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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限与微小的面包

_3 (日)
  “这是机密……”久美子回头对萌绘微笑。
  电梯继续下降,电梯门上的操作盘只显示到地下一楼。电梯操作盘之后再也没有亮光。萌绘感到电梯仍在往下,她可以微微感受到向下的加速度,电梯门一开启,出现在眼前的是看似宽广的刺眼白色空间。
  颇为宽敞的大厅,左右两边都有各自延伸的通道;直到尽头的通道两侧则是一道道的铝窗。铝窗内的空间配置比一般办公室松散许多,简直就像正在筹备园游会的高中生教室,桌椅毫无章法的散乱在办公室内。萌绘隔着玻璃往里头观察,大约三十位左右的男女,有些坐在位子上,有些陷在办公椅中,几个人走来走去,还有人注意到从电梯走出来的她们。
  “这里是Nano Craft的中枢吗?”萌绘对着四周张望问。
  “说是中枢,但并非我们正规的办公处。虽然总经理也住这儿,但这里完全是分布式的组织。”
  “都晚上了,还有好多人在工作呢。”
  “嗯,这里的工作时间自由,不过最近为了配合节省能源,规定半夜两点到凌晨六点禁止工作,结果遭到很多人抗议。”
  新庄久美子引导萌绘往左边走。她身着跟先前一样的套装,但换上一件白色外套。萌绘突然觉得自己的衣服好像太正式了,和这里不搭。
  此时在通道两侧的窗户里,对萌绘投射大量的视线,就像是水族馆里成千上万的鱼贴着玻璃看着她。但她仍落落大方地继续向前,毕竟萌绘自小就已习惯这种程度的压力。
  往后只看得到尽头有座电梯。萌绘心想现在步行的通道应该是跟饭店建筑成垂直交叉,而位于信道尽头的电梯刚好是通道和饭店的直角点,并且电梯门和饭店门口一样,是面向码头的方向。也就是说,她们现在的位置比地面上的饭店还要接近码头,因此现在这个位置的正上方已经不是饭店,可能是饭店前的道路或广场。
  “那座电梯是?”萌绘转身指着后面问。
  “员工专用电梯。”久美子回答,“而刚才我们乘坐的是中央电梯,上去可以直接通往饭店一楼大厅,但我们平常不会使用中央电梯。”
  “所以员工专用电梯上去会是哪里?”
  “码头。”
  “可是,饭店再过去就是海了不是吗?”
  “嗯……”久美子点头。
  走到通道的底端,出现一扇大门。
  “这也是电梯。”她们走上前,久美子指着一道看起来相当普通的门对萌绘说,萌绘看见门旁边的墙上有按钮。
  “这座电梯又是通往哪里呢?”
  “干部专用电梯,”久美子边说着边按下按钮。“电梯向下通往会议室和总经理办公室,往上……敬请期待。”
  “敬请期待?”
  “是的……”
  电梯门开启,是座空间非常狭小的电梯,她们相继走进去。
  久美子按下显示“1”的按钮。操作盘上共显示“1”“B1”“B2”“B3”四个楼层的按钮,现在她们的位置在电梯显示的“B2”。
  电梯上升至一楼停下。
  “西之园小姐,你的洋装真好看。”新庄久美子先出电梯并按着开门键,对萌绘招招手示意她走出电梯门。“而且你很聪明。”
  走出电梯,萌绘感觉到空间所带来的压迫感。
  十分宽敞的房间……不,这不是房间。往上看到的天花板显得略微黑暗,高耸的柱子灯饰点缀其中,在墙上映照出柔和的拱形细窄横梁的光影。藉由室外微弱光线可看得出沉稳的窗棱上彩绘的模样。萌绘将视线持续停留在上方,向前移动脚步,更高更深邃的拱形圆顶在眼前开展,像触及天际般的那样高广。
  是间教堂。
  木制的座椅并列成若干排,正面的祭坛上是一尊耶稣背负十字架的雕像。两侧的柱子紧密排列,异常昏暗的迥廊。转过身则是两道开启的木制大门,她们刚才搭乘的金属制电梯则落在大门开启的一旁。
  新庄久美子不发一语地低头致意,接着消失在电梯里。
  这是哪里?萌绘心想饭店北边有一处石板广场,在她薄弱的印象里隐约记得有间教堂也建在那个广场,周边围绕着各式商店。而她现在正站在教堂里!地面上的教堂和饭店整整隔了一条路,却在地面下以通道相连着?
  谁设计出来的?萌绘加快了心跳。
  “我决定在这里与你重逢。”顺着男人的声音,萌绘回头。
  大门已被关上,柱子旁的阴暗处站着一个男人,他往萌绘的方向走过去。
  深色西装和深色领结,长发及肩,额头宽广脸色苍白,挺直的鼻子像极了塙安芸良博士。
  “你觉得如何?到了夜晚,这里的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比白天看到时更大。原本是间小巧的教堂,一到了晚上,天花板看起来就是显得莫名地高广。为什么西方人可以捏造空间放大的错觉呢?”
  “日本神社或寺院有些也是规模雄伟。”萌绘适度的反驳。
  “受到大陆的影响呀。”男人温柔地说:“但并非日本自古以来的产物。在日本的文化思想以及哲学里,建筑物都没有必要拥有挑高的天井,那是因为我们认为要以天为顶。”
  “天空一直都在。”
  “西方人一向内外区别明确。不,应该是说他们希望有所区别。外恶内善。因此都市周围有厚重城墙,以阻断外界的侵略,但为了尽可能扩张领土,只好向上发展。”
  “就算是亚里士多德也办不到吧。”
  “对,他是个不懂得变通的家伙!”男人说着露出微笑。“不过,拜他一丝不苟地区分事物所赐,产生以‘分解’为主的科学,只要运用0和1就能计算。若想要恒久留下你的倩影,或许分解成0和1,再进行保存即可。”
  “我还不太习惯‘分解’这个词。”
  “A.E.H.R.T”男人慢条斯理道:“五个字母共有多少种排列组合?”
  “一百二十种。”萌绘回答。
  “如果按照阿拉伯数字排序,地球这个单字是第几个顺序?”
  “第二十八个。”
  “没错……”男人微笑点头。“那么……”
  “您打算问我第五十五种排列序为何吗?”萌绘也微笑着。
  “能被你一眼看穿,是我的荣幸。”
  “没有更难的题目吗?”
  “你好,我是塙理生哉。”男人报出姓名。“没有人像我如此驽钝,我应该想出些更困难的题目的,真是抱歉。不……其实是一见到你我就忘了之前准备好的内容。唉,明明事先排练好的……”
  “一个人的排练吗?”
  “当然……”男人伸出手。
  “我真不敢相信,为什么不早点儿和你见面?是我忘了你吗?不过如果我在之前就与你相遇,恐怕我就无心发展我的事业了,我会有不想工作的心情……”
  萌绘轻轻搭上他的手,一度屈膝。
  “我是西之园萌绘,谢谢您的召见。”
  02
  萌绘虽然觉得台词非常装模作样,不过姑且当做是他刻意的准备吧。
  塙理生哉营造出这种超乎平常的气氛,并且精心拣选时间与空间。到了九点还没见到面,并非因为他有公务缠身,而是一种演技。加上萌绘离开饭店房间前看到那张谜一般的文字,也是为了让她心跳加速的布局……萌绘有诸多怀疑。
  才短短五分钟,塙理生哉开口就是犀川副教授一生也说不出口的华丽词藻,而且丰富得令人屏息,萌绘渐渐感到佩服,甚至有些感动。即便是客套,却在你来我往中一点一点发挥效果,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这样的一个天才,应该是更具理工头脑的木讷人物,结果并不然,
  居然是接近纨绔子弟的浪漫性情,而且是难得一见思虑清晰的那种。塙理生哉对答如流,口气和缓,有着不疾不徐的恰当神态,话题和话题间没有冷场。然而,萌绘通常都是抿嘴微笑不语。
  两个人喝了点红酒。或许是酒精作祟,萌绘的思考慢慢不灵光。她愈来愈觉得这也是塙理生哉的计谋之一。他们聊起西洋建筑的巴洛克时期,接着是日本文化的闲寂朴素,说着说着讲到了茶道。
  “您喜欢喝茶吗?”萌绘打算把话题引导至自己的拿手项目。
  “嗯,喜欢但称不上精通。”
  攻防战开始,他们讨论起小堀远州(注:小堀远州(Koboriensyu,1579~1647)江户前期的武将,精通茶道、建筑家以及庭院设计,为远州流茶道始祖。)。萌绘展露对于年号等……关于数字数据的惊人记忆力。
  “那个……”萌绘侧着头,忍不住提出疑问,“我想冒昧一问,为什么要找上我?”
  “啊,抱歉……”他优雅地点点头。“也不好一直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我们到楼下喝一杯如何?”
  搭上空间狭窄的电梯,萌绘借着灯光偷看身边的塙理生哉,电梯四周的不锈钢映照出他的模样,比起在教堂昏黄灯光下的他,增添了几分符合年纪的面貌,萌绘松了口气。现实果然令人安心,她终于摆脱自己体内那个沉醉于梦幻的少女。
  电梯下降至地下三楼,气氛跟地下二楼差不多,但因灯光的关系,萌绘没办法看清楚。甚至伸手不见五指,往前走四十公尺左右才见到亮光,两侧一样是玻璃窗。他们走进右手边的门,再往里头走还有一道铝门。塙理生哉放入门卡,门应声开启。
  室内照明自动亮起,二人踏入铺着地毯的闲适空间。未经油漆的水泥墙看来粗糙,打光后却呈现多处奇妙的白色光环。橱柜、吧台、沙发以及茶几放置的角度各异,未与墙壁平行。听新庄久美子提起总经理办公室位在地下三楼,但这间看起来应该是接待室。况且萌绘没看到电脑和其他跟工作相关的东西。
  “想喝什么?”
  “葡萄酒类的都可以。”萌绘回答。
  “白兰地呢?”
  “好。”
  塙理生哉在吧台准备饮料,萌绘则边走边四处张望,伸手确认墙壁的材质。墙上的水泥尚未灰旧,地毯和家具也还算新颖,大概只有三年的历史。
  萌绘坐着,塙理生哉端着两杯酒,隔着矮桌坐在萌绘对面。
  “您应该对我的事了如指掌?”喝下口感冰凉的液体,萌绘问。
  “当然。我知道你在N大念的是建筑系,所以开场白就先聊到建筑。”
  萌绘又喝了一口,真是甘醇的白兰地。她默默地凝视塙理生哉,打算进行下一步攻击。
  “怎么了?”大约过了十秒,塙理生哉开口。
  “没,没事……”萌绘没有逃开他对过来的眼神,微微一笑。
  “啊,对了,”他把杯子放在桌上。“你在等我回答刚才的问题是吗?”
  “嗯。”她早忘了问过什么问题,却仍保持冷静地点头。
  “老实说,邀请你来……我另有企图,”他说着笑了起来。“说是企图有些不妥,总之并非毫无动机。下棋也是需要一点企图的,你说对吧?”
  “而且不要被对手发现。”萌绘回答。
  “是的。但相反的也会希望对手察觉吧,因为对方如果自始至终没有发现,企图就会失去意义,就算别有企图也没用。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萌绘微笑摇摇头。其实她当然明白,但此刻不宜表示。
  “像你这样的人还真有趣,”塙理生哉满脸困惑。“没关系,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虽然非常重要,但不必急于一时来做说明。”
  “我带了两个朋友,”萌绘别过头说:“谢谢你,她们玩得很开心。其他人后天就会到了。”
  “嗯……”塙理生哉苦笑。“这并非我的本意,但一想到能为西之园小姐尽点儿力就是荣幸,何况你也是敝公司的股东之一。公司对于股东租借公寓这类服务都是有明文规定的。”
  “可是,饭店的食宿要另记。”
  “这是我个人的招待。”
  “不用报酬?”
  “这个,现在……”他吞了口酒。“我已经要回一半了。”
  “另外一半呢?”
  “嗯……难以想象。”
  “塙先生,我……”萌绘放下酒杯。“很抱歉,我有件事必须明说。”
  “什么事?”塙理生哉依然一派优雅。
  “我订婚了。”萌绘直接了当地说,为此她之前还模拟了几回。“我想您应该听说了。如果您不知道,我真的会过意不去……”
  “我知道这件事,”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搜集信息的速度没有任何人可以胜过。”
  “嗯……”萌绘耸肩。“还好,那我就放心了。”
  “能让你这么安心,还真令我意外。”他笑着说:“嗯,或许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还多,只要是我感兴趣的都已手到擒来。请你千万别误会,我不会胡来。总之,目前为止我已如愿以偿的搜集到我想知道的讯息,没有失误。”塙理生哉加了几个冰块到酒里。
  “我也是。”萌绘看着理生哉说。
  “嗯……”塙理生哉只抬起双眼和她对看。“我们……很像。”
  萌绘没有说话。杯子里只剩卜冰块,她感到一阵口渴,似乎还喝不够……
  03
  在一家外表装潢成米兰风格,店内却完全是日式居酒屋样貌的日式海鲜餐厅里头,这间餐厅来客众多,牧野洋子和反町爱正和一名年轻男子坐在吧台前一起喝酒。因为这名年轻男子刚刚扶起了肆无忌惮地笑闹而摔了一跤的反町爱,自此他们三个人就聊开了。
  她们手上拿着一张满是皱折的名片,藉由名片才得知他叫做松本卓哉。松本的年纪约三十上下,是个看起来稍嫌虚弱的男人,之前在大阪某大学工作,前阵子辞职进入Nano Craft现在是Nano Craft的员工,她们好奇松本说话为什么没有大阪腔,一问才得知原来他的老家在爱知县,因为N大的洋子和小爱也是爱知县人,对于在外地遇到同乡感到很兴奋,于是听到答案的两个人随即发出冲天炮发射般的尖叫,引起店里其他人的侧目。但她们仍自顾自地说简直就像是奇遇一样。借着酒意发酵,三个人一下子又亲近许多。
  同乡叙旧的话题聊得差不多了,他们接着又讨论起欧洲公园有什么必看之处,不过松本卓哉似乎对自家公司的观光设施不感兴趣,最后,话题转移到Nano Craft上。
  “公司在哪里啊?是住园区里吗?”牧野洋子问。
  “嗯……”松本微笑。“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喔。你们住哪家饭店?”
  “阿姆斯特丹饭店。”
  “哇,那……很接近了嘛。”松本窃笑着。
  “这样笑很恶心耶!”反町爱眯起眼睛说。她全身的细胞根本就像海绵一样完全浸泡在酒精里。脸上表情就像能面(注:“能乐”中演员所带的面具,双眼眯成弯月状,红唇也笑成弯月的弧度。“能乐”与狂言、歌舞伎鼎足而立,号称日本三大国民演剧。又被国际公认为全日本唯一的世界无形还产。)一般。
  “想趁半夜跑来我们房间?”
  “不是啦!”松本吓了一跳,赶紧否认。“我们公司就在那间饭店正下方……哈哈,吓到没?非常地下……”
  “色狼?(注:日文中,”地下“和”色狼“是谐音。)”小爱提高音量。
  “地下!”
  “入口在哪?”洋子纳闷地问。念建筑系的她,脑中立刻浮现饭店周边配置和平面图。“真是奇怪,我们刚刚明明绕过饭店外围一圈……”
  “要保密喔,这可是最高机密。”松本稍微远离反町爱,接近洋子说:“不能告诉别人,就当作我没说过。”
  “不行喔,”洋子摊开手。“那你就不要再说了,我旁边这个人口风不紧。”
  “你们公司是做什么的啊?”反町爱凑过来。“啊,我知道了,机械怪兽,我说的对不对?还有会演奏音乐的大熊先生,还有……会跳舞的小猪。”
  “你说的是迪斯尼乐园吧?”洋子叹了口气。“松本,你听过水怪杀人事件吗?”
  “当然知道。”松本摘下眼镜擦拭。“不过那只是谣传啦,我不知道这件事怎么搞得这么大。”松本转向小爱。“你猜错了,我们公司才不制造机器人,我们的产品是软件,硬件不在工作范围内……欧洲公园里的机械水怪是其他公司承包的。”
  “‘水怪事件’的谣传一定是为了要招揽生意吧?”小爱拿起筷子伸向远处的餐盘。“心机真重唷。”
  “不对不对!”松本耸耸肩。“不是啦……要宣传的话我们有更具效果的营销手法啊。再怎么说……谁会相信机械怪兽会吃人。”
  “谁放的谣言?”洋子问。
  “听说有人亲眼看见。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目击者好像是公司里的人……”
  “看见什么?”吃着鱼干的小爱问。
  “就是看到死人啊。”
  “谁死了?”小爱问。
  “刚才不就说过了,是谣言……没有人死啦。”
  “真无聊。”反町爱闭上眼睛呆滞地说,她现在的口气跟她的动作完全搭不上,看样子是真的醉了。
  “你们又是听谁说的?”松本叹口气后,恢复认真的表情。
  “我有个朋友就是喜欢调查这种事情。我们三个人一起来长崎的。”
  “那她去哪里?”
  “跟Nano Craft的总经理约会。”反町爱突然发言。
  “啊,反町,说出来好吗?”洋子发觉小爱露了馅。
  “约会?跟我们公司的总经理?”松本显得一脸疑惑。
  04
  塙理生哉端着酒杯来回踱步。屋里播放着气氛合宜的古典乐,他说话的语气像旁白一样淡淡地持续着。
  透过交谈,萌绘终于了解为什么塙理生哉会有现在这般地位。他说话时总是像英文文法一样用“我……”为主词,他的分析虽然简单,却没有虚构感,听起来非常明确并且份量十足,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他充满一种知性的力量。
  西之园萌绘始终都没有离座,她喝了几杯酒,还时而露出沉醉的表情。
  “西之园小姐相信这世上有天才的存在吗?”
  “嗯,当然相信。”她点点头。
  “何谓天才?”
  “拥有超越常人的能力?”
  “你说的‘超越’是指?”
  “我不是天才所以我并不了解。”
  “你见过天才吗?”塙理生哉又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曾经和你所认为的天才交谈过吗?”
  “我现在正在和一位天才交谈。”萌绘微笑。
  “客套话就免了,”塙理生哉挑眉微笑。“我不是天才,记忆力或计算速度再强,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萌绘想起犀川副教授。她觉得目前所见的人当中,还没有人能超越犀川,但是犀川又跟天才应有的形象有所差距。
  “比任何人都跑得快、跳得高,或扛得起重物,或许很有特色,但因为不会使用任何工具,我们就没必要给予评价,”塙理生哉神情温籼地继续说明,“例如骑脚踏车比谁都骑得快,以这种脚程可以无条件进入邮局工作;就算身上有千斤重的喷射引擎,还能往上跳几十公尺才叫跳得高;而只操作吊车就能让山崩塌才称得上负得了重。种种显示人类必须懂得如何使用工具,如果你说使用工具违反规则,那么人也不应该穿衣服或鞋子,吃药或食物才对。即便是奥运选手,为了将身心调适至最佳状况,也会睡在有空调的房间。更重要的一点,世上有太多的动物比人类都跑得快、跳得高、力量大。所以,人类的价值不在与生俱来的能力,而记忆力的正确程度或计算速度,人类也可藉由使用工具得以改善。还剩下什么可以证明一个人是天才?只有敏锐的思考能力,这是人类被赋予的无与伦比的机能,好比计算机也战胜不了思考精锐的棋艺名人。无论任何工具都无法战胜的人,才是货真价实地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这就是天才吗?”
  “是的……”
  “我倒认为西洋棋或黑白棋的话,计算机那一方比较强。”
  “西之园小姐一直持相反意见呢。”
  “您的意思是我在故意唱反调吗?”萌绘靠在沙发上问。
  “或许是。”塙理生哉点头。“我知道好几个被唤作天才的人士,虽然和他们交谈过,却仍不能理解,面对面说话也看不出来他们的才能在何处,即使到现在我还是摸不着头绪。不过他们有一个共通点。”
  “共通点?”
  “嗯……”萌绘注视着他将琥珀色的液体倒入她的空酒杯。冰块发出“喀啦”的声响。
  “不混乱。”塙理生哉低着头说。
  “不……混乱?”
  “没错,人格不会混乱。”将酒杯放到萌绘面前,他抽了一根烟。“不仅是人格,所有的概念以及价值观都清楚分明;善与恶、真与伪、明与暗,人类通常处于两极的夹缝,寻找自身定位,相信一个固定居所,寻求中庸并妥协。但天才不这么做,因为他们可以同时悠游于两极。”
  萌绘的耳朵接收着语言,却与脑中的理解力产生落差。她伸手端起酒杯,含一口冰凉液体,连同塙理生哉的奇妙言论一块儿下肚。她一瞬间感到汗毛直竖,为此颤抖了一会儿。
  不混乱?同时存在?萌绘再度想起犀川。犀川那没有形体却复杂的思考概念,像是漂浮空中无数的悬浮粒子,又像是星体运行一般特立独行地自转。我在想什么啊……好像被催眠了。
  嗯,犀川老师……为什么……
  “我们一介凡人若不把事情单纯化就无法吸收,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器皿;因为只有一只,只好混合所有盛装在其中的事物,然后平均化。我们并无法一一分门别类而便于享用。不,就算是有好几个器皿,吃得下去的只有一种,到最后只能选择一个,处处受限。困住我们思考的概念就是我们认为自己只是一个人。”
  “自己……是一个人?”萌绘有点恍惚。
  “眼睛所见的只有一副躯壳,躯壳里有一个生命,死亡的时候一齐消灭,所以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就是这种错觉设限了人类的能力。悲伤的时候不能快乐,愤怒的时候不能开心,只要对得起良心的事情就不是坏事,最新的信息可以换取旧的情报,0加l等于1,0乘以1等于0。计算、处理、收纳、参照、消去,结果都只有一个答案。此种伴随单纯化的统合观念只会扼杀自己的能力,这就是普通人。但天才不是,他们从小就知道诸多的不合理及不自由,是无论怎么计算都没有正确答案。所以他们的心里恒存着算式,但普通人心里只有答案,这就是天才与平凡人的差别。因此,就算计算机也模仿不来,人类创造不出不会运算的计算机。”
  萌绘无法咀嚼塙理生哉的最后一句话,她摇摇头。
  “抱歉……我……好像醉了……”她选择适当的话说:“时间也不早了……”
  “说的也是。”塙理生哉看看手表。“我送你出去吧。”
  “不用了……”
  萌绘想站起来。她的意识清醒,身体却失去平衡,逼的她手撑在沙发上。酒杯倾倒在桌上,液体沿着桌缘流下,冰块也缓缓滑动。不知为何,萌绘失神地看着眼前这幅等速度运动,冰块顺着液体掉落到地毯上。
  “对不起,我……”话说到一半,意识不清的萌绘又坐回沙发上。
  她闭起双眼,周围一片黑暗。
  怎么了……是贫血吗?才喝这么一点酒也会醉?身体变得好重,站都站不起来。好像有什么话非说不可……
  “你还好吗?”塙理生哉的声音变得好远好远。
  05
  回复意识时,萌绘觉得自己正在行走。然而,感受得到自己的步调,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张开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因为室内很暗吗……或许是视觉暂留的关系,萌绘觉得远方有好几道光束。
  头好重,身体却异常轻盈,她不知道身在何处,但身体有种跌跌撞撞的感觉,萌绘心想身体一定是像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遭到支解吧。但是她却感觉到自己在走路,这里的温度不冷也不热。现在是冬天还是夏天呢?她知道正在呼吸,那是自己的呼吸。
  塙理生哉到哪里去了?
  “这是哪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既然听见了,表示耳朵还在。感觉上,她正一点一点地恢复知觉。彷佛微微蜷曲的身体慢慢得到解放似的……坐在柔软的床还是沙发上?她总算发现有人抱着自己过来。
  好黑!这里为什么可以这么暗呢?可是又好像看得见远处的光线,那里晃动着白色的光……可是晃动的到底是光影还是自己?嘴巴接触到冰冷物体,接着液体缓缓留入口中,她使不出力气抗拒。只好喝下没有味道的液体。好像有人正在喂她喝水。有人正在照顾喝醉的自己……是管家诹访野吗……可是她人在长崎,不可能是诹访野。
  思考断断续续地,她记起现在是冬天,她感觉不到她的手在哪里。
  “不要紧的。”耳边传来低沉的男性嗓音。
  是塙理生哉!萌绘想别过头看看塙理生哉在哪里却仍动弹不得,加上现在依旧处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也无法知道塙理生哉的方向。
  “这是哪里?”萌绘终于吐出一句话。
  没有响应,空间里仅剩寂静……不,最初这里就只有寂静存在着。这是哪里?之前断断续续的意识开始可以连贯在一起,萌绘此时惊觉自己可能处于危险的状况,想要挪动身体,身子却还很僵硬。一股危险的恐惧向萌绘冲击着。
  “这是哪里?”她问:“我……很不舒服。”
  没有人回答她!远处传来不知名的声音,此时她可以稍微转动脖子了。
  突然,有人摸了她的脸颊。
  眼前一阵明亮,出现一张女人的脸孔。萌绘深吸口气,看见照明的光线就在女人的附近,小小的白色光源非常刺眼。女人将凑近萌绘的脸孔移开,背着光站在她面前,是一位长发、身材纤细的女性。
  “你是谁?这是哪里?”
  “西之园萌绘。”响亮的嗓音,却像呓语一般。
  这个声音让萌绘不寒而栗,她想往后退,身体却瞬间注入一股力量,压迫到手脚,完全无法动弹……不逃走不行!
  “你记得我吗?”女人优雅地说:“我刚才的招呼语,你是不会忘记的。”
  “真贺田四季……博士。”萌绘好不容易开口,此刻她觉得更不舒服,除了头晕还想呕吐。
  “放轻松,”真贺田四季略带嘲笑的口气说:“你长大了呀!”说着又笑了起来。“这也是招呼语,很可笑吧?无意义的东西为什么会那么可笑?”
  “你在这间研究室工作吗?”
  “是呀。”
  “你一直躲躲藏藏?”
  “躲谁?”
  “警方。”
  “对。狗追着狐狸不放,但是狐狸可以逃到天涯海角,狗便追不上。狐狸是自由的,但狗不是。”
  真贺田四季靠在身后的桌子,桌上有一盏台灯。真贺田一袭黑衣,露出的手脚白皙到像压克力一样可以反射出光芒。萌绘总算看清楚她端正在长发中央的脸庞、蓝色的双瞳和紧闭的红唇,真贺田四季……这位撼动世界的天才科学家。
  在萌绘的印象中,她今年应该是三十二岁,但眼前的这位女性看起来更加年轻……不,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生生的有机体,反倒像个假人。
  “西之园,我真想见到你。”真贺田微笑。
  “是塙先生带我来的?”
  “那个人非常理解我。”
  “您有什么目的?”
  “目的?”她吐了一口气,下颚微微上扬。“这算是语言吗?限制行动的目的只能有一种,然后还原成语言,就能获得精神上的安定吗?”
  “可以。”
  “你真是低层次啊。”
  “是的。”
  “你只是说笑,或者这就是你人生的全部?”真贺田笑着说:“无论是何者都无所谓。像是一片面包吗?还是人类历史的全部?在我看来都如出一辙。我想你应该明白。”
  “你想对我怎么样?”
  “对你?我不想对你怎么样,你就是你,不是我该知道的。”
  “你说谎!博士干涉别人、入侵别人的精神并且动摇……为什么要那么残忍?”
  “你的反应很有趣。你见过三棱镜吧?我最喜欢万花筒了。怎么样?是不是跟那个很像?你的脑中是不是也有个万花筒?”
  “请你不要把人类跟那种东西混为一谈。”
  “三菱镜绝对也是这么想。万花筒里五彩缤纷的碎片说不定也这么想,而往里头看的你只觉得它们很美。在你的认知里,三棱镜只是无意识地反射光线,碎片仅受到重力影响移动,而更上一层的你用一种不存在人的意志的方式,只有用美的观感去欣赏。”
  “美的观感就是意志。”
  “但实体并不存在,有的话也仅是脑波的移动。”
  “请让我回去,我很不舒服。”
  “我之前和犀川老师通过电话了喔。”
  “啊?”
  “他后天应该也会过来见我,我十分期待。”
  “跟犀川老师见面……你想要怎么样?”
  “跟你没有关系。”
  “有关系。”
  “不知长进的人。”真贺田面无表情。“我第一次见到的你充满了魅力,个性分明;后来相见则觉得你有种与世隔绝的稀有感。但现在这些感觉都已经消失了,我感兴趣的人再也不是你了,西之园。”
  “荣幸之至,我不想成为博士的研究对象。”
  “为什么你选择着地了呢?明明在天空飞翔会自由地多,为什么你忘记了自己的能力?”
  “那都无所谓。我……只想变成一般人。”
  “一般价值是谁订定的?恋人很可亲、孩子很可爱、生命是重要的、从前是怀念的……这些是谁订出来的?”
  “谁订的都好,我能认同。”
  “这些只是不起眼的器皿喔,”真贺田微笑。“为了装进小器皿就产生必要遵守的约束,为了调味而加入假想建构的道德和装饰。为什么不看清本质?”
  “我不想看清。”
  “因为恐惧吗?”
  萌绘朦胧不清的头脑只能反刍真贺田四季的一字一句。
  “对,我害怕。”
  “的确很恐怖,成为不了器皿中一份子的那种恐怖感。就像是怕被打的孩子下意识地举起手反抗,这种反射动作就是支配人类社会的起源……”
  “请让我回去!”萌绘的声音颤抖。“拜托,让我……”
  “你害怕吗?”
  “拜托,我……”她哭了起来。
  “西之园,你别哭。”
  “我求求你……”
  “对不起喔,”四季突然变得温和起来。“我并不打算带给你困扰,所以你别哭。”
  “求你让我回去……”她泣诉着,“我很不舒服。”
  萌绘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昏厥了,视野变得极度狭小,这是她贫血晕倒前的预兆。她决定闭上眼睛,藉此断绝与外界的联系,这是她现在唯一具有的防卫能力。
  萌绘心想,博士最后温和的那句话跟之前宛如铜墙铁壁的思想宣言充满矛盾。也许,就像塙理生哉说的一样,天才并不会感到矛盾,而是能站在不同情绪的两端。
  “你今晚应该会看到十分神奇的事吧。”四季的话让萌绘张开眼睛。“无论如何,你们的任何装饰都没有意义,装饰的同时,你们也会理解不安定的假象。”
  “会发生什么事?”
  “有人会死。”
  “请你停止!”
  “只有上帝能阻止死亡。”
  真贺田四季把手伸向白色光线,仿佛暗示着这道光芒一旦消失,世界也将灭绝。
  “求求你不要这么做。博士……”
  萌绘突然觉得好冷,再度阖上双眼,她感受到血液的流动与呼吸-此刻只有呼吸跟心跳像时间一样,规律且稳定地持续。
  06
  “你看,就是那个。”反町爱朝着身后大喊。
  牧野洋子回头看着小爱指的码头角落,打上灯光的海盗船前方有头巨大的机械水怪,光是头部看起来就有两公尺高,天色已晚的关系,看不清楚其他部分,但浮出海面的身躯至少有五、六公尺。洋子慢慢接近,避开街灯的光线来到最靠近水怪的建筑物旁,虽然只看得到影子,但由此可知机械水怪的身体分成若干关节,与一旁的小屋连接在一起。小屋可能是机械室或操作室,让水怪可以像挖土机一样移动。
  “看起来好恶心。”反町爱说。
  “我们回去吧,萌绘应该回去了。”洋子建议。
  “说什么回去……”小爱笑着说:“我们应该见机行事,先不要回去吧?走啦,我们去饭店楼下的酒吧。”
  “还要喝喔?”
  “喝多少我都可以啊,你呢?”
  “嗯,那……我们先回房间看看,萌绘在的话就一起去,如果不在,我们就离开房间不回去。”
  “你太聪明啦!”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尽管晚风异常刺骨,但她们穿得够多,身体还是感到暖和;跨过桥再往前走几步就是饭店的广场。投射灯上伫立着教堂的钟楼,洋子瞥了一眼,走进饭店中庭的拱门。经过大厅柜台,来到电梯门口前,反町爱走去酒吧瞧了瞧又转回来。
  “那里真不错,”小爱一面走进电梯一面向洋子报告。“萌绘跟那个总经理会不会就在里头。”
  “不可能啦。对方是总经理耶,一定有自己专用的接待室吧?”
  “好危险呀。”
  “刚才萌绘不是说她要换衣服吗?这次出来她的行李重的要命,可能就是因为要跟那个人见面喔。”
  “那家伙的衣服多,是大家都知道的啦。”小爱摊开手说。
  “咦,是喔?”
  “该怎么说……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啦。”
  “嗯,我知道她家很有钱。”洋子表示理解。“萌绘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唉呀?牧野,你不知道喔?”
  “嗯。”洋子点头。大学入学以来,她从未听萌绘提起家里的事。
  “太好了!”小爱说着,电梯门刚好开启。“解说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当成等一下喝酒的下酒菜。”
  二人用门卡打开三四三号房门,房内一片安静。
  “我就说还没回来。”小爱说着往里头走,突然又绕了一圈回到门口。她张大眼睛,示意洋子放低音量。
  “咦?她回来了?”洋子小声地说。
  “睡着了。”小爱用气声说话。“你过来看。”
  “哇,真的耶……”
  她们蹑手蹑脚走到房里,只见西之园萌绘仰躺着休息。
  “来吓吓她。”小爱说。
  洋子和小爱噤声来到床前。
  萌绘的脸色苍白,呼吸声明显。她张着嘴,头刚好别向洋子站的地方,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手往墙壁方向伸展。她一身浅蓝色的丝质长洋装,脚上还踩着高跟鞋。
  小爱拼命忍住笑意看着洋子,为了取得默契,她摇摇头,接着两个人同时“哇”的一声大叫。
  “起床!你这个笨蛋!”洋子摇晃萌绘的身体,小爱跳到床上,跨在萌绘身上。
  “绝对饶不了你!给我起来!你这个变态!”
  萌绘皱起眉,眼睛没有张开。
  “搞什么!”小爱伸手捧住萌绘的脸。“你抛弃我们去哪里啦?喂!”
  萌绘动了动,长长的睫毛往上抬起。
  “是小爱吗?”萌绘嘶哑地说。
  “没错,就是小爱我!给我起来!”小爱靠近萌绘的脸。“我要下手咯!”
  “等一下!”一旁的洋子伸手阻止。“萌绘?你还好吧?身体不舒服吗?”
  小爱放开萌绘,萌绘双眼无神地看着洋子。
  “她又贫血啦!”洋子对小爱说。
  “贫血?”小爱皱起眉。
  “萌绘?”洋子靠近她,这不像平常的萌绘,竟没有回答洋子的叫唤。
  “我好不舒服。”过了一会儿,萌绘总算开口。
  “要喝水吗?”洋子问。
  反町爱赶紧跳下床,飞奔到橱柜旁端来一杯水。
  “你是喝太多了吗?”小爱递上水杯说。
  洋子扶着萌绘起床,把枕头垫在她背后,然后接过小爱端来的杯子喂萌绘喝下。萌绘用手扶着杯子,状似痛苦地喝下。
  “没关系……”喝了半杯左右,萌绘抬起头。“已经不要紧了……”
  “根本不像不要紧的样子。”小爱坐在床前说。
  “谢谢。”萌绘把杯子交给洋子,叹了口气。“是谁把我送回房间?”
  “送回来?”洋子重复着萌绘的话,跟反町爱互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我们才刚回房间。l
  “然后我已经在房里了?”萌绘问。
  “嗯……不是你自己走回来的吗?”
  “不是。”萌绘摇摇头。
  “你是醉到不省人事吗?”小爱问。
  “我不知道……”萌绘又是摇头。“几点了?”
  “十一点半,”小爱看着一旁的电子时钟回答,“你是跟总经理在一起吧?”
  萌绘点头,洋子把杯子放回柜子上,但视线一直在萌绘的身上。
  “发生什么事?”洋子坐在床边。
  “我跟塙先生见面,然后说话。”萌绘面无表情,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之后呢?”洋子问。
  萌绘撑起身体,双脚放在床下,面向洋子。
  “喝酒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恍惚起来……”
  “果然喝醉了吧?”小爱有点发噱的语气,神情却很严肃。
  “嗯,或许吧……”萌绘没有反驳,脸部表情僵硬。
  “然后呢?”洋子接着问。
  “然后……”萌绘脸朝下,露出复杂的表情。她眯起眼睛、皱起眉,一副拼命要想起某件事的样子。
  “上床了?”小爱开玩笑地说。
  “反町!”洋子瞪着小爱,伸出手示意她闭嘴。
  “然后……”萌绘说着。抬起头,她的眼睛充满泪水。
  “萌绘?”洋子把手放在萌绘膝上。
  “然后……”萌绘双颊的泪水落在膝上。“我不知道……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
  “喂,怎么一喝醉就哭啦。”小爱站起来往窗边走。
  “做了什么梦?”洋子问
  “不是梦……”萌绘一只手抚着脸,话都说不清楚。
  “如果不想讲就算了喔……”洋子小心翼翼地说:“但至少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哭好不好。”
  “谢谢。”萌绘突然站起来。“对不起,我没事了。”她一说完就像逃离现场一样快步走进浴室。
  看着窗外的反町爱点起一根烟,直接坐在一旁的位子上,口中吐出的烟掺杂着叹息。
  “她没事吧?”洋子碎念。
  “如果跟着她一起去就好了。”小爱说着又把头别向窗边。
  浴室里不时传来萌绘的咳嗽声以及持续不断的水流声。
  07
  在等待萌绘从浴室出来的空档,牧野洋子和反町爱坐在窗前的座位上闲聊,也拿了柜子上的茶包泡茶。小爱一面抽烟一面谈论萌绘家里的事,除了洋子原本知道的,包括萌绘的父亲曾经是N大校长这件事,还有萌绘高二的时候,双亲死于飞机事故,而身为独生女的萌绘后来一直跟管家诹访野住在一起的事情。
  洋子一直知道小爱大学重考过一年,所以才和她是同一届,但她不懂聪明的萌绘为什么也会在同一届,她不认为以萌绘的程度会需要重考,这次经由小爱的解说她才知道,萌绘在双亲发生事故后曾休学一年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啊……”洋子不禁喃喃自语。
  随后洋子又从反町爱的口中得知,她和萌绘所就读的女校一向是以高升学率著名的,而且萌绘总是每个学年的第一名资优生,以她的程度,无论想进哪所学校都没问题,会选择离家近的N大学。依照小爱的说法是——“永远的恋父情结”。
  然而双亲过世后,经过一年休学的西之园萌绘,把留到腰际的长发剪短,上了大学,她更变本加厉地剪短。个性和高中时代的她截然不同,衣着跟妆扮都变得很时髦。就是牧野洋子刚认识萌绘的模样。
  “不过,现在她又慢慢回到以前的样子。”反町爱说:“绝对是因为你们老师啦。”
  小爱口中的老师就是指犀川副教授,是洋子和萌绘的指导教授。其实萌绘从小就认识犀川,因为犀川是西之园恭辅博士的学生。萌绘的父母去逝后,犀川就取代了萌绘心中父母的角色。不过这些都还是反町爱个人的说法。
  “这个犀川老师最好早点跟谁结婚去啦,这样萌绘就会死心了。你们系上那个男人婆助教不是也结婚了?”
  “咦,你还真清楚。”洋子有点惊讶,或许萌绘有跟小爱提起国枝桃子助教结婚的事,但应该不会用“男人婆”这种字眼。
  “啊……嗯,知道一点。”小爱一时讪笑起来。“我很八卦的。”
  虽然洋子不太理解小爱这句话背后的含意,但因为萌绘出来,便不想再追究下去了。两人不发一语观察着萌绘,她走出来拿换洗的衣服,又回到浴室,看也不看洋子她们一眼。反町爱又抽了一根烟。
  “尤其是……大一暑假那年,你们那个组跑到某个地方校外教学。”
  “大一?这我就不知道了。大四才要选组呀。”
  “嗯,可是那位小姐大一的时候就跟着去啦。当时刚好也是弓箭社的暑训,她居然翘掉跑去参加那个校外教学,因为我大一正好是副社长,所以记得特别清楚。那次旅行回来,她就变了一个人。”
  “你说萌绘?”
  “对!”反町爱点头。“总觉得她故作开朗,变得很成熟。该怎么说咧……好像要昭告天下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跟萌绘变成好朋友应该是在暑假结束之后……”
  “所以一定是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啊?”
  “犀川老师。”
  “对对……萌绘铁定是在那次暑假的校外教学跟那个犀川老师搭上线了,接着全变了样。我也讲不清楚!反正就是不一样了喔,我不会看走眼的喔,这个消息来源很可靠的。”
  “是吗……”洋子歪着头苦笑。“犀川老师看起来不会做那种事啊……而且萌绘到现在还是和老师有点距离的。”
  “她是演技派的啦,你不要被骗了。”小爱摇摇食指。“才大一就又变得跟高中时没两样了,你不觉得有点怪异吗?一定不寻常。”
  “喔……”洋子点点头。
  “后来动不动就是犀川老师长又犀川老师短的。”
  “嗯,真的是这样。”
  “对吧?”小爱皱着眉。“真是的……也不懂得害羞。”
  “我已经习惯了。”
  “身为她的朋友……我很想好好教训她。”
  “为什么?如果真的喜欢也没什么不好。”
  “因为是恋父情结嘛。”
  “我觉得恋父情结不错。”
  “才不!”反町爱坚决反对。“不行,我不准。”
  “为什么?”
  “嗯,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好啦。”
  不知不觉就是一口关西腔的反町爱将烟捻熄。牧野洋子此时才开始注意到反町爱的性格,比她想象中更细腻也更保守……没错,其实打从见到小爱的第一眼,洋子就有这种印象了,就算没有机会多聊两句,从小爱的穿衣风格也可以略知一二。
  萌绘又从浴室走出来。洋子和小爱再度中断对话。
  卸了妆的萌绘头发微湿,穿着T恤跟牛仔裤,外搭一件衬衫。正在整理行李的她突然看着洋子她们。
  “想喝茶吗?”洋子问。
  “对不起,占用浴室那么久。”萌绘说。
  “要抽烟吗?”小爱说。
  “嗯,好。”
  萌绘向她们走过去,小爱递给他一根烟并帮她点火,萌绘叹着气,一道把烟吐出。露出了微笑,令洋子放心许多。
  “唉……还是有点不舒服,”萌绘笑嘻嘻地露出一边的酒窝。“我可能真的喝多了。”
  “只是这样?”洋子问。
  “不是。我想告诉你们……”萌绘轻轻摇头,抽了一口烟,再缓缓地吐。她看着小爱跟洋子。“你们愿意听我说吗?”
  “当然愿意。”洋子点头。
  “小爱,对不起喔,这件事有点沉重。”
  “你快说啦。”
  西之园萌绘提及的内容,竟是三年前的旧事,而且很凑巧就是反町爱刚才提到的大一校外教学,事件地点是位于妃真加岛的真贺田研究室。西之园萌绘和犀川副教授在那间研究室被卷入一起杀人案件,遭遇到各种不可思议的状况。密室里发现一具他杀的尸体,死者穿着结婚礼服。
  西之园萌绘在那次事件遇见研究室的灵魂人物——天才科学家真贺田四季。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因为涉嫌杀害自己的父母遭到逮捕,最后无罪释放。萌绘等人造访的暑假,正好在事件发生的十四年后,于是当时二十八岁的真贺田四季,对十六岁遭到丧亲之痛的萌绘,进行某种开导,将萌绘为了从打击中站起来,无意识隐瞒的记忆,以及刻意扭曲的精神状态一一分析。
  从那次之后,萌绘终于可以从双亲死亡的痛苦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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