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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病理-天童荒太

_10 天童荒太(日)
  今夜天上没有月亮,借着远处的灯光,可以看到那个光着脊梁挥动铁锤的人身上那些强健的肌肉。
  铁锤带着风,混合着挥动铁锤者无言的气势,砸向剩下的那个满脸胡子的头颅。
  皮开肉绽,头骨碎裂,脑浆进出,被勒死的时候脖子上的痕迹,完全消失在铁锤下。
 
第四章
  同年六月三十日,星期日
  驹田去向不明。
  不少人看见过喝得烂醉,走路摇摇晃晃的驹田。警察们认为抓住他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可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找到他的影子,只在离他家一公里左右的一个公园里找到了他使用过的凶器。
  马见原和椎村来到大野加叶子家里,希望能在这里的“家庭教室”找到一点儿线索。
  “驹田没跟您联系过吗?”马见原问。
  “我最后一次见到驹田是上星期天我这里的家庭教室。那天他跟冰崎小姐吵了起来。打那以后,他再也没跟这里联系过。”
  “您能估计一下他在哪儿吗?或者他在跟您谈话的时候,说过什么地名吗?”
  “没有。”
  “他身上没带钱,又不是个机灵人,一个星期不露面是不可能的……听说他在儿童心理咨询中心找到冰崎游子无理取闹以后,是您把他送回家的,有这么回事吗?”
  “因为他喝醉了,我把他送上了出租车。”
  “以后您又帮过他吗?”  棒槌学堂·出品
  “除了邀请他来参加我这里的家庭教室以外,没在别的方面帮过他。我知道他在孩子的问题上有烦恼,想通过家庭教室启发他。没想到他竟行凶杀人……他女儿怎么样了?听说驹田坚决反对把孩子接到爷爷奶奶家去……”
  “啊,最终还是得爷爷奶奶接走。”
  “这也是个解决问题的办法……啊,时间到了,大家可能都来了吧。”加叶子说完站了起来,微笑着带马见原和椎村去“家庭教室”,因为马见原想跟上星期参加“家庭教室”的人们了解一下情况。
  教室里坐着二十来个人,讲台上站着一个看上去显得很深沉的男人。那男人见马见原他们进来,走下讲台:“欢迎光临,我是大野。”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今天大野穿的是普通的衣服,一件衬衣,一条西装裤。他很客气地对马见原说:“上星期来的人今天都来了。我对大家讲了,他们都是驹田跟被害人吵架的目击者。”
  马见原一直盯着大野的脸,把他的脸型、眼睛、嘴巴,乃至微微抖动的皱纹,一一看在眼里,没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地方。
  “为什么一直盯着我?”大野问。
  “没什么?”马见原把脸转向前来参加“家庭教室”的人们,“我是杉并警察署的马见原,想了解一下有关驹田的情况,请大家协助。”
  开始谁都说不认识驹田,甚至有人连名字都不知道,有些冷场,但说到上星期天驹田跟冰崎游子吵架的事,人们的话就多起来了。
  一位女士首先发言:“被害人说话很无礼,但好像不是冲驹田来的,最主要的是对大野夫妇无礼。”
  “不要提我们,我们无所谓的。”加叶子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说。
  马见原问首先发言的那位女士:“您的意思是说,被害人对大野夫妇有意见?”
  “意见?那可不是一般的意见。什么家庭的存在是没有必要的啦,好像是故意向大野夫妇挑衅……当时我真想问问她,你都说了些什么呀?”
  另一位女士也说:“可不是嘛。我们这里是家庭教室啊!真不应该那么说。我认为那是对大野夫妇和我们大家的侮辱。”
  一位男士说:“驹田实际上是替大野夫妇打抱不平。”
  首先发言的那位女士又发言了:“大野先生也够有涵养的,要是我呀,非打那个小娘们儿两个大嘴巴不可……哎呀,对已经死了的人不应该……”
  马见原打断她的话:“不,她没死!”
  “是吗……”人们在感到意外的同时,甚至还感到有些失望。
  这时,加叶子说话了:“请大家不要这样说。其实,我很喜欢冰崎小姐。虽然她还年轻,经验不足,只会照着心理学课本处理问题,有些脱离实际,但我愿意对她的热情给予很高的评价,她工作还是很努力的……警察先生,她伤得怎么样?”
  “啊,重伤。”
  “怪可怜的……咱们抽时间去医院看看她吧。”加叶子对丈夫大野说。
  大野说:“好吧。到时候买点儿合适的礼物……”
  椎村开始一个挨一个地问在场各位的电话号码或联系办法。
  马见原走到大野面前,指着那个房子的模型问:“那是什么?”
  大野微笑着回答说:“教具。”
  “教具?”
  “对。我们家庭教室以这个模型为教具,让参加者对家有一个感性的认识。可以说是一个家的象征,能拆装组合。”
  “原来如此。这种房子的模型在别的地方还很难看到呢。”
  “现在,家的概念已经被各种毫无意义的装饰品掩盖了起来,人们很难看到真正的家是个什么样子的。一位有名的诗人说过,家是一个宇宙。既然家是一个宇宙,那么,作为这个宇宙的中心的太阳就应该只有一个,可是现在呢,金钱、学历、职业、名誉、出身、面子、物欲……已经把家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也就是说,漫天的卫星啦,星云啦,把太阳整个遮住了。我想试着从认识家的本质开始,启发人们重新认识家的概念。”
  “您的想法够独特的。不过,选择这个房子模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跟你的灭蚁工作有关系吧?”
  “什么?”
  “有了这个模型,您就可以分析出什么地方该怎么处理,怎么灭白蚁才方便……您的工作不是灭白蚁吗?”
  “啊……我是个单干户。”
  “您的公司就您一个人?”
  “对。所以,我只接手那些一个人干得了的活儿。”
  “没在电话簿上登记吧?”
  “我只不过是个单干户,打电话来委托我灭白蚁的几乎没有。我一般是去白蚁猖獗的住宅家去自我推销,或通过熟人介绍找活儿干。”
  “您太太负责接电话吗?”
  “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我想问问关于灭白蚁的问题,跟驹田这个案子没关系。您把灭白蚁的药放在哪儿了?”
  大野带着马见原走出教室,来到房子西边跟报废车场相连的院子里,指着一个长三米、宽两米、高一米的不锈钢容器说:“这就是。”
  马见原敲了敲那个庞大的容器:“够结实的。”
  “既要存放灭蚁药,又要存放工具嘛。”
  “可以看看里边吗?”
  “请!”大野打开了那个不锈钢容器的小门。
  马见原往里看了看。只见里边堆满了灭蚁药的药罐、喷雾器、工具箱什么的。那个工具箱引起了马见原的注意。
  “这个工具箱里装的是什么?”
  “锯子和锤子。”
  “灭白蚁还用得着锯子和锤子吗?”
  “锯子用来锯开地板,锤子用来检查是否有白蚁在柱子上做窝造成的空洞。”
  “我可以打开工具箱看看吗?”马见原问。
  大野点头表示同意。
  马见原打开工具箱看了看,指着里边的一把剪子说:“您的工作还用得着剪子吗?”
  “用来剪断木头的纤维什么的,用途多着呢。”
  “您没想到过用这些工具干些别的吗?”
  “干别的?不,没想到过。”
  “怎么有一股煤油味儿啊?”马见原突然问。
  “大概是灭蚁药的味儿吧。”
  “油性药剂,是吗?”
  “看来,您对灭蚁这一行还挺熟悉的。”
  “听说油性药剂一般都使用煤油。”
  “啊,基本如此吧。”
  “是您自己配制吗?”
  “不,买现成的。有时候根据具体情况稀释或加浓……当然,都要得到有关部门的许可。在这个问题上我从来没违反过规定,您可以调查。”
  “我根本就不是负责这方面工作的……顺便问一下,听说您干这行儿的时间还不长,是这样吗?”
  “独立了一年半了吧。”
  “脱离工薪阶层?”
  “差不多吧。”
  “您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呢?”
  “为了保护人们的家。我不能看着白蚁把一个好好的家搞垮,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原本好端端的家救活……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您的想法跟您太太开设心理咨询热线的动机是一样的嘛。”
  “从根本上讲可以说是一致的……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不,我家的地板坏了好几处,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那可太危险了。榻榻米有没有下沉的现象?”
  “有。”
  “是木造建筑吗?”
  “是。”
  “有可能是白蚁闹的。”
  “是不是得钻到地板底下去检查?”
  “您懂的够多的呀。”
  “自己家的房子出毛病了嘛,都是听来的知识。”
  “大家都像您这么注意就好了……许多人家都是到了不得不治理的时候才着急。”
  “您处理过的房子都有记录吗?”马见原突然问。
  “当然。”
  “只钻到地板底下去检查一下也做记录吗?”
  “没有正式的记录,但简单的记录还是有的。”
  “以前,别的警察查过您的记录吗?”
  “这个嘛……好像没有。”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您的记录。”
  “没问题。在家里放着呢。”大野说着就要往回走。
  “您等等。”马见原蹲下身子,再次确认了一下那个不锈钢容器的大小以后,站起来对大野说:“我想把您这里的药剂带一点儿回去!”
  大野皱着眉头问:“……为什么?”
  “我想试试是不是有效。”
  “当然有效。不信您用舌头舔舔。”
  “那我可不敢。”
  “市面上有卖的,我可以告诉您什么地方卖这种药剂。”
  “我不会稀释药剂,我只想知道您这里的药怎么样。就要一点儿,行吗?”
  “没有灭蚁资格证书的人不能随便把药拿走。您要是有警察署的搜捕证则另当别论。”
  “那就请您直接去我家灭蚁吧,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效果怎么样了。”
  大野整理工具箱,关小门的时候,马见原观察了一下周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您的车呢?您是开车去工作的吧?”马见原问。
  “在旁边的报废车场里边停着呢,这边太窄了。”
  院子旁边的报废车场堆积着许多报废车,看不见大野的车在哪儿。马见原跟着大野回到家里,打开了大野递过来的记录本。
  没有找到他希望找到的记录。
  “您为住在下井草的麻生家治过白蚁吗?离这里不是特别远。”
  “没有。在我的记忆里没有。”
  “还有一个叫实森的,住在富士见台,离这里也不远。”
  “没有……您听谁说过我去他家治白蚁了吗?”
  “要是我听谁说过呢?”
  “那也没什么……首先,谁家治了白蚁都没有必要向警察报告。再者,消灭了白蚁,不只对一家有好处,对邻居也是有好处的。白蚁这东西传染,我消灭它们,保护人们的家,不是干坏事。”
  “……您除了消灭白蚁以外,还消灭什么?”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有营业证,也有携带剧毒物质的资格证书,还有白蚁防治协会颁发的防除施工人员资格证书。”
  “防除?”
  “预防和驱除。对付白蚁类的害虫,预防比驱除更重要。
  我现在经常考虑预防和驱除的关系问题。某座房子白蚁猖獗,下手晚了,就要彻底驱除消灭,这样可以防止蚁情扩散到周围各家去……”
  这时椎村回来了。马见原把自己家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告诉大野,请他过去检查一下。然后又问大野:“旁边这个报废车的车场是您管理吧?”
  “虽然我只管值夜班,但由于我家就在旁边,基本上都是我管。”
  “我可以去看看吗?”
  “请!”大野站起来,领着马见原和椎村去报废车场。
  车场没有排水设备,潮湿的地面两侧堆着大量报废车。里面有一个房顶很高的车库,高高卷起的卷帘门已经生锈,好像从来没放下来过。
  马见原指着车库里的一大堆工具问:“您在这儿干什么?”
  “分解零件。”大野一边收拾地上散乱的东西,一边解释说:“有的车上还有能用的零件,车胎啦,引擎啦,能用的尽可能拆卸下来。”
  车库里边停着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车厢里除了铺着一张蓝色塑料布以外,什么都没有。“您就开着这辆车出去工作?”
  “对。”
  马见原在心里默默地记下车号,继续观察着。客货两用车后边还有一辆小型吊车,分解零件所需要的工具应有尽有,黑黢黢的铁锤胡乱扔在地上。
  车库旁边是一个中型焚烧炉,跟学校等单位的焚烧炉的形状基本上一样,现在静静地蹲在那里,没有一丝烟火。
  “这个焚烧炉常用吗?”马见原问。
  “常用。不过为了不给附近的住户添腻歪,一般是在无风的情况下焚烧。”
  “我看看行吗?”不等大野允许,马见原上前一把掀开了焚烧炉的盖子。
  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马见原仔细看了看炉子里边,烧剩下的车座、海绵等还能隐约辨认出来,其余的就都是黑灰了。
  回来的路上,椎村看着苦苦思索的马见原问道:“是那家伙吗?”
  “档案上是这么记录的。”
  “不过,跟档案上的照片一点儿都不像。”
  “……现在脸上都是深深的皱纹,也许这些年来付出的辛苦太多了吧。”
  “就算脸可以整形,身材也没法整形啊。根据档案上的记录,他应该是相当瘦弱的。”
  “锻炼嘛。那个案子距今已经六年了嘛。”马见原回答说。
  马见原听教育咨询所的咨询科长说过,那家伙脑子转得很快,从刚才的对话来看,这个特点并没有变化。
  大野甲太郎,原姓山贺,大野是他妻子加叶子的姓。二审判决以后,他们夫妇离了婚。两年以前,大野从监狱里出来以后不久,以入赘的形式跟加叶子复婚,改姓大野。
  通过调查驱除害虫经营许可证、户籍登记和电脑记录,马见原对大野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对于马见原来说,不只是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更是出于他个人的兴趣,才对当年发生在大野家里的事件如此关心。他不仅仔细阅读了当地报纸当时对事件的报道,连杂志上详细的追踪报道都认真的阅读了。
  大野夫妇是1969年结婚的,巧的是马见原跟佐和子也是这一年结婚的。马见原的长子出生于1971年,大野的长子则出生于1972年。
  “……可是,如果因此就认为他跟这次连续灭门杀人事件有联系,我还是想不明白。您怎么看?”
  马见原没有直接回答椎村的问题,吩咐道:“不管怎么说,一个不漏地找到今天在场地人,把驹田跟大野夫妇的关系问问清楚,也把驹田跟冰崎游子矛盾问问清楚。去的时候别忘了带上麻生和实森两家的照片。”
  “什么?”  棒槌学堂·出品
  “确认一下他们是否到所谓的家庭教室里来过,跟大野夫妇有没有过什么接触没有。”
  “您跟我一起去吗?”
  “不,我……请假休息一段时间。”
  “怎么?您夫人病情又有反复?”
  “啊……就算是吧。”马见原暧昧地答道。他抬头看着梅雨过后湛蓝的天空,满脸严肃地盯着航空自卫队的喷气式战斗机飞过之后留下的长长的白烟。
  同年七月一日,星期一
  游子已经从急救室搬到了6个人一间的病房里。由于病房在11楼,病床又是靠窗户的,视野非常好。窗外的都会笼罩在尘埃里,灰蒙蒙的。汽车的尾气,道路施工扬起的粉尘,好像置身于硝烟弥漫的战场。位于市中心的这座医院,简直就像一座野战医院。
  “已经能坐起来啦?恢复得好快呀!”浚介蹲在游子的病床下边,一边说话,一边抓住一个摇把,飞快地把病床摇了起来。
  “不对不对!那边是脚!”
  “什么?”浚介抬头一看,只见病床脚这边翘得老高,都看不见游子的脸了。“啊!对不起……”浚介慌忙把病床脚这边摇回去,抓住另一个摇把,把头那边摇了起来。“这个高度合适吗?”
  “合适。谢谢你!”游子左臂肘部以下缠着绷带放在胸前,下半身还不能动。最初认为是腹部被刺伤,经诊断才判明是大腿,而且是右腿。
  “腿不要紧吧?”
  “这条腿本来就有毛病……加上伤口参差不齐……怎么说呢?不幸中的万幸吧……哎,你坐呀……对不起,椅子在楼道里。”
  浚介到楼道里搬来一个小圆凳,放在游子床边坐下,环视了一下病房。另外几个住院的患者都在50岁以上,都打着石膏或夹板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浚介。
  “再次向你表示感谢。那天要不是你给我献血,我早就没命了……”游子说着低头向浚介鞠了一躬。美丽的红头发高高挽起,在头顶上卷成一个大髻,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浚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肯定有排斥反应吧?身上是不是出湿疹了?”
  “出了。”
  “真的?”  棒槌学堂·出品
  “后背出了点儿。好像还有过两次心脏被重锤敲打的感觉。”
  “你的血个性太强了,绝对不允许别人的血搀和进去。特别是那个老警察和我的血,更得排斥了。”
  “看你说的……对了,我还得向马见原先生表示感谢。”
  “献血的时候,他要医生多抽一倍。”
  “什么?”
  “就这还不够呢,急得护士团团转。马见原先生说,那就再多抽,用多少抽多少!他在我旁边这么说,我也不敢要求护士按标准抽了……”
  “你们俩都超标献血了?”
  “在那种情况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当时我想,到底是当警察的,还羡慕他身体强壮呢……可是献血以后,不一会儿就躺在那里睡着了。”
  “是吗?”
  “他又来过吗?”
  “没有。那个叫椎村的警察来过两次询问案情,好像是接受了谁的命令来的……”
  “他一直等着你做完手术,听医生说手术成功了,他马上就走了……那个年代的人,都这样。哪像我呀,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就为了听两句感谢的话。”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坏嘛。”
  “实际也挺坏。我连打别人一个嘴巴的力气都没有,如今却被学校开除了。今天正式通知了我,星期五早上的例会在全校学生面前宣布,我还得到场。”
  “为什么?”
  “好像是因为芳泽亚衣对学校说了什么,大概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确实不能说我什么也没干。我跟你说过,我不是故意的。我起誓,除了亲了她一下以外我什么都没有干……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是我伤害了她。关于不能给她处罚的问题,我跟学校有君子协定……到目前为止学校好像没有处分她的意思。”
  “她还上学吗?”
  “啊,从上星期一开始她母亲每天送她到学校……不过,她像个木头人似的,只是按照母亲的吩咐去学校,回家也是母亲来接她。在学校里什么话都不说。”
  “这就算没问题了吗?”
  “跟以前的状态比起来,能每天上学就可以说还好吧。”
  “……不上学还说明她自己是有意志有主见的,还不能说没救了。当然,如果是她自己愿意去学校的,另当别论,但如果是泯灭自己的意志,压抑着自己的主见去上学的话,情况也许是恶化了……像个木头人似的,太值得注意了……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和欲望生活,有时候是一件轻松的事。现在选择了轻松,将来一旦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我算是服了你了。”
  “怎么?”
  “差点儿就没命了,还在为别人担心……芳泽的事你就放心吧,我告诉学校的老师们,请他们多加注意。星期五我要是有机会见到她,直接跟她谈谈。你就好好修养吧。”
  “我母亲也经常说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呢,还管别人的闲事。”游子无力地笑了一下,“大概这也算一种病吧……拼命想着去照顾别人,就可以把自己和家庭的烦恼忘掉……”
  浚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了。
  游子忽然把脸转向窗外,换了话题,“我冷静地想了一下,忽然觉得把我叫到驹田家的人不一定是驹田,他用那种方式把我叫去是很奇怪的。他是否真的想跟我谈他女儿玲子的事,也是一个疑问。如果真想谈,会打那样的电话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怀疑他把你诳出来杀你并不是他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
  “我走进他家的时候,他恶狠狠地问,你干什么来了?如果是他指定了时间地点叫我去的,为什么那么问我呢?”
  “喝醉了嘛。喝得烂醉如泥,所以把叫你来家里的事给忘了。”
  “警察也这么说。可是,既然他计划好了要杀我,为什么还要喝得酩酊大醉呢?还有,把我叫到他家里杀我,这不等于告诉大家犯人就是他自己吗?……是不是有点儿奇怪?”
  “我真应该往我的血管里输一点儿你的血。我那种循环不良的血输给你,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游子浅笑了一下,“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输血,现在,我的身体里除了父母的血以外,还流动着你们的血,可是我自己并没有变……看来所谓的血缘关系意义并不大。”
  “听说在美国那边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庭越来越多,并且被认为是一种新的家庭组成方式。但是,孩子们为此付出了很大的牺牲。孩子被虐待成了家常便饭,甚至发生过一天之内5个孩子被杀死的事。”
  “靠血缘维持的祥和的远古家族时代是否存在过,我表示怀疑。孩子在家里占第一位是最近这些年的事吧?以前,由于孩子太多,父母卖孩子,杀孩子的事是很常见的……现在,都说尊亲杀人事件越来越多,其实最多的还是昭和30年前后所谓的怀古时代,统计数字可以证实这一点。可是,人们对此置若罔闻,大喊大叫什么家庭崩溃……其实,家庭的形态是在不断变化的。目前家庭问题确实比较多,但那不是崩溃,而是家庭形态的变化过程……如果说美国方式不对的话,可以从中汲取教训,寻求别的形态嘛!否认家庭形态的变化过程,其结果还不是孩子们被折腾,被牺牲……”
  游子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旁边床上那个打着夹板的老女人不满地使劲儿咳嗽了一声。
  就在这时,进来一个年轻的邮递员,“请问,冰崎游子是在这个病房吗?”
  游子伸出可以自由活动的右手,接过邮递员递过来的一个10公分见方的小包裹。收件人写着游子所住医院和游子的名字,寄件人游子从未听说过。
  “打开看看再说。”游子对浚介说。
  那是一个箱型包裹,小木箱外边包着普通的牛皮纸。浚介打开箱盖一看,不由得叫了一声,“什么呀这是……”
  “怎么啦?”
  “倒是挺漂亮的。”浚介把小木箱里的一个透明的玻璃盒子拿了出来,看上去是一个采集昆虫标本用的采集箱,软木做的箱底上钉着一只翅膀整齐的小飞虫。“像是蚊子,不过比起蚊子来有一种虚幻的美。”浚介说完把那个小玻璃盒子递给了游子。
  游子用右手接过来,凝视了好一会儿,“不是蚊子,是蜉蝣。薄翅蜉蝣。”
  “什么?就是那种在白蚁地狱里长大的东西?没两下子还采集不到这东西的标本呢。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个送给你呢?”
  游子那深沈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好像马上就会风化的蜉蝣标本,没有说话。
  同年七月五日,星期五
  “巢藤浚介老师自己要求辞职,校领导虽然觉得很遗憾……”
  星期五早上在体育馆召开的全校例会上,教导主任宣布了浚介辞职的消息。宣布之后,连一句话都没让浚介说就让他从讲台上下去了。给学生们的印象无疑是:这小子干了坏事,被学校开除了!
  浚介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只要他们履行不惩治亚衣的承诺……
  但是,出乎浚介意料之外的是,关于他和亚衣的坏话已经传遍了整个学校,学生们都冷眼看着亚衣,甚至有几个女学生咂咂舌头,大声骂了起来,“你这个小贱货!是你勾引老师的吧!”
  但是,亚衣毫无表情地看着浚介那个方向,一动不动。
  例会结束以后,亚衣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尽管有几个女生从她身边经过时故意撞她,她还是那么呆呆地站着。
  浚介在离开体育馆的时候看了亚衣一眼,他想去跟亚衣打个招呼,无奈被教导主任拽着胳膊,像个犯人似的被带了出去。
  亚衣似乎在一瞬间有某种感情涌了上来,但又慌忙关闭了感情的闸门。她不再让自己看到浚介,茫然地站在原地。 
  “芳泽!干什么呢!”美步看见亚衣还留在体育馆里,大吼一声之后又大声叱责道:“怎么还站在这儿发愣,快回教室里去!好不容易才来上学,每天就这么傻子似的瞎混,想不想学习了!功课落下了那么多,再不努力就跟不上了!”
  “是。”亚衣微笑着回答说。
  木头人,木头人,我是木头人,决不能表露感情,否则痛苦的只能是自己……亚衣嘴里小声叨叨着。
  “你看!既然答应了还不快点儿行动!马上就要上课了!怎么?巢藤老师辞职了,你心里难过是不是?你也跟着退学算了!”美步说着上前推了亚衣一把。
  亚衣磨磨蹭蹭地移动了脚步。
  美步气得脸都歪了,“这可不是跟你说着玩儿的。你的语文作业还没交吧!”
  “对不起……”
  “你上学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该做的事你不做,净歪门邪道,还能学好?”
  “对不起……”  棒槌学堂·出品
  “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听见没有?都打预备铃了,快回教室去!”美步说完推着亚衣回教室。
  亚衣又机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走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已经响过,英语课都开始了。全班同学的视线一齐转向亚衣,长着一张老鼠脸、满口东北口音的英语老师、也冷冷地看着她。
  大家的视线似乎刺进了亚衣的五脏六腑,使她感到一阵剧痛。
  不行不行!亚衣慌忙闭上眼睛警告自己:不能动感情,我是木头人!她睁开眼睛,像一个吊线木偶似的一步一步地向自己的座位走过去。
  “干什么哪!”老鼠脸大喝一声,“还不快点儿!迟到了还这种态度!”
  “对不起……”
  “为什么来晚了?”
  亚衣歪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全班同学一阵嗤笑。
  “行了行了,快坐下!”老鼠脸怒气冲冲地命令道。
  亚衣按照老师的命令回到座位上坐下,只见书桌上放着很多纸条,纸条上写着许多不堪入目的骂人话。“臭×!”“死吧!”“滚蛋!”“不许来学校!”还有的画着她的裸体,一个箭头指着裸体画的下身,写着“你那个东西都烂了!”甚至有人画的是她的坟墓,墓地杂草丛生,墓碑上写着“芳泽亚衣之墓”……
  这是怎么啦?这些都是写给我的吗?为什么骂得这么难听?你们知道吗?真正的我已经不存在了,你们干嘛这么骂我……亚衣微笑着把那些纸条收进书桌里,又微笑着环视四周。
  同学们都低着头,亚衣看不见任何人的脸。怎么了?同学们怎么了?怎么都没有脸了?她伸出手,捅了捅前边一个女同学的后背,“哎……”
  那个女同学冷冰冰地晃了一下身体,把椅子使劲儿往前挪了挪,尽可能离开亚衣远一些。亚衣觉得浑身发冷,“哎,你们这是怎么了?”她小声问着,又向那个女同学伸出手去,结果什么也没碰着,只在空气中画了一道弧线。
  可是,那个女同学却大叫起来,“别碰我!”
  “芳泽!干什么!”老鼠脸吼道。
  “唰”地一声,同学们一齐抬起头来,面具似的脸又都出现在亚衣眼前。
  “不想在教室里呆着就出去!”随着老鼠脸的怒吼,同学们一齐长吁短叹。
  “对不起……”亚衣微笑着道歉。她的表情似乎只有这一种。
  “有什么可笑的?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什么吗?”
  “什么呀……”亚衣机械地问。
  “行了行了,还用得着我挑明吗?……好,现在轮到你念课文了!”
  亚衣两手空空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着老鼠脸。
  “把书拿起来,24页,接着念!”
  亚衣机械地拿起书来,翻到了第24页。
  “同学们看我这儿,集中精力!成绩是一分钟一分钟地积累起来的,不要为那些无聊的事情所干扰!”
  同学们把脸转向了老鼠脸,那姿势简直就是宣布从此以后跟亚衣断绝一切交往。
  “芳泽!快念!”
  “是!”亚衣看着课本,但看不见课本上写着什么。她想念出声音来,可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似的,从胸腔里涌出来一股东西。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污浊的液体还是顽固地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课桌上,溅到地上。
  旁边的女生见状尖叫起来,大家的视线又转向了亚衣。
  “芳泽!”老鼠脸叫道。
  依然面带微笑的亚衣想答到,但无论如何也答不出来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着嘴冲出教室。
  她没有向厕所跑,而是向校园里跑去。跑到校园中栽植的树丛的树荫里,蹲在地上吐了起来。由于没怎么吃早饭,吐出来的几乎全是黄水。黄水溅到她的膝盖上,弄脏了她的衣服。吐完了,蹲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没有人追过来。树荫里阴冷潮湿,寒气逼人,犹如无数钢针刺痛了亚衣的皮肤和心灵。不行!我不愿意像个木头人似的活下去!我无法像个木头人似的活下去!可是,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下去?
  亚衣想张开嘴大叫:有人吗?快来救救我!可是,嘴巴一张一合地动了几下,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远处的美术教室前边现出浚介的身影,他正在往外边搬自己的东西。
  亚衣想跑过去,可两腿不听使唤,吊线好像是被谁剪断了。对!吊线断了,不会有人再操纵我了,我不是木头人!
  可是……可是,我是什么?我就这样活下去吗?
  亚衣的呼吸越来越快,胸口堵得慌,好难受。
  浚介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亚衣的存在,收拾完东西走了,越走越远。
  等等我!等等!我在这里呀!我在这里……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可是……
  “你好!这里是青春期心理咨询热线。您有什么烦恼尽管跟我谈。”
  “我……我是芳泽希久子……上次,在家庭教室,给您添麻烦了。”
  “啊!是您啊,您怎么样?我可为您担心了。那天弄得挺不愉快的,我一直想找您谈谈呢。”
  “弄成那个样子,我心里一直觉得过意不去。”
  “看您说的。您别往心里去。我正想给您打电话呢。”
  “什么?”
  “想问问您怎么样了。好了好了,您有什么话快说吧。”
  “亚衣……我女儿……她……”
  “什么?亚衣怎么啦?”
  “打那以后,一直坚持去学校来着。”
  “是吗?这不是挺好的吗?”
  “那个星期天回家以后,变得出奇的老实,特别听话,跟以前的亚衣一样。我和我丈夫特别高兴。那天全家一起吃的晚饭,您知道,我们一家人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前一段时间所有的担心顷刻间烟消云散了。……可是,那时候亚衣身体不好,在家休息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以前总算能上学了,我天天接送。她自己好像什么主意都没有,只知道微笑着按照别人的吩咐做。我以为这是青春期综合症,过一阵总会好的,没想到昨天……昨天……昨天……对不起……我……”
  “……没关系,您慢慢说。”
  “昨天亚衣昏倒在学校里了……”
  “病了?”  棒槌学堂·出品
  “怎么说呢……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就昏倒了……”
  “呼吸急促综合症吧?”
  “抬到医院里去了,医生说不要紧,说在家里好好儿休息几天就好了……可是,第二天早晨起来,亚衣的眼神全变了。那两个星期像没睡醒似的,现在呢,就像一头饿疯了的野兽似的,恶狠狠地盯着我……”
  “亚衣还有什么别的不正常的表现吗?”
  “张着大嘴大声叫,恨不得把嘴巴撕裂,叫些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我让她别叫了,她根本不听,还使劲儿抓自己的胸口和脖子,在床上打滚……”
  “……还有呢?”
  “摔东西。手边的东西抓起来就往墙上门上摔。今天早上我叫她起来去学校,她先是抓起铅笔盒砸我,后来抓起书包来砸我,一边砸还一边骂,滚出去,不滚出去就把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样对待我,我实在受不了。从楼上跑下来,抓住正要去上班的我丈夫的手,让他想想办法……可是……”
  “您丈夫呢?”
  “他说,你知道什么呀!”
  “什么?”
  “他苦着脸说,公司里有一个重要会议,缺了他不行……当时我就瘫倒在地上了……”
  “您丈夫就那么上班去了?”
  “倒是到楼上去看了看,是当时亚衣已经把门插上了。他拉了几下没拉开,吼了几声亚衣快点儿起来去上学。我上楼去看的时候,听见他捂着左手大叫了一声,手上的血一个劲儿地往外涌……天哪……我可怎么办哪……”
  “芳泽女士!芳泽女士!……喂……喂……”
  同年七月九日,星期二
  “喂……喂……你真的不要紧吗?”马见原把电话贴在耳朵上,大声问道,“你声音怎么这么小?”
  “不要紧的,什么问题都没有。”电话里传来佐和子爽朗的声音。
  “一直在吃药吗?”
  “一直吃着呢。”
  “我……晚回去几天没问题吧?”
  “放心吧,我出院都两个月了,一个人已经习惯了,而且真弓也常来看我,昨天还来过呢……你那边儿天气怎么样?”
  “一直在下雨,今年倒是用不着担心天旱了。”
  “当心别感冒了。”
  “哎,你也要当心啊。”
  “你再来电话,最好是早晨或晚上来,响一声以后,挂了再打。我讨厌接那种故意捣乱的电话……”
  马见原挂断电话,隔着电话亭的玻璃看见对面的高松市地方检察院的大门已经开了,于是走出电话亭,走进检察院,去翻阅审判记录。
  马见原向副署长请假的时候,领导们对他特别不满意,全都拉长了脸。可不是嘛,驹田还没有抓到,许多棘手的案子都在等着处理,他偏偏在这个时候请假。但是,马见原对这些已经觉得不疼不痒了。
  上了检察院的二楼,填了一份申请表,工作人员很快就把审判记录拿出来了。马见原在阅览室里选了一张靠窗的大桌子,打开卷宗看了起来。窗外的雨打在绿色的树叶上,淅淅沥沥的雨声渗进静静的阅览室,使人觉得凄清寂寥。
  大野(山贺)甲太郎和大野加叶子是1969年结婚的,跟马见原同年。当时在高松市教育咨询所工作大野,因工作关系认识了在幼儿园当阿姨的加叶子,后来就恋爱结婚了。婚后第三年加叶子生了一个儿子,因为早产加难产,生下来以后,母子俩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才出院。大野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香一郎。当时,加叶子的母亲七重跟他们一起住。
  香一郎从小身体就不好,上了中学还很虚弱。但在父母的眼里,他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智商也是很高的。作为专业教育工作者,大野夫妇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是非常认真的,他们为此定了好多规定,例如,尽可能全家一起吃饭,一起出去旅游啦,尽可能不让孩子在物质上感到贫乏啦,价值观摆在学习成绩之上啦,培养孩子坚韧不拔的精神啦,教育孩子要理解别人的痛苦啦……
  另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无论如何不能动手打孩子。大野的父亲酗酒,动不动就打孩子,大野是在父亲的打骂之下长大的,在学校也经常挨老师的打,因此非常痛恨打骂孩子的家长和老师。加叶子小时候也经常挨七重的打,对此也是深恶痛绝。打孩子绝对不是好的教育方法,两个从事教育工作的人深知这一点,他们发誓决不打骂孩子。
  但是,尽可能全家一起吃饭这一条就没有做到。因为两个人工作都很忙,所以经常是由七重来照顾香一郎。
  “不过,香一郎并没有觉得不开心过。”在法庭上,大野和加叶子都这么说。
  香一郎从4岁起上了加叶子当阿姨的幼儿园。整天能够跟母亲在一起,对孩子来说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但是,作为班主任的加叶子为了避免别人说闲话,自己从来没有接送过香一郎,而是让七重接送。在幼儿园里,不但不允许香一郎叫妈妈,还经常故意当着别的孩子的面叱责他。香一郎呢,默默地接受着母亲无缘无故地叱责,做了“加叶子的优等生”。
  社会上普遍重视学历的倾向,在教育界造成了许多难以处理的问题。大野的工作越来越忙了。非常关心教育问题的他,不但在单位里接待来访的学生家长,家里也成了来访接待室。香一郎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上小学时,他写过一篇作文,题目就是,《为大家排忧解难的父亲》。
  但是,大野一心为别人排忧解难,却忽视了对自己的孩子的教育。他把教育香一郎的任务完全交给了加叶子和七重。
  结果,大野一家不但没有一起出去旅行过,就连晚饭也很少在一起吃。对此香一郎也是毫无怨言。
  “香一郎经常看到我碰到有问题的孩子和家长时那苦恼的样子,经常听到我岳母在厨房里痛骂那些有问题的孩子和家长,所以暗暗下了决心,决不做让父亲烦恼的孩子,决不做让姥姥痛骂的外孙……”大野在法庭上说。
  香一郎在家里听父母的话,在学校里听老师的话,邻居们都羡慕大野家有一个好孩子。法庭上,证人席上的老师和邻居们都证实了这一点。
  在香一郎进入小学的那一年,大野家贷款盖了一所相当豪华的房子。大野夫妇希望香一郎将来也在这里结婚生子。房子盖好的那一天,大野请来了很多朋友庆祝竣工。一家四口在新居前边照了一张全家福。那天香一郎感冒了,身体不舒服,照相的时候哭丧着脸,但这并没有影响全家人高兴到极点的情绪。
  可是,如此幸福的一个家庭,为什么会落入悲剧的结局呢?大野在法庭上追述了危机和悲剧的前兆。
  第一次危机是香一郎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香一郎身体不好,有哮喘病,经常不能上体育课,加上身材矮小,在班里成了被某些品行不好的同学欺负的对象。可是,他从来不把自己被欺负的事告诉父母。有同学看不下去,告诉了老师,大野夫妇从老师那里知道了香一郎被欺负的情况。
  大野夫妇精神上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作为职业教育工作者,居然连自己的孩子被欺负的事都没有注意到!大野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狠狠地批评香一郎为什么不告诉父母。
  大野一直认为,孩子被欺负,父母应该出面解决问题,自己的孩子当然也不例外。于是,他亲自找到那些欺负香一郎的孩子的父母,耐心地跟他们谈孩子的教育问题。可是,那些家长们都说是小孩子打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人不该搀和进来。
  “由于周围的家长不能理解欺负弱者跟小孩子打架的区别,香一郎遭了大罪了。尽管我想把我的孩子教育好,但在那样的环境中,最终是我的孩子被毒害,结果变成了坏孩子。”大野站在被告席上悔恨交加地说。
  恰恰在那个时候,加叶子时隔9年又怀孕了。生香一郎的时候就是剖腹产,这第二个孩子到底生不生,一度很犹豫,但考虑到香一郎一个人太孤单,于是决定为他生个小弟弟或小妹妹。
  有一天,一个邻居的孩子跑来向挺着大肚子在家里休息的加叶子报告说,香一郎又在被人欺负了。加叶子匆匆赶去,看见香一郎被5个同学围在中间,连忙大声制止。可是,那几个孩子装着没事的样子说,什么都没干。香一郎被夹在母亲和同学之间,觉得非常下不来台,大喊一声“你别管”,就向加叶子撞了过去。力气虽然不大,却把心里充满了失望感的加叶子撞倒在地,重重地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流产了。
  大野回来以后,严厉地教训了香一郎一顿,“妈妈再也不能为你生小弟弟小妹妹了!你把妈妈弄得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香一郎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哭,哮喘病更厉害了。
  大野所说的第二个危机,发生在香一郎小学6年级的时候。
  香一郎哮喘病去了好多家医院都没治好,姥姥七重情急之下,要请巫婆来给香一郎治病。大野虽然反对这种违背科学的做法,但一来拧不过七重,二来因为医生确实没有治好香一郎的病,也想试试。于是按照巫婆的吩咐,全家一起听巫婆念咒语。巫婆说了,只有全家一起听才灵验。
  巫婆说:“这孩子身上附着白蚁的魂,得把白蚁的魂驱走。”说完把香一郎按倒在地,拿起驱鬼棒就打,一边打一边喊,“出去!出去!”开始大野还勉强能够接受,可是到了后来,巫婆居然用绳子勒香一郎的脖子,一边勒一边喊,“出去!出去!”大野冲上去制止了巫婆,护住了孩子。巫婆松开绳子说:“好了!”说来也怪,打那以后,香一郎的哮喘病果然好了。
  大野在法庭上说:“其实,香一郎的哮喘病主要是心理障碍。巫婆带给他的奇妙体验,加上全家一起为他接受咒语,最后父亲又保护了他,给他一种安心感,从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效果。但是,表面看来,是巫婆的咒语起了作用。现在看来,这种表面效应,跟香一郎的死是有联系的……”
  哮喘病好了以后,香一郎升入中学。不但身体越来越好,个子也越长越高。就好像要把以前的劣等感彻底赶跑似的,不但参加了校篮球队,还参加了辩论俱乐部,表现了超群的口才,学习成绩也非常之好。小学时代的事情简直是一场梦。
  大野夫妇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对香一郎说,这是应该的,不许骄傲,否则就会退步的。大野看见香一郎虽然嘴上说知道了,脸上却露出了不满的神情。
  在大野例举的几个所谓危机里,有一个是青春期的性问题。
  大野家是个教育工作者之家,也是一个传统保守的家庭。在教育咨询所里,大野倡导过取缔“坏书”运动。在幼儿园里,加叶子组织孩子家长们联名向电视台提交过抗议书,抗议电视台播出所谓淫秽节目,毒害幼儿。
  香一郎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加叶子在打扫儿子的房间的时候,发现了一本印有裸体女人照片的杂志。她愤怒地扔掉了那种肮脏的东西,又把香一郎叫来,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香一郎满脸通红解释说是朋友硬塞给他的,加叶子逼着儿子发誓以后绝对不再看这种肮脏的东西。
  “我认为那孩子性格太柔弱了,容易被坏朋友影响。其实那孩子不是那种对女性裸体感兴趣的坏孩子。”加叶子说。
  大野听说了这件事,批评加叶子做得太过分了。总是顺着丈夫的加叶子,不但在香一郎的性问题上跟丈夫意见相左,而且在别的方面也跟丈夫别扭起来,一向和睦的夫妻开始经常吵架。
  律师请来的心理学家认为,恐怕那时候的大野夫妇正在被自身的性问题苦恼着。
  加叶子从小死了父亲,成长在一个没有男性的家庭里,除了对性有神圣化的倾向以外,对性交也有一种恐惧感。特别是剖腹产生了香一郎以后,对性交更加赶到恐惧了。相反,从小就看到父母吵架又很早失去了父母的大野,却对性交这种爱情的表现方式充满了热情。但他又害怕自己强行跟妻子过性生活会导致夫妻关系的毁灭,所以竭力克制着自己。
  心理学家分析说,在这种情况下,大野夫妇的性生活肯定不和谐,于是香一郎的问题就成了夫妇吵架的导火索,而夫妇吵架对孩子的影响是非常之恶劣的。
  尽管如此,全家人还是过着相对平稳的日子。香一郎被选为学生会会长,辩论俱乐部还在地区性比赛中得了奖。为了使孩子得到更好的教育,加叶子和大野决定让孩子报考西日本地区最有名的一所私立高中。
  出乎大野夫妇意料之外的是,香一郎不但没有考上那所有名的私立高中,就连第二志愿的县立高中都没考上,只好上了一所普通的私立高中。
  那位心理学家分析道,大野一家根本没有设想过香一郎万一考不上的问题,所以,香一郎的意外落榜,在他的意识里无异于一种自杀行为,“香一郎自己的生活方式跟父母不完全一样,他想对父母说不,但又不敢说出来,于是有意无意地放松了应考前的学习。”
  加叶子想让儿子复读一年再考,大野不同意。大野认为,不应该把学历看得那么重。在接受有问题的孩子家长咨询的时候,大野多次强调过这个问题。他说,重要的是培养孩子百折不挠的意志和自立能力,父母只做孩子的后盾就可以了。大野对香一郎说:“你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是你自己的事,以后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那时候,香一郎非常爽快地答应按照父亲的话去做……”加叶子在法庭上证实道。
  第一学年的第一学期,香一郎在逆境中奋发向上,全国性模拟考试的成绩居然超过了许多重点高中的学生。但是,暑假期间的一次同学聚会以后,香一郎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问他怎么了,他总是说没什么。
  导致香一郎情绪低落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同学聚会的时候,上了重点高中的同学们对他冷嘲热讽,一是高年级同学威胁他,跟他要钱。这两件事香一郎都没有告诉父母,是人们在他死后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他的一个记录本里发现的。
  香一郎吃得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瘦弱。新年那天,他突然问姥姥七重,“活着是一件快乐的事吗?”七重觉得很不吉利,大过年的,怎么说这种话?可是,她以为香一郎只不过是随便说说,并没有引起重视,也没有告诉大野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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