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七月十三日,星期六
“你还没折腾够啊!?”
孝郎把手上的报纸往地上一摔,冲着饭桌对面正在吃早饭的亚衣大吼一声。
面容消瘦的亚衣,一副没睡够的样子,浮肿的眼睑沉重地抬起来,愣愣地看着父亲。她把脚踏在椅子上,膝盖顶着下巴,像一头饿疯了的小兽,刚把一块炸鸡送进嘴里,没嚼几下就咽下去了。
“怎么吃呢?一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好不容易下楼来了,一句话都不说,还不如小猫小狗呢!我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把腿放下去,坐好!”孝郎站起来伸过手去,敲了敲亚衣的膝盖。
亚衣的膝盖放下去没几秒钟,又抬起来了。
孝郎气得脸上的肌肉直哆嗦,拍着饭桌大叫,“还要折腾是吧?”
希久子闻声从厨房里出来,站在饭桌边上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孝郎又叫道:“再这样下去,这个家还叫家吗?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老是这个样子?”
亚衣的脸转向父亲,但眼睛根本没有聚焦,连听孝郎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电视里传出来的声音,在清洁的饭厅里显得虚无缥渺。大学教授和评论家们正在评论一周以来发生的各类新闻。“我们那个时代可不是这样的……如今的孩子们哪,连是非感都没有了……还不是家长给惯的……”
亚衣精神恍惚地看着电视画面,心里说,这些混蛋,胡说些什么呢?
“亚衣!看哪儿哪?就这么整天憋在家里,不打算上学啦?好不容易才考上的,就这么退学呀!”
“她爸,学校的事就先别……”
“你少插嘴!都是你惯的!”
“看你……我的问题先放在一边,关键是亚衣……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憋了三天了,今天好不容易下来了……”
“行了行了!这方面的书我看了好几本了,都是娇惯的!第一是本人娇,第二是没有教育孩子的经验的母亲惯!”
“又是这一套……” 棒槌学堂·出品
“你看看亚衣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亚衣!怎么吃东西呢?跟饿狼似!”
亚衣不做声,又把手伸向装炸鸡的盘子,故意抓了两块,一古脑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孝郎气得脸上的肌肉又哆嗦起来,他不愿意再看亚衣的样子,转向希久子谴责道:“被警察带走,跟那个美术老师这个那个的,你都不告诉我,自己一个人随随便便地就处理了。你要是早告诉我,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你认真听过我的话吗?”
“你要是心平气和地跟我说,我能不听吗?”
“现在说这些多轻巧啊!”
“什么意思?”
“你好好跟亚衣谈谈啊,别老看着我呀!亚衣这不是下来了吗?孩子的情绪是有起伏的,现在正是好机会嘛,你别躲着孩子呀,跟孩子谈谈呀,别躲着呀!”
“谁躲着了?谁躲着了?我想跟她谈,她不听嘛。看看,看看!我的手!”孝郎把被亚衣划伤过的手伸过去给希久子看。
“碰破了一点儿皮,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嘛。”
“用裁纸刀把老子的手割破了,还说不是故意的。”
“当时孩子有点儿歇斯底里,现在不是平静了吗?你要是当得起父亲,就跟亚衣心平气和地谈谈!”
“应该跟她谈谈的是你这个当母亲的!作为母亲,把孩子推给别人,自己躲到一边去,还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到家里来。家丑不可外扬,懂不懂啊!”
“人家可是好人,有经验的人,你也应该见见。”
“外人怎么会清楚我家的事情!”
“正因为是外人,旁观者清!你自己不是也闹不清亚衣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不要碰到伤脑筋的事情就放弃努力嘛,为了孩子的事情烦恼,正是你这个做母亲的份内事!把家丑外扬,什么意思啊你!”
“我是因为讨厌你这种死要面子的态度才那么做的。”
“胡说八道!我是不愿意把亚衣当成有问题的孩子。亚衣!亚衣!看哪儿哪?说你的事儿呢知道吗?还有心思看电视,去!关了它!”
“你去关呀!”
“嗬——,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就你这个态度,这个家就好不了!亚衣就是受了你的影响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你就没有一点儿应该反省的地方?”
“别推卸责任!”
“你归根到底还是个孩子,见势不妙就躲,就把责任推给别人!你在这个家里,人长大了,心根本没长大!还是个大孩子!”
“去你妈的!”孝郎伸手给了希久子一个大嘴巴。
突然,亚衣把手上的炸鸡往地上一摔,双手一用力,就把饭桌掀翻了。桌子上的盘盘碗碗在地毯上乱滚,地毯顿时脏得一塌胡涂。她把耷拉在面前的亚麻色头发往后一捋,站起来盯视着孝郎,眼神里的意思是:那我呢?你想怎么对待我呢?来吧!来呀!
孝郎被亚衣的气势镇住了,他佯装愤怒地喊了一声“随你们的便吧!”就朝自己的书房走去。
电视画面上,一个穿着华丽服装,浓妆艳抹的老女人正在发表高见:“现在的孩子们呀,幸福得过了头了,不,应该说是奢侈得过了头了。我们小时候,轰炸机在头上盘旋……”
亚衣抓起一把椅子,照着电视砸了过去。只听一声巨响,显像管爆炸了。亚衣盯着显像管上的大洞,忿忿地骂着:“胡说些什么呀!净说些没用的废话!你们都是混蛋!”
孝郎咽了一口唾沫,看着希久子。
希久子也看着孝郎。
“医院!”孝郎叫道,“带她去医院!”
希久子浑身发抖,“你说什么?”
“亚衣!”孝郎一把抓住亚衣的手腕。
亚衣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
“去医院!马上就去!喂!查查哪家医院有!”孝郎冲希久子喊着。
希久子问:“查什么呀?”
“查查哪家医院治这种病!”
“是不是查查哪家医院有精神病科?”
“你看你!世界上有像你这样说得那么露骨的傻瓜吗?!”
这时亚衣双目圆睁,瞪着孝郎大喊:“放开我!”同时挣脱了一只手。
孝郎重新去抓住亚衣的手,亚衣一挣,啪地打在孝郎脸上。孝郎的脸被打得生疼,他已经无法自制,像警察抓犯人似的把亚衣的胳膊拧到背后。
“放开我!你这个混蛋!”亚衣大叫。
“快!快去拿根绳子来,把她捆上!”孝郎对希久子说。
“你胡说什么呀!”希久子不去拿绳子。
“别磨蹭了!快送医院检查检查!”
“放手!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呢?”希久子说着上前拉孝郎。
孝郎把希久子扒拉到一边去,拖着亚衣往门外走。
亚衣转过脸来,冲着孝郎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妈的!”孝郎一把推开亚衣。亚衣那瘦弱的肩膀重重地撞在大门上。
孝郎擦掉脸上的唾沫,一只手掐住亚衣的脖子,一只手穿上鞋,向希久子吩咐道:“快去把我的车钥匙拿来!”说完拉开了大门。
“请问,芳泽亚衣……”随着滚过来的闷热的气流,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钻进了孝郎的耳朵。孝郎吃了一惊,愣住了,亚衣也停止了挣扎。
“啊,我叫巢藤……”浚介看了孝郎一眼,立刻转向瘦得皮包骨头,被父亲卡着脖子的亚衣。
孝郎转身问希久子,“这就是那个美术老师吗?”
希久子点了点头,然后悲痛地对浚介说:“我们家都乱套了,我请你赶快回去!”
与此同时,孝郎一把把亚衣推到希久子身上,自己一个人出来,把亚衣和希久子关在了门里边。
“你!……都是因为你!”孝郎大叫着,劈胸抓住浚介。
“怎么了?”浚介莫名其妙。
孝郎一边往后推浚介,一边骂道:“你竟敢欺负我女儿……”
浚介一边抵挡着孝郎的进攻,一边说:“请您别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居然干得出来!我把你这个畜生……”孝郎一边骂一边打,“都是因为你!亚衣才……都是因为你,我们家才……”
浚介好不容易才躲开了孝郎的攻击,孝郎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起不来了。浚介凑过来想把他搀扶起来,孝郎孩子似的摇着胳膊,哭丧着脸说:“我这个家完了……”
这时,大门开了,随着希久子一声“亚衣!等等!”光着脚的亚衣从里边跑了出来。她冲到浚介身边,拉起他就跑。
“怎么了?怎么了?”浚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亚衣拉着他一边跑一边说:“带我走!”
“什么?”
“你怎么对我都行,快带我离开这里!”
希久子也光着脚追过来,孝郎从地上爬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也追了过来。
亚衣拼命地拽浚介,“傻瓜!跑啊!快跑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你喜欢我对吧?”
“什么?”
“你喜欢我,所以才吻了我对吧?那带我走!带我一起逃走!”
希久子追上来,一把拉住了亚衣的胳膊。孝郎则绕到前边去,挡住亚衣和浚介的去路,大喝一声,“打算跑到哪里去?早就商量好了吧?”希久子也诘问道:“你把这孩子带走打算干什么?”
浚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感到自己做恶梦似的被卷进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纠纷。
“闹了半天打算把我女儿拐跑啊?”孝郎当胸给了浚介一拳,“你想把我女儿拐到哪里去啊?”
“亚衣!回家!快回家吧!”希久子叫道。
亚衣摇着浚介的胳膊,“你傻愣着干什么?”接着用手一指孝郎,“揍这小子,揍扁了他!然后带我走!”
孝郎把亚衣的手扒拉开,又打了浚介一拳,“什么东西!我到警察署告你去,告你拐骗人家黄花闺女!”
“她爸!别管那边了,先顾亚衣吧!”
孝郎和希久子把亚衣连抱带架地拖回去了。
亚衣手脚乱动,挣扎着扭过头去大骂浚介:“混蛋!你他妈的跟别的王八蛋没有什么两样!”
浚介看见孝郎和希久子把亚衣抱进门,很快把门关上,还听见了挂防盗链的声音。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浚介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味儿来,该说的话一句也没说。
*
“你就这么回来啦?”医院的院子里的草坪上,坐在轮椅里的游子问道。
坐在草坪上的浚介垂头丧气地说:“开始我根本就没闹清是怎么回事,后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人出来。”
“你去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了解一下亚衣的情况吗?既然已经到了她家了,就应该把情况问清楚,当时你应该再去按一次门铃。”
“根本就没有那种心情。如果再去,人家非把警察叫来不可。”
“叫来就好了。”
浚介瞪大眼睛说:“……我被警察抓走就好了?”
“不,我的意思是说,干脆让他们把警察叫来,那样的话,家庭内部的秘密公开化以后,也许有利于问题的解决。你想,亚衣要求你把她带走,这正常吗?她父母连抱带拖地把她弄回家去,可以说她跟父母的关系处于崩溃状态……而且,我认为她的父母没有理由把你拒之门外。”
“他们以为我要把他们的女儿拐跑,在这种误解的基础上,那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嘛。”
“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是跟亚衣有联系的人,如果他们真的想解决女儿的问题的话,就应该跟你谈谈。”
“我觉得当时他们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你想,他们的女儿要跟着一个男人逃跑,还不急疯了?”
“一直这样闷在家里是非常危险的。全家每个人都会患上忧郁症,而且会越来越严重。忧郁心理的传播是很迅速的。父亲的心情要是不好,很快就会传染给母亲,紧接着又会传染给孩子。在同一个房顶底下生活的一家人都忧郁起来的话,自然就会丧失活力,拒绝外界的帮助,得不到应该得到的信息,解决问题的路子就会变得非常狭窄。”
“反正亚衣变化是非常大的,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可以说是焦躁不安,歇斯底里。”
“她也许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继续活下去的问题了。”游子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身旁花坛里正在盛开的一朵小紫花。那是一种叫做鸭跖草的花,被游子轻轻一碰,柔弱的茎颤抖似地摇晃起来。“有时候她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一种虚空,这使她感到非常不安,于是就把自己当作一个木偶,无知觉地活着……但是,她的内心深处又蕴藏着生的力量,她的内心在叫喊:我要活下去……”
“如果真像你说得这样,她对生活真是太认真了。”
“所以她很苦恼。她看问题一定很尖锐,既看不惯周围的人们浑浑噩噩的过日子,又不能随波逐流。她想认真地生活,可是又没有人能理解她……”
“……所以她想逃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你是不是觉得你应该把她带走?”游子不是在开玩笑,她的目光是真挚的。
浚介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可不像她活得那么认真……我早就被磨圆了。我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学会随波逐流了。”
游子把目光转向身边的鸭跖草,比浚介更重地叹了口气。
浚介的心好像被什么抓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就算能把亚衣的病治好,对她来说真的是一件好事吗?让她随波逐流,让她接受浑浑噩噩的日子,难道是一件好事吗?……作为一个儿童心理咨询所的工作人员,我不应该说这种话,我毕竟是个国家公务员,任务是引导孩子们往适应社会的方向走……说实在的,应该对亚衣这样的孩子说些什么,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不远处一位右腿打着石膏的年轻父亲,在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搀扶下练习走路。男孩儿3岁左右,女孩儿5岁左右,他们代替了父亲的拐杖。孩子们的母亲在后面微笑着看着他们。突然,男孩儿不堪重负,踉跄了一下,年轻父亲一下子摔倒了。母亲赶紧跑过去,女孩儿则拼尽全力往起扶父亲。男孩儿吓坏了,茫然地站在那里发呆,看见女孩儿瞪着眼睛责怪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年轻父亲顾不上自己的伤痛,连忙把男孩儿抱在怀里哄他。男孩儿抬起头来,看见父亲在冲他笑,母亲也在冲他笑,姐姐也在父母的影响下冲他笑了,终于止住哭声,跟母亲和姐姐一起把父亲搀扶起来,一家四口又继续向前走去……
游子看着一家四口远去的身影,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去,我到亚衣家里去。不管是以什么形式表现出来的,现在的她十分痛苦是确切无疑的。”
“可是,就你这身体,能行吗?”
“还有一个星期就该出院了,出去转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也不能老在医院里住着呀,住院费挺贵的。”
“你这不是公伤吗?”
“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得早点儿出院挣钱去。”
“……不容易啊。”
“活着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了,我得去面试了。”
“工作找着啦?” 棒槌学堂·出品
“还没最后定,朋友给介绍的。到底该干什么我还没拿定主意,先找个临时工挣点儿钱再说。”
“什么工作?”
“清洁工。”浚介自嘲地说。
突然,急救车鸣叫着开了过来,医护人员从车上抬下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
*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垃圾,特别是闻到垃圾的恶臭,浚介真想马上辞了这份刚到手的工作。但是,当冬岛绫女摘下口罩向他打过招呼以后,他又不想辞了。
“您好!我是冬岛绫女,刚才电话通知说您要来报到,没想到这么快您就来了。您什么时候能上班呢?”
在这么漂亮的女人面前,任何男人都不会惧怕垃圾的恶臭,况且这恶臭比起麻生家的恶臭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明天就能上班。”浚介回答说。
“明天是星期天。”
“那就从星期一开始。”
绫女微笑着,“您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来过的人倒是不少,可一看这工作条件,扭头就走……也是,谁愿意干这种又脏又累的工作呢。”这时,她在垃圾堆上发现了一个玩具恐龙,连忙拿起来,试了一下遥控器,不顶事了,但那个玩具恐龙基本上还是完好无损的,绫女饶有兴致地摆弄着。
浚介觉得很有意思,搭讪着说:“修理一下还能玩儿。”
“就是,还能玩儿的东西就这么扔了……如今的孩子们哪,也不知道他们需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您对恐龙感兴趣?”
“我不感兴趣……是我那淘气的儿子,天天嚷嚷着要恐龙。”
“啊?您都有孩子啦?”
“还不到7岁呢。”
“……看不出来。真羡慕啊。”
“羡慕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浚介刚想说“羡慕孩子的父亲”,值班室的门突然开了,宫地老人叫绫女去接电话。
绫女把浚介介绍给宫地老人,自己去接电话。宫地老人慢吞吞地走向浚介,伸出手去跟浚介握手。绫女很快就从值班室里跑出来,慌慌张张地对宫地老人说:“大爷,研司……研司他……昏迷不醒……被送到医院里去了!”
宫地老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两个小时以前的事……他们不知道这里的电话,打听了半天才打听出来……”绫女说着说着瘫倒下去。
浚介连忙扶住她,她说了声不要紧,顽强地站直身子,对宫地老人说:“我想马上到医院去。”
宫地老人想说快去,但嘴巴跟不上,连连做手势让绫女快走。
“可是……这儿的工作呢?”
宫地老人再次握住浚介的手,使劲儿摇了摇。
“巢藤先生,对不起,您刚来报到,按理说不该把剩下的工作交给您,可是明天星期天,垃圾处理不完就更臭了,宫地老人一个人干不完这么多活儿……”
“明白了。您快去看孩子吧,剩下的活儿我来干。”
“谢谢您!”绫女回到值班室,换下工作服,飞奔而去。
看着身穿米色连衣裙的绫女的背影,浚介越发不相信这个漂亮女人已经是一个上了小学的孩子的母亲,他又羡慕起那孩子的父亲来了……
“嗨!干活儿了!”宫地老人不客气地打断了浚介的遐想。
*
“不能不回家了!”马见原对自己说。那天他并没有坐新干线回东京,而是跑到仓敷去找那个治白蚁的辰巳去了。
他每天给佐和子打电话,从声音里听得出来,佐和子越来越烦躁不安了。一会儿说切菜的时候切了自己的脸,一会儿问伊佐夫什么时候回家。告诉她伊佐夫已经死了,她却说当然知道。还说什么白蚁要把房子吃光了,但有她佐和子在,一定能保住这个家,让马见原以工作为重。问她按时吃药了没有,每次都说吃了。今天是去医院定期检查的日子,去没去呢?
新干线的车厢里,可以看见三三两两的放了暑假的大学生的身影,但并不十分拥挤。车过大阪的时候下起小雨来,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向列车后方流去。这景象使他想起五月黄金周的时候带绫女母子去河口湖旅游的事。
他洗脸似地用双手搓了搓脸,掏出记事本,边看边在脑子里整理这些天得到的信息。
花了两天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辰巳的老家,一打听,都说辰巳已经上吊自杀了。为什么突然自杀了呢?原来,辰巳这一生很不顺,幼年时代父母双亡,他跟弟弟相依为命,不料弟弟却在一次交通事故中丧生。长大以后结婚生了孩子,没承想孩子有病死了。老婆跟他离婚以后,他就变得不正常起来,溜门撬锁,净干坏事。这次被释放出狱以后,没有正经工作,生活没有着落,活着没意思就自杀了。遗书中写道:“到那边的世界去组织一个幸福的家庭。”
马见原看着街道委员会的负责人拿给他的辰巳的遗书,仿佛又看见了麻生达也和实森勇治遗书,大概是错觉吧……
跑了一大圈,什么线索都没找到,但是,要马见原相信孩子会杀死亲生父母,是绝对不可能的……
车到东京的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半了,在车站里,他先给佐和子打了一个电话。
“喂!是他爸吗?不是她爸的话,什么也别说,马上把电话挂了!”是佐和子急切的声音,分明带着病态。
马见原心里一紧,心跳加快了,“……是我。”
“啊!她爸!”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佐和子平静下来,“没有啊,没出什么事啊。”
“……是不是有谁来过电话了?”
“刚才有人来过无言电话,讨厌!”
“不要紧吧?” 棒槌学堂·出品
“我吗?当然不要紧!一切正常,正常!你还要继续盯梢吗?”
佐和子根本没说过盯梢一类的话,这本身就是不正常。
“不了,……现在马上回家。”马见原说。
“真的……”佐和子像个爱撒娇的小姑娘似的,高兴得控制不了自己了,“不要为了我提前回来,工作第一嘛,我一切正常。要说不寂寞那是说谎,不过,警察的老婆嘛,我知道这是免不了的。你以前3个月不回家我都坚持过来了。”
“……有过这种事?”
“但是,我还是给你把家料理得好好儿的。”
“啊……干得不错。”
“所以嘛,没关系!工作第一,家里有我呢。”
“知道了,有你在我就安心了。”
佐和子高声大笑起来。异常的笑声刺痛了马见原的心。
“不要比别的同事回家早了,那样做不好。”
“没关系,我马上就回家。”
“不是因为我回家的吧?那我就放心了,你可别说是因为我回来的。”
“当然。好了,不说这些了。今天你去医院了吗?”
“医院?”
“对呀,今天是康复治疗日。”
佐和子不说话了。
“佐和子!”
“啊……医院来电话了,说今天值班的医生感冒了,让我以后再去。”
不可能!医院有的是医生,不可能来这种电话。马见原心想。
“知道了,那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明天就算了吧,医生的感冒还好不了呢。”
“……好了好了,有什么话回家再慢慢儿说。你吃晚饭了吗?”
“哎呀……好像是忘了,等你回来咱们一块儿吃吧。”
“好,一块儿吃。”
“那我马上就做。”
“好。”
马见原挂上电话,电话卡从电话机里吐了出来。电话卡上的图案是冰天雪地里的狐狸爸爸狐狸妈妈和小狐狸依偎在一起,表现阂家团圆的主题。他再次受到了刺激。这种主题的设计弥漫着整个社会,虚构了一个又一个在现实社会中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家庭被各种各样美丽的装饰打扮起来,给来来往往的人们施加无形的压力。
他还想给研司打个电话,因为他担心研司又要受到油井的欺负。可是,油井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如果自己继续跟研司和绫女保持这样的关系,将来研司受到的伤害也许会更大。
想到这里,他把准备插进电视机里的电话卡装进了口袋。就在这时,他的呼机急促地叫了起来。是研司!他急忙把刚刚装进口袋里的电话卡掏出来,把油井的话忘了个一干二净。
“喂!”马见原急切地叫道。
“……是我。”是绫女。从她颤抖的声音里可以知道,出事了!“研司他……”刚说了一个开头,就哭得说不下去了。
“你等着!”马见原放下电话,飞快地向站台方向跑去。
同年七月十四日,星期日
佐和子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3点。
可是,她分不清是凌晨3点,还是下午3点。
眼前摆着一大桌子可以称得上豪华的饭菜。她盯着那些饭菜,在心里问自己:这是谁做的?是给谁做的呢?
忽然,她听见家里有动静,喀喳喀喳,好像是用刀削木头的声音。什么声音呢?
“这房子会倒塌的,夫人……”
白蚁?佐和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转着,转到支撑着整个客厅的柱子的时候,她觉得声音是从柱子里发出来的,再仔细听听,没错儿,就是这儿!她大叫一声,跑到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照着柱子砍了起来。刀刃吃进木头里,长年烟熏火燎变得黑不溜秋的柱子表面被一块块削掉,露出白色的木头茬子来。
“不行!不行!不能让你们毁了我的家!”她一边喊,一边砍着。
砍了一会儿砍累了,停下来的当儿忽然听见有人在说话,
“不对……不是那边儿。夫人,您记错了吧?”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是哪儿呢?对了,一定是榻榻米下沉的地方!佐和子跑到榻榻米下沉的地方,又是一顿乱砍。
“爸爸!”一个孩子的叫声钻进了她的耳朵。
“什么?”
“爸爸,我是研司。” 棒槌学堂·出品
“别叫了!”佐和子大吼一声,跑到电话机旁边,一把摘下耳机,扔在地上。
“喂,我是椎村,马见原先生在吗?诶?您不是请假带夫人去看病吗?您到底去哪儿了……喂!喂!”电话挂断了,里边传出“嘟――”的长音。
“爸爸不在吗?”那个讨厌的男孩儿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佐和子举起菜刀向听筒砍去,听筒被砍伤了一块,但还在顽固地叫着。佐和子怒不可遏,挥刀砍断听筒的连线,抓起听筒就朝远处扔。听筒砸碎玻璃窗,飞到院子里去了。她又砍断电话线,把电话机也扔到院子里去了。
佐和子害怕了,“他爸……你在哪儿啊?家,这个家要完了……”
不行!我得去把他爸叫回来!想到这里,佐和子到厨房里找了一块毛巾把菜刀包起来,塞进右边的兜儿里,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块条形黄油面包,塞进左边的兜儿里,又从孩子原来住过的房间里摸出一条腰带扎在腰上,踉踉跄跄地出了家门。
外边一片黢黑,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他爸!快回家吧!快回来救救这个家吧!你的同事们不是都称赞你是推理破案专家吗?伊佐夫死以前家里不是贴满了表彰你的奖状吗?这回自己的家里要出事了,你怎么就察觉不出来呢?这个家就要倒塌了呀!再不抢救就来不及了呀!
佐和子一边在心里嘟囔着,一边往公园那个方向走去。路上没有人,公园里也没有人。突然,一只没人养的猫从她身边走过,停下来有些惊奇地看着她。
他爸!你是越走越远了呀!这边才是你的家,你要去哪儿啊?危险离咱家越来越近了,你难道就觉不出来吗?连报纸上都登了呀!那个犯人专门毁灭表面上看起来很幸福家庭,咱家不也是表面看起来很幸福的家庭吗?你要是放任不管,下次就该轮到咱们头上了……你怎么就不来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家呢?
她蹲在路边,从口袋里掏出面包掰下一块丢在地上,用尽可能温和的声音招呼那只猫。那猫看了面包一眼,站在原地不动。她又掰下一块面包,扔到靠近猫的地方。猫还是没有靠近面包,转身跑了。
没法子,我不能再这么傻等下去了!佐和子站起来往家走,来到养狗的那家邻居家门口的时候,她站住了。
“太郎!太郎!”她小声呼唤邻居家那条老杂种狗。
太郎抬起头来,看了看佐和子。
“太郎!太郎!”佐和子往地上扔了一块面包。
太郎看了一眼那块面包,没动。自从那个陌生的男人扔给它一块裹着刮胡子刀片的面包,把它嘴里边割伤以后,它就再也没有动过面包。
“太郎!过来,帮我把他爸叫回来!”佐和子说着又扔了一块面包。
太郎虽然不想吃面包,但对邻居家的夫人并不反感。它忽地站起来,走到佐和子身边。
“好孩子,太郎,真是个好孩子。帮帮我吧,我家就要完啦!”佐和子和气地抚摸着太郎的脑袋。
在老熟人面前,太郎感到安全,它安祥地趴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佐和子把扎在腰上的腰带解下来,那是伊佐夫用过的腰带。只见她把腰带在左手和右手上各绕了一圈攥紧,又迅速的把腰带在狗脖子上缠了一圈。那狗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妙,刚抬起头来,佐和子已经把腰带勒紧了。
恐怖和疼痛使老狗玩儿命地挣扎起来。佐和子用膝盖顶住狗的脊背,把腰带拼命向两边拉。连衣裙胸前的扣子迸飞了,瘦弱的胸部的骨头和血管鲜明的凸现出来。
“他爸!伊佐夫!真弓……他爸!伊佐夫!真弓……”佐和子念佛似地叨叨着,紧紧地勒着狗的脖子。手由疼痛而麻痹,最后连感觉都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佐和子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她低头一看,那条老狗在她的膝下早已断气,舌头伸出老长。
“……谢谢你!”佐和子抚摸着老狗的头说。
可是,光这样还不够,这还不足以使那位原警视厅有名的警察马见原出马。打开壁橱看看吧,他得过那么多奖状呢!太郎啊太郎,你就再忍忍吧!
佐和子从口袋里把那把用毛巾裹着的菜刀抽了出来……
一辆接到了110报警中心的命令的警车飞驰而来。
报警的人说,下石神井住宅街的一角,深夜里听见连续两声砸碎玻璃的声音,还听见了奇怪的尖叫声……
警车里坐着一个老警察和一个年轻警察。老警察长期在练马区工作,知道那一带住着原警视厅有名的警察马见原。“看来再有名的警察也挡不住案件的发生啊。”老警察对年轻警察说。
说话间来到了马见原家附近,“看!那就是马见原的家!”
正说着,忽然看见马见原家门口的路上站着一个人。开车的年轻警察一踩刹车停下来,老警察掏出手电筒下车朝那个人走过去。年轻警察也跟着下了车。
那是一位穿着连衣裙的四五十岁的女性,背向这边,听见后边有人来人也不回头。
“您怎么啦?”老警察问,与此同时他闻见那位女性身上散发出一股血腥味儿。
“夫人,怎么啦?”
那位女性还是不回头,愣愣地盯着自家的大门,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也许就这样还不回来呢……”
老警察用手电筒往大门上一照,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这是……”
马见原家的大门前躺着一具动物的尸体,由于严重变形,完全分辨不出是什么动物了。那东西叉着四肢,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散发着浓烈的臭气。老警察不由得尖叫了一声。那位女性回过头来,只见她的脸上脖子上都是黑红的血,在闪烁的警灯下发亮。
“总算过来了!”女性高兴而响亮的声音冲击着警察们的耳膜,“不得了啦!可不得了啦!有人要毁了这个家!这个家好危险啊!你们看,有人在我家门前干的这种事!”她的右手指向大门,手上握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
警察们发现她的左肩下垂,顺着手臂看下去,天哪!她的左手抓着一只动物的耳朵,连在耳朵上的竟然是一个狗头!那畜生舌头伸出老长,好像在舔那位女性的裙子。
“快!快去叫警察!这个家危险了!我想保住这个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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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阴沉沉的,借着从厨房窗户透过来的不太明亮的光线,可以看见地板上一个黑乎乎的洞,潮湿的土腥味儿从地底下翻了上来。
希久子满脸不安地看着地板上的洞说:“大礼拜天的,您还特意跑来给我们治白蚁,真叫我们过意不去……”她的眼圈更黑了,蓝裤子白上衣倒是挺好看的,但衬得脸色更不好了。
洞的对面站着的加叶子微笑着对加叶子说:“没关系,又不是专门为了治白蚁来的。”
“可是,让您丈夫钻到地板底下去,又黑又脏的。”
“他都习惯了。再说,一边跟你谈心,一边治白蚁,免得你时间长了感到枯燥。”
“您为别人想得真周到。上次亚衣对您太不礼貌了……”
“您就别多想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你的朋友嘛。”
“今天是星期天,下午您那里不是还有家庭教室吗?”
“时间还有的是,不要紧。”
这时,洞里边一阵响动,就像在浮冰之间钻出来一头海豹似的,身穿工作服的大野从洞里探出头来,重重地叹了口气,关掉了手中的大号手电筒。
“怎么样?”加叶子把脸凑过去问。
大野满脸严肃地对希久子说:“……果然是长了白蚁了。”说完伸出了戴着手套的手。他的拇指和食指捏着两只白蚁。白蚁们痛苦地挣扎着,晃着大脑袋,拼命地咬捏着它们地手指。大野接着说:“这是兵蚁,这些家伙很快就能把一所房子吃光!”
看着白蚁那凶恶的样子,希久子不由得尖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变得发白的嘴唇。
加叶子点点头说:“我上次来的时候就觉得楼梯那边有点儿不对劲儿。”
大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打开盖子把白蚁放进去,交给了加叶子。白蚁疯狂地在瓶子里转来转去。
希久子看着白蚁那凶暴的样子,近于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她爸!果然长了白蚁了!白蚁在家里做了窝了!你快来看哪!这些家伙就要把咱家吃掉了!”
坐在客厅里的孝郎听见希久子的喊声,憔悴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继续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孝郎上身穿一件T恤衫,下边穿一条西装裤,还算整洁,可是,胡子没剃干净,头发蓬乱,显得很邋遢。
厨房里,大野站在一块塑料布上脱下满是泥土的工作服,又把地板整理好,斜视着客厅那边说:“够厉害的,再不动手就晚了。”
加叶子点点头,转身对希久子说:“灭白蚁这事儿啊,越早越好,明天就开始吧!”
希久子走到客厅里,没好气地对孝郎说:“怎么办呢?请他们来治白蚁?你说话呀!干嘛老在这儿坐着?人家大野夫妇好意来……”
孝郎厌烦地说:“我不是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吗?”
“你不就是在大门口跟人家点了个头吗?”
“我是在这儿等着你们呢!厨房那么点儿地方,四个大人挤在里边不嫌……”孝郎很不高兴地说到这里的时候,看见加叶子进来,连忙换了一副表情,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对加叶子说:“大礼拜天的特意过来真是太麻烦你们了。我老婆随便几句话,连你家先生都惊动了,真是……”
“哪里哪里,不是那么回事。”加叶子亲切地笑着说,“是我们爱管闲事。我们觉得有点儿问题,认为最好请专业人员来看看。这样做也许给您添麻烦了,不过,房子嘛,是每个家庭最重要的财产。”
“怎么能说给我们添麻烦了呢?你们这么热心,我们谢还谢不过来呢……不过,我们家的房子还不要紧吧,我们也没想要干什么……”
希久子按住孝郎的手腕制止道:“说些什么呀你!没听见啊?”
“没听见什么呀?”
“有了!在地板底下看见了!” 棒槌学堂·出品
“有了什么了?看见什么了?”孝郎烦躁地问。
“有了这个了!”加叶子把装着两只凶暴的白蚁的小瓶子伸到孝郎面前。
“呀!”孝郎大叫一声跌坐在沙发上,使劲儿在面前摆着手说:“您可别让我看这个,不怕您笑话,我从小就怕虫子……”
“可是,白蚁已经在您的房子里做了窝了!”
“这怎么可能呢?这房子才翻盖了几天哪?我说她妈,那是几年前的事情来着?”
“公公死了以后的事情……那也时间不短了呀!”希久子说。
孝郎摇摇头,“不不不,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生白蚁……战后我父亲盖这所房子的时候,用的都是上等木材,翻盖的时候更不含糊。我虽然在银行里工作,但在房地产公司也有朋友,我请那边儿的朋友给这房子估过价,那是超过一般人想像的……啊,您怎么还站着呀,请坐!请坐!”说完把加叶子让到上座上。
加叶子落座之后,沉着地说:“不错,我也认为这确实是一所很好的房子。但是,就算是新盖的房子,也挡不住它生白蚁!白蚁乘风而来,在你家做窝,它可不管你的房子有多么悠久的历史,也不管你估价估了多少钱,它照样做它的窝,照样让你的房子坍塌!你用的是上等的建筑材料对吧?那正是白蚁们喜欢的佳肴!”说着故意把装着白蚁的小瓶子举到孝郎面前摇晃。
孝郎神经过敏似的,脸上的肌肉哆嗦着,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家,“这家里真有这种虫子?”
“不光是有,而且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吃你的家!”
“不……我不能相信,即便是……”
“光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一个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孝郎的话。
已经换好了衣服的大野,提着装工作服和工具的小箱子走进来,用他那深沈的眼睛扫了一眼明显有些凌乱的房间,继续说:“从外表上是很难看出来的……但是,只要你到内部去查看一下就会明白,这所房子究竟受到了多大伤害!”
希久子很有礼貌地对大野说:“您辛苦了,谢谢您特意来给我们看房子。”孝郎本来也想表示一下礼节性的谢意,但没说出来。希久子想到厨房去为客人沏茶的时候,大野断然伸出手来挡住了她。
“不用了,不必客气!夫人您请坐!”大野俨然以这个家的主人自居,安排芳泽夫妇先在沙发上坐好,然后才和加叶子一起坐下。
大野看着对面的孝郎严肃地说:“您不相信的事情还多着呢。您一直很看重您自己的房子吧?您和您一家在这所历史悠久的房子里住了很长时间了,当然不会相信它会那么容易毁掉,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但是,这所房子确实处于非常危险的状态。随着时间的推移,白蚁会在人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做更多的窝。您别着急,这房子崩溃的征兆很快就能看到了。等您看到的时候再着手处理就晚了……人哪,总是在最宝贵的东西失去以后,才能接受残酷的现实……”大野从加叶子手上拿过那个装着白蚁的小玻璃瓶,看着凶暴地向瓶壁发起冲击的白蚁们,继续说:“您可不能眼睁睁地等着您的房子崩溃呀!我认为您肯定注意到什么了,既然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征兆。”
“征兆?”希久子不由得小声问道。
“难道你们就没有听到过预兆崩溃的什么声音吗?”
孝郎和希久子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几乎与此同时,就像要证明大野的话似的,二楼亚衣的房间咚的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家具倒了。
孝郎和希久子脸上刹时充满了恐惧,大野们也紧张得身体僵硬,他们都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但是,接下来是难耐的寂静。
大野看看天花板,“刚才的声音是……”
“亚衣吧?”加叶子看着希久子,“那孩子最近怎么样了?”
希久子暧昧地歪了歪头,孝郎一动没动。是不是应该上去看看,俩人都很犹豫,欠了欠身又坐下了。亚衣已经使他们疲惫不堪了,他们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女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状态不太好吧?”加叶子柔声问道,“可别出什么事啊……我们上去看看。”说着就要站起来。
“这个嘛,不过……”希久子有些困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大野夫妇为好。
加叶子重新坐好之后又说:“不要紧,我们不进屋。不去看看,出了事就不好了。”
“不必了!”孝郎突然说话了,“出事……就让她出好了,您二位就不必费心了,这是我们家的事!”
“您这种看问题的方法可不对。”大野冷静地说,“你们家的事,家庭内部的事,别人不必费心是吧?您要知道,这可不单单是你们家庭内部的事!”
“我从来不想介入别人家的事,我也没有那份闲心……所以呢,我自己家的事我自己解决,从来没有打算依靠别人。”
“您怎么这么固执呢,你想切断跟所有人的联系,到头来是给所有的人带来更大的麻烦!”
“我请您不要多管闲事!”
“她爸!说话太不礼貌……”希久子说。
“没关系!”大野微笑着,“听我太太说,亚衣现在很痛苦。亚衣的痛苦也好,烦恼也好,你们夫妇的苦恼也好,都是有深厚的社会根源的,都是社会上的人们之间相互倾轧的结果。如果你们一家住在无人岛上,按照自己的价值观生活的话,是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苦恼和矛盾的……总而言之,你们由于不能适应周围的环境而苦恼,就进一步把自己封闭起来,孩子变成什么样子也不闻不问,楼上有那么大的响动也不理不睬,这种状态能说您的家庭是幸福的吗?您可以不管,可以任她去痛苦,如果上边真的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那孩子是我们的,我们知道应该怎么教育她,用不着别人插嘴!”
加叶子和气地说:“一个人在家里不痛快,那滋味儿可是最不好受的……让我们去楼上看看吧,真的出了什么事就不好办了,就看一眼。”说着跟大野同时站了起来。
孝郎把脸转向一边,坐着没动。希久子站起来,向大野夫妇深深地鞠了一躬。
加叶子在前,大野在后,一起穿过走廊,走上楼梯。
“房间里的锁怎么样了?”大野用只有加叶子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两口子门上的锁已经拆了。”
“孩子门上的呢?”
“还没拆……”
大野虽然是第一次看到亚衣的房门,但马上就能看出亚衣问题不小。木门的中央部分向外鼓着,分明是从里边撞的。走近门前的时候,可以听见里边唏唏索索的声音。
“谁?”亚衣听见有人上楼了,大吼一声。没等大野夫妇答话,亚衣又吼了一声:“问你呢!谁?”说着把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看来绝对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亚衣!”加叶子说,“我是上次来过的那个阿姨,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没有回音。
加叶子又向前走了一步,“跟阿姨说几句话行吗?今天我是跟我丈夫一起来的。”
“啊,你好啊!”大野用尽可能柔和的声音说,“我们在楼下听见哐当一声,吓了一跳,你没伤着吧?”
“你是谁呀?!”
“我是一个专门消灭白蚁的技术人员。”
“警察!到底把警察叫来了!”
“不,我不是警察。”
“骗人!”亚衣又把什么东西砸在了门上,“叫警察叫警察,我还以为是吓唬我呢,闹了半天是真的……真把警察给叫来了!”
“你爸爸说过要叫警察?”
“我就知道他没有那么大的肚量……外表上看起来仪表堂堂的家伙都没有什么肚量!”
“我真的不是警察。听说了你的事,我很为你担心,就跟你阿姨一起过来了。你是上了那个坏老师的当了吧?”
“他妈的!什么事都跟外人说!”亚衣在里边又摔东西了。
大野靠近屋门,“刚才什么东西倒了,没伤着你吧?”
“书架倒了,我想试试那两个东西上来不上来!”
“你爸爸妈妈都在楼下呢。”
“就是这种东西!稍微弄坏了点儿东西,就瞎诈唬警察来……你把我抓起来试试!”
“我们真的不是警察。”加叶子也凑上来说话了。
“那你们是医生了?想把我带到精神病院去是吧?”
“不是。”
“全都杀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