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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风飞飏 吴士宏

_3 吴士宏(当代)
Love,Juliet 1999年6月6日,星期天
  真的,该说的都说了。人们也有很多话说给我,写给我,都已存人我记忆的珍藏。
  今晚应该很轻松很快乐,先和四月儿提过了,她是个玲珑剔透玻璃心的可人儿,从不用点拨第二遍。晚会气氛果然喜气洋洋。我的精心造型得到预期的效果,女孩儿男士纷纷"惊艳"--我穿的不过是最微软风格的牛仔便装,只是大家从来没见过总经理如此穿着!我也自得一份轻松不羁的新鲜心惰。乐声起处,翩翩绅士口衔玫瑰前来邀舞,转着华尔兹怎么也想不起上次跳舞是何年代。舞罢又在席间穿梭,见谁都亲切,拍不完的照,每张照片都留下笑……
  不知从何时起,集体的情绪开始变化,人们愈来愈沉重,间或有三三两两躲出去哭,有的女孩合影完笑容甫落便伏在我肩头落泪,更多的是拉着我的手,摇着,却说不出什么……我被这浓重的真情团团围裹喘不过气来,想拥抱所有的人,把我的真情我的爱留给我的人们。
  接近结束时的人数反而超过了开始,被拉出去开会的一个部门也全体赶回来了,人们索性都站着。因为很多人还要去彩排明天的新(财)年大会,我们必须在9点结束。我再次向大家祝酒:
  "一口干尽,
  人间万丈红尘,
  看天下英雄豪杰,
  能过几盏春秋!"
  庄森说话了:"最后想给Juliet的礼物有特殊的意义,与乔丹有关。因为我们终于发现,乔丹是Juliet最爱的白马王子。"庄森是我"网罗"的得意帅才,他做今晚的主持,努力想扭转回轻松的气氛。
  我在哄笑声中接过签满名字的篮球,大大方方承认:
  "不过得更正,乔丹是黑马王子。"
  "我爱乔丹,因为他实现了一个梦想:人们对精彩和完美的追求。乔丹追求并实现了两者!我知道我永不能完美,但我会继续追求;我可能会失败,更可能有新的精彩,无论如何,我会努力,不只是为我,更是为你们和他们,也为我们的国,我们的家。"
  此刻,那么安静。
  "明天和以后,我们不能再朝夕相处,你们会在我的心里,我的心会相随--My Heart Will Go On。"
  Every night in my dreams,I see you,I feel you……Near,far,whenever you are,I belleve that the heart does go on……"
  这是我最激情的一次歌唱,歌声中人们向我靠拢过来
  曲终,人散。
  多年之后,细节可能淡去,忘不掉的记忆是"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的人们,在我任上十几个月里和我一起创造、经历了那么多绝版的回忆,在最后两个小时里又浓缩了如许真情给我,让我无法忘记,难以承受。不少的新面孔,也有的从没机会说过话,他们无条件的接受和喜爱我,不是因为我曾做过他们的总经理,同类相通,他们知道我爱他们。更多的,是他们希望在我身上看到梦想的实现。
  辞职微软的决定可以说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完全理性地做出的决定,民族主义的情愫是感情基础,但不是冲动的理由。因为理智而能坦然平和,因为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所以不会后悔。面对如潮的真情心里平添了沉重的遗憾--我多么希望我能给这些人做过更多的事啊!
  不过,我对他们说了:Juliet将是你们永远的朋友。
  这一次离别,还是没能免了眼泪,但只有感动,没有悲伤。我心里盛着满满的财富和一个清晰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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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版权所有——吴士宏
起 步
我和一个阶层
我们在IBM,在"MBI",在微软,在惠普,在什么"子"什么"菱"什么"井",走过我们的艰辛、迷惘,走向成熟。
  时光倒流十四年--1985年7月1日,星期一。
  一个女孩站在北京长城饭店门外,尽量把自己遮蔽在门前人工瀑布的影壁后面,仔细观察别人是怎么走进转门的。正是早晨上班时间,转门忙得不得了,进的多出的也多,都是外国人。确认自己学会了进转门的"诀窍",又鼓了十分钟的勇气,她向着辉煌的五星酒店殿堂走去。门僮高大威武,帽檐肩章都有金线流苏,更衬出她的十足乡气,一件铁灰涤纶西装领上衣无腰无型,代表79年的款式,狠心置办的新裤子是深蓝色,锐利的裤线显示化纤质地,顾了挑有裤线的,没顾上颜色和上衣不配,至少鞋是真猪皮的,买了才一年还没穿过几回。直发齐耳黑框眼镜,一张素脸没化妆没口红只是一片病态的白,活像只丑鸭混在金顶天鹅中间。迟疑嗫嚅立即招来门僮威严洞察的目光,赶忙举起攥出了汗的外企外派职工工作证,经上下打量验明正身后她被放行。心跳如鼓两腿软颤终于安全地转进去,汗湿的手印留在了晶亮的玻璃门上。过了一关还有一坎,找到电梯还要找426房间,终于见到"IBM"觉得像上了岸。心没放下又提起来,不知能否胜任,那可是她从没做过的高级工作--外企的蓝领勤务。无论如何,一定要干下去,因为五倍之多的工资(从四十几块到二百多块,每个月!)……
  我认识那个女孩,她曾经是我,我曾经是她。我们俩一级一级攀爬,怕落伍怕落后怕回到万劫不复,一路上无数次摔倒爬起,每次心受了伤由它慢慢去结疤,不敢回头,一步不敢停留,走啊走啊,一口气走了十四年,直到与王侯豪杰同行。今天,终于到达了一个高处的驿站小憩,我俩相对会意,微笑里没有了怯懦,没有了迷惘;有了理想,也有了自由。
  我和她,我们和他们,十几年来成长起来一个阶层--外企中国职业白领,也有人叫我们"买办"。我们在IBM,在"MBI",在微软,在惠普,在什么"子"什么"菱"什么'井",走过我们的艰辛、迷惘,走向成熟。
  这一篇,不只是她、我和IBM的故事,我想写的是,我们这个阶层成长的心路历程。
  中国改革开放,二十年前重新打开国门,要引进外资,引进先进技术,外国人小心翼翼试着步子又踏上中国的土地"冒险",从此,又重新萌芽滋生起"买办"阶层。二十年过后,改革开放的硕果已经载人史册,却仍然落漠着我们这个阶层。少有的文艺作品里如有提及,一定是美貌秘书面对外国鬼子金钱诱惑富贵不能淫,或是以受骗上当警示世人;假如好不容易混上个小经理,也顶多是西装革履陪衬着老外,更惨的是被导演用作汉奸形象,反面衬托起英雄人物的气节。十一年前,为了心里的这份愤愤不平也是为影艺圈的吸引,我差点应邀去拍个什么"白领丽人"的电影,后来想着还得完成销售指标到底没拍成,觉得是重大牺牲,好长时间割舍不下。现在想起万幸没有"误人歧途",万一当时真去演了,既无天生丽质又无职业内涵,再好也顶多演个"气节",片子肯定砸了不提,还会改写了我的十几年历史,也就写不成今天这本书。
  今天中国吸引的外资够买多少个小国了,在中国注册的独资、合资外企已经有几十万,本地雇员逾数千万,其中职业白领人土少说有几百万之众,算上第五十七个民族也不是最少数的。这一群人,对中国的改革开放的贡献卓然,却很少得到认同理解,更不要说上共和国的编年成就册。我们无所谓,只是凭良心做该做的事,照样地挣多一点钱,照样地爱国爱家,照样地努力想在很久不属于中国人的国际舞台上实现自我,要赶超国际最高水准的职业人、经理人。我们知道我们对于国家的作用,我们心安理得。
  因了自学改行和职业人门的背景有点戏剧性的极端,我被讲成了传奇,福兮祸兮招来许多青睐白眼,所幸善意者欣赏者多,更幸自己已有了内心的定力平衡。其实我只不过是我的几百万众之一员,我的一族里比我优秀者众多!只不过是我浮出海平面高了一点点,先得到了些大众的注意而已。毕竞,浮现出来仍是黑头发和一张黄面孔,这种发色肤色在国际舞台上仍只不过是"发展中",我的一族在中国在世界都还是少数的"另类",但我们会在各自的岗位上为国为家为自己努力,不敢稍有懈怠。
  我不敢斗胆为"族人"立传,但斗胆自诩为有代表性的族员,我以曾是"另类的中国精英"的一员无上骄傲,无尽感谢。
  今天是1999年9月1日星期三,于我个人是永远要纪念的日子:今天我正式结束了微软帝国生涯,也是我自童工做起二十五年来第一天"没有工作单位",正式"下岗"、"下课",我自己说是"毕业"。今天,我告别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十四年又两个月的族人。国际一体化(Globalization)已是不争的潮流,应潮流而生会有更多的职业白领,而无论如何的一体化之,也改不了物竞天成的竞争法则,对国家如此,对个人亦如是,弱者败,强者生,强者胜,望我的族人能以职业水准自立于国际舞台,祝你们好运气,
  仅以此篇献给我的一族,请坚信,我们的国家需要我们,爱我们。待到中国强大如今日之美国时,中国仍会需要"买办"为国家督办洋务,让我们把事业传给我们的子孙。
敲 门
我已经奋斗争取到文凭了,那虽只是张站台票……我会不停地试着登上新生活的列车,先上车,后补票,只要是往前走就行。
  我的生命里有两件最大的偶然,一是出生,二是生那场糊涂大病,这两件事完全不受我的支配。除此之外,多大多小的事儿都是自己的选择,这也就断了埋怨别人懊悔自己的后路。当年恢复高考已经复习到差不多的火候了,我为个"情"字罢考,我妈气得要杀要打要驱逐还以死相胁,我到底是没考,只为了让我爱的人心安。看着我姐上了人民大学,我说不后悔也真的不后悔,我付出,得到了当时于我是最宝贵的东西,值得。付出,得到,失去了,想再得到,就再付出罢了,这本来是人生价值实现的轮回。
  到了1983年底,四年大病死去活来糊里糊涂说好就好了,再生的不易使我重新审视生命,要改变生活的激情一发不可遏制。"病中方四载,世上已千年",突然发现世道变了,好像除了我的椿树医院哪儿都开始要"大专以上文凭"!要想改变生活,拿到文凭是第一件必须做的事。这时考大学仍有可能,但是上学太贵了,上学需要的四年已经用在生病上了;学费再低也是钱,没了工资还要搭生活费,我承担不起。我只能用最快最省的方法:高等教育自学考试。
  花两毛钱坐一个多小时车到南菜园考试报名处,问人家哪种文凭考的门科最少,就选了英语专科,就手交了十块钱第一门考试报名费,是"大学语文",三个月后考。转身去了邮电学院找大姐夫借书,抱回来两尺厚的文学。哲学、政治经济学、马列理论,应有尽有,自己只需要买英语课本。同样本着"快、省"的原则,买了许国璋四册课本,比灵格风之类的便宜多了,重要的是正在播着广播课程,跟着收音机就可以学,最省钱。
  自学考试一年考两次,3月和9月各考不同的门科,我打算要赶上所有可能的最早考期,先仔细研究了考期安排:第一期1984年3月与我相关的还有英语第二笔试,但我只能报大学语文,英文还没学呢!看好了第二期1984年9月能考三门:哲学、政治经济学和英语第一笔试。1985年3月能把英语第二笔试连其他的一起考完,英语口试要到第二笔试通过最后再说。一年半,看起来是最快的可能了,就照着这个目标做了!准备齐全,我开始了我的第一次修炼。
  我像个吝啬鬼掰分掐秒在算计时间:一天24小时,2小时要花在路上,我住在工人体育场附近,到南城琉璃厂上班路上怎么也得两小时,坐公共汽车也省不了时间,还是骑自行车省点钱;4小时连睡觉吃饭在内的一切生理需要,去厕所时是可以看书的,时间不会"浪费"!8小时工作是铁定的,一天只剩下10个小时学习。怎么算怎么不够,我就设法"偷"时间:尽可能多地换成病房夜班值班,病房不大,没有重病人,半夜病人都睡得挺踏实。从凌晨1点左右到5点能偷出来4个小时!而且,下了夜班白天就名正言顺是自己的了。那一年半我少说上了一半的夜班。我的身体奇迹般地经受住了疲劳极限试验,我惟一担心的是头发,经常拉拉新长出来的头发看是不是还结实地长着,头发也争气,再没脱落的迹象。那时的搏命经验,为以后十几年外企生涯打下了功底。
  学习真的是苦,但因为是自己选择要做,也不怎么觉得苦,倒是让周围的人看了害怕,家人和朋友良言苦口劝我悠着点儿,"再病倒了怎么办?"他们口上这么讲,心里还有一层意思,不太相信我能做成什么就更为我不值。我的回答也简单:"反正再病倒之前我得活一回!"我心里早想定了,万一再病倒,我绝不再做行尸走肉了,就自己了结了算了。我的那场病确实有点怪,四年愣是没能确诊,已经成了几个北京大医院血液专科的研究专案,名医们会诊很多次,就在我病床前争论,有的坚持是白血病,有的不同意,说更像再生障碍性贫血,还有一派要按骨髓瘤治……我躺在床上听着听着也就无所谓了:反正哪个都是不治之症!治疗方案换了无数,不变的是每星期往里输血往外抽骨髓(化验),病危报了三次,头发也脱光了,突然说好就好了!医院穷追不舍了很久要跟踪观察,我拒绝配合,再也不去医院复查了,医院是我的伤心之地,再说我也没时间了。
  我的学习计划完全配合考试计划,考语文之前只念语文,考完语文立即"转台",强迫自己不得再想任何语文考题的事。到家就开始哲学、政治经济学,几天后感觉哲学稍微"容易"一点,就把时间多分点给政治经济学。苦也是做,乐也是做,不总想着苦,我还确实从学习中尝到了乐趣,原以为从小看了那么多的杂书,考语文总没问题,这次才认真地学到了最基础的基础知识,开始真正欣赏中国语言的魅力;刚开始时怕死了哲学,但是背着背着竟真觉出点道理,居然还"开小差"要套回生活里的问题思考几回;政治经济学也很有意思,只是到社会主义部分就怎么也理解不清楚,只能死记硬背。所有理解的、生背的,都成为我宝贵的知识基础,在进人现代商业和IT行业的陌生世界以后,自学得来的知识钥匙常常帮我去理解。从这一段自学经验,我不仅得到了些知识,最大收益是我学会了制定目标、专注和自觉自律。
  这几年常有人问:"当时什么动力能使你如此刻苦地自学?你的远大理想是什么?"
  "只有两个原因:我实在想换一个与健康人打交道的工作(病愈之后我再也不能恢复职业的冷漠,我曾是病人,再看见病人比病人还痛苦);还有,我真的穷怕了,想挣多一点钱。"
  我的回答常让人失望,但那是真的。四年生病一直拿劳保工资每月三十元,生病的人总给健康人添麻烦自觉理亏似的,不愿再向亲友有任何非份求助。凭一天一块钱活着,把钱算够了一点也不容易。在我童新上班的时候,发现四年前的鞋都小了(生病四年只穿拖鞋把脚放大了!),可我买不起十几块钱的一双鞋,不得不挤着脚上班,后来买了新鞋(就是我到长城饭店上班穿的那双真猪皮鞋),不怎么舍得穿,还是要经常穿小鞋,也潜意识地"卧薪尝胆",趾痛连心不断提醒我"钱"的重要。那就是我当时最大的"理想"。今天我的理想是:把优秀的外国企业做成中国的,或者把中国的优秀企业做成国际的。放在十四年前,打死我也想不出来。虽然当时的理想大"低级"毕竟有了初始的追求,没有这一步,到今天可能连梦想的资格都没了,别提什么远大的理想。
  一门一门地啃,几门几门地考,竟然全部按计划通过。到1985年3月,只剩最后一门英语口语考试,安排在6月还是7月记不清了,我离文凭只有一步之遥。十四个月应该算"快"了,"省"是绝对的,我算了算:买书十报名费十收音机电池十公共汽车票(电池是必要的,因为要每天听一小时许国漳《英语》。逢考试时我坐公共汽车,不骑自行车以保持体力),全部费用不超过人民币一百五十元,这多半能上吉尼斯大全了吧2真应该热情沤歌中国教育的奇妙体系,它给有志自学者实实在在的机会。学不成一定是自己的事,别抱怨没机会。
  学习靠刻苦,靠持之以恒,如果能靠上些天赋就更好了。说起来有点滑稽,我考的是英语专科,但是在英语上花得时间最少,我在初中里只学了用英语喊革命口号,十年后开始自学时已经连口号都不会喊了。我要先赶着其他科目的考期,只给英语留下每天六十分钟。许国璋教程每周讲三课,一三五讲新课,二四六复习,星期日总复习一周课程。我每天听两遍广播课程,等于每一课听了四遍,在听的同时,大声跟着念每一句话,哪怕广播里说"请翻到XX页"或是"今天就讲到这里"。跟着念有两个好处,即锻炼了发音语感,又必须全神贯注,结果效率极高。到考下文凭时,全部学习英语的时间不过是十六个月每天一小时听广播教程,正好学完许国津四册。1983年11月开始自学时广播里正讲第三册,我不管也管不了顺序,就倒着学完了。我对英语的组合规律似有天然的敏感,念出来,也就"看"到了、记住了写法,从未花任何"额外"时间背生词、记语法。比起其它门科,英语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原为最快最省挑了英语专科,误打误撞碰上了自己的天赋。这要感谢我妈妈把语言天赋给了我。我坚信每个人都有天赋,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机会发现、发挥自己的天赋。我最后走成了职业的路,不知道是否因此永远没机会发掘其它的天赋?
  我快要拿到文凭了!下一步目标很明确:尽快换一个"好"工作。计划还没想好可以慢慢想着,我先拣起了第一块敲门砖。1985年3月底的一天,看到《北京日报》上一则北京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招聘广告,招聘英、日、德各语种人才,将外派至驻北京的各外国商社,学历要求大专以上文凭,方能参加外企服务公司另设的考试。"北京竟然有外国商社?"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在涉外大饭店力、公呢,怪不得我不知道。心里想肯定没戏也就没有患得患失的负担,兴致来了,就拿这个做一次求职练习。正上着班,找不到正式信纸,就拿一张处方纸写了求职申请。因为是第一封求职信,也是迄今惟-一封,所以还记得大概(不知外企服务公司档案里会不会还存着?):
尊敬的北京市外国企业服务总公司人事部领导:
  本人吴士宏,现职北京宣武区椿树医院护士,自学英语,除最后一门英语口语以外,已通过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英语专科所有规定考试,由于成人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考期缘故,我要到X月后方能参加英语。语考试并得到英语专科大专同等学历文凭,特申请报名参加贵公司招聘考试,望能予以破例考虑,文凭后补。
  随信附上免冠一寸近照一张,如贵公司对本人申请不予考虑,望赐还照片为感。
敬启者 吴士宏
1985年3月X日
  一个月后,我得到外企服务公司通知,去参加考试。
  先考英语笔试。外企服务公司的英语考试每次都是临时命题,出题的易老师曾经在牛棚蹲过八年,把《牛津大辞典》倒背如流,出题时天马行空从天文到地理,不定落到哪个科目上,听说考他出的题能到六十分就是很不错的成绩。我记得那天考的中译英是国际新闻,我每天听国际广播电台英语广播,做起来很顺手;英译中难出我一身汗来,是关于农业的,许国漳四册里没讲过农业!
  无论如何,又接到了口试通知,又是一身汗!我还没做过任何真正的英语对话练习,我的口语只是跟着收音机鹦鹉学舌而已,别管收音机里念什么,我都大声跟着念,练出来字正腔圆的发音,可发音和真正的口语能力是两回事!幸亏还有两星期,我立即看报纸找口语班,决定报名参加国旅的业余导游英语短训班,这个班能配合我上班和考试的时间,而且如果能考上只用交很少的钱(条件是学成后要为国旅当业余导游,也只能挣很少的钱)。也是先考笔试再考口试,考完一个星期没回音我就急了,要是没考上我可没时间再找别的辙了!气急败坏之下我给国旅打电话,说考不上你们也应该早通知我呀!得到的回答是你不用上口语班了,可以直接上团了(你说许国漳英语神不神奇?!后来凡有人问如何自学英文我必定力荐许国璋)。
  本来要先跟着正式导游见习见习,临时旅行社里调度不开就让我一个人直接上了!带的是美国西雅图一个高中合唱团,二三十个高中生加老师和家长算挺大的旅游团。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去北京机场,不但怕接不到团还怕把自己丢了,总算把大家安置在大巴上,我站在车头"导游位"上,拿着话筒就是不敢转过身来,我的第一句词儿是"欢迎大家来到北京潮白河"(车过潮白河时我才说出话来),满车人急忙翻手里的中国旅游手册,估计在查"潮白河"是什么名胜。对我的破英文他们一点不挑理儿,还争着教我。我白天热情服务带他们去八达岭故宫,晚上回医院上夜班,当了三天的导游,狂练了三天口语。临走时大家难舍难分,学生们一致通过送给我一个英文名字:Juliet,我一直用着,也是纪念感谢我碰到的最淳朴厚道的美国人民。
  送走美国人民第二天,去外企服务公司考英语口语,考试顺利极了,最后考官问了句会不会打字,又吓了我一大跳!我没见过打字机,但偷偷看了屋里没有像打字机的物件,问了考官说今天不考,我就说我会,心里说我马上就学会不能算撒谎。冲出去借了二百块钱买了台打字机现练,两个星期练到手拿不了筷子终于练成准专业打字技术,最后也没考,有惊无险。幸亏被录用了,要不得多久才能还上打字机钱呀。不过值了,有道是艺不压身,几个月后进了IBM,我暗自庆幸先学会了这门手艺。
  再一个月后,调动手续完成。调动过程中我接触了小雷,他是外企的人事经理,走路说话像刮风打雷,头一眼就告诉人他当过十几年兵,特好特优秀的一个人,我们到现在一直是好朋友。他后来也"外派"了,也是自学的英语!稍微熟识一点以后,小雷讲给我听,为什么外企服务公司会对我"破例考虑"。
  "外企服务公司人事部每天收到上百封求职信,都是打印的,干净漂亮,还有香水信纸呢,没见过用处方纸写的,没文凭,还要还相片?大家传看了一遍照片议论了一圈,谁也没看出来这人凭什么这么狂,就说把她叫来考考,到底看看是怎么个人儿。"原来是这样我才能有考试的机会啊。
  我赶忙解释:"真不是我狂,我哪敢狂啊,我就那么一张能用的相片,还是现从工作证上撕下来的。心想您留着也没用,就顺手写了'请赐还',也没多想。"我当时没告诉他我还想用那张照片继续求职呢,要照新相片又得花钱。要说那张照片实在是惨不忍睹,是我病愈刚上班为补工作证照的快相(上面印着骑缝章用酒精棉擦了半天也没擦净),四年激素吃出来的"满月脸"(医用术语)横比竖宽,还有黑框眼镜从中再加个隔断,新长出来的头发也就两三寸长,用火剪烫了为能伏贴着点儿可是没烫好,有大圈有小圈挺怪异的。我记得小雷说话时上下打量我,估计心里说真人比相片也强不到哪儿去。
  好险!我是无知又无畏侥幸走成了个偏锋。如果先知道考外企的多是些外贸、外语学院的本科毕业优秀高材生,我可能根本不敢动念头了;如果看了求职大全或者咨询了专家意见,我的求职信可能与大家的一模一样,引不起好奇引不起注意;如果不是热心肠又有幽默感的小雷拆读了我的求职信,换个人可能一笑就丢到一边了;如果我自学考试再拖上个半年就赶不上"这拨儿了"(此处应用天津话念);如果……如果……我真是幸运,第一砖就引出块玉来,那在当时可是多少人向往的和田玉啊!但是,不管有多少的偶然,有一点是必然的,我已经奋斗争取到文凭了,那虽只是张站台票,但是我用命挣来的,考不上外企我还会不断往别处寄我的照片,我会不停地试着登上新生活的列车,先上车,后补票,只要是往前走就行。
  申请调动工作时医院领导诚恳地挽留我,因为我病愈上班以后工作努力挺模范的。我努力工作是因为知道了能健康能工作是多么的不易;自己病过一回,知道病人有多么痛苦,对病人的态度也就好了。有几个街道的老人常来打针,专门找我,我换班时他们能坐在生硬的木头椅子上等我很长时间,或者先慢慢地走回家,等我上班再慢慢地走来找我打针,专为"像菩萨似的姑娘下手轻,话音儿软,心疼人"。有一度差点被宣扬成"身残志不残"的典型,我直劲儿说"我不是真残,我不够格",总算死活给谦虚过去了,我好不容易做回个健康的人,忌讳残啊病啊的。院长告诉我医院对我很重视,正准备提拔当护士长,还鼓励我应该尽快交人党申请书(院长兼着党支部书记)。
  我想着十年了没给医院作什么贡献,倒是花了医院和国家大笔的医药费,四年里输过一二百次血,每次至少两百毫升加起来得用桶拎,那是多少钱啊,真的是党和国家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也欠椿树医院的情。院长是好人,对我是一片好心,对他我说不出一句硬话,只能软磨。我决定实行"贿赂",买了一瓶最小装的果珍,每天去"一楼半"(后来加造的夹层)的院长办公室给院长沏果珍,沏到第七八天头上,院长长叹一声说:"我牙不好,不能喝酸的!"
  一番谆谆嘱咐加祝福之后,放我走了。我也说了很多感激的话,我对院长保证会努力工作,也会努力争取人党。虽然今天还待在党外边,可我一直都在努力工作,努力进步。院长,您放心。
  1985年5月底,我调到北京外国企业服务公司。当时在华在京的外国商社没有独立注册的法人机构,都是"代表处",代表处的职能只是联络和"代表"总公司在华发展业务,而没有直接经营权和当地人事权。所有外资商务合同只能在境外签署;外国商社和外国人要雇用本地雇员,只能通过外企服务公司,程序是外方向服务公司提出所需人才的基本要求,由服务公司推荐给外方,如面试合格,服务公司与外商、外国人直接签订合同,并直接接收所有外派雇员的全额工资。本地外派雇员的真正单位是外企服务公司,工资是服务公司发的,是职称工资加上外派工资提成,比如我刚去时,工资是56元(大专工资水平!)十外派工资10%+书报费、洗礼费之类的。当时我已经太知足了。外派工资提成标准一直是外派雇员和服务公司的矛盾,七年后我脱离服务公司成为IBM的正式雇员时,服务公司已经把外派工资提成增加到40%。我倒是一直没对提成太低有太强烈的抱怨,因为我心里感谢服务公司对我的"知遇之恩"。再说,服务公司还管着我们好些事儿呢,福利医疗、出境签证,保护我们在外商公司的权益不让我们受欺负,还有政治学习组织关系等等。
  所有新员工都要先参加服务公司的外事纪律教育,讲的是爱国主义、对洋人不卑不亢、外事礼仪等等,当然也要讲反面事例,我奇怪为什么会有人端着金饭碗还会贪图那点蝇头小利。经过一个月的教育,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每个人都必须努力把自己"派"出去,如果三番五次经推荐而不能为外商接受,或是三番五次被外商退回来,服务公司是不会总为你捧着铁饭碗的,别提"金"的了。这时我又想起院长的提醒:"你要想清楚,你可是要扔了你的铁饭碗啊,外企可是个竞争激烈的环境……"我除了自学和自己较过劲,跟谁也没竞争过,我心里越来越害怕,可是已经没退路了。
  6月底,人事部通知我第二天面试,是一家叫IBM的美国公司,职位是办事员,工作内容是行政勤务。面试之前领导都要谈话,通常是鼓励加压力,督促要最好发挥争取能让外商看上,好能派出去(我们私下里自己说"卖"出去)。领导对我谈的有点特别:"这次很有可能派不出去,你只管好好做,不要有压力。"再听领导介绍,才明白为什么只有鼓励没有压力。这个IBM公司特别傲慢,对本地雇员非常挑剔,连续返回几个服务公司推荐的办事员,最近扬言说如果服务公司再不能推荐合格的人员,就要向上反映争取直接向社会招聘,与服务公司的关系更加紧张。我仔细听了以后,心里轻松了点,万一通不过领导也不会怪我。
  第二天下午,我被领到会谈室,心怦怦跳得自己能听见。这和我见过的惟-一群美国人不同,那是高中生旅游客,这可是真的美国老板!屋子里坐了六七个人,都是服务公司的人事部领导,只有一个人不认识,是华人面孔。我心里暗喜,华人应该能讲华语吧?领导介绍这位是迈克·李先生,是IBM公司的经理;这位是吴士宏小姐,由服务公司推荐应试办事员职位。现在请双方交谈。
  我赶忙先说:"How do you do?您好。"我使个小聪明,万一他接碴用中文就好了。
  李先生用英文。后来知道他是夏威夷人,是华裔,但已经在美国第三四代了,娶的太太是意大利后裔的美国人,根本不懂中文。我和小雷猜他家第一代可能是"卖猪崽"去的,不管小雷怎么怂恿我,我永远没敢问迈克·李,我们的猜想一直不得证实。李先生连问候都没有,第一句话就是:
  "你知道IBM是家怎样的公司吗?"
  (Do you know what kind of company that IBM is?")
  "很抱歉,我不清楚。"完了,第一下就砸了!可是领导没告诉我,我真的不知道,这回不是打字的问题可不敢瞎说。
  "那你怎么知道你有资格来IBM工作?"迈克·李说话时根本没看我。
  ("Then how do you know you're qualified to work for IBM?")
  "你不用我,又怎能知道我没有资格?"我的话也挺冲的,脱口而出。
  怎么这么说话啊?瞧不起人也别这么过分啊。不管是IBM还是MBI公司有多大资格,找的不就是个办事员嘛!我可有点生气了,又接着用英文说了挺长一段话(后来别人发现,我一生气英文就讲得格外顺溜),大意是我以前的同事和领导都相信我有能力做更多的事(我说了我们院长要提拔我当护士长呢),我能通过自学考试就是能力的证明,如果给我机会,我会证实我的能力和资格给你看。IBM公司或是别的公司如果用我都一定不会后悔。
  反正这回派不出去领导也不会怪我,我挺骄傲地"气节"了一回。
  后来想想迈克·李也有道理,人家先看了我的简历,确实找不出来什么"资格"。等到我当了经理面试别人时还不是先看简历看"资格"吗?只是我后来面试别人时从来都注意措辞、态度,包括肢体语言,不能伤害别人的自尊心。
  在我说话时,李先生一直面无表情,使劲咬着铅笔,一只脚高高地翘在另一张椅子扶手上。在我和在座的服务公司领导看来,是一派傲慢无礼。我说完后,李先生说谢谢,没别的问题了。前后也就十分钟。
  回到待派雇员集中的教室,大家问我怎么样,我说肯定没戏。大家也说凭经验面试时间越短机会越小,去不成也好,这样的老板肯定不好伺候。正说着,人事部经理来叫我,告诉我,下周一上班!
  领导很高兴,出乎意料剃了个难剃的头,还谈了个好价钱,当时服务公司向外商推荐的主要工种有司机、办事员、秘书、翻译,还有少量专业技术人员。各工种有大概的工资范围,面试通过后再由服务公司与外商具体洽谈定价。我的第一年外派工资是每月1500元,算是办事员工资的中上水平。领导也很欣赏我面试的表现,后来几年的新员工外事纪律集训,总会讲我的"成功经验"的具体案例,并上升到"不卑不亢、机智、气节"的高度。
  我更高兴!想想看,每月工资一下加了150元!我立即喜欢上了IBM公司,决心好好给她干。资格没有,努力是保证足够的!迈克·李也不那么讨厌了,不管怎么说,人家"知遇"了我。迈克·李是我在IBM的第一位经理,人一点都不坏,太严肃其实是因为内向害羞,熟悉以后也偶尔能看见他笑。他调回美国以前我已经是销售代表了,在他的送别晚餐上,我终于找着机会问他当初为什么会雇我,他说他记得很清楚当时的情景,说不清为什么雇了我,可能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点"精神(spirit)"
  新生活的大门对我打开,我跨进IBM仍是一片无知,我珍惜机会来之不易开始患得患失,不再无畏,但是有了点"精神",我只能前行,不想后退。
  十四年后的今天,回首往事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我深深地感激所有识我、帮我的好人们!
求生求存
"苏珊,请给我一次机会吧,考不上我自己不后悔;要是我能考上,我不会让IBM后悔!只请给我一次考试的机会!"
  进门前先要弄明白"IBM"是什么,问得不得要领,挺费周折才搞清楚:IBM代表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nternational Business Machine),有七十多年历史了,从称盘到打字机到打孔机一直卖到计算机,现在是全世界最大的计算机公可,怪不得迈克·李那么"牛气",看人家公司,在全北京最贵最好的长城饭店一租就是两层,把客房全改成办公室,白天门全敞着,整个楼层没外人,迎着四楼电梯口的426房间是公司接待室,门口的牌于不大,有IBM三个蓝字就足够了。
  第一天上班可千万不敢迟到,前一天是星期天,我专门走了一遍踩准了到长城饭店的路线、时间。我到的最早,办公室门没开,走廊上是空的。我站在四楼天井栏杆旁往下看,是咖啡厅,从一层到顶通天彻地几十米,咖啡厅里还有个小亭子,有花有草有漂亮服务小姐,绿叶植物很茂盛,很高,我好想从四楼探下去摸摸那些肥厚的绿叶梢,空气中有悠悠的音乐和香味,我第一次知道"优雅"和"豪华"是可以放在一起形容同一件事物的。当时一点儿没敢想有一天也会坐在里边喝咖啡。看看左右没人,我试着跳了跳,没声儿!地毯把声音都吸走了。真是奇妙。
  我正心驰神往的当头,听见一声"嗨",是迈克·李,现在是我的老板了,我也还了一"嗨",觉得挺"美国"的。迈克·李打开426接待室房门,让我进去,转身就走了,我追着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他没回头边走边说"等会儿就知道了"。我在屋里原地转了一圈,哪也不敢碰。突然想去洗手间又不敢离开,探头望望走廊尽头有一扇门开了,那一定是迈克·李的办公室,可我哪好意思哪敢问他厕所在哪儿啊,心里突然委屈得不行,赶紧告诉自己要忍住要坚强应该幸福才对。正在难堪之际,有人来上班了,是个慈眉秀目太太模样的台湾女人,彼此介绍知道了她名字是Daisy,雏菊的意思,丈夫姓李,是公司的高级技术人员,她和孩子随大随父都跟来了,就顺便也在公司做做行政工作。我好久都念不准Daisy,念成Dizzy,李太太好脾气,由着我叫她"头晕"了好久(dizzy的意思是"晕眩")。寒暄几句过后,已至情急不得不问了,才知道426房间里就套着个洗手间。洗手间也是一派优雅豪华,不由得又感叹一番。
  人们都开始上班了,迈克·李过来简单交待了一下就又不见了。原来,名义上迈克·李是我的经理,实际上我还有好几个"老板"呢。Daisy和另一位香港小姐负责接待,我们三人的"办公室"都在426接待室,还另外有负责海关的、负责司机勤务的、负责采购的、负责账务的……我是负责所有人的--是所有人的勤务。Daisy带我转了一圈,我跟着她"嗨"了好多声,一个外国名也没记住。印象深刻的是公司里全是各裔的美国人,加上几个香港、台湾人,只有我和几个司机是本地人。司机多半是直接从出租汽车公司来的,其中只有一个司机和我是从外企服务公司派来的,过了几天这个司机也被退回服务公司了,就剩下我一个本地人是"组织"派来的。
  一圈转过,我的"蜜时"结束了,开始干活(后来我在微软请的几个经理都是立即被投人工作,有人要求至少有个"蜜月"期熟悉环境,我就跟他忆苦思甜,说我当初在IBM只有个"蜜时"而已,知足吧。大家也就没话可说了)。我在"老板们"的指令当中忙得晕头转向跟斗趔趄,总是一路小跑着,再也顾不得欣赏地毯的美妙和音乐花香。这和自学的拼命又是不一样的境界,那是对自己负责,这是要满足几个老板。开始时我真搞不掂,听令去银行取钱回来,就看见另一个老板的长脸,因为"找你去海关办事也不知你去了那里";从海关回来就看见桌上留的条子,又一个老板要买的文具应该是一个小时前交的,……好不容易回到426房间,李太太和香港小姐同时去"喝杯咖啡",我赶忙做复印,眼睛盯着电话心说"千万别响,千万别响……",我的英文发音凑合可还是挺破,就怕接了电话听不懂误了大事……莫里哀不就写了个"一仆二主"就名垂史册了嘛,要是有谁排个戏"一仆多主",我非演仆不行,谁也别和我争,谁也演不过我--我有"生活"!
  在几个"老板"之间我最喜欢李太太和香港小姐--她们讲中文。听外国人的指令要特别费劲地留心,生怕理解不准确。小跑了一个月,天天晚上脚肿得脱不下鞋来(新鞋又小了!)。在这儿可不敢说"我身体不好,得过大病",人家会特同情地说"懊!真为你遗憾!(Oh!I'm so sony for you!)",然后你就得回服务公司待派去了。我不是不想走回头路吗,那就坚持着!每两周回服务公司政治学习,领导总是关怀问候,鼓励我"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听领导告诉我已经打破服务公司外派雇员在IBM服务期限纪录时,我还真感到了骄傲和光荣。
  光傻干不行,我挺快琢磨出个"窍门",甭管是去海关去银行还是去哪儿,出门之前我先小跑一圈知会所有"老板"们,老板们都受到了尊敬,脸就不那么长了。我的小跑功底赶得上陈佩斯演的那个为国争光的太监。在广州"占山为王"时,我走得快出了名,广东的先生们不习惯走得太快,出街时同行的男同事紧追慢赶总是落在总经理后面。我又总结出一招:优先时间管理法(后来才知道这一招是出过书上了论的,叫做Priority Time Management),把所有不急的事安排在下班以后再做,比如复印、非紧急传真、收拾整理接待室等等。
  累,我倒是不怕,我没想到最大的挑战是"孤独"。当时IBM起码有五六十雇员,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热热闹闹的,我却真实痛切地感到孤独。除了接受指令时与人沟通,我就像个哑巴似的发疯地干活,这个世界不属于我,这儿的话我听不懂(不只是英语!),在我眼里这儿的人都特高级,做着我一辈子也搞不懂的高尚事业,我在走廊小跑时总是溜着边儿,怕挡了高级人的道。高级人们有时也挺客气地冲我"嗨",只会加重我的自卑。刚刚把老板们理顺了,刚刚学会了勤务工作,我的心又开始痛苦开始不安份。
  有一天我下班已经是晚上8点过了,想清静一会儿就步行回家,刚从长城饭店拐出来沿街有些小贩,卖烤白薯,卖瓜子,还有卖水果鲜花的。不知怎的就停下来买了几毛钱的瓜子,就地蹲在小贩旁边,小贩问了我"不多买点"?也就不再睬我,热情高涨地忙着向过路人推销他的"不香不脆不要钱的大瓜子",直到我脚蹲麻了,他也没再做成一单新生意,却一直热情不减,一派的骄傲主人公的感觉。我羡慕他,他没有自卑,他有目标,他为他的大瓜子他的生意而快乐,而我呢?我不是自己的主人,我要侍奉很多个主人……我无法和我的同事交流,他们太高级了;我无法对亲友和旧时的世界沟通,他们觉得我一步登天了,怎么还会有这等无聊的"孤独"……我不知道除了多挣了一百多块钱,还有什么价值……人啊人,真是不知餍足的动物!几个月前我还为能多挣一百多块钱狂喜,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现在又觉得自己是一钱不值的一粒沙子。多年后兴起卡拉OK,我有一个保留曲目是《哭沙》,有一次唱到"你就像尘埃消失在风里",突然一阵隐痛帮我回忆起那段"孤独",那个卖瓜籽的小贩,那个自卑的我……多年后我也意识到对小贩的羡慕是多么无聊的矫情,真是"子非鱼,焉知鱼乐乎?"(对不起,篡改圣人语录了)。
  孤独自卑在心里放着,照样地小跑,听明白所有的指令,把所有的事儿干好,我从不能让事情过夜耽搁(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我还会设计多任务最佳路线方案了,少跑了冤枉路更多做了活儿。老板们开始表扬我了,迈克·李特地来过426,露了两回笑脸,我心里偷偷问:"承认办事员的'资格'了?"表扬多了接的工作也越多了,时间越来越长,但活儿做熟练了顺手了,日子显得有了规律。我内心的规律却在失衡,几个月里,我接连受到三次强烈刺激,更加速了自卑内心的裂变。
  有一天我上街买了一大堆文具,回到长城饭店。司机小李帮我把几捆几箱的本子铅笔文件夹卸到小平板推车上,小李就先把车开回停车场去。小推车就是今天办公楼里送水送盒饭常用的那种,贴地的一块板下面四个小轮子,一端有个扶手,我推着小推车进不了转门,试了试旁边的推门是锁着的,就请门憧帮我打开一下。门僮没听见,我就再问一遍,刚说:"先生,劳驾……""先生"回头说"听见了听见了!你是哪儿的?('你'重音)",我说:"我是IBM公司的,在这里上班。"他问我要证明,我出来得急没带外企工作证,我不是IBM的正式员工也没有胸牌。我跟他解释,他就是公事公办不让我进;请他给IBM打电话查证他说不能管,我自己又打不了电话--电话在门里面他不让我进去。这时周围有许多等出租车的外国人,都转过身来挺有兴味的看这场"把戏",我觉得像只猴子被人耍,羞辱从头浇到脚底,僵持了十几分钟,有个IBM的同事从外面回来,帮我作证确实是IBM的才放我进去,同事是金发碧眼的美国人。这是我在长城饭店上班的第三个月了,每天出出进进所有的门僮都是熟脸,这个把我拦在门外的门僮,他也认识我!他却要把我拦在门外难为我,明明有一种快感。我到现在也不能理解,那会是什么样的残酷快感啊?为什么要难为自己同胞兄弟姐妹呢?我回到426躲进洗手间没声地哭了一场,心里发狠再也不要被人拦在门外,别管是什么门!
  另外一件事发生时,我没哭,可是大发了一场暴怒!我的老板之一是香港小姐,因为同在426房间,她用我最方便,很快就把传真复印分发邮件接电话等等的技能传授给了我,我从不说"不"都接过来,给她腾出许多时间去聊天,她特别爱聊天。她聊她的我干我的,一直相安无事。突然有一天她满脸阴云,我赶紧想了想她交待的事都做了,见她一直不高兴,在屋里摔摔打打,把文件挪来挪去的响动挺大,我加着小心问了一句:"我能帮什么忙吗?"她转过头来严肃地说:"你能帮忙,每次喝完咖啡请把盖子盖好!"我一头雾水说:"对不起,我没听明白。"'她鼻子里笑一下说:'你不是经常喝我的咖啡吗?喝不要紧,用完了请盖好盖子。"我看看那瓶雀巢速溶咖啡,那是她个人的,放在办公室里,她偶尔自己喝,更多的是热情招待高级同事们,我没碰过,她也从来没招待过我……我听见脑子里嗡的一声:她在说我偷了她的咖啡喝!她说我是小偷,还贱到要偷几勺速溶咖啡!我暴怒了,我气疯了!嘴里不知说的什么骂的什么直把她逼得贴在墙角,我们俩哆嗦成一团,我是气得浑身颤抖,她是吓的!她才一米四出头七十来斤,这时肯定感到生命之脆弱,她只说了两声"你要干什么",就改了口,只会道歉和"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我想要进一步暴力行动,没打过人一时想不清楚怎么动手,紧要关头Daisy进来了,以为要出人命,赶紧冲过来拉开。我喘匀过来一口气,要她当着Daisy的面再承认错误,永不再犯,她乖乖照做了。我告诉她,再敢侮辱我,就要真的不客气,还宣布,永远不给她干活了!从此,她变得勤快多了,又开始重操已经转给我半年的那些工作。另外,426房间多了一瓶雀巢速溶咖啡,瓶子大得多,站在她的那瓶旁边,特别像一米四的她站在一米六五的我旁边,大瓶是我当天下班去友谊商店买的,三十多块钱没眨眼没心疼,专等她在的时候我才喝。除了这两个变化,我依然如故地做我的事,依然是一只又乖又哑勤快的猫。我可以付出辛苦,人格是不可辱的。可是为什么连这么个东西都敢侮辱我?还不是因为我卑微,没有任何社会存在的地位!
  转过1986年的新年,开始年度公司财产统计。我的任务是检查所有的桌椅板凳家具,对着去年的纪录,在每一件上贴上"86年已检"的号码条,几十个房间里上千件家具查起来不容易,还要尽量不打扰人家开会工作。可是我挺喜欢这个活儿的,因为第一次能有机会接触神秘高级的计算机--我被教会用Loths 123,以便把查好的纪录直接输入计算机里。我每天下班后才做输入,为的是能慢慢品味高级活儿的乐趣。那只是一台PC/AT,用了很久了,风扇经常出其不意地发出一阵噪音让我心惊肉跳,但一点不妨碍我惊叹计算机真伟大!我遏制不住强烈的欲望,每次干完活都要"玩"一会儿,计算机从来不让我失望,每次都有新的惊喜发现,我真被迷住了!
  这一天查到四楼的一个房间,里面是一群本地人。这些人很特殊,没有经过北京服务公司的推荐,是IBM通过地方政府的关系从外地招收的第一批本地工程师,经过IBM正规考试严格筛选的。他们也是不属于我的高级阶层,没有交谈过,但是看到公司里多了几个生气勃勃的同胞面孔心里也很高兴。我在门外就听到里面正高谈阔论,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进去说明来意,他们热情欢迎请我尽管检查桌椅板凳,就继续讨论。查验码贴在桌面下面,我必须钻到桌子底下去看,桌子下面很暗,我特地带了手电筒。我不觉被桌子外面的话题迷住了,我关掉手电蜷坐着静静的听,他们在讨论准备去香港参加培训,听出来他们在准备考试好像都有点担心,说香港很热不用带厚衣服,说丢什么都没关系千万别丢护照……七嘴八舌说的都是中国话,带着不同的口音,听起来亲切极了,可惜看不见说话的人,只能看见桌子四周的皮鞋。突然一个念头:"他们也是本地人啊,我不能加入他们吗?"像被一道强光眩目,我一时看不见想不清,只知道很震撼很激动。我从桌子底下爬出来吓了大家一跳,有桌子掩盖着加上我进去时间有点长,大家都忘了下面还有个人。我冲大家笑笑赶快出门,心里多了点异样的亲切,觉得他们不是遥不可及,我想成为他们的同类,像他们一样地存在。
  如何行动呢?我先作了调查,其实也就能向司机和Daisy打听,Daisy挺奇怪地看我,这孩子怎么突然变得饶舌?我想了整整三天。主要往最坏里想:万一不得逞,至少能继续做我的办事员,不过我知道自己,一旦动了念头,很难承受失败。如果不成功,我多半会要求退回服务公司,现在我有了在IBM做办事员的"资格",可以去别处争取比办事员更高一点的工作。我到别处也能做得来二百块钱的工作,有什么可担心失去的?我又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想明白了,我要行动了,这回不是为了温饱,是为了争取"存在"的价值。我走上五楼去敲门,开门的是苏珊·凯文,培训部的经理。据向Daisy调查得来的情报:苏珊原来做过美洲航空公司的空姐,来IBM做培训部经理更多的是为了来中国玩,负责招聘和培训,第一批本地工程师就是经她手招进来的,是个特别和气的人(Daisy反复说了好几遍)。最后这一点对我最重要。我对苏珊的印象也很好,我给她送信、送复印材料时,她从来都笑着说谢谢,说时都是正眼望着我,人长得优雅美丽,声音也柔和好听。苏珊看到我以为是来送东西,我开口请求能否占用她十分钟时间,想向她请教一个小问题,但对我来讲是很重要的事。苏珊稍稍有点惊异,叫我快进来,笑着说:"当然可以。"
  我的英语比刚来时强多了,事先准备了好久该如何讲,面对美丽和善的苏珊,我讲得很顺畅,从我的经历。自学、面试、办事员工作经验来证实我的能力;加入IBM以后对公司的了解加深,从而渐次产生了想做更多的事的愿望;我了解到公司开始招收本地专业学员,我没有专业基础,但我会使用计算机(我把用Lotus 123的经验算上了),我特别努力能学会,我想请求的是,有没有可能破例给我机会参加IBM专业人员招聘考试。苏珊听得很仔细,只问了几个小问题,礼貌地告诉我她会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谢过她,我心里觉得希望渺茫,慢吞吞的脚步很沉,走到门口我忍不住回头说:"苏珊,请给我一次机会吧,考不上我自己不后悔;要是我能考上,我不会让IBM后悔!只请给我一次考试的机会!"苏珊看了我几秒钟,轻轻地说了声"我明白你"(I understand you)。
  两天后,苏珊的助手来通知我考试。IBM的专业人员应聘考试称DPAT(Data Processing Aptitude Test),是偏重数据处理能力的智商测验,全世界统一标准试题,人皆平等。由于是智商测验,也没什么好准备的,立即就考。考试分成几部分,分别侧重测验逻辑、几何、形象思维等等,当然都以英语理解能力为基础,来报考IBM的多是智商高的人,考题特意设计得很难,听说IBM几十年招聘历史上只有不到十个人在规定时间正确做完所有的题,各部分有规定时间,总时间记得是九十分钟,速度非常重要。我没见过这样的卷子,刚上来有点蒙,在第一部分浪费了点时间,才把文字和图形之间的关系弄明白。后面就越来越快了,我极度集中,第一份卷子收走连头都不抬,马上打开第二张按住就做,一个废动作都不敢有,再伸手没摸着卷子才知道考完了,松一口气人就虚脱了。我没做完全部的题目,心里一点没底会考成什么样。不管怎样,我试过了,尽力了!
  过了一个小时,助手打电话来要我到苏珊办公室,我刚虚脱过腿还软着,蹦起来就往五楼跑,嫌电梯慢从楼梯踉跄上去,到了苏珊办公室,嘴不够喘气用的,只能眼巴巴望着她根本说不出话来,苏珊笑着说:"祝贺!"这是我听见过的最好听的声音!!
  "不过,"苏珊接着问我介不介意再给我加考一门计算机语言的考试,苏珊委婉的解释这是鉴于我的特殊情况破例增加的考试,我说一点都不介意!我的底子这么薄,多考我是应该的,关键是能给我考的机会就行!
  再要考的计算机语言叫RPG(Report Program Generator),是比较新的计算机语言,很近似英语,也相对简单得多,对我而言可是天书!苏珊够体谅了,给我两个星期准备。故伎重演:把书抱回家,熬夜!这次不同的是再没时间可"偷"了,正经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是一点不能减的,即使一点觉也不睡,时间也多不了多少。第一个星期过完我几乎绝望了,我刚刚念完第一本计算机基础知识,还根本没碰着RPG呢,可是不念懂基础就别想懂RPG。只有死磕一条路。这次考试时比上次明白多了,觉得能考及格。考完了像盼亲人似的盼着助理来报分,终于珊珊地来了,见了我两手摊开说"真为你遗憾",皱着眉满脸都是"遗憾",大概是见我面无人色,她赶快又笑了解释"我意思是说你没考到100分只考了89",天哪,她幽的这一默可是能要人命的!
  我,于1986年7月1日(到IBM整整一年)正式转为专业学员(Professional Trainee),名片上中文印"助理工程师"。我又受到服务公司领导表扬:外派一年工资增长60%,还是外商主动提的!工资单上多了几十块钱。工资已不能再让我狂喜,我狂喜的是从此加入了优秀的一族,不再孤独。这是我职业生涯的开始,是我从生到存的转折。
  苏珊现在是我们的经理了,我谢谢她给了我机会。她一如既往地优雅微笑,告诉我开始时她很犹豫,实在太破例了。"但是,"她说,"你在门口回头说话时,那种Desperate Passion感动了我,我想,应该至少给她一次机会。不用谢我,是你自己做到的。"苏珊说得少,做得多,我后来才知道她还帮着抹平了我犯的无知之过,在IBM要调动工作必须先同直接经理讲,而我连招呼都没打直接找了跨部门的经理,犯了大忌。是苏珊亲自找我的老板谈,平息了他的怒气,还委婉说服他也同意我考试。
  后来我给IBM新员工讲课时,经常会用苏珊的榜样来演释IBM的基本理念之一:尊重个人。每当提起她,那个美丽的画面就会浮现:苏珊坐在我的对面,专注地听我讲,夕阳从她背后的窗子照进来,她的淡金色发髻周围的蓬松秀发被光线衬托得丝丝清晰,像是加了一个淡金的光环,一个美丽的人,还有颗美丽的心……苏珊后来回美国了,听说不久就离开了IBM,卖了房子卖了车,带上大狗和丈夫一起乘豪华轮环球航海旅行去了。和她中断联系十年多了,我的心里永远为她祝福。
  Desperate Passion--可译为"不顾一切的激情'",或是"绝望的激情"。不顾一切,绝望,我都曾有过。如今人已走进成熟,内心的平衡力接近了荣辱不惊。惟有激情,愿它永远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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淬 火
专业的风范
所谓IBM人的专业形象和风格是认认真真地从"童子功"练出来的。
  从办事员转到专业学员还要有一个多月,我在交接期间还有更繁重的活--公司搬家工程。IBM此时已有近百名雇员,要从长城饭店搬到机场路的丽都饭店,工程浩大。我什么勤务都管过,搬家正好发挥作用。不管搬家公司多专业,有些事非得自己动手的,这是我干过的最累的体力活。协调搬家公司是个挺复杂的"系统工程",我第一次练习当"头儿",关键时刻也能下几个干脆利落的命令。
  搬家队的人都挺喜欢我的,说我不骂人,还爱笑。我高兴,见谁都笑。不怕累,跑得更快了,心里老是唱着歌。自卑禁锢了我多少年啊,终于蜕掉最外层坚硬如铁的甲壳,自卑的毒素注定要历经磨难才能排除干净,而心已得到从未有过的解放,踊跃跳动想要飞扬。所有的人都说我变化特大,我喜欢我的变化。话还是不多,还是和生人说话就脸红,但是我开始抬起眼睛看世界、看人们,真奇怪,态度一转变成积极参与,就能发现周围有那么多的美好,其实一直都存在的,只是自己没有抬头看。我仍是无知,不知道职业培训意味着什么,但是我热切地向往着,这次我不太害怕,我将与一群优秀的人为伍,他们都比我强!还没熟识甚至没认识,我已经无条件地喜欢上了我的伙伴。
  由于搬家工作的辛苦努力,我得到了表扬和奖金:一张一百元的外汇券。这笔奖金少得可怜近似侮辱,按IBM的规矩也确实少得不公平,但毕竟是我得到的第一笔奖金。那张外汇券我一直留着,后来南迁北调的搬来搬去好多次,现在找不到了。我好像天生是迁徙流浪的命,后来十几年多次用上了"搬家的功底",搬迁IBM华南分公司和微软中国公司二百多人的家,再加上1988年到1993年居无定所在北京搬了九次家,后来又搬到香港、广州……算得上搬家专家了!
  公司搬迁妥当,众神就位,也就到了7月回日。这天我要自己庆祝一下,中午去马可·波罗餐厅吃西式自助餐(丽都饭店最喜欢修缮改造,这个餐厅早就被改建没了)!那时丽都饭店不算太贵,自助餐好像不到四十块钱,这一天我有足够的理由奢侈一下--庆祝我到IBM活了一年,又是新的生存起点。刚捡好菜坐下,看到进来两位青年,都穿着崭新笔挺的西装,举手投足带出点拘谨不自在,一看就不是常来饭店的主儿,但透着英气勃勃,轩昂自信。他们显然不太熟悉环境,张望着从何下手。好像是第六感使我心念一动,正高兴着热情就特充分,居然主动过去搭话(空前绝后的举动!),发现他们是第一天来IBM上班,比我整晚一年,但我们将是同班学员!自然得坐到一起吃饭,庆祝变成了三个人的。友谊从这一天开始,吵也吵过,散也散过,到今天还是好朋友。这二位是清华毕业的优秀学生,在校时都是风云人物。我们三个是并着肩成长起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是IBM中国最高经理层里惟三的本地人,我是最先离开IBM的。
  一批八个人全部会齐。苏珊给我们开会,布置学习考试计划,准备8月底去香港培训。那时去香港是真的出国,十一年以后香港才收回来的。这次是轮到我们兴奋了,两个月前我在桌子底下见过的那些鞋子的主人,已经从香港回来了,老练地给我们传授经验,没讲出什么花花世界的花花故事,谈的都是培训如何残酷,听得我们变颜变色,赶紧收了心努力学习。每个星期有一两次讲课,其它都是自学,每个人都有一摞厚厚的教材和练习,人人自觉努力。去正式参加培训前有好几次阶段考试,在规定时间大家各自在计算机系统上做,答每道题都要很小心,按下答案选择就被系统锁住再也改不成了,答完最后一道题分数就立即反馈回考生,同时传给经理的电子邮件箱。最后一次考试的分数还会同时送到区域培训中心,如果不及格就会自动得到通知被拒绝参加培训。
  学习仍然是很难,但我学得兴致勃勃甚至幸福--这次是大家一起学,互相帮着,有个优秀的集体真好!别管"天书"多难,大家一起解!我发现在小组里我渐渐地也能参与讨论,不只是汲取。第一次听到大家说"Juliet说得对……"我高兴得不得了,更想多多参与,我真喜欢这种平等的感觉,而且是与这样一群优秀的人"平等"。
  与IBM一贯直接从校园招收"新鲜出炉"毕业生的做法不同,我们那一批人都有几年工作经验,除了我先来了一年,所有人都是第一次到外企工作。并非全部是学计算机专业的,但多是一流大学毕业的,工科为主,综合素质都很优秀。在前面说过,IBM当时只是代表处,不能直接到社会招聘,只能通过眼务公司或其他由国家批准的官方中介公司推荐聘用。生源有限,再加上IBM当时的业务规模不大,招收本地雇员也很有限,且带着很强的"实验"性质--小规模地招一些本地人,试试能不能培养成好用的材料。这个大背景也是我的侥幸,等到IBM招聘渠道通畅走入正规以后,像我这样"例外"的可能就更微乎其微了。
  我们都喜欢上集体课,听苏珊讲IBM的文化理念和"三项基本原则":尊重个人、客户第一、追求完美。还有很多行为准则,我记得最深有几条:在任何国家经营要做守法企业公民,不得不公平竞争,诚实、守信、忠诚,等等。IBM的终身雇用制一直到90年代初才打破,在此之前七十多年,在IBM只有一个罪过会立即处以"解聘"极刑:欺诈行为。这不仅是教条的原则,还有严格的内部"纪检"审计制度保证。我们就曾见过一两个例子,两个在IBM供职十几年资深位高的雇员,因为报销作假被立即开除。我自己对IBM文化底蕴的总结是"真、善、美","仁、义、礼、智、信",由于真心喜欢这些理念、原则,贯彻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就变成最自然的事,我一直将其奉为经商做人的原则,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
  苏珊还给我们讲很多仪表、社交礼仪的课,我们最喜欢"table manner"--餐桌礼仪,那是在西餐厅上的,苏珊请客。可惜只上了一次。经过一番熏陶,我们开始初具IBM人的"模子",穿着、谈吐、仪表,男的绅士,女的淑女,都带着自信向上的精神。我那时已经学会简单化妆了,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不是太丑,很是窃喜了一阵,一下又少了一半分的自卑。职业启蒙教育对人的影响是最深刻的,举职业穿着的例子,我认定在客户面前就是要西装革履郑重其事,客户有一切权力可以随便怎么穿,我们要以规范体现对客户的起码尊重。1994年时IBM改革正热,中国公司全体可以便装上班,几个月后,我命令华南分公司全体改回正式着装,并知会总部:各方要员如来南方视察敬请委屈换装。我有我的道理:那时候本地大客户自己都开始正式着装了,厂商起码要跟随客户的习惯。我在微软也曾努力尝试想改变散漫的着装,遭到了激烈的反对,争论焦点是:"这就是微软的风格"。我说:"微软不见客户时可以尽管爱怎么'风格',但是,连鲍尔默和盖茨见客户时都要改自己的风格!"最后变得西装革履和背心裤衩大拖鞋混在一起,更是不伦不类,我的努力终是未果。
  香港集训的日期迫近,气氛越来越紧张,最后一次"入学考试"是在出发前三天,综合考那一大摞学过的教材、练习,涉及从操作系统到计算机硬件设备的所有基础知识,还包括商业基础知识。考试那天护照签证机票都已经办好了,拿在手里很沉重--如果考试不及格就要交回去。这次去不了倒还可能再有一次机会,可谁愿意落伍呢?在最后冲刺阶段,我本想自己单独复习--我已经有了自学的经验窍门,独立的高度集中对我是最有效的方法,与一群人在一起复习免不了受干扰,再说我也不是最困难的。这时我的同伴们仍然在集体复习,互相帮扶着大家都很无私,我第一次强烈感受什么是"团队精神",暗暗羞愧自己的自私!我选择了和团队在一起。这也成为我职业生涯的一向选择--不论是有形的人员组合,还是无形的信念组合。如果我不选择团队,也不会后来有机会成为精英国队领袖,至多是个管规矩的经理而已。
  考试之前我还经历了一次严峻的考验,爸爸突然中风住院,陪床护诊加上焦虑,最紧张关头复习突然被中断。我和苏珊说我可能去不成香港培训了,不管多么痛苦地不想失去机会,爸爸是决不能不管的。万幸吉人天象,老爹恢复得很快,第二天就清醒了,清醒后他口齿还不清楚,看见我就说让我好好上班去,别耽误了IBM的差事!我眼泪一下就涌出来,干不好我对不起我爸爸!第三天他可以肢体活动,一个星期就可以走动了,可以托付给二姐照料,不用太担心了,我一头扎回书堆。
  我们八个全体通过,我们要去参加第一期专业培训啦!苏珊担心我们第一次出国情况不熟,特地带了两个清华的去香港打前站。樊玉和江岱先到了两天,在机场接到我们,大家格外亲切,见我惊叹从天上就能看清楚启德机场外面的万宝路广告牌上的小字,他们老练地告诉我说比这大的广告牌有的是。香港的出租车开得风快,车外的高楼迎面扑过来再问到后面,像大树林子一棵接一棵闪不到头。我们住在新世纪酒店,在九龙尖沙嘴,是全香港最热闹的地方。大家扔下行李就约好了上街,吃晚饭还早,我们得先观光。出酒店就要过马路,我以为是在北京,也没找人行道,向左望望一辆车都没有抬腿就过,就听急刹车喇叭和一片尖叫同时响起,赶快回头是辆双层大巴刚刚挨着我的脚跟刹住了,我一回头鼻子尖差点碰上车皮,我赶快退回来冲着司机说:"对不起,我忘了香港开车是反方向的。"司机听见说话才敢睁开眼,驾驶楼挺高他刚才看不见我以为已经轧到车底下去了。没等着听司机骂我,樊玉一把把我拎回来,命令大家回酒店,看他脸色铁青谁也不敢不听,大家坐好,他宣布,以后上街必须集体行动,还要保持队形,前后各两个男的,四个女的在中间(忘了说了,樊玉原来是清华篮球队队长,排型布阵是内行。)大家服从,以后真的保持这个队形,可惜开课后上街的机会就不多了。第一次出国第一次上街就差点死了个轻于鸿毛,当时不害怕,越想越后怕。后来走的国家多了,也见识了许多"洋气",但只要一过马路我就糊涂,非得两边都看好几次才敢过。
  第二天集训开始。那时香港和新加坡都有IBM的亚太培训中心,1993年以后大削减时只保留了新加坡的中心。我们的班有五十多人,来自亚太十几个国家和地区,开学第一件事又是考试!考完试立即拿去判卷,这才开始每个人自我介绍,兼做了选举班干部的预选演讲。班很大,自我介绍了一圈就一个多小时了,休息以后就少了一个人--开学考试没通过,当时就"退班"回去了。我们几个互相看看,用目光交流庆幸和鼓励。以后四个星期每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大考都排在星期-一早,让你非得周末用功不行。再考不过不会立即退回,但是总分会严重受影响,总分不及格就会影响以后的培训,也会对职业发展有很大的影响。
  香港就摆在那儿,再没时间逛,只能晚上看看窗外的霓虹灯。教室里座位是先安置好名牌的,隔几天就重新打乱一次,为使所有的人打破地域界限尽量横向交流。项目作业都以小组布置,每人有单独角色,但是必须与组员配合才能做,个人分高没用,以小组的平均分为重。迫使每个人必须参与全组,不仅做好自己的,还要明白别人的,帮助最差的组员。每个组的进度都不可能快--只可能是最慢的组员的速度。每个小组是"随意"组合的,每个人要迅速学会与来自不同文化不同背景的人群交流,密切配合。课程是专为熬人设计出来的。每人每天最少都得熬到两三点才能做完作业,全组一起熬谁也跑不了。"全组一起熬夜",这是IBM前线(field)营销队伍最典型的工作特征,IBM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大机器,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单独完成的工作,团队、配合、沟通,步调一致,是保持大机器正常运转最重要的因素,也是培训的重点。
  我们八个人都分在不同的组里,我们自己还保持着"组织",需要互相支持着迎战我们最大的困难:英语听力!我在组里的英文还算是中上呢,也不过是许国璋四册再加点词汇,听专业课根本不够用。第一天下来大家都有点傻眼,谁也没听懂老师用泰式英语讲的课。最怕的是韩国老师,讲什么听起来都像"钴辘转钴辘转";新加坡口音怪怪的还传染性很强,能听懂多一点可跟不上,他们讲话飞快,把好多句说成一串,没有停顿,一口气说到喘不过来了才随便给个标点。每天下课我们赶紧一起凑笔记,东一点西一点连猜带忆明白了六七成,赶紧四散参加各自的项目组"夜班"。八个人中老夫子的英文最困难,又本来是四平八稳不着急的性格,经常是我们凑了半天笔记了,他像老生起唱似的嗽一声"嗯……咳……excuse me……"提个问题,大家跟着他找那个问题,才发现原来他还在十几页以前那儿琢磨呢,大家就赶紧折回去再陪他过一遍。
  除了小组项目作业,还有个人的专业风范训练。不管是工程师还是销售人员,统统从基本功开始训练。训练的方法是"模拟销售",场景设计简单初级如同儿戏:学员,是卖铅笔的销售员,去拜访一个初次见面的客户(当然是想去卖铅笔),预先知道客户是什么职位做什么生意的。就卖点铅笔这么简单的事,能讲十几个小时的课,做几晚上的练习,还考四回试!卖没卖出铅笔不重要,要一个细节一个细节的琢磨:坐立神态,目光接触,提问题,挖掘客户需求,提供对客户有价值的解决方案(就用铅笔提供价值方案!),把握时间,寒暄问候,营造沟通氛围……扮演客户的老师手里都有一个清单,那一点做得好就勾一下,没做好的或是老师忘了勾了,都从你的分数里减。老师才不管学员们的抗议,每期学员都抱怨"太简单,太机械了",照样得乖乖做乖乖考,还真有不少考不及格的。
  所谓IBM人的专业形象和风格是认认真真地从"童子功"练出来的。后来从书里读到"不同方式的传授知识的效率":如果只是单向的讲授和听讲,听讲人在课后只能记住1%-10%的内容;如果当堂交流、练习,能记住30%左右;如果课后短期内有意识地练习一次,能记住60%,也就极有可能从理论知识变成应用知识(applied knowledge)。如此看来,IBM的反复训练是有理论根据的,直训练到成为职业本能。
  从模拟销售专业训练中我的收获最大,我捧回去个"模子",回去可以照着把自己往专业形象雕塑。我还终于练成与人交谈时的"目光接触",胆量大多了。后来,偶尔和朋友说起以前我不敢抬眼看人,和生人说话就脸红,朋友们笑得东倒西歪直夸我幽默,我感慨训练和经验真可以把人改造得认不出原型。我还知道了销售技术里,"聆听"和提问题,比"说"要重要得多,也难得多!其实多么简单的道理:你想让客户把钱掏出来,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人家,人家凭什么信你非买你的东西?但是很多销售员在任务的重压之下经常忘了这个基本的常识,逮着客户就拼命地说自己的瓜好瓜甜瓜便宜,说得越多就是胜利,最后也不明白为什么没卖出去。我有一次把客户的需求问得太明白、听得太清楚了,就非说服人家买更小型号更便宜的机器,苦口婆心劝人家少花钱,还搭时费力专给人家做系统需求分析,以论证为什么可以少花钱,终于说服了客户;我还得赶紧着找别的辙补上销售指标的"亏空"。这是好还是坏?反正是我理解贯彻的IBM经商原则,这也还是今日大多数IBM人的准则吧?几十年来对IBM的评论中一贯不变的总有"官僚、僵化、机械、死板"等等,但几十年不变的也有"IBM专业、规矩、守信、放心,人的素质好……"孰得孰失呢?这就是IBM,惟一的IBM。我坚信:"正直是建立成功企业的基石,以卓越的竞争探求为起点,以对伦理行为的承诺为终点。"这是通用电器总裁杰克·韦尔奇说的。
  小组项目的专业实用性很强,随着学习各产品系列的过程,小组要做系统分析,方案建议,系统保证,最后是"结业论文"--为客户的首席执行官和最高经理层论证购买IBM系统的投资回报。组员分工也按标准的IBM配置:总经理、销售经理、销售员、系统工程师。我的角色是"总经理",因为总经理只做个开场白介绍队伍成员,最后说"谢谢",这是小组帮我的忙,改变了角色。不管我怎么认真投人,还是不敢谈"投资回报"之类的事,怕做不好耽误了整个小组的成绩。改编后我的角色很容易演(到八年后我演真的总经理时可就没这么容易了!),我的小组成绩不错,临时组合的几个人由衷分享团队成功的快乐。
  我们"班师回朝",八个人的总成绩中等稍稍偏上,大家互相帮扶着一起走过来,无一掉队"伤亡"。苏珊乐得合不拢嘴儿,比我们都高兴,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下,我们真需要补补觉了!我自己的成绩算比较好的,但是一点没有偷着乐--我清楚地感受到危机,这个公司这个行业里都是聪明人,要想在聪明人堆里出头,只有拼其他的东西--韧、忍,还有,我能拼命。我只有拼命努力才可能跟上这优秀一群。与优秀的人为伍是我得之不易的幸福,我不想掉队,必须拼命。
  我觉得我.真幸运,马上又有一个机遇9我赶忙伸手,又抓住了--
  1986年10月,IBM的中国本地专业学员已经招了两批十几位,都是按工程师招的。由苏珊建议公司同意,要在这些学员里"实验"培养四名做销售员,我听到风声第一个跑去向苏珊报名,现在我胆子大多了,对苏珊实话实说:"理工科和计算机专业背景我都没有,做工程师会太吃力了,再努力也很难做到最好;学做销售我更喜欢,可能做得更好,您可以再看看我培训时的模拟销售成绩……"就这么,我从"助理工程师"转成了"助理市场代表"。当时在中国"做销售的"形象远远比不上"搞技术的",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在IBM"做销售"的机会更大,特别是对我而言。要想做好技术工作实在是太难了,我无论怎么超越自己也无法超越别人。当时只有四个人作为销售学员,学历背景在销售这行没有太大差别。我们处在同一起跑线上。我甚至可能有机会跑前半步?直到今天我还很庆幸,能及时抓住这个机会,这是我职业生涯的一个重大转折。如果我当时没转,晚些时候也会转的,到时候我的竞争友邻可就不只是三个人了!方向和时机对每个人的事业都很重要,审时度势更要了解自己才能把握方向;时机,则只是为有准备的人。倒退三个月,这个时机就不可能是我的;但是新的机会总会出现,我会不停地"准备"自己,总有可能抓住机会。
  我们八个人就此分开两个方向,四男四女正好又对半分一次:两男两女做销售,另外一半继续做工程师。两个专业的培训也正好从第二期分支,分别侧重技术和销售。第二期销售培训在悉尼,正是1986年圣诞节,所有的橱窗里是白皑皑的"雪",满街上行人都是短裤背心,正是盛夏季节,不敢看穿着红袍的圣诞老人,怕看见他热出的痱子。这里的异国风情比香港又大不同,高楼少,人少,满眼是绿色,点缀着鸽子就像草坪开满了白花。周一到周五所有人都很闲适,到周末人们才紧张起来:满街汽车顶着帆板帐篷紧急地往海边郊外跑,周末商店都关门,只有酒吧开着。
  在澳洲培训要轻松得多,课间休息多了下午茶,听说是随英国风俗,肯定被澳洲人改良了:供应的茶点丰盛得像正餐,大家吃个不停。在澳洲人中间我们都感觉很好,突然觉得自己玲拔苗条。这一期培训是更专业的销售技巧,天天都有模拟销售训练,增加了很多案例讨论,这时我们的信心和英语都强了许多,讨论中我们也可以发表一些"在中国的市场,情况是这样的……",班上的澳洲人像听天方夜谭。培训结束时老师给我的评语上写到:"善表达,积极参与,有时能起到团队领导作用。应注意克服急躁……"这是在说我吗?是我先天性格终于迸发?还是根本偷偷换了一个人?
  在IBM参加了很多培训,后来也讲课,再没有像初期培训能留下那么深的记忆,时隔十三年细节都历历在目。我在IBM学到的很多专业知识和技能,十几年活学活用都已转化成属于我自己的"应用知识"。去年7月我在微软的伙伴大会上有个讲题"谈谈销售",临时编纂演讲提纲,十几年前初期培训的记忆竟熟络如昨,演讲时我强调技能基本功培训的重要性,竟随手举了个例子:"我观察到鲍尔默访问客户时的"套路"与IBM销售培训的惊人一致",原是为佐证IBM培训的道理,但把鲍尔默和IBM联系起来显得太怪异离谱,招得台下盯着我像盯着天外来客。IBM像个冶炼职业人的熔炉,吞进青青绿绿的雏形底胚,炼出来蓝衣热血的专业风范。在中国二十年,IBM至少培养了两三千个本地雇员,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应该感谢IBM的不只是我……
  1987年5月1日,我转正为销售员,要动真格的了。不知不觉中,我的"理想"又升格了:我想做个好的销售员,甚至想领先"半步"了!
五年销售员
入了经理阶层,现在我们不再是"试验"或"点缀"了,开始真正接触国际公司的管理。
  1987年的中国IT市场开始比较活跃,尽管当时有巴黎统筹会的严格限制(巴黎统筹会是一个西方各国联盟,"统筹"限制对共产主义国家的高科技出口,90年代中期方告解除,其时,所谓共产主义国家已经不复存在了)。中国的大企业如银行、民航、远洋、地质石油勘测等,开始积极引进计算机系统,虽然在巴统严格限制之下,但毕竟也能进口"大型"主机了。IBM和其他几家老牌计算机厂家进入中国比较早,开始红红火火地做起生意来。中国仍处于完全的计划经济体制下,外汇管制极为严格,企业拿到一笔外汇指标比登月容易不了多少,终于立项批准能买外国机器了,当然想取"真经",只认外国和尚。当时IBM中国的销售员都是美国人,大多数都是在台湾大学中文语言留学生,很少有货真价实的计算机专科学历,但是能讲一口流利的国语,有的还能玩几句"哥们儿"之类的俏皮,加上金发碧眼和IBM的牌子,可以通吃中国客户。
  我开始做销售,迎头碰到双重的困难:第一当然还是专业知识,培训的毕竟只是个"模子",要把客户的具体要求套进去再做出方案来,没那么容易!来洽谈购买计算机系统的客户都是专业人员,早通读了IBM技术手册,我虽不是工程师,得比工程师还积极地学技术,客户不会耐烦和一问三不知的销售员谈话的;最难的是:客户不认我!当时外国公司非常少见用本地销售员,还是个女孩就更不像了。给我配备的系统工程师爱琳是美国人,我俩搭档负责同一组客户,走到哪儿我都被当成她的翻译,我急了,生生教会爱琳一句中文,一接到我的暗号爱琳就说:"Juliet是我们的销售代表,我听她的。"
  当时,IBM在中国是个快乐大家庭,因为是"试验市场"没有销售指标,生意都是找上门来的,大家经常庆祝好像总能签合同。也没有利润指标,几十个外国高级职员拉家带口花的比挣的多几倍也没关系,住着最贵的五星级公寓,还连随行家属都领"艰苦补助"(Hardship allowance),因为中国太"艰苦",所以国外休假也得多几次,孩子们如果不在中国上学,可以寒暑假来中国探亲,公司报销越洋机票,还可以在公司打打零工倒挣点钱……那不是属于我们的世界,我们一群本地雇员是个快乐的小家庭,像蜜蜂似的忙着干活、学习。每天晚上10点以前都不回家,忙自己的事儿,还彼此交流,大家都转正了,各负责一摊事,交流起来都是真实业务,很是煞有介事。我喜欢在办公室待到很晚,能守着计算机系统想用多久就多久,再说,办公室四季空调冬暖夏凉,比住处好多了。那是一段充实而幸福的时光。
  转正后做了一年左右的"零工",给有经验的销售员打下手,第一年就受了奖参加"百分俱乐部"(IBM对销售人员的年度奖励活动,是少有的可以有酒精饮料的IBM活动)。糊里糊涂不知道是为什么--还没直接签过合同呢,反正是很努力过了,也就心安理得。那年"百分俱乐部"在新加坡举行,那是第一次去新加坡,一点没嫌它地方太小,心里只有激动!欢迎仪式是在一个公园举行,IBM把整个公园包下来了,专为娱乐"销售英雄",大象和姑娘献上新鲜带露的兰花环,让人陶醉只想永远当英雄。后来年年完成、超额指标,年年去百分俱乐部,永远觉得第一次最好。
  我第一个正式负责的大客户是中国远洋运输总公司。1988年原来负责中远的业务代表是一位香港同事,调去做其它行业的销售,中远及运输业当时并不是IBM的"香"客户,没有太多生意。这可是我独立捧起的第一个"香饽饽",满心欢喜激动,去走访我的客户。第一站到了上海,没想到等着我的是批判会,六七位客户的主任副主任科长副科长加上工程师,拿着本子从头"控诉",交货。质量、培训、建议配置、安装……似乎所有的环节都有问题,都积压了很久,难怪客户愤怒。我汗流浃背听了一下午,记了半本子,除了连声说"对不起,我一定负责尽快解决",其它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批斗会终于结束了,客户可能觉得我认罪态度比较好,几个人送我出门。走到大门口正好碰上副总裁,经介绍我忙毕恭毕敬施礼伸手,副总裁也伸出手,没有握手,戳指我的鼻子开口就是"你们IBM……",当时正是下班,向外走的人流经过大门口都驻足观望,我无地自容。客户为我开脱说:"吴小姐是新换的业务代表,以前的事不是她的责任。"我挣出一句:"既然是IBM出的问题,当然是我的责任。"说完赶快闭嘴,咬紧牙关生怕控制不住情绪。
  回到酒店把自己扔到床上先大哭一场,觉得委屈得不行,千头万绪的问题也不知何时才能解决。正哭的当口,酒店送上门来一个茬口,借题发挥我大闹了一场,也当了一回客户,把一腔委屈都撒在酒店身上。那一场发作让酒店记忆深刻,两个月后有IBM的同事去上海出差,登记住店时酒店经理战战兢兢问:"你们的吴小姐没来吧?"在问题解决之前我顾不上去上海了,在公司里翻天覆地查找问题的根源,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资源,直到把所有问题逐一解决,有些不是IBM的问题也解释清楚了。后来,我和上远的客户成了可以吵架的好朋友。
  80年代末,中远计算机系统面临更新换代,原有的富士通机器运行了几年已经不够用,围绕富士通升级还是更新为IBM或其它家的机型,将决定中远今后几年甚至十几年的IT投资方向,激烈的竞争由此展开。中远的计算机应用水平很高,要能与客户交流必须有技术和专业的共同语言。我拼上命,白天泡在客户那里,夜里学专业知识:不光是IBM的系统配置机器性能,还要学中远业务,从客户那儿借来船运、集装箱、货运管理等等书籍,取代了枕边夜读风花雪月的惟--一点自我的奢侈。还要满世界寻找同行业应用IBM系统的实例,非得弄懂业务才能说出来为什么先进的国际海运同行会选用IBM,好处在哪里。工夫不负人,我渐渐地建立起自己的信用,客户也越来越接受我,相信我。有几次在技术讨论会上就一些细节双方争执不下,我会站起来说:"这个问题我知道,技术指标应该是……"一副"连我都知道……"的不容置疑,居然常会有技术性的说服力,远洋的客户后来甚至夸我是"最懂技术的业务代表",虽是亦庄亦谑的夸奖,不妨碍令我得意扬扬。后来,我怎么也接受不了销售员说"技术是工程师的活儿",销售员要对所销售的产品具有相当的技术性了解,这是起码的职业要求。
  我一直觉得自己特别幸运,能在蹒跚起步时碰到这么好的客户,中远是当时中国少有的国际型企业,全世界凡有港口就有中远的分支机构,人人见多识广,却能接受了我这个土的掉渣儿的本地人做他们的"IBM代表",我开始时实在水平很低,一点听不懂远洋业务只会红着脸提问题,能做的只有那点儿"敬业、真诚",中远的客户像大海一样胸怀宽阔,包容了我的无知无经验。他们真诚待我,我更是拼命努力学习,直到能"登堂入室",以准专家身份参加中远信息系统内部规划会议。
  1992年又遇到严峻的挑战,此时的竞争对手是IBM自己!专门有一群公司从欧美趸来IBM二手机销往中国,欧美市场都是租赁,客户总是赶着租最新的机型,淘汰下来的机器仍然很新,但比中国便宜得多。如果让二手机得逞,IBM只剩下主机操作系统软件和一点服务的业务。首先要通过IBM的内部论战,那时,要说服IBM为何需要做特价报盘难过过五关斩六将,必须要使出疯狂的执著,过了内部关不一定能说服客户,此时广州远洋的示范作用就尤为关键。案情尚在扑朔迷离之间,我拉着经理、工程师们全体到达广州,几轮艰苦谈判终于见到曙光的端倪,晚宴过后已是晚上9点,我坚称合同文本已经就绪,把客户们拉回酒店。我知道竞争对手们就在门外虎视眈眈,过夜一定生出噩梦,哪里敢回北京准备合同,让经理们在套间里陪着客户聊天,我冲回房间准备合同,合同条款改动大多根本用不上标准文本,幸好我预谋租了一架打字机,酒店只有老式的打字机连涂改功能都没有,饶是我打字娴熟,打的是生涩艰难的英文法律合同文本,急中更易出错,等到我把合同打好时,地毯已经变成白色--满地是废纸,天色也变白了--已是真的曙光初露,我叫醒在套间里东倒西歪的经理和客户们,在史无前例的时刻(凌晨3点)签订了合同。
  中远也培养了我的酒量。第一次我真喝白酒是1989年初在青岛,庆祝系统安装调试成功大家都很高兴,午餐开始时却气氛沉闷,一问才知道山东风俗无酒不欢,赶紧换白酒,高度的!我是主人当然得喝,不知深浅酒到杯干,守着这么多好人醉了也不怕。满桌山东大汉都是有胆有量,喝到兴浓处吆五喝六豪气干云。两个小时下来,桌上只剩了我和客户的主任,主任是中远名震遐迩的酒仙,我问主任:"我是不是也该醉了?"他凭着老道经验告诉我这回肯定没醉。经过这场阵仗,我酒胆大增,也更对了豪爽的远洋人的脾性。
  我负责中远业务一干就是五年,先做销售员后做销售经理,直到1993年底我调离北京也调离了中远,那时中远的计算机系统已经形成了两条长龙:运输公司业务清一色IBM主机,外轮代理全部是IBM小型机系列。五年前我接手时中远还是富士通的用户,一部IBM机器都没有。我对远洋客户还报以兢兢业业的服务,遇到问题不食不寝也要尽快解决,再没有被客户指着鼻子骂过。远洋人也因此相信我,相信我的团队,相信IBM。那些"看着我长大"的远洋人,已经成了我永远的好朋友,我"风光"时他们远远地为我高兴、骄傲,我遇到挫折时,他们就会主动找我"聚一聚",每次都要回忆我们共有的往日光荣,每次仍是不醉不归。那五年里我常跑海边的港口城市,远洋的主要分公司称为"广、大、上、青、天",海是我的最爱,可惜总是来去匆匆,很少缘分亲近。我神往很久想过一回"海员"的瘾,本来已经走好了通天的"后门",特批"夹带"我登轮远洋,结果由于IBM的职责拖成无期,可能将会是永远的遗憾。后来做民航业务又梦想客串空姐,也是顾着IBM的工作拖过两次机会,终是没能得逞。
  我既定了要"领先半步"的目标以后,就不管不顾全情投入了。不把自己累到极点就觉着不够努力对不起自己。在办公室里晕倒过两次,吐过血(就像书里描写的"眼前一黑,嗓子一股腥甜热乎乎一口喷出来"),犯过心绞痛(一含硝酸甘油就好),中间还闹过几次肾结石疼起来打滚,像鱼似的打挺儿(猛烈变换体位可能帮助结石运动通过--这是我做护士时学的专业知识),疼过去接着开会。抽屉里专门备着闹钟,一个星期总有几次熬到早晨两三点,再回住处不值得来回跑,就搬两个沙发垫子盖上军大衣,在会议室睡几个小时。闹钟6点一响爬起来去酒店游泳(那时丽都游泳月票一百块钱左右,我在那儿自学会了游泳),精精神神又是新的一天。熬夜是大家的家常便饭,像我这么惊心动魄闹病的不多,我不但不休病假还拒绝去医院,医者自医自己开处方吃药,"病们"拧不过我,闹过两三年也就不再闹了,倒好像从此练就了金刚不坏之体。
  其实当时熬夜经常不是为什么大事,比如为把建议书格式修饰得好看点,就能花上四五个小时,说到底还不是得怪自己底子薄,学艺不精?有一次干到凌晨,把投标方案书打扮好了,因为用了点"新潮"格式,怎么也打印不出来,早晨就是交标期限,印不出来我拿什么交活儿?一边试,还一边哭着,一直折腾到天亮,早来上班的同事才解救了我,赶快化了浓妆遮盖着又红又肿的眼睛,努力收拾出一副专业形象,抱上刚印出来还热乎乎的方案书去投标。
  1990年亚运会时我住在工人体育场附近,因为住得近,能听得清楚开幕式的工体现场声音,全中国全亚洲的大事我却没顾上看电视,那是我连轴干到第三夜,赶着把建议书翻译成中文。当时正和王安竞争,王安公司正"火"着,又是惟一成功的世界级华人计算机企业,IBM在这个项目上很晚才介入,已经岌岌可危。人家的方案书都是漂亮的简体中文,那时IBM没有中文文字处理系统,只能我手工翻译了再请人用打字机录人。三天三夜用原始方法做出来一份"中文建议书",质量和王安的还是没法比,但着实给客户一个惊异,原来IBM这个"傲慢的老大"还真的挺有诚意。这一口气缓得很关键,争取到了拉锯战机,直拖到王安破产,终于在两年后签下IBM在中国民航系统的第一个,也是金额最大的合同(截至1998年初我离开IBM时)。
  清华篮球队长那时是我搭档的系统工程师,技术出色,是特别真诚优秀的人,我们"代表"着IBM形象,客户先接受了我们,信任了我们,然后才接受了IBM。这次又学了一门专业:国际航空票务结算业务。如果客户不相信我们,哪里会教给我们业务?我们又哪能有机会证明IBM的好处?可能要等到几年后王安机被淘汰时才会再有一线机会。
  当初客户是二三十个人的一个小处,今天已经发展到五百多人规模的优秀国有企业,每年上缴利润数千万,一半来自国际业务。IBM系统升级过几次了,今天仍然支撑着企业的骨干业务。前几天我们还去过马总经理的新家,谈起当年仍是新鲜的激动。1991年出国考察时我兼做翻译,马总的语言雅俗古今特别丰富,听着享受译着受罪,马总见翻译常常辛苦地鼻子尖冒汗,就慷慨封我为"处级翻译"。我说"都八年了您得给我提级了",马总说:"处级够高了,再说你现在有翻译以外的事业了,不要再闹着争级别!"
  付出的辛苦、心血,值了!不仅换来了职业生涯的"领先半步",还得到了那么多好人们的友谊,那是只有真诚能换来的。推销,先要销售自己,不能只靠说,要靠真练,要靠为人!我多么希望IBM的销售队伍能保持职业荣誉,永不要让客户有"今不如昔"的遗憾。
  1992年底IBM成立了在华独资子公司,是第一批在华注册的外资独资公司。独资后可以直接雇用本地员工了,IBM与外企服务公司商定给雇员自愿选择的自由,如果愿意留在外企服务公司仍然可以做IBM的工作,可能很快分到房子。我们大多数人选择了脱离服务公司,成为IBM的正式员工,彻底地没有了铁饭碗。很快,IBM提拔了第一批五个本地经理,其中有我,还有两个清华毕业的"黄埔二期"同学,还有行政和售后服务经理各一名。这是IBM的人才本地化进程的序幕,终于有了本地人进入了经理阶层,现在我们不再是"试验"或"点缀"了,开始真正接触国际公司的管理。我们被"重用",完全是因为我们表现出来的实际能力,这要说回一点历史背景--
  1989年的6月风潮,把在北京的外国人都吓跑了。我在5月底才从澳洲出差回来,错过了最激越的日子,只见到丽都商业楼一派奇异景象:小小的民航售票处前静静地排满了外国人,各家大都带了马扎、干粮饮水,轮流换班排队等着买出境的飞机票,像早年间北京市民排队买过冬大白菜,又是一副逃难的样子。IBM以审慎出名,很快疏散了所有外籍人员。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几个本地人留守,我当时已经又换了住处,租了间民房住在丽都附近,自然地也成了留守人员,每天的工作是挨个给所有本地员工打电话,听到声音知道人都平安,嘱咐大家不要上街。
  略去忧国忧民热血沸腾的敏感情节不提,4号刚过去四五天,客户开始来电话,催问IBM何时派人去安装系统!我们目瞪口呆,心里说不上怎么个劲儿,这个时候还有人想着安装系统?请示撤到香港的总部,总部说不能派人回来涉险,你们酌情行动,安全第一。我们商量商量,终归是客户第一,三三两两开始出差给客户服务。等到8月左右总部和外国人开始陆续回来几个,发现这些本地人俨然挑起了大梁。
  1990年IBM中国的口号是:"挣一美元!"意思是要做到收支平衡。要想不亏本无外是"开源节流",古今同理。当时IBM采取了最有效的"节流":把已经撤到香港的外国雇员再撤回美国,已经撤回香港的香港人就留在原地,可以由本地人承担的工作就交给本地人。IBM的中外雇员比例第一次接近平等。一年下来,业务做得一点不差,还第一次有了利润,每个人得了一个纪念牌,上面镶了一美元硬币。
  挑过大梁,我们都有了胆气,我们能做外国人能做的事,还能做得更好--起码性能价格比要好得多!我坐进了单间的经理办公室,踌躇满志,这回我的野心又膨胀了,我想超越的不再只是自己的同伴,新设定的目标是:做高层专业经理人。这意味着首先必须超越同级二十几位外籍经理,他们各个比我资深得多,那又如何?!
  这次的野心实在是狂妄,以致我不敢和别人提,怕说出来让人笑话,更怕做不到让自己笑话,只在心里暗自较劲。三年后我登上华南分公司总经理的座位,回视当时的野心,发现的竟是偏执和狭隘。我和我们这些本地经理人的成长,绝不只是个人奋斗的"本事",依托的是IBM尊重个人的企业文化,受益于很多IBM前辈的经理人,他们都是港、台及欧美人士,是优秀的职业人士。对于文化的异见,不应与职业标准混为一谈,民族血源不应是职业人的种族偏见,这是我离开南方时的重要心得和升华。
南天王
市场、政策、高层"人气"摆在那儿,华南业务超过华东,在跨国公司里属于罕见。
  1997年1月,IBM中国公司新年大会在北京国际展览中心举行,此时规模已逾千五,北京就超过一千人。我心中感慨,离开北京才不到三年,竟有这么多的新面孔。我从广州赶来主要是为了观摩学习,为操办华南的新年大会做准备。此时是"客",自知应该谦虚切忌张狂,悄然坐在第十几排靠边的位置。台上大中华区总裁一一介绍要客贵宾,突然听到,"还有……IBM华南区总经理,我们的南天王--Juliet Wu!"追光在前三排VIP座位巡校却找不到目标,我站起来挥一下手,只给一千多人留下模糊的轮廓。坐回黑暗里,心,飞回我的南方……
  1994年6月,我调到广州,职务是华南区销售经理,IBM只有几个人知道这个职务是为接任华南总经理做准备。我到南方,当时华南总经理章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前文说过我在1993年初才被提拔为经理,到当年8月份我被调到香港做一个"特别项目",为IBM在中国的长期战略所做的中国市场研究项目,我离开北京时,我的部门已经笃定完成了全年的销售计划。刚到香港,章生就来找我,开始慢工细活地游说我在项目结束后来广州工作。我对章生玩笑:"你还没被我烦够吗?"
  章生曾做过我的经理一年多,我俩是水火极端的性格,我当然是火,总处于行动进行时;他是水样的冷静,逻辑思维极为缜密,把头发都快累光了,人瘦得成了影子,仍不改十思而后行。我最怕和他讨论问题,准定忍不住拼命地踢桌子跺脚发出噪声,任由我急促的"马蹄声声",一点不干扰他"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再想一想……"。
  章生以管理严格出名,每个员工的报销单都会仔细审阅,我是"问题"最大的,终于有一次章生忍无可忍,以电子邮件的郑重形式提醒我(可以直接谈话沟通的题目,如果接到老板的电子邮件,通常表示其严重性):"Juliet,你的经费比别人都超支了,你要注意,要以对待自己的钱的态度对待公司的钱。"我马上以邮件方式回答:"章生,经费是否超支应以销售额比例衡量,不应'比别人'。顺便提一句,如果是我自己的钱,我绝不会如此地谨慎计算。"章生再度回复:"那么,你不应该以对待自己的钱的态度对待公司的钱。"
  不过,章生律己更加严格,从来把公事私事分得注渭分明,即使到了南方有充分的化外自由,也从不会在用公司车接太太之类的小事上"失节",让人头疼之余,不能不佩服。
  尽管头疼、跺脚,从心里不能不承认章生对我的帮助和栽培,我成为经理后接替了他,他1993年去了广州筹建华南分公司,1993年6月18日成立。华南分公司是他的"新生三个月至亲至爱的孩子",他就来找我,要请我去做他的接班人--这就是IBM企业文化造就出来的优秀经理人!
  章生为"诱惑"我,特地邀请我去参观他深深引为自豪的IBM华南办公室,当时在世贸大厦,初建时人员不多,清洁整齐。章生无比骄傲地问我:"感觉如何?"我说:"很好,就是人都太乖,太安静了。"章生说:"这正是我想请你来的原因。"
  1994年6月23日,我携带全部行李从香港坐火车到广州,从车站直接去办公室开始工作。回到名雅苑寓所已是24日凌晨,打开空调和热水器,不料电压过强烧了保险,只好草草用冷水洗澡就寝。没有空调冷气的遏制,蚊子全体出动,公寓已经空置几个月,大群的蚊子们饿到疯狂,突然闻得香肌玉肤,以死相拼也要做个饱死鬼,前赴后继把我咬得体无完肤,第一夜人住,什么武器都没有,最后只好用一条毛巾遮脸以期保持"颜面",至于身体,就听天由命了。没想到第一夜就被蚊子咬得我衷哀哭泣。我在广州的第一个酷热的星期只能穿长衣长裤,为了遮挡蚊子制造的恐怖痕迹。
  广州人以精明务实的生意人著称于世,凡有冒险精神的都去开自己的买卖,自己当老板。选择到外企大公司的多是最乖的好孩子。我的第一件事,是把"乖孩子们"踢出去,赶到市场上去!我告诉我的销售员们,别怕犯错误,什么错都不犯基本上等于什么事都不干,都给我出去犯几个漂亮的错误来看看!这时我的示范作用已经不只是如何谈下具体的合同,我用夸张的"江湖风采"给我的队伍示范胆量、气魄。
  我开始制定内部竞争的目标:我们要超过华东,我们可以超过华东!开始时我的哈喝没有多少响应,乖乖的队员们看着我笑,斯文地包容经理的"痴人说梦",北地女子嘛,可以体谅她的乖张狂妄。我坚持不懈,大会小会呼吁不止,终于感染了我的队伍,大家有了竞争的目标,有了竞争的胆量,目标变成了大家共同的追求。
  我在南方的两年半当中,华南分公司从四十几人长到二百四十几人,业务翻了几番,终于超过了人众"年长"的上海华东分公司。市场、政策、高层"人气"摆在那儿,华南业务超过华东,在跨国公司里属于罕见。IBM强调的是团队合作,我的"内部竞争"实属悖论。但是"悖论"毕竟实现了奇迹,我不以为悖。如果我执掌的是华东分公司,也一定会挑选一个竞争目标去激励我的团队,外部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或者干脆是IBM北京总部?IBM的地区分公司长官并不承担如微软的直接销售压力,反正是矩阵式组织,大团队式合作,做到做不到并没有职业性命的交关。但如果没有自我竞争自我挑战的目标,事业生活将多么无聊?
  接任总经理以后,角色变化很大。从前线冲杀转变为后台运筹帷幄。要学习除销售外所有不熟悉的领域:人事、财务、服务、渠道、市场、公关、政府关系、媒体……我更勤奋地学习,还要感谢我的团队和章生对我的巨大帮助。
  我接手的经理队伍几乎是清一色的香港人,开始时大家都很客气,但我知道他们都不太看得起我,"不过是因为本地人的身份才能有如此机会,除了一点销售业绩还有什么?……"居移气,养移体,在其位,谋其政,这时我心里已没有太多的不平,本来从学历经验都没有过人之处,时时警惕自己要公平无偏见,要谦虚善学习。本地人和外籍人是不同的工资结构,我的工资比香港同事低很多,能给别人长工资提级发奖金,心里没有任何不平,竟比自己拿到还要快乐!从这些优秀的职业人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日久见人心,我离开华南时,竟有了好几个香港的好朋友!香港人的工作观非常实际,"反正都是打工,无所谓啦"!但都最怀念华南的经历,称那是"最快乐的工作……"。
  总经理仍然需要接触客户,或者是签约如仪的摆设,或者是死马当活马治的危急关头的最后一掷。我坚持要有后者,毕竟能在前线厮杀中体现英雄本色。这种"超级销售员"的角色没有相儒以沫慢工细活的时间,更需要超出技巧的诗外功夫。治活了不少"死马",只举一个例子:
  一个销售员愁眉苦脸地来找我,报告一个关键案子必输无疑了。是在IBM一个本不是太强的制造业的客户,据可靠消息竞争对手已经在准备最后合同,并放出风声,志在必得。我仔细问过情况后,不得不同意销售员的判断。此时再做责备毫无用处,我只建议销售员做最后努力安排我拜会客户决策人物。两天后销售员来报时:只得到三十分钟的约会时间。我登时大振,仔细研究过所有相关的资料,告诉销售员我们三十分钟的目标是达成下一个约会,销售员仍是一脸愁云惨雾,不解这与项目何干?在宝贵的三十分钟内,我与客户的副总裁大谈特谈企业管理、人力资源,三十分钟一到,我遗憾地说时间不够用,邀请副总裁亲临我的公司再做切磋。又过了三天,副总裁亲自从深圳到广州,我们于是有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从容切磋企业管理,人力资源,还有许多许多IBM的好处……一周以后,销售员面无人色拿着一份传真给我看,上书"致IBM公司,经我公司董事会研究,决定不采纳贵司建议的方案,对贵公司的努力表示感谢……"正在面面相觑说不出话的时候,秘书气喘吁吁又送来一份传真:"致IBM公司,经我公司董事会研究,决定采纳贵司建议的方案,对贵公司的努力表示感谢……"这一份只少了个"不"字,先前有"不"的那份是错发的,改了公司名字发给了我们的竞争对手!我的销售员说:"终于理解了一点点,什么叫做'诗外功夫'。"
  IBM的传统优势是"销售",而不是"市场",重"直销"而轻"渠道",以我全体二百多人的队伍,就算人人具备"超级"的销售本领,也不能覆盖华南五省的广大地域。做为总经理,职业观念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我必须动脑筋思考,如何在没有分公司的地方开展业务。华南五省包括广东、广西、云南、海南、福建,我跑过所有的地方,市场形态各异,要在所有主要城市设立分公司肯定不是最划算的做法,如何能遥控而确切地把握市场的动态?百思之下,悟出道理,单凭一己之力只能拨动眼前的方圆之地,若要拨动大市场,必须团结发动"我"之外的资源,我开始试验与外地渠道伙伴和地方政府的合作,四两拨千金的效益立即显现,我离开南方后。在管理全国渠道的职位上又有更大的发挥心得。
  我离开南方时也交了一份"毕业论文",在1997年1月华南分公司大会上做的年度报告,总结对华南五省市场的认识,华南是非常活跃的市场,但IBM传统优势的大客户群并非主流,要抓住中小型客户的市场机会必须重视渠道合作,必须注重支持推动多元化应用软件。我提的IBM在华南应持的策略,其中有几条重要的"新意"--要积极寻求本地的合作伙伴,在广东之外的市场采取依靠几个核心伙伴,其中必须有直属于当地政府的企业伙伴,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地方政策和政府支持的优势,牵动当地媒体,远程启动市场,在当地市场较为成熟可以达到每年X百万营业额时即建立分公司;IBM要与软件开发商密切合作,主动支持和推动在IBM平台上应用软件的开发。华南分公司的组织机构及人力资源策划也与华南市场战略配合。IBM增加人全国一盘棋,分公司各功能有点像配给制,我认为华南市场就需要比别的地方需要更多做渠道的人,不一定要按配给名额非增加多少销售人员,多少工程师等等……组织也应有偏重……
  我最心心念念的是我的团队,在报告中强调要更加大力度培养本地人才!人力资源策划应重视现有人员的培养,要防止无度扩张,继续推行"师傅制"(华南分公司是IBM跟着中国公司"师傅制"的试点),过去两年多里,乖孩子们已经成长为能够战斗的队伍,已经成长起来几位本地的经理,我们年轻的华南分公司甚至诞生了第一个孩子!
  我提出:华南分公司的远景目标,要成为华南最优秀的外企,要成为IBM中国最优秀的分公司。这是我第一次尝试以经理人的身份为企业提出"远景"--Vision。未能率领我的华南团队去实现这个我深信可以达到的远景目标,只能是深深的遗憾。
  南方有很多好玩的经验,由于离总部远,我能找到很多"玩出格"的缝隙,比如和媒体的联系。IBM对媒体交道有严格的控制,沿用全球统一的公关公司,新闻稿也是统一由总部发,分公司没有单独做媒体活动的经费。我发愁了很久,没经费如何能主动地煽动市场呢?终于想出个好法子:用个人身份和自己的经费!我请记者们到家里来玩,交朋友,喝酒聊天唱歌,因为先声明了是个人而非IBM华南总经理,大家都非常洒脱,交到了朋友是我个人的福气,搞好了媒体关系与我的工作有益,一举两得,怎能让我不得意?亚特兰大奥运会IBM系统出了问题,全世界爆炒沸沸扬扬,独有南方媒体比较理性地对待,从此我喜欢上媒体的朋友,不管多少次高层经理培训,再也达不到"对媒体要时刻警惕"的境界。
  IBM的广告费用也是严格地拨款监管,我只有广告地点的建议权,看中了一块宝地,咬紧牙关不松口,终于在十一个月后打通所有关节,在我离开前三个月,1996年底终于亮起了IBM的广告牌,地点是迎接所有降落广州八方来客的过街拱桥,IBM广告语上方是广州市政府的"欢迎来广州"和"拥军拥属模范城",国际商业机器与本地色彩的融合,正显示我的理想期望,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很得意。
  我初来广州时单纯是事业的考虑,对南方人有典型的北方偏见。在各层次深交之后,越来越了解南方人:讲实际而少浮夸虚伪,会享受而不羞羞答答偏要遮面"斯文",善经商可以有共同的效率、效益语言,而且,一点不缺乏细腻美好的人之本善……我"一不留神"竟喜欢上了南方,也交了很多南方的好朋友。遗憾的是我终未能学会讲广东话,我自恃语言天赋曾夸下海口,三个月学会广东话,也确实努力学习,不到三个月败下阵来:只要我说广东话,所有广东人立即笑得前仰后合,极为影响效率,我恼羞成怒追问再三,终于得到一致的答案:"你把广东话讲得太柔和好听,所以不像。"沮丧之余,我决定放弃广东话,而不想放弃"柔和好听"。结果只传染了些南方口音,闹个不伦不类,一次我回北京,从机场要出租车回丽都饭店,因为路程太近怕司机不高兴,心里忐忑。司机很和气,一路搭讪着聊天,自然地建议:"小姐,快到国庆了,天安门很好看,要不要去转一圈?丽都饭店到天安门顺路,一点不绕远。"来过北京的都能知道这两个地方只绕十几公里那么一点。我笑得喷出来,告诉司机我是北京人,他说:"别逗了,你的口音再怎么装也是南方人。"一直到了丽都我也没能说服他关于我的籍贯。
  南方,浓缩了我职业生涯和生命历程的许多精彩,我难以忘怀。
  我在这里付出了很多:北雁南飞言不尽的孤独;为太投入工作伤了爱我、我爱的人,痛失良缘……
  我在这里得到的太多:我带起了一支队伍,我们一起成长,一起做出辉煌业绩傲世骄人;我结识了IBM内外很多优秀的人,不管我再到东西南北,南方总有朋友惦念我,其中也有曾与我彼此心存偏见的香港人;我学会了做经理,克服了偏狭懂得了大度,能凝聚起不同文化背景的各类优秀的人,在这里我开始真正懂得什么是经理人的幸福;从超级销售员的英雄角色"退到"培养和欣赏英雄团队的高度;从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兼备了运筹大市场、管理公司全面运作;我完成了又一次蜕变升华--从用"命"做事,到学会思考;从不知前路的迷们,到有了清晰的理想--我的下一个目标,不是再要去超越别人,我想超越自我。
  超越自我,先要完善自我;理想是要去做国际化的中国企业,或是中国化的国际企业,为了理想我需要知识,需要学习。我应该退下辉煌的舞台,去念书。我一直认为自己没有那些起码的学历,要上大学进修可能会很难,思考的过程中遇到一个机缘,促使我最后决定去上学。
  1996年5月,我受一个同事之托,代作一场演讲,对象是Wake Forest大学EMBA班学员。Wake Forest不是一所非常知名的学校,但是个好学校,包括郭士纳在内的许多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都曾在那里念过书。学校位于北卡罗来纳的Winston Salem,一个盛产烟草、非常美丽的小城。开设了一个EMBA(Executive MBA,专为高级行政管理人员而开设),招收高级行政管理人员,学员多来自美国大公司,学制一年半。EMBA班有一个课程安排,每年都要去欧洲或亚洲考察,中信公司为来中国的团安排一些讲座,其中包括IBM公司在中国市场的策略。
  以我当时的水平,应当说讲得挺精彩。我没用IBM传统的投影胶片辅助演讲--到那儿才发现人家没准备投影仪!临时决定在白版上划了三条曲线,一条是中国IT市场十年发展,一条是IBM在中国的十年投资战略演变,还有一条代表中国本地人才在IBM(代表在中国的外企)的角色作用发展,演讲完还不算,他们去广州时我又做了回地主,聊天时我谈到很羡慕他们能上学,他们就问我是不是真的想上学,我说当然真想,他们说全班人都愿意做我的推荐人,我当时将信将疑,因为一般来说,这样的EMBA班需要研究生毕业后有若干年的高层管理经验才能就读,他们全体鼓励我,说以我的经历和经验应该毫无问题,他们也用了"传奇"这个字眼来形容我。
  有全班人的推荐,一次面试,即免了一切其他考试,当时拿到了人学通知书。我终于有机会圆我的大学梦。EMBA学期一年半,学成后一定回来,这里,才是我的国,我的家。我仍然偏狭地认定:在我的国我的家里一定能再有我的辉煌,那是我想要的辉煌。我想也会有机会,面北占山再做他一回南天王!
  临离开南方时,我坚持做完巨大的搬迁工程,不能把工程留给继任者。公司在1996年11月28日搬到金碧辉煌的天河大都会广场,全新的移动办公环境,在诸多繁杂细致的规定标准的管束之内,我费尽心思利用所有的机巧边锋,把华南分公司装修成大中华区最受羡慕的办公室,三层楼从天到地每一寸都有我的心血,为选址我去过所有建筑工地,坐过好多拉运建筑材料的笼子吊车……我搬进去不到三个月就离开了广州。
  台上"封王"之前,我已经卸下冠冕,我把冠冕和不尽的感激,献给我南方的朋友,是他们,和我一同铸造了那段辉煌,搀扶我走过绝望的心境,帮助我变成一个更好的人。1996年的圣诞晚会,是我与华南分公司"家人"的最后团聚,我想献给家人无可代替的绝版回忆,最后竟想出一场劲舞,还非得练高难动作追求准专业水平,为了四分钟的舞蹈练到爬不动楼梯。这在保守的IBM实在太出格,也决非"总经理作派",反正我的南方家人们都很喜欢!我将离去,无可顾忌。
  我最终没有去念书,不是恋恋不舍"荣华富贵",割舍不下的是亲情。在我拿到机票第三天,年迈双亲同时重病,各自住在不同的医院,我和二姐在两个医院之间穿梭奔跑轮班照料,我心里的斗争是不可承受之重。我痛苦地发现,我挣的钱不少,攒下的不多,全用来做父母的生活健康"保险"也不够放心,再说,父母需要的不只是钱,他们更需要我!我几次想咬牙为自己"卑鄙"一回,跺了几回脚,良心拦着我到底没走出去。我向学校申请,延长一年我的人学资格。我准备挽起袖子再狠挣一年钱,挣够了留给我的父母,再去圆自己上学的梦。
  我已经和IBM说过再见,不能再回头找草吃,就准备好要去外面找生活了。正在这时,IBM挽留我做全国渠道总经理。我先讲清楚我的承诺是最多再做一年,这一年不是为了IBM,是为了我爸我妈。说清楚以后走马上任,接手时已是5月底,才作了全年指标23%;又拼上七个月的命(自己开车,车祸都出了两次!)。到年底交出来将近130%,七个月做了全年的指标,顺带学会了管理渠道运营的精髓。七。卜月把中港台混合旅团结成能战斗的队伍,和我的队伍一起挣到了一块奖牌:1997年IBM亚太区最佳业绩集体。奖牌是锡做的,正面是关公,反面是商人宝训:
  "能识人,知人善恶……能用人,因才器使……勿卑陋,勿优柔,勿强辩,勿懒惰……"牌子一直在我床头放着。
  我说过"最多承诺一年",结果做了九个月,因为是超额完成了,心里没有什么不安;我想过要去美国上学,结果花了一年半在微软读了"EMBA";我本是为父母留下来的,结果一个半月后父亲就撒手西归,让我痛断肝肠……
  世道无常,人生难测,四十不惑……我已成长为职业经理人,我已能把握自己命运的舵。南天王已是历史,想要的,是更大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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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不虚
IBM 真的文化
郭士纳带领IBM从深渊走上平原,保持了IBM的完整,并使之焕发新的精神,谱写了IBM新的传奇,不管是不是暂领风骚,IBM是真正的企业奇迹。
  IBM的前身是1914年成立的CTR(Computing-Tabulating-Recording)公司,顾名思义,公司业务是计算-制表-记录Computing-tabulating-recording,主要产品打卡机,与计算机不太沾边,更像织布机:利用织布机原理,不分配线,分配记有资料的卡片,用来排列印制统计表格。老沃森卖缝纫机、钢琴,走街串巷卓绝奋斗起家,是了不起的美国式自我奋斗实现的英雄,他在1924年把CTR更名为IBM,"国际商业机器"里的"国际"显示创始人的宏大的期许,但他并没想到IBM将来要卖的"商业机器"是计算机,讹传老沃森曾预言全世界将只有十几部计算机的市场。二次大战时IBM开始制造计算机也是为战争国防特需,40年代中叶才在小沃森立主之下进人计算机市场,1956年小沃森接掌IBM事业,60年代开发360大型主机系列--世纪豪赌一举满贯,从此大器晚成,在计算机市场独领风骚三十年,直至90年代初期。
  老沃森相信忠心耿耿远重于每个人都去做最佳决策。小汤姆·沃森接掌后,将集权家长式改为分权合治的管理委员会,IBM开始形成现代企业文化的模式,也确立了"三项基本原则"的基础--尊重个人、追求完美、客户至上。
  1980年的IBM是"最会赚钱的公司",从1969年至1982年长达二十三年的联邦政府反托拉斯诉讼案,也未能影响IBM成为无可置疑的计算机霸主,但给IBM留下很多伤痕--过细的规矩,更多的文件(一定比二十三年诉讼期间联邦政府从IBM取走的七亿六千万份文件还多!)。当外界的竞争几乎不存在时,自大傲慢开始成为主流,成功的标准变为内部的阶级。IBM深深地落人自我文化的窠臼。太多规矩扼杀了创意,很难做没有做过的事情,新事物通常被打死,或是被辩论到至死方休,文山会海,却会而不议,议而不决。
  有很多形容IBM官僚、自我中心、脱离现实的笑话:一则讲的是一架小飞机在浓雾中迷航,看到有人站在一座高楼窗前,驾驶员忙大喊发问:"我在什么地方?"那人答道:"你在飞机里。"于是驾驶员立即调整方向,降落在最近的机场。乘客惊魂甫定,不解驾驶员如何能找到方向,驾驶员答:"我知道那一定是IBM大楼,便知道方位。因为只有IBM的人能给出如此正确而全无意义的答案。"还有如此形容的IBM工程师为大规模集成软件编程:女人生小孩必须怀胎九个月,IBM似乎希望有九个女人各怀孕一个月,就生出个孩子。对于微软和IBM的十一年合作末期在视窗和OS/2的竞赛,有人用赛艇比喻:各队八名队员,微软方面一个舵手七个划船手,IBM有七个舵手一个划船手,第一轮微软胜出,IBM研究后重新部署战略,第二轮依然输掉,再研究的结果:是划船手不力因而被开除。
  IBM曾为遏制苹果与微软联手,领导了真正的PC革命,十年后微软已无法遏制,为收复失地,IBM转与苹果联手,双方利益所在都想精诚合作,无奈,红色的苹果和蓝色只调和出紫色的苹果酱。苹果人说:苹果的作风是瞄准,射击,瞄准,而IBM是瞄准,瞄准,瞄准,瞄准……
  1985年6月,IBM与微软签约,得到在IBM个人电脑使用DOS最惠价格,条件是任由微软向其他个人电脑兼容厂商收钱--IBM不在乎其他兼容商那20%市场份额的残羹剩饭。很快,市场份额变化为IBM只剩不到20%,其他人占有的80%,都成为微软收版权一本万利的天地,而IBM对约20亿个人电脑操作系统的市场完全没有插手的份。而且,1986年放弃了盖茨建议IBM买下微软10%股权的建议(当时成本不到五亿,现在近30亿--会超过18M个人电脑事业自创立以来利润总和!)。90年代初,个人电脑和工作站的功能终于强大到足以动摇大型主机业务的根本,IBM个人电脑业务的优势已挥霍一空,没有什么可取而代之,1992年,只个人电脑事业部就亏损10亿,而微软和英特尔抓住IBM让出来的优势,只1992年就赚了20亿。而IBM则创下有史以来一家公司最大亏损金额--亏损50亿。
  约翰·艾克斯(John Akers)是最具IBM典型的总裁,风度、自信、坚强,曾是海军战斗机飞行员,从IBM底层做起,七年后成为经理,而后即成为培养对象,一路提拔,至1986年接任IBM总裁。他接手时IBM尚在巅峰,但不幸已是冰河期的开端。艾克斯上任后努力尝试改革,1987年为"顾客年",1988年改组机构下放决定权,宣称"IBM今后会以冒险进取的公司著称",IBM有史以来第一次裁员,不料流失了大量优秀的人才。艾克斯任内开展了OEM业务,推行品质管理方案(MDQ),尽管有AS。"400使迪吉多(Digital)股票市值遽减3/4,裁员几万人,有RSIC工作站两年内直追升阳(Sun),已于大局无补,1990年赢利60亿竟成了回光反照,1991年底于脆将IBM分成13个独立的事业部,要尝试所谓"企业精神",但"13个小IBM"仍笼罩在IBM官僚体制的管理委员会大伞之下,没能脱胎换骨取得竞争能力,终于经历了1992年大溃败。艾克斯退位前最后巡视王国,1992年9月来到北京。翌年1月被董事会辞退。不由想起1999年3月,风度翩翩的前康柏总裁来中国后一个月内解职,呼风唤雨的王者风范即成过眼烟云。市场,只以成败论英雄!
  艾克斯1992年10月最后一次来北京时(好像也是他在位总裁的惟-一次来中国),我曾"随侍",得以近觐龙颜。偶然参与了很好玩的一幕,在这里插个小故事。
  我被指派做本地助理之一,工作很简单:下午5时在王府饭店门口迎候总裁,6时在门口目送总裁上车,第二天一早再到门口目送总裁L车。只需夜里枕戈待旦万一有事传唤,基本上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总裁和夫人也要睡觉啊。工作简单可是了不起的荣誉,我本该感到兴奋光荣,因为甜甜病危,我非常焦急难过,心里竟抱怨总裁来的不是时候!总裁比预定晚了一个多小时才回到王府饭店,脸色铁青直冲回总统套房,根本没我致敬招呼的机会。随行数位高级经理各个领带歪斜满脸油汗,都是一副丢盔卸甲的狼狈。我听了一阵大概猜出来,预定去天津的行程出了大问题:竟然走错了路,结果没去成大邱庄,也没见成天津市长,路上又遇车祸堵车,警车开道的奔驰车队也无可奈何。结果把艾克斯闷在车里七八个小时,高速路上找不到总裁能用的厕所,怪不得回到酒店全不顾风度了。
  随行经理们气急败坏,我第一次听见IBM高级经理如此集中地用脏字。不怪他们担惊受怕,事故出得太大了,北京市长的会议只能临时取消,人民大会堂的千人宴会也晚了……发昏当不了死,总裁下楼了!突然他们发现了我蔫蔫坐在旁边(我等着执行"目送"的任务呢),一把抓住让我上总裁和夫人的车,我来不及地说:"我哪儿行啊,没说让我做这个……"发现只有我自己和艾克斯夫妇在车里了。我说什么呢?没人教过我就随便了,有点像导游,还说到了我家甜甜的病情,夫妇俩深表同情,我把夫妇俩送到人民大会堂贵宾室时,所有IBM高官们目瞪口呆:我们三人挽着手臂谈天说地其乐融融。交待过额外任务我要回去照顾我的客户,又被抓回来,这回更离谱--要我做主持人!这可是人民大会堂千人宴会,哪有我的份儿?主台上二十几个IBM经理哪个都比我高好多级--我没级,只是白丁业务代表。本该做主持人的老先生情词恳切"Juliet,需要你帮忙,我的心脏怕顶不住",差错出得太大,老先生看起来真的要顶不住了,闹不好事关人命。我请示了几位最高的头脑,几位忙不迭地说上吧上吧,出了差错不怪你。于是我就主持了,没事先演练过跟翻译配合,我在台上中文英文兼做了一半的翻译。我一上台大家忙互相问这个女孩是谁,我的客户特别骄傲地告诉周围的客人"那是我们中远的业务代表"。第二天我又增加了与总裁夫妇同车的荣誉,这回是被钦点的。临登机夫妇俩和我热情道别,还祝甜甜早日恢复健康。送走了飞机所有高层经理都缓过一口气,问我甜甜是谁,我说是我家养的小狗。我观察到这一幕官场现形,对高层经理的脆弱和风险有了懵懂的感觉。
  艾克斯想修理一部太旧太老的大船,终于未能使其具备在冰河里航行所要求的活力、速度和效率。1993年郭士纳临危受命,接手时IBM已经风雨飘摇沉没过半,他大刀阔斧在怒海中修理将沉的大船,伤筋动骨,伤了很多终生效力IBM雇员的心,及至1995年初郭士纳宣布"停止流血"时,IBM已经经受了七年的磨难,七年里,消失了14万个职位,影响了40万人的生活,股票价值丧失了750亿,多么惨重的再生代价!但是郭士纳没有把船拆散,而是重新编整了这艘不沉的航空母舰,没有伤害IBM的精髓,只要文化还在,IBM就还是IBM。郭士纳功德无量,为世界企业史保留下来宝贵的文化遗产。
  "尊重个人",培养员工是IBM引为骄傲的传统,每人每年平均要培训几周,即使在90年代初的最困难时刻,股票已经从高峰的200多美金跌破了40美金底线,IBM也没有放弃对员工的培训,照样是从头开始讲授做人经商的原则。
  IBM的经理占员工比例超过绝大多数企业,好处是提供大量内部员工升级途径,也保证企业文化源源不断地辈辈相传,IBM经理首先是经理"人"的,耳提面命培养员工是经理的本职工作。"好"经理的一条共同的标准:乐于教人带人。IBM有个说法,带出来接班人才有机会升迁做更大的事。我在IBM十二年换过十个经理,各自有不同的性格作风,我从每个经理身上都学到很多东西,包括如何教人带人的心得,我自己的好几次提升都是直接顶替原来我直接的经理,如果没有经理的尽心培养帮带,我的提高和提升是不可能如此"快"的。经理人应以培养自己的接班人为己任,在我看来是最自然的事,以后还会这样做。然而,凡利则会有弊,过多的经理阶级的弊病是庞大的官僚机构,强调"尊重个人"也可以成为庸才的保护。今天IBM经理的角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仅要是好的人事经理(People Manager),也要是能带兵打仗的工作经理(Working Manaser)。这使IBM的经理人具备全面的优秀。
  IBM培养人才着力于综合素质,培养出来的人被业界普遍欣赏。这几年中国IT行业"人才交流"速度倍增,IBM两千多人摆在那儿,是猎头公司最大最好的目标,这几年IBM的人员流失率可能要高过业界平均值,IBM没有因噎废食反而加大培训力度,索性在中国扎下了长流水的新兵营。还重新设计改进各种专业的职业阶梯,营造更多个人职业发展的机会。以前,人人想当经理,因为那是最多晋升机会的路径。后来又多了几条路:工程技术人员。资深销售员的级别工资有可能比经理还高,从行政到专业都能有向上的台阶。从以前单纯强调对公司忠诚,到现在鼓励员工自己对个人事业规化、发展负责,疏而不堵是更开放的姿态。人员流动没有减慢,但总是留下的比走的多,留下的大都努力工作,也能适应复杂的矩阵组织结构,能适应大团队工作模式。
  IBM的文化还有一个奇妙之处:不管在IBM里面怎么抱怨,真要想离开它很难下决心。在其中浸染越久,习惯的力量(或换言"忠诚度")就越强,把人牢牢拴住要想挣脱很难。IBM够大,里面什么都有,像一个小国,在里面的人往往不太关心外面的世界,真要"出国"时才发现不知道外面的规矩,能力很强的优秀人物都免不了怯意,不敢轻易离开这温暖可靠的王国去独闯江湖。我的一个朋友评价IBM的工作是"性能价格比最好的工作",做到中层以上经理就都变得很稳当了,基本会做到拿到二十五年服务勋章,若我般不知死活非往外飞的不多。要离开的人多半都抱怨IBM的"大锅饭",向往个人实现,出走后都免不了怀念IBM的团队;不喜欢规矩太多束缚太紧,一旦独挡一面就先想建立规矩。这几年出走后又回到IBM的已经不少见了,体验过其他公司,哪里都有束缚规矩,说到底,IBM确实是外企中最综合优秀的好公司。IBM也松动了再雇用的原则,以前,如果加人竞争对手,离职手续清单上会有一条"永不雇用",现在可能这一条还照写,但是规矩已经被破过好多次了,回头"浪子"的忠诚度往往更高。风雨飘摇过去之后,大家庭的感觉又回来了,终身雇用已不再提,但是,只要守本分,就会一直有工作,安全和温暖使人眷恋,也可能使人怠惰了对冒险和创造的追求。
  企业文化都是为了企业战略服务的,IBM的企业战略是做IT市场的综合领导者,注定有从软件到硬件无所不及的产品线和无比复杂的功能,只有用矩阵经纬严密规范的组织机构,才能保证这台巨大的精密机器运转。郭士纳时代以前是以地域为主的组织,只有生产和科研全球统管。现在的矩阵是:全球纵向是几行业组织,横向是各产品线,各组织有独立的销售利润指标,但经纬相依,不能脱离。只有服务组织相对独立,以质量和效率为主要指标,但服务的推销也越来越需要与整体营销队伍的配合。
  试想:一个银行的客户,由行业销售员为主要责任人,但是做方案做项目时要牵涉所有重要相关资源:应用咨询的、主机硬件的、软件产品的、网络产品的、微机的……一出动就要小一个排兵力,而销售员并十是"排长",要能随时调动资源,一是要靠综合团队和个人业绩的激励机制,二是要靠团队精神。
  IBM在全球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运营,它的文化可以融人各种文化,兼容而不失其本色。大规模的硬件制造,提供了在各地建厂投资的广阔余地,不出手便罢,出手就投资个"亚洲或世界最大规模的XXX工厂"。大规模投资,加上"做企业良民"的原则,使IBM更容易被当地政府接受。因为坚决奉行经商准则,IBM很少商业丑闻。稳稳当当,不吹不炒,却总是处在政府关系、本地政策的上风头。
  去年出了一本书《蓝色巨人在中国》,将IBM在中国的宏图大略写得淋漓尽致,只是忽略了一些历史,在此只想补白一个"历史人物"。IBM于1992年底在中国成立独资分公司,从美国派来一位总经理,是德克萨斯人,起个中国名字叫包国安,老包热爱中国,积极推动人才本地化,向总部不断积极鼓吹在中国长期投资的必要战略,1992年到1994年正是IBM全球最困难的时期,IBM中国却开始做长期投资,并真正开始了人才本地化进程。今日多位IBM中国公司的中高层本地经理的职业成长,都应还有对老包的感念。老包的热忱也感染了许多客户,他还曾数次派本地高层经理去美国为中国最惠国待遇游说。我虽不在IBM了,不会忘记老包的培养提携,从这对天真热诚的德克萨斯夫妇身上,我学到了很多做人,做好人之道。
  郭士纳上任六个月后即宣称不会将IBM分割为小公司任其在险恶江湖自生自灭,我认为这实在太英明了,IBM是IT产业惟一的、具备所有功能的航空母舰,保持IBM的完整--即保持了惟一的规模优势,为使航空母舰具备必须的灵活性和速度,郭士纳将公司重组为以客户行业为中心的矩阵式组织。现在全球行业组织已精简为"6+1",专注于IBM优势的领域:公众公用事业(电信、ISP、媒体、公用事业)、金融证券、保险、政府、公益、流通业、工业制造,再加上中小型企事业群。
  矩阵式组织打破几十年形成的区域分割,为的是加强全球合作,真正发挥出IBM独有的规模力量。现在的矩阵大大淡化了区域长官的"实权"。各经、纬的首领都直接向各自组织的高层负责,也向区域负责,但轻重显然不同。作为区域长官主要的作用是协调各组织功能,负责当地政府关系、市场开发、建议投资方向等等。但区域长官往往是精明厉害的角色,比如大中华区总裁,不用"实权",即可以把中港台美混成的高层领导尽数掌握于股掌之中;不用"实权",照样指挥调动几千人大部队、数十个分公司、几十亿营业额加上重磅投资,堪称卓越的领袖人物。我曾直接述职于大中华区总裁,对他的领导艺术和政治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学到了很多宝贵经验,在我离开IBM以后,随着自己的成长成熟还会时有顿悟。
  当今IT行业的竞争前所未有的激烈,技术、产品、市场份额替送更换的速度愈来愈快。大规模团队作战常常赶不上竞争对手游击作风的狠辣灵活,团队结构太复杂销蚀了个体发挥的能动。郭士纳在努力为IBM文化注入新的生长素:速度、拼赢、激情、赋权……今年,IBM开始提倡"个人绩效文化"(Individual Performance Culture),营销队伍的激励机制也更注重于个人,这必定会改变营销人员的行为,IBM的十万销售大军会更"饥饿"、更凶悍、更快速地投入战斗,市场竞争会更精彩!在快速运转中,更多的个人会感受到"英雄的实现"。而这部巨大商业机器仍保持细至纤毫的管理程序(Processes),一盘棋有三十万个格子,每个人只占一个。严密的矩阵和程序,仍能使IBM说:"无人不可替代"(No on is unsuspendable)。
  郭士纳带领IBM从深渊走上平原,保持了IBM的完整,并使之焕发新的精神,谱写了IBM新的传奇,今天,人们的注意被迅速致富的网络股奇迹所吸引,吝施笔墨于"古老的传奇",但是,不管是不是暂领风骚,IBM是真正的企业奇迹。IBM仍是最大的惟一,但是即使是"最大"也发生着变化,从1997年开始,不能再自称是"最大的软件公司";大型主机的业绩不再公开谈论销售额,改提"最多的处理能力";科研一直是IBM一流科技的支撑核心,80年代投人科研经费达1000亿,出过几个诺贝尔奖得主,现在仍拥有世界最多的发明专利--而最重要的是如果能有"最多、最好的市场产品"……但要在今日之世界重振IT领袖的雄风,要重返"无论是一大步,还是一小步,总会带动世界的脚步"的境界,还要走很多步,无一步将是坦途。老沃森的座右铭"THINK"(思考)依然高挂在总裁办公室,其左右应已加上"ACTION"(行动)和"WIN"(赢)。
  我个人曾将IBM的企业文化总结为:真善美,仁义理智信。现在又有了新的认识:真、善、理、智、信。这仍是难能可贵的综合美好。IBM已有八十多岁了,八十多年在IT行业已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已经几代仍能继承,仍能保存这该是多么深厚的文化力量啊。我相信郭士纳领导的IBM将继续为IT产业、为人类演绎出卓越的奇迹。
  IBM给了我入门机会,给我无数的培训,没有IBM,就没有职业的我。我在IBM的十二年半里,后来一段时间经常是颗有争议、不安分的棋子,IBM和我亲爱的优秀团队包容了我,在我磕绊跌倒时没有抛弃我……我深深地感激!
  我的心里永远会有这份对IBM的感谢,会永远惦念我的IBM朋友们--祝你们成功。也祝愿IBM的优秀企业文化永存。我为曾是这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上几十万颗螺钉之一感到光荣。
另类"中国精英"
中国需要外企在中国成功,白领一族的事业本来是为国为家的光荣,没必要壮烈,只需要成功。
  能进入外企的本地人大多都很优秀,但是最优秀的中国人也与人家差着整整一个社会基础--整个中国重新进入国际市场才不过二十年。求生,求存,牛一样地熬夜苦耕,一点一点学会学习,学会思考,学会竞争法则,受委屈跌跟头是免不了的,人人如此并非我的专利,外企中国白领们都有一段艰难的心路历程。
  外企对白领们的最初吸引多半是职业训练、发展的机会,工作环境和优厚报酬,等到白领们终于爬上几个台阶,当了经理,买了房子买了车小康起来,很多人又会经历"无从理想"的失落。
  我也经历过那种失落的痛苦,不止一次。最痛苦的一次正是在南方占山为王的辉煌时刻。我已经习惯了设定短期目标,以级别为标尺,以平级的同事为竞赛参照物,一级一级地埋头爬上来,一路十年都挺充实。终于坐上了IBM华南分公司总经理的座位,成为IBM中国惟一最高的本地经理之一,惟一最高的本地女人。好像峭壁攀岩终于到了中间一个平台,突然失去了短期目标,下一"级"更高的职位看起来遥不可及,往回走绝对不可以,不但自己不同意,此时小有了点名气还自觉承担了社会义务的压力;继续往上爬吧,突然觉得再爬上去没有意义,在IBM里面再高几层的职位不能使个人实现有什么质的改变,已经证实了生存、能力,我到底还想要实现什么?白天仍是欢欢地干着,夜里失眠越来越厉害,觉得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反省的过程是极端痛苦的,中间还经历了情感的失意,昏天黑地爱了我两年的男友离开了我,六尺高的优秀男人留着泪说"我认输,我争不过IBM,我得不到你",这个刺激险些让我休克,结果变成了休克疗法,迫我必须思考:我属于IBM?我是谁?我想是谁?我想不想继续付出?付出是为了什么?……思考的结果是认清了理想。我没有再给自己定在XX时间内,要做到XX职位的目标,我认定要开始追求理想:把优秀外企做成中国的;或者,把中国企业做到国际上去。理想给了我更高的追求,为了它可以进可以退,海阔天空。有理想是很幸福的境界,许多营营苟苟不会再让我烦恼,变得比以前乐观大度,别人更喜欢我了,我也更喜欢自己。许多精英人物都有理想,我自己是混沌迟开,领悟的好不容易。外企中国白领要成长为真正国际标准的职业人、经理人,是非常艰难的过程。经过十几年,外企在中国已全面推行人才本地化,本地人在外企越来越受到重用,因为性能价格比是明摆着的!我们不愿被当做"矮子里拔出来的将军",要拼命证明本地人与外国人一样"高大",还能做得更好--不只以中国本地的标准,以国际的职业标准!我们一族想以自己的能力和智慧,真正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高大"起来以前,我们在外企注定是"另类",人多而势不"重",不能真正影响外企在中国的经营决策。
  我的一个朋友,是资深的外企经理,非常优秀的人。曾经是"工会领袖"式的激烈加上"大哥"式的热血豪侠,带领众本地兄弟姐妹与资本家争各种平等的说法。近两年人变得成熟深沉,自从被公司派往美国总部深造一年回国后,变化尤其明显,位更高权更重,反而少了激越,更加兢兢业业地做事,常常挂在嘴边的座右铭是"平常心"。有一次,偶尔闲谈起他在美国的经历。一次,他开车去纽约的中国总领事馆办事,快到领事馆时提前电话联系,车到门前,门已洞开迎候,"真是回家的感觉",平常心的男子汉,说到如此"微不足道的细节",竟是两泪晶莹!我们这些人,身处本乡本土却有异国他乡游子的心情,怎么能有平常心?
  早期的"劳资冲突"多半是围绕报酬、待遇,本地人比起港台外籍人士常有不平。成熟成长之后有了理想的职业经理人们,追求的是参与更高层次的市场决策,超出了小我的利益。这种追求的实现在外企可能会是一种漫长的痛苦,成熟成长是和中国的成长强大分不开的,十几年前我们觉得香港和一切外国都那么精彩,今天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泱泱大国民的自豪。自豪归自豪,我们所处的特殊位置,能最清楚地看到自己国家和世界的差距,为了尽快拉近在经营管理、市场运作、战略策划、资本杠杆等等如此多的差距,只有抱以"平常心"去潜心学习,努力实践,才是最有效、最实际的报效祖国。热血、激奋,等到民族处于战争威胁时自会喷发。
  无论如何的"平常心",最不堪的重负还是有一种"另类"的感觉:本地人做外资企业的雇员,本是中国改革开放的需要,是中国要融人全球一体化的必然,但是白领们经常会遇到外企雇员身份与民族感情的矛盾,当出现与中华民族利益冲突的国际矛盾时,"买办"的称号就显得格外刺耳刺心。
  1999年5月8日是中国的耻辱日,北约的炸弹炸烂了使馆炸死了人,十二亿人不能还牙还眼,只能在国里边抗议,十二亿人的哭声能感天动地,外电外报却都瞎了聋了,登出几条消息,只为让北约和美国人民觉得中国人太夸张,不就是"误炸"了吗?
  5月10日是我的生日,早计划好这天休假,结果在家郁闷悲愤终日不可名状。我的第一个冲动是想报名去南斯拉夫,不知道去哪儿报名不知道能做点什么,只要是为国做的就成。上了班还是要执行美国微软公司中国总经理的职责,先要拿出公司的立场,把自己的情感暂时按住。想要尽量说服公司表态与中国人民的感情一致,只能从公司利益的角度去论证,努力了两天,最多只能表示哀悼,能行使的一点职权也就是把哀悼的挽联挂在网址上。作为职业经理人要首先做公司的事,最终服从公司的决定;作为中国人,至少能有哭一场的权利。我决定召开追悼会。知会了上级,说明只占半小时上班时间,是员工自发活动,想借公司的场地,如不方便我们就到外面另找场地。
  5月13日,在中关村希格马大厦微软中国公司大会议室,设置了追悼会的灵堂(因为是自发行动,费用由我们自己出),三位无辜牺牲的普通中国人的遗像,镶着白花黑绸,艳丽的鲜花捆扎在表示死亡的花圈上,是无法欣赏的美丽,提醒着人们,战争和死亡是多么地近!前一天夜里我把国歌的词写下来,多年没唱过,竟一字未忘。哀乐起,默哀,唱国歌,全体泪如雨下动了真情,像孩子在哭受了欺负的母亲。孩子们流着泪发誓要让祖国强大起来,祖国强大了,母亲才不会再受辱,字字血声声泪都是发自内心的中华赤子情。
  但是,我们还是要为美国公司做事,为国家、为个人,都应如此;在国家受欺负的时候,谁不想至少能堂堂正正地"发出我们的吼声",而我们只能选择低调,还要陪着公司受抵制,只能在狭小的范围里以泪宣泄,泪中有深深的委屈。
  我告诉我的员工,国家强大,需要我们的工作,我们就吞下自己的委屈吧!这样的委屈,又何止微软中国区区二百本地员工?外企中国白领一族上百万人,应该都是同样的心情。每逢这个地球有风吹草动触及中美关系伤到中国的利益,中国白领们心中就是一场惊涛骇浪,困惑自己的意义,痛感自己的"另类"身份。而作为"国际一体化"标准的职业人,必须要在公司意志、职业责任和个人意志几者间找到平衡,否则就达不到职业人的基本要求。
  回想十二年前我第一次以助理业务代表的身份单独出差,任务是去济南客户处收IBM的软件租金。客户先是不见,我一身职业裙装在12月没有暖气的接待室一等就是一个半小时,客户出现后先说:"申请不到外汇指标无法付账,你是中国人应该知道!"本来是正当的业务,我却觉得自己像穆仁智帮着美国黄世仁收租,心里是无法平衡的混乱,冻僵的是身体,烧烤的是心灵。
  今年5月又出了"亚都诉讼案",我的反应首先是职业的:公司如何处理又一次舆论危机。刚刚北约轰炸过,所有的北约国家是中国人民的愤怒靶子,美国公司首当其冲。微软偏要在此时再探头伸颈,多么愚蠢地没有常识!要不是早晨上班堵车,等候时买了份晨报,总经理还要再晚些才能知道!盗版,不管说到天上说到地下都是不对,我不会因"民族"而混淆原则的判断,我的民族利益也需要反对盗版;作为职业经理,我需要告诉公司如何在中国最正面有效地进行反盗版,如何聪明地做生意!尽管直到案发我从来不知道有"亚都"一案,但是我不在乎担当恶名--只要能假我以时日给我权力去纠正和避免再犯同类的愚蠢错误,这是我作为职业人的思维。只有在无法尽到职业责任时,我才会决定不做无谓的名誉牺牲。
  我离开微软不是因为"民族自尊"的冲动,过去十几年冲动过好多次了,一直没有离开外企。开始时,是舍不得好不容易才能挣到的一点钱和小小的生存地位;后来明白外长对于中国的重要,也为了我的理想,就更想在外企里做成功,心里非常坦然。我爱我的国我的家,像爱自己一样的爱,有爱的支撑,就能受得了委屈,就担待得起。我本打算承担下去--如果我有机会影响微软在中国市场的策略和做法!我本想在我手里把微软在中国做成功,通过我使之与中国更好地融合,操之切切而不得,所以决定离开,这是职业人的成熟决定,并非出于"民族"的壮烈。中国需要外企在中国成功,白领一族的事业本来是为国为家的光荣,没必要壮烈,只需要成功。我希望看到我的一族在外企更快地成功,出现更多的担纲领军将帅,在更高的位置上,去实现更大的中华民族的利益。我们不是另类,会得到中华56个民族的认同。我也希望看到外企在中国成功,外企来中国本是为做生意,中国市场经济繁荣才有生意做,两者成为互动的利益关系,外企应该多学些在中国做生意的聪明,至少不应笨到被当做李登辉似的千夫之指,最聪明的办法是善用优秀的中国本地人。几年前曾听到一个美国化妆品公司的总裁惊叹中国的市场:"想想看,12亿副嘴唇!(Just think about it?1,2 Billions lips!)"但不是所有中国人都要用润唇膏和口红的!中国的市场浩大无边,但入得宝山不一定能满载而归!职业白领要在外企成长,成功,每一步都要做到"底线"--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曾有人笑我,"做事做糊涂了,把公司的事当做自己的事那么玩儿命地做",说到底,其实就是自己的事,每多一点的付出都是为我自己的事业成长的铺垫和积累。我曾经对企业内部政治深恶痛绝,说政治是肮脏的,后来认识到,凡有组织的人群就会有政治,只要不以肮脏的手法搞就无所谓肮脏。我的朋友们同事们说我吃亏就在太不懂玩政治。我自认为已经很懂企业政治了,不管朋友们坚决对我的自认为嗤之以鼻,至于玩不玩,怎么玩,见仁见智,我坚信,外企对员工的认可程度,最终看的是同一个底线--业绩。这也应该是所有成功职业人的最重要标准。
  "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外企中国白领一族自不例外。营营苟苟只顾私利者有之,没有职业道德更别提民族利益;"汉奸"也并未绝迹,伤同胞兄弟损民族利益毫无顾忌,最高理想是想让外国老板觉得自己是最忠实的狗。外国人多数都单纯,只想把生意做好,谁也不想惹中国人生气伤害感情,偏有这些"汉奸"要支些损招,好显着自己通晓国情是有价值的狗,碰上耳根子软的外国老板,"价值"就更高。幸好"汉奸"不多,我十四年外企经验也就见过两三条,真想给他们挂上标签:"非我族人"。
  最后,想借通用电器总裁杰克·韦尔奇的一段话共勉,是韦尔奇1992给克林顿总统的短柬:"由于每个人都向总统当选人克林顿献上祝贺之意,我想我也不例外:美国人天生就是赢家,而不是抱怨者,所以不要纵容、资助或设法保护他们。要鼓励他们去竞争,让他们接受挑战,去打破所有造成分化与停滞不前的障碍,并将废除官僚体制与老旧的工业政策;让他们以平常心去看待与经历所发生的事。凡是走完这条路的人,不会有人因此失望。"
  中国人几千年都不是天生的赢家,让我们努力,为国为家为自己,做赢家!
  谨以此篇献给我的族人,我将另寻一片天地飞扬,让我们在中国和世界的蓝天汇合。祝我们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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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 首
将相本无种
今天,不用人告诉我,或是别人说"你失败了",我相信自己已经成功了,而且自信能有更大的成功。成功,在心里。
  我这本书不是自传。不管是事业还是生活,我都还打算要走很长的路,离写"传"的时候还早着呢。
  可还是忍不住想写写我自己,从小时候,从职业之外的侧面。我有两个原因,先交待出来,免得本不想看的人花了冤枉时间。
  第一个原因纯属私人。
  1997年7月我父亲去世之前,住院几个月了,已经不能走动,老人家身体极端虚弱,但思维和记忆都清楚活跃,就更敏感生的痛苦和无奈。他常常问我还会不会接他回家,还给我表演双手用力一撑自己坐起来,以显示他多么"有劲",满怀是想回家的希冀。我说当然要接您回家,我常出差在外面跑,特别需要您看家护院。我知道他很闷,就编了个故事给他解闷。我说:"爸,我要写书啦,您得帮我,把咱家的老事儿从头告诉我,我好把咱家写进书里。"
  被我托付做如此意义伟大的事,我爸特别兴奋,为督着看护学会录音机操作还发了两次脾气,他告诉所有来看他的人:"我闺女要写书了!就是那个在IBM做大经理的小闺女……"他开始认真地工作。
  7月15日早晨8点我的呼机响了,信息是"父突然去世",我一下摔坐到地上,欲哭无泪,感觉他赋予我的生命也随他而去。料理完丧事,我带回了录音机,我听了整整一夜,他的录音全部只有十三分钟,中间歇了三次,声音越来越弱,间歇喘息越来越长。我恨死自己怎么想出这么个歪招,我觉得是我把我爸给累死了!我对我爸说:爸,我一定写出书来,把咱家的事写进去。
  对我爸承诺了,我一定要写。
  还有一个原因,要说回--
  1998年5月我在广州讲了一场"与成功有约",是冲着朋友《南风窗》主编秦硕的金面友情客串,原以为是二三十人的圆桌座谈,从北京出发前核实地点才知道是七百人的会堂!七百多人花钱买票搭上三个小时再加上交通时间,那还是广州人周末的晚上,不去歌厅不搓麻将,专为来听我讲,我在广州生活过,对广州有一些了解,就更加感觉这份期待的沉重。经过了不少大阵仗,还是由不得心里打鼓,正是scrub季节根本没时间准备。坐在飞机上问自己:"我拿什么奉献给你?"只有给大家一个真实的我!好在广州是我的第二故乡(除了生长于斯的北京,广州是我住过最长的地方),"故乡"的人对我宽厚包容,没把我嘘下台,还给足了整整三个小时的专注和热烈的掌声。后来不知是谁还根据录音整理了一篇"永远先走一步",讹传成我的亲笔,借此更正不敢掠美(也趁此机会表白:我个人没收一分钱。因临时发现面对的阵势"个人色彩"太浓,连机票酒店都自己出了,没跟微软报销)。
  才子秦硕的开场白流光溢彩,其中有言"……人人都想成功是不可能的……"。我在演讲中说:"我不同意!人人都想成功是可能的,'想成功'至少比'不想'多了成功的机会。"当时理直气壮丝毫不觉谬误。后来我的才女编辑,也是我特佩服的,看了演讲的录像后正色斥责我妖言惑众,特别指出我(对七百人)说过的"连我都可以,你们怎么不能(成功)",是极不负责任的说法,可能引起不可能成功人士搏命努力而不得实现之失落,误人的恶果不堪设想。我不禁肃然,赶紧分析自己,想了解我自己有什么特异才能有今天这点成功。
  我看了很多名人自传,得出结论:凡成功人士,往往从小时候就能有种种异像,预兆着长大后必能有惊天动地的成就。我虽非成就超卓,但既在写书,就想于人于己负责任。翻回记忆,竟找不出什么历史根源来预言佐证我的"传奇"。小时候除了考几个第一别的什么都没干,大人们说我聪明我真信;后来一直觉得自己特笨特丑特没用--因为是最爱最亲近的人告诉我的,我当然信了;再后来我一直是玩儿命地跟着人家后面追,很难再像在学校里时总是考第一名;这些年说我刻苦、拼命的多,又一来二去就变成"传奇"了,一直再没觉得自己聪明。写完《求生求存》以后突然觉得我是挺聪明的--就凭考的那些试!可聪明有什么了不起呀,这个世道这个行业人人都特聪明。
  从自己身上想不出特异功能来,也好,就交出来一个平常百姓女儿家的原貌,有道是"将相本无种",男儿女儿们如果真想自强,无论多么平常,都可以是起点。我终于找到一个成功的例子支持我的观点。科林·鲍威尔,出生在纽约市贫民区的黑人家庭,上学时未见聪明过人,贫贱黑人毕业后无前途可言,只能打零工,由于个人努力和种种机遇上升到美国责任最重大又最受信任的岗位,即使在军旅仕途开始上升的年月,仍饱受种族歧视。不能上白人餐馆、白人厕所,蜜月只能住专为黑人开放的汽车旅馆。鲍威尔深信,通过艰苦奋斗和刚毅不拔的决心能够改善自己命运,直到后来根本地改变了命运,成为美国最高军事长官、四星上将、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这是典型的美国梦的实现,不靠祖辈余荫,靠自我奋斗,借努力和运气自我成就--Self-made。鲍威尔身上有着典型的卓越人物的共同特点:追求卓越的渴望和敢于冒险的天性。
  美国和中国的政治制度不同,文化也有极大的差异,美国是具有强大的生命力的"巨大的杂交植物"文化,中国的文化是悠久、自守。所有外国博物馆都陈列中国的文物,而中国的博物馆只骄傲地守着中国国粹。尽管有这些差异,"成功的梦想"是全人类的权力。成功不是美国人的专利,想成功而不能成功的中国人也不应以文化、社会因素作为原谅自己的借口。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人人都想成功是可能的,'想成功'至少比'不想'多了成功的机会。"不过我要加一句:女儿要自强,并非只是事业一条路,现而今,如能把家庭经营好,已经是不凡的女子!
  过去多少年里,我一直不敢想"成功"这个字眼,后来,非得别人告诉我"你成功了",我才敢相信。今天,不用人告诉我,或是别人说"你失败了",我相信自己已经成功了,而且自信能有更大的成功。成功,在心里。
  我是怎么成功的呢?多写一点我,让大家帮着想一想。
童年五味
我永远爱我的爸爸,他给我生命,爱我,如有下辈子我还要孝敬他,补上他受过的那些罪。
我祝愿妈妈永远保留让她骄傲的回忆,因为"骄傲"能使她快乐,忘掉她受过的那许多苦,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上次写书是十四岁,是自传体长诗!五言、七言的押韵很整齐。不只是给自己勾画了未来,还《红楼梦》式地编了身世,总之是破落大家的小姐,影射着些与皇族的迷离渊源,流落贫穷,虽不美丽,才智过人,最后当然嫁了个才子,相夫教子,尽享天伦……写完"自传体长诗"二十几年人生道路走过来,完全是预料不到的轨迹,只有身世并不全是杜撰。
  听爸妈讲的……
  我爸家从前很有钱的。有钱到什么份上呢?有房产、矿山无数,还够资助张作霖部队军火。爷爷念书好口才好会做官,从北洋政府的国会议员做起,做回黑龙江老家,很得奉系督军吴俊生吴大帅的赏识。爷爷年轻才俊仕途得意,又娶了家道更殷实的奶奶,奶奶的爸爸是蒙古贝勒,陪嫁无数,爷爷家正式阔气起来。
  爷爷娶了好几个姨太太,还让我爸娶,我爸在家受重视,自然早婚,娶的原配是梁姓军阀的女儿,不生养,后来抽大烟抽死了。我爸说他不但不娶偏房,还劝我爷爷别再娶。为此我一直很佩服我爸,后来我妈跟爸怄气时,我还试着借此美德来劝我妈:"您想想,要不是当初我爸坚决不娶姨太太,可就没有我和我二姐了!"有一次我得了一块巧克力,捏着举着让爸先咬一小点儿,爸说不吃,说小时候吃腻了,还说"从前咱家养的十几只大狼狗,天天'咔嚓咔嚓'地嚼大块巧克力",多么让我神往!直到现在这都是我关于"有钱"的最生动具体的想像。
  张作霖和日本人过不去,日本人在皇姑屯安了炸弹,吴大帅同车也被炸死了,三天后我爷爷也被暗杀。"那没跑儿,肯定是小日本儿鬼子干的!"我爸多会儿说起来都是咬牙切齿,我也就从小埋下了仇恨日本鬼子的种子,种子跟着我长大至今。所以说,幼儿教育是非常重要的!
  就只剩下一群生而不知忧患的少爷们和一个小姐(我只有一个姑姑)。我奶奶虽是蒙古人,早就脱尽了草原骠悍本色,一直家养着,先做千金小姐后做官宦正房,遭此巨变根本主不成事,居然我爸二十来岁就成了一家之主。我爸从小是我爷爷的重点培养对象,把我爸爸托付到吴大帅跟前,深得吴大帅喜爱,十四岁就出过东洋,十五岁就买了个"参议"做,准备着步我爷爷的后尘走官僚仕途。我爸是家里兄弟九个大排行的老二,但老大是庶出的,且没出过洋,也没上北京念过书。
  家里十几只大狼狗也挡不过日本浪人的骚扰,我爸果断决定,能卖的变成钱,不能卖的就弃置,携细软举家迁居北京。我爸的哲学是"钱,你敢花多少,就能挣多少"(这一点又让我佩服,后来就是我的"钱"理论,攒不下钱来一点不着急)。一大家子搬到北京,都会花钱,可没一个做事挣钱的,我爸有办法,先是变卖,后是典当,房子也从石狮子胡同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渐渐地就搬到西城承恩胡同五号的大杂院,但一家子还都住在一起,也占了大半个院子,我奶奶和姑姑住在院里惟一一座木头的二层小楼(现在承恩胡同五号是居委会所在地,住着十几户人家)。一家子仍是不知愁,几个年轻的叔叔和姑姑还是忙着捧戏子、串票友,调着花样儿齐心合力地花钱,眼看着真没钱了,幸亏就解放了,政府要求人人自食其力,十几个兄弟姐妹各自都找了工作。1951年遇到我妈时,我爸是人民教师,教中学历史。
  我妈家也在东北。姥姥家是镶黄旗,姥姥的哥哥做着世袭的旗官。姥爷是汉人,在世袭旗官手下当差得力,不仅连受提拔,还把旗官的妹妹许了做妻。满洲国以后旗人的世袭取消,可我舅姥爷还有官做,说是"署长",也是不小的官衔。调防(东北口音读"访",三声)到另一个城市,为的是我太姥姥只认亲闺女的伺候,带走了我姥姥和姥姥的三个孩子,舅姥爷顾着孝顺他的妈,竟然没带着我姥爷!我一直觉得这事说不通道理,为什么亲哥哥要拆散妹妹的家?为什么我姥姥、姥爷从那以后再也没见面?他们就不能互相寻访、通信吗?这里肯定有故事!到现在我妈也说不清楚,那时候她也才很小。反正,"从那时起我们就没家了,孤儿寡母寄人篱下",我妈说起这句话是永远的戚然。
  算命的说我妈命硬,她一直说是自己克死了一兄一弟,其实我大舅是出水痘死的,小舅的死倒是和我妈有直接关系。我姥姥得忙着照顾她妈和署长的女儿们,没时间抱自己的儿,就由小小的姐姐抱着更小的弟弟,过门槛摔了一跤,姐姐没事,弟弟的头磕到石沿儿上,一下子就死了。孤儿寡母的凄惨更是无以复加。我记不得我姥姥的样子,她去世时我大概两岁。只记得她脾气特坏,动不动就骂人,她老了以后白内障失明了,永远在里屋床上坐着躺着。有时叫我进去给块点心糖果,我总是拿了就跑,不敢在她那儿多待。我妈脾气也不好,但对我姥姥是任打任骂从不动声色,绝对地孝顺一辈子。
  寄居舅舅家能吃饱,衣服捡表姐们穿旧的,学是断断续续上的--我妈是表姐们的"陪读",轮流陪着不同年级的表姐们,所以旁听的课程也是不按程度顺序的。"陪读"可比小姐们念书念得好,活得不易就懂得珍惜,加上我妈聪明,是专为学习好的那种聪明,也遗传给了我们一些。"永远考第一"是我妈一辈子的骄傲,后来再没"试"让她考了,她就把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要求我们考第一,每次我们交回成绩,都要听她说"我上学那时候……",只不过视我们考的是第一还是第二,口气有很大不同。
  本来预备把我妈嫁人了,我妈背着我姥姥,跑去考了长春师范大学,因为师范是惟一公费的大学。考上了第一名,我姥姥也就不说什么了。毕业就去教书,挣钱后赶紧的租了房子,就把我姥姥接出来一块儿过,终于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母女再也没分开过。我妈年轻时挺好看的,虽不够大美人儿,可是有足了健康活泼知识新女性的非常魅力,打羽毛球还打篮球,风头很劲。后来被同校的教务主任娶到手,生了三个孩子,就是后来我同母异父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据我后来察颜猜测,那应该是十来年幸福的日子。
  教务主任解放前夕英年殇逝,不由人不又联想"命硬"之说。我妈一人支撑五口之家又过了两年。1951年正是中苏友好的蜜月高潮,北京奇缺俄文翻译,我妈应聘,得中,也举家来了北京。与我爸当年不一样的是,我妈没有细软,她把一家人,三个孩子和半瞎的老母亲及所有的"粗重"都带来了,包括桌子椅子书架柜子褥子被子锅碗瓢盆擀面杖,还有床,是"老毛子"式的弹簧床,铁管做的,结实得不可想像。到现在我妈家里还有一张单人的,我小时候无数次拼命地在上面跳,为试验弹簧的质量,相信我的哥哥姐姐们也有过同样的爱好。到现在,弹簧一根都没坏!
  两个命中的冤家终于走到一起来了。我爸我妈1952年结婚了。媒人是我姑姑,我姑姑那时好像也在教育部工作,和我妈不是直接的同事,不知怎么认识了。爸家早没钱了,也没资格嫌妈拖着三个孩子和瞎眼老妈,中年鳏寡,很实际地结合成家。我记事后只记得他们的争吵,我为此质疑过我妈:"为什么你们会结婚呢?只为着到一起吵架吗?"妈说:"那时候(结婚以前)你爸可殷勤呢,每次送我回来争着帮我扛自行车!"说话时很愤然,好似受了我爸"殷勤"的骗,我估计那是他们惟-一点浪漫经验(其实扛车也就是过一道大门槛儿--我家一直住平房!)。
  我妈属龙,我爸属虎,龙虎相遇必有恶斗,最不宜合婚。好在"虎"爸的命也很硬,再没性命之忧。"龙虎斗"从结婚后开始,纠缠了两人的后半世,也没分出高低胜负。斗争中产生了我二姐和我。
  如果说他俩有任何一致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是东北人,而且很引为骄傲,我生长在北京,但从小认为自己是老家哈尔滨的东北人,因为父母一直这么告诉的,我也挺为此骄傲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家世则是零星听爸妈讲的,后来才省悟自己原来是满蒙汉混血--集中国历史上最强大三民族血统于一身。
  我快四岁那年一个很冷的冬天,我爸带我和二姐去照相馆照了相,然后去西单东来顺(还是南来顺?反正是什么"来顺")吃涮羊肉,吃得太饱,就走路回家以便消化食儿,从西单到和平门西河沿的家有六七里地,我是一路蹦跳着回来的。第二天就觉得嘴巴里凝了层厚厚的膻羊油,急得我喝滚烫的水想把羊油化开,还借东屋关大妈的舌刮子刮舌头,要把"羊油"刮掉("舌刮子"是一根马蹄铁状的硬塑料薄片,北京老人习惯用它刮掉舌苔,相信比刷牙更卫生)。关大妈说,是喝了太多的风着凉了。从此再不能闻羊肉味儿,顺带着也永远戒了牛肉。后来我才知道,我爸请我们吃涮羊肉是为纪念他和我妈的离婚日。我爸搬回了承恩胡同五号。
  我和我二姐判给我妈抚养,我爸要付抚养费。允许每两星期来看我们一次。判决条件一直没有严格执行,我爸经常来看我们,只是不在家里住了。因为双方离婚后都未再婚娶,没有后爸后妈的威胁,感觉上"爹也还是那个爹,娘也还是那个娘",他俩连吵架都没改样,吵得严重时,我妈就搬出法律条文不许爸经常来,于是我姐就带我去外面与我爸会面,接头地点经常是在中山公园,我倒是兴高采烈。二姐比我大四岁,有真切得多的痛楚,记得她常对我说:"你还太小,不懂。"摇头叹气,老成沉重的样子。过几天妈气消一些,又默许我爸经常回来,周而复始,循环成了规律。
  我爸那时是中学教师,工资在当时算不多不少,花起钱来仍是大少的脾气,从来没有花到月底过。他发了工资必定带我们去吃一顿,我爸不赞成把钱花在买衣服和"没营养没用的东西上",可给我们买东西吃从来出手"阔绰大方",深得我和二姐的欢心。他老是把应该交给我妈的抚养费耽误了,这也是一个永恒的争吵主题。
  中苏反目以后苏联专家都撤走了,不用俄文翻译了,我妈就改教书,看出来俄语没前途了,她就自学了英语再教英语--比我强多了!是师大讲师级,级别和工资都比较高,但她要抚养从高中到托儿所五个孩子!我爸是指不上的。我们所有的衣服都是她自己做,一直用那台从东北带过来的缝纫机。妈怀着我到八九个月时还每天熬夜到两三点,翻译资料以多挣些稿费。全家吃穿用度生活是头等大事,我还没出生呢自然顾不上,每熬到半夜必会抽烟喝咖啡,她纯脆是为了提精神,从来没瘾,没想到这两样瘾后来都成了我的,我熬夜的本事也准与胎教有关。
  我根本是计划外的产物。第一,刚有我二姐,爸妈就闹着要离婚了,要离婚自然不会再想要孩子,不料闹而未离的时候又有了我,只是因为那个年月还未时兴人工流产,就侥幸留了我的小命。第二,我已有了两哥两姐,四个孩子虽不够使妈成为"英雄母亲"(听说那时候生孩子越多越光荣),养活起来已经够呛了,根本没打算要我。第三,我刚出生时差点被送人。是后来我学会斡旋,给我爸妈劝架时无意知道的。他们都指责是对方曾想把我送人,不管是谁,指证了确有此事。我非常伤心,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离家出走,被警察叔叔送回家,第二天送回幼儿园。
  因为家里负担重,没工夫没精力管我,我妈体完产假就立即恢复上班,熬夜,挣稿费。把我送到托儿所全托,后来直接升人幼儿园,还是全托。我从出生57天开始过集体生活,从星期一盼到星期六一盼就是六年。星期六下午多半是爸来接我,总是带着我从河沿逼着弯儿,先去延寿街南口的小酒馆,他喝的不多但是经常喝一点(我以前以为他酒量不大,后来疑惑,可能是没钱不能放量喝),小小的人几卷卷的头发,坐在爸腿上,我是小酒馆里所有大老爷们的宝贝小玩艺儿,都用筷子蘸了酒喂我,我很随和来者不拒。晚饭前慢慢往家走,爷儿俩都有点醺醺然。我和我爸很默契,在妈面前从来不提酒馆的事。我妈总是奇怪,这么好动的孩子怎么每星期六到家就睡觉?
  在幼儿园里想家想得厉害,但是装着不想,星期一兴高采烈地给小朋友们编故事,讲昨天都去了哪儿玩,看了什么动物,吃了什么好东西,故事里一定是我爸我妈一起领我去的。我特别希望让阿姨们最喜欢我,使尽了小心眼讨阿姨喜欢,可是管不住自己太爱动,受批评总比受表扬多。有一次犯了错误被阿姨关禁闭(忘了是什么错误了),阿姨忘了把我放出来吃晚饭也忘了交班,直到睡觉前夜班阿姨清点才发现少了个孩子,我关在黑屋子里早哭够了,听着外面兵荒马乱叫我的名字,就是不吱声,终于被从黑屋子里翻出来,阿姨百般呵护,我不哭不闹倒把阿姨吓得够呛,我看出阿姨特别不愿意这件事让我爸妈知道,就对阿姨说:"那,您以后最喜欢我行不行?"阿姨满口应承,之后我很得了一小阵儿宠。
  可惜,很快又失宠了。有一次阿姨带着六七个小朋友去广播大厦(我念成"广播大栅栏"),为学龄前儿童广播节目录音,我的台词最长:"公社有一群小鸭子。"其他小朋友跟着数小鸭子,一人一只:"一、二、三、四、五、六、七。"我再说"嘎!嘎!嘎!"。早预谋要在大楼里探险,录完音,我先溜出来,在走廊里看见电风扇,转得飞快看不清从哪儿开始转的,觉着好玩试探着伸手去摸,阿姨及时赶到一把拽开(多亏了阿姨,我十指未损还都好好长着),我被拎着领子原地转了几圈,见阿姨的脸色知道犯了大错,可不知闯了什么大祸。阿姨还对我爸告状,我爸也着实教训了我一顿,少有的横眉立目。从此再没机会去"广播大栅栏"做节目。阿姨的眼睛和声音总追着我,只有木头似的背手坐在小椅子上时才不受批评。我学会了长时间地看蚂蚁,不说话,在心里编故事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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