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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病理-天童荒太

_15 天童荒太(日)
  住宅街的一条狭窄的小胡同里,有一个不起眼的电话亭。
  附近没有过往的行人,大雨中路灯显得比较昏暗。透过电话亭沾着雨水的玻璃,可以看见亚衣那细瘦的身影。
  亚衣穿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衫,脸上涂的颜料已经洗掉,自己铰得短短的头上带着一顶棒球帽,压得底底的,手里握着话筒,说话的口气很平淡,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写遗书太麻烦,也许是不知道写什么好吧……不过,事后让别人瞎解释,瞎怀疑,也挺讨厌的……为什么杀了他们?我又为什么死了?……死了以后又会被人扒得光光的验尸,让那些傻瓜推测来推测去的……讨厌!”
  她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条线,继续说:“所以呢,我得告诉某个人……你虽然也是个没用的东西,不过比起那些渣滓来,还算好的……”
  “喂!你等等!”浚介总算沙哑着嗓子说话了,“你等等好不好?你这些话都是真的吗?对不起……当然是真的……不过,为什么选择了死呢?”
  亚衣用鼻子哼了一声,“活够了!我活够了!我真的活够了,这理由还不够充分?”
  “挨骂了吗?挨打了吗?输给谁了吗?不!都不是!我认为你不会有这种一般化的,世俗的想法……正因为如此,你才有了这种极端的选择。”
  “……少说废话,好像你多懂似的!”亚衣好不示弱,“我讨厌人们一会儿把我分析成这样,一会儿把我分析成那样,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我觉得很累!每当我说出自己的一些看法的时候,每当我对某些事物表现出喜欢或反感的时候,你们这些人总是说什么,人只能生活在暧昧之中……我想问问你们,你们活得累不累呀?”
  “你父母呢?”
  “你不是说要杀了他们吗?”
  亚衣又用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条线,“我死了,他们肯定哭得死去活来……光是哭还好,肯定还会说,要是这样就好了,要是那样就好了,自己瞎谴责自己。还会说什么,其实我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又讨厌又可怜。现在,那两个人很难受,说是我引起的……难道真是我引起的吗?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啊!推到我身上也无所谓,不过我想告诉你们,不是我的责任!”
  “所以你应该跟父母好好儿谈谈嘛,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
  “……没法儿沟通啊!那两个人什么都不懂!我可不愿意让那两个什么都不懂的人给我送葬!死了还要被他们当作私有财产装进棺材里,然后在大家面前哭着说我是个好孩子……我受不了这个!既然决意要死,就把他们两个先送走……说真的,我挺可怜他们的,但是,最可悲的还是我!”
  “芳泽……”
  “好了,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
  “等等!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的,不正是你吗?”
  亚衣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如果你真的把父母杀了,然后自己也自杀,你考虑过我是什么心情吗?本来我没有资格说你什么,但是,我听了你的临终遗言,却什么都没能为你做,你给我留下永远抹不掉的负罪感,永远不可能休止的自责……你为什么给我留下这些?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已经够多的了!”
  “……负罪感,不感也没关系嘛。”
  “说得轻巧!实际做得到吗?你一边对那些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的人表示极大的蔑视,一边把你的想法强加给我!”
  亚衣用拳头砸着电话亭的玻璃吼道:“讨厌!是不是你吻了我?是不是你偷看了我的油画?”
  “那能说明什么?我不是你家里的人,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为什么你随随便便地给我留下沉重的负罪感?”
  “……正因为你不是我家里的人!”
  “什么?”
  “……你虽然不是我家里的人,可你也不能说你是外人吧?”
  “……芳泽!”  棒槌学堂·出品
  “再见!”亚衣挂断电话,额头顶着玻璃,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玻璃上不知是谁画的三个人像,被亚衣的额头擦掉了。
  大雨哗哗地下着,从外边看不出电话亭里有人。一辆灰色的客货两用车缓缓驶过,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星期天
  零点已过,马见原命令椎村开车回警察署。
  那辆灰色的客货两用车不见了。在这大雨滂沱的深夜,它能到哪儿去呢?
  “对不起……”椎村把车停在警察署门前,蚊子叫唤似地对马见原说。
  “回家睡觉去吧!”马见原冷冷地扔下这句话,下车走进警察署,迈着沉重的脚步,顺着楼梯爬到刑警队办公室。
  佐和子住院以后,马见原又开始在刑警队过夜了。
  “啊,您回来啦!您去的哪边儿啊?”刑警队值夜班的警察兴奋地跟马见原打招呼。
  “哪边儿?什么意思?”
  “这回钓着大鱼了,还是又扑空了?怎么?您没去?”
  由于过去经常扑空,留守的几个警察对这次的行动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没人搭话。马见原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自言自语似地说:“是吗……强行搜查去啦?”
  他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意思,刚要站起来回宿舍睡觉,忽然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巢藤,根治白蚁,芳泽家,联系办法马见原知道。”
  马见原回头问夜班警察,“喂!这是怎么回事?”
  “噢,不是我记录的。10点左右有人打电话找您,接电话的要把您的呼机号码告诉对方,对方说不用了。大概是那时候记录下来的吧。”
  马见原把笔记本掏出来,巢藤浚介给他的电话号码还在里边夹着没记在本子上呢。电话是拨通了,但等了半天也没人接。
  “芳泽家?”马见原把记着浚介的电话号码的纸条翻过来,上面写着芳泽亚衣和她家的电话及住址。他立刻拨通了那个电话,响了10下没人接,他怀疑自己拨错了,又拨了一遍,这回响了20下,还是没人接。
  “马见原老师,我……”不知什么时候,椎村已经站在身边了,“真对不起……”
  马见原把电话一摔,叫道:“地图!”
  “啊?”椎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赶紧到自己办公桌上拿来一张地图,放在马见原面前。
  马见原把纸条上芳泽家的地址跟地图对照了一下,站起身来。
  “您要是出去,坐我的车吧。”
  “算了!你睡觉去吧!”马见原扔下椎村走出办公室往外走。下到一楼的时候,看见很多警察扛着装有现金的口袋,押解着带手铐的老板和穿着时髦的妓女回来了。
  马见原没向警察们打招呼就出了大门。下台阶时差点儿跟世木撞个满怀,俩人擦肩而过,但谁都没说话。
  连伞都顾不上撑开就要去拦出租车的时候,一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了他的身旁,后车窗打开的同时,长峰阴险的声音从里边传了出来。
  “哥们儿,今天这招儿也太绝情了吧!知道你这样做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吗?”
  马见原哼了一声,“什么后果都不会有。不是没有警告过你吧?!”
  “你有女儿,还有一个可爱的外孙女,没错儿吧?”
  “……长峰!竟敢威胁老子!”说着一拳打在长峰的鼻子上,喀喳一声,鼻梁骨断了。
  给长峰开车的家伙抓起手枪就要下车,长峰制止了他,“别动!”
  马见原轻蔑地笑着,“长峰啊,你也就是用不着再给我零花钱了,够便宜你的了吧!我也觉得挺可惜的。咱们就此两清,谁也不欠谁的了。别再想什么鬼花招儿,不然别说是你,就连你的主子早地也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那……今天晚上的事你让我怎么向上边儿交代?”
  “你就说我也上当了,署里领导现在信不过我。”
  “没人相信。”  棒槌学堂·出品
  “那你就想办法叫他相信,这点儿力量你还是有的。我要把油井宰了的时候,不就是你给制止的吗?”
  “……那是你压根儿就没打算宰了他。”说完冲开车的吆喝了一声,“嗨!走了!”
  黑色轿车启动之前,马见原用伞尖儿顶着长峰的脖子警告道:“以后也不允许你利用小孩子赚钱,给我记住喽!”
  长峰吐了一口混合着鼻血的唾沫,关上了车窗。黑色轿车扬场而去。
  马见原穿过马路拦下一辆出租车,向跟长峰相反的方向驶去。这时,停在区政府大楼旁边的一辆蓝色小轿车慢慢驶出,跟上了马见原乘坐的出租车。
  *
  亚衣在电话亭里蹲了不知多久,才缓缓站起走出来。好几天没吃没睡,突然跟别人说了那么多话,她觉得很累。
  雨下得还很大,她把帽檐压得更低。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从一个建筑工地前走过之后,很快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她双手攀住罗汉柏的树干往上爬。雨下得虽然很大,但茂密的叶子挡住了雨水,树干基本上没湿。爬到超过了阳台的高度的时候,她就势翻过栏杆,又从窗户跳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昏暗的房间里,她摘掉帽子,晃了晃被她自己铰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脸上都是雨水,抹了一把脸以后,失魂落魄似地蹲在了被她弄得不成样子的屋子中央。各种各样可怕的幻觉在脑海里闪现,她使劲儿甩了甩头,好像要把那些幻觉甩掉似的。她什么都不愿意想了,想够了!
  她吐了一口粗气,站起来走到床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把尖刀,把刀刃在额头上靠了靠。刀刃冰凉,使她倒吸一口凉气。其实,到底用不用这把刀,她也决定不了,好像是这把闪着寒光的尖刀在驱使着她行动。
  忽然,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声音很轻,很柔,像是在邀请她。
  莫非他们要先对我下手了?对,我早就料到过这一点了!他们这样对待我,是一件很自然的事。好吧,那我就接受了吧,对我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拯救。
  亚衣手握尖刀藏在身后,悄悄靠近房门。外面的人又轻轻地敲了敲。亚衣拉开插销推开房门,楼道里漆黑一团。就像情愿沉入那漆黑的世界似的,亚衣跨了进去。
  突然,有人捅了捅她的软肋,刚一回头,胸口便遭到重重的一击。她真的沉入漆黑的世界里去了。
  *
  出租车被堵在了离目的地还有一半路程的环城路上。前面有几辆跑车在环城路上乱窜,一会儿加速,一会儿急刹车,一会儿越过中黄线,出租车开不快,也不敢超车。
  浚介向前探着身子咂了咂嘴。
  烫着短发的出租车女司机不紧不慢地说:“别着急,警车一来,马上就畅通无阻。”
  浚介没理她,气急败坏地捶着膝盖。
  拳头被坐在身旁的游子那温柔的小手包住了,“看你急的,警察不会见死不救的……”
  浚介接到亚衣的电话以后,奔出门来,慌乱之中来到了游子的家。游子给亚衣家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立刻报了警,说有个少女想自杀,而且是要把父母杀了以后再自杀。警察说马上通知附近派出所,派人去看看,叫他们放心。但是,浚介说什么也放心不下,一定要亲自去亚衣家看看。游子跟他一起上了出租车。
  “可是,这么大雨,警察会出动吗?”浚介说着又要轮起拳头砸自己的膝盖。
  “你沉住点儿气嘛。”游子再次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亚衣家附近的派出所一位27岁的警察,接到了东京警视厅指挥中心的命令。
  今夜雨下得很大,那警察正祈祷着今夜千万别出什么事的时候,命令来了。他无可奈何地穿上雨衣出了门。从派出所走到亚衣家虽然只有10分钟的路,但走到亚衣家的时候,鞋里都灌进了雨水,心里非常不痛快。
  他先围着亚衣家的房子转了一圈,没听见什么动静。又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听,还是没听见什么动静。心说哪有什么杀了父母再自杀的,人家这不是睡得挺安静的嘛!最后,他连门铃都没摁一下,就牢骚满腹地回派出所去了。值班的副所长问他有什么情况没有,他回答说,一切正常!
  *
  大野把拉锁拉到顶,给亚衣穿好了所谓的“镇静衣”,亚衣一动也动不了了。
  在监狱里,他穿过好多次“镇静衣”,出狱后他如法炮制,给他的猎物们穿过好几次这样的“镇静衣”。
  加叶子把一个布团塞进亚衣嘴里,等着她醒来。
  穿着灰色工作服,戴着手套和脚套的大野,环视了一下整个房子。
  “用什么工具?”同样穿戴的加叶子小声问,“就用她这把尖刀吧,怎么样?”
  大野点点头,捡起亚衣掉在地板上的尖刀,递给加叶子。
  麻生家也好,实森家也好,他们都是用人家家里的工具作案。这不只是为了掩盖罪证,更主要的目的的是,在他们夫妇眼里,用家里的东西在这种特殊的仪式上有其特别的意义。
  加叶子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大野把亚衣扛在肩上,俩人一前一后下楼,来到芳泽夫妇的卧室。
  在萤光灯的白光的照射下,孝郎和希久子耷拉着脑袋,无力地坐在床上。他们背靠背地坐着,四只手被捆在一起,嘴里塞着毛巾。
  大野他们趁来芳泽家治白蚁的机会,配了一把后门的钥匙。今天夜里他们就是用那把钥匙打开后门进来的。他们穿的雨衣和鞋子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放在冰箱旁边。
  大野把亚衣放在床边的地毯上。这时亚衣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她看到站在面前的大野和加叶子的时候,吃了一惊。她想站起来,但“镇静衣”使她动弹不得。
  加叶子从客厅里搬来一把椅子,大野把亚衣抱起来放到椅子上,又用绳子牢牢缚住。亚衣看着被绑在床上的父母,懵了。过了好久,她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挣扎着,想从“镇静衣”里挣脱出来,但怎么也挣脱不出来,只好安静下来,怒视着大野们。大野们也像要从亚衣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似的看着她。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亚衣用眼睛质问他们。
  大野没做声,从加叶子手上拿过亚衣那把尖刀,走到床前,按住孝郎的肩膀,斜着眼睛看着亚衣挥动了尖刀。孝郎拼命挣扎,无奈被捆住了手脚。
  亚衣见状不但没有感到恐怖,反而歪着脑袋皱起眉头,意思是说:“这是本来应该由我来做,你们何必多此一举呢?”
  大野把孝郎的睡衣睡裤割开,让孝郎全裸着,加叶子也把希久子的睡袍剥掉,芳泽夫妇都被脱得光光的晾在床上。
  两个裸体的男女被绑在一起,让人强烈地感到可怜和残酷。那简直不能再叫做人,而是两个被剥了毛皮的家畜。
  但是,大野们从亚衣的眼神里依然看不到一丝恐怖,大野们害怕了。
  麻生达也也好,实森勇治也好,殴打父母几乎成了他们的家常便饭,但一看到父母突然被外人脱光了的样子,都吓得魂不守舍,萎缩成两三岁的小孩子了。
  终于,大野们就像感到自己触怒了天神似的哆嗦起来。他们自己举行的这种残酷的仪式,将变成对他们自己的审判!
  亚衣表现不出一点点惧怕,她用眼神对大野们说:
  “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干这种事?你们觉得这样做有意义吗?!”
  加叶子觉得喘不上气来,在卧室里再也呆不下去,捂着胸口跑到外边去了。大野追出去,一直追到黑咕隆咚餐厅里。加叶子站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大野问。
  加叶子摇摇头,“没什么……那孩子眼神很怪,而且一直盯着我……”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那也是病!她只会有那种反应!”
  “也是……肯定被什么魔鬼附体了。”
  “必须把她救出来!让她恢复作为一个人的正常感情,爱……让她真正体会到父母真诚的爱,把她引导到崇高的人类感情的层面上来!”
  “对……”
  “想想咱们的儿子!”大野紧紧地抱住了加叶子,“香一郎为什么变成了那个样子,是谁使咱们的香一郎变成那个样子的!”
  加叶子也紧紧地抱住了大野,“我在想。”
  “想想我们为什么不得不杀了我们自己的儿子!”
  “为了救他。”  棒槌学堂·出品
  “就是嘛,可是,那些家伙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污辱咱们的一郎。”
  “他们是杀害香一郎的罪魁祸首,死了还不饶恕他,还要贬损他。”
  “一郎被他们吃了,跟咱们的房子一样,被白蚁吃了。”
  “……白蚁是不会自然发生的。”
  “对。那些愚蠢的家伙使白蚁蔓延。”
  “还记得吧?还记得咱们一家三口洗完澡以后,结成一体的情景吧?”
  “记得记得,把一郎从苦海里拯救出来以后,我们紧紧地抱着,溶化在一起……我们都相信,将来咱们一家三口肯定还会结合在一起的。”
  “毁了咱们的将来的,也是那些家伙!”
  “我忘不了,忘不了的……”
  大野和加叶子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大野被逮捕,案情大白以后,找大野咨询并得到帮助的人们,加叶子所在幼儿园的孩子家长们,掀起了一场大规模的为大野减刑请愿的签名活动……
  前来安慰加叶子的人络绎不绝。那时候,加叶子对人们说,香一郎是个好孩子,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她越是这样说,人们越是同情她,越是觉得香一郎有问题,并逐渐了解到香一郎最近成绩下降,行为反常,甚至发展到不去学校,殴打父母的地步。关于香一郎的表现,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走样,最后香一郎竟被描绘成一个破坏了这个幸福家庭的恶魔般的怪物。
  大野被关在拘留所里,对外边的情况了解得不多。加叶子由于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也没有过多地关心外界发生的事情。等到他们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万人签过名了。不只是签名,还有从各地寄来的慰问信,甚至还有让她请名律师用的现金……
  在如何对待有问题的儿童的各种会议上,加叶子几次被请去做演讲。她利用这个机会拼命宣扬香一郎的优点,结果被当成一种悲剧的典型。后来她干脆躲着不去,人们又把这看作香一郎造成的恶果。
  辩护团的律师们纷纷主张无罪释放。把大野杀害香一郎的行为,一会儿说成紧急避难,一会儿说成正当防卫,主张至少应该缓期服刑,还大野一个自由之身。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律师们要求大野夫妇进一步详细彻底地描述香一郎是怎么毁坏家具,殴打父母的……
  大野们无法理解律师们的意思是什么。律师换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由法院指定了最好的律师,审判才开始了。
  审判开始的时候,数万人签名的请愿书被交到法庭上来。大野们终于明白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开始大野们认为人们是善意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野们醒过味儿来了,这些家伙哪里是同情我们,分明是觉得他们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会落到这种地步,他们是在利用我们为他们自己找后路呢!正因为他们担心自己有一天可能会杀了自己的孩子,所以才把香一郎说成一个改不了的坏孩子。在这种阵势面前,大野们感到茫然。
  我们不是为别人杀了我们自己可爱的儿子的!可是,那些没有人性的家伙们却利用我们可爱的儿子达到他们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法庭上,很多证人当庭证实了香一郎殴打父母的事实,也证实了大野夫妇是多么的能忍耐孩子的暴行。大野和加叶子虽然没有否认证人的证词,但也反复强调香一郎决不是一个坏孩子,而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把那么一个好孩子给杀了,不管人们怎么非难,不管法律怎么制裁,都心甘情愿地接受。
  大野夫妇这样强调的结果,反倒使法庭认为他们认罪态度好。一审判决别说死刑了,有期徒刑还是个两年的。
  可是,坚信应该判无罪的周围的人们仍然非常不满,签名运动一浪高过一浪。虽然也有人认为判得太轻,但这些微弱的声音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签名运动的发起者们慷慨陈词,香一郎殴打父母,点火烧房子,还扬言杀掉别人,对于这样的孩子父母除了杀了他以外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签名者一下子增加到将近10万。
  大野在看守所里暴跳如雷。
  不许如此卑鄙地利用我们!我们不是为了你们才把儿子杀掉的!
  前来慰问他的宗教界人士,志愿者团体的成员等等,都遭到他的痛骂甚至殴打,警察们不得不给他穿上“镇静衣”。由于他企图撞墙自杀,被关进了墙壁粘着厚厚的泡沫塑料的保护室。
  穿着“镇静衣”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大野似乎渐渐地悟到了什么。
  把香一郎逼到这种地步的,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而是这个畸形的社会!
  到处看重学历,到处把人划分为优劣,到处把人按照一定的标准排位,这种扭曲了的价值观,由此产生的差别感和无法改变的印象,驱使着周围的人们,从老师到同学,从同学到同学的家长,纷纷逼向香一郎,逼得他走投无路……
  是这个具有畸形价值观的偏狭的社会把香一郎逼到这步田地的!可是,这个偏狭的社会造就出来的那些偏狭的人们,在香一郎死后都不肯饶恕他,还在无休止地谴责他,同时把他当作一件可以利用的工具……
  当然,自己作为这个畸形社会的一员,也加入了逼迫香一郎的行列,但自己是无意识的,因为自己也被社会剥夺了自由。社会就像现在身上这件“镇静衣”,束缚着我,我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也逼迫过我那可爱的孩子……
  大野在大墙里边陷入苦闷的精神状态的时候,置身于外面畸形的社会里,成为各方面关注的焦点的加叶子,被逼迫得陷入了比大野还要深的精神苦闷之中。
  几个所谓的社会活动家,更加频繁地找她,邀请她参加各种类型的演讲会、研讨会。加叶子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宣传香一郎是个好孩子。但是她这样做的结果,不是使香一郎背上更加肮脏的污名,就是被组织者谴责。有的社会活动家甚至以她在签名运动中得到过捐款为理由,让她募捐。
  宗教活动家们也逼到头上来了。加叶子已经不相信所有的宗教,但那些人盯上了已经患上老年性痴呆的加叶子的母亲七重。七重糊里糊涂地认为是为了香一郎,向宗教家们布施,花费了大量钱财,家里的存款都被折腾光了。
  二审判决判处大野有期徒刑3年。不久,七重因脑溢血离开了人世。
  加叶子心脏病发作倒下了。强烈的精神打击使她的身心状态濒于崩溃。医生建议她去看精神病医生,被她严辞拒绝了。高额医药费使她的生活状况变得非常窘迫,而那些热心的社会活动家和宗教家们则像退潮似地远远地离开了她。
  二审判决以后,有关这个事件的报道和评论纷纷刊登在杂志和报纸上,这些报道和评论没有说香一郎一句好话。
  大野们为了达到从重处罚自己的目的,一直上诉到最高法院。上诉是要花钱的,加叶子的生活拮据到了不得不卖房子的地步。
  那是一所值得骄傲的房子。他们原计划让香一郎乃至孙子辈都住在这所房子里的。不但使用了高级建筑材料,而且在设计上也颇具匠心,体现了阂家团圆的设计思想。卖房子是很痛苦的,但不卖已经生活不下去了。本来他们以为肯定卖个好价钱,没想到经房地产公司评估以后,竟然连地皮钱都收不回来。
  “能卖的只有这块地皮。不过嘛,拆房子是需要费用的,费用得从卖地皮的钱里扣除。”房地产公司的人说。
  “你们不是在开玩笑吧?这房子用的是上等建筑材料,至少能住一百年!还是一所新房子呢,为什么要拆?”加叶子气愤地问。
  “早就坏了。你看,都朽了。”
  房地产公司的人用一把大改锥轻轻一捅,就把靠近地基的木头捅了一个洞,从洞里涌出无数的白蚁。
  加叶子眼前立刻浮现出从香一郎的身体里爬出来的那些蛆虫。
  “房子被它们吃了!一郎也被它们吃了!”加叶子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探监的时候,加叶子眼睛失神,好像很高兴似地告诉大野:“咱们的孩子,咱们的房子,都是被虫子从内部吃掉的。听说虫子是不会自然产生的,都是从周围的房子里飞过来的……咱们的一郎,咱们的房子,都毁在周围那些家伙手里了,都被他们吃了。”说完拼命用拳头捶打玻璃,大声尖叫,最后倒在地上昏迷不醒。
  大野也吼叫着用头撞墙,结果又被穿上“镇静衣”,送到保护室里去了。躺在保护室冰凉的地板上,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爸爸!海真好玩儿!爸爸!你也来游泳吧,快点儿!”
  夏日的海边,8岁的香一郎脱的光光的,在海水了蹦着,跳着,那么天真,那么可爱,连跑带跳地向大野奔过来。
  可是,当大野伸手抱住他的时候,他的身体马上僵住了,脸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眼泪也流了下来,“爸爸……”他痛苦地叫道。突然,他的胸口裂开了,从里边涌出无数的白蚁!紧接着他的肚子也裂开了,涌出更多的白蚁来。刚才还在欢笑的香一郎,整个脸都扭歪了,嘴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也都涌出白蚁来。大野不由地倒退了几步。
  香一郎感到非常意外,惊奇地问:“爸爸……你为什么躲着我?是讨厌我了吗?爸爸,你为什么不爱我了?我要你爱我,爸爸,我需要爸爸的爱……”
  香一郎很快被白蚁从内部吃光,瘫倒在沙滩上。大野伸手想把儿子扶住,刹那间白蚁已经把香一郎的身体整个吞没,连骨头都看不见了……
  大野从梦中醒来,坐在保护室的地板上想了整整一夜。
  加叶子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也做了一个同样的梦,她也整整想了一夜。
  他们同时悟出了一个道理。
  加叶子再次探监的时候,大野对她说:“加叶子,答案只有一个字,爱!有必要把真正的爱率直地传达给孩子。我们从心底里爱着我们的香一郎,可是,我们没有把这种爱传达给孩子。都是这个畸形社会造成的……由于社会的原因,现在很多家庭都染上了跟我们家同样的病。全家人都被某种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父母除了溺爱孩子找不到别的方法,真正的爱无法传达给孩子。社会夺走了父母把爱传达给孩子的机会,父母和孩子之间互相折磨,除了痛苦就是痛苦。我们得把他们救出来,把类似我们这样的家庭,类似香一郎的孩子从苦海里解救出来……”
  加叶子使劲儿点着头,说自己的想法跟大野完全一致。于是,他们决定离婚,加叶子离开生活了多年的城市,跑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了。
  大野在监狱里,先是研究了作为一个家庭生活的基础的房子的结构,后来又学习了关于白蚁的知识,认识了以驱除白蚁为职业的辰巳。出狱以后,大野做了简单的整容手术,考取了驱除害虫的资格证书,跟辰巳一起干起驱除白蚁的行当来。其间也跟辰巳学会了配钥匙和潜入别人家房子的绝招儿。
  这时的加叶子在东京落脚谋生。加叶子认为东京是病源地,所以选中了东京。她认为,不把病源地的病根去除,救无法拯救全国那么多家庭……她在这里主持“家庭教室”,搞热线咨询,影响逐步扩大。
  大野呢,在跟辰巳一起到各家驱除白蚁的同时,还潜入过别人家房子,虽然什么都没偷,但也没被人家发现。他觉得自己可以离开辰巳了。
  可是,辰巳不希望大野离开。他是一个单身汉,孤独陪伴了他大半生,满以为大野这个合伙人可以伴随他度过晚年,没想到大野要离他而去。他先是威胁说,要去告诉警察大野在他这里学了偷着配别人家的钥匙和潜入别人家的本领,后来又痛哭流涕地对大野诉说了自己悲惨的前半生,他的家庭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幸福……
  “救他出苦海算了”,大野想。于是他给辰巳穿上照着监狱里的样子做的“镇静衣”,逼着他写下遗书,制造了上吊自杀的假象。
  写遗书的经验先后运用到麻生家和实森家,都成功了。一穿上只能伸出右手的“镇静衣”,别说辰巳被架在脖子上的菜刀逼着,麻生达也和实森勇治这样的毛孩子,亲眼看见父母被那么残酷地杀掉,早就吓得魂不附体,大野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写了。
  大野把辰巳勒死以后,打点了一下行李,追着加叶子来到了东京。
  俩人复婚了。然后开了一个专治白蚁的小公司,同时接受电话咨询,主持家庭教室。通过接受电话咨询,大野们了解到,竟然有那么多的家庭有烦恼,这让他们感到吃惊。不管说多少劝解和开导的话也救不了他们,光靠语言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家庭从苦海里拯救出来呢?怎样做才能不使理解不了真正的爱的孩子再出现,再传染周围的人呢?
  方法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等待机会了!
  正在犹豫如何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麻生家来电话了。以前,麻生家的人都参加了大野事件的签名运动,不但自己参加了,还动员了周围的邻居。在咨询的过程中,麻生家的人把这件事当作自己的美德,不无夸张地对加叶子说了。
  这些曾经想利用香一郎的家伙终于得到报应了!他们的儿子也殴打起他们来了!
  “说真的,有时候我们真想学那个叫山贺甲太郎的,把儿子杀了。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我们可下不了手……”麻生家的在大野夫妇面前哭着说。
  他们什么都不懂!家庭中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爱!可惜他们根本不懂!
  “救他们出苦海!”大野下了决心,加叶子表示坚决同意。
  他们选择了一个富有纪念意义的日子——4月29日,这天是香一郎的生日,也是他脱离苦海新生的日子。
  “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给孩子看看做父母的是如何真诚地、不惜牺牲生命地爱着自己孩子……没有爱的家庭,内部肯定被白蚁吃空了……驱除白蚁,把他们送到那边那个世界去……在那边,他们肯定重建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是香一郎交给我们的工作,扫除腐臭的家庭,把爱的真正价值传达给更多的家庭!”
  此刻,在芳泽家的饭厅里,大野和加叶子紧紧抱在一起,回忆往事,他们杀人的信念更坚定了。
  卧室那边传来挣扎和呻吟的声音。
  “他爸,他爸!……他们在叫咱们,在等着咱们救他们呢!”
  “好!必须把他们从苦海里救出来!”
  “给他们一个机会,给他们一个把真正的爱传达给孩子的机会!”
  “开始吧!”大野催促道。
  加叶子点点头,俩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蹑手蹑脚地返回芳泽夫妇的卧室。
  *
  马见原让出租车停在了进入住宅区之前的一个电话亭旁边。他打着雨伞,根据刚才记在脑子里的地图,很快找到了芳泽的家。
  以罗汉柏为背景的大门上,钉着写有“芳泽”的小牌子。靠近大门朝院子里观看,什么异常都看不出来。由于雨下得很大,消毒剂的味儿也闻不见。
  顺着小马路往前走了一段,没有发现奇怪的车辆。重新回到芳泽家门前,刚要按门铃,忽然想起电话亭对面的情况还没有观察,立刻转身小跑着向那边奔去。
  离开路边十几米的地方有一个建筑工地,一座没盖好的大楼整个用蓝色的塑料布围着,一层部分的塑料布有一个地方鼓出来一块,好像覆盖着一辆汽车。怎么刚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呢?马见原一边骂自己粗心,一边奔了过去。放下雨伞揭开塑料布一看,正是大野那辆客货两用车!
  突然感到背后有人,一回头,一个黑影正向他扑过来。伸手遮挡已经来不及,左腹部感到一阵灼热。灼热感迅速扩展,使整个身子都麻痹了。
  “我的老婆孩子,决不让给你!”叫人恶心的口臭钻进马见原的鼻孔,眼镜后面那双爬虫类疯狂的眼睛闪着凶恶的光——是油井!
  马见原用手腕抵住油井的脖子,用力把他推开。他的双膝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上,但他靠在客货两用车上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你这个混蛋的……”马见原用手捂住左腹部,一股跟雨水完全不同的粘乎乎的液体弄湿了他的手。
  “让你小子10年,不,20年挨不着研司的边儿!”油井恶狠狠地说。
  “你他妈混蛋!”
  油井不再说话,举起匕首扎过来。马见原用左手一挡,小指被切掉,无名指也伤到了骨头,总算把匕首挡住,紧接着右拳照着油井的面颊就是一拳。油井的眼睛被打飞,嗷地叫了一声,膝盖跪在了泥地上。马见原顺势飞起右脚,正踢在油井的鼻子上。
  马见原感到腹部一阵剧痛,尽管身子靠在车上,还是无法控制身子往下滑。他用没了小指的左手抓住车帮,顽强地站着。
  满脸流血的油井站起来,又向马见原扑过来。马见原一扭身子,又一拳打在油井的左面颊上。油井的额头撞在车门上,又有血流了下来,挣扎中他抓住了刚才马见原掀开的蓝色塑料布,客货两用车的车头重新被覆盖了。
  马见原的左腹部掉下来一块东西,掉在了脚下的水洼里。腿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抓着车帮趴在了车上。
  油井趁机举起匕首照着马见原的头部刺过去。马见原的左耳到后脑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痛得他向后仰去。油井紧握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扑过来,马见原身体正中央被匕首捅透,刀尖从后背露了出来。亢奋中的油井把嘴巴靠近马见原鲜血喷涌的左耳,狞笑着,:“现在我就把研司抢走……绫女不会放弃研司,肯定追着我来,那女人又是我的啦!马见原!我油井赢啦!哈哈哈……”
  马见原用没了小指的左手揪住油井的头发,用自己的额头对准油井那鼓出来的眼睛狠命一撞,又一拳打在他的嘴上。油井嚎叫着倒在泥水里。与此同时,马见原也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双手撑地,不让自己趴下,腹部流出的液体滴在身子下边的水洼里,发出跟雨滴完全不同的声音。
  捂着右眼站起来的油井举起匕首,照着毫无防备的马见原的后背扎了下去。马见原发出一声苦闷的呻吟,再也支撑不住,趴在了水洼里。
  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浇在马见原一动不动的身体上,腾腾地冒着热气。
  油井见对手不再动弹,便开始四下里找他的眼睛。找了半天没找到,丧气地捂着右眼,穿过马路钻进了从长峰那里借来的蓝色小轿车。
  上大路之前,油井遇到一辆样子很难看的紫色轿车,被马见原的头撞伤的右眼痛得要命,加上没了眼镜,错车的时候不敢大意,放慢速度让对方先过。对方是个年轻人,很惊奇地看着油井,油井低着头等对方过去以后,才加大油门上了大路。
  好了!这回没问题了!障碍被清除了,绫女肯定要老老实实地跟我油井走了!那个温暖的家又是我的了!回家抱抱儿子,亲亲老婆,哈,多么舒服的日子!
  油井双手砰砰地砸着方向盘,高兴得手舞足蹈。
  怎么回事?右眼还是有点儿不对劲儿,朦朦胧胧地看不清,额头还在往外冒血,流进了眼睛里。油井抬起手来擦了擦。
  就在这时,对面来了几辆跑车,看上去速度不快,但故意左右摇摆着,像个疯子。
  “讨厌……”油井刚嘟囔了半句,只见对面打头的一辆跑车突然来了个急刹车,车子借着惯性在大雨中滑行,滑过了中黄线。
  油井慌忙踩了一脚刹车,又打了一把方向盘,打算从对方留下来的空当中开过去。可是由于眼神儿不好使,错车的时候在对方的保险杠上蹭了一下。谁知就是这么稍稍一蹭,油井的车竟跳了起来,一头撞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车体断成两截,里边的东西被甩出来,重重地摔在马路上。
  *
  “护士!护士!求求您了,求求您了!这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啊!”
  正在医院的楼道里巡回的护士见状惊奇地问:“怎么了?马见原佐和子,您怎么了?深更半夜的起来干什么?睡不着?”
  “不是不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啊!”
  “拉屎?厕所在那边呢,走过了。”
  “求求您了,别这么对我,我没事儿了,自己能行,自己能行了。”
  “对不起,这您得跟大夫说去,我可没那么大权力。”
  佐和子急得快哭出来了,“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电话……”
  “电话?”
  “我想打电话……无论如何得打个电话……不打不行啊!”
  “可是,按规定夜里是不准打电话的。可以打电话的时间是早上8点到晚上9点,别的时间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我是给我自己家里打。”  棒槌学堂·出品
  “现在给家里人打电话也是给家里人添麻烦嘛。”
  “那就打呼机,反正他也不会在家里呆着。打呼机总行吧?”
  “呼机?打给谁?您先生?”
  佐和子点点头,“我要是给他打电话,他可生气了。要是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他更生气得不得了。所以呀,我是不给他打电话的,我不想让他生我的气,所以从来不给他打电话。”
  “既然如此,那就明天早上再打吧,现在回病房睡觉。”
  佐和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睡不着啊!胸口跳得厉害,睡不着啊!我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本来睡得好好的,可是这里好像被刀扎了似的,疼得要命,所以我才起来了的。”
  “肚子疼?”
  “不不不,肯定是出什么事了。您就帮我呼他一下,问他身体好不好就行了。您不让我打也没关系,您替我呼一下,只要他说没事儿我就放心了。求求您了!”佐和子说完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护士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看看左右没人,勉强答应道:“好吧……”
  佐和子高兴得咧嘴笑了,边说谢谢边四下找笔。发现哪儿都没有笔,就飞快地跑回病房,拿来一支口红,举在手上对护士说:“这是我女儿给我买的,颜色不错吧?抹上肯定年轻好几岁吧?”说完把口红转出来老长,也不问问护士可以不可以,就在护士的巡回记录上写起马见原的呼机号码来。
  护士皱了皱眉头,“您把号码告诉我不就得了嘛,干嘛……”
  “这是他的呼机号码,通了以后,您在按这三个数字,他马上就知道是我在呼他,这是夫人的暗号!”
  护士拿过号码看了看,“噢,这是呼机号码,这是暗号。130?一,三,〇,什么意思?对了,是您丈夫的名字吧? ?”
  *
  马见原艰难地向电话亭爬去。
  得赶紧通知他们……赶紧通知绫女他们……不能呆在家里!
  但是,身体说什么也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力量,他需要得到力量。
  侧了侧身子,右手伸进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把研司画的那张画儿掏了出来。
  昏黄的街灯下,马见原看见,站在绫女身旁那个未完成的人形,完全被血染红了。突然,眼前的水洼变成了澄澈的湖水,富士山的倒影看得清清楚楚,研司正在湖里游泳呢。
  “爸爸――快来呀!”研司笑着向他招手。马见原纵身跃入湖里,就像在水面滑行似的,飞快地来到研司身边。研司在前边游,马见原在后边追,很快游到了富士山倒影的巅峰处。不知什么时候,倒影变成了真正的富士山,他和研司站在顶峰,又像飞一样升上天空。他们乘风而去,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马见原觉得沉重的身体轻了许多,他把研司的画儿拿在手上,用胳膊肘撑着地,继续向前爬。爬到路边,电话亭近在咫尺的时候,再也爬不动了,昏了过去。画儿掉在地上,沾上了泥巴。
  口袋里呼机的叫声把他从昏迷中惊醒。往外掏呼机的时候,一个存折被带了出来。把呼机举到眼前一看,130,三个数字在闪烁。
  “伊……佐……夫……”马见原在心里念着这个暗号,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他就这么微笑着,再次昏倒在泥水里。
  呼机继续叫着,像要把马见原叫醒似的,不停地叫着,叫着在雨夜中传出去很远。
  “谁在那儿?”
  呼机好像要回答这问话,更响地叫着。
  “啊……”椎村扔掉雨伞飞奔过来。
  画儿被他一脚踩了个稀烂。
  “马见原老师!”椎村跪在地上,把马见原抱起来。
  存折滚落在泥水里。存折表面原本写好的“石仓真弓”? 几个字,“真弓”被钢笔划掉,改成了“碧子”。
  *
  大野用亚衣那把尖刀顶在孝郎的右边颧骨上,“一直爱着孩子吗?”
  孝郎刚要点头,大野马上提醒道:“一点头就会把眼睛扎瞎噢!眨眨眼就行了,冲这边!冲着你的孩子眨眼!”
  孝郎也跟亚衣一样,被大野固定在椅子上了,而且脖子也被电源线勒着,脚也被绑在椅子腿上。
  “你能说你一直爱着你的孩子吗?”大野又问。
  孝郎眨了眨眼。
  “胡说!你那不叫爱!”
  大野毫不犹豫地一刀割下来,孝郎的脸从颧骨到下巴被割下一块肉。刹那间肌肉和血管鲜明的暴露出来,血流如注。孝郎那张惨白的脸只有那一块变成了红的。
  孝郎从喉咙里发出惨叫,痛得身体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由于绑得太紧,只是稍微动弹了一下而已。掉在赤裸的两腿之间的那块肉还在颤抖。
  “怎么样?那叫爱吗?”
  这回孝郎摇起头来。被电源线勒着的脖子晃动着,求饶般地摇着头。
  “别看着我!看着你的孩子!能说你一直爱着孩子吗?”
  孝郎只好把视线转向亚衣。
  穿着“镇静衣”的亚衣,连尖叫都忘了,只是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孝郎脸上那块看上去都觉得剧痛的伤口。
  孝郎那表示“没有爱”的摇晃着的头突然停止了摇晃。
  “到底是爱还是不爱?你能肯定你一直爱着这孩子吗?能肯定你爱你的孩子胜过爱你的生命吗?”
  孝郎痛苦的扭歪了脸,带着恐惧点了点头。
  “既然是这样,把证据拿出来给我看看!”大野把刀放在了孝郎的左颧骨上。
  孝郎突然拼命摇起头来。他看看大野,又看看亚衣,泪如泉涌,摇头表示“不爱”。
  “你也配做父亲!”加叶子低声吼道。她没有戴墨镜,圆睁双眼,眼白上的血点清晰可见。“这么点儿痛都受不了,亚衣也太可怜了!让亚衣看看你为了爱她能忍受多大的痛苦嘛!人家麻生家和实森家可都比你强多了!”
  大野不顾孝郎哀求的目光,把刀尖顶在孝郎赤裸的前胸上,非常利索地剜下500日元硬币大小的一块肉。茶红色的肉掉在赤裸的大腿上。
  孝郎又痛得蹦起来,电源线又勒住了他。他血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滴在腿上,溅到亚衣的“镇静衣”上。
  “你这儿先告一段落,你要是不把真正的爱传达给你的女儿,我还收拾你!”大野阴险地对孝郎说。
  “你呢?”加叶子看着一直在喉咙里惨叫的希久子问。
  希久子跟孝郎一样被绑在椅子上,放在亚衣对面。
  加叶子把她那与众不同的眼睛靠近希久子,“你能说你把真正的爱传达给亚衣了吗?你能说你给她的爱没有包含着被这个畸形的社会扭曲的价值观吗?你能说你为了爱她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吗?”
  希久子的眼睛里充满恐怖,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不明明是在撒谎吗?我可是看见了,你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爱!”加叶子说着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别针,“从你对待亚衣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根本谈不上爱!”
  加叶子打开别针,噗的插进希久子右侧的乳房。希久子痛得乱蹦,加叶子毫不手软地捏紧别针向左斜着划下来,划过肚脐眼,直达大腿根。雪白的皮肤翻裂,渗出鲜血。
  “怎么样?你一直爱着亚衣吗?你让孩子体会过真正的爱吗?”
  希久子回答不上来,急促地呼吸着,哀求地看着加叶子。
  “用不着看我!看着你自己的孩子!看着亚衣,回答我的问题!”
  亚衣听到自己的名字,脸上的肌肉颤抖起来,但喉咙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没看我给你的那本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吗?没看《杜子春》那篇小说吗?”
  希久子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傻子似的看着加叶子。
  “就算没看,上小学的时候你总学过吧?谁都学过,那是道德的根本!我问你,杜子春的父母是怎么做的?为了孩子,他们是怎么做的?”
  “你也没看吗?”大野质问孝郎。
  孝郎垂着头,哆嗦着摇了摇头。  棒槌学堂·出品
  “你根本就想过怎么把这个家弄好吧?有你这样的父亲存在,孩子就不可能得到拯救。许多家庭就是因为有你这样的思想上幼稚到极端的父亲存在,才陷入不幸的深渊的!”大野说罢挥刀把孝郎左肩到肘部的一长条皮肉割了下来。由于没有割断,皮肉血淋淋地耷拉着。
  孝郎又痛得折腾起来,可是仍然动弹不得,嗓子眼儿里发出哽咽声。
  加叶子接着对希久子说:“杜子春不是想成仙吗?成仙的条件之一不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开口说话,还记得吗?但是,阎魔大王想让他开口说话,粉碎他成仙的梦想。但是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让杜子春开口,阎魔大王生气了,把地狱里杜子春的父母叫出来,当着杜子春的面鞭打他的父母,打得皮开肉绽……可是杜子春的父母是怎么做的?”
  希久子除了一个劲儿地流泪,什么都回答不出来。
  加叶子愤怒得满脸通红,大声吼道:“他的父母,为了成全孩子的愿望,一直微笑着鼓励杜子春,不要开口说话,不要担心我们,我们没关系……他们为了孩子的幸福,宁愿抛弃自己的生命,他们才是把真正的爱给了孩子的父母!”说完捏着别针插进希久子左侧的乳房,向右边斜着划下来,划过肚脐眼,在希久子身上划了一个巨大的“×”。
  就在这时,亚衣的身体膨胀着,爆发出疯狂的叫声。也许是嘴堵的不太严,一种野兽被逼急了的时候的咆哮声发了出来。
  大野慌慌张张地拿起胶带去堵亚衣的嘴,亚衣拼命挣扎。加叶子按住她的头,帮助大野把亚衣的嘴堵严,声音出不来了。
  “别出声……”大野突然竖起耳朵听着什么,加叶子也学着大野的样子竖起了耳朵。
  警车的叫声,由远而近,听得越来越清楚。
  “难道是冲这里来的?”加叶子担心地说。
  “嘘——”大野不让加叶子出声,俩人屏住了呼吸。亚衣紧张起来,孝郎也许已经痛昏过去了,垂着头没反应,希久子继续在嗓子眼儿里呻吟着。
  “你他妈的给我安静点儿!”加叶子骂道。
  警车的数量不断地增加,好像直奔芳泽家,但从声音来判断,并没有来到芳泽家门前,而是停在了离这里不远的地方。
  大野把刀子交给加叶子,说了声“我去看看”,就爬上二楼,走进亚衣的房间,轻轻打开窗户往外看。
  离开芳泽家80米左右的地方,大野的客货两用车停放的那个建筑工地周围,红色警灯旋转着,给附近染上了不安的颜色。除了好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由于有罗汉柏遮挡着,看不到整个现场。
  莫非那辆车被看出问题来了……不!如果单单是为了那辆车,没有必要来救护车。
  救护车开走了。大野探出身子,看了看芳泽家前面的路,没有人来往,于是转身下楼。
  “怎么样?”加叶子焦急地问。
  “不是冲这里来的。”大野故意提高声音,让亚衣和希久子们听见,“附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故,很快就会走的。”说完冲着加叶子使了个眼色,俩人同时离开了芳泽夫妇的卧室。
  “到底出什么事了?”加叶子表情僵硬地问。
  “虽然不是冲这里来的,但就在咱们那辆车旁边。警车来了不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案件,如果拖延下去,咱们的车就开不出来了。”
  “那怎么办?”
  “冒雨步行回去,要不就用他家的车。”
  “车钥匙就在客厅里。”
  “……还有时间。先把他们真正从苦海里救出来,不然等于白来一趟。”
  “好!”加叶子使劲儿点了点头,跟大野一起回芳泽夫妇的卧室去。
  就像要往回叫他们似的,门铃响了。
  大野们不由得面面相觑。门铃又响了,紧接着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和呼喊声。
  “芳泽先生!芳泽太太!在家吗?芳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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