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嗤笑伊右卫门

_10 京极夏彦(日)
  阿梅!還不快給我住手——?
  老爺您為何如此疼愛這麼一個孩子——?
  孩子無罪。無論任何人怎麼說,她都是我的骨肉,是民谷家的孩子。身為她的爹,我必須盡義務養育她。如果我沒有養育她,這小女娃兒想必明天就會喪命,雖然只是個娃兒,但她也有權活下去人。不論是什麼樣的爹娘、有的是什麼樣的身分,這點都是不會變的。來,阿梅,妳仔細瞧瞧,仔細瞧瞧這對尊貴無瑕的小眼睛。如此可愛的一個娃兒——阿梅妳——還下得了手嗎——?
  阿梅癱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了起來。她一再道歉,把孩子接了過去緊緊抱住,仍止不住嚎啕大哭。
  不知所措的權兵衛,就只能恭恭敬敬地站在房內一角。
  這——就是伊東的報復吧——權兵衛做了結論。
  阿岩眼眶已泛起淚水。
  ——這麼一個孩子。
  ——有名無實的妻子。
  ——不論是什麼樣的爹娘。
  「事實上,那孩子——並不是伊右衛門大爺的骨肉,而是伊東喜兵衛的種。」
  「什麼——?」
  那娃兒,其實是伊東的——?
  「——絕無可能!若是如此,為什麼伊右衛門大爺要——」
  他就是這麼一個人——權兵衛說道。
  「阿梅有身孕後,伊東很緊張。當然,最後生下來是個女姓兒,若是個男娃兒,阿梅一定會要求讓這孩子繼承他的地位。因此,他得儘早把已是身懷六甲的阿梅推給了伊右衛門大爺。但事情可沒這麼簡單就結束,伊右衛門大爺與阿梅結為連理之後,伊東還是每到逢五、十五、二十五就上門找阿梅夫人——」
  「哪有可能——」
  「此乃實情。而且那似乎是——他把阿梅小姐許配給伊右衛門大爺的條件。」
  「這太瘋狂了。哪有人會如此胡作非為?哪有這種——」
  「因此,每次伊東那傢伙要來,伊右衛門大爺就得帶著孩子出門夜釣。如果您認為我說謊,明日又逢五,他應該會去隱坊堀,您大可過去親眼瞧瞧。」
  怎麼會——。
  妻子是有名無實。娃兒是別人的種。
  如此說來,伊右衛門豈不是一點都不幸福?
  伊右衛門他——。
  「絕無可能,絕無可能!伊右衛門再怎麼懦弱,也不可能被一個與力愚弄至此,並接受這種違背人倫的婚姻。他又不是非服從伊東不可!」
  阿岩激動了起來,以拳頭敲起了榻榻米。
  「若只是娶了他人的妾也就算了,都過門了還讓他們倆保繼續發生關係——還得容忍如此違背人倫的惡劣行徑——天底下竟有如此屈辱之事——」
  阿岩情緒激動不已,慌亂的視線頻頻在房內四處穿梭。
  「為什麼要忍受?為什麼要承受?為什麼——」
  她數度揮拳敲打,砸碎了好幾尊達磨。
  「伊右衛門大爺之所以能承受如此痛苦,在下認為——首先就是因為同情阿梅夫人,對其心不甘情不願生下的娃兒亦是百般疼愛。然而,依在下觀察,以右衛門內心其實頗為自暴自棄;由於當初遭阿岩小姐抛棄,頹喪之餘方鑄下如此大錯——」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一切都是不希望斷絕民谷家脈——的信念使然」
  「因此把我家……」
  「把您該回去的地方——」
  「別——」
  阿岩站起身來怒斥道:
  「別以為你什麼都知道!」
  當初為何要離開家門?為何要拋棄武家身分?為何要拋棄身為女人的權利?
  為何要拋棄姓氏?為何要拋棄尊嚴?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直到數刻之前都頗為平靜的心境,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做的這些事——究竟有何意義?」
  她只覺得熱血一股腦兒地全衝上了腦門。疤痕感到陣陣刺痛,血膿紛紛從毛孔中滲出。她也感覺眼眶發熱,整片視野都模糊了起來。阿岩使勁抓著自己的頭髮大喊:
  「為何伊右衛門無法過得幸福?為什麼?為什麼?」
  「阿、阿岩小姐!請、請冷靜下來!」
  宅悅站起身來。阿岩踢散了達磨、踢破了剛糊好的紙傘。
  宅悅按住阿岩的肩膀。放開我!放開我!這些混帳——!
  「可憐的阿岩小姐。我也為您深感難過。」
  「深感難過——?什麼?」
  「其實錯全不在您。」
  「錯——?」
  那麼,錯的又是誰?
  是伊東嗎?是伊右衛門嗎?是爹嗎?是整個社稷嗎?是家名嗎?什麼跟什麼嘛!
  您冷靜一下!實在是太可憐了,請務必冷靜下來——。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請您務必冷靜下來。發怒是無法解決任何問題的——。
  「給我閉嘴!」
  阿岩大吼道,嗓音宛如狼嚎。
  「為什麼你們要向我提這些事?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事?我實在氣不過,我恨、我——我恨透了你們倆!」
  阿岩拿起雨傘朝權兵衛揮去。混帳!錯全在你們倆,還有我自己身上!
  可是,若不告知您,事實就……真相就——被阿岩的盛怒給嚇呆了的權兵衛吞吞吐吐地說道。
  宅悅從背後架住阿岩。阿岩小姐,阿岩小姐,請您務必息怒——。
  宅悅使勁地抱緊阿岩。
  阿岩的身子和宅悅的胳臂、肚子緊密地貼在一起。
  怎麼濕濕的?——噢。
  宅悅的指頭碰觸到了阿岩的額頭。
  阿岩下意識地推開了宅悅。
  接著,她搶下了宅悅的拐杖,凌空揮了下來,有棱有角的握把擊中了宅悅的腦袋。只聽到一聲鈍重的聲響。
  「阿——岩——」
  「宅——宅悅大爺!」
  在這瞬間,阿岩清醒了過來。一股鮮紅液體緩緩從他的禿頭上流了下來。這個按摩的伸手去摸。
  「無、無所謂。誠如小姐所看到的,我原本就是醜男——像這種傷——」
  他粗肥的指尖顫抖著。掌心裡是厚厚的一層血膿。
  阿岩的視野已經變成一片鮮紅。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
  瘋狂而漫無目的地,她再度揮打了好幾次。
  只聽到陣陣轟隆轟隆的耳鳴,阿岩四處拼命亂打。達磨一個一個染上鮮血,接二連三地悉數遭擊毀。
  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可惡!真是太可惡了!
  待一切安靜下來。
  抬頭一瞧,只見好不容易糊好的提燈已悉數破洞開口。屋內到處都是鮮紅血沫。渾身是血的按摩師倒握在榻榻米上。手按著腦袋呻吟的男僕,則是在屋內四下找地方藏身。
  屋外傳來一片嘈雜聲。好幾個大雜院的住戶從門外往屋內窺探。阿岩放下拐杖,發出一陣狼嚎般的怒吼:
  「你們也想和我作對嗎?我可不記得曾招惹過你們!」
  阿岩使勁推開了幾個人,飛也似的衝出人牆跑了出去。
  ——伊右衛門大爺!伊右衛門大爺!我恨你伊右衛門大爺!
  即使頭髮凌亂,衣衫不整,阿岩仍是一路狂奔。
  隱坊堀——。她朝隱坊堀跑去。周遭景色迅速改變,阿岩整個人為黑夜的陰影所籠罩。哇哇!哇哇!
  燈籠的火光滲入了她潰爛的左眼。
  註1:酒館女侍。
  註2:即日本彷達磨祖師造型的傳統不倒翁。
  註3:「於岩」與「阿岩」同音同意。
  御行又市
  又市正坐在民谷家廳堂中。
  面向他的伊右衛門則坐在一只六腳櫃般大的桐箱上。
  關著雨窗,四周掛著蚊帳的廳堂內,瀰漫著異樣的香氣。
  房內焚燒的是避邪的香。蚊帳四角都擺著香爐,四道白煙筆直地往上昇。伊右衛門一臉憔悴。他一句話都沒說,雙眼圓睜眼神卻頗為恍惚。
  「櫛(註1)——」
  伊右衛門開口問道:
  「買來了嗎?」
  「依您的吩咐,買來了。」
  又市在榻榻米上跪著移動到伊右衛門身旁,畢恭畢敬地把東西交給他。
  伊右衛門默默地接了下來仔細端詳,並問道——是上等貨嗎?
  「此櫛乃三光齊親手繪製的極品蒔繪(註2),上頭的重瓣菊花繪製得十分細緻。柄上還施以饒富古趣的銀細工。這可不是附近雜貨店或六櫛屋(註3)買來的便宜貨,價格亦是十分昂貴,因此在下將您給我的所有銀兩都花在上頭了,但還是——」
  「不足的份,我會補給你。」
  「那倒也不必。」
  其實擅長要詐術的在下已經以舌燦蓮花——又市說完便往後退。伊右衛門慰勞道——噢!還真是辛苦你了,接著再度端詳了一下櫛,再將它給收進懷中。
  「阿梅小姐呢?」
  「還在歇著。」
  「她還是——認為那些是阿岩回來作崇?」
  「那不過是夫人的幻想。她是不可能上這兒來窺探的。」
  阿岩仍是音訊杳然。
  「但是秋山大爺他們一家也——」
  「那傢伙是個膽小,再者,阿岩根本就不認識秋山。」
  「是嗎——但坊間可是有許多毫無根據的謠傳呢。大川端的二八蕎麥屋老闆說他親眼看到了一個厲鬼疾馳而過,也有人說看到一個瘋女人出現在暗板。另一方面,也有人傳說她在乇川的御淨水投水自盡了,也有人說她在雜司谷的森林自縊身亡了。雖然這些盡屬謠言——但真是教在下受不了。」
  「我也是——」
  伊右衛門語氣沉重地說道。
  「——阿岩已經——」
  死了——伊右衛門大概想這麼說吧。
  又市很了解他這種心情。
  雖然已經離異,阿岩畢竟曾是伊右衛門之妻。
  望著伊右衛門那一臉憔悴的神色,又市試著找些話說。
  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在阿岩失蹤的六日後。
  這段日子裡,又市四處東奔西走,非常忙碌。
  一個年約二十二、三的女人,披頭散髮地衝出四谷御門,狂奔而去——。
  又市在慘劇發生後的隔天早上,才聽到這個消息。
  ——阿岩。
  他心中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結果果然讓他給猜中了。
  又市趕到現場時,阿岩居住的大雜院前已聚集了好一群人。持棍的下級捕吏站在門口,阻止閒雜人等進入,屋內已經淨空。問看熱鬧的人發生了什麼事,只聽說是鬧人命了,據說情況非常淒慘。也有人這麼說——屋內是一片血海,宛如惡鬼把人給吃了。
  排開人群走進來的八丁堀官員,畏畏縮縮地靠近現場,詢問部屬死者是什麼身分,答案是尚未分曉,但應該馬上就能查出。又市表示自己或許認識死者,就被帶到了番所(註4)一掀開草蓆,他就看到了一團身穿他所熟悉的衣物的肉塊。
  ——宅悅!
  他的禿頭已經迸裂,頭子扭斷,整張臉腫脹不堪,已經無法看出原來的而相,但應該是宅悅沒錯。旁邊有兩根染血的拐杖,一根已折斷。想必這就是凶器吧。
  此人乃足力按摩師宅悅,家住雜司谷的地獄雜院——又市如此告訴捕吏,接著便沉默了下來。
  在番屋(註5)內時,阿岩租屋的保證人紙商德兵衛是一臉畏懼。一看到又市,德兵衛便說道——嗅,您是上次見過面的的御行大爺,哎,這件事可鬧大了。
  真的是鬧大了。
  殺害宅悅的兇手想必就是阿岩。案發後,大雜院內的許多住戶圍攏過來窺探。據說當時阿岩手中還握著拐杖,許多人還看到阿岩狂亂地奔離現場。連路口的捕吏目擊到了,其中幾個認為阿岩舉止可疑,便追了上去,但都沒給追上。阿岩就這麼失去了蹤影。
  她奔跑速度快如韋馱天(註6),形相則凶惡如鬼羅剎——。
  有個如厲鬼般狂奔的瘋女出沒——。
  如此謠言瞬間傳了開來。
  行政首長動員大批捕吏在江戶城內四處搜索,保證人德兵衛也四處幫忙打聽,還是沒發現阿岩的行蹤。據說德兵衛還為此支付大約兩枚大金幣,作為修繕雜院及燈籠大盤商的賠償金。身為保證人的德兵衛,為此真是吃足了苦頭。
  ——為什麼宅悅會……?
  又市完全想不透。
  另外,又市還聽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證詞,聲稱阿岩居住的屋內還有另一具屍體。同樣也是頭破血流,是個武士的僕人——。
  不,那人還活著。我還瞧見他指頭還在動呢——。
  什麼還活著?臉都被劈成兩半了——。
  但捕吏似乎都沒把這人放在心上。因為現場不見他的屍體。
  ——直助。
  直到夜深,又市才知道另一具屍體的身分。
  離開番所後,又市趕赴民谷家。雖然聽到了五花八門的傳言,但詳細情況仍是完全無法掌握。
  過了夜半他才抵達,而伊右衛門卻不在家。門關得很緊,連遮雨板都給關上,一再叫門都無人回應。只聽到娃兒的聲音微微從屋內傳出,心想至少阿梅在家,又市便大聲喊道——在下是御行,耍詐術的又市。
  騙人,妳用假聲也騙不了我——!
  又市大爺是不可能來的——!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
  饒了我吧——只聽到阿梅如此喊道。
  看她如此恐懼,想必是已經聽說阿岩發狂出奔一事了。
  不知道叫了幾回,還是無法打開僵局。此時……。
  他聽到了轣轆轣轆的車輪聲。
  伊右衛門回來了。
  就連伊右衛門也已是憔悴不堪。不僅如此,他拉著一台大貨車,上面載著門板與木材等物品,似乎走了很長的路回來,看起來異常疲累。看到又市時,伊右衛門十分驚訝。
  伊右衛門指著貨車,有氣無力地說道——我是很想詢問詳細情況,但一來疲累,二來由於阿梅對阿岩過於畏懼,這下得馬上開始修繕宅邸門戶,可否改天再來?又市也不便多說什麼。此時的伊右衛門是真的累壞了。
  ——這也難怪。
  又市心想。
  眼看伊右衛門忙著卸貨,又市準備離去。
  原本——把伊右衛門介紹給阿岩的,就是又市。
  若當初沒又市居中撮合,如今或許就不會發生如此慘事——一想及此,他實在很難豁然離去。又市沒有離開宅邸,迂迴繞到了後院的稻荷神社後方。當初他就是在這兒首度看到阿岩、並與其攀談的。之後,他又在這兒和又左衛門做過一番討論,讓伊右衛門入贅民谷家。
  又左衛門若還在世——。
  他喃喃自語道。此時……
  又市——是又市嗎——?
  稻荷神社的陰影裡,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這個人就是直助。
  他似乎藏身在圍籬與稻荷神社之間的縫隙內。
  又市啊,宅悅他、宅悅他——直助邊說邊蹣蹣跚跚地爬了出來。一聽到他的嗓音,又市立刻聯想到另一具死屍就是直助。他問道——喂,阿直,你們到底幹了什麼好事?此時又市在月光看到了直助的臉,當場倒抽了一口氣。
  他的長相怎會變得如此古怪?一道很深的疤痕斜斜地縱斷整張臉,裂開的額頭也腫得發紫。
  又市立刻察覺這其中必有緣故,便把直助帶到自己位於下谷的住處。
  直助似乎曾遭阿岩使勁毆打,他痛苦地扭曲著臉龐,走起路來也是一跛一跛的。
  然後,又市向直助詢問整件事的經緯,大致掌握了情況。
  被阿岩的突然發狂嚇壞並遭打昏的直助,一醒過來立刻用僅存的一點力氣脫逃。直助是殺害尾扇的兇手,雖然官府尚未發現其可能涉案,但他可不想遇到任何捕吏。
  ——我又晚了一步。
  又市非常後悔。他很了解直助已是走投無路,也很清楚宅悅在想些什麼。但即使如此,他們俩還是不該讓阿岩知道真相。按理說,不管阿岩想問什麼,應該還是有法子可以避免把真相全盤托出。即便兩人說的都是事實,不,正因為都是事實,才會——。
  ——到底是哪兒出了差錯?
  似乎盡是些微不足道的差錯。
  許多小差錯處處累積,彼此衝擊,等注意到時,難以挽回的大錯已經鑄成。而且一切早已十分明顯,這麼做將會造成難以彌補的後果。阿岩發狂並非所有不幸累積而來的結果,而是更大凶事的前兆——又市如此感覺。
  這些事兒,又市幾乎都曾參與。
  他能放任不管嗎?
  ——當然不能。
  又市開始思索起來。每次自己都慢了一步,這次非得想個法子搶得先機不可——。
  然而——。
  直助說道:
  我完全沒有想到,事情竟會演變到這種地步。聽又市你這麼說來,確實是我當初思慮不周。宅悅冤死、乃至阿岩發狂,想來都得怪我——。
  對。對。一切遺憾都是我造成的——。
  我得暫時找個地方藏身,今天害阿岩小姐變成那模樣,我不僅沒臉見人,更沒有臉回去。見到伊右衛門時,就幫我轉達不必為我操心。還有,我至今受到他那麼多照顧,即使無法報答,這一輩子也絕不會忘記。這點也拜託你幫忙轉達——。
  但即使如此,我還是得幹掉伊東。至少在報完此仇之前,我是不會死的。所以,又市,咱們倆的關係就到此為止吧。如果咱們之間還保有任何聯繫,只怕會連累你——。
  又市並沒有阻止他。
  在聽到破曉七次鳴鐘之前,直助就已消失了蹤影。
  之後,又市就沒再見過直助。
  「又市啊,權兵衛,不,直助上哪兒去了——」
  伊右衛門眼神依然恍惚,以陰鬱的嗓音問道。
  又市回答——這……
  「他大概是受了傷吧?」
  「我已經為他處理過了。命是保得住的。」
  「他——只會壞了事——」
  伊右衛門喃喃自語地說道。
  「——只會把周遭攪得一團亂。」
  「阿直應該沒有這種想法。被攪亂的是大爺自己吧?」
  是嗎——伊右衛門陰鬱地回答道。
  「他——真的殺了西田尾扇?」
  「似乎真是如此。」
  「他說過自己刺殺了他。」
  「在下是沒有看到,但據說尾扇是被亂刀刺死的。」
  被亂刀刺死——伊右衛門重覆了這句話,磨蹭著自己的脖子。
  昨日——伊東大爺——又來了。
  「你是指——逢五之日?」
  又市無法佯裝不知情。這件事也是聽直助說的。他曾說過——可別瞧不起伊右衛門這個人。
  「你在嘲笑我嗎?又市。」
  「在下沒這個意思。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難道沒有其他路可走?」
  「什麼路?」
  「若大爺當初拒絕了他,結果將會如何?」
  「孩子大概就不會被生下來吧。阿梅也沒辦法活下來。」
  「——原來如此——」
  原來伊右衛門因此才做了這個選擇。
  「——可是阿梅夫人她——十分痛苦。」
  「我也覺得阿梅可憐。但是,這條路——也是阿梅自己選擇的。」
  是嗎?依直助的說法,阿梅知道阿岩的實際情況,也了解喜兵衛的陰謀,卻還是三緘其口地嫁給了伊右衛門。又市心想,這可能是因為阿梅對喜兵衛厭惡至極的緣故。她大概也是在伊右衛門身上找到了活路吧。對她而言,與其維持現狀,不如起而行動——看樣子這應是事實。阿梅只是一廂情願地把這種感覺轉換成對伊右衛門的思慕罷了。伊右衛門一定也看得出這點。
  伊東大爺他——伊右衛門繼續說道。
  「他怎了?」
  「他命我殺了阿岩。」
  「殺掉——阿岩?」
  「他說阿岩是個恩將仇報的狂女。」
  「恩將仇報?——」
  是伊東自己心裡有鬼而感到畏懼吧。若他真的曾對阿岩有恩,哪有什麼好怕的?
  打從阿岩失蹤的翌日晚上開始,左門可開始出現異象。
  最早看到那東西的——是秋山長右衛門即將滿五歲的女兒阿常。
  當天晚飯吃到一半時,阿常突然哭了起來。據說一問她理由,她便回答:
  門口有在人偷看——。
  家人出門查看,卻什麼也看見。
  過了一會兒,阿常又在廁所裡頭哭了起來,家人跑去察看,她又表示:
  格子窗外有張很可怕的臉在偷看——。
  困惑不已的長右衛門之妻抬頭一看,發現廁所小窗外真有一張潰爛的臉雙眼圓睜地緊盯著自己瞧。
  據說她當場背脊發涼,大吼大叫,於是幾名僕人手持棍棒或鋤頭繞到廁所後方,卻沒發現任何人影。僕人問夫人是否眼花了,這件事便就此不了了之。
  這天,伊右衛門告假沒出門當差,他準備利用前天搬回家的木材補強門板,並將玄關之外的出入口悉數堵住。前天晚上他曾對又市表示,此舉是為了安撫阿梅。直助也說,阿梅不斷大喊阿岩小姐來了,阿岩小姐在窺探!但實際上又市從阿梅的語氣也聽得出她精神已經錯亂,想必是內心惶恐不已所致吧。
  伊右衛門相信只要將宅邸內外塞得密不通風,就能防止阿岩侵入,讓阿梅安下心來,但阿梅的恐懼絲毫未有改善,伊右衛門也依然是無計可施。雖然情況如此,伊右衛門也無法連續數日告假不出門當差。但家裡娃兒總要有人照顧,他隔天只得從秋山家借來下女與小廝,讓他們陪伴阿梅。只是,據說待伊右衛門一出門,阿梅還是不斷大喊說阿岩在窺探、從那道縫隙窺探、從這個小洞窺探。不僅如此,明明已經仔細地填補了所有縫隙,還是有一條蛇鑽了進來,舔了燈台的油,這可真教阿梅按捺不住了。她大呼大叫,男僕與下女也非常驚慌。雖然想把蛇趕出去,但出口全被塞住,想把蛇打死,卻一直打不死,小廝與下女也都慌了手腳。最後,據說阿梅先是癲瘸發作了一陣,接著便昏死了過去。這下可糟了。
  大家開始認為在秋山宅邸外窺探的,想必也是阿岩。
  翌日起,左門町一帶不是燃起怪火,就是有人聽到古怪的聲音,接二連三的異象,讓大家認為這一切都是阿岩幹的好事。
  分明就連阿岩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
  難道因為她活在世上時就被看作鬼,此時她是生是死就不重要了?
  到了前天。
  秋山長右衛門自己也遇到了怪事,當天——。
  秋山沒當差,待在家裡。誠如伊右衛門所言,秋山這個同心膽子很小,不僅對阿岩在他家附近徘徊的謠言深信不疑,加上又聽女兒提起兩次、妻子提起一次,說看到有個長相酷似阿岩的人在他家門外窺探,更教秋山惶恐不已,據說還為此成天躲在被窩裡。
  到了午後,秋山前去如廁。
  事情就發生在這時候。
  周遭安靜異常。
  他突然聽到有人喊著他的名字:
  長右衛門——。
  秋山被嚇了一大跳。
  長右衛門、長右衛門——。
  那聲音連續喊了他三次。在這個大白天的。
  會如此叫他的,應該只有他叔父和已過世的老爹。
  他以為是叔父從駒込來訪,秋山前往門口迎接,卻沒見著半個人影。
  是誰啊——甫脫口詢問,秋山便打了一身寒顫。
  他趕緊逃回廳堂內,關上了紙門。就在這剎那。
  長右衛門,是我。小平呀——。
  據說一個沙啞的聲音如此說道。
  這可把長右衛門給嚇壞了。突然又傳來一陣尖銳的笑聲。
  你竟敢……你竟敢……我恨呀,長右衛門——。
  突然間,他看到有塊門板被掀開了。
  長右衛門活不久了——。
  只聽到這句話從豎起來的門板陰影裡傳來。
  小、小平,你迷、迷路了嗎——?
  據說秋山高聲說道。
  小平已經死了,至少就秋山所知是如此。
  你活不久啦,長右衛門。還不念佛準備納命來——?
  據說秋山雖是個膽小鬼,但所謂窮鼠嚙貓,狗急跳牆,過度恐懼逼得他瘋狂地衝了過去,大吼大叫地使勁踢起門板,把門板踢得轉了過來,此時有個不知為何物的黑影從陰影裡衝了出來。聽到主子一再悲鳴,僕人立刻趕了過來,現場亂成了一團,但那黑影不知是躲進了屋簷下,還是已從木門逃脫,據說就像一縷輕煙般消失無蹤。這下長右衛門可嚇壞了,他把家人聚集到廳堂內,並且要僕人小廝站在庭院、玄關警戒,自己拿著槍,點上火繩,並在火皿裡放了火藥,雙眼眨也不眨地警戒著。
  到了晚間七時。
  原本明亮的夏日天色頃刻間昏暗了下來。
  啊——。
  據說阿常悄聲叫了一聲。
  秋山嚇得渾身打哆嗦,回頭一看,發現原本沒有人的裡側房間裡出現了一個人影。
  你若認為我是個膽小鬼,就站到前頭來——。
  秋山情緒激動起來,立刻扣下扳機,砰——地一聲擊發了槍。
  似乎沒打到任何東西,但在房內開的這一槍,槍聲在牆壁與天花板之間迴響,聲音非常大,如此大的聲響,料是凶神惡煞也為畏懼三分——長右衛門如此豪語,不料定睛一看,卻看到阿常已經倒臥地上。原來近距離聽到如此大的聲響,把她嚇得渾身痙攣不已。這把秋山嚇得狼狽不堪,只得拋開槍,在阿常身上潑水,好讓她清醒過來,但阿常四肢依舊是顫抖不已,一直發出喃喃囈語,直呼好可怕,接著整個人再度開始痙攣。長右衛門命令僕人——這是受驚引起的急驚風,趕快叫大夫來!
  在大夫抵達以前,秋山都是惶恐不已,其妻也是哭天搶地地直責備秋山——都是大爺開的槍嚇到了這孩子,如果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大爺就成了殺害自己孩子的兇手!
  哭鬧聲。叫罵聲。懊悔聲。怒吼聲。整個秋山宅邸是亂成一團。
  此時,秋山聽到一陣笑聲。
  在圍籬那頭——。
  黃昏夜色漸漸籠罩。
  他看到一張不成人形的臉在笑著。
  秋山——就這麼昏死了過去。
  後來,還沒等到天亮,阿常就死了。
  據說秋山因此前去向伊東哭訴,伊東則命伊右衛門將阿岩給殺掉。
  伊右衛門茫然地望著直往上竄的白煙。把阿岩——給殺掉——。
  又市則問道——那麼,請問大爺如何回答他?
  「秋山大爺的千金也真是可憐。不過誠如其妻所言,此乃在屋內擊槍者的錯。秋山為何如此惶恐,我是不了解。即便那位名曰小平者果真如直助所推測,乃為秋山等人所殺害,那也與阿岩出奔一事無關。推說是阿岩的錯,指阿岩為殺人兇手,而且只因她是我前妻,就命我出面解決,如此安排著實教我倍感困惑。如此無端強迫,我當然無法答應。」
  「因此,大爺拒絕了?」
  「又市——」
  伊右衛門逐漸把瞳孔焦點集中在又市身上,說道:
  「你是前天來的吧。」
  「是的。」
  「阿梅——一直沒靜下來吧?」
  「是的。夫人堅信阿岩小姐藏身在倉庫內——」
  「當時是何時?」
  「正好是申時。」
  「沒錯。這就是秋山開槍的時刻。若在那兒出現的是阿岩,躲在倉庫裡的又會是誰?」
  「如此推測確實有理。這麼說——」
  「我只回答阿岩根本沒有出現,一切純屬幻想。」
  伊右衛門心不在焉地說道。
  誠如伊右衛門所言,又市來訪的確是前天的事。
  到這兒之前,他曾一再慎重思索,一再細心調查,但謠言流傳得十分迅速,特別是左門町一帶的住戶已是群情激動,若這次又慢了一步,必將鑄下難以彌補的大錯。因此雖無任何解決方案,又市仍決定前來拜訪伊右衛門。
  來到宅邸門前時,又市有股異樣的不祥預感。
  直到現在,這預感仍是揮之不去。
  ——是因為這味道嗎?
  的確是因為這味道——屋內瀰漫著一股怪異的香味。
  玄關釘著一只沙丁魚魚頭。這也是為了避邪吧?然後還有——。
  從透光窗到耗子洞,屋內找得到的大小洞穴、所有縫隙都被悉數封補。被封得密不透風,臭味因此完全無法散去。畢竟是棟老屋子,屋內的陳年灰塵也總會有味道吧。這些味道交織成一股五味雜陳的異味,薰得又市難以呼吸。一方面也可能是缺乏光線所致。
  前天只是感到不祥罷了。
  又市抬頭望向陰暗的門楣,看到上頭欄間也以板子封住。
  伊右衛門前天站在現在他坐著的這只桐箱上,在欄間封上了木板。伊右衛門解釋道——即使把整棟屋子封死,恐懼不已的阿梅也會直呼有個小小的阿岩從欄問往屋內窺探。
  接著,伊右衛門說道——宅悅死得真是冤枉呀。又市曾接受官府詢問。結果又市只是感到困惑不已,完全不知該說些什麼。因為他猜不透伊右衛門到底知道多少真相。
  娃兒仍在哭泣。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
  記得約七時許,阿梅曾在倉庫內如此吼叫。若阿梅所目擊的屬實,秋山家的怪事也屬實,那麼阿岩不就有兩個了?伊右衛門活像在哄不懂事的孩子般安慰著阿梅——妳瞧,這兒哪有什麼阿岩?阿梅則是一臉既怨恨又彆扭的表情。
  即使一再安慰她,讓她在裡頭的房內歇歇,阿梅還是沒照料娃兒。又市看不下去,表示如此下去娃兒可耐不住,得找個乳母或下女來幫忙照料,但阿梅聞言立刻抱起娃兒表示大可不必,這才開始授乳。伊右衛門一臉悲傷地望著這光景。
  就在當時,又市受伊右衛門之託前去買櫛。伊右衛門表示——打從她過門至今,還沒買過一把櫛,同時掏出了一兩銀子。
  今天又市,就是專程送這把伊右衛門委託購買的櫛來的。
  ——倒是今天……
  又市凝神靜聽,沒聽見娃兒的聲音。
  娃兒似乎很安靜?——又市說道,因為阿梅已經靜下來了——伊右衛門回道。
  「或許正好相反。娃兒一哭,阿梅就心情大亂。娃兒的哭聲會教她不知所措。」
  「若是如此……」
  阿梅看到的或許不過是伊右衛門堅信的幻覺。那麼——。
  秋山看到也同樣是幻覺。世上那可能有這種東西?——伊右衛門不屑地說道。
  「雖然上頭命我殺了她——我卻下不了手。」
  伊右衛門說道。的確,連她人在哪裡、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要怎麼殺了她?
  又市轉過頭去,發現原本眼神恍惚的伊右衛門這下正朝某個方向凝視,便順著他的視線望了過去。
  ——他在看刀架?
  伊右衛門正在凝視著刀架。
  刀架上頭的——並不是又市為婚禮所準備的——真刀。再怎麼看都只是竹刀。
  ——因此他才無法殺人?
  「大爺——那把差料(註7)——您真的將它給賣了?」
  ——是為了買那把櫛嗎?
  「毋需擔心。我只是把它送出去磨利而已。」
  「送去磨利——是嗎?」
  因為疏於保養的刀是殺不了人的——伊右衛門兀自說道。
  又市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矛盾。
  一個無法殺人的人——。這就是又市所認識的伊右衛門。
  當初為阿岩媒妁時,又市就知道此事。
  因為我曾為亡父介錯(註8)——。
  伊右衛門曾如此說過。
  之後,就再也殺不了人。如此還能當差嗎——。
  伊右衛門也曾如此說過。
  昔日,伊右衛門曾為攝州小藩之年輕藩士。六年前,該藩所負責的溝渠整頓工事被揭穿不法,導致該藩被撤銷資格,據說伊右衛門之父就是當時切腹自盡的。據說其父親負責管理帳務,應不至於直接涉及舞弊。不需負任何責任,但也是因為他人格溫厚,頗有人望,因此即使未受任何責難,亦未招惹任何怨恨,據說他還是擔下責任,就這麼切腹身亡。
  當時其父便命伊右衛門為其介錯。
  那件事——本非我願——
  然而,伊右衛門還是面無表情地砍下其父的頭顱。母親則在隔壁房內以利刃刺胸身亡。身為武士,這也是不得已的——。伊右衛門當時只能如此認為。
  他表示從此就再也無法拔刀。這下哪能勝任御先手組的差事——?
  就試試看吧,又市回答。反正不過是當個持棍站崗的小卒。坦白說,根本不需要什麼力氣。是嗎?——伊右衛門問道,接著便羞怯地低下頭來。那情景又市至今仍然記得。
  ——難道這就是原因——?
  是由於找不到阿岩才下不了手?還是由於沒刀子才無法殺人?仰或是由於不忍殺人才下不了手?
  這又市也猜不透。伊右衛門是個難以看透的人。
  伊東大爺是怎麼說的?——又市問道。光憑這個理由,喜兵衛想必是無法接受的吧。
  「他說,不存在的東西才會看不見。既然看得見,就殺得了吧。」
  「噢。」
  「他表示——若不存在還看得見,沒有形體還能害人,那就是惡鬼邪神。即便不知其是生是死,但活著的就是生靈,死了的就是死靈,如此一來,就只能靠加持祈禱了。」
  「然後呢?」
  「我就連連點頭稱是。」
  這不像是伊右衛門會說的話。
  來嚐點酒吧?——伊右衛門說道。
  此時聽到咚咚咚的聲響。伊右衛門抬頭望向天花板。
  「是耗子吧。最近不只是蛇,耗子也不少。即使我已盡力填補縫隙,這些傢伙卻仍不斷湧入,真是的。哪,你看。」
  沿伊右衛門以下巴指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一些漆黑的小東西沿蚊帳外的榻榻米邊緣跑了過去。
  「這些傢伙不分晝夜都會出現。每次都把阿梅嚇得驚慌失措。」
  伊右衛門從跨下桐箱,這才站起了身子。
  「我去準備酒。請在此稍候。」
  感謝大爺——又市致謝道。就在此時。
  傳來一陣悲鳴。伊右衛門皺著眉頭問道——又是蛇嗎?
  又市打了一陣寒顫,也沒理會伊右衛門,便逕自鑽出蚊帳,打開了隔壁房間的紙門。只見臥鋪亂成一團。卻不見阿梅和娃兒的蹤影。這時他突然觸摸到一陣冰涼,原來是濕掉了的寢具。
  「大爺——」
  伊右衛門神情嚴肅了起來,直喊著阿梅、阿梅。
  一陣聲響從廚房傳來,並再度聽到一陣悲鳴。又市把前方的紙門也打了開來。
  阿岩小姐、阿岩小姐——抱著娃兒的阿梅在泥土房間中大吼大叫——不要、不要、別靠近我——!
  「阿梅夫人!」
  又市跑了過去。發現灶旁有一條大白蛇。又市當場愣住了。
  ——這是……。
  阿梅整個身子縮成了一團。由於廚房入口被密封,門打不開來。伊右衛門從又市身旁閃過,跳上地面,一腳踩住了這條蛇的腦袋。
  「來吧,阿梅,進裡頭去吧。」
  「殺了牠!把牠給殺了!」
  「不可恣意殺生。我告訴過妳多少次了,牠並非阿岩,不過是條蛇。又市,抱歉,麻煩你把阿梅帶進裡頭的房間。」
  遵命,又市說道,接著便扶起阿梅的肩膀,要她起身。只見阿梅渾身打顫,而且顫抖得十分厲害。
  娃兒被她緊緊抱在懷裡,完全沒出聲。
  伊右衛門似乎打算將蛇趕出屋外。但那大蛇緩緩蠕動,教伊右衛門忙得滿頭大汗。阿梅夫人,咱們走吧——又市向阿梅勸道,阿梅卻仍舊直呼——不要、不要,阿岩小姐還在裡頭。看樣子她已是神經錯亂了。又市心想——如此下去可不妙。
  阿梅還是不敢回寢室,完全不聽又市的勸,不得已,又市與伊右衛門只好把床搬到佛堂,讓阿梅漸漸冷靜下來,這才回到了廳堂。打開紙門,隔著蚊帳望出去,看到阿梅似乎是在哄娃兒還是餵乳,過沒多久似乎就睡著了。這下四下安靜下了來,待聽到了陣陣熟睡的鼻息,伊右衛門才把紙門給關上。此時大概已是亥刻了吧?
  只覺得十分悶熱。
  教人喘不過氣來。
  原因是屋內完全不通風。
  但伊右衛門似乎不在意悶熱,依舊倚著桐箱舉杯飲酒。
  又市也嚐了一口,但只覺得溫溫的,不知道是溫酒還是涼酒,這東西喝下去一定會爛醉噁心。
  「如此下去——可不妙哪。伊右衛門大爺——」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