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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望夫崖

_3 琼瑶(当代)
一堆的孩子:“我可以放心了。他们五个,会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
是的,这五个孩子,就这样成了朋友。梦华的敌意既除,对夏磊也就认同了。夏磊的童
年,从来康家之后,就不是一个人的,而是五个人的。当秉谦为牧云在祠堂里设了牌位,都
是五个孩子一起去磕头的。夏磊给他的亲爹磕头,其他四个孩子给“夏叔叔”磕头。其他四
个,虽没有夏磊那样强烈的追思之情,却也都是郑重而虔诚的。
接下来,五个孩子在一起比赛陀螺、斗蛐蛐、骑追风……。夏磊成了陀螺的高手,谁也
打不过他。斗蟋蟀也是,因为夏磊总有本事找到貌不惊人,却强悍无比的蟋蟀。至于骑追
风,更是理所当然,没有人能赶上夏磊。一个能力强的孩子,往往会成为其他孩子的领导,
夏磊就这样成为“五小”的中心人物。那一阵子,大家跟著夏磊去桦树林、去旷野、去河
边、去望夫崖下捉鬼……夏磊的冷漠与孤傲,都逐渐消失。只有,只有在大人们悄悄私语的
时候:
“女孩子一天到晚跟著男孩子混,不太好吧?”胡嬷嬷问眉姨娘。“我看老爷太太都不
在乎!”
“还小呢,懂什么!”眉姨娘接口:“反正,天白是咱们家女婿,天蓝又是咱们家的媳
妇,楚家老爷和太太的意思是……从小就培养培养感情,不要故意弄得拘拘束束的,反而不
好!”
女婿、媳妇!又是好新鲜的词儿,听不懂。但是,楚家和康家的大人们,是经常把这两
个词儿挂在嘴上的。
“眉姨,”有一天,他忍不住去问心眉。“什么是媳妇儿?什么是女婿?”“哦!”心
眉怔了怔,就醒悟过来:“你不了解康家和楚家的关系是不是?咱们叫做‘亲家’!这就是
说,天白和梦凡是订了亲的,天蓝和梦华也是!”
“订了亲要做什么?”他仰著头问。
“傻小子!”心眉笑了。“订了亲是要做夫妻的!”“所以,”胡嬷嬷赶快机会教育:
“你和梦凡小姐、天蓝小姐都不能太热呼,要疏远点儿才好!”
为什么呢?夏磊颇为迷惑。但是,他很快就把这问题置之脑后,本来,和女孩子玩绝对
赶不上和男孩子玩有趣。那时候,他和天白赛马赛陀螺赛蟋蟀赛得真过瘾,两人年龄相近旗
鼓相当,友谊一天比一天深切。有时,夏磊会坐在孩子们中间,谈他在东北爬山采药打猎的
生活,听得众小孩津津有味。这样,有天,夏磊谈起康秉谦和父亲结识的经过,谈到两人在
雪地中义结金兰,天白不禁心向往之。带著无限景仰的神情,他对夏磊说:“我们两个,也
结拜为兄弟如何?”
这件事好玩,其他三个孩子鼓掌附议。于是,夏磊把当日结拜的词写下来,孩子们在旷
野中摆上香案,供上素果,燃上香。夏磊和天白,各持一束香,严肃而虔诚的并肩而立,梦
华、天蓝、梦凡拿著台词旁观。
“我——夏磊!”“我——楚天白!”“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梦华梦凡为
证!”“小天蓝也作证!”“在此拜为兄弟!”“义结金兰!”“从此肝胆相照,忠烈对
待!”
“至死不渝,永生无悔!”
两人背诵完毕,拜天拜地,将香束插进香炉,两人再拜倒于地,恭敬的对天地磕头。
拜完了,两人站起身。天蓝、梦凡、梦华一起鼓掌,都围了过来。天白赶紧问梦凡:
“我刚刚都背对了没有?”
“都对了,一个字不差!”梦凡点著头。
夏磊对天白伸出手去,郑重的说: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兄弟了!”
天白紧紧握住夏磊的手,一脸的感动。其他三个孩子,都震慑在这种虔诚的情绪之下,
一时之间,谁都说不出话来。爱哭的小梦凡,眼里居然又闪出了泪光。
这一拜,就是一辈子的事。夏磊深深的凝视天白,全心震动。他不再孤独,他有兄弟
了。望夫崖9/37
10.望夫崖上
从此,天白是夏磊的兄弟,他们共同分享童年的种种。但是,望夫崖上面那块窄窄险险
的小天地,却是夏磊和梦凡两人的。那一天,天白和天蓝跟著父母回家了。夏磊独自一人,
骑著追风来到望夫崖下面。很难得,身边没有跟著碍事的人,夏磊就开始仔细研究登崖的方
法。这样一研究就有了大发现,原来在那荆棘藤蔓和野草覆盖下,根本有一个又一个的小凹
洞,一直延伸到崖顶。显然以前早就有人攀登过,而且留下了梯阶。夏磊这下子太快乐了,
他找来一块尖锐的石片,就把那小凹洞的杂草污泥一起挖掉,自己也一级一级,手脚并用的
攀上了望夫崖的顶端。终于爬上了望夫崖!夏磊迎风而立,四面张望,桦树林、旷野、短松
岗、和那绵延不断的山丘,都在眼底。放眼看去,地看不到边,天也看不到边。抬起头来,
云似乎伸手就可以采到,他太高兴了,高兴得放声大叫了:“哟嗬!哟嗬!哟——嗬……”
他的声音,绵延不断的传了出去,似乎一直扩散到天的尽头。他叫够了,这才回身研究
脚下的山崖。那巨崖上,果然有另一块凸起的石头,高耸入云。是不是一个女人变的,就不
敢肯定了。那石头太大了,似乎没有这么巨大的女人。或者,在几千几万年前,人类比现在
高大吧!石崖上光秃秃的,其实并没有什么“险”可“探”。有个小石洞,夏磊用树枝戳了
戳,“啾”的一声,一条四脚蛇窜出来,飞快的跑走了。
他背倚著那“女人”,在崖上坐了下来,抬头四望,心旷神怡。于是,他取下腰际的笛
子,开始吹起笛子来。
吹著吹著,也不知道吹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梦凡的声音,从山崖的半腰传了上来:“磊
哥哥,我也上来了!”
什么?他吓了好大一跳,冷汗直冒,慌忙仆到崖边一看,果然,梦凡踩著那小凹洞,正
危危险险的往上爬。夏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出声,让梦凡分了心跌下去。他提心吊
胆,看著梦凡一步步爬上来。
终于,梦凡上了最后一级,夏磊慌忙伸出手去。
“拉住我的手,小心!”
梦凡握住了夏磊的手,夏磊一用力,梦凡上了崖顶。
“哇!”梦凡喜悦的大叫了起来:“我们上来了!我们上了望夫崖!哇!好伟大!哇!
好高兴啊!”她叫完了,忽然害怕起来。笑容一收,四面看看,伸手去扯夏磊的衣袖,声音
变得小小的,细细的:“这上面有什么东西?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有蛇,有四只脚
的蛇!”“四只脚的蛇呀!”梦凡缩著脖子,不胜畏怯:“有多长?有多大?会不会咬人?
在哪里?在哪里?”
“别怕别怕!”他很英勇的护住她。“你贴著这块大石头站,别站在崖石边上!那四脚
蛇啊,只有这么一点点长,”他做了个蛇爬行状的手势:“啾……好快,就这么跑走了!现
在已经不见了!”“那么,鬼呢?有没有看到鬼?”
“没见著。”“如果鬼来了怎么办呢?”
“那……”夏磊想想,举起手中笛子:“我就吹笛子给他听!”梦凡抬头看夏磊,满眼
睛都是崇拜。
“你一点都不怕呀?”她问。
“怕什么,望夫崖都能征服,就没什么不能征服的!”
“什么是‘征服’?”梦凡困惑的问。
“那是我爹常用的词儿。我们在东北的时候,常常要‘征服’,征服风雪,征服野兽,
征服饥饿,征服山峰,反正,越困难的事,越做不到的事,就要去‘征服’!”
小梦凡更加糊涂了。“可是,到底什么东西是‘征服’?”她硬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这个……这个……”夏磊抓头发抓耳朵,又抓脖子。“征服就是……就是……就是胜利!
就是快乐!”他总算想出差不多的意思,就得意的大声说出来。
“哇!原来征服就是胜利和快乐啊!”梦凡更加崇拜的看著夏磊。然后,就对著崖下那
绵邈无尽的大地,振臂高呼起来:“望夫崖万岁!征服万岁!夏磊万岁!胜利万岁!”
夏磊再用手抓抓后脑勺,觉得这句“夏磊万岁”实在中听极了,受用极了。而且,小梦
凡笑得那么灿烂,这笑容也实在是好看极了。在他那年幼的心灵里,初次体会出人类本能的
“虚荣”。梦凡欢呼既毕,问题又来了:
“那个女人呢?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变石头的那个女人?”
“这就是了!”夏磊拍拍身后的巨石。
梦凡仰高了头,往上看,低下身子,再往上看,越看越是震慑无已。“她变成这么大的
一块石头了!”她站直身子,不胜恻然,眼神郑重而严肃。“她一定望了好多好多年,越长
越高,越长越高,才会长得这么高大的!”她注视夏磊:“如果你去了东北,说不定我也会
变成石头!”
夏磊心头一凛。十岁和八岁,实在什么都不懂。言者无心,应该听者无意。但是,夏磊
就感到那样一阵凉意,竟有所预感的呆住了。童年,就这样:在桦树林,在旷野,在小河
畔,在短松岗,在望夫崖,在康家那深宅大院里……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转眼间,当年的
五个孩子,都已长大。望夫崖10/37
11.“五四”
民国八年,五月四日。
这年的夏磊,正在北大读植物系三年级。梦华和天白,读的全是文学系。当时的北大还
不收女学生。但,梦凡和天蓝,那样吵著闹著,那样羡慕新式学堂,康楚两家实在拗不过两
个女儿,就送到北大附近的女子师范去。于是,五个孩子,早上结伴上课,下午结伴回家,
青春的生命里,充满了活力,充满了自信和理想。当然,三男两女的搭配,总是两对多一,
这多出的一个,往往是问题的制造者,烦恼和痛苦的发源地。夏磊,似乎从小就有领导欲和
桀骜不驯的特质,在这青春时期,他的特质表现得更加强烈。
这时的康秉谦,早就离开了仕途,随著新政府成立,康秉谦努力想适应新的潮流,也由
于看清楚时代的变迁,他才会让儿女都去接受新式教育。但是,根深柢固的,在他内心深
处,他仍然是个中国传统的读书人,仍然坚守著许多牢不可破的观念。满清王朝结束以后,
他弃政务农,好在康家拥有广大的田产和果园。另外,在北京的南池子,开了一家“康记药
材行”。这药材行由康勤管理,成为夏磊没课时最喜欢逗留的所在。那些川芎、白花、参
须、麝香、甘草、陈皮、当归……都是他熟悉的东西。那种药行里特有的香味,总是让他回
忆起东北的小木屋,童年的他,曾彻夜为父亲熬著药,药香永远弥漫在小屋里和附近的树林
里。
这一天,是民国八年的五月四日。在中国的历史上,这一天占著极为重要的位置。事情
的起因,是巴黎和会对山东问题作的决定——把胶州湾移交给日本,成了导火线,引起各大
学如火如荼的反应。学生们气疯了,爱国的浪潮汹涌翻腾的卷向各个校园,北大是首当其
冲。而夏磊,正是这些激昂慷慨、悲愤填膺的学生中,最激烈的一个。
“同学们!让我们站起来吧!救救中国!救救我们的领土!”夏磊站在学校门口的一个
临时高台上,振臂高呼著。台下,聚集著数以千计的学生,附近的师范学校也来了,梦凡和
天蓝都杂在人群里。“山东大势一去,我们就连领土的自主权都没有了!失去领土,还有国
家吗?我最亲、最爱、最有血性的同胞们啊!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大好江山,我们
怎么能眼睁睁让日本抢去!让列强不断的、不断的凌辱我们!奴隶我们……”台下的学生全
疯狂了,他们吼著叫著,群情激愤。
“让我们去赵家楼,让我们去段祺瑞的总统府!让我们去唤醒那些醉生梦死的卖国
贼!”夏磊更大声的叫著,热泪盈眶。举起手臂,他大吼了一句:“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
可以断送!”“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台下如雷响应,声震四野,人人都高举
著手臂。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夏磊再喊。“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
头!”学生们狂喊著,许多人都哭了。夏磊太激动了,一个冲动之下,脱掉外面的学生制
服,把里面的白衬衣当胸撕下来,咬破手指,用血写下四个大字“还我青岛”,他举起血迹
斑斑的白布条,含著泪高呼著:
“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学生们更加群情激昂,有的哭了,有的痛喊,有的捶胸,有的顿足,更多更多人齐声大
吼:
“还我青岛!还我青岛!!还我青岛!!!”
夏磊跳下了高台,高举著白布条,向当时曹汝霖所居住的“赵家楼”冲去。学生们全跟
著夏磊走,一路上,大家不断竖起新的标语,不断喊著口号。这支队伍竟越来越壮大,到了
赵家楼门口,已经万头钻动。学生们愤慨的情绪,已经到达无法控制的地步。各种口号,此
起彼伏:
“内除国贼!外抗强权!”
“头可断!青岛不可失!”
“宁你做自由鬼,不做活奴隶!”
“打倒卖国贼!严惩卖国贼!”
大家吼著、叫著!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愤怒,学生的激情已到达沸点。开始高叫曹汝
霖、章宗祥、段祺瑞的名字,要他们出来,向国人谢罪。这样一吼一叫一闹,震惊了整个北
京市,警察赶来了,枪械也拿出来了,开始拘捕肇事份子。警察的哨子狂鸣之下,学生更加
怒不可遏。一时间,有的向楼里掷石块,有的砸玻璃,有的跳窗子,有的撞门,有的烧标
语……简直乱成了一团。大批警察蜂拥而至,用枪托和短棍揍打学生,许多学生负伤了,许
多被捕了,最后,赵家楼著了火,消防车救火队呼啸而至。学生终于被驱散了,主要带头的
学生全数被捕——夏磊、梦华、天白三个人都在内。
那天的康家简直翻了天。楚家夫妇也赶来了。咏晴一听到梦华被捕,就昏了过去。醒来
后就哭天哭地,哭她唯一的儿子梦华。楚千里气冲冲的对康秉谦说:
“都是那个夏磊!我全弄明白了!就是夏磊带的头!秉谦,你收义子没关系,你要管教
他呀!”
“夏磊?”康秉谦大吃一惊:“又是他惹的祸吗?”
梦凡急了,挺身而出。
“爹、娘,楚伯伯、楚伯母,你们不能怪夏磊呀!如果你们见到当时的情形,你们也会
被感动的!夏磊,他是一腔热血,满怀热情,才会这么做的!大家都为了爱国呀!”
“爱国?”康秉谦吼了起来。“在街上摇旗呐喊就算爱国吗?放火烧房子就算爱国吗?
他就是爱出风头爱捣蛋!现在连累了天白和梦华,怎生是好?被抓到监狱里去,他还能爱国
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咏晴哭著:“这个夏磊只会带给我们灾难!他根本是个祸
害!”
“娘!”梦凡悲愤的喊。
“是呀!是呀!”楚夫人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天白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孩子,
如果不是跟著夏磊,怎么会去搞什么暴动?”“娘!”天蓝一跺脚,生气的说:“你们不去
怪曹汝霖章宗祥,却一个劲儿骂夏磊,你们实在太奇怪了!”
“你闭嘴!”楚千里对女儿大吼:“已经闯下滔天大祸了,你还在这儿强辞夺理!念书
念书,念出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小怪物来!”“楚伯伯,”梦凡忍无可忍的接口:“今天街
上的小怪物,起码有三千个以上呢!”“梦凡!”康秉谦怒吼著:“你还敢和楚伯伯顶嘴!
我看你们不但无法无天,而且目无尊长!”
梦凡眼看这等情势,心里又急又气,知道父母除了怨恨夏磊之外,实在拿不出什么营救
的办法,她一拉天蓝,往屋外就跑:“天蓝,我们走!”咏晴死命拉住梦凡。“你要去哪
里?街上正乱著,你们两个女孩子,还不给我在家里待著,再出一点事情,我就不要活
了!”
“娘!”梦凡急急的说:“我是想到学校去看看!这次被捕的全是学生,学校不会坐视
不救的!虽然你们都不赞同学生,但是,大家真的是热血沸腾,情不自已!我相信,北大、
燕京和几个主要的学校,校长和训导主任都会出来营救!爹、娘,你们不要急,我敢说,舆
论会支持我们的!我取说,所有学生都会被释放的!我也敢说,梦华、天白,和夏磊,很快
就会回家的!”梦凡的话没说错,三天后,梦华、天白、夏磊都被释放了。而五四运动,也
演变成为一个全民运动。天津、上海、南京、武汉都纷纷响应,最后竟扩大到海外,连华侨
都出动了。
对康秉谦来说,全民运动里的“民”与他是无关的。夏磊的桀骜不驯,好勇善斗,才是
他真正担心的。虽然孩子们已经平安归来,他仍然忍不住大骂夏磊:
“你不管自己的安危,你也不管梦华和天白的安危吗?送你去学校念书,你念书就好
了!怎么要去和政府对立?你想革命还是想造反呢……”“干爹!”夏磊太震惊了,康秉谦
也是书香世家,怎么对割地求荣这种事都无动于衷?怪不得满清快把中国给赔光了。“我是
不得已呀!我们现在这个政府,实在有够糟的!总该有人站出来说说话呀!”“你只是说说
话吗?你又演讲又游行,摇旗呐喊,煽动群众!你的行为简直像土匪流氓!我告诉你,不论
你有多高的理论,你就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看不顺眼!”
“干爹,”夏磊极力压抑著自己。“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满清了,许多事情,都太
不合理,极需改革。不管您顺眼还是不顺眼,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的!即使是这个
家……”他咽住了。“这个家怎样?”康秉谦更怒了。
“这个家也有许多的不合理!”他冲口而出。
“嗬!”康秉谦瞪著夏磊:“你倒说说看,咱们家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什么让你不满
意的地方?”
“例如说父母之命,媒约之言!”
梦凡一个震动,手里的茶杯差点落地。
“例如说娶姨太太,买丫头!”
心眉迅速的抬头,研判的看著夏磊。银妞翠妞皆惊愕。
“好了好了!”咏晴拦了过来。“你就说到此为止吧!总算大家平安归来了,也就算
了。咱们家的女人,都很满足了,用不著你来为我们争权利的!”
“干娘,你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当然不必争什么了,”夏磊说急了,已一发而不可止。
“可是,像银妞、翠妞呢?”
银妞翠妞都吓了一跳,银妞慌忙接口:
“我们不劳夏磊少爷操心,我们很知足的……”
“是呀是呀!”翠妞跟著说:“老爷太太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还争什么!”“可是,”
夏磊更急:“像胡嬷嬷呢?”
“磊少爷!”胡嬷嬷惊呼著:“你别害我哟!我从来都没抱怨过什么呀!”夏磊泄气极
了,看看这一屋子的女人,觉得一个比一个差劲。他瞪向心眉:“还有眉姨呢?难道你们真
的这么认命?真的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要求?真觉得自己有尊严、有自由、有地位、有快
乐……”康秉谦一甩袖子站了起来:
“够了!够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才烧了赵家楼,现在又想要烧康家楼
了!”
梦华笑出声,梦凡也跟著笑了。
咏晴、心眉、银妞、翠妞……大家的心情一放松,就都露出了笑容。秉谦不想再扩大事
端,就也随著大伙笑。在这种情形下,夏磊即使还有一肚子话,也都憋回去了,看著大家都
笑,他也不能不跟著笑了。一场风波,就到此平息。但是,对夏磊而言,这“五四”就像一
簇小小的火苗,在他心胸中燃烧起来。使他对这个社会、对人生、对自己,以至于对感情的
看法、对生活的目标……全都“怀疑”了起来,这“怀疑”从小火苗一直扩大、扩大。终于
像一盆烈火般,烧灼得他全心灵都疼痛起来。望夫崖11/37
12.胡嬷嬷
第一个对夏磊提出“身分”问题的,是胡嬷嬷。
胡嬷嬷照顾夏磊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因为胡嬷嬷自己无儿无女,因为夏磊无父无
母。再加上夏磊从不摆少爷架子,和她有说有笑有商有量,十分亲近。胡嬷嬷的一颗心,就
全向著夏磊了。下意识里,她是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般疼著,又当成“主人”般崇敬著。
许多事,胡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女性的直觉,让她体会出许多问题;夏磊越来越
放肆了,梦凡越来越爱往夏磊房里闯了。什么五四、演讲、写血书,夏磊成了英雄了。什么
男女平等、自由恋爱、推翻不合理的制度……梦凡常常把这些理论拿出来和夏磊讨论……似
乎讨论得太多了,梦凡对夏磊的崇拜,似乎也有点过了火。
“磊少爷!”这天晚上,她忍无可忍的开了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顶撞老爷呢?也不
要带著梦华和梦凡去搞什么运动呢?你要记住自己的‘身分’啊!”
夏磊怔了怔。“我的‘身分’怎么了?”
“唉!”胡嬷嬷叹口长气,关怀而诚挚的。“你要知道,无论如何,这亲生的,和抱养
的,毕竟有差别!老爷太太都是最忠厚的人,才会把你视如己出,你自己,不能不懂得感恩
啊!亲生的孩子如果犯了错,父母总会原谅的,如果是你犯了错,大家可会一辈子记在心底
的!”
夏磊感到内心被什么重重的东西撞击了一下,心里就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是自尊的伤
害,也是自卑的醒觉。他看了看胡嬷嬷,顿时了解到中国人的成语中,为什么有“苦口婆
心”四个字。“我犯了什么错呢?”“你犯的错还不够多呀!害得梦华少爷和天白少爷去坐
牢!咱们老爷太太气成怎样,你也不是没见著!这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以后,你不能再犯错
了!”
夏磊不语,默默沉思著。
“你只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分’,很多事就不会做错了!例如……”胡嬷嬷一面
铺著床,一面冲口而出。“你和天白,是拜把的兄弟!”“又怎样了?”他抬起头来:“我
什么地方,对不起天白了!”
“梦凡,是天白的‘媳妇’哟!”
胡嬷嬷把床单扯平,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夏磊的心脏,又被重重撞击了。
13.心眉
第二个提醒他“身分”问题的人,是心眉。
心眉是秉谦的姨太太,娶进门已经十五年了。是个眼睛大大的,眉毛长长的,脸庞儿圆
圆的女人,十五年前,是个美人胎子,可惜父母双亡,跟著兄嫂过日子,就被嫁到康家来做
小。现在,心眉的兄嫂已经返回老家山东,她在北京,除了康家以外,就无亲无故了。
心眉是个很单纯,也很认命的女人。她生命里最大的伤痛,是她失去过一个儿子。那
年,夏磊到康家已三年了,他始终记得,心眉对那个襁褓中的儿子,简直爱之入骨。康秉谦
给孩子按排行,取名梦恒。梦恒并不“恒”,只活了七个月,就生病夭折了。那晚,康家整
栋大宅子里,都响著心眉凄厉至极的哀号声:“梦恒!你既然要走,为什么来到人间戏弄我
这趟?你去了,你就把我一起带走吧!我再也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可是,心眉仍然活了过来,而且,熬过了这么多岁月。她也曾期望再有个孩子,却从此
没有消息。青春渐老,心眉的笑容越来越少。眼里总是凝聚著幽怨,唇边总是挂著几丝迷
惘,当初圆圆的脸变瘦了。但,她仍然是很美丽的,有种凄凉的美,无助的美。如果没有五
四,心眉永远会沉睡在她那个封闭的世界里。但,夏磊把什么新的东西带来了,夏磊直问到
她脸上那句:“还有眉姨呢?难道你们真的这么认命?真的对自己的人生已没有要求?真觉
得自己有尊严、有地位、有自由、有快乐……”震撼了她,使她在长夜无眠的晚上,深思不
已。
这天下午,她在回廊中拦住了夏磊。
“小磊,你那天说的什么自由、快乐,我都不懂!你认为,像我这种姨太太,也能争取
尊严吗?”
“当然!”夏磊太吃惊了,中国这古老的社会,居然把一个女人的基本人权意识都给剥
夺了!“不论你是什么身分,你都有尊严呀!人,是生而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快乐
的权利!”“怪不得……”心眉瞪著他呐呐的说了三个字,就咽住了,只是一个劲儿的打量
他。“怪不得什么?”他困惑的问。
“怪不得……你虽然是抱进来的孩子,你也能像梦华一样,活得理直气壮的!”夏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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