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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望夫崖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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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夫崖
琼瑶
  在北方,有座望夫崖,
诉说著,千古的悲哀,
传说里,有一个女孩,
心上人,飘流在海外,
传说里,她站在荒野,
就这样,痴痴的等待!
这一等,千千万万载,
风雨中,她化为石块!
在天涯,犹有未归人,
在北方,犹有望夫崖!
山可移,此崖永不移,
海可枯,此情永不改!
望夫崖伫立在旷野上,如此巨大,如此孤独,带著亘古以来的幽怨与苍凉,伫立著,伫
立著。那微微上翘的头部,傲岸的仰视著穹苍,像是在沉默的责问什么、控诉什么。这种责
问与控诉,似乎从开天辟地就已开始,不知控诉了几千千几万万年,而那广漠的穹苍,依旧
无语。
夏磊就站在这望夫崖上,极目远眺。
崖下丘陵起伏,再过去是旷野,旷野上有他最留恋的桦树林,桦树林外又是旷野,再过
去是无名的湖泊,夏秋之际,常有天鹅飞来栖息。再过去是短松岗,越过短松岗,就是那绵
延无尽的山峰与山谷……如果骑上马,奔出这山谷,可能就奔驰到世界以外去了。世界以外
有什么呢?有他想追寻的海旷天空吧!有无拘无束的生活,和无牵无挂的境界吧!
他极目远眺,心向往之。
走吧!走吧!骑上马,就这样走吧!走到“天之外”去,唯有在那“天之外”的地方,
才能摆脱掉自己浑身上下的纠纠缠缠,和那千愁万绪的层层包裹。走吧!走吧!
但是,他脚下踩著的这个崖名叫“望夫崖”,如果他走了,会不会有人像传说中那样
“变成石块”?
他打了个寒噤。不会的!没有人会变成石块的!这望夫崖只是地壳变化时的一种自然现
象罢了!现在已经是民国八年了,五四运动都过去了,身为一个现代化的青年,谁会去相信
“望夫崖”这种传说?可是……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发著抖,他的每根神经都绷得疼痛,
他的脑子里、思想里,翻腾汹涌著一个名字:“梦凡!梦凡!梦凡……”
这名字像是大地的一部分,从山谷边随风而至,从桦树林,从短松岗,从旷野,从湖
边,从丘陵上隆隆滚至,如风之怒号,如雷之震野:“梦凡,梦凡,梦凡……”
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呢?怎么这样割舍不下,进退失据呢?怎么把自己捆死在一座
崖上呢?怎么为一个名字这样魂牵梦萦呢?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2.父亲
时间追溯到十二年前。
那年,夏磊还没有满十岁。
在东北那原始的山林里,夏磊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跟著父亲夏牧云,他们生活在
山与雪之间,过著与文明社会完全隔绝的岁月。虽然地势荒凉,日子却并不枯燥。他的生命
里,有苍莽无边的山野,有一望无际的白雪,有巨大耸立的高山森林,有猎不完的野兔獐
子,采不完的草药人参。最重要的,生命里有他的父亲,那么慈爱,却那么孤独的父亲!教
他吹笛,教他打猎,教他求生的技能,也教他认字——在雪地上,用树枝写名字,夏磊!偶
尔写句唐诗:“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也写:“乱山残雪夜,孤独异乡春!”
父亲的故事,夏磊从来不知道。只是,母亲的坟,就在树林里,父亲常常带著他,跪在
那坟前上香默祷,每次祷告完,父亲会一脸光彩的摸摸他的头:
“孩子,生命就是这样,要活得充实,要死而无憾!你娘跟著我离乡背井,但是,死而
无憾!”父亲抬头看天空,眼睛迷朦起来:“等我走的时候,我也会视死如归的,只是,大
概不能无憾吧!”他低下头来瞅著他:“小磊,你就是我的‘憾’了!”他似懂非懂,却在
父亲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憔悴,越来越没有体力追逐野兽,翻山越岭的事实中惊怕了。父子
间常年来培养出最好的默契,很多事不用说,彼此都会了解。这年,从夏天起,夏磊每天一
清早就上山,疯狂的挖著找著人参,猎著野味……跑回小木屋炖著、熬著,一碗一碗的捧给
父亲,却完全治不好父亲的苍白。半夜,父亲的气喘和压抑的咳声,总使他惊跳起来,无论
怎么捶著揉著,父亲总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子佝偻抽搐成一团。
“死亡”就这样慢慢的迫近,精通医理的父亲显然已束手无策,年幼的夏磊满心焦灼,
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候,康秉谦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那天,是一阵枪声惊动了夏磊父子。两人对看一眼,就迅速的对枪响的地方奔去。那个
年代,东北的荒原里,除了冰雪野兽,还有土匪。他们奔著,脚下悄无声息。狩猎的生活,
已养成行动快速而无声的技能。奔到现场附近,掩蔽在丛林和巨石之间,他们正好看到一群
匪徒,拉著一辆华丽的马车和数匹骏马,呐喝著,挥舞著马鞭,像一阵旋风般卷走,消失在
山野之中。而地上,倒著三个人,全躺在血泊里。
“小磊!快去救人!”夏牧云嚷著。
夏磊奔向那三个人,飞快的去探三人的鼻息。两个随从般的人已然毙命,另一个穿著皮
裘,戴著皮帽的人,却尚有呼吸。父子俩什么话都没说,就砍下树枝,脱下衣裳,做成了担
架,把这个人迅速的抬离现场,翻过小山丘,穿过大树林,一直抬到父子俩的小木屋里。
这个人,就是在朝廷中,官拜礼部侍郎的康大人——康秉谦。后来,在许许多多的岁月
里,夏磊常想,康秉谦的及时出现,像是上天给父亲的礼物。大概是父亲在母亲坟前不断的
默祷,终于得到了回响。命运,才安排了这样一番际遇!
康秉谦在两个月以后,身体已完全康复。他和夏牧云在旷野中,歃血为盟,结拜为兄
弟。
那个结拜的场面,在幼年的夏磊心中,刻下了那么深刻的痕迹。那天的天空特别的蓝,
雪地特别的白,高大的针叶松特别的绿,袅袅上升的一缕烟特别的清晰,香案上的苹果特别
的红……康秉谦一脸正气凛然,而父亲——夏牧云显得特别的飘逸,眼中,闪著那样虔诚热
烈的光彩。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康秉谦朗声说。
“天地日月为鉴!”夏牧云大声的接口。
“我——康秉谦!”“我——夏牧云!”“在此义结金兰!”“拜为兄弟!”“从此肝
胆相照!”“忠烈对待!”“至死不渝,永生不改!”
两人对著香案,一拜,再拜,三拜。
夏磊看得痴了。这结拜的一幕,和两人说的话,夏磊在以后的岁月里,全记得清清楚
楚。结拜完了,父亲把夏磊推到康秉谦面前:“快跪下,叫叔叔!”夏磊跪下,来不及开口
叫,康秉谦已正色说:
“不叫叔叔,叫干爹吧!”
父亲凝视康秉谦,康秉谦坦率的直视著父亲:
“你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顾虑呢?把你的牵挂,你的放心不下,全交给我吧!我们康
家,世代书香,在北京有田产有房宅,人丁兴旺,我有一子一女,不在乎再多一个儿子!从
今以后,我将视你子如我子,照顾你子更胜我子,你,信了我吧!”父亲的眼眶红了,眼睛
里充泪了,掉过头来,他哑声的命令夏磊:“快叩拜义父!叫干爹!”
夏磊惊觉到有什么不对了,好像这样磕下头去,就会磕掉父亲的生命似的。他心中掠过
一阵尖锐的刺痛,跳起身子,他仰天大喊了一声:“不……”一面喊著,一面拔脚冲进了树
林里。
那天黄昏,父亲在山崖上找到了他。
“小磊,我已经决定了!明天,你就跟著你干爹到北京去!”
“不!”夏磊简单的回答了一个字。
“一定要去!去看看这个京城重地,去做个读书人……这些年来,爹太自私,才让你跟
著我当野人!你要去学习很多东西,计划一下你的未来……”
“不!”“你没有说‘不’的余地!这是我的决定,你就要遵照我的决定去做!”
“不!”“怎么还说‘不’?”父亲生气了。“你留在这山里有什么出息?如果我去了,谁
来照顾你?”
“如果我去了,谁来照顾你?”夏磊一急,憋著气反问了一句,脸涨红了,脖子都粗
了。“我高兴在山里,是你把我生在山里的!我就要留在山里!”
“我选择山里,是我二十五岁以后的事!等你长大到二十几岁,你再选择!现在,由不
得你!你要到北京去!”
“不!”“你听不听话?”“不!”“你气死我了!”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气得又咳又
喘。“好!好!你存心要气死我……你气死我算了……”
“爹!”他大嚷著,心里又怕又痛,表面却又强又倔。“我走了,谁给你去采药?我走
了,谁给你打野兔吃?谁给你抓野鸡呢?”父亲瞪了他好半晌,默默不语。
那天夜里,父亲吊死在母亲坟前的大树上。在夏磊的枕前,他留下了一张纸条:“小
磊:爹走了!为了让你不再牵挂我,为了让你
不再留恋这片山林,为了让你全心全意去展开新的生命,
为了,断绝你所有的念头,爹——先走一步!你要切记,
永远做你干爹的好儿子,不许辜负他的教诲!因为,他
的教诲,就是爹的期望!”望夫崖2/37
夏磊看著已断气的父亲,握著父亲的留字,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事实,父亲死了!死
了!死了!这件最害怕的事骤到眼前,他快要发狂了。悲痛和无助把他像潮水般淹没,他冲
进树林里,跌跌撞撞的扑向树干,疯狂的用拳头捶著树,大声的哭叫了出来:“爹!我不要
你死!我不要我不要!爹!你活过来!你活过来……爹……娘……”他哭倒在树林里,力竭
声嘶。树林里的鸟雀,都被他的哭声惊飞出来。康秉谦取下了夏牧云的尸体,他掘了个洞,
把夏牧云葬在他妻子的旁边。“牧云兄!现在,你就安心的去吧!再也没有人世的重担可以
愁烦你了!再也没有身体的病痛可以折磨你了!而今而后,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了!你
请安息吧!”
他走过去拥住夏磊。而夏磊,扑倒在父母坟前,只是不断的,不断的哀号:“爹,娘!
你们都不管我了?你们都不要我了?爹!娘!爹!娘……”他喊著喊著,喊得声音沙了,哑
了,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他还是喊著,哑声的喊著,沙声的喊著,直到无声的喊著。
3.梦凡
第一次见到梦凡,就在康家那巍峨的大门里。
夏磊跟著康秉谦,一路上换车换马换轿子,走了将近一个月,才走到北京城。这一路的
火车汽车马车人力车,对他全是新奇,而城市里的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更是见所未见,闻
所未闻。但是,这些新奇的事事物物和父亲的死亡比起来,仍然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他在
整个旅途中,都十分沉默,也从不肯喊康秉谦为“干爹”。他强硬、冷漠,咬牙忍受著内心
的孤苦,把自己整个心灵,封闭在一道无形的围墙以内,不让任何人走进这道墙。但是,他
走进了康家的围墙。
忽然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幻境般的大花园里,确实让他眼花撩乱。从不知道,住宅
可以拥有这么多的房间。眼前的假山、湖泊、楼台、亭阁、水榭、小桥,和那曲曲折折的长
回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他还没有从这份惊愕中清醒过来,就又被康家那簇拥而至的人所
惊呆了!一个家庭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大家从各个角落奔过来,叫老爷的叫老爷,叫大
人的叫大人,叫名字的叫名字,叫爹的叫爹,……一时间,站著的,跪著的,倒头就拜
的……把小小的夏磊看得目瞪口呆。而康秉谦,却推著夏磊,不停的说:
“小磊,这是你干娘,小磊,这是你眉姨娘,这是胡嬷嬷,这是康勤、康忠、康福……
这是梦华……这是银妞、翠妞、老李……”夏磊还什么人都闹不清楚,就被一个雍容华贵的
女人拥进了怀里,一阵幽幽的清香窜入鼻内,皮肤接触的是绫罗绸缎的酥软,眼光接触的是
珠围翠绕的美丽,耳内听到的是慈祥无比的温柔:“哦!这就是我们恩公的孩子了!小磊,
我是你干娘,我会好好的疼你!我会好好的怜惜你……你放心,从此你就是我们家里的少爷
了!”夏磊三岁失去亲娘,以后就没和女性接触过,这样被拥在一个女人的怀中,真是浑身
不自在。他扭动了一下肩膀,硬生生挣扎出了康太太——咏晴的怀抱。
咏晴呆了呆,抬头看秉谦:
“老爷啊,你平安回来就好!以后再也不要远行了!你实在把我们全家都吓得魂不守舍
啊!”
“是啊!是啊!”几百个声音在接口:“我们早烧香,晚烧香,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老爷啊……”
“老爷鸿福齐天,遇难呈祥,转危为安,我们大家给老爷磕头道贺……”一地丫头、老
妈子、家丁、仆佣、随从,全磕下头去。
夏磊真的眼花撩乱,糊里糊涂了。
“爹……”一声清脆无比的呼唤,拉长了尾音,带著真挚的思念和孺慕的崇拜,娇娇嫩
嫩的传了过来。夏磊闻声抬头,只见一个穿著红色绣花衣裳,戴著一身珠珠串串,梳著两条
大发辫的小女孩儿,沿著那回廊狂奔而来,身上的珠珠串串发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头上
的簪饰摇摇颤颤……康秉谦张开了双手,喜悦满布在他风尘仆仆的脸上,他怜爱至极的喊了
一声:“梦凡!”“爹爹!”梦凡扑进秉谦的怀里,脸上又是泪又是笑。“爹爹!我知道你
会回家的!康勤说你失踪了,可是,我就知道你会回家的!娘哭,眉姨哭,哥哥哭……大家
哭,我就是不哭,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一定会回家的……”
清清脆脆的声音,叽叽呱呱的说著。
“还说呢!”九岁的梦华挺身而出。“不哭不哭?是谁半夜跪在祠堂里求爷爷奶奶保护
呢?是谁跑到桦树林里去偷偷哭呢?”“哥哥,”梦凡把埋在秉谦怀中的头抬起来,细著嗓
音说:“你好讨厌哟!”大家笑了,康秉谦也笑了。
“来!梦华,梦凡,”康秉谦拉过自己的一儿一女,又拉过夏磊来:“这是你们的磊哥
哥,他比你们两个大一点点,以后,你们就叫他磊哥哥!小磊!”他回头看夏磊:“这是梦
华和梦凡!”夏磊瞪著眼,一语不发的看著梦华和梦凡,这样漂亮的孩子,夏磊从来没有见
过。梦华戴著小帽,脑后拖著辫子,唇红齿白。梦凡“梦凡眉目如画,眼睛水汪汪的,梦凡
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孩儿。“爹,”梦凡推推秉谦:“他怎么剪了辫子?”
“他一直住在东北的山上,他爹……没时间给他梳头,所以剪了辫子!”“他爹呢?”
梦凡急急问。
“他爹死了!他从此是咱们家的孩子了!”
“哦……”梦凡哦了一声,又拉长了细细的嗓音,一个字里,包含著几百种同情。
“来!”秉谦抬头看著一大群的丫环仆佣。“你们大家听著,夏磊是我的义子,从此和梦华
梦凡平起平坐!你们来见过磊少爷!”丫环仆佣等惊讶、好奇的看著夏磊,往前一步,一字
排开,全体跪下。“见过磊少爷!”夏磊大吃一惊,从没见过这等阵仗。他连退了两步,逼
出一句话来:“我不是少爷!”“哦,爹爹,”梦凡小小声说:“原来他会说话!”
他瞪了梦凡一眼。搞了半天,你把我当哑巴不成?
“胡嬷嬷,”咏晴拿出女主人的气势,开始分派了。“你以后就侍候著磊少爷!把清风
轩那间大卧房收拾起来,给他住吧!至于衣裳,只好先穿梦华的,再让裁缝来做!现在,先
带他去洗个澡吧!”“是!”胡嬷嬷应声而出,去牵夏磊的手。“走吧!”
夏磊抽回了自己的手,非常僵硬的跟著胡嬷嬷而去。
那晚,夏磊坐在他那大卧房的炕床上,完全不想睡觉。柔软的床褥,绣花的被面,雕花
的床沿、洁白的衣裤……一切一切,都太陌生了,太不真实了。连胡嬷嬷,那整洁清爽,面
目慈祥的中年女佣,也是陌生的。
“磊少爷,想不想吃点什么呢?”胡嬷嬷柔声问。
“不!”“那么,要不要看什么书呢?”
“不!”“去花园里逛逛、玩玩呢?”
“不!”胡嬷嬷没辙了。刚到康家的夏磊,似乎只会说“不”字。胡嬷嬷望著夏磊,两
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在这时候,门口有声音在响,两人同时往门边看
去。小梦凡站在门外,伸个头往里面偷看。
“哈!梦凡小姐!”胡嬷嬷找到了救星一般:“你来和磊哥哥聊聊天吧!他大概是想
家,又不吃又不睡的,我拿他真没办法哟!”梦凡再伸头往里看,忽然间,她跨过门槛,小
跑步的跑到了床边,很快的把手中一件软呼呼的东西往夏磊怀里塞去,说:“我把我的‘奴
奴’送给你!有了‘奴奴’,你就不会想家了,你可以和‘奴奴’一起睡,把你心里的话,
都说给他听!”“奴奴?”夏磊诧异的看著手中毛绒绒、黑忽忽的东西,惊愕极了。“这是
什么东西?”“是狗熊娃娃呀!”狗熊娃娃?听都没听过的词儿,太奇怪了。他瞪著手里的
狗熊,原来城里的人,和假狗熊一起睡觉?太奇怪了!他抬眼看梦凡,梦凡满眼睛的笑,对
那假狗熊投去不舍的一瞥。忽然间,他有些体会出来,她对这“奴奴”是多么珍惜难舍的。
一句“我不要”已经到了嘴边,不知怎的竟咽回去了。伸手摸模那充满“女孩子气”的玩
具,居然也在那假狗熊身上,摸到了一些温暖。第二天早上,全家坐在康家餐厅里吃早饭。
夏磊面对满桌子的菜肴,再一次目瞪口呆。怎么可能呢?早餐就有木须肉?炸小丸子?
还有热腾腾的包子、饺子、面饽饽、小窝窝头?和许多叫不出名目来的各色小点心!咏晴和
心眉两位夫人,忙不迭的给夏磊碗里挟菜:
“尝尝这蒸饺,是香菇馅呢!”
“这是枣泥酥,甜的!”
“要不要来碗炸酱面,叫厨房里去下?”
“这葱油烙饼,要趁热吃!”
“怎么不吃呢?动筷子啊!”
“还有碗呢?端起碗来喝点粥呀!”
夏磊被动的拿起筷子,端起碗,望著碗里堆得像小山般的菜肴,忽然间思潮泉涌,喉中
梗起了一个硬块。他“哐”的放下碗筷,跳起身来,拔脚就往屋外跑去。
“怎么了?怎么了?”咏晴不解的嚷著。
“让他去吧!”秉谦看了一眼胡嬷嬷:“让他到后面桦树林里去透透气吧!只有那儿,
和他的东北有一点点像!”
夏磊奔进了桦树林。四顾无人。夏磊抬头看树,看天,看旷野,看旷野外的短松岗,和
远处绵延不断的山峰。他再也压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他放声狂叫:“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
一面叫,一面奔跑,每碰到一棵树,就对那棵树拳打脚踢。他疯狂的奔窜,疯狂的大
喊,最后,停在一棵巨大的桦树前面,他捶著树干,捶到拳头破了皮。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磊哥哥!你做什么?你吓死我了!”
夏磊一惊抬头,梦凡捧著一盘包子点心走进树林,被夏磊如此强烈的情绪发泄,吓得手
一松,包子馒头蒸饺窝窝头散了一地。梦凡急急奔上前来,去拉夏磊的胳臂:望夫崖3/37
“你不要什么?你才不要呢!不要这样!不要捶那个树干,你看,你的手流血了!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嘛!”
夏磊望著梦凡,十岁的孩子,再也藏不住满腔的伤痛,心里的话,不能不说了:“我不
要这样啊,我不甘心啊!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只是想……我爹,从来没吃过那么好的
菜……我很想,留下来给爹吃……”话哽在喉中,说不下去,泪,就夺眶而出了。
八岁的小梦凡呆呆看著夏磊,似乎眼泪是有传染性的,她眼眶一红,泪水也滴了下来。
“可是……磊哥哥,”她轻声说:“我爹,他爱你,像你爹一样啊!”
说著,她就抓起夏磊流血的手,鼓著腮帮子,拚命对那伤口吹著气。从小,夏磊在山中
奔奔跑跑,几乎经常受伤。但他从来不知道用嘴吹气可以止痛。但,小梦凡所吹的气,确实
收到止痛的疗效——不止手上的伤,心口的伤也在内。
在以后的岁月中,夏磊常常回想,梦凡,大概就在他那懵懂的年纪里,就这样进驻了他
的心灵。
4.陀螺
夏磊和梦华的战争,是从一个陀螺开始的。
就像没见过玩具狗熊一样,夏磊从不认识陀螺。
刚到康家,要学习的事实在太多,要熟悉的人也实在太多。尽管康家上上下下待夏磊都
好,夏磊始终无法排除自我的孤独。他落落寡欢,不爱说话,不合群,也不做任何游戏。他
为自己所设的那堵围墙,仍然关得紧紧的。
这天,夏磊站在花园里,看著远处的云和山发愣。忽然间,有个陀螺打到了他的脚边。
他惊奇的看著那个旋转不停的东西,太奇怪了!自从到康家,奇怪的东西真不少。
“嗨!”梦华兴高采烈的抓起陀螺。“我们来比赛好不好?”
“这是什么?”“陀螺!”梦华大声说:“你连陀螺都没有见过吗?”梦华脸上,不由
自主的,浮起轻蔑的表情。
“借我看看!”夏磊拿过陀螺,开始上下翻找,想找出会转的理由。木制的陀螺构造简
单,翻来覆去看不出名堂。
“你到底要玩还是不要玩?”梦华不耐的说,一把抢回了陀螺:“我玩给你看!”梦华
用绳子绕在陀螺上,一抽一甩,陀螺在地上不停的旋转,煞是好看。夏磊呆住了。
“这样就会转?里面有机关吗?为什么会转?”
“因为有鞭子呀!呆瓜!”
梦华开始抽打陀螺,每当陀螺快倒下,鞭子就抽下去,陀螺又继续旋转。太奇怪了,真
是太奇怪了。
“借我试一下!”夏磊拿起绳子和陀螺,依样葫芦,一甩之下,陀螺落在老远的台阶
上,跳了跳,就躺下了。夏磊太不服气了,拾起陀螺,再绕,再甩,陀螺飞上屋檐,落下
来,又躺下了。夏磊执拗起来,心浮气躁的拾起陀螺,又要绕。
“喂喂!”梦华生气了。“那陀螺是我的呐,还给我!又不肯比赛,又霸占别人的陀
螺!”
夏磊已经和那个陀螺卯上了,根本听不见梦华的吼声。他兀自绕著甩著,陀螺满花园滚
著。
“还我!还我!”梦华满花园追著陀螺,奈何夏磊手脚灵活,总是抢先一步拾起陀螺。
梦华这一下气炸了,开始去抢鞭子,夏磊高举双手,继续绕著陀螺,就是不让梦华得手。梦
华一怒之下,对著夏磊的肚子,就一拳打去。“笨蛋!不会玩还抢人家的东西!笨蛋!野
人!蛮子!”
夏磊一怔,莫名所以的看著梦华。梦华越想越气,又对著夏磊一脚踢去。“你走!你
走!你不要来我家!我们家不要你!”
夏磊负伤的瞪视著梦华,把绳子陀螺全丢在地上。梦华去捡陀螺,正好夏磊拔脚走开,
两人一撞,梦华站不稳,一脚踩在陀螺上,就摔了个四脚朝天。“哇!”梦华何曾受过这种
气,放声就哭。“你抢我的陀螺,你还打我!哇!”他高声哭叫起来:“磊哥哥打人……
哇……磊哥哥是强盗土匪,哇……”
这一哭不打紧,咏晴身边的两个丫头银妞翠妞,秉谦的姨太太心眉、还有梦凡和胡嬷
嬷,都冲了过来,扶小少爷的扶小少爷,拍灰的拍灰,擦眼泪的擦眼泪……心眉看著夏磊,
一脸的不可思议,收养的孩子居然敢对小少爷动武?
“小磊,你怎么可以打梦华呢?他是咱们家的小祖宗呢!来来来,拉拉手,讲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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