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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望夫崖

_5 琼瑶(当代)
“你说话啊!”梦凡落下泪来:“你清楚明白的告诉我啊!只要你说出来,你打算把我
从你生命里连根拔除了,毫不眷恋了,那么……我会主动躲著你,我知道你讨厌见到我,我
也会警告自己,不再上望夫崖来了!”
他抬起头,盯著梦凡,苦苦的盯著梦凡,死死的盯著梦凡。“我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自
尊了,我千方百计的要跟著你,你却千方百计的要甩开我!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卑贱!
你这样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大概你巴不得永远见不到我,巴不得我消失,巴不得我
毁灭,巴不得我死掉算了……”“住口!住口!”他终于大喊出声。“你这样说是什么意
思?你存心冤枉我!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你明知道……明知道……”“明知道什么?”梦
凡反问,咄咄逼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践踏我的感情,摧残我的自信,你是存
心要把我置于死地!”“梦凡啊!”他大吼著:“你这样子逼我……使我走投无路!你明知
道,我躲你,是因为我怕你,我怕你……是因为我……那么那么的爱你呀!”夏磊这话一冲
出口,梦凡整个人都震住了,带泪的眸子大大的睁著,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夏磊。
夏磊也被自己的话吓住了,张口无言。
两人对视了片刻。“你说了!”梦凡屏息的说,声音小小的:“这是第一次,你承认
了!即使上次,你曾忘形的抱住我,也不曾说你爱我……现在,你终于说出来了!”
夏磊震动至极,往后一靠,后脑重重的敲在岩石上。
“我完了!”梦凡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夏磊的腰,把满是泪的脸贴在夏磊肩上,痛哭著
热烈的说:
“既然爱我,为什么躲我?为什么冷淡我?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不面对我?为什么?
为什么?……”
夏磊浑身绷紧,又感到那椎心蚀骨的痛。
“我努力了好久,拚命武装自己,强迫自己不去想你,不去看你!我天没亮就去上课,
下了课也不敢回家,我这样辛辛苦苦的强迫自己逃开你,却在几分钟内,让全部的武装都瓦
解了!”他深吸了口气:“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
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迸出几个字来:“我‘不能’爱你!”
梦凡惊跳了一下,抬起头来看夏磊。
“我怎能爱你呢?”夏磊哀声的说:“你是干爹的掌上明珠,是整个康家钟爱的女儿,
是楚家未过门的媳妇……我实在没有资格爱你呀!”他狼狈无助,却热情澎湃,不能自已。
“不行的!梦凡,我内心深处,有几千几万个声音在对我呐喊:不行不行不行!是非观念,
仍然牢不可破的横亘在我们中间!不行的,我不能爱你!我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爱你!”
“我们可以抗争……”梦凡口气不稳的说:“你说的,时代已经不同了!我们该为自己
的幸福去争取……你,敢和北洋政府抗争,却不敢为我们的爱情抗争吗?”
“因为——”夏磊沉痛的,一字一句慢慢的说出来:“父母之命,尚可违抗;兄弟之
妻,却不可夺呀!”
梦凡似乎被重击了一下,她退后,害怕的盯著夏磊。
“我每想到,”夏磊痛楚的,沉缓的继续说著:“你爹和娘会为我们的事大受打击,我
就不敢爱你了!我每想到,康楚两家的友谊,我就更不敢爱你了!我再想到,童年时,我们
五个,情同手足,我就更更不敢爱你了!再有天白,我只要想到天白,那么信任我,爱护我
的天白……我……我……”他的泪,夺眶而出了。“我只有仓皇逃开了!梦凡!”他抽了口
气,声音沙哑。“即使我可以和全世界抗争,我也无法和自己的良心抗争!如果我放纵自己
去爱你,我会恨我自己的!这种恨,最后会把我们两个都毁灭!所以,我们的爱,是那么危
险的一种感情,它不止要毁灭康楚两家的幸福与和平,它也会毁灭我们两个!”他的声音,
那么痛楚,几乎每个字都滴著血,一字一字从他嘴中吐出来,这样的字句和语气,把梦凡给
击倒了。梦凡更害怕了,感染到夏磊这么强和巨大的痛楚,她惶恐、悲切而失措。“那……
那我们要怎么办呢?”她无助的问。
夏磊低下头沉思,好一会儿,两人都默然无语。崖上,只有风声,来往穿梭。忽然,夏
磊振作了起来,猛一抬头,他眼光如炬。
“我们,一定要化男女之爱,为兄妹之情!”他的语气,铿锵有力。“唯有这样,我们
才能爱得坦坦白白,问心无愧!也唯有这样,我们这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才能和平共
处,即使是日久天长,也不会发生变化!”
梦凡被动的,目不转睛的凝视著夏磊。心中愁肠百折。十分不舍,百分不舍,千分不
舍,万分不舍……却心痛的体会出,夏磊的决定,才是唯一可行之路。自己如果再步步进
逼,只怕夏磊终会一走了之。她眨动眼睑,泪珠就汹涌而出。
“只有你,会用这种方式来说服我!也只有你,连‘拒绝’我,都让我‘佩服’呀!”
“拒绝?”夏磊眼神一痛。“你怎敢用这两个字,来扭曲我的一片心!”“我终于深深
了解你了!”梦凡点著头,依恋的、委曲求全的瞅著夏磊:“我会听你的话,压下男女之
爱,升华为兄妹之情!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刻意躲著我,让我们也能像兄妹
一样,朝夕相见吧!”
他紧紧的注视她,好半晌,才用力一点头。
“我答应你!”他坚定的说:“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从今以后,谁也不许犯规,我
们要化男女之爱,为兄妹之情!”
她也用力点头。眼光始终不曾离开他的脸。
两人站在崖上,就这样长长久久的痴痴对望。
太阳终于从山谷中升起。最初,是一片灿烂的红霞,徐徐上升,缓缓扩大,烧红了半个
天空。接著,太阳像是从山后直接就蹦了出来,乍然间光芒万丈。灰苍苍的天空先被朝霞映
成红色,接著,就转为澄净的蔚蓝。灰苍苍的大地重现生命的力量,树是苍翠的绿,枫树林
是红黄绿三色杂陈。蜿蜒的小河,是大地上一条白色的缎带。
夏磊终于掉头去看大地、看太阳、看天空。刹那间,感到自己的心,和初升的旭日一
般,光明磊落!
就这样了。那天早上,他们在望夫崖上,做了这个神圣的决定。两人都感到有壮士断腕
般的痛苦,却也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就这样了,从今以后,一定要牢守这条游戏规则,谁
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夏磊觉得,自己一定能牢守规定。自从童年开始,梦凡就是他的小影
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总是她主动的追随著他。所以,只要梦凡不犯规,他自认就不会犯
规。可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点也不轻松。梦凡出现在他每个梦里,每个思想里,每页
书里,每盏灯下,每个黎明和黄昏里。他竟然甩不掉她,忘不掉她!见不到她时,思绪全都
萦绕著她,见了面时,心中竟翻滚著某种狂热的渴望……那渴望如此强烈,绝非兄妹之情!
他一下子就掉进了水深火热般的挣扎中,每个挣扎都是一声呼唤;梦凡!无穷无尽的挣扎是
无穷无尽的呼唤;梦凡、梦凡、梦凡、梦凡……
这就是故事一开始时,夏磊为什么会站在望夫崖上,心里翻腾汹涌著一个名字的前因后
果了。望夫崖上,有太多的挣扎;望夫崖下,有太多的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由初见梦
凡,到相知,到相恋,到决心化男女之爱到兄妹之情……长长的十二年,令人心醉,又令人
心碎!
是的,就是如此这般的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碎!梦凡呵!在无数繁星满天的夜里,在无
数晓雾迷朦的清晨,还有无数落日衔山的黄昏,以及许多凄风苦雨的日子里,夏磊就这样伫
立在望夫崖上,极目远眺;走吧!走到天之外去!但是,梦凡呵!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
份,从山谷边随风而至。从桦树林,从短松岗,从旷野,从湖边,从丘陵上隆隆滚至,如风
之怒号,如雷之震野。夏磊就这样把自己隔入一个进退失据、百结千缠的处境里了。
望夫崖16/37
20.醉酒
无论心里有多么苦涩,日子总是一天一天的挨过去了。由秋天到冬天,夏磊整整一季,
苦守著自己的誓言,虽然和梦凡朝夕相见,却丝毫不敢越雷池一步。梦凡渐渐的瘦了,憔悴
了,苍白而脆弱。两人交换的眼光里,总是带著深刻的,无言的心痛,会痛得人昏昏沉沉,
不知东西南北。夏磊真不知道,在这种折磨中,他到底还能撑持多久。
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努力,却瓦解在一次醉酒上面。
会喝醉酒,是因为康勤。
这晚,夏磊在一种□徨无助的心情下,到了康记药材行。谁知,康勤却一个人在那儿喝
闷酒。时间已晚,店已经打烊了,康勤面对著一盏孤灯,看来十分落寞。
“好极了!”康勤已带几分酒意,看到夏磊,精神一振。“我正在百无聊赖,感怀自
伤,你来了,我总算有个伴了!磊少爷,坐下!喝酒!喝酒!”
夏磊坐下来就举杯。“为这‘磊少爷’三个字,罚你三杯!”他激动的嚷著。“你三代
受康家之恩,我两代受康家之恩,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强!何况,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
‘少爷’?”
康勤凄然一笑。“不管你是什么时代,这少爷、小姐、老爷、奴才都是存在的!许多规
矩,是严不可破的!”
夏磊被深深撞击了,眼中闪过了痛楚。
“康勤,你有话直说,不要兜圈子吧!”
康勤一怔。愣愣的看著夏磊。
“我并不是在说你……”
他忽然注意到康勤的萧索和凄苦了。
“难道你也有难言之痛吗?”
康勤整个人痉挛了一下。
“喝酒!小磊,让我们什么话都不要说,就是喝酒吧!管它今天明天,管它有多少无可
奈何,我们就让它跟著这酒,一口咽进肚子里去!”“说得好!”夏磊连干了三大杯。酒一
下肚,要不说话是根本不可能的,他看著康勤,如获知己。“康勤啊,我真的快要痛苦死
了!这康家,是养育我的地方,也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我真恨自己啊!为什么要有这么多
情感呢?人如果没有情感,不是可以快乐很多吗?我为什么不是风,不是树木,不是岩石
呢?我为什么做不到无爱无恨呢?我真恨自己啊!”
康勤震动的看夏磊:“小磊!把这个恨,也一口咽进肚里吧!我陪你!”说著,康勤就
干了杯子。“好好好!”夏磊连声说:“把所有的爱与恨,种种剪不断理不清的思绪,统统
咽进肚子里去!”他连干了三杯。
“干得好!”康勤涨红了眼圈:“你是义子,我是忠仆,你不能不义,我不能不忠!人
生,是故意给我们出难题!存心要把我们打进地狱里去!”
“是呵是呵!”他喊著,完全弄不懂康勤为什么如此激动,却因康勤的激动而更加激
动:“明知不该爱而爱!这就是忘恩负义!我这样割舍不下,牵肠挂肚,简直是可耻的事,
梦凡,她是天白的妻子呀!我真罪孽深重,不仁不义呀!”
康勤惊怔著,整个人都亢奋著。
“罪孽深重的人是我,是我啊!”
“不不,是我是我!”夏磊喊著。
“你只知道自己,不知道我啊!如果是在古时候,我是要在脸上刺字的!我——该死
啊!”
“我才该死啊!”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杯我一杯,说著,喝著,然后就哭
著,说著,最后是哭著,喝著。夏磊酒量不深,终于大醉了。醉得又拍桌子,又摔杯子,又
跳又叫,又哭又笑的大闹起来:“什么样的人生嘛!自己都做不了主!太荒谬了!太可笑
了!什么夏磊嘛!根本是个骗子!骗子!大骗子!骗天白,骗干爹,骗梦凡,骗自己!什么
兄妹之情嘛!混蛋!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混蛋!一嘴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的思念不舍,混
蛋!虚伪!伪君子!小人!卑鄙!”他踢开凳子,脚步踉跄的歪歪倒倒,振臂狂呼:“你给
我滚出来!夏磊!我要揍扁你!揍得你原形毕露……”康勤一急,酒醒了大半。
“完了!这下累了!”他赶快去扶住夏磊:“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差!趁你还走得动,我
送你回家吧!”
康勤扶著夏磊,走进康家大院,无论康勤和老李怎样制止,夏磊隙一路呐喝著,大吼大
叫个不停:
“嗬!这是康家!康家到了!快!康勤!康福!康忠!银妞!翠妞!胡嬷嬷……你们都
快去给我把夏磊揪出来!我今天要为干爹报仇!快呀……”
整个康家,全体惊动了。秉谦、咏晴、心眉、梦凡、梦华以及丫头仆佣,纷纷从各个角
落里奔来,惊愕的,震动的,不可思议的看著夏磊和康勤。
“天啊!”心眉面色如纸。“康勤,你,你,你带著他喝酒!”
“康勤!”康秉谦怒吼一声:“怎么回事?你怎么让他喝得这么醉?”“老爷!对不
起!”康勤的酒,已经完完全全醒了。“真的不知道,他这样没酒量!是我的疏忽!”
夏磊站不稳,一个颠踬,差点跌倒。
梦凡发出一声痛极的惊呼:
“啊!夏——磊!”她伸出手去,想扶夏磊,又收回手来,不敢去扶。
康勤与老李早就一边一个,架住了夏磊。
这样一折腾,夏磊看到梦凡了。这一下不得了,他对著梦凡,就大吼大叫了起来:
“梦凡,你记得你给我的那个陀螺吗?那是我第一次有陀螺!那个陀螺真有趣极了,会
在地上转转转,不停的转!如果快倒了,用鞭子一抽,它又转起来,转转转转转……我现在
就像个陀螺,转转转转转……”他抬头看天,又低头看地。“哈哈!天也转,地也转,房子
也转,我就这样不停的转……你不要怕我倒下去,你有鞭子啊,你可以抽下来啊……”
梦凡震动极了,抬著头,她呆呆看著夏磊,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必须用全力来控制,
才不让泪水滚出来。
梦华一个箭步走上前去,伸手撑住夏磊:
“夏磊!快回房间去吧!看你把爹娘都闹得不能睡觉!走吧!快去!”夏磊一把抓住梦
华,忽然间热情奔放。
“我告诉你,天白,兄弟就是兄弟,我们在旷野里结拜,绝不是拜假的!”梦华甩开了
夏磊的手,非常不悦的说:
“我是梦华!不是天白!”
夏磊怔怔的倾过去看梦华:
“你几时变成梦华的?”他诧异的问。
康秉谦实在气坏了,大步上前,他怒声说:
“夏磊!你给我收敛一点!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的胡言乱语!你看看!你像什么?你
这样不学好,让我痛心!你真气死我了!”夏磊一见康秉谦,顿时挣开了康勤老李,直奔到
康秉谦面前去,东倒西歪,勉勉强强的想站稳,一面对自己怒喝:
“干爹来了!你还不站好!站好!立正!敬礼!鞠躬……”他一面喊著口令,一面对康
秉谦立正,行军礼,又鞠躬,头一弯,整个人就煞不住车,撞到康秉谦身上去了。
“啊……”梦凡又惊叫出声。
胡嬷嬷、康勤、老李、银妞、翠妞……大家七手八脚,扶住了夏磊,各人嘴里喊各人
的,要劝夏磊回房去。夏磊隙力大无穷的,挣开了众人,抓住康秉谦,急切的、语无伦次的
说:“干爹,你不要生气,我一定要告诉你,我是多么多么尊敬你的!虽然你不见得能了解
我,你墨守成规,固执己见!你造成我心中永远的痛!可是,我还是尊敬你的!就因为太尊
敬你,才把我自己弄成这副德行……”
“胡嬷嬷!”咏晴插进嘴来:“你们几个,给我把他拖回房里去!不许他再闹了!”
“是!”大家应著,又去拉夏磊:“走吧!走吧!”
“我会走的!”夏磊忽然大声喊:“不要催!我会走得远远的!我会让你们再也见不到
我!”
“啊……”梦凡再低呼,把手指送到嘴边,用牙齿紧紧咬著,以阻止自己叫出声。夏磊
又大力一冲,胡嬷嬷等六七双手,都抓不住他,他紧紧缠著康秉谦:“干爹!你不要这样生
气,你听我说,我不敢辜负你的!我真的不敢!我永远记得当年在东北,你安慰我爹,你让
他死而无憾!你收养了我!”他哭了起来:“你还收了我爹的尸,葬了他……你瞧,我不是
统统记得吗?我怎么敢不感恩?您的恩重如山,即使要让我粉身碎骨,我也该甘之如饴的!
所以,让我去痛吧!让我痛死吧!是我欠您的!干爹!谢谢!谢谢你赐给我的一切一切!请
再接受我郑重的一鞠躬……”
夏磊弯腰鞠躬,这一弯,就整个软趴在地上,再也无力起来了。康秉谦又惊又怒的看著
地上的夏磊,被夏磊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弄得心痛无比。醉后吐真言!他的话中为什么有这么
多的“怨”?难道如此仁至义尽,夏磊还有不满意?他越想越气,抬头大声说:“康忠,去
给我提一桶水来!”
“是!”康忠领命而去。
“爹……”梦凡小小声的叫,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
“秉谦!”咏晴叫。“老爷……”心眉怯怯的,看了康秉谦一眼,又去急急看康勤,眼
中的痛楚,绝不会比梦凡少。康勤不敢接触这样的眼光,就试著去扶夏磊。“你们都别拦
我!全让开!”康秉谦大叫。
康忠提了水过来,康秉谦接过水桶,对著夏磊就哗啦啦的一淋。夏磊浑身湿透,连打了
两个喷嚏,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坐在地上,他满头滴著水,惊痛的注视著满院子的人,知道
自己又闯了祸。“你给我进祠堂里来!”康秉谦沈痛的说:“我们一起去见你爹!”他一把
拉起夏磊。
夏磊走进祠堂,一看到父亲的牌位,不由得双膝点地,扑通跪倒,泪盈于眶了。
“爹!”他悲痛的喊著:“请您在天之灵,给我力量,给我指示!告诉干爹,我真的不要让
他伤心呀!”
“牧云兄!”康秉谦也对牌位注视著:“我该拿他怎么办?管他,他说他不是我的亲生
子,不管他,他就这样令人痛心啊!”“干爹!”夏磊拜倒于地,一叠连声的说:“原谅
我!原谅我!原谅我!”望夫崖17/37
21.留书
这天晚上,夏磊彻夜无眠。
坐在书桌前面,他思前想后,痛定思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扬起笔来,他写下一封
信:
“干爹,干娘:在这离别的前一刻,我心中堆砌著千言万语,想对
你们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回忆我自从来到康家,就带给你们无数的烦恼,我
虽然努力又努力,始终无法摆脱我与生俱来的一些习性,
一种来自原始山林的无拘无束。因而,我成长于康家、学
习于康家,却从不曾像梦华梦凡般,与康家达到水乳交
融的地步!其实,我心里也是很苦闷的,自幼,我在山林中来
去自如,养成孤傲的个性。在康家成长的过程中,却时
时刻刻,必须约束自己。总觉得干爹义薄云天,才收养
了无家可归的我!所以,我毕竟是个‘外人’。有时,竟
为此感到自卑。这样,当‘自卑’与‘自卑’在我心中
交战时,我竟变成了那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了!那样一
个不可亲近的人了!干爹、干娘!其实,我的心是那样热腾腾的,我深
爱你们,深爱梦华梦凡,以至天白天蓝和康家所有所有
的人!这份热爱竟也困扰著我了!不知爱得太多,是不
是一种僭越!于是,热腾腾的心往往又会变得冷冰冰,欲
进反退,欲言又止,我就这样徘徊在康家门前,弄不清
自己可以爱,还是不可以爱!干爹啊,个中矛盾,真不
是我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或者,在久远久远以后,你
终究会有了解我的一天!
带著忏悔,带著不舍,我走了!干爹干娘,请相信
我,有朝一日我会再回来的!请不要以我为念!我将永
远永远记住你们!希望,当我回来的那一天,你们会更
喜欢那个蜕变后的小磊!别了!恭祝
健康幸福!
儿磊留字”
夏磊把信封好,放在一旁。想了想,又提笔写下:
“梦凡:我带走了你送我的陀螺,这一生,我都会保有它,珍
藏它!请为我孝顺干爹干娘,请为我友爱梦华天蓝,请为
我报答胡嬷嬷、康勤、眉姨、银妞、翠妞……诸家人。尤
其,请为我——特别体恤天白!别了!愿后会有期!并
千祈珍重!兄磊留字”
夏磊把两封信的信封写好,搁笔长叹,不禁唏嘘。把信压在镇尺下面,他站起身来,看
著窗子,天已经蒙蒙亮了,曙色正缓缓的漾开。窗外的天空,是一片苍凉的灰白。
夏磊提起简单的行囊,凄然四顾,毅然出屋而去。望夫崖18/37
22.马厩
追风静静的伫立在马厩里,头微微的昂著,晓色透过栅栏,在马鼻子上投下一道光影。
夏磊拎著行囊,走了过去,拍了拍马背,哑声的低语:“追风,十二年前,我们曾经出走过
一次,却失败而归,才造成今日的种种。现在,我们是真正的要远行了!”
追风低哼了一声,马鼻子呼著热气。夏磊把行囊往马背上放好,再去墙角取马鞍。这一
取马鞍,才赫然发现,马厩的干草堆上,有个人影像剪影般一动也不动的坐著。
“梦凡!”夏磊失声惊呼:“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梦凡站起身来了,慢
慢的,她走近夏磊,慢慢的,她看了看马背上的行囊,再掉头看著夏磊。她的眼光落在他脸
上,痴痴的一瞬也不瞬。她的声音也是缓慢的,滞重的,带著微微的震颤:“要走了?决定
了?”夏磊震动的站著,注视著梦凡,思想和神志全凝固在一起。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
来。
“从昨天半夜,你被爹叫进祠堂以后,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梦凡缓慢的吸了口气:
“兄妹一场,你要走,我总该送送你!”“你……”夏磊终于痛楚的吐出了声音:“你已经
料到我要走了?”“哦,是的!”梦凡应著。“十二年了,你的脾气,你的个性,我都看得
清清楚楚!这一阵子,我们都经历过了最重大的选择,面对过最强大的爱和挣扎,如果我曾
痛苦,我不相信你就不曾痛苦!”夏磊怔怔的站著,眼光无法从梦凡那美丽而哀戚的脸庞上
移开。“昨夜你喝醉了,”梦凡继续说:“你大闹康家,惊动了家里的每一个人!你的醉言
醉语,不知道今天还记得多少?但是,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你说我是第一个给你
陀螺的人,我害你一直转呀转呀转不停。我手里拿著鞭子,每当你快转停的时候,我就会一
鞭子挥下去,让你继续的转转转……”夏磊心中绞起一股热流,眼中充泪了。
“我这样说的吗?”“是的!你说的!”梦凡凝视著他。“我这才知道,我是这么残
忍!我一直对你挥著鞭子,害你不停的转!我真残忍……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这样
对你!请你,原谅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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