热咖啡。
我自然很高兴,除此以外,能与他坐下来有机会聊天已经变成了我的一个目的。
小楼的一层有一张小圆桌,两旁对放着两张红色的椅子。中年人在我的前面,像一位老练的向导,先请我坐到椅子上。不一会儿,他从桌后面的柜台里走出来,双手端了一个长方形的托盘,上面放的是一壶热咖啡,两只杯子,还有牛奶和砂糖。原来这个车行只有他一个人。
我连说谢谢,一边喝咖啡,一边想从他的面孔上找回昨天说起音更町时的表情,不过刚才他已经问我那边是否下雪,想必中年人是不会对音更町这个字眼介意的。于是,我把咖啡杯轻轻地从嘴边放回到桌子上,好像是打听别人的事一样问他:“我记得你昨天说,自己的家乡是音更町,对吗?”
他听完我的问话,并没有马上回答我,只是点点头,好像又是自言自语的样子,但没有出声。沉默片刻,他说:“其实,昨天你告诉我来音更町就是为了看天上下钻石雪,我的心里就突然难受起来。不过这跟你是没有关系的,你不要介意。你从老远来,对北海道如此好奇,是我们应该感谢的。”
中年人的话直接地传过来,没有任何障碍,但我的内心开始了不安,因为我知道这个关键的词汇一定在什么位置上刺痛了他。果然当我听到他跟我说的下一句话的时候,我真是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
“我的独生女就是死在下钻石雪的天里。” 小楼里的空气变沉重了,我低下头,后悔自己不应该让他想起这些。 “对不起。”我对中年人说,但没有直接看他。
“不,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中年人对我继续说,“你是一个游客,从老远的地方来,对日本,对北海道有这么大的兴趣,应该感谢你才对。我的话让你扫兴,实在对不起,可我”
我急忙打断中年人的话,跟他说:“千万别这样,其实昨天我就觉得你心里好像有事,想起你昨天的表情,我似乎能感到一种悲伤,其实,我今天提前往回走,也是想跟你说说话。”
“是吗?”中年人或许是出自感激,或许是因为有人来听他的诉说,他把咖啡杯里的最后一口喝完,就像从中得到勇气一样,他说,“我也很久没有跟人家说这件事了。自从那以后,其实,每年的冬天,我都害怕天上下大雪。在北海道,气温降到零下6摄氏度左右的时候,天上就会下钻石雪。那是无数的雪花凝聚到一起在空中飞舞的时候,会逐渐变成的一层层的薄片,有时薄片也会出现透明的菱形,落雪飞花是很美的。可就是在这样的美景里,我的女儿竟然….”
中年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记忆中已经出现了那一不幸的场面,我静静地坐着,继续听他说。“当时我住在音更町,父亲是开百货铺的,我的女儿从小就在店里跑来跑去,有顾客来买东西的时候,她都会帮人家包装好,很有礼貌地对人家说谢谢你的光临。这个小孩子,是我们家的明星。冬天她喜欢看雪,尤其喜欢看钻石雪,到店铺里来的顾客有时也喜欢议论钻
石雪,说今年的比去年的好啦,说明年的会比今年更好啦,这些都被她听见了,有时她看那大雪就会目不转睛。有一年冬天的晚上,她跟她妈妈,还有许多人出去看钻石雪,那满天飞扬的雪片,闪闪发光。当时我有工作,没能去,后来听人家说,她喜欢拼命地追赶她看好的雪片,不顾一切,小小的身体在雪地里来回地跑,可是她跑得太远了,而且她妈妈也疏忽了,结果她跌倒在路边的坑里,头磕到一块大岩石上,流了许多血,连一声也没有叫出来。等到大家找到她的时候,那块岩石上的积雪已经被她的鲜血融化了,我的女儿死了;天上的钻石雪还在下个不停;后来,她妈妈受了强烈的刺激,不久以后,也在同一个地方自杀了….”
这时,中年人的右手紧紧地压住放在膝盖上握成拳头的左手,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悲伤,他继续说:“对我来说,无论去哪里,只要我一离开家门,就必须经过那块岩石,这真让我受不了。尤其是冬天下雪的时候,人都要崩溃了;后来我下了狠心,离开了家乡,一个人到这里开了车行。一晃就十多年了,我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过音更町.”
中年人的叙述是充满悲情的,从他的每一个发音当中,不难体会那种为了克制自己的感情而作出的保持平静的努力。用力的双手压在膝盖上,使他的裤腿中央已经出现了稠密的皱纹。
“钻石雪对你太残酷了。”我一边说,一边为他重新倒了一杯热咖啡。中年人目视窗外,积雪如锥,这时,他的发音有些发颤,话说到了中途的时候,流下了眼泪。“冬天的钻石雪就像一把一把的刀子,直刺我的心。悲哀就像窗外挂下来的冰穗,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凝固了;所以我喜欢发亮的地方,车灯也好,还是晚间的灯火也好,它们亮了,就会发热,我希望这些热能够帮我把身体里的悲哀融化掉。”
他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好像卸下了一个冰冷的包袱,一边感谢我一直听他说,一边担心他的悲哀会影响我的旅途情绪。作为我,虽然不会这样想,但刚才他的诉说与我等待空中飘雪时的心情自然是不一样的。因为从他的话里面,我无法在北国的风景中找到任何一种对应。
中年人对往事的悲哀并不仅仅限于跟我说话的这一短暂的时间内,每年的四季也会引发他回想与女儿在一起的时光,但只有冬天,在钻石雪漫天纷飞的日子里,他是难受的。我虽然是一个旅途上的过客,但在北海道,能与他同坐在一个小楼里,并且,又因为我的存在,使他把冬天的悲哀诉说出来,哪怕这一诉说对他的悲哀仅仅是一点点的融化,那我也是从心里能够感到安宁的。
这时,带广机场传来了广播声,通知人们飞机的跑道已经清扫完毕,各航空公司开始办理登机手续。我站起身,正准备与中年人告辞,他说:“请等一下,我再给你一份地图。”说着,他走到桌后的柜台里面,拿出一份红色封面的地图。
“这是带广市区的地图,我们现在就在这个地方。”他手指着地图跟我说,“你看,旁边就是飞机场,还有飞机的标志,很好找。”
“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我接过地图,并向他道谢。
“不,不,感谢的应该是我,你从老远到北海道来,我也没有向你好好介绍,光说自己的事情,实在是不好意思。希望你下次还能来,北海道是美丽的地方,我离开了音更町,但永远也不会离开北海道。以后你坐飞机来,别忘了往下面看,在机场的附近就是这个车行,你一定要记住啊。我等你下次再来,等你来的时候,我带你游览北海道。”
中年人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最后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一定等你,请你下次再来北海道。”
与中年人告辞后,我在机场里顺利办完了返回大阪的登机手续,飞机场也许是为了要抢回扫雪而延误的时间,很快就让旅客们登机了。我走在通往客舱的通道上,对中年人的印象似乎已经超过了这两天的雪景,而且,从昨天到现在,我好像根本就没有遇见下雪,至少在我的眼前是没有下过雪的。
在航空小姐的引导下,我坐到走廊最前排靠窗的座位上。客舱的座位并不满,大多数人好像是来北海道滑雪的,他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显得十分热闹。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客舱内的暖气直灌,我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倦意。
这时,飞机起飞了,拖着长长的轰鸣声,开始向空中爬升。我斜身靠在椭圆形的机窗旁,正想换一个姿势的时候,忽然发现陆地上有一道上升的亮柱,金光赫赫,直冲云霄,犹如从银白的雪地中插入天空的一把金剑。我心里猛然一惊,急忙拿出中年人刚才给我的地图,发现这个发出亮光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他的车行。
夜,光辉而皎洁,从飞机上往下看,车行的霓虹灯也在闪亮,但唯有那一道金光,魂绕天涯,在空中漫游,像含情的祈愿,又像离人绝愁的孤影;在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中年人跟我说起钻石雪的表情,我想起了他的悲哀,想起了他的女儿摔死在大雪纷飞的岩石上,一种悲情袭上了我的心头。
这时,坐在我对面的航空小姐,或许是发觉我一直在看窗外的亮光,就热情地对我说:“先生,这道金光多美啊,在下钻石雪的冬天里,我们每天晚上都可以看到。”
听了她的话,我流下了眼泪。
会显灵的木牌子
日本每处过年习俗大约都不同,他们没有春节,所以一般老百姓只知道元旦。至于春节,的确是中国人的节日,神户、横滨,还有长崎的中华街都会举行一些庆祝游行,有的还是化装列队,弄得跟牛鬼蛇神一样,很喧闹很喜乐。
神户有条南京街,街口有一个很大的门楼,上边的巨大横匾字是赵朴初写的,好像年头很长的样子,至少从我住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少算也得十多年!
新年头一拜是日本人每年必行的仪式,虽然有人犯懒,不愿出门受冻,但他们的心里是知道这么回事的。我家附近有一处很小的神社,这两天总有人排队往功德箱里扔钱,然后摇一下旁边挂铃的绳子,最后拍手两次,闭眼闭嘴,心头开始祈愿。
离功德箱不远的地方设置了一个大木桶,里面插了许多木牌,还带着一串串的白纸条。原来这些都是去年头一拜的时候大家求的,他们把这些木牌带回家,摆放了整整一年。我认识一个老人,是个公交车的司机,他一直把从神社求来的木牌子挂在驾驶室内,开到哪儿跟到哪儿,开哪辆跟到哪辆。我问他:“这木牌子什么时候显灵?”他几乎没有犹豫,当即回答:“开车的时候呀!”说完,他继续解释道:“开车要心静,觉得平安才行,在人多车多的时候尤其如此。木牌子挂在我身后,一见它心里就踏实!”
看起来,木牌子对老人的确是一个解除心乱的法宝。就是这么一些木牌子,到了新年大家都要把它们送回神社,然后放一把大火烧掉,送去旧岁平安,迎来新年祝愿。我觉得,这个习俗不坏,算他神社也会做买卖!
导盲犬的眼睛 去东京的那天早上气温很低,穿大衣还觉得冷。可能因为海风太大的缘故,我的脸上有点像撒了一把细沙一样,十分痒。
我家靠大海,清晨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股的海腥味。有一回感冒,待在家里鼻子不通,很难受,也睡不着觉。可次日起早,刚一出门,鼻子一下子就通了,异常爽快。看来,海风和海腥味儿是医治感冒的特效药。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向车站走,途中看见几位遛狗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大家都穿得很厚,棉帽子也戴得很严实。那些活蹦乱跳的狗狗显得非常洒脱,它们不顾主人睡眼惺忪的样子,一个劲儿往前拖。狗狗是主人,而人是奴仆!而且有位女人的嘴里一直唠叨,大致意思是说:“狗狗别着急哦,一大早都是你的呀!”
这是一个挺动漫的情景!
日本有许多地方都给人近似的感觉。一大早赶着上班的公司职员,他们西装革履,风吹得衣角直往后飘,脚步又碎又急,像一列列的人肉小火车,看上去挺滑稽!
从神户到大阪坐车的时间不过三十分钟,到了新大阪车站以后再换乘新干线开往东京,距离很远,但交通方便。我要办个什么急事,从家里到东京,当天去当天回也是来得及的,只不过坐在新干线上的时间很长,往返时间加到一起需要五个多小时。
人一般坐列车的时间越长,遇见的事情就越多,除了看到各式各样的人,有时也会遇上令人难忘的情景。这回我遇上的是一个男人和他的导盲犬。
当时他坐在我的边上,一直到他牵着的狗趴在他脚下的时候,我都没注意到他是盲人。看上去,他是一位长者,衣冠楚楚,很有绅士风度。他戴了一副眼镜,黑边儿的,但不是墨镜。一双眼睛也不是闭上的,而是睁开的。每次他挪动身子的时候,总会向我示意一下,轻轻地点点头,有点儿像鞠躬的样子。无意中,我发现他的眼珠是配上去的,人工制作的,挺大,但视线是笔直的。
显然,他的狗是导盲专用犬,对主人的关怀无微不至。比如,主人脱大衣的时候,随手把票往前一放,导盲犬就领会了他的意思,一口把车票咬在嘴里,等主人把大衣放到衣架上以后再把嘴放到主人的手上,把票还给他。然后,它把舌头伸了出来,眼神十分温柔。尽管他看不见它,但他抚摸它的头,它的尾巴便会高兴地摇摆起来。
在整个旅途中,导盲犬一直趴在主人的脚边,而且视线始终跟主人保持着一致。长者坐在座位上一点儿也不显得疲劳,让我好奇的是他的“目光”似乎老是望着前方,也许是因为车厢的前方有一块电子新闻显示屏的缘故。长者就像看到了每一条流动新闻,尽管他没有表情,但总是一副领悟到了什么的样子。导盲犬跟主人完全一样,目光盯着显示屏不放。
人是什么也看不见的,但导盲犬为了主人的“看不见”却在死死地往上看。或许有人觉得这是可怜的,可当我看到导盲犬带主人下车的时候,那些隐隐约约的可怜则完全被打消了。
车到了东京站,导盲犬从地上站起来—与其说它是站起来的,还不如说它是缓缓地从地上升起来的。因为这时我才看清楚,它是一条很大的狗,金黄色的毛儿,油光油光的,非常威风。也许它往上看的时间太长了,眼眶里已经含上了泪水。
导盲犬的动作是敏捷的,它抬起前爪为主人开道,一边慢慢地往前走,一边把尾巴摇到主人的大衣上,几乎要把主人跟它衔接成一体来行走。车厢门打开了,当长者走到跟前的时候,导盲犬忽然横着趴到了地上,一动也不动。仔细看去,原来车厢与站台之间有一块挺大的空隙,如果不小心的话,就连视力很好的人都会摔倒的。
导盲犬用它的身体为主人垫平了这条通道,它在他的面前就像一张厚厚的金毯一样,光彩夺目;
东京是繁忙的,车站上似乎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这一瞬间,但我心里明白,他和它是一体的,是很难分开的。于是,我想,如果下次再来东京,从一出家门开始,只要遇上狗狗,我都要多看它们几眼!
若叶庄里的青春
1995年1月17日,星期二,神户发生了大地震,后来被人称作“阪神大地震”,死者六千多人,当时大约有三十万人无家可归。作为灾民,我还算幸运,房子属于“部分震坏”,市政府全额免除了当年的个人所得税。在此之后,好像并没用太多时间,一切就恢复了正常。
现在想起来,有一点至今没忘。当时在神户市中心走路走多了就会觉得头晕,因为倒塌的房屋太多,看多了歪歪斜斜的建筑,你的视觉就会出错,感觉整个地平线好像也都是歪的一样。
虽然震灾已经过去,但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我多少还是会想起一些人和事。这类“想起”不是刻意为之,而是在不经意间,突然浮现在脑海的。
在十一年前的今天,有一名20岁的大学生被震塌的房子活活压死了。房子的名字叫“若叶庄”,是一幢木质结构的学生宿舍。后来,人们从废墟里发现了好几百页的文稿,原来他是一个文学青年。其中有一篇小说的题目叫《时间的轮廓》,描写了主人公跟一个想自杀的同龄人之间的对话。
小说是这样写的:“神灵正让我们欢舞,为了明天,我们得到了一个短暂时刻的幸福,所以我们活着。”接下来,他继续写道:“我们就活在这一短暂时刻的幸福之中,这是真正的幸
福,不要想得太复杂吧!”
如今,“若叶庄”已经不存在了,旧址也变成了停车场。但每年的这天,旧址的周围都会有人献上鲜花,纪念这位年仅20岁就早逝的青年学生。献花的有他的家人,也有他的朋友,让我最感慨的是,献花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他的读者。因为在地震后的第二年,这位青年的小说正式出版了,小说集起名为《瓦砾下的小说》。
人死了,他的声音却留下了。一个生前从未发表过小说的青年,当他在一场无法抵抗的灾难中丧生以后,当他无声的笔墨被活着的人们发现的时候,当他的小说打动了活下来的人们的时候,我敢说,他已经获得了永生。
但愿每年的冬季“若叶庄”的旧址都会迎来他的读者,对他来说,哪怕是陌生的人,只要有心心相印的时刻,他的生命就是永恒的! 与日本众僧的零距离接触
大约在十二年前,我翻译过日本的经书《叹异抄》。书是一本很小的册子,一个镰仓时代的僧人写的,文字十分绕嘴,其中的内容也挺惊人。比如:佛经说,佛陀是母亲,她最可怜的是众多孩子当中病得最严重的那一个,在现实社会里,病危的孩子就是我们见到的犯了错误的人以及犯了罪的人,所以,越是罪恶深重的人越能得到母亲的关怀,也就离佛陀越近!
其实,我当时搬弄佛经也是一时兴起,并没有想到后来这部佛经深受已故大师赵朴初的喜爱,并得到了他老人家的书名挥毫。现在想起来,也是我的一桩幸事!
无论佛经说什么,对我而言都是值得好奇的,同时这个好奇也变成了我想了解日本人的愿望。刚到日本的那些年,除了清早去鱼市卖鱼挣钱以外,一回到宿舍里,我就读佛经,读好了就能获取一次定力。有时喝点儿小酒,吟唱数句,破碎的嗓音穿过纸贴的窗户被夏天的风传得相当远,最后变成一丝一丝的声响坠入了空气之中。住在我隔壁的是鱼市上的日本小伙计,圆圆的面孔,眼睛虽小但瞪起来挺大的样子,他老说我是“装神弄鬼的北京人”。这也难怪他,当时的我或许就是那么一个样子。
2006年春天,我去了一趟佛教真言密宗的圣地—日本高野山的熊野古道。当时是为一个书籍封面摄影,从北京飞来的职业摄影师翟东风先生找到了一个景点让我站过去。赶巧我穿的衣服是红色的,跟日本黑衣僧侣形成鲜明对比,觉得滑稽。
说到滑稽,更绝的事还在后头!我压根儿也没想到,众僧当中的一个人竟然就是当年住在我隔壁的那个日本小伙计。他看我,我看他,大家都笑了,然后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毛兄,这下好了,你不用装神弄鬼了,可我要装一辈子呀!”
他的笑声很脆,至少比在鱼市上的叫卖声要脆得多。昨天我收到了他的一封来信,信上说:因为今年父亲去世,家中吊唁,所以不能像往年一样为大家庆贺新年,由此深表歉意。
今天是2006年最后一个月的第一天。
肆意红颜
“红颜”说的是漂亮姑娘的那张面孔,无论是以前读过的古书,还是我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的,但凡是红颜,想必是古朴的美女,跟当下追求时尚的新贵一族似乎不同。尽管少年时代的书香飘然未尽,有时叫我无法分辨记忆与现实,但当我第一次听说邻邦的和尚也有一副红颜的时候,多少有些吃惊。
日本各地有许多寺院,大多数建在山里。像东京、大阪这样的繁华都市虽然也有相当数量的庙宇,但其规模与气派都无法跟京都的比睿山以及和歌山县的高野山那些神秘的地方相比。去年夏天,出于喜好和一定程度的猎奇心,我到京都一家寺院参禅。入门不久,就有一位黑衣僧侣端上一杯茶水,茶杯的底下是用圆形的托盘托起来的。本来我以为这只是一般的迎客方式,但没等僧侣把托盘放下,我发现他的右手心里铺的是一张长长的白纸条,黑衣和白纸,色彩的反差令人眼睛发亮,而且那个托盘是朱红色的,有点像冰冻的鸡血。
僧侣一边把茶水送到客人面前,一边把右手心上的白纸条摊开,每一个动作都是连贯的,
快如轻风。白纸上的毛笔字是:早觉、闻钟、着衣、下榻、行步、出室、净面、饮水、礼佛、受食、食乞、洗钵、漱口、坐禅、睡眠、剃发、沐浴。看上去,这是一套完整的参禅行程,而且,“沐浴”旁边的注解是光着身子进入一座山涧的瀑布下,灵气灿烂,内外光洁;
“凡俗也能圣洁吗?”我脱口而出,直接问僧侣。他的嘴角翘起,眼神不变,笑得有些仪式化的样子:“入室叩请,心融神会。这是《续灯录》说的。”
接下来,僧侣开始面对大家,他的嘴角仍然是翘起来的,但眼神越来越专注。稍后,他高声念叨:“单传心印,开示迷途,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就这样,我调整了坐姿,尽量让自己往“空”里想,最好把日常的琐事从眼下这一坐态中排挤出去才好,心领神会,端坐如矢。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感觉有些发飘,禅室众人也纷纷挪动了身体,草席的坐垫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声响。这时,我睁开眼睛往僧侣的后脑勺看去,秃头与汗水那一道道清澈的纹路好像高山下的湖底一样。他转过头,嘴角始终保持了翘起的状态,唯有脸色已经泛红,红得像透过纸窗的太阳一样。僧侣的红颜莫非指的就是这样的瞬间么?
夜晚,众人聚餐,吃的都是素食,豆腐、路菜、牛棒、苦瓜什么的,这时的僧侣已经更衣完毕,身着一套休闲服,手拿一瓶威士忌。他对我说:“吃素你要觉得太单调,寺院里也有肉也有鱼,你随便吃吧!这酒你也随便喝吧。”
僧侣很会喝酒,而且一直喝到“红颜”从他的耳根儿升起的时辰。 日本僧侣的绝妙生意经 送走了作家苏童一行,随后赶往新潟县,为的是拜访一位传奇的日本僧侣。
天下雨,樱花一路败落,好在新潟县经纬度偏上,寒气逼人,花蕾个个往里龟缩,给人一种绷紧了力气拼死等待春天的感觉!
寺院的名字叫“妙光寺”,很不凑巧,僧侣不在家,听说到东京跑营销去了。其实,事先跟他打个招呼,也能遇见,不过,事情好玩就好玩在意外,知道能见到他再去见他,往往会走失“意外”,尤其是日本僧侣那些事儿,对他们来说,广域结缘最有故事可说,最有佛法可解!
妙光寺在二十年前其实是一个破陋的寺庙,夏天杂草丛生,冬天白雪覆盖,知道的是寺庙,不知道的谁都以为是一座巨大的坟头!凋零的光景持续到了现在的僧侣手中,这位十分灵光的僧人突发奇想,得出了以下的路数,开始重新营造妙光寺。
他首先设立了安稳庙,专门为那些无儿无女的老夫妻做后事。所谓“后事”,包括如下几个项目: 1.为老夫妻选定墓地,并终世永存! 2.接受老夫妻的临终嘱托,操办所有人世间的杂务。 3.开发寺院的环境,修得天仙佳境。
结果,不足二十年的工夫,一个无人问津的破庙居然起死回生,如今香火不断,光我作为一个局外人看到的情景来说,许多老人相互搀扶,步履蹒跚,但眼神中那种逃避了大都市以后的安稳感却十分真实。很多人都说,城市是老人的死角!想想没有子女的老人,等到他们告别现世的那个时候,心里是否会因为无亲人照料后事而恐慌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妙光寺的僧侣恰恰就出现于这样一个场面:他可以让老人的恐慌变成安稳,让内心无法倾诉的情感灌入对现世的寄托。
日本老人很天真,在妙光寺,他们自己为自己举办葬礼,而且还很隆重。有位看上去十分绅士的老人,一边慢慢地抬起头,一边念他手上准备好的稿子。他说:“今天为了我的葬礼而聚集了这么多人,应该感谢谁呢?我觉得应该感谢我,因为我并没有死,但正因为大家来到了我的身边,所以我可以随时死去,可以变成风,变成水,变成灰,变成大家的记忆。”
说完后,他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表情平静。
其实,他说的大家也包括我这样的局外人,偶尔路过他的面前,偶尔看到他绅士的样子。不难看出,这类仪式全是僧侣精心设计的,他为世间与彼岸打开了一条通灵的路途,既入世也出世!
僧侣只有贴近生活,佛法才能深入人心。这也许是句老话,毕竟,日本僧侣的生意经正好说明了他所知道的世间愁苦,并能准确把握,将现代人的顾虑消融掉。
等到明年开春吧,找个机会见见这位妙光寺的僧侣! 日本人的宗教感觉
我经历阪神大地震是在1995年,也是日本突然发生奥姆真理教用沙林毒液杀人事件的一年。从很多意义上说,邪教杀人对整个日本社会的震荡远远超过了地震本身,因为这一震荡直接拷问了日本人的心灵。
面对邪教制造的战后最大血案,几乎所有的日本宗教都变得哑口无言。许多进步人士开始质问,“日本的佛教、基督教,还有伊斯兰教,你们都跑到哪儿去了?”
其实,千年以来,日本从中国学习了大量的知识和技术,同时也学来了自然观和人生观。可到了明治维新以后,日本人大撒把,不跟中国学了,改成了一味追随西方,无论是国家制度,还是生活文化,号称“脱亚入欧”!
这么一来,日本人原先从中国学到手的东西就开始发生了奇妙的演变,演变后的中国文化就像原先日本固有的东西一样。在西方人面前,日本人喜欢拿中国的经典当自家的宝贝说事儿,而且一说大了,也就不顾原型出处了,外来文化也被窃为己有!
比如,佛教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虽然从教派上有大乘、小乘,还有显教和密教,但一到了日本人这里,他们所接受的不再是这些琐碎的教派和说教,他们只关心“无常观”和“净土观”,最多再搭上“空”与“无”的概念,于是就十分坚实地构造出了佛教四大命题:无常、净土、空与无。
相比之下,中国的儒学被日本人利用得十分感性。他们认为这个学说只有“修养”才是真谛,有了修养,才有“仁义礼智信”,其余都是戏说!
日本人讲实惠,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十分投入,所以一座深山里刮起来的风可以信奉,夏天水田里叫个不停的青蛙也可以信奉,但凡让人能放心者,皆为吾神!我认识一位日本老人,他别的什么都不信,专信下水道的井盖。
记得一九八八年刚到日本一年多的时候,我有幸在京都听了法国文化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教授的讲演。对他当时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他说:“对我们西方人来说,神话与历史的中间隔了一条很长很长的深渊。但日本不一样,在日本人的心里,神话与历史总会变成身边某个具体的物体,而且还能活灵活现地蹦出来,活起来,真叫我不可思议!”
有精灵的花市与花寺
花市是鲜花的市场,花寺是鲜花的寺院,两者的存在或许无法相提并论,但就我看来,在很多场合,它们属于同样一件事情。这样的感受绝非我一到日本就马上获得的,现在回想起来,至少在我习惯于东瀛的生活,而且能够从日常的经验中审视这一风土的时候,某些看上去完全两样的情景,居然汇合到了一起。
花市是北京的一条旧街,从前就挤满了卖花的人,车水马龙,所以得了这个名字。花市离我原来的中学很近。过去我们这帮孩子的父母大都被下放劳改,我们在家里没人管,在学校整天闹纠纷,为了一点屁事就打架,谁也不服谁。后来谁一说“花市”,那就意味着到那条旧街聚众、打群架。北京东头的“花市”跟西头钓鱼台附近的八一湖差不多,都号称是当时北京顽主叫板的地方。我只是听伙伴们这么说,其实并没有参加过真正的血肉之战。唯有一次,我跟在一大拨人的后面,狐假虎威的,还没等我看见对方的影子,先头人马就欢呼起来了—原来对方看见这边人多势众,纷纷逃窜,压根就没跟我们过招。不过,那是我少年时代最过瘾的一天。
花寺是日本熊本县菊鹿町的一个寺院的俗名,真名叫“相良寺”。寺院的内外长满了常春油麻藤,结出一朵朵紫红色的花,像一串倒挂的梵钟,而且排列有序,相映生辉。据说,花寺的最初建造者是平安时代的最澄和尚,他在唐代的天台山修行,但因语言不通,很快就回国了。历史上不称他是“留学生”,而叫“还学生”。传说,最澄本应读更多的经书,撰文记录,但无奈语言不通。不过,他却留下了对唐代花卉的描写,这些描写只需人的观察就行了,并没有语言障碍。后来,有人从中国的扬子江附近带来了常春油麻藤的花籽,种在了寺院的周围。每年五月,绕满寺院的油麻藤开出鲜花,妖艳无比,当地人都叫它“妖花”。
前不久,我在去往九州的旅途中绕道来到这里。当时天上有乌云,花瓣低垂,似乎不愿看见没有太阳的天空。但油麻藤的曲折与缠绕却充满了张力,开遍寺院的花朵像一个巨大的花盘,当云端露出阳光的时候,花瓣蠕动,向上伸展、扩大、游弋„„折数枝花,落英缤纷。
在温暖的阳光下,我自然感到心情舒畅。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似乎正是日本游客为相良寺的花开而倾倒的时刻,我的思绪却飞回了少年时代那条叫做“花市”的旧街。对!我想起来了,在那个时代,我从来就没有在花市上见过一朵花,眼前呈现的只是一群少年的游荡,而且这个游荡从未留下过痛苦的烙印。时隔二十多年,我从北京移居到了日本。在这一空间的转换中,语言或许是脆弱的,因为它无法把我的所思所想表达得淋漓尽致。但同时,两个表示地名的汉字却又是相当准确的,花市与花寺,同样一个“花”字,竟然如此牢固地抓住了我的思绪,它诱导我跨越了时空,指引我穿过了欢跃与悲情,似乎把异域与家乡紧紧地抱在了怀中。哪怕这只是一个瞬间的闪念,但这个闪念却让我从内心感动;因为,在花开的异域,我仿佛看见了没有花开的旧街,而少年的我也一定不会想到今天的我能从花语中得到这份珍贵的回忆。
我猜想,花市与花寺一定是有精灵的。
京都无比幸福的两只鸟儿
夏天到了,日本古都的节日也来了。往年写过的京都“祗园节”今年又要开始了,一个节日每年都要重复,绵延不绝,千年岁月。
每年都去京都看,但去看之前也会犹豫,反正节日是同样的,服饰、人员、乐声,乃至灯笼亮起来的街景都大致相同。回过头想想,也许唯有我的年龄不同了,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样从节日的气氛中逝去。
下周的祗园节去看什么呢?
正当我继续犹豫,还没想好去看什么的时候,一位京都的长者打来电话跟我说了件事。他一开口就说:“毛君,今年也来看么?要是来的话,我劝你好好看两只鸟儿。”
听他这么说,我先是摸不着头脑,然后听长者继续说下去,这才恍然大悟。事情的原委如下:京都有个神社,旁边是一家豆腐店,店的后边有个小院子,院子里面有一棵树。不知为何,树上出现了一个鸟窝,而且,鸟窝是用神社里的纸签儿搭的。日本人到神社喜欢抽纸签儿,抽完以后,见到“大吉”一般都带回家,见到不吉的就地系到树枝上。
但凡是神社,大都有一棵枝叶往下趴的树,专门为众生回收不吉的纸签儿。
话说回到刚才的鸟窝。鸟窝里有只刚刚出生的小鸟儿,冲着天空使劲张开嘴巴,但不会飞。它的母亲每天从神社衔回纸签儿,维护修缮它们的窝。最叫人惊奇的是,从树下往上看,透过阳光可以看到纸签儿上的字,写的竟然是“大吉”。
据说,这只鸟儿非“大吉”不衔。它用伶俐的嘴尖儿叼起“大吉”,好一阵盘旋,从天而降,一直降到鸟窝的中央。这虽然是几天内才发生的事,可据说已经变成了传奇。眼下豆腐店的生意变得十分兴隆,很多人说是买豆腐,实则是为了到后院看那两只可爱的鸟儿,祝愿它们母子俩健康。
我打算去看看,不仅要看一下,而且要解决一个问题—这只鸟儿为什么只衔“大吉”呢?
拿到“大吉”的香客都将纸签儿带回家去了,那它在哪儿衔的呢?难道这只鸟通晓人间的事,早就知道谁即使抽到了“大吉”也要系到树枝上?因为抽到“大吉”的她或者他,由于种种难言的理由暂时无法将其带回家。
我越这么想就越觉得京都的鸟儿神了!这鸟儿,得空非看一下不可!
人的肚子就是鱼的天堂
能否吃惯日本生鱼或许是一个问题,尤其是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非叫你吃日本生鱼不可的时候。这个问题恐怕会有难易的程度,而且难易的本身也可以分为不同的阶段。拿我个人来说,习惯吃日本生鱼着实有一段经历。这经历也是有原因的,因为生鱼的好坏并不等于胃肠能否消化,而是当你嚼了一团如橡皮筋一样的东西,忽然有某种异样感觉的时候,生鱼的味觉价值似乎就体现出来了。
生鱼是日本料理中不可缺少的一道菜。
初到东瀛的人会觉得日本菜全是样子货,菜量不够,饿得肚子咕咕叫,后来胃一缩紧,也就咬牙克服了。这时人们才留心日本菜的摆设,原来它的色彩居然如此妖艳,油少,无光泽,就像家乡为仙逝的长者奉上的供品一样,漂亮但有些干瘪。对于饿得发慌的人来说,日本菜并不属于刺激胃口那类富态的菜系,而是十分娇嫩的,首先需要用餐者具有某种程度上的理解和观赏的能力。于是,问题的所在就集中到了这份能力上。
我也是同样,起先不得要领,后来逐渐开始习惯了—不仅习惯了吃日本菜,而且学会了观赏。如果有人端上来一盘鲜鱼,但凡没有喝酒、头脑清醒的情况下,我对识别活杀还是死杀颇具自信。活杀是指在鱼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时候,当场用刀切开鱼鳃,为它放血,然后扔到碎冰块当中,以确保鲜度。死杀,按字面理解,是指把整条鱼放入碎冰中—但不至于冻成硬块,待到渔船回到岸边后,再由水产加工厂的人把死鱼的血放掉。据说,做这套工序需要经验的积累,一旦掌握不好时间的话,会导致鱼鳃发青,乃至变臭变烂。不过,日本的加工厂大都是用机器为鱼放血的—在一面长锯轰轰作响的金属台子上,从碎冰里被拖出来的鱼就像一个个沾着泥巴的白萝卜一样,圆咕隆咚的,打着旋儿从长锯下滑过。等这个工序完成后,你可以看见几个手法熟练的老头老太太,他们操起刀,把每条鱼补开两下子,动作麻利,而且谁跟谁也不说话,只有快刀切下时与金属台碰击的尖声。日本人把这个切法叫做“卸三片”。
鱼汛分季节,我在北海道看到上述情景的时候是初秋,捕上来的似乎全是金枪鱼,但大的不多,有时还夹杂着牙片鱼、鲽鱼和小鲅鱼什么的。当渔网从海里被拖上来的时候,强烈的鱼腥味直袭鼻孔,令人嘴里泛酸。据说,鱼汛到来的时候,每天的变化飞快,但有时也会出现反常。渔船只要看准了海面上的定型波动,就会全力出击,穷追不舍。不仅仅是一条渔船,而是数十条拖网船,气势十分壮观。我很幸运,能跟日本渔民挤在一条船上,还能享受他们的战利品。当然,在这样一个热烈的气氛中,我是没有理由拒绝吃生鱼的。如果回到城市,哪怕是坐在漂亮的日本料理店里,看见生鱼的那个瞬间我都会先皱起眉头。但在渔船上,光是这些鱼腥味就使我发生了错觉,好像人和鱼都是一回事。
我的闪念像在大风中点着的烟头,一亮就灭掉了。可是,热情的日本鱼老大咧着大嘴问我:“这生鱼多好吃啊,你不觉得吗?”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但无法回答,因为我正专心致志地嚼着嘴里的生鱼。这时,他笑起来,大声对我说:“这些鱼一辈子想的就是飞,它们想飞到天堂,你知道吗?”
我又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他这下子乐了,乐得眼泪直流。稍后,他才告诉我说,人的肚子就是鱼的天堂;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我变得喜欢吃日本生鱼了。
夜影黄猫
我是一个喜欢猫的人,而且是一个从不喜欢猫变成了一个喜欢猫的人。尤其是外出旅行的时候,一旦遇见了猫,哪怕离我的距离再远,只要发现了猫的踪迹,我总会从眼前的美景中
转移视线,不经意,也不故意。猫就像一张飘浮在路上的视力测验表一样,它忽而让我看得十分清楚,忽而让我辨别不清。猫跑起来的时候很像一股青烟,可趴在路上的时候却像一个圆圆的葫芦。这大概由于我至今遇见的猫全是肥猫的缘故吧。
事到如今,你别看我能说猫,跟没事儿一样,似乎跟猫贴得挺近,其实,我小的时候最怕猫。怕是无形的,是那种不见猫则罢一见猫就害怕的感觉。小孩儿的恐惧并不天真,当然也不会事出无因,当时我好像是被深夜里的一只大黄猫给吓坏了。
少年的记忆或许也有不准确的时候,所以,这些年,我从来不在意究竟是什么叫我害怕猫的,久而久之,怕猫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一则遥远的童话。
后来,我大了,再后来,我移居到了日本,而可喜的事情是我每回旅游总会遇见猫,无论是日本,还是欧美和东南亚,甚至就连最近去古巴,慕名寻找那位活了104四岁才仙逝的古雷革里奥老人—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的原型人物的时候也遇见了猫。我在他老人家的木屋周围徘徊,不经意间,竟然发现了一只纯黄色的肥猫。它身上的黄毛儿跟海边的沙滩一样,细腻光滑,纤尘不染,而且总是仰头挺胸,一副高傲的神态。上高中的时代,我读过《老人与海》,有段描写好像是把老人眼睛的颜色比喻成大海的颜色,可我当时没有见过大海,仅仅知道大海是深邃的、发蓝的,但有时也会反射出太阳的金黄,斑斓惊鸥,踏浪天空。现在想起来,大海之于我的实际印象比黄猫要晚好几年。尽管小的时候我怕猫,但那毕竟是猫出现在眼前以后的事情,对一个幼小的心灵来说,哪怕最初的印象是可怕的,但往后的日子却能使这种可怕转变为长远的可爱。
其实,让我改变对猫的印象的还有另外一段经历,而这段经历同样是由于在旅途上碰见一只大黄猫的缘故。那是1989年柏林墙拆除的那年,当时我是一个游客,正在欧洲旅行。每到一处,先是被西方那种空间的创意所吸引,无论是教堂,还是广场,就连喝啤酒的小巷子也似乎是精心炮制出来的,蜿蜒曲折的石板路往往给人造成一种金属感的错觉。当年的柏林比欧洲任何城市都辉煌,一方面是东西柏林的合拢标志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另一方面,这座英雄的城市终于履行了走向完整的历程。那时我加入德国人的游行队伍中,沿着柏林墙墙边的土路,跟着大家一起呼喊一起歌唱,好像我也变成了这里的居民一样,心情十分激动。走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忽然发现在柏林墙墙头出现了一只猫,黄黄的,很大很有风度,悠悠漫步,一副对人间的事情不以为意的样子。许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仰望着这只墙头上的黄猫。傍晚无风,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柏林墙的一侧,这时,街区的路灯亮起,把黄猫的影子打到了柏林墙的沿上。黄猫是一只沉着的猫,它像棉花枕头一样一下子铺到了墙上,下巴顶住两只前爪,目光保持不变。
我看着它,它好像也看着我,不知为何,自从那以后,我总会在旅途中遇见猫,而且它们都是黄颜色的。
樱花树下的猫事
松田先生是兽医,在东京开了一家十分漂亮的诊所。诊所远看像积木搭起来的房子,多少带些童话的色彩。红黄色的板墙之间有一条粉色的通道,没有阳光的时候也发亮,有时甚至会晃你的眼睛。沿着这条通道上台阶,脚下的木板会咯吱作响。
今年樱花刚开,我到东京拜访松田先生。当时正在下雨,走在水泥路上,只有细雨溅地时才能听到空气中的雨水声。说来也怪,登上松田诊所的台阶时,脚下的声音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雨水的浸透好像改不了木板台阶原有的那道发脆的声音,或许是雨打花瓣,被风吹落满地,加厚了木板台阶?反正到了这个季节,松田诊所的木板台阶变得就跟雨水不打照面一样。
每次我一觉得纳闷,松田先生就会说:“这是我家的猫弄的。只要它在这些地方待上几个小时,雨再大也不会淋透它的地盘,该发脆声的木头也不响了,好像它的热气把木板烘干了一样。你看它有多神!”猫叫主人惊叹应该是一件好事,尤其从猫的角度想,主人对你惊叹,
由之变为愉悦,到最后说不定还会崇拜你一把,这是再好不过的赞赏了。至于松田先生,他的确爱猫如命。他偶尔也会对我这么说,因为他知道我对猫好奇,对出神的猫特别偏爱。但有的时候,他并非那么热情,甚至变得沉默寡言。这或许是由于松田先生担心我未必能够理解他的全部意思,因为在很久以前,他从我这里听说中国有的地区喜欢吃猫肉。
说起吃猫肉,我以为跟日本人喜欢吃鲸鱼一样,无怪乎是饮食文化的差异。除此以外,没有什么更深奥的道理可以解释。松田先生从来不在这些问题上跟人辩论,他的眼光只是专注地看猫。
作为一名专业的兽医,看猫是他的职业,当然,喜欢看猫更算他的兴趣。他说,他之所以成为兽医,是因为有天夜里看见的一个光景。
当时他还是一个少年,离家门不远处有一家兽医门诊。那天晚上,他放学回家,忽然看见一只筋疲力尽的黑猫拼命地往兽医门诊移动,在它的后面还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但看不清是什么。黑猫大声惨叫,继续拖着身子往前爬。不多时,兽医门诊里面出来个女医师,准确地讲,她更像一名普通的护士。她一边嘟囔“黑猫啊,你怎么啦”,一边努力往黑猫的身后张望。
原来,这只黑猫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身后那个黑糊糊的家伙。那也是一只猫,而且是一只受了重伤的猫。黑猫一直惨叫着爬到兽医门诊的台阶旁。这时,女护士一把抱起黑猫,激动地放在自己的怀里,半天说不出话来。原来,那只被黑猫拖来的受伤的猫不知被谁用剪刀把两条后腿剪断了。
松田先生至今说起这件事,还很激动。说多了,他的眼眶也隐约地泛红。每次当眼泪流出来的时候,他的嘴里总是在说这样一句话,“那可是落樱飞舞的一天啊!”
黑猫救麻雀 我养的猫是黑色的,除了胸前有两块漂亮的白毛以外,其余毛色都是漆黑漆黑的。它在我家已经七年了,家人管它叫“阿熊”。
有回晚上做梦,我梦见了它。一开始它是猫,眼睛大大的,样子十分机灵。但到了后来,它居然真变成了一只熊!很大,很黑,眼睛很小,但很有光。再后来,我醒了,把它单独留在了梦里。
它是一只含蓄的黑猫。以前我住过一座两层小楼,家里有个小院子,夏天院子里长出很多杂草。每回除草的时候,阿熊都来帮忙,不过它的帮忙方式挺独特。
阿熊不管除草的事儿,一直在草地里趴着,纹丝不动。起先我觉得它正在犯懒,赶上阳光明媚,说不定只是为了晒晒太阳而已。可冷不丁,它突然亢奋起来,眼睛贼亮,全身做出一副疯狂咆哮的体态。我仔细一看,原来杂草里藏着一条蛇!
蛇不大,也就半条皮带那么长。阿熊紧盯着它,虎视眈眈,但并不出手,那居高临下的体态就跟它拥有“核武器”一样。看上去,阿熊似乎是为了保护我安心除草才那么做的,当然,这么说是我猜的。
前两年,我搬了家,住到了海边一所高层公寓。公寓的阳台很大,放眼看出去就是蓝色的大海,视野开阔。遇到烦心事儿,看看大海就不烦了。
原来我担心阿熊会不适应这个环境,因为没有杂草也就没有了蛇,它的威风就无法得以表现。令我意外的是它适应得相当快。一开始它战战兢兢,从阳台的缝隙往下窥视。可没一会儿工夫,它居然原地趴了下来,半眯着双眼,就跟一家之主一样。它一趴就是一个下午,阳光还是那么明媚,它暖融融的,看上去像个卧佛!
昨晚天阴,从远处传来雷声,偶尔还下点儿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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