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面啦。」我伸出沉重的手。
长谷拉起我的手，将我紧拥在胸前。「稻叶……」
啊……
好温暖。
我感受到他生气蓬勃的身体，听见他的心跳，感受到力量以及血液的流动。
紧拥着我的长谷，用他的全身传达与我重逢的喜悦，而我「活着的喜悦」也冲击着长谷再反弹回自己身上。
此刻，我还活着。
还有个和我产生共鸣的好友。
「对不起啊。」忍不住脱口而出这句话，一说完就掉下眼泪。
一想到差点失去长谷那一刻的心情，还有当时富尔的情绪，以及这半年来长谷及大家有多关心，原本已经充满喜悦的内心，一下子更加充实。
「……不要紧。」长谷的声音中也混杂着呜咽，双手微微颤抖。
「还可以再见到对方……都无所谓啦。」
止不住的泪水。已经不知道到底是高兴还难过。
我们俩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着紧紧相拥。
「小汀现在很好。」长谷依旧紧抱着我，一边说道。
「真的啊？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谢谢。」
「我才要谢你呢，这里的开销，还有……」长谷的双手突然用力，像要打断我的话。
「你救了我跟小汀的命耶，我不管做什么都报答不完你的恩情。」
「这种话……别再说了。」这下子换我抱着长谷的双手更紧了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我们俩总算冷静下来，同时深深叹了口气。这时，长谷的肚子突然发出咕噜一声。
「……对了，我还没吃午饭耶。」
眼眶红红，一张脸更红的长谷这么说，让我听了忍不住大爆笑。隔了半年突然大笑，喉头和胸口一带好痛。
伯母和一色先生似乎就等着这一刻，走进病房。
「好了吗？你们两个。」
「长谷，吃中饭喽。」伯母准备了三明治和咖啡。
「不、不好意思。」
「真可惜，医生说夕士要明天之后才能恢复进食。」
「咦—是这样吗？」
我眼看着三个人在旁边的小茶几（这个单人病房还有小茶几和沙发组哦）上吃午餐，咖啡香快让人受不了啦。
我的体力果然衰退不少，一下子就累得想睡。打了一会儿瞌睡之后，一睁开眼就看到长谷坐在沙发上看书。又打了一会儿瞌睡，醒来时长谷还在。
「你不用一直陪着我啦。」
「嫌我在这里啊？」长谷噘起嘴。
到了傍晚，博伯父和惠理子来了。
「哇！真的醒了耶！！」惠理子愣在原地，眼中含着泪水。
「太好啦，夕士。」伯父摸着我的头。
「让大家担心……」
「发生这种事真的很抱歉。」长谷低下头道歉。
「不是……」我急着辩解．但伯父立刻摇着双手。
「不不不，这件事就别再提了吧，长谷。夕士现在已经恢复了，医生也说一切正常，光是让你负担这里的支出，我们家和夕士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对吧？」
我用力点着头。
父女俩待了一会儿，就和惠子伯母一起回去。
「我明天还会再来。」
长谷送了三个人到门口，又是深深一鞠躬。
「抱歉，让你当坏人。」
「你在说什么呀。」长谷笑了。
「这点事没什么啦，我已经很习惯对人低头，跟着我那个臭老爸实习，每天不知道得哈腰陪笑多少次，比较起来，向你家人行个礼，心情轻松多啦。」
「不过……」
「真相妖怪公寓里的人都了解，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怪我也无所谓。」长谷的语气坚定。
我苦笑以对。这时，我总算想起一件事。
「对了，长谷……你，大学……」
「……嗯，我进东大了。」他平静回答。
「这样啊，果然没错。哈哈，真不愧是你呀。」
我笑着说，但笑声干涩：心想着也不能不考虑「那件事」了。
「……好啦，我该回去了，明天再来。」
「不用勉强哦。」长谷点点头。
「晚安。」
「晚安……」
啪答一声，房门关上了。
试图思考些事情，但一下子就被瞌睡虫打断，其间有护士来量体温、血压之类的，我也在朦胧中接受……然后就这样睡着了。已经睡了半年，怎么还觉得困哪。
隔天，我在床上活动双脚，竟然一下子就能动；站起来试着走几步，稍微有些摇晃，感觉腿部没什么力气。
「上厕所可以自己下床到病房里的洗手间，但一定要有护士的帮忙。除了上厕所之外，就在床上安静休养。」
也就是说，光上个厕所就已经能充分达到复健效果。另外，医师也准我开始喝水了。
那天上午，龙先生来看我了。
「龙先生……！」看到房门口那道黑色身影，我的胸口又溢满了情绪。
「夕士。」龙先生露出温柔的笑容，伸出手来，我赶紧用双手握住。
「真是太好了。」
「让您担心了。」
「身体状况怎么样？」
「没什么异常。昨天也睡得很好，明明已经睡了大半年。」
「你不是单纯昏睡，而是身体被锁住了呀。」
我大吃一惊。原来是这样啊？
春节时听龙先生说过，当时耗尽心力的他，为了不继续消耗就进入「冬眠」，完全不做任何思考与感觉，静静等着恢复到某个程度。
窗帘之外是一片耀眼的阳光，病房里满是寂静。
远处传来蝉鸣，是夏天了。
龙先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告诉我事情始末。
「当时，长谷的身体被恭造老大那团想像贯穿。于是老大毁灭前最可怕、憎恨最深的怨念……所有负面想像都从长谷的内心穿过，让长谷没办法忍受，嗯，这也是很自然的啦，即使光受到一股强烈意念的波及，一般人也会受到重大打击，何况完全暴露在死亡想像之下……长谷没发疯已经是很幸运了。」
我忍不住打个冷颤。电影「骇客任务」也演过，如果「意识」死了，「真实的主体」也会跟着死亡。实际上是变成空壳的身体无法获得生存的活力，最后一切活动都告停止。
这就是龙先生先前说的「遭遇不测」吗？龙先生点点头。
「老大还在那里。」
「什么？」
「他还在那片黑暗深处的红色空中笑着盘旋哦。」
我冒出冷汗。那副景象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又悲哀。
「没想到老大本身的意志居然这么强大，不过也可能因为他疯掉了才能幸免于毁灭。」
「这种幸免的方式……也太讨人厌了吧。」
我用力摇着头。不过，说不定正因为老大没被消灭，我们才回得来。因为当时富尔说我们可能会被老大消灭时的震撼波及。
「龙先生……小希……在公寓里吧？感觉好像不在这个病房里。」
龙先生盯着我一会儿，慢慢将「小希」递到我面前。
「小希……只保住了你的命。」
「你为了长谷用尽全身所有的动力和活力，而且你也搞不清楚极限在哪里……不过，小希守住了最后一道防线。」
当时，在我和长谷旁边等待的龙先生，身边突然冒出富尔，他对龙先生深深一鞠躬。
「黑衣魔法师大人。」
「发生什么事？怎么搞的？」
「主人将一切性命贡献给长谷大人，这般牺牲多么感人！真是令人动容的伟大友情！为了回报这份崇高的心意，小的一行人也要尽全力守护主人一条命。」
富尔说完又是深深一鞠躬。
「黑衣魔法师大人，主人就请您多多关照了。我等永远长伴主人左右……永远、永远……」
富尔一边说，接着便消失无踪。
「魔法书《小希洛佐异魂》用尽所有力量，又回到封印状态。」
龙先生的声音顿时感觉距离好远，我边听边翻开小希。全都看得见，卡片上的所有名字都看得懂。如果真被封印，应该看不懂呀！
「富尔。」出来呀，富尔。你是我的仆人吧？
「富尔！」
臭家伙，每次都爱这样要任性。因为可以自由出没，就变得有时冒出来，有时又爱理不理。讨人厌的时候不停冒出来，烦死人了！
「夕士。」龙先生摸摸我伸在被窝外的头。
「别担心。小希并不是被消灭，我刚说过，是遭到封印。换句话说，就跟你一样上了锁，只要能力一恢复就可以复原。」
「……千晶他……」
我趴在棉被上说：「我向千晶说明小希时……他说，牺牲自己去救其他人，对方也会很难过……。所以长谷……长谷他……很难过吧……！」
然后，「小希」不见了。
救了我之后就不见了。
「但是……你不后悔吧？」
「当然不会！！」
只有这句话我敢大声说。一抬起头，龙先生在我面前露出微笑。
「难过是理所当然的呀，所以不要紧，就放声大哭吧。」
龙先生柔声对我这么说，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我、我做不到啦！」
我又趴回棉被上。在龙先生面前，怎么能像个小鬼大哭呢！但泪流不止的我拚命忍住声音，静静抽噎。耳里听见龙先生轻轻笑了，还拍拍我的头。
谢谢你，富尔。还有小希里的这群精灵。
这就是我和你们相识的命运吗？
无论如何我都想知道答案，所以你们一定要回来哦。
⑷The Dead Zone。由史蒂芬·金原着改编，一九八三年上映的恐怖片。
⑸Kill Bill。昆丁·塔伦提诺执导的黑色喜剧二〇〇三年上映。
第十卷 梦境里曾出现的漫长道路
午饭时段出现了米汤。
「真想快点吃到琉璃子做的菜啊。」
我啜着米汤这么说，龙先生也点点头。
「我也觉得你回公寓吃琉璃子做的菜，会比在这里恢复得更快。不过，这个单人病房还真豪华……」
「一天要多少钱啊？」龙先生环顾着房间喃喃自语。房间里还有独立的浴室、洗脸台、洗手间。放行李的不是置物柜，而是一整座衣橱，还有茶几和两张双人座沙发。超薄电视。窗帘是一层遮光和一层蕾丝的双层款式，我猜搞不好一天的费用就要两、三万元呢。这种单人病房我自己绝对没办法住进来，正因为长谷的关系……
「龙先生……长谷的状况……怎么样呢？」
龙先生又露出温柔的笑容。
「长谷很了不起啊……从头到尾都没来跟我说一句，要我救你。只是默默承受这一切，真的很了不起。」
我的胸口又溢满了情绪。
当时我对长谷说，我相信你哦。
长谷果然完全了解，我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把性命交给他。
「龙先生……」
我又和龙先生面对面。
「谢谢你……放着我不管。」
「听你这么说，我稍微能放心了。」
龙先生轻轻耸了一下肩。
这位魔法师也了解我的心情。如果是龙先生，大概能马上让我从昏睡状态中清醒吧，而他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可能会让我或长谷「怨恨」。
「反正一定有人救我……人的性命在这种心情下不可能得救，生命和心理都没那么轻率。必须让你当时的想法就停留在那一刻，没有人能多加干预。如果我那么做，你的想法和长谷生命的价值都会改变。即使你持续更长的昏迷期间，那也是你选择的命运。既然是你的选择，无论什么样的命运，你都有责任自己贯彻。」
龙先生这么说，一双眼睛深不可测。这个人绝不是只有和蔼可亲的一面，事实上非常严肃。
「你会怎么背负着自己选择的命运……其实我一直在观察哦。」
对呀。有一大堆得好好思考的事。往后的事……
龙先生或许洞悉我的想法，只见他的眼神变得柔和。
「或许接下来会有很多烦恼，不过啊，夕士，有件事你千万别忘记，就是『你还有很多时间』。」
「……好的。」
这时，长谷来了。
「龙先生。」
「嗨。」
长谷看起来很开心地说：「稻叶……没事了。」
「是啊，太好了。」
看到龙先生报以微笑这么说着，长谷好像快哭出来。龙先生紧紧拥抱他，长谷则在龙先生胸前静止不动了好一会儿。看到这副景象，我又快哭了。
这半年来的悲伤、难过、苦闷，全都渐渐在夏日阳光中融化。
千晶曾经这么说：「悲伤的时候尽情难过」，所以哭着大喊「好难过，好伤心哦！」这也像是一种转变心情的仪式吧。
转变心情之后，从此迈向新的人生道路，再回到日常生活。
那天晚上，庆二伯父和瑞羽伯母、小汀姊都来探望我。病房里的鲜花从未间断，都是瑞羽伯母送的。现在她又捧了一大把看起来很高级的花束，让惠子伯母很不好意思。看到恢复健康的小汀姊，我心中感慨万千。
「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夕士。」我对庆二伯父这么说：「伯父，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但真的一点都不关长谷的事。」
庆二伯父一家人面面相。
「嗯，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这样吧。」
庆二伯父轻松回答。不过这一家人应该没人会责怪长谷吧。
庆二伯父一定察觉到「事态不对」。包括我陷入昏迷状态，长谷当时的态度，然后同时原先重病的小汀姊，体内的肿瘤突然变小，三天后完全消失的奇妙现象。庆二伯父保证会想「其中有什么关联」。他和老大不同，对「这方面」的脑筋也转得特别快。
又隔了一天。
千晶的表哥，薰大哥来了。
「嗨！」
「薰大哥……！？」
「精神看起来不错唷，夕士。太好啦。」
看到我在床上起身，薰大哥开心地笑着说。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为什么来的不是千晶，而是薰大哥呢？
「千晶老师……身体不舒服吗？」
薰大哥露出微笑。
「不要紧。」
他边说边摸着我的头。
「只要你平安无事就不要紧了。我是侦察兵。看你现在的状况，让你见见直巳也没问题吧。」
千晶动不动就爱硬撑，面对眼前的状况想都不想就挺身处理。他有时候就像「特异功能人士」，能发挥超乎寻常的意志力，但之后反弹的后果也很严重。因为千晶只是个平凡人，没办法操控自己的力量。他一定一面担心我的状况，还很拚命工作。加上又是学期末最忙的时期，连一天也不能放松。
如果是他当老师之前经营夜店的情况，即使他休息也还有其他很多人手支援。所以从薰大哥和政宗大哥的言谈中，能清楚感受到他们其实希望千晶「辞掉教职」。千晶担心着我，但也有很多人为他操心。
「让大家担心了……」
我只能说这句话。
「别这么说……」
薰大哥在椅子上坐下来，正面看着我。
「你精神很好啊。」
这句话让我感慨万千。薰大哥看着我的表情，和千晶时常露出来的那种亲切中带点哀伤的样子很神似。
「直巳已经经历过两名学生过世。一个虽然是在他当老师之前的事，但两人的感觉就跟师生差不多。」
「……」
「那两个孩子跟直巳的感情都很深，而且都因为在跟他接触之后开始对未来有了希望和梦想，没想到都在起步时就死了。」
薰大哥握着我的手。
「如果你成了第三个，恐怕直巳这次真的很难重新振作了，真感谢你平安无事。」
我无话可说。虽然对自己的作为并不后悔，但一想到让那些真正关心我的人担忧，还是惶恐不安。
此外，薰大哥这番话意义重大。让我再次真心感受到千晶是如何看待我们这些学生。
「好想见见老师哦。」
「我明天带他过来。昨天接到长谷通知，说你已经醒了，哦，我跟长谷泉贵趁你睡着时聊了一下。这家伙真不赖，该用『无懈可击』来形容吗？那种完全没有一丝孩子气的幼稚，简直是……」
薰大哥抚摸着下巴的胡子苦笑。
「直巳说想马上赶来，却被我们阻止，现在被软禁在政宗家里……对了，还得领毕业证书哦。」
「……」
薰大哥从椅子上起身，轻轻拍了下我的头。
「看来这和你的规划相差很多，不过无论多少次都能从头来过哦，因为来日方长啊。」
薰大哥板起老师的表情这么说，龙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对他点点头。
隔天。
千晶来了。
「哟！」
他还是一贯潇洒帅气。类似军用的粗棉布衬衫，里面搭一件黑色汗衫，下半身是石洗牛仔裤。就连摘下深紫色墨镜的动作也酷劲十足。
不过，看得出来他瘦了很多。
这也是……毫无疑问，因为我的关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